《又逢春》 作者:山间人   作品简评   因丈夫与当朝公主有了私情,沈月芙被迫和离。回到娘家后,她原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为了全家的前程,父亲、继母甚至亲妹妹接连将她背弃。无奈之下,她只能求助于对她心存怜悯的楚王赵恒。赵恒本是多年前长辈为妹妹定下的未婚夫,可阴差阳错之下,妹妹婚事未成,另谋他人。而赵恒反对姐姐沈月芙产生情愫。本文文笔流畅,讲述同样遭遇父母亲人背叛和抛弃的男女主在艰难的处境中互相吸引、互相救赎的过程,剧情发展自然,人物形象鲜明,曲折之中,不乏温馨甜蜜。 第1章 盛夏   正是盛夏六月,天干物燥,炎暑难耐。   五更三点,天边星辰渐黯,熹光跃动,驱走漫漫的黑夜,迎来炙热的白昼。   夜刻尽,昼刻始,都城正门那座宏伟巍峨的鼓楼准时擂响第一声报晓的晨鼓,再由沿街一座座鼓楼依次加入。   厚重洪亮的报晓声仿佛投石入水,一颗接着一颗,荡出一圈圈波纹,很快蔓延至整个长安。   梁国公府中,各院的门先后打开,仆妇们晃晃悠悠,三三两两穿廊而过,渐次忙碌起来。   素秋捧着盥洗用具快步穿过寂静的庭院,停在卧房外,敲了几声,得到应允,便推门而入,转进内室。   夏夜炎热,幔帐被两边的金钩钩着,一眼就能望见里头正卧着的美人。   柔顺如丝的长发铺在缎面薄被上,素白如雪的肌肤,因暑气而染上一抹粉晕,宛若塘里一株粉白的芙蕖。   美人已醒了,长睫映在一束微弱晨光里,轻轻颤了颤,原本阖着的眼眸慢慢睁开,绽出两汪盈盈水色。   “娘子还是醒得这样早,昨日夫人带着崔大娘子和阿翎小郎君去慈恩寺,折腾了大半天,定疲累得很,今日十有八九要多睡两刻,娘子兴许也能晚些过去。”   素秋的目光落到已经从床上爬起来的沈月芙脸上,见她脸色还有几分未完全恢复的憔悴,不由皱眉。   前几日才下过一场夜雨,浇湿了夜色,换来片刻清凉,又在第二日清早迅速恢复成炎炎的热浪。   夏日入眠,夜夜都是敞着窗的。月芙身子娇弱,便是在这一番冷热交替里,染了阵轻微风寒。   只是她虽病着,往赵夫人院里去晨昏定省的规矩却一点不能少。   “我没事,这几天已经好了,不用担心。”   月芙趿着丝履坐到镜前,拾起妆台上的鎏金双鸟花卉纹银梳,轻轻梳理起长发,见素秋还有些心疼的模样,不禁冲她安慰一笑。   清早过去服侍长辈,是做儿媳的本分。嫁进梁国公府这两年里,月芙没有哪一日耽误过这件事。   这几日偶感风寒,她那位阿家也不过多看两眼,冷冷叮嘱她,莫将病气传给旁人。   这个“旁人”,除了赵夫人自己,自然还有她的大儿媳崔氏和崔氏的独子阿翎。   梁国夫人赵氏不喜二儿媳沈氏,府里人人都知晓。今日,哪怕赵夫人起晚了整整一个时辰,月芙请安也不能晚一刻。   镜中女子眉目如画,微带憔悴清愁,笑起来时,又如春华初绽,驱走愁意,连泛黄的铜镜镜面都变得明亮耀目。   素秋望着镜中容颜,不禁呆了一呆。   月芙生的人如其名,样貌美丽异常,如天上的明月,又如塘中的芙蓉,亭亭而出尘,她跟在身边看了多年,仍偶尔觉得惊艳。   大约也正是因为美貌,月芙才能在沈家盛极而衰,家道中落的时候,依然嫁进圣眷未衰的梁国公府。   外人都羡慕她命好,恐怕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她在夫家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片刻后,月芙盥洗毕,换了件间色对襟齐胸襦裙,在窄袖衫外罩了件稍鲜亮的碧色宝相花纹半臂,又将一头青丝挽成单螺髻,插两股鎏金菊花纹银钗。   待收拾毕,桂娘也捧着食案进来了。   朝食是胡麻粥并几样蒸饼点心,天热,月芙没多少胃口,又忙着去赵夫人处,便只用了一碗胡麻粥。等到了赵夫人院里,才松了一口气。   院里静悄悄的,侍女们都绕着走,只有日常近身服侍赵夫人的春桃在。   见月芙来了,春桃笑着迎上来,压低声道:“娘子来了。夫人还未起呢,想是昨日折腾累了,要多歇两刻,今早忘了使人往娘子屋里知会,只好劳烦娘子稍候了。”   说话间,既没提要给月芙取一张坐榻,也没请月芙往阴凉的地方站。   月芙冲她笑了笑,便带着素秋立到庭院里,静等赵夫人起身。   素秋已存了一肚子不满,不敢发作,只好趁四下的人离得远,悄悄在月芙耳边埋怨:“哪里是忘了知会?分明就是存心的!否则,怎么不见崔大娘子,倒只有娘子你一人这么早赶来?”   月芙看素秋一眼,轻轻摇头,示意不用多说。   她明白,这些下人无非是依赵夫人的眼色行事,不用与她们计较过多。   虽然道理不错,要想真正做到毫不介怀,也有些难。   说起来,她与杜燕则的这门婚事,本也是赵夫人自己求来的。   赵夫人出身皇族宗室,祖父是太宗第十六子,得封临淄王。太宗子嗣众多,临淄王非嫡非长,并不受重视,到后来中宗即位时,更是淹没于众多赵姓皇族中,毫不起眼。   赵夫人生来心高气傲,不甘平庸,在那几年沈家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主动攀亲,求下了这一门儿女婚姻。   当时,月芙才十一岁,杜燕则也不过十六岁。   后来沈家没落,赵夫人也动过将婚约作罢的心思。   只是因杜燕则坚持履约,赵夫人又恐传出去,让人指责杜家人趋炎附势、言而无信,这才让她进了门。   进了门,又不免嫌她配不上仕途顺利的杜燕则,就这么时不时给些脸色。   等了片刻,清晨的暑热一点一点积聚,即便有半边廊檐遮着,也依旧将月芙蒸的头脑发晕。   素秋忙拿帕子给她擦额角的汗,又捧了解暑的酸浆来给她饮。   春桃在廊下看着,眼皮动了动,转身悄悄进了屋。不一会儿,又出来,好声好气地说:“娘子可是身子还没好透?夫人方才已醒了,体谅娘子,嘱咐我来叫娘子先回去歇着,不必留在这儿服侍呢。”   素秋低着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月芙看一眼卧房阖着的门,也不推辞,点头道:“烦请替我多谢母亲的体谅,今日二郎要回来,到时定也有的忙,我不敢耽误母亲休息,这便先回去了。”   说着,微微一笑,领了素秋,转身离去。   春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庭院的尽头,才重新回了赵夫人的卧房里,将门窗一一推开。   “夫人,沈娘子已回去了。”   卧房里,本应刚刚醒来的赵夫人早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食案边用一碗香喷喷的面片汤,看起来神采奕奕,完全没有半点疲劳。   “行了,去就去吧,免得在我跟前,看的厌烦。不过多等那么一两刻,偏她就这么娇贵……也就二郎年纪小,才总是被她蛊惑。”   赵夫人方才本打算像平日一样,将二儿媳叫进来,服侍她洗漱、用饭的。   可春桃却说,沈娘子看起来身子弱,似乎中了暑气,又劝她,二郎今日要回来了,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沈娘子有不快,免得到时候又要同二郎多费口舌,伤了母子和气。   赵夫人觉得有理,这才让春桃将人打发走了。   二郎这孩子,什么都好,懂事知礼,孝顺上进,唯有一点,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满,便是总要偏心沈氏。   他虽不敢为了沈氏同自己的亲生母亲吵架,可有时,言语间难免流露不满。   春桃知她心里不快,也不多提,只跪坐到榻边,笑道:“夫人快别想这些了,今日二郎回来,奴方才已经嘱咐厨房,要多备几样郎君爱吃的点心呢。”   提起儿子,赵夫人方觉气顺了些。   “还是你想得周到。二郎离家数月,定也吃了不少苦,是该回来好好养一养了。”   梁国公府的人丁不算十分兴盛。   老梁国公杜思危西膝下只有两子,皆是赵夫人所出。   五年前,东北方的百济勾结高句丽和倭寇,侵扰大魏属国新罗。新罗向朝廷发来求援文书,盼朝廷能发兵援助。   其实,圣上才刚即位,朝局不稳,无暇他顾,杜思危身为老将,临危受命,领忠武将军一职,率军助新罗迎击东北方的百济。   其长子杜燕林亦随军出征,为先锋官。   此战,大魏不但攻进百济都城泗沘,还一举生擒其君主扶余仪隆。杜家父子立下卓著军功,传入长安,令赵夫人风光了许久。   只是,到底是远征,刀剑无眼,杜家父子攻下泗沘后,未能提防住小人暗算。   扶余人降军中,有二人贼心不死,趁着杜思危登城楼巡查时,拔刀而出,拼死将其斩杀。   杜燕林为父挡了几刀,不久也不治身亡。   父子俱亡于沙场,一夕之间,杜家父子成了大魏的忠臣烈士,梁国公府也没了主人。   如此,只余幼子燕则可靠的赵夫人,自然更对儿子充满寄托与期望。   杜燕则也争气,有已故父兄的庇佑,在仕途上走得极顺,才二十三岁,便已官至从五品上的工部水部郎中。   数月前,杜燕则被尚书令王玄治委以重任,亲自携几名水部官员南下,巡查今年淮水一带的疏浚情况。   如此青年才俊,日后定前途无量。   偏偏就配了沈家那样已经没落的岳家,不但对他的仕途毫无裨益,甚至可能拖累于他。   思及此,赵夫人胸中又生出不满,连带眼皮也耷拉下来。   春桃见状,又是一阵宽慰,这才哄得赵夫人重新展颜。   离家数月的儿子要回来,怎么也得高兴些。   作者有话说:   注意:女主是古代人,很典型很普通的古代人。男主也是。   架空,各种制度、风俗、服饰等等,部分参照汉唐,民风开放,勿拿明清时期的背景代入。 第2章 归来   回到屋里时,月芙的后背已经被汗完全浸湿了,没了烈日的灼晒,正一阵一阵发寒。   桂娘赶紧捧着干净的窄袖衫来给她换上,嘴里忍不住念叨:“怎么去趟夫人屋里,回来便热成这样?又冷又热的,风寒还怎么能好透?”   她是月芙的乳母,将女郎从小带大,真真是当亲女儿一般疼爱。   素秋端了刚刚煎好的茶汤来,搁在食案上,让月芙饮,愤愤道:“还不是夫人有意的?告诉了崔娘子那边,叫今早不必去了,咱们这边偏偏就‘忘了’,让娘子在烈日底下站了整整两刻,才让回来!”   桂娘一下子听明白了,忍不住叹气:“都是一家人,夫人待咱们娘子总是这么苛刻……娘子别生气,郎君今日就回来了,夫人顾及郎君,总不敢再为难娘子。”   月芙笑了笑,轻声道:“知道,我也没生气。”   赵夫人是老样子了,她忍了两年,起初还抱着希望,以为只要自己尽心侍奉,总有一天能消解赵夫人心中的成见。可时间越久,越明白这根本是妄想。   赵夫人生性如此,自视甚高,只会一个劲往上看,永远别期望她能低下头来。   除非,沈家能重回十年前的风光。   可这恰恰再无可能。   沈家本只是寻常的官宦人家,近五代里,官职最高的,也不过四品而已,一直到中宗时候,出了一位皇后。   那位沈皇后不但美貌异常,更天资不凡,敏慧好学,才华卓绝。   中宗爱其美,亦重其才,随着年岁渐长,圣体渐衰,甚至将朝中的大小事宜也交沈皇后打理。   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沈皇后以一介女流的身份,把控朝政,大权独揽,堪称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便是在那些年里,沈家的地位扶摇直上。   先是中宗皇帝爱屋及乌,封了沈皇后的父亲,也就是月芙的曾祖父为郑国公,圣眷隆盛,再是后来沈皇后当政,让沈家的地位又上一层楼。   同为公侯,沈家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年幼的月芙也曾跟随父亲和祖父数次入宫,目睹过那位姑祖母还在世时的盛况。   当真如梦一场。   繁华如烟,倏忽消散,那场梦自然也有醒的时候。   沈皇后渐渐年迈,力不从心,而过去的那些年里,因独揽大权,她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即当时的东宫太子,如今的圣人,早有龃龉。   圣人酷肖其父中宗,秉性纯善柔软,即便母子关系僵硬多年,依然不愿直接反目,一直隐忍到中宗过世,沈皇后也因伤心过度兼年迈体衰,不能理事时,才在心腹们的鼓动下,发动宫廷政变,夺了皇权。   沈皇后未熬到新帝即位那日,便溘然辞世。   从那日起,沈家,这座曾在遍地王侯、金玉如絮的长安城里飞快垒起来的高楼,就这样轰然倒塌。   圣人仁善,虽不喜沈家,到底手下留情,不曾太过为难,可要恢复多年前的风光,已绝无可能。   “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年少读诗,月芙不明其中所叹,如今多年过去,她已经对世间的人情冷暖有了些许体会。   赵夫人如是,别人亦如是。   桂娘跪坐在一旁,替她将襦裙上的丝带整理好,又抚她的鬓角,柔声道:“好在,还有郎君在,郎君待娘子是好的。”   提起即将归来的夫君,月芙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眼底却浮起一丝疑虑。   杜燕则待她,应当算是好的吧?   当初议婚的时候,赵夫人屡次给沈家人脸色,差点作罢了婚事,是杜燕则劝服了赵夫人。   后来,她嫁进杜家,每次同赵夫人有了不快,杜燕则也总会悉心安慰她,有时也会帮她劝一劝赵夫人。   婚后,两人的生活称得上“相敬如宾”四个字。   他一向是个温和懂礼、敬重长辈的人,能做到这地步,她应当知足了。   可是,不知怎的,近来,她的心里觉得越来越不踏实。   杜燕则南下的这几个月里,原本每隔半月,总会有一封写给她的家书,可最近两个月,她却只收到了一封,字里行间也不似前几封,有盼望归期的意思,反倒像有了心事,想逃避什么一般。   月芙接过素秋递来的湿手巾,擦了擦额角。   但愿一切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   杜燕则派回来报信的人本说,他应当在这日晌午之前便能到了。   可一家子人等了又等,却只等来一名策马奔入坊中报信的侍卫,说杜燕则被公事略绊住了脚,到傍晚时分才能回来。   回京后,第一件事总是要先去衙署,向上级官员报到,也是情理之中。   赵夫人虽略失望,却也无话可说,只好命人先请那侍卫用两口冰镇的酪浆,解一解暑热再送走。   一家人又等到傍晚时分,才终于将人盼来了。   赵夫人早早得了消息,亲自到门外去接,月芙和阿嫂崔氏也跟在一旁,同身边的仆从们一道,翘首以盼。   只见坊间宽阔的道路上,一行十来个人,正骑着马朝这边来。   为首的那名男子,大约二十三四的模样,戴着幞头,穿着圆领袍,生的眉清目秀,虽骑着马,看起来身姿挺拔,却依然显得俊逸温雅。   这人正是杜燕则。   月芙站在门檐下,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心也跟着砰砰跳动。   到底是夫妻,分别数月,再次相见,心潮起伏是人之常情。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没等她的目光与杜燕则对上,赵夫人已经先一步奔上前去,拉住才刚刚翻身下马的杜燕则,唤了一声“儿”。   这一声“儿”,将月芙唤回了神。   她收住脚步,站在几步外的地方看着母子两个。   杜燕则双手托住赵夫人,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冲她行礼,唤了一声“母亲”。   从头至尾,没有看过月芙一眼。   月芙想起他这两个月在信里的异样,方才的那一丝喜悦也渐渐淡了。   这时,原本跟在杜燕则身边的那几名侍从中的两个忽然走上前来,冲他行礼。   “杜郎中既已经到了府中,我等便也先行一步了。”   月芙这才发现,这两个人有些面生,显然不是杜燕则身边的随从,看衣饰样貌,两人皆是体格健硕,魁梧异常,穿了便于行动的翻领窄袖胡服,倒像是谁家的护卫。   不知是不是错觉,杜燕则同两人道别的时候,月芙似乎看到其中一人的目光正不动声色地往家眷们站的这一处扫来,再瞥见她时,还略带深意地停了停。   待那两人走远了,赵夫人问:“二郎,那两个是何人?”   杜燕则笑了笑,下意识朝月芙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视线还未对上,他又先躲开了。   “我这次南下归来时,遇见了朝中的贵人,我帮了那位贵人,那二位是替贵人送我回府的。”他的解释含糊不已,好像不愿意多说,“母亲在这儿等了多时,还是快进去吧。”   说着,便即主动扶着赵夫人往里去。   月芙落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有些出神。   “月芙,不回去吗?”   原本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崔氏见她发愣,不由开口提醒一句。   月芙对上崔氏带着几分疑惑和试探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转身回了府中。   杜燕则在赵夫人身边待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回到院中。   月芙到这时候,才终于能同他说上话。   “郎君,一路归来,可顺利?”她一边替他宽衣,一边抬头,温柔地问他。   两人离得近,杜燕则也低着头,恰好对上妻子如水的目光。   一别数月,她好像比记忆里更美了几分,美得令他不敢凝视她的眼眸。   “还好,只是天有些热。”他再一次别开视线。   月芙默默敛下眼睑,想细问的话到了嘴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浴汤已经备好了,郎君快去吧。”   她将他的两件外袍和腰带抱在怀里,一转身,就往外间去了。   身后静了一瞬,随即传来脚步声,是杜燕则去了浴房。   “娘子,交给奴吧。”素秋走过来,伸手接月芙手里的衣物。   只听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从衣袍中滑了出来,落到地上。   素秋俯身去捡,物件不大,被一方丝帕好好的包裹着,打开一看,竟是一对嵌宝金耳坠,镂空金珠下连着几根坠饰,每根坠饰上系花丝金圈,底下穿着珍珠、琉璃珠、红宝石,做工精致,绝非凡品。   “难道是郎君送给娘子的耳坠?”素秋笑着将耳坠捧给月芙,却见她眼底一点笑意也没有,只是冷冷盯着那一方丝帕。   丝帕上绣的是宝相花纹,用色艳丽,绣工繁复,其中还夹杂了几缕金线,显然是哪个女人的东西。   素秋一下敛了笑意,仔细地看着月芙的表情:“娘子,这——也许是误会……”   月芙移开视线,走到妆奁边坐下,没有说话。   ……   杜燕则从浴房里出来的时候,寝房里只有月芙一人。   她背对着他,跪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仔细梳理着长发。   柔顺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映着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腰身衬得极细,   到底分别数月,杜燕则看了片刻,便觉心意微动,忍不住走近了唤她:“阿芙。”   她仍是背对着他没动。   他在她身后停下,俯下|身去将她揽在怀里,一低头就瞥见她被乌发映着的一段雪白脖颈,越发心神荡漾,忍不住凑近,细细亲吻。   她的身子颤了颤,随即又一动不动。   这时,他的目光游移,忽然看见铜镜前的东西——摊开的宝相花纹丝帕上,有一对嵌宝金耳坠。   “阿芙,我——”   他的动作忽然僵住了,望着那对耳坠,不知该说些什么。   “郎君,”月芙放下手中的银梳,从铜镜里凝视着他,轻声问,“这次南下,可是遇到哪一家的小娘子了?”   杜燕则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原本搂着她的双臂蓦地松开了。   月芙心里沉甸甸的。   “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郎君若是看上了哪位娘子,我自会替郎君将人迎进来。”   他们两个成婚的时候,本也没有山盟海誓,她早想到过,有一天他会感到厌倦。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罢了。   还不到两年。   “阿芙,哎。”杜燕则方才萌动的心意已经彻底凉了下来,想开口同她解释,“我也不想的……”   是“我也不想”,而不是“我没有”。   月芙听出来了,停顿片刻,问:“今日送郎君归来的那二人,是否就是那位娘子派来的?”   杜燕则没回答,沉默便是承认。   “我明白了。”   那两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家仆,可见那位娘子的出身一定十分显赫,远胜过与她,也难怪他为难。   “时候不早了,郎君早些睡下吧。”   她说着,慢慢站起身,将屋里的蜡烛一盏一盏熄灭。   黑暗里,她默默爬上床,侧身躺下。   柔软的丝绸清凉如水,一点也不闷热。   她听见他无奈地叹息,又听见他转身出了屋。   门开了又关,她睁眼瞪着眼前的虚无,默默流下眼泪。   她想,这个家,很快就要没有她的位置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引用了一句杜甫的诗。 第3章 公主   月芙没有猜错,一切快得出人意料。   第二日,梁国公府便迎来了那位“贵人”。   清道二人,青衣六人,偏扇、团扇、方扇各十六,行障、坐障、厌翟……俨然是一套备齐了的公主仪仗。   这样的阵仗,不但惊得梁国公府全府上下赶忙迎接,连四周的邻里百姓也都被吸引了目光,纷纷驻足观看。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女郎,细腰阔裾,蜀花金钏,面目秀丽,优雅矜贵,在一群仆从的簇拥下款款走近。   竟是今上嫡女,与东宫太子一母同胞的咸宜公主赵襄儿。   今上与发妻王氏感情甚笃,共诞育两子一女,便是东宫太子赵怀悯、咸宜公主赵襄儿和八王赵恒。   王氏未待圣上登基,便已早逝,圣上追封其为皇后,自登基至今数年,始终未再立后,对王皇后的子女更是爱之甚深。   “贵主?”赵夫人认出来人,惊了一惊,不知公主为何忽然登门,忙行了礼,亲自上前将人往府中引。   “姑母不必多礼,今日是我叨扰。”   这一声“姑母”,令赵夫人受宠若惊。   论起来,赵夫人也是宗室出身,若按辈分,该是咸宜公主的堂姑母。   只是,咸宜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赵夫人却籍籍无名,连每年入宫参加宫宴,也是在老梁国公立功又过世以后,才渐渐多起来。   过去这么多年里,两边连话也未说过几句,更别提叫这一声“姑母”。   如此悬殊的地位,令人不禁怀疑公主的来意。   赵夫人小心翼翼,和身边陪着的崔氏对视一眼,想问,却都不敢开口。   只有杜燕则看到咸宜公主时,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表情,甚至还有几分隐忍的紧张。   月芙就站在他的身边,将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心开始慢慢往下沉。   看来,那对耳坠的主人,就是咸宜公主了。   果然,才进屋,赵襄儿便像想起了什么,转过身仔细打量梁国公府的众人。   一双描画精致的美目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杜燕则的身上。   “杜郎。”她露出笑容,亲昵地喊了一声,“站那么远做什么?我今日就是来见你的。”   话音落下,屋里的人皆呆了一呆,同时望向杜燕则。   杜燕则下意识往身边看。   月芙面色平静,低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二郎,愣着做什么?快来给贵主见礼呀。”赵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   杜燕则紧抿着唇,脸色有几分晦暗,慢慢走上前去,拱手行礼:“贵主言重,臣何德何能,令贵主亲自登门。”   “二郎何必自谦?你救了我,我本该亲自登门道谢。”赵襄儿说着,目光流转,落在他身后的月芙身上,“这一个便是沈娘子了?”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端坐到榻上,正接了侍女奉上的茶盏轻啜,茶汤升腾出一阵热雾,在盛夏天里突兀不已。   月芙觉得眼前好像被那一团热雾蒙住了,什么都看不真切。   “贵主慧眼。”她上前一步,缓缓行礼。   赵襄儿定定地打量她,随即慢悠悠道:“恰好我有一问,想请教娘子,此番我离京途中,偶遇杜郎,他救了我一命,我欲报恩,可金银财帛未□□俗,亦不能表我感激之心,不知娘子以为,我当如何报答才好?”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也许并无不妥。可月芙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昨夜的那一对耳坠,和过去两个月里,杜燕则写过的仅有的一封信。   她望着一旁的杜燕则,沉默不语。   这话,她无法回答。   这时,赵夫人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敢问贵主,方才说二郎救了贵主,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杜郎还未曾告诉姑母。”   咸宜公主的目光深深看着杜燕则,慢慢将路上的事向众人道来。   原来,杜燕则从南方归来时,取道东都洛阳,欲查阅存于此处的历代淮水水系图和水文典籍。   其时,圣人才新赐了赵襄儿一座洛阳的园子,赵襄儿便带着几位京中的公子贵女到洛阳游玩。   某日,赵襄儿自芳华苑骑马而归,踏过洛水之畔时,因路面湿滑,马蹄不稳,一下落进水中。   恰遇杜燕则自皇城府衙而出,经星津桥离去。   见公主落水,他想也没想,直接投入水中,和众侍卫一道,将人救了上来。   公主安然无恙,倒是杜燕则,因替公主挡去水中冲涌的乱石异物,后背受了不轻的伤。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赵襄儿心中有愧,又感激不已,便留在洛阳,请了奉御为杜燕则诊治,每日嘘寒问暖,亲自照料,整整一个多月,直至他的伤痊愈,才和他一道回了长安。   两个月,年轻男女朝夕相对,实在引人遐想。   一旁的崔氏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将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月芙的身上:“如此听来,二郎的确与公主颇有渊源……”   咸宜公主丧夫已逾三年,若这样的事放在其他青年才俊的身上,只怕圣人已经下旨赐婚了。   可杜燕则是个有妇之夫——   一屋子人都将目光望向低垂着眼,沉默不语的月芙身上,好似再等她的反应。   唯有杜燕则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上前一步,拱手道:“贵主,可否容臣单独说几句?”   赵襄儿眼波流转,在这对夫妻身上转了又转,笑盈盈地点头,挥退众人。   “有什么话,说吧。”   杜燕则紧抿着唇,清俊的脸庞上有几分压抑的薄怒:“贵主何苦如此相逼?”   赵襄儿笑了笑,也不在意他话里的不敬:“我知杜郎心底纯善,我若不逼一逼,你又要拖到何年何月?八王这几日就要回京了,他就要及冠,圣人这次要将他的婚事定下,我是他的阿姊,自然要在他的前面。”   八王赵恒这两年一直在河西军中戍守,两个月前,圣人下旨,令他返回长安,人人都猜测,这次归来,应当是要定下他的婚事。   杜燕则自然也知道此事,可想起月芙这两日沉默不语的样子,怎么也狠不下心。   “可是,贵主,内子嫁给臣这两年,并未犯错,臣实在不忍……”   赵襄儿妆容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我记得你说过,姑母对她并不喜爱。”   “家母的确对内子略有微辞,可——”   话未说完,就被冷冷打断。   “这就够了。杜郎,难道我堂堂大魏的公主,要给你当妾侍吗?”   杜燕则被这一句堵得哑口无言,公主身份尊贵,别说给他当妾侍,便是为正妻,也是他高攀了。   这些道理,他一早就想清楚了。可他真的要那样对月芙吗?   赵襄儿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忍了忍,放柔了声音:“杜郎,你一身才华,真的甘愿守着沈家那位女郎,从此没有机会踏上更高的地方吗?”   她是公主,她明白底下这些郎君们求的是无非是功名利禄。   沈家为圣人不喜,不拖累杜燕则已算万幸,要想为他的仕途添砖加瓦,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若娶了公主,做了驸马都尉,那就是皇帝的女婿,真正的皇亲国戚,是寻常贵族子弟汲汲营营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地位。   果然,杜燕则沉默挣扎半晌,终是将心底的那点不忍慢慢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缓缓抬起头,似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臣明白了。”   ……   月芙自回到院中,便始终一语不发,独自坐在窗边发呆。   窗正对着西面的庭院,有树荫遮蔽,在六月的盛夏里,也遮出一方清凉天地。偶尔有清风拂过,繁茂的枝叶沙沙作响。   热烈的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间透进来,恰好映在她洁白的脸颊上,漾开一层淡淡的光晕。   杜燕则回来时,见到的就是她坐在窗边的纤瘦侧影。   他呆了一呆,才勉强变坚硬的心又蓦地软了下来。   “阿芙,方才我——”   他走进两步,想说点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二郎,你还记得那年,我未嫁你时,在松林里与你偶遇的事吗?”   她没看他,只依旧望着窗外的树荫,语气平静。   他的脚步停住了。   两年前,正是二人议婚的时候。赵夫人嫌弃沈家的门第,眼看婚事就要作废,他心急如焚,打听到沈家女郎要去城郊的园子里小住,便悄悄赶了过去。   松林里,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从没有看不起沈家的意思,更不会做那为了名利权势而言而无信的小人,请她耐心等着,他一定会将她娶进门。   那时的他做到了,如今的他到底还是要食言。   “怎会不记得?”他勉强笑了笑,掩饰自己的难堪和心虚,涩然道,“那时我年轻气盛。”   年少不知事,以为情爱当真比什么都重要。   他自然是喜爱月芙的,否则当初也不会顶着母亲的压力,执意娶她。   可身为男子,有哪个不想一展才华,有所建树?   他的父兄用性命才为他换来坦阔的前程,他也的确比大多恩荫入仕的贵族子弟更有才能。   梁国公的爵位,他已经让给了长兄的遗腹子阿翎,只等阿翎成年袭爵。他想要有所成,便只能在仕途上多花些心思。   偏偏因为和沈家结了亲,他的同僚乃至上峰,都对他颇有成见。他始终兢兢业业,处理公务时,比其他人付出更多心血,这才因偶然的机会得到工部侍郎的举荐,入了尚书令王玄治的眼。   反观其他高门子弟,若家中有位高权重者,只要不出大错,便能平步青云。   年岁渐增,他才渐渐明白,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   谈不上后悔,可当咸宜公主出现时,他实在没理由拒绝。   他本文弱,可在洛水之畔,听见岸上的侍女高喊“贵主”时,他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尽管,那时候他想的,只是要请公主将他直接引荐给东宫太子。   月芙听懂了。   她转过身来望向他,又问:“此事,郎君预备如何解决?”   杜燕则咬了咬牙,只觉心口一阵抽痛,却不得不说:“她是公主。阿芙,是我对不住你,只能委屈你了。”   月芙忽然笑了:“郎君的意思,是要我让出正妻之位,从此为妾?”   杜燕则没有否认,只是急忙又说:“你放心,往后,我一样会待你好的。岳丈家中若有事,我依然会像过去一样尽心尽力。”   这两年,月芙的父亲沈士槐在仕途上越走越低,好几次要靠着杜家的面子,才勉强渡过难关。   月芙看着他,心底渐渐涌起一阵倦意。   这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咸宜公主是圣人的爱女,性情霸道,眼里容不得沙子,哪里会留半点位置给她?更别说,还要替她娘家的事奔走了。   她慢慢摇头,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只轻声道:“我明白了。郎君且先去母亲那里吧,母亲定有许多话要问。”   只怕赵夫人此时已经欣喜若狂,巴不得立刻将她这个儿媳逐出门去,将公主迎回来。   杜燕则心中有愧,不敢再同她多说,只好叹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屋里渐渐恢复寂静,只有窗外枝叶偶尔摇曳的声响。   月芙猛地站起来,唤素秋和桂娘入内:“去库房看看,将我的嫁妆都收拾起来吧。”   两人吓了一跳,忙问:“娘子这是要做什么?是方才郎君说了什么吗?”   月芙摇摇头,没回答,只说:“去吧,尽快收拾好,明日我们就回家去。”   作者有话说:   参考了一点点大唐开元礼。   活在对话里的男主下一章要露出他的冷漠脸了。   感谢在2021-08-20 22:07:26~2021-08-22 23:3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圣诞拿铁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楚王   月芙的嫁妆不少。   她生母出身弘农杨氏,虽是不大显赫的那一支,到底也是百年望族,家财丰厚。   杨氏早逝,只留下月芙一个女儿,因此她带进沈家的嫁妆,早早就攥在了月芙的手里。   又因当初议婚时,赵夫人屡次为难,她父亲沈士槐一咬牙,又往她的妆奁里添了不少。前前后后算起来,她也算是家财万贯。   这两年,月芙在梁国公府,处境艰难。她早想过,要想长久,便不能坐吃山空。   因此,当初父亲用来给她的嫁妆充门面的东西,都被她换成了田庄、铺面等等。   如今倒是方便了她收拾回家的行礼。   夜里,杜燕则没有回房。   月芙一个人坐在灯下,心思百转千回。   她是个没什么骨气的人,若杜燕则只是看上了哪个普通的小娘子,她大约会忍气吞声,替他将人弄进府里来做个妾侍。   可那是公主。咸宜公主的性情,可实在称不上温和柔婉。   沈家虽没落了,却依然是长安众多王侯士族中的一个,她也是从小被人服侍着长大的,何苦要留在这里遭人嫌恶?   更何况,今日,她也算看出来了,杜燕则看似迫不得已,实则早已下定决心。他和他母亲赵夫人一样,看不上沈家,只是与赵夫人相比,他还贪恋她的美貌罢了。   思来想去,月芙终是提笔写下了一封放夫书。   “……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自后夫则任娶贤失,同牢延不死之龙;妻则再嫁良媒,合卺契长生之奉。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虽是他有意另行高攀,她到底也未横加指责。   一来,二人的确未大吵大闹,不可开交,是她不甘愿再留在梁国公府,决意回娘家;二来,夫妇和离,须得双方自愿,再送官府判决。   此事与咸宜公主有关,眼下她一个妇人写放夫书,已让杜燕则失了面子,明眼人自会猜到其中缘由,若再言辞激烈,恐怕公主碍于面子,会横加阻挠。   待墨迹干透,她便将放夫书搁在寝房的书案上,用镇纸压着,一眼就能看到。   一夜辗转。   第二日一早,晨鼓才响,几名健仆便打开院门,将一只只箱笼往准备好的马车上抬。   天一点点亮了,月芙眼眶微红,穿戴整齐,眼看东西已经装得差不多,连朝食也顾不上吃,便要带着素秋和桂娘一道离去。   许是这边的动静有些大,睡在书房的杜燕则被惊醒了,匆忙披了衣服出来,便看到已经走到院门口的月芙,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往日这个时辰,她一向是去赵夫人处服侍的。因怜他日常公务繁忙,她总会让他多睡一会儿,等从赵夫人处回来了,再将他唤起来。   可今日,她却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阿芙,这么早,你要去哪儿?”   月芙停下脚步,转头平静地望着他:“我今日要回娘家。时候还早,郎君近来劳累,不妨多睡一会儿。”   她的语气与往日无二,令杜燕则的心松了那么一瞬。   他下意识点头,道了一声“早些回来”。   月芙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出去,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杜燕则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站,只觉空落落的。   他没回书房,而是进了寝房。   房里一切如旧,只是看起来变空了许多。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少了些东西。   矮几上的妆奁不见了,薰笼边一贯叠着的衣裙不见了,角落里用来日常更换的木屐也少了两双,只剩他一个人的——   屋子里,一切属于月芙的东西都被收走了!   杜燕则悚然一惊,想起方才她那双明显哭过后微红的美目,清晨刚起身的困顿登时消散。   书案上铺着张纸,他大步过去,低头匆匆扫过,只觉整个人像被泼了一盆冰水一般,在盛夏的清晨浑身凉透。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竟是一封和离书!   杜燕则呆了一呆,脑袋一片空白,随即连仪容也来不及整理,转头便往外奔去,要将人追回来。   他是想娶公主,可也从未想过真的要抛弃阿芙呀!   只是,还未等他奔到中堂,东面的廊檐下却忽然传来一声呵斥:“站住!”   杜燕则的脚步一顿,转眼就见赵夫人正阴沉着脸,疾步走来。   “二郎,你要去做什么?”   “母亲,阿芙要走,我得去将她留住——”   “住口!二郎,你真是糊涂!”赵夫人上了年纪的面容间露出几分怒其不争的神色,两边的唇角微微下垂,令面相显得刻薄,“昨日,我还以为你终于开窍,知道要为自己的前途考量,怎今日又被她唬住了?”   她今日本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了,只等着二儿媳过来服侍,可左等右等,总不见人影,想起昨日公主登门的事,便疑心出了什么事,忙遣了春桃来这边看看。   果然,外头的仆从说,一大早,沈氏就命人开了门,收拾好东西要回娘家。   如此不告而别,若是往常,她这个长辈的定要大发雷霆。今日,她却觉得走得好。   “儿啊,她走了,岂不正好?公主是什么心思,咱们都明白。眼下,外头定还有公主的人在,恰好让他们看看你的决心。你若真想留下她,何必急在一时?往后慢慢计较便是了。”   最后这句话,本是赵夫人为了宽慰儿子随口说的,杜燕则却着实听进心里去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令公主满意,而阿芙现在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   一封和离书而已,只要未送官府判决,一切便还没有尘埃落定。   原本慌乱的心渐渐镇定下来,杜燕则垂在身侧攥紧成拳的双手也慢慢松开。   “母亲说的是,是我冲动了。”   ……   梁国公府西侧门外,三辆栽了不少东西的马车停在道边,月芙踏着杌子登上最前面一辆。   天已亮透了,赶着出坊的人们或徒步,或骑马,或坐车,纷纷往坊门的方向行去。有挑着担子卖胡饼的小贩经过,顿时令空气里也飘起诱人的香气。   月芙一行人也很快汇入人群中。   桂娘惦记着她还未吃朝食,忙将方才特意包起来带上的一小碟毕罗从食盒里取出,放到她面前。   素秋则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娘子,那日送郎君归来的那两个人还在呢。”   说着,朝街角一处指了指。   月芙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那两个穿翻领窄袖胡服的健硕护卫正站在街角,其中一个在向小贩买胡饼,另一个则时不时盯着她们这边。   想来是奉公主之命,特意留在这儿看着杜家的动静的。那两人行止大胆,一点也没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月芙心底涌起一阵不适。   “不用管他们。”   这些皇子天孙,生来就站在云端,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必掩饰,又哪里会考虑别人的死活?   马车很快驶出坊门。   梁国公府位于长安城西侧的金城坊,而沈家的郑国公府则在东侧的崇仁坊。   崇仁坊紧临太极宫东南角,本是当初中宗为了方便沈家人入宫拜见沈皇后,才特意赐的府邸,如今,倒是没这个必要了。   要往崇仁坊去,必得经过纵贯外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   整整五十丈宽的大街,平时除了重大节庆日,百姓纷纷涌上主街的时候,鲜少拥堵。   可今日,马车刚刚行到朱雀大街不久,还未及横穿而过,便先停在了路边。   前方传来一阵鼎沸人声,似乎有许多百姓驻足两侧,正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仆从往前去一看,忙奔回来道:“娘子,前面不能通行,说是楚王要带着河西军的将领们入太极宫。”   听见“楚王”二字,月芙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几日隐隐听说,驻守在凉州一带的八王赵恒要回京。   而河西军近来才打了一场胜仗,百姓们早已经传开了,难怪此刻都驻足不前,定是为了一睹功臣们的风采。   “知道了,咱们耐心等一等吧,不用着急。”   按大魏律法,楚王是亲王,身份贵重,他们本就应当避让,更何况,还有受百姓们尊敬的功臣。   外头嘈杂声不断,引得月芙也有几分好奇。   因为杜燕则的事,她的心情本有些阴郁,此刻却被感染了,也松快了几分。   提及这位皇子,似乎与她家也有几分渊源。   年少时,她依稀记得,当初沈皇后还在时,曾为当时还是皇孙的赵恒和沈家定下的亲事,女郎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沈月蓉。   虽没留下凭证,可当着中宗和许多朝臣的面,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人的确是亲口答应了。   那时,月蓉年纪小,尚且懵懂无知,继母秦氏却欣喜极了。   如今想来,当时的沈皇后也许已经料到了沈家日后盛极而衰的结局,才会在母子早已失和多年的情况下,依旧逼着圣人答应同沈家结亲。   不过,八王赵恒和其他的皇子天孙不同。   他出生时,因为早产,身体极弱,圣人唯恐他夭折,便欲按民间习俗,将他寄养在他人家中。   其时,恰有一位西域高僧旅居长安,得了圣人的延请,在慈恩寺开坛讲法。为表谢意,高僧告诉圣人,将幼子送入西北军中,直至成年,方可保其度过幼年劫难。   圣人思来想去,遂忍痛将才出生不久的赵恒送往遥远的龟兹镇,交给时为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的苏仁方看护,后来,苏仁方调任凉州大都督兼河西节度使,赵恒便也去了河西军中。   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赵恒果然活了下来,只是,这样一来,留在长安的时间也屈指可数。   外头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还夹杂着马蹄声和欢呼声,应当是队伍近了。   月芙仔细回想,除了幼年印象里仓促瞥见过的一张已经十分模糊的,紧绷着的少年的脸,竟再也想不起八王的模样。   她忍不住伸手去掀车窗上的纱帘,想和路边的百姓们一起看一看这位久未露面的皇子。   只是,她的指尖才刚触到纱帘,还未及掀开,车外便传来一阵骚动。   牛绵长的叫声和马高亢的嘶鸣先后响起,伴随着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呼声,月芙乘坐的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   “出了什么事?”她一面尽力坐稳,用眼神示意桂娘和素秋小心,一面扬声问外面的仆从。   天热,木质的车门没有关严,在晃动中已经朝外开了,三个健仆在前面努力安抚受惊的马儿,另外两个干脆将门拉得更开,道:“娘子,道路拥挤,有田舍郎牵牛而过,惊了咱们的马,请娘子先下来吧,莫伤着了。”   素秋先跳下去,扶着月芙和桂娘也下了车。   那名牵牛的田舍郎吓得不轻,赶紧奔过来,在月芙面前扑倒,哭道:“娘子,实在对不住,是我家的牛冲撞了娘子,求娘子恕罪!”   周遭的百姓们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纷纷朝这里看来,田舍郎的牛冲撞了贵族娘子的马车,也不知会不会闹起来。   田舍郎穿着朴素的粗布麻衣,沧桑的面孔布满沟壑,月芙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今日路上人多,恐怕你家的牛也受了惊吓,哪里有罪?起来吧。”   说着,示意仆从上前将人扶起来。   这时,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楚王来了”。   月芙一怔,不由循声望去。   只见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正自觉地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大约半丈宽的道。   有几名郎君正往这边走来。   为首的那个大约弱冠年纪,穿着一身暗紫色圆领袍衫,腰束革带,上系佩刀,一张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肌肤呈现出均匀的古铜色,五官线条清隽而深刻,整个人显得冷硬而肃穆。   月芙站在原地,不知不觉就将这个人和脑海里那个少年的模糊影子慢慢对上了。   他应当就是赵恒了。   作者有话说:   和离书用了《宋初留盈放妻书》和《赵宗敏谨立休放妻书》。感谢在2021-08-22 23:31:38~2021-08-25 22:3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athenalan、凍缥、降龙仙尊正在读条、可可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野赞多的妻子 80瓶;冻鱼盐少 20瓶;45527039 14瓶;lllllittlevase 13瓶;A5是我 9瓶;可可糖 6瓶;Yuyu 5瓶;不加糖的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殿下   赵恒的气质,和月芙见过的长安城里其他的王公贵族都不一样。   长安是富贵的,安逸的,又充满王气的都城。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贵族们,骨子里都透着一种被玉馔珍馐、金银财帛滋养出来的既世俗,又润泽的富贵之气。   赵恒的身上,则带着一种少见的质朴和锋利,才弱冠年纪,站在人群里,却让人联想到广袤西北的密林、山峦和风沙。   这样与众不同的气质,让他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不起眼的陪衬,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他的身上。   月芙也同众人一样望着他。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也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月芙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口猛然跳动了一下,一阵下意识的紧张后,整个人就莫名放松下来,好像遇到了极其信任的人一般,充满安全感。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先唤了一声“殿下”。   待喊出了口,她又猛然清醒,一面觉得不妥,一面困惑于自己的反应。   好在,赵恒本就是朝她这边过来的,没人察觉到她的异样。   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下站定,冲她道:“这位娘子,今日是因我与诸位将士要入太极宫,方才引得道路不畅,并非这位老翁有意冲撞,若损了娘子的财物,我会一力补偿。”   原来是怕她责怪那田舍郎。   月芙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车上,有两只箱笼在方才的颠簸中,落到了地上,上好的木料,被地上的碎石磨出了几道划痕。   她正要回答,方才被搀起的田舍郎便先颤巍巍地替她解释:“殿下好心,方才贵人娘子已经恕了老翁的罪……”   赵恒看那田舍郎一眼,又将目光落到月芙身上,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随即点头:“蒙殿下关心,本是一场意外,我并无追究的意思,至于财物,也不过磕了一下箱笼,不是什么大事,无需补偿。”   几名健仆已经走过去,合力将那两只箱笼抬往车上,田舍郎擦着汗也要上前帮忙,却被他们谢绝了。   眼看方才的混乱已经渐渐恢复秩序,赵恒也不欲久留,冲月芙点点头,道了声“叨扰了”,便转身离去,重新上马,随着那一队将领们继续朝皇城方向行去。   这一次,他们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不少,似乎担心因此再惊扰更多百姓。   路边人群未散,月芙没急着上车,而是站在原地,静静望着街道中央,那道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渐行渐远。   等上了车,素秋感叹道:“楚王殿下可真是不一样,头一次见到哪位贵人,会因为一个田舍郎的牛亲自下马来问的。倒比金吾卫的人还称职了。”   月芙笑笑,没有说话,心里依然觉得怪异。   明明她和赵恒并不熟识,抛开少年时代那远远见过的一两次,两人几乎算是完全陌生的,她却有种莫名的熟悉,甚至是信赖的感觉。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心里装着事,令脑袋也犯糊涂了。   桂娘年纪大,想的显然更多,见她不说话,只时不时轻轻皱眉,不由柔声道:“娘子别太担心,郎主是娘子嫡亲的父亲,总是一心替子女着想的。”   这是以为她在担心,一会儿回家后,该如何面对父母亲人。   大魏的律法虽宽容,夫妻和离也并不罕见,可妇人主动要走的,仍是极少数。   前两日,月芙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刻意让自己不去想别的,如今快要到家门口了,不得不面对现实。   “什么嫡亲不嫡亲的,都是一家人,不该见外。”月芙看了桂娘一眼。   桂娘心里有数,便不再说了。   月芙的生母杨氏是沈士槐的原配夫人,当年难产,伤了元气,月芙还没满周岁,她便去了。   如今的郑国夫人秦氏是沈士槐的继室,出身官宦之家,入府后,又给月芙添了一双弟妹。   虽是一家子,秦夫人也并非刻薄之人,只是,月芙幼年时在祖母身边,一直到七八岁上,祖母也去了,才放到秦夫人身边养着,到底隔了一层。   离了朱雀大街,道路便通畅起来,没多久,便进了崇仁坊,抵达郑国公府。   守门的仆从见到突然造访的月芙,先是满脸诧异,随即换上欢喜的笑容,一面引她往里走,一面道:“大娘回来了,今日郎主休沐,恰好在府里呢。”   素秋想让人先将行李都搬进他们原来住的白露轩,却被桂娘用眼神制止了。   一路到了正院,还未等月芙进去,垂在门框上的纱帘已经先被人从里面掀开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笑着跳出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进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见到阿姊了!”   少女便是秦夫人的女儿,月芙的妹妹月蓉,前阵子才满十五岁,正是可以议婚的年纪。   屋子里,一家人竟然都在。   父亲沈士槐和继母秦夫人一同坐在榻上,秦夫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才有模有样地背了两篇才学的文章,正是月蓉的同母弟弟沈尚。   就连两名妾侍和庶出的弟妹也在一旁站着。   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父亲,母亲,阿姊回来了!”月蓉欢欢喜喜地冲众人说。   弟弟妹妹们都唤“长姊”,两个妾侍则唤她“大娘”。   月芙向榻上的父母行礼请安。   沈士槐和秦夫人对视一眼,各自掩住心中的诧异。嫁出去的女儿忽然回来了,委实不大正常。   沈士槐轻咳一声,点头道:“回来了,坐吧。”   说完,又那眼神示意身边的夫人。   秦夫人笑了笑,让月芙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才试探着问:“阿芙,今日怎么想起这么早回娘家来了?亲家夫人近来可好?”   月芙默了默,望着父母掩饰诧异的目光,和妹妹好奇的表情,以及其他人的各色眼神,一时竟感到几分难堪,在路上反复想的解释的话,好像也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低着头,轻声道:“往后,我恐怕不再回那边了。”   屋里的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不知该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夫人和沈士槐对视一眼,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让沈尚、两个侍妾和庶出子女都先出去了,轮到月蓉,还没开口,便听她先撒娇:“母亲,我已不是小孩子了,阿姊有什么事,我也想知道!”   月蓉是秦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带在身边养着,宠爱非常。   秦夫人看一眼沈士槐的脸色,又看一眼月芙,到底没让女儿出去,只拍拍她的手:“那你少插话。”   “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吧。”屋里空了下来,沈士槐道。   月芙掐了掐指尖,抬头坚定道:“梁国公府出了些事,我已决意,要与二郎和离。”   说着,她将昨日公主登门的事,和夜里杜燕则的话说了出来。   沈士槐紧皱着眉头,半晌不吱声。   嫁出去的女儿,忽然跑回家里,说要同夫君和离,不论是何种原因,都不是件光彩的事,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秦夫人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叹了口气,冲月芙道:“你这孩子啊,出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先同我和你父亲说一说?你一个人在夫家,哪里应付得过来?”   月芙勉强笑笑,又看着父亲的脸色,低声道:“非我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二郎要娶公主,是那里容不下我了。我今日回来,也并非一时冲动。望父亲和母亲原谅。”   到底是血缘亲人,沈士槐过去与这个大女儿不算太亲近,此刻见她眼眶微红,整个人显出几分纤弱的憔悴,心里也觉怜惜。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流露出属于父亲的温情,伸手极轻地摸了一下女儿的脑袋,沉声道:“你受委屈了,先去歇息吧,养养精神。”   月芙的鼻尖猛然一酸,这几日压在心底的惶惑终于有了片刻缓解。   秦夫人看着这父女两个,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倒是旁边一直挨着母亲听他们说话的月蓉忽然“哎呀”一声,露出愧疚的表情。   “阿姊,白露轩恐怕暂时还不能住……”   秦夫人也像是才想起来,解释道:“前阵子天气忽冷忽热,你妹妹受了风寒,总也不见好,白露轩位置好,既透气,日头也足,我便让她搬去那儿了。你别多心,我这就让她搬回去。”   “阿姊,对不起,我也不知你今日会回来。”月蓉挨到姊姊的身侧,抱着她的胳膊轻轻晃了两下。   月芙看见沈士槐才刚刚松开的眉头又无声地皱了起来。   她吸了口气,摇头道:“你既已搬过去了,便住着吧。我住到芳林院去。”   芳林院是月蓉从前的居所,比白露轩略小了些,但紧挨着正院。   秦夫人又说:“实在不巧,前阵子,我和你父亲才商量着,尚儿如今已满十岁,该搬自己的院子好好读书进学了,恰好芳林院空着,便预备留给他,这几日,正请了工匠修葺,一时也不能住人。”   月芙默了默,轻声道:“无妨的,只不知哪处还空着?”   秦夫人想了想,道:“倒是东面的绿云轩和立雪堂都空着,平日也时常打扫,立刻就能住人。只是,那里向来都是用来待客的,离这儿远了些,也不知你住不住得惯。”   沈士槐摆手道:“好了,不过一件小事,哪里那么多的讲究。”   月芙平静地点头,轻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住到绿云轩去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8-25 22:31:07~2021-08-27 23:2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姥爷矍铄 2个;中国联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阳、中国联通 10瓶;可可糖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姊妹   两个女儿一走,正院里便空了下来。   秦夫人让下人重新奉了茶汤上来,亲自递到沈士槐面前,道:“大娘的事,也不知怎么办才好。若亲家是寻常人家便算了,偏偏是杜家……”   沈士槐接过茶盏,沉声道:“好了,少说两句吧。”   秦夫人静了一静,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并没有太多不悦,才又放柔了声音,道:“是我多话了。我也是替你担心。眼看今年的考评又要来了,你前几日不是还在家中说,这一回有些艰难,要往杜家女婿那里去走一趟?”   沈士槐如今虽还有郑国公的爵位在,可在官途上,却已经举步维艰。   年轻的时候,沈皇后还在,他一度官至正四品,这几年却接连降级,现今已只留了一个从六品上光禄寺丞的虚职。   若再保不住,只怕头顶上的爵位也传不到尚儿那里,更不用说将来给他恩荫个一官半职了。   全家人的前途,都系在他的身上。这两年,每每遇到这样的事,他都只能拉下面子,到女婿杜燕则那里去走动一番。   赵夫人虽势利,这个女婿却还是愿意帮他们沈家的。   如今却横生出这样的枝节。   可想起方才月芙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亦于心不忍。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知,女儿这两年间,在杜家的日子定十分艰难。只是因有求于他们家,他这个做父亲的才假意不知,不闻不问。   “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沈士槐皱眉,将茶盏搁下,叹了一声,“这事,的确是他们杜家的人不对,女儿已回来了,总没有将人赶出去的道理。”   秦夫人看着他,张了张口,还想说话,到底忍住了。   她想说,月芙要和离,于沈家的名声上也不好听。若公主真的要与杜家结亲,圣人势必要想起沈家人。   月蓉和楚王的婚事,本就有些悬,她这一两个月,还总想着,要如何寻门路,求人去探上面的口风,看圣人到底还认不认这桩旧事。   这时候,若因大娘的事又惹怒了圣人,月蓉又该怎么办?   可这些话,她不敢明说。   她是继母,若干涉太多大娘的事,反而有苛刻薄情的嫌疑。   只能如沈士槐所言,以后再说。   ……   绿云轩里,月芙吩咐仆从们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往库房里搬。   眼看屋子已经收拾好,她才进去,脱下外头的半臂,素秋便捧着茶汤进来了。   “这么大个宅子,却让娘子住到这边待客的地方来,也不知是哪来的道理。”   素秋年纪小,见不得月芙受委屈,忍不住地抱怨。   桂娘手里正装着夏日驱蚊虫的香囊,闻言不赞同地瞪一眼这丫头,生怕她这一声抱怨,惹了月芙伤心。   “胡说什么,娘子是要住一间独院的,总不能同几位小娘子和小郎君住到一处吧。”   月芙望着两人,平静道:“也没什么,这里宽敞明亮又清净,我觉得挺好。”   桂娘和素秋两个都没说话,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真的,我没生气。已经出嫁的女儿,本也不算娘家人了,能容我一处住的地方,已算仁至义尽了。”   桂娘放下手里的香囊,挨着她坐下,叹声道:“小娘子怎如此轻贱自己?那是民间无力抚养子女的人家,才会这样说,咱们家再不济,也不会这样的。况且,我家的小娘子生的这样惹人怜爱,哪个舍得苛待?”   月芙低着头,心里有些发闷,倒不是多愁善感,只是有那么几分委屈罢了。   她慢慢往旁边靠去,像年幼的时候一样,伸手抱住桂娘的腰,赖在她的怀里不起来。   “乖阿芙啊,叫桂娘拍拍就好了。”桂娘满眼的怜爱,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月芙觉得安心极了,桂娘的身上,总有几分属于母亲的慈爱,是她从小便渴望的。   就这么安静地趴了一会儿,她已平复好心情,慢慢坐好,抹了把又有点泛红的眼眸,将素秋招过来,道:“过两日,给府里的账上送些银钱去吧,总不能白吃白住,咱们自己的开销,也都走自己的账。”   素秋方才那一阵气已经过去了,此刻听她这么说,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闷闷地点头,安慰道:“娘子过自己的日子,一定过得比他们都好。”   月芙看着她气呼呼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至少还有钱财傍身。   午后,她卧在床头小憩了一会儿。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她竟做了个错乱不清的梦。   梦里,她也不知怎么了,只觉得满心酸楚,又迷茫不已,被困在一座陌生的院子里,乱跑乱撞,怎么也出不去。   最后,有个模模糊糊的挺拔身影忽然出现,拉着她往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扇门走去。   她一面跟着走,一面去看那张被迷雾遮蔽的脸。   也不知是不是先前遇到过赵恒的缘故,那张脸竟慢慢变成了他的模样。   她一时呆了,猛地醒来,才发现后背已被汗水浸透。   “娘子怎么了?”在一旁的榻上打盹的素秋也醒过来,看着月芙发愣的样子,不禁问。   月芙摇摇头,驱散脑袋里混沌的云雾:“没什么,去拿身干净的衣物来。”   才换了身衣服,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紧接着,便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阿姊,我来看你啦!”   还没等素秋去掀门口的纱帘,月蓉自己已经先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坐到妆镜前,和月芙亲昵地靠在一起。   “天热,我给阿姊送些甜瓜来,恰好昨日父亲让人带回来的,说是今岁河洛一带上好的抱腰绿。”   说着,让侍女从食盒里取出才刚切好的冰镇过的甜瓜。   翠绿碧莹的瓜瓤朝天袒露着,脆生生,水汪汪,散发着清甜的气息,在闷热的夏日里显得十分诱人。   光禄寺掌管祭享、筵宴与宫廷膳羞,沈士槐官级不高,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时常能以公道的价钱买到每一年送进长安的新鲜事物了。   月芙笑了笑,谢过她:“你有心了,大热的天,你倒愿意跑一趟。”   “我太久没见阿姊,当然要来看看。况且,阿姊是因为我,才不得不住到绿云轩来的……”   月蓉说着,小心翼翼看一眼长姊,好像有些担心她会生气。   “你别多想,我住哪里都是一样的,一处院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月芙笑着安慰她。   “阿姊不怪我,我就放心啦!”月蓉见她的确没有不满的意思,便又笑了起来,坐在妆奁边,一个一个摆弄着里头的首饰。   “哎呀,这一对钗可真好看!”   她手里拿着的,是月芙妆奁里的一对鎏金蔓草蝴蝶纹银钗,花蕾型的钗托,钗面的花叶上镂空雕刻着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翅中央还各嵌了一颗圆润透亮的玛瑙,精美异常。   月芙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抿了抿唇,道:“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她是从小被秦夫人宠爱着长大的,从没受过委屈,性子也活泼开朗,倒一点也不像没落公侯家的女郎。   家里人事事都顺着她,吃穿用度也都是依着她的心意来,她早养成了要什么,便直接表现出来的习惯。   过去,她到月蓉这里来,也时常会带些东西回去,是以,只一个眼神,月芙便懂了她的意思。   果然,月蓉也不推辞,冲她露出撒娇一般的甜蜜笑容:“如此,我便不客气啦,多谢阿姊!”   大约是忽然想起姊姊这次回家的原因,她捏着手里的银钗,又往月芙身边靠了靠,笑着安慰:“阿姊,你别难过,昨日母亲说了,过几日要带着我去慈恩寺上香,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便当作是散心也好。”   “好。”月芙轻轻呼出一口气,也跟着露出笑,将那一小盘甜瓜往妹妹面前推了推,打趣道,“母亲带你去慈恩寺,可是要替你求姻缘?”   月蓉还是天真娇憨的小女儿,一听姻缘两个字,便有些脸红,忙“哎呀”一声,扭扭捏捏地点头。   她的姻缘早定,只是母亲担心因为这几年的变故,横生枝节,这才想带她去寺里拜佛进香。   “都是母亲的意思,与我无关。”   月芙一怔,听出了妹妹话里那点淡淡的不情愿,问:“怎么了,你不想嫁给楚王?”   月蓉低头摆弄着那对银钗,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也不是。只是楚王一直驻守在边塞,我听父亲说过,边塞风沙极大,夏日的酷暑比长安还难熬,冬日的风雪也比长安大许多,那里的水是苦的,粮是粗的,总之,样样都不好,我不想去那里。可母亲又说,若我嫁给他,以后人人见我都要行礼,眼下,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   月芙听着妹妹的话,一时有些无言。   若换作是她,大约也会像秦夫人一般,将这当作是一桩好姻缘吧。   只是她忘了,妹妹是养在金玉里的女郎,没吃过半点苦,哪里受得了边塞的苦寒?   就是她自己,恐怕也要叫苦。   只是,想起清晨在朱雀大街见到的那人,她不由多说了两句:“今日,我回来时,路上见到了楚王。听说,他今日要带着河西的将士们入太极宫拜见圣人。”   月蓉一听,立刻好奇起来:“真的吗?阿姊快告诉我,楚王长得什么样,好不好看?”   年纪小的女郎,自然最关心郎君的样貌。   月蓉仔细回想着那个人的样子,点头道:“圣人的嫡子,自然样貌俊逸,仪表不俗。只是,我想说的不是他的样貌。”   她遂将与赵恒和那田舍郎的对话说了一遍。   “虽是件小事,却能看得出来,楚王人品端方正直,行事稳重内敛,应当是个靠得住的人。”   这是她的心里话,可月蓉却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月芙瞧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并不关心这些,还是在想着日后能不能继续过富贵的好日子。   “算了,你还小,没体会过,以后你就明白了,人的品性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8-27 23:29:48~2021-08-28 22:5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国联通 8瓶;sherry酱 5瓶;可可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圣人   太极宫,甘露殿,御赐的饭食刚刚撤下。   光兴帝赵义显命内侍们将酒足饭饱的河西将领们好好送出宫去,独留下赵恒一人。   父子两个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曾见面,此刻一个坐在正中的御榻上,一个坐在下首的食案边,一时竟没人说话。   “八郎,你走近些,让为父看看你。”   御榻上的赵义显背后垫着隐囊,无力地半依着,脸色苍白中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他本就有年轻时落下的顽疾,这两年,年过半百,身子越发大不如前,已渐渐将朝中的大小事务交给太子处置,方才亲自见了那么多将领,又一同用了饭,此刻已觉精疲力竭。   赵恒闻言,从榻上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到父亲的身边停下,主动伸手,扶着他坐直些,调了调背后隐囊的角度。   二十岁的郎君,生得健硕坚毅,英俊非常,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行止之间,更是沉稳有度,分寸合宜,令人十分安心。   “好孩子,长得越来越康健了,为父这便放心了。”赵义显拍着胸口咳了两声,露出欣慰的笑,“八郎,你如今已二十了,这次回来,便是要将你的婚事定下,幼时,你祖母替你和一位女郎定过亲,你可还记得?”   赵恒站在榻边,低着头肃着脸,沉声道:“儿记得,父亲说的,是沈家的女郎。”   当年祖母提起此事时,他也还是个小小少年郎,每年回长安住的日子屈指可数,也因此对这里的许多事,都记得十分清楚。   沈家有一位女郎,比他小了几岁,是他往后要娶的妻子。这事,他一直记在心里。   “哎,正是沈家,难为你记得。当年,是你祖母一力促成的,如今,情势早已变了,这事也过去了许多年,你若有了别的心仪的女郎,也并非不可……”   赵义显虽没明说,意思却已显而易见。   他对这门婚事并不太满意,只是因为当年沈皇后的缘故,才答应下来,若儿子已有了心仪的女郎,他也可想法子废了这门婚事。   然而赵恒只是看了父亲一眼,摇头道:“儿没有心仪的女郎,婚姻之事,当遵从长辈之意。”   赵义显望着说得毫不犹豫的儿子,一时竟莫名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几分羞愧。   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一直有自己的主意。   这些年,他一直在边塞,从西域到凉州,见过广阔浩大的天地与巍峨绵延的山川,唯独与家中的亲人疏远了。   虽是一母同胞,可太子显然与咸宜更亲近。他们两个,与八郎都太生疏。   偏偏八郎的性子又太过稳重,一点也没有身为幼弟的任性与放纵,尤其这两三年,到了成年的年纪,开始懂得朝堂上的“避嫌”了,轻易不与东宫结交。   好是好,只未免有些不像一家人。   “好,朕知道了,这件事,暂且先搁着吧,等替襄儿把婚事办了,再定你的,若那时你还是这个意思,便定沈家的女郎吧。”   赵义显拿着手巾,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又道:“这几日,太子不在朝中,你也刚回来,好好休整一番,等空下来了,他也该回来了。到时,你去东宫多看看他,你们是嫡亲的兄弟,不要为了避嫌,伤了兄弟的情分。”   赵义显登基为帝前,做了多年的东宫太子,因为与母亲在权力上的争夺,有长达十年的时间,都在郁郁苦闷中度过。   因此,他格外注重一家人的骨肉亲情,只盼着孩子们之间,不要出现古往今来的帝王之家,上演过无数次的手足相残、同族倾轧。   “儿明白。儿过几日,会去慈恩寺上香,待上完香回来,便往东宫拜访。”   赵恒点头,沉声应下,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倒是赵义显,听到“慈恩寺”三个字,目光越发柔和。   慈恩寺里,供奉着他的发妻王氏的莲位。   当年,王氏生八郎时遇上难产,元气大伤,不出三个月便去了。   后来说动他将八郎送去西北的那位高僧,也曾在慈恩寺开坛讲法。   这孩子,倒是有小心,每次回来,都不忘去一趟。   “好孩子,你母亲在天之灵,定十分欢喜。莫忘了替为父也上一炷香。”   正说着话,守在外面的内侍快步进来,站在屏风后面道:“大家,薛贵妃来了,说是才让御膳房熬了参汤,亲自给您送参汤。”   赵义显“唔”一声,在榻上又调了调隐囊的位置,道:“让她进来吧。八郎,你也回去歇着吧。”   “喏。”赵恒低头应下,转身退出去。   甘露殿的门被内侍推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殿中。   女人生得明艳动人,一身华服,环佩珠翠,富丽雍容,正是这几年最得赵义显宠爱的薛贵妃。   她双手提着食和,款款走近,一双描摹细致的眼睛在赵恒的身上逗留一番,随即停下脚步,唤了一声“八王”,算是行礼。   赵恒的目光毫无波澜地从她面上掠过,也不答话,只略一点头,便大步踏出殿外。   若论品级,亲王与贵妃,都是正一品,倒的确不需要行礼。   薛贵妃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没立刻往里去。   “贵妃,”屏风后传来赵义显有几分疲倦的声音,“怎还不进来?”   薛贵妃一下回神,换上笑容,提着食盒进去,到御榻边跪坐下来,一面将温热的参汤奉上,一面柔声道:“陛下待八王,比待太子都要好了。”   赵义显接过参汤,慢慢啜饮一口,笑道:“太子是太子,八郎不一样,这么久才回来一趟,朕自然更疼他一些。”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薛贵妃,淡淡道:“倒是你,怎么关心起太子和八郎了?”   薛贵妃嗔怪地瞪他一眼,埋怨道:“自然是因为关心陛下的御体。陛下为了见八王,折腾了大半日不得歇息,妾若不闻不问,岂不是铁石心肠?”   赵义显看着她年轻美丽的脸庞,慢慢露出笑容,轻轻拍她的手:“好了,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薛贵妃观察着他的神色,识趣地没再提一句与太子和八王有关的话。   在皇帝身边待了数年,正是因这一份识趣,才让她走到了贵妃的位置。   她明白皇帝喜欢自己什么,更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   隔了数日,便到了六月末,秦夫人带着月芙与月蓉两个一同去慈恩寺进香。   慈恩寺位于长安东南角的晋昌坊,离崇仁坊有近十里的路程,因此,一行人一大早便出了门。   秦夫人独坐一车,月芙则和妹妹乘一车。   月蓉年纪小,又爱华服美饰,那日从姊姊那里得了银钗,便一直盼着出门进香的这天,好戴一戴。   所以,一坐上车,她便凑到月芙的身边,笑嘻嘻地问:“阿姊,好看吗?”   月芙看着她活泼的样子,不由跟着笑了,点头说好看。   实则月蓉虽与她是一家的姊妹,样貌上却像秦夫人更多些,自然也是美的,只是少了几分出挑的气质。   不过,月芙说这话,也并不违心。   她从小就有些羡慕这个妹妹,能在所有人的爱护中长大,对自己的喜恶能自然大方地表达出来。   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还有些嫉妒。   嫉妒父亲对妹妹格外心软,嫉妒妹妹总是从她这里拿走喜欢的东西,却被别人看作是理所当然,嫉妒妹妹只要分给她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哪怕是半盏茶,也会得到家人的夸赞。   这种嫉妒,持续了数年。   她一直告诉自己,妹妹年纪小,应当得到更多的照顾,也告诉自己,她不是母亲的孩子,没有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小心地克制了许多年,没有人发现过她的这份嫉妒,又或者,发现了,也并不在乎。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彻底放下这份嫉妒。她只知道,现在的自己,面对妹妹的一切,已能心平气和地看待。   应当已经放下了吧,童年的执念,当不得真。   “阿姊你看,快到了!”   妹妹惊喜的话音将月芙唤回了神。   两个人一同从车窗里往外看。   马车驶在一条极为宽敞的道路上,两侧是一排排参天古木,古木枝干遒劲,浓荫如盖,遮去灼灼烈日,一阵清风徐来,凉爽非常。   前方不远处的半空中,还能看见一座矗立在无数低矮屋舍之间的七层浮屠,那是慈恩寺的浮屠。   慈恩寺乃中宗敕令建造,是长安城中最宏丽的寺院,先后曾有数名高僧于此主持寺务,他们设立道场,译著经书,开坛讲法,惠及民众,在士族之间也好,百姓之间也好,都留下的极佳的名声。   整个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们,若要进香礼佛,都会首选此处。   马车渐渐停下,月蓉先一步下了车,径直走到秦夫人身边。   两人走到寺院入口处,月芙才渐渐跟上来。   前来接待的知客僧双手合十,微微一礼,便带着三人往净手整衣的地方去。   “三位娘子,素斋与厢房已备好,待这处进香毕,便可随我去。只是,今日寺中有贵人驾临,不宜叨扰,烦请三位娘子,莫往西院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8-28 22:59:10~2021-08-29 23:4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致余之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冲撞   慈恩寺的西院临近浮屠,本就不接待外客,秦夫人随口应了,也未放在心上。   长安是大魏国都,天子脚下,遍地王侯。沈家虽也居一席之地,甚至在爵位上,胜过了许多刚刚崛起的新贵,却奈何只是个空壳子。   仔细算起来,能被沈家称一声“贵客”的人,多如牛毛。   倒是月蓉,问了一句“是哪里的贵客”。   知客僧笑着,又是一礼,摇头道:“娘子恕我不能直言。”   好在,月蓉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并非真的想知道那里来的到底是何人,见知客僧不答,便也不问了。   几人遂经过钟鼓楼和客堂,前往大雄宝殿,上香布施。   今日非初一、十五,寺中香客寥寥,行走间,踏过卵石甬道,经过低矮山墙,隐约可闻木鱼诵经之声,伴着半空中袅袅而起的香烟,愈令人心神宁静。   东面的炽日已渐升至中空,僧人们已到了过斋的时候,知客僧将月芙三人也引往斋堂,一同用素斋。   月蓉好动,素来没什么长性,清晨出门时的那一阵活泼欣喜已经被寺中的宁静空寂消磨了大半,整个人变得恹恹的,好似困顿极了,直说一会儿要去禅房里小憩。   秦夫人望着女儿倦怠的模样,连连地叹:“你这孩子,年纪已不小了,还是如此的沉不下心,今日来寺里,还不是为了你的事?一会儿,你不许回禅房,同我一道去听妙恒法师讲经。”   以沈家如今的地位,自然延不到慈恩寺的主持一空法师。不过,一空法师座下七十二弟子,倒是能请来一二。妙恒便是其中之一。   月蓉自然不愿过去,眼巴巴望着身边的长姊,希望长姊能替她说句话。   然而,月芙心里清楚,秦夫人本就是要带妹妹来礼佛的,带她一同来,不过是为了不厚此薄彼罢了。遂只含笑道:“母亲说的不错,阿蓉,你是该去好好养养性子的。”   月蓉失望地看着她,见再不能逃避,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斋后,秦夫人自带着月蓉往藏经阁去,月芙则“识趣”地独自去了禅房。   禅房需沿着浓荫下的卵石甬道往北走,月芙只一个人,索性行得慢些,欣赏寺中景致。   头顶枝叶繁茂,只有极细小的丝缕日光投射下来,在卵石路上形成一片片小小的光斑。西侧的清水墙上,茂密浓绿的爬山虎无声地覆盖而上,几乎不留空隙,好似要越过墙头,爬至另一面去。   墙的另一面,便是西院。   月芙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的“贵客”,忍不住看过去。   前方,西院的一处小门外,守了两名健仆,齐膝短袍,腰挎长剑,满身武气,竟莫名有些眼熟。   隔了长长的一段距离,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两名健仆似有所察觉,也侧目看了过来。   两双锐利而警觉的眼,一下让月芙想起了一个人——在朱雀大街见过的八王赵恒。   几乎就是这一刻,她忽然记起来了,这两名健仆,是那天在朱雀大街上,策马跟在赵恒身边的护卫。   原来,西院的那位“贵客”,是赵恒。   ……   赵恒进完香,独自用了一顿斋饭后,便独自一人留在西院的禅房中读佛经。   与过去的许多年一样,他并未要寺中谢绝其他香客,亦未令主持亲自迎接。   不知是不是因在边陲的时间久了,他更喜欢简朴利落的生活,长安城里,贵人们的奢靡与享乐,他总是无法欣然融入其中。   用姊姊咸宜公主的话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赵氏嫡出的皇子。   连太子也说,他这个八皇子的身上,缺了股豪迈威赫的气势。   初时,他觉得不解,后来,才渐渐明白了。无非是他不喜出行时,呼奴唤婢,招摇过市罢了。   在兄姊的眼里,甚至在大多宗室贵戚的眼里,这是不符合他高贵身份的举动。   其实他们不知道,他在边陲时,不止一次同异族番邦那些茹毛饮血的猛士厮杀过,在那里,大魏男儿的勇猛本性,才能彰显得淋漓尽致。   只是,他也不愿过多解释。   当个不露锋芒的亲王,才是他这辈子应该做的事。   香炉中,香已燃尽,飘渺的香雾渐渐淡开,书案边的漏刻中,一日的时辰已走至未时,僧人们午后小静已开,寺中走动的人应当更少了。   赵恒放下手中的经书,从榻上起身,在窗边伫立片刻,慢慢走了出去。   ……   月芙站在被爬山虎覆盖住的清水墙边,只与那两名健仆对视了一瞬,便迅速移开视线。   既是“贵人”的所在,她便不该停留太久。   从此处沿小径下去,再向东面一拐,就能到供她歇脚的禅房。   她略加快了脚步,离开了那两人的视线。正想放松下来,一抬头,整个人却忽然僵住了。   前方长长的回廊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廊檐下,时不时地四下观望一番,像在焦急地等着什么人一般。   竟然是多日不曾见过的杜燕则。   月芙猛地停住脚步,下意识要退后避开,可还未来得及动作,便已被他看到了。   “阿芙!”   他急急地奔到近前,开口唤了一声。   月芙这才看清,他俊秀白皙的脸庞上,已经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红,发顶裹紧的幞头下方,也覆了一片密密的细小汗珠,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   她忍不住蹙眉,却没再直接离开,而是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问:“郎君怎会在此?恰好我有一问,不知那日我留下的和离书,郎君可曾见到?”   其实,这十多天,月芙心中最挂念的事,便是那一封还未有音信的和离书。   虽然有咸宜公主在,她不太担心杜燕则会不肯和离,可整整十多日毫无音信,事情一日未尘埃落定,她便要忐忑一日。   她也想使人去梁国公府催问。但到底心里还有一股气在,已经毅然离开了,便不想再主动与赵夫人等有瓜葛。   今日杜燕则既然来了,她便要亲自问一问。   “见到了。”杜燕则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些,连带声音也低了下去,“阿芙,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今日来,也是想同好好谈一谈。”   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   起初的为难、挣扎和愧疚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是时候再同她谈一谈了。   “郎君还要同我谈什么?”月芙诧异地看着他,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与精力,“难道,你要说,你不想同我和离,也不想尚公主?”   她虽这么问,心里却并不觉得他会如此。   那一日,他早已将自己的意图展露出来,她也彻底明白了他与他的母亲赵夫人一样的心思。   若非咸宜公主已有过一段婚姻,凭他有过妻室的身份,便是救十次,也断没有机会做驸马都尉。   如今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又怎么可能弃之不顾呢?   果然,杜燕则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轻声道:“阿芙,你我夫妻一场,何必要走到这一步?那日,我说过的,往后,一样会对岳父多加照拂,我若是能青云而上,岳父自然也能走得顺畅些。”   “你这样说,便还是要我给你做妾?”月芙一下听出了他的意思,“你我何必自欺欺人?贵主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不知晓吗?岂能容你将我留下?更不必说,还要照拂我父亲了!”   纵观本朝,公主多有再嫁、三嫁,甚至四嫁者,除却初婚,后来的驸马都尉中,也不乏本有过妻室子女的,只要公主容许便可。   可咸宜公主为人强势,连她都有所耳闻,杜燕则与之相处两月,难道不知?   她的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还是——郎君想要我做外室?”   杜燕则目光痛苦地看着她,慢慢道:“如此,不会惹怒公主。”   月芙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烈的刺痛,紧接着,便是一股压制不住的怒火直冲头顶。   她几乎没有犹豫,抬手朝他的脸上挥了过去。   啪地一声,他被打得侧过脸去。   月芙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颤声道:“杜燕则,你实在太无耻!”   做人外室,对一个贵族女郎来说,耻辱至极,堪比酷刑!   如此,公主当然不会生气!驸马从前的妻,变成了无名无份,只能养在外面的玩物,连生下的孩子,也没资格进梁国公府,这样一个连府中奴婢也比不上的人,公主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甚至,还会因此而得意!   她连妾都不愿做,又怎可能做人外室!   “阿芙,你冷静些,莫要意气。如今又到官员考绩,我知岳父近来定有许多难处,你若肯退一步,岂不也对谁都好?”   杜燕则被猛然打了一巴掌,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忍着难堪和不悦,继续试图说服她。   她心中有气,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   “阿芙,我知你明白事理,你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对不对?”   他说着,上前一步,握住她方才挥起打他的那一只细嫩的手,在掌心里轻轻揉捏。   温热的触感从手上传递开来,顿时令月芙的后背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她从没那一刻,像此刻一般,对杜燕则的触碰如此厌恶。   “够了!”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努力克制着浑身的颤抖和泛红的眼眶,冷笑道,“杜燕则,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从前,我父的确有求于你。可你莫忘了,我妹妹同八王早有婚约,那是圣人亲口许下的,日后成婚,我家中凡事自可依靠。难道八王还比不上你一个攀龙附凤的小人?”   听她一阵讥讽,杜燕则的脸色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   他才想告诉她,这门婚事成与不成还未知,月芙却不想再给他机会了,趁他还未反应过来,便猝然转身,朝着来的路奔回去。   细细的卵石凹凸不平,月芙脚步不稳,落了一只鞋,却不想停下来拾。   她忍着满眼屈辱的泪,低着头快速朝前去。   眼看就要绕到方才的拐角处,回到西院的那面清水墙边,她的眼前却出现一道挺拔高峻的身影。   猝不及防间,还未看清那人的样貌,她便一头撞了上去。   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牢牢包住了她瘦弱的双肩,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渐渐蔓延开来。 第9章 绣履   不用抬头,月芙已经自然而然地猜到了眼前用双手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的人是谁。   一定是赵恒。   有那么一瞬间,她为自己心里莫名涌起的放心的感觉而困惑。   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在朱雀大街,她也有过这种感觉。   当日,又做了与他有关的乱梦。   今日又是如此。   一次两次,可以解释为错觉,到第三次,她也开始疑心,难道自己同赵恒有什么渊源?   可过去分明连相识都算不上。   搭在他柔软衣襟上的两只细软的手不禁攥紧了些,她悄悄抬起头,想看一看他的样貌。   入目是线条刚毅的下巴,紧抿的薄唇,英挺的鼻梁,和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月芙有些发愣。   赵恒低着头,也正看着她,看不出喜怒。   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杜燕则愤怒的低喝:“你是何人!快放开她!”   月芙顿时被喝回了神,这才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子正软软靠在赵恒的怀中,若非被他双手牢牢握住肩膀,她整个人已经滑倒在地了。   他的怀抱十分宽阔结实,任她方才那样冲撞,也不曾有半分动摇。   夏日的衣衫布料单薄,肩上那两只手掌心的滚烫温度不断渗透到肌肤间,灼得她忍不住颤了颤。   靠得太近了,近到能看清他脖颈间的皮肤纹理和微微滚动的喉结,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也能感受到他浑身的紧绷。   “殿下。”   月芙下意识轻声唤他,攥着他衣襟的手往下滑,却没放开,而是改攥着他的衣袖,飞快地转动脚步,躲到他的身后,警惕地望着追赶过来的杜燕则。   “杜燕则,这是楚王殿下!”   杜燕则愤怒的表情一下滞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如青松一般挺拔的冷峻男子。   他知道楚王近来已经从边塞回了长安,可是不是眼前的这名男子,他却并不确定。   父兄死后,他也跟着母亲去过几次宫中的节庆宴会,可这几年,赵恒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完全不记得他的长相。   不过,仔细看两眼,这名男子的相貌,的确与咸宜公主有一分相似之处,再观气度,也果然不同凡响。   难道真的是楚王?   惊疑之下,他努力控制住面上的表情,深深地看一眼月芙,慢慢躬身行礼:“臣工部水部郎中杜燕则,不知殿下在此,贸然冲撞,请殿下恕罪。”   他的心中却惊骇无比。   这几日,公主派的人依然时不时在梁国公府门外徘徊。他不好直接往沈家去,便也派了人,时不时到郑国公府外看一看,若见到沈家人外出,便立刻告诉他。   今日,他终于等到月芙到慈恩寺进香,这才急忙赶了过来。   却不想,竟然遇见了赵恒。   他方才还想说,沈二娘和赵恒的婚事不一定能成,现在却看见赵恒正护着月芙,一时也有些怀疑,是否真的如月芙所言,这门婚事已是板上钉钉。   但不论如何,这些都不是他现在要想的事。   最该担心的,是今天他来见月芙的事,已被楚王知道了。   他没法阻止楚王将此事告诉公主,唯有自己先主动解释。   “佛门净地,当心怀敬畏。望杜郎中自重,下不为例。”   赵恒冷冷地开口,余光瞥见攥在他袖口的那只手,皱了皱眉,却没有甩开。   杜燕则忙低头认错,也不敢再久留,又行了一礼后,便赶紧告退离开。   寺庙僻静的一隅,顿时只剩下两个人。   赵恒垂下眼,看着袖口处的那几根葱白的手指,沉沉开口:“人已走了,娘子预备何时松手?”   月芙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实在失礼,只好赶紧松开。   “殿下恕罪。”   赵恒看她一眼,没什么反应,转身就要走,似乎并不打算问刚才的事。   月芙自然不敢再喊他,只在他背过身去之后,提着裙裾,沿着卵石小路朝前走。   方才落下的那一只鞋,正静静躺在右前方的草丛间。   只是,卵石虽圆润,可个个坚硬,踩在脚底,着实有些硌人。尤其方才过来时,跑得急,虽只那么几步,却好像伤到了脚底,此刻才迈出去一步,便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从脚底传来。   她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咬住下唇,将已到唇边的痛呼又咽下一半。   便是这一声压抑的细弱痛呼,让已背过身走出去的赵恒又停下了脚步。   他皱了皱眉,重新回过头去,就见她提着裙裾,一点一点踩着卵石前移离了地面的裙摆下,一只脚上只着了洁白的罗袜,不见鞋履。   而前方不远处的青草间,正躺着一只绣履。   她似乎受了些伤,那么短的距离,也走得举步维艰,摇摇欲坠,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到。   眼看那纤弱的背影又晃了晃,好似要朝一旁倾倒,赵恒终于还是没有袖手旁观,快步走了过去,像刚才她一头撞上来时一样,双手托住她的肩膀。   “站好别动。”   说着,也不待她反应,又松开手,走到草丛边,伸手拾起那一只绣履,再回来放到她的脚边。   月芙看着他的动作,脸庞一点一点涨红了,忙将鞋穿好,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   赵恒没说话,只低头看着她已经穿好绣履的脚,似乎想知道她是否还能行走。   月芙想了想,却站在原地没动,而是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不知方才是否听见了我与杜郎中说的话?”   别的倒还好,左不过是和离的夫妻间的纷争,即便牵扯到公主,她也不在乎,横竖自己没做错过什么。   可偏偏方才冲动之下,还说了等妹妹嫁给八王后,沈家可依靠八王这样的话。   这件事分明还未定下来,若不是被杜燕则气昏了头,她又恰好之前想到了他,方才也不会那样口不择言。   尽管方才撞到赵恒的地方,离她与杜燕则争吵的地方十分近,她依然无比希望,赵恒什么也没听见。   然而,事与愿违。   赵恒听了她的话,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慢慢沉了下来。   ……   藏经阁外,秦夫人看着恢复了精神的月蓉,只觉好气又好笑。   平日见妙恒法师,定不会像今日这般,才不到半个时辰便出来。   实在是月蓉这孩子,半点也不愿静下心来,一进去,便做出一副没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模样。   妙恒法师见状,大约是知道她今日定听不进半句话了,便笑着摇头,请她们出来了。   “你瞧瞧你,方才在屋里还昏昏欲睡,一出来,倒又活泼起来了。”   月蓉露出狡黠的笑,依在母亲的身边撒娇:“阿娘,我方才的确是太困了,外头热,又把我给热醒了,我现在脑袋还发晕呢!”   秦夫人转头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心里一阵怜爱,忍不住点点她的眉心,道:“你这一招,也就只能骗一骗阿娘了,法师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早就看穿了你的意图,只是法师为人心胸宽广,不多计较罢了。”   亲生的女儿,为娘的自然了解,看着娇憨天真,却时不时会耍些小心思。   月蓉不以为然地笑笑:“那又何妨?只要达到目的,不就好了?”   秦夫人笑着摇摇头,也不多说她。   正是午后日头最足的时候,两人一同往厢房的方向去,预备在寺中歇一歇,待凉快些,再回府。   才走到树荫下,却迎面遇见了正疾步离开的杜燕则。   “二郎?”秦夫人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你怎会在这里?可是与你母亲一同来的?”   说着,往他身后看了看,却没看到人。   杜燕则原本正皱眉沉思,忽而看见秦夫人,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家母今日不曾来,是我一人前来。”   秦夫人心中一动,走到近前,问:“二郎可见到月芙了?”   杜燕则的面色变了变,点头:“是,方才在厢房附近见到了月芙。”   “那,你与月芙要和离的事——”   秦夫人对杜燕则依然抱有希望,最少,也盼他能念几分旧情,帮沈士槐度过今年的官员考绩。   她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却听他冷道:“和离书,我过几日,会使人送去官府。今日衙门中还有些事务,我不便久留,望岳母勿怪。”   说罢,沉着脸匆匆离去。   秦夫人自觉被落了面子,面色也不大好看。这个女婿,过去对她素来尊敬,哪怕如今正同大娘闹着和离,她一时也没料到会遭冷遇。   难道,方才同大娘见面时,有了争执?   回想起杜燕则隐约有些异样泛红的右脸颊,秦夫人心中顿时有了猜测,立刻带着女儿继续朝厢房的方向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8-31 00:02:31~2021-08-31 23:3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野赞多的妻子 40瓶;中国联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解释   赵恒的眼里有明显的不悦。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严厉地盯着月芙,好像想从她的表情中分辨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良久,他才沉声道:“此事,虽你是被辜负的那一个,但国有国法,徇私之事,我不会容忍。”   月芙顿时听懂了,他说的是后来她那句以后要依靠八王的话,果然都被听见了。   她的脸庞因羞愧而微微泛红。   那话的确不该说的,一门还未有眉目的婚事,她却已起了从中牟利的心思,若是因此教楚王对沈家起了误会,影响妹妹的婚事,就是她的罪过了。   “殿下恕罪,我一时气愤,才会口不择言。殿下龙章凤姿,出身高贵,非我等寻常之辈可以攀附。方才的话,是我一人胡言乱语,家慈与家严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小妹亦天真烂漫,不懂这些,望殿下明鉴,莫因我的罪过,误会了我的家人。”   她忍着心底的慌乱,镇定心神,将一切都怪到自己身上,轻言细语地求他别牵连她的家人。   浓荫下的片片光斑落在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上,因微风而浮动不定,好似一片金色的流星都落了上去。   她努力睁着眼,试图与他对视,力证自己的诚实,可那一双才刚落过泪的眼,依然晕着湿润的红,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不过,今日入寺庙礼佛,她有意避开了太过鲜艳华丽的衣饰,只穿了件未绣纹样的素净襦裙,颈与腕都未着饰物,连挽发也只用了一对木钗,整个人看起来清丽如一枝摇曳的白芙蓉。   赵恒沉默地看着她,也不知信不信她的话,一双黑漆漆的眼在闪烁不定的金色阳光里显得不太真切。   月芙想了想,又道:“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数日前,殿下自朱雀大街入太极宫时,因车马行人壅塞,路有田舍郎的耕牛惊了我的车马。殿下虽身份高贵,却不辞辛劳,亲自下马询问,嘱我勿要责怪那田舍郎。殿下有如此胸怀,实在令人钦佩,想来,今日也定能明察秋毫。”   她有意说到那天的事,言语间似乎只是在夸赞他,可实际上,却是想提醒他,那一次,早在他下马亲自关心之前,她就已经宽恕了那名田舍郎。   她想证明,自己是一个心怀善意的人,绝没有别的心思。   赵恒的目光闪了闪,也许真的想起了那天的事,半晌,道:“事关朝廷的人事公务,轻则是徇私,重则有结党之嫌,娘子往后需切忌,不可妄言。”   他的面色依然是冷淡而严肃的,语气却比方才放缓了许多,应当是相信了,她只是一时冲动,才胡言乱语。   月芙悄悄地舒了一口气,连忙低下头,柔声道:“殿下宽仁,妾定谨记殿下的金玉之言,再不妄言。”   赵恒淡淡地“唔”一声,算是将此事揭过,却并没有走,而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低眉顺目的月芙,慢慢道:“咸宜公主,她的确做错了。”   他本想替阿姊说一声对不住,可这样的事,并非一句话能消解,他也不是阿姊,没资格代她道歉,只能用一句话表明自己的态度。   但他不知道,这一句话,于月芙而言,分量太重。   事发至今,杜燕则、赵夫人、咸宜公主,甚至是她的家人,他们都知道,这件事错不在她,可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一边,说过一句这样的话。   反而是他,并不熟识的楚王,咸宜公主的亲弟弟,告诉她,错的人是咸宜公主。   月芙的心情复杂无比,喉间好像被什么堵住了,连声音也发颤。   “多谢。”   她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唯有一句“多谢”。   赵恒移开视线,不再看她泛红的眼眶,又问:“伤得可严重?还能不能走?”   月芙飞快地拭去眼角的快要溢出的泪珠,答道:“并无大碍,我能走回去,殿下宽心。”   接下来是一阵静默。   赵恒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淡淡点头,转身离去。   月芙看着他逐渐消失在树荫尽头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将纷乱的情绪平复下来,才慢慢朝厢房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底虽伤得不重,也已穿上了鞋,却不能走得太快,待行到那一排相连的厢房门口时,便遇到了提前归来的秦夫人和月蓉。   秦夫人的脚步有些快,脸色也透着异样,一见到月芙,瞧她微红的眼眶,当即问:“大娘,你方才可是见到二郎了?”   月芙一听她问,便猜方才杜燕则离开时,定遇见了她。本也没打算隐瞒,便点点头,将方才见杜燕则的情形告诉了她,只是隐去了赵恒出现的那一段。   月蓉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哎呀”一声:“阿姊,你竟打了他!”   秦夫人的脸色则比方才更不好了。   她拍拍月芙的手,勉强道:“好了,二郎说这话,的确欺人太甚,事到如今,你也别同他计较了,往后千万别冲动。”   月芙点头答应,没有反驳。   她知道,秦夫人想的,恐怕不是她这个继女有没有受屈辱,而是担心她冲动之下,连杜家也彻底得罪了。   “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秦夫人没了出来时的好心情,再不想在寺中逗留,连厢房也不进了,直接带着姊妹两个沿路返回,登上了马车。   月芙的脚底依然不适,但看秦夫人的脸色,也没说,只咬着牙跟上,一直到坐进了马车,才悄悄松了口气。   月蓉照旧与她同车,这会儿没发现她的异样,只是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朝外观望。   “咦,前面还有人要离开。会不会就是西院的‘贵客’?”   月芙闻言,正小心调整跪坐姿态的动作一顿,也跟着妹妹一道看向车外。   前面大约十余丈的地方,有一队武人打扮的年轻郎君正跨马而上,看起来也是刚刚从慈恩寺中出来。虽只有背影,月芙却很快认出来了,其中身姿最挺拔的那一个,就是赵恒。   “也许吧。”   她看一眼妹妹毫无所觉的样子,莫名紧张起来。   那些郎君出来得晚,虽是轻装,却一时还未出发。赵恒虽样貌与气质卓然不凡,但他未表明身份,出行亦没有寻常贵人们呼奴唤婢的架势,因此,郑国公府驱车的仆从们并不识得他。   眼看郎君们还未出发,国公府的马车干脆先行。   很快,车与马越来越近。   月蓉依然没有放下车帘,仍看着越来越近的几个人,似乎想看清楚他们到底是谁。   月芙没出声制止她,心里的紧张却愈演愈烈。她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在西院附近,与赵恒的接触,似乎有些越界。   她几乎是一头扎进他怀里的,后来,他还替她拾了鞋。   而妹妹现在就在她的身边,那是妹妹的未婚夫啊。   距离越来越近,她似乎感到两边的肩膀与那一只还痛着的脚上,都传来一阵带着刺痛的灼热感。   终于,车马交汇的那一瞬,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仿佛有所察觉,忽然侧头,往身旁经过的马车看过来。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月芙搁在裙裾边的手猛然收紧。   幸好,马车很快行到了前面。   她攥着裙摆的手悄悄放松下来。   月蓉全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只慢慢放下车帘,重新坐好,回想着方才看见的那个男子的样貌,道:“阿姊,你方才看见了吗?那个郎君,生得真好看!嗯,是和其他郎君都不一样的好看!”   “是吗。”月芙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笑笑。   不过,她本就因为杜燕则的忽然出现,整个人显得恹恹的,此事的勉强也并不突兀。   月蓉依旧没注意,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样貌虽好看,却太过朴素了,一点也不像哪家的贵人,一定不是什么‘贵客’,可惜了。”   妹妹的这一番胡乱猜测,月芙实在没有心情反驳。她甚至没有勇气说,那位郎君,就是楚王赵恒。   现在的她,面对亲妹妹,忽然生出几分惭愧之意。   ……   “殿下,已经交代妥当了。”才从寺中出来的杨松快步行近,翻身上马,冲赵恒道。   方才,从寺中离开时,赵恒吩咐他,同寺中的僧人嘱咐,要在西院多植几株碧梧。   人已齐了,赵恒点点头,拉了拉缰绳,道:“走吧。”   杨松立刻在半空中比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准备好。   “殿下,咱们这就回府?”   赵恒坐在马上,默了默,望着已经行到前方不远处的两辆马车,眼神微动。   那是郑国公府的马车,车里就坐了沈家的两姊妹。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握住缰绳的手,摇头道:“先去东宫。”   说着,夹紧马腹,策马而出。   随侍数人立刻驾马跟上。   宽阔的道路上顿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们很快追上了前方的马车。赵恒目不斜视,半点不停留地超了过去,渐行渐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8-31 23:33:52~2021-09-01 23:4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国联通 5瓶;可可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东宫   马车从晋昌坊离开,沿着笔直的道路朝北行去。   还未到崇仁坊,驾车的车夫却在岔路口先勒停了马儿。   “娘子,前面有别家的郎君行过,看样子,应当是定远侯府的郎君。夫人让咱们停一停,莫要与他们遇上。”   “知道了。”   月芙不觉意外,嫁给杜燕则后,她也听说过一些京中权贵之家的传闻,尤其定远侯崔家,因与杜燕则的长嫂崔氏算是远房亲戚,自然知道。   倒是月蓉,因沈家与崔家素无往来,秦夫人平日又不大说起这些,反而有些好奇地问:“定远侯?是那个与东宫结了亲的定远侯吗?母亲为何说不要与他们遇上?”   说起来,定远侯一门,爵位虽比不上沈家的国公之名,却是实打实的实权派。   老定远侯崔汲,官至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列群相之一,只是如今因年迈力衰,已退而致仕。其女崔桐玉,是如今的东宫太子妃,将来太子御极,崔家便是外戚之首。   崔汲的独子崔贺樟,还未到而立的年纪,已经是正五品的太子勋卫郎将,是太子近臣,将来前途无量。   这些,是人人都知道的。   只是,崔贺樟此人,却着实是个纨绔子弟。   月芙本不想多说,但想到妹妹将来若顺利嫁给赵恒,必然少不了同崔家人打交道,也应当知晓些,于是便仔细斟酌着词句,同她说一说。   “崔家这位郎君,因是太子的妻弟,平日行事有些张扬,纵情声色,尤爱年轻貌美的女郎……”   “哦,阿姊是说,崔大郎是个风流的纨绔子。”月蓉点点头,总结了道。   “咱们私下说说,在外人面前,可绝不能这样说,在外面若遇到崔大郎,更要离得远一些。”月芙严肃地说,“若只是风流便罢了,横竖他夫人侯氏出身将门,为人强势,不许他往府中带人的。他除了拈花惹草,还、还以折磨人为乐……听说,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娘子,闹出人命来,也不是没有……”   侯氏是名将之后,崔贺樟不敢动她,便把浑身的精力都发泄在外面的娘子身上,去岁,还曾弄死过一个才十六岁的小娘子,后来,还是借着太子的面子,才将事情压下来。   月蓉吓了一跳,赶紧点点头,连掀开车帘看一眼的兴致也没了,乖乖坐在车里,等着路口的崔大郎先行。   ……   赵恒抵达东宫的时候,已是近半个时辰之后。   太子离京近一个月,如今刚刚归来,东宫的门庭十分热闹,有不少朝臣前来拜见。   引着赵恒往承恩殿去的内侍陪笑道:“殿下来得正是时候,前面王大相公才离开,太子殿下这会儿已经空了。咸宜公主也刚刚到了,一会儿,崔郎将也要来。”   赵恒微微皱了皱眉,点点头,没说话。   将他们都叫来了,看来夜里是要开宴。   果然,才过了光天殿,便隐约听见前方传来阵阵靡靡的乐声。   待走近了,还能看见金碧辉煌的殿阁中,数十名美艳的胡姬穿着华丽的裙衫,戴着耀目的饰物,踏着乐声起舞,细软如柳的腰肢裸露着,扭动出大胆的幅度。   正中宽阔的榻上,坐着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一身华服,气宇轩昂,眉目轮廓间,与赵恒有几分相似,只是身材更加瘦削,肤色更加白皙,眼裂也更加狭长,眼尾微微下垂,目光看过来时,令人忍不住发冷。   正是太子赵怀悯。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华服女人,是太子妃崔桐玉。   下首的座位上,则坐着咸宜公主赵襄儿。   三人正饮酒作乐,不知底下陪侍的一名伶人说了什么,引得他们敞怀大笑,歪倒在榻上,赵襄儿手里举着的酒杯都倾倒了,衣裙上洒了一大片酒液。   殿内充斥的脂粉味与酒肉味令才进来的赵恒忍不住又皱了皱眉。   “殿下,八王来了。”   引赵恒进来的内侍躬身冲三人通报,可是殿里人多声杂,一时无人注意。   是崔桐玉先发现了胡姬们后面的人,转头朝赵怀悯说了句什么,赵怀悯才侧过身看了看。   “八郎,你来了。”他苍白的脸上,笑意淡了些,挥手让弟弟走到近前,“许久不见,你一切可好?”   赵恒先是恭恭敬敬地冲三人行了礼,才肃着脸回答:“蒙阿兄关心,我一切都好。今日听说阿兄已经归来,特意前来拜见。”   赵怀悯淡笑着示意他不必多礼:“你有心了。”   “八郎,你来得正好,阿兄夜里设了宴,等稍晚些,还有几人要来,你也留下一起吧。”赵襄儿一边支着腮,靠在隐囊上,一边将金樽搁回食案上。   崔桐玉赶紧令侍女再设一张榻。   赵恒想了想,没有拒绝,在赵襄儿的身边坐了下来。   殿中的歌舞依旧,赵恒主动向兄嫂与阿姊敬了酒,又同东宫几名陪侍的属臣说了几句话,便沉默下来。   这样的场合,他总是觉得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   不一会儿,赵襄儿起身,要到便殿去换一身衣服。   “阿姊,留步。”赵恒跟着站起来,与她一同出了正殿。   赵襄儿多喝了两杯,由贴身的侍女扶着,闻言,用那双描画浓丽的眼眸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八郎有话同我说?让我猜猜,可是要说杜郎的事?”   赵恒被猜到意图,也不觉惊讶,只是了然道:“看来,杜郎中已经见过阿姊了。”   赵襄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没有否认。   她是在来东宫的路上见到杜燕则的,同车了一路。   杜燕则向她坦白,他今日去慈恩寺见了沈大娘,又向她保证,已经要与沈大娘和离,只是念在过去两年的情分上,若沈大娘依旧愿意跟着他,他也不想就这样弃置不顾。   她倒没多生气,只让他自己看着办。   反正,成婚后,她也不会日日同他在一处,多留一个玩意儿而已,别让她眼前不干不净就好。   “想说什么便说吧。”   赵恒顿了顿,慢慢道:“杜郎中已有妻室,阿姊为何挑中了他?”   赵襄儿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既然是我要的人,有妻室,我也能让她们消失。”   她是大魏公主,有圣人宠爱,有太子青睐,难道连这点事也解决不了?   赵恒从进殿起,就时不时蹙起的眉头,再次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他垂眼望见自己的双手,脑海里想起慈恩寺中,从他怀里抬起来的那一张美丽的粉白的脸。   她是无辜的。   赵恒想说,话到嘴边,又换了换:“我以为,杜郎中为了尚公主,便抛弃发妻,可见并非正直端方的君子,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赵襄儿干脆停下脚步,转头好笑地看着他:“八郎,你糊涂了不成?我是公主,这辈子,只有旁人依靠我的份,我为何要将自己托付给他人?他是不是君子,与我何干?便是个小人,也得仰我鼻息度日,你怕什么?况且,他也不过是想在仕途上有所建树罢了,有什么错?我看,他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学,又势单力孤,不与别家有牵扯,家中的父兄皆不在了,将来若提携一番,对咱们大有好处。”   她口中的“咱们”,自然是指太子与她。   赵恒沉默片刻,还是说出了口:“那他的发妻,又做错了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担心赵襄儿受委屈。如她自己所言,有圣人和太子的庇护,谁敢与她做对?   只是,他打心底里不赞同她这样强取豪夺的做派罢了,牵连进去无辜的人,又有谁来弥补呢?   可是,赵襄儿显然觉得他的想法可笑至极。   “八郎,论亲疏,我是你的阿姊,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到我面前说理。”   她说完,又想起了什么,语调一转,眯眼审视着他:“你倒是与阿父一样,生了副菩萨的慈悲心肠,怎么,你难道真的打算娶沈家女郎?婚还未议,便开始帮她家的人说话了。八郎,莫忘了,当初,你这么婚事,还是祖母逼着阿父应下的,否则,他们家哪里来的资格同咱们攀亲!”   当年沈皇后与圣人母子不和,连带着太子、咸宜公主等,对整个沈家都十分不屑。   “劳阿姊挂心,我的婚事如今还未定,若阿父未有别的打算,我自当遵照当初许下的约定,同沈家女郎成婚。”   赵襄儿冷冷看着他,无意多说:“好了,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知道你性子倔强,我也不同你争论,以后,你别插手就行了。我累了,进屋换身衣服,你先去吧。”   说完,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便殿,当着他的面关了门。   赵恒在原地站了站,听见正殿里绵延不休的乐舞声,忽然有些不想回去。   才是午后,日头依旧毒辣,东宫却像是已经入夜,比平康坊还要热闹。   他快步走回正殿,稍稍坐了一会儿,便像以前一样,起身向赵怀悯告辞。   赵怀悯也不觉得意外,冲他淡淡一笑,示意身边的内侍送他出去。   作者有话说:   我要提前打个预防针。   首先,这一本和前面两本古言都不一样,节奏、人设等等可能会和大家的预想有出入,但我就是这么固执,哪怕已经料想可能最后的成绩会不太好,我也一样按照我自己的预想写下去,不会改,如果以后不符合你的期待,只能抱歉啦。   另外,文中宫廷皇族,生活比较混乱,作风比较大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至少在清新可爱的小晋江是这样的。下一章应该能有所体现。   感谢在2021-09-01 23:42:14~2021-09-02 23:4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暂无 9瓶;致余之之 2瓶;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崔郎   一直到经过了光天殿,身后的乐舞声才完全消失。   赵恒收回有些紧绷的思绪,站在石阶上,等着侍卫将马儿牵来。   不远处的宫道上,一个二十多岁的白净青年正在几人的簇拥下,往这边行来,见到赵恒,便停下脚步,绕过来行礼。   “楚王殿下,许久不见,怎未留下与我等一同开宴?”   青年生得眉目俊俏,身材高大,态度之间,也算恭敬,只是笑起来时,身上隐隐透着几分乖张狠戾。   他就是崔家大郎崔贺樟,太子妃崔桐玉的亲弟弟。   赵恒虽长久不在长安,但对他的为人略有耳闻,平日不过点头之交,今日也不例外,只略一点头,道了句:“我还有事在身。”   侍卫已经将马儿牵来,他不再停留,告辞后,当即上马离开。   崔贺樟看着他飞快远去的背影,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轻轻哼一声,继续往承恩殿的方向去了。   若不是太子的亲弟弟,他可不愿意多搭理。   承恩殿里,虽还未到正式的夜宴时分,众人的兴致却已经高涨起来。   崔贺樟进去的时候,几名胡姬身上的衣裙正脱了大半,留在舞动肢体上的布料越发少得可怜,有好几位陪侍的属臣忍不住击掌大笑起来。   在声色犬马的场合里,崔贺樟很快如鱼得水,一伸手,抓了一名正眼瞳碧绿的美艳胡姬到怀里,高声问:“臣斗胆,求殿下赏了臣这位美人,可好?”   那胡姬方才正赤着足跳胡旋舞,被他一拽,整个人脚步浮动,本就无法蔽体的裙衫又被扯下来大半,几乎将整个上身都袒露出来。   殿中众人登时荒唐大笑。   “阿弟,莫放肆。”   座上的崔桐玉对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怪,虽出声训斥了一句,语气里却不见责备。   赵怀悯半卧在榻上,一手搭在崔桐玉的胳膊上,另一边的臂弯中,则已经多了一名十四五岁的纤弱美少年。   “听见你阿姊的话没有?别放肆,自己到旁边玩去。”   崔贺樟立刻心领神会,笑着连连行礼道谢,寻了张空的坐榻,一把将那胡姬扯进怀里。   碧眼胡姬眨了眨眼睫浓密的美目,脸庞酡红,想将胸口的薄纱拉上去,却被制止了。   “美人,遮什么?”崔贺樟笑着伸手拍了下她的臀,捻起果盘中的一颗紫红的葡萄,往她的口中送。   胡姬红着脸,张口要含住葡萄。可他却没松手,反将葡萄又带了出来,在她的锁骨上用力一按。   饱满圆润的葡萄登时破裂,汁液迸出,蜿蜒而下,狼狈又美艳。   崔贺樟看得眼红,正要俯下身,耳边的丝竹声中,却忽然多了一声清晰的冷哼。   他愣了一下,随即转头,才发现身边的人竟是赵襄儿。   她正斜倚在一名眉清目秀的内侍膝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捏着那名内侍腰间的革带,轻轻拉扯。   “崔郎,这会儿不怕你夫人了?”   崔贺樟立刻极有眼色地将那名胡姬推走,亲自坐到赵襄儿身边,嬉笑道:“我怕什么?这里是太子殿下的地方,她再蛮横,也不敢找到这里来。”   赵襄儿睨他一眼,仰头将酒饮尽,冷道:“她好好一个女郎,倒被你说成是蛮横了。也就是你这个不孝子,父亲已病入膏肓,你这个儿子倒也不用陪侍左右,反而四处寻欢作乐。”   “若换作是贵主,自然没人敢说蛮横。可这世上,公主只那么几个,没有公主的命,何必强求于我?至于我父亲——横竖他早已骂了我不知多少回,如今骂不动了,还不许我到外头清静清静?”   他说着,主动将她手里的酒杯取过斟满,又亲自递到她的唇边。   “难道,贵主想见到我像八王那样,不解风情?”   金色的杯沿抵住饱满的朱唇,格外靡丽。   “你滚开!”赵襄儿抬眼瞪他,轻斥道,“我们赵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议论!”   崔贺樟也不怕,只是笑着将酒送到自己的唇边,一饮而下。   “贵主教训得是,臣知错了。只是,不知今日是谁惹了贵主不悦?我才听说,贵主近来同梁国公府的郎君走得近,莫不是那位杜郎中惹怒了公主?若是,只要贵主一声令下,我立刻替贵主好好教训他。”   赵襄儿拍开他摸索到她衣襟处的一只手,轻哼一声,幽幽道:“你若敢动他,我就废了你。”   她的确心情不佳。   却不是杜燕则惹了她,而是亲弟弟赵恒。   赵恒可不是那么爱管旁人闲事的,一定是因为沈家人的缘故,才特意跑来指责她这个亲姊姊。   方才还不觉得,现在想来,便觉得胸口闷了一股气,不得发泄。   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已,她愿意留给杜燕则当个消遣的玩意儿,已是格外开恩,八郎却还想着沈大娘没错!   自然有错,错就错在她姓沈!别人家的女郎,她放便放了,沈家人,她不打算咽下这口气。   当年,圣人因与沈皇后失和,虽位居东宫,却过得格外艰难,日日提心吊胆,生怕沈皇后哪日不悦,直接废了他的东宫之位。   而那时,沈家却借着沈皇后的有意提拔,扶摇而上,风光无限。   那些事,她和太子都记得。   八郎从小在边塞,对当时的情形无法感同身受。   赵襄儿这么想着,慢慢觉得平静了些。   “贵主息怒,臣只是想替贵主分忧罢了。”崔贺樟被拍开的手转而往她腰间挪去。   这回,赵襄儿没再阻止,而是挥手让身边那名内侍下去,凑到崔贺樟的面前,问:“崔郎果真要替我分忧?”   崔贺樟已经解开了她外面罩的半臂,丢到一旁,闻言点头:“自然,臣不敢妄言。”   “崔郎有心,我送你一个难得的美人,如何?”   “贵主送的人,自然好。可贵主知道,我府里的那个,一定不允……”   “那有何难?我总有法子让你将人名正言顺地弄回去——就让你做一回孝子,如何?”   赵襄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在他耳边低低絮语:“我听说,民间有些说法,病重体衰之人,若结一门亲事,兴许会有好转……”   崔贺樟的眼底闪过异色,一边继续扯她的衣裙,一边道:“原来贵主已替我想好了!我自然乐意,不过,还得先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美人,若是个二流货色,我千辛万苦弄回去,岂不白费功夫?”   “我说了,难得的美人。罢了,下次宫宴上,先让你见一见,定让你过目难忘。”   “那臣便等着贵主的这份礼……”   ……   夜里,月芙一个人坐在灯下呆呆出神。   素秋在旁边做针线,时不时看她一眼,生怕她想着傍晚的事,心里难受。   那时,月芙才给伤了的脚上好药,估摸着沈士槐应当已从衙署回来了,便过去正院给父母请安。   因行动不便,走得慢了些。谁知,刚一进去,便遭了沈士槐一阵语重心长的“教诲”,道她不该因为冲动,便出手将二郎打了。   月芙看一眼旁边不说话的秦夫人,一下便猜到,秦夫人已将慈恩寺发生的事告诉了沈士槐。   她情绪不佳,等着父亲说完,问了一句:“他要我做他的外室,我也不该恼吗?”   沈士槐的目光闪烁,没有直接看她,只摇头:“阿芙,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咱们家,实在不宜与梁国公府结怨。”   月芙没再反驳,只是回来以后,便显得有些沉默。   “娘子,喝碗酸浆吧。”   桂娘从门外进来,将手里的食案放到月芙面前。   方才月芙用得少,桂娘怕她因暑热而胃口不好,便让盛了酸浆来。   月芙回神,慢慢点头,捧起木碗,小口小口地啜饮。   桂娘和素秋担忧地对视一眼,正斟酌要如何安慰她,却听她忽然开口:“素秋,等过几日,替我往玄真观捐一笔香火钱吧。”   “娘子,这是为何?”素秋奇怪地问道。   月芙笑笑,摇头道:“你别多问,先去捐就是了。”   是桂娘先有了猜测,迟疑道:“娘子难道想做女冠?”   大魏的风气尚算开化,又盛行佛道,有不少年轻的女子或为避祸,或躲婚嫁,又或为其他的原因,主动进入道观修行,成为女冠。   月芙知道瞒不过她,便点头承认了。   “我归家的时候,本就想过,以后就这么一辈子自己过下去的。只是,如今看,留在家里,似乎不大方便,倒不如出家去,过清静日子。”   她今日看着父亲对杜燕则一事的态度,又想到了赵恒。   一个因为怕得罪杜家而让她忍气吞声,一个则告诉她,错的不是她,是别人。   诚然这其中的差别,与两人地位的悬殊有关。   赵恒是天潢贵胄,不惧怕任何人,她父亲却要因为全家人的前程而提心吊胆。   但她到底还是有些失望。   留在家中,只怕这种失望会越来越多。回来的那几日,已经哭过了,今日,她不想哭,只想好好考虑自己的将来。   思来想去,她以为,唯有离开他们,过自己的日子,才能得到平静。   桂娘担心她是一时冲动,担忧地劝:“可是,娘子,道观里,也不见得清净。”   本朝贵族女子中,也有不少做过女冠。   其中不乏借着在道观修行的机会,光明正大与不同男子幽会厮混者,令原本该清净出世的道观成了他们作乐的地方。   月芙知道她的担心,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所以挑了玄真观。”   玄真观是前朝一位一心修道的公主所建,位于长安城南的一处山丘上,位置偏僻,远离了热闹的城镇。   桂娘沉默片刻,只能无奈地叹息。   作者有话说:   虽然我很喜欢出家当女道士的情节,但是这一本,不出意外,应该是没有的。好了,女主梦里的关键人物之一就是这个崔大郎。感谢在2021-09-02 23:48:23~2021-09-03 22:5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请你喝快乐水 20瓶;苏潺 10瓶;小萝卜卜卜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官印   夜里,暑热渐散,忽来风雨。   月芙又做了一场乱梦。   梦里,依旧是那一座陌生的院子,却不再只有她一个人。   她看到许多张脸,隐没在重重迷雾的背后,每一张脸都是模糊不清的,可不知为何,她依旧能清晰地认出他们。   是父亲,是继母,是妹妹,甚至还有赵夫人,有杜燕则,有赵襄儿……   他们一个个站在一起,冷漠地看着她,每一张嘴都念念有词。   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明白一定是在指责她。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想立刻捂住耳朵,遮住眼睛,从这里逃出去。   最后,又是赵恒。   他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攥着她的胳膊,将她拉了出去……   醒来的时候,月芙的后背已经湿了。   纱窗外,一串串雨珠打在屋檐上,落在碧桐叶上,叮咚作响。天空还是深蓝色的,被雨幕笼罩着,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她卧在床上,深深地呼吸,平复心情。   是妹妹的未婚夫啊。   她在心里默念,好像在提醒着什么。   ……   隔了几日,便到七月。   六月的酷暑散了小半,每日清晨与傍晚,都变得风凉起来。   梁国公府那边,杜燕则终于让人送来了消息,说是已将和离书送抵府衙,只等士曹参军判下来,便算正式和离了。   月芙大大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也落下了一半。   又隔几日,那边将官府的判文送来,上头醒目的官印,终于令她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沈士槐与秦夫人则心情复杂。   这些日子,他们也一直在等着梁国公府的消息。   因害怕上次月芙彻底得罪了杜燕则,他们一直提心吊胆。可等官府的判文送来了,又忍不住悄悄觉得懊恼。   这样一来,唯一能指望得上的杜家,也彻底靠不上了。   如今,二娘的婚事已不得不考虑了,没了杜家,他们要到哪里去寻人,探听上意呢?   沈士槐时常愁眉不展,考虑着是否该借着在光禄寺的官职,想办法向太极宫中的内侍打探一番。秦夫人则犹豫着是否要厚着脸皮,再去梁国公府,求一求赵夫人。   月芙将他们的心思看在眼里,一句话也没说。   素秋已替她打听过了,玄真观如今不向外人授戒,若有心修道,则需等九月初九日,得观中高士授戒,方可入道门。   她只想等到九月,便自请遁入道门,远离纷扰尘世。   不过,到了八月初,事情却有了转变。   宫中照例要办中秋宴会,沈士槐身为光禄寺丞,提早大半个月,便开始跟着同僚们一起忙碌采买之事。   算起来,自圣人践祚,同沈家这门外戚便不大往来了,沈士槐已有七八年不曾参加过这样的宫宴。   可今年,上头却破天荒的,将沈家一门都列在了宾客名册上。   光禄寺卿拿到名册的时候,便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士槐一眼。起初,沈士槐一头雾水,始终不明白,为何忽然又有了入宫赴宴的机会。   直到夜里回府,将事情一说,秦夫人欣喜不已:“郎君,这还用问吗?定是圣人还记得咱们,八王回来了,咱们是要结亲的,自然要让咱们入宫!看来,那日我带着蓉儿,到底没白去慈恩寺!”   沈士槐愣了一下,也跟着恍然大悟,立刻笑了:“夫人说得是,圣人仁善,佛祖保佑我沈家!”   一切仿佛峰回路转,家中人人都高兴起来,开始为宫宴做准备。   秦夫人带着月蓉,亲自去了两趟东西市,打听好时下在贵女间最流行的首饰花样,又找了有名的工匠,出了好几倍的酬金,请他尽快将家里的旧首饰重新打造一番。   秦夫人这样兴师动众,自然是想着在宫宴上会见到圣人与楚王,要让女儿打扮得出挑一些。   月蓉别的不在乎,倒着实喜爱衣服首饰,去了绿云轩几趟,从姊姊那里要来了一匹上好的金红相间的宝相花纹蜀锦,给自己做了一件诃子裙。   只有月芙总觉得这一次的宴会,并不像秦夫人料想得那样简单。   不过,没根据的事,她不会随口说出来,免得破坏了他们的欣喜,反而又给自己惹不快。   等到了中秋这一日,沈家上下,从清早开始,便陷入紧张之中。   沈士槐因在光禄寺任职,这天虽休沐,却仍旧要先去检点一番宴会的用具,因此,天还未亮,便出了门。   月芙过去请安的时候,秦夫人正对着月蓉、尚儿两个耳提面命,要他们夜里到太极宫,千万不要随意招惹旁人。   见月芙来了,她又交代两个孩子:“到时,你们有不识得的人,寻不到我与你们阿父时,问长姊也是一样的。在宫里,言行举止,也多看看你们的长姊,她到底是入过几回宫的。”   “知道了,母亲。”   小小的沈尚先答应了,月蓉却有点不服气,拉着母亲的衣袖撒娇:“我小的时候也进过宫的,阿娘不记得了吗?”   “怎么不记得?”秦夫人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可你那时才多大,哪里还记得多少?况且,你向来单纯,没同宫中的那些人打过交道。大娘不一样,她入宫时,已经懂事了,当初,你姑祖母还在所有贵戚面前,赞她小小年纪,就自有一番气度呢。”   再加上月芙后来嫁进梁国公府,也多少与城中的贵族夫人们打过交道。   月蓉听母亲这样说,好似没什么能反驳的地方,又问:“那姑祖母可曾说过我如何?”   秦夫人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原本的紧张倒好了不少。她想着直摇头:“你不问倒还好,问了,丢的可是你自己的脸。你呀,当年小小的一个,比一张榻也高不了多少,却会一个人呆呆地扶着桌案,盯着宫里的华服美食,看花了眼。皇后殿下就说,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富贵的命。”   沈尚毫不留情地笑了:“阿姊,原来你从小就喜欢这些!”   月蓉脸一红,瞪了弟弟一眼,躲到母亲身后。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阿蓉,快回去吧,好好沐浴,静一静心,到了夜里,可别这么闹腾。”   秦夫人笑看一双子女在身边玩闹片刻,便让侍女将他们各自带回去了,独独留下月芙一个。   “母亲可是还有别的话同我说?”   两个小的出去了,屋子里便静了下来。月芙坐在一旁,低声问。   秦夫人敛了笑,叹一口气,嘴角也略微往下沉了沉,虽不显严厉,却已经没了方才的亲切温和。   “阿芙,以我的身份,我本不该说这话的。我不是你的亲娘,这些年,也唯恐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你有芥蒂。不过,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一定能懂为人父母的难处,对不对?”   月芙看着她,慢慢地明白了:“母亲可是担心,入宫后,还会遇见二郎和咸宜公主?”   “正是。”秦夫人拍拍她的手,“你果然明白的。你父亲如今在衙署中,也过得艰难,杜家那边,实在不宜再得罪了,咸宜公主也是太子与八王的亲姊妹……阿芙,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和离书既已盖了官印,事情便已尘埃落定,咱们别再追究,更别再同他们置气了,好不好?”   月芙慢慢垂下眼,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母亲,我本也没有同他们计较过。”   她自认已经宽容至极,未去官府告杜燕则易贱攀贵,就连上一次在慈恩寺,也是被他那荒唐无耻的话气急了,才伸手打了那一巴掌。   实在不知还要如何退让。   秦夫人稍一沉默,慢慢收回了轻拍她的那只手:“你明白就好。回去吧,养好精神,夜里一同过去。”   ……   午后,沈士槐从光禄寺赶了回来,一番更衣梳洗,又将全家人聚在一起,反复叮咛宫中的规矩。   到了傍晚,一家五人终于坐上马车,朝着太极宫的方向驶去。   中秋的宫宴,虽不邀太多外臣,多是赵氏宗亲,但皇室宗族,外加外戚,林林总总算下来,也有数百人之众。   这时候,路上都是朝太极宫去的马匹与车辆,道路再宽敞,也免不了壅塞起来。   好在,沈家所在的崇仁坊距离太极宫极近,即便一路避让,抵达时,也不算太晚。   天还未全暗,太极宫的宫门大大地敞着,巍峨的城楼上,已经悬起了一盏一盏明亮精致的彩灯,仿佛急等着接替那灿烂的夕阳余晖,要将这座恢宏的宫殿映照得宛如一座欢歌不休的不夜之城。   “真好看呀!”月蓉自马车上下来,仰着脑袋望像高耸的城楼,忍不住感叹一声。   “快走吧。”不等她看仔细,秦夫人便已催着要进去。   宫中指引的内侍提着灯走近,略一行礼,便带着他们往紫薇殿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有不少同行的宗室贵戚,见到沈士槐时,虽有几分惊讶,到底都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呼。   到百福门附近,有一位内侍往西面的另一条路上看了看,随即转过身,冲众人道:“楚王来了。”   秦夫人吓了一跳,一下抓住了月蓉的手。   月芙的心也莫名跟着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03 22:58:17~2021-09-05 22:2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姥爷矍铄 34瓶;杨木木 30瓶;A5是我 12瓶;致余之之 3瓶;暂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宫宴   西面一条铺着卵石的道路上,赵恒手里提着一盏灯,没有侍从跟随,独自一人往紫薇殿的方向行去。   夜幕下,他的身影被一盏一盏零星的宫灯照亮,看起来高大魁岸。   前后入宫的宗室贵戚们纷纷向他行礼。   秦夫人一面拉着月蓉一起行礼,一面用眼神示意沈士槐赶紧上去同赵恒搭话。   只是附近有二三十人,其中好几个赵家宗室之人,沈士槐也不敢越过他们先上去搭话,只好先到一旁等着。   赵恒停下脚步,目光往这边看了看,淡声道:“今日是家宴,诸位不必多礼,圣人方才已去了紫薇殿,诸位也过去吧。”   月芙一个人站在父母弟妹的身后,前方灯烛的光芒被遮挡住大半,可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赵恒看到这边的时候,目光好似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   她皱了皱眉,在心里暗自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还有一人在同赵恒说话,沈家一家便只好往路边靠了靠,请旁人先行。   月蓉站在秦夫人的身边,借着灯光仔细打量赵恒的样貌。   明明灭灭的烛火下,他的眉眼深邃,面孔线条深刻,五官之间的冷硬肃穆,竟有些眼熟。   她慢慢皱起了眉,思忖片刻,忽然轻轻地“呀”一声,转身拉住姊姊的衣袖,瞪大双眼,压低声问:“阿姊,这人,不就是咱们上回在慈恩寺外遇见的那个郎君?咦,阿姊,我记得你先前是见过楚王的,怎么那天没告诉我,他就是楚王呢?”   秦夫人站得近,听见女儿的低声询问,也跟着朝后看过来。   月芙的心猛地跳了跳,装作才不明就里的样子,笑着回答:“我先前与楚王也不过一面之缘,在慈恩寺那日倒没认出来,阿蓉,你的记性真好,那天只看过一眼,竟然就记住了。”   那一天,她是下意识不想让妹妹知道,自己在西院附近见到了赵恒,还有了一些越矩的接触,才没说,却不料妹妹一直记在心里。   秦夫人是今日才第一回 看清赵恒的长相,此刻见他一表人才,气宇轩昂,正觉得欣喜,也没多想,只低声道:“阿蓉从小就喜欢好看的人啊物啊,那些人的长相、首饰的花样,她记得最清楚了。”   月蓉看一眼姊姊,才拉着母亲的衣角,撒娇道:“母亲,你总是取笑我!”   秦夫人还想说什么,身边的沈士槐忽然说:“过去吧。”   方才同赵恒说话的人已经走了,一家人快步过去,沈士槐笑容满面地喊了一声:“殿下,多年未见,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臣?臣如今是光禄寺丞,沈士槐。”   秦夫人也跟着又行了一礼,将月蓉带得近了些。   赵恒提着灯,站在原处,目光从沈家人身上一一打量过。   “原来是沈家表叔,许久不见,我竟没认出来。”   他语气低沉而平静,可那一声“表叔”却着实让沈士槐夫妇惊了一惊,随即又欣喜若狂。   已经许多年不曾入宫了,还能听见八王这样的一声尊称,沈士槐的声音都抖了抖:“不敢不敢,殿下如今大了,还能记得臣,臣已经感激不尽了。”   往事如烟云易散,当年沈家人风光无限的时候,谁又能想到如今的门庭冷落、举步维艰呢?   还没等赵恒说话,原本已经渐渐空旷下来的宫道上,忽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四名健壮的内侍抬着步辇,在五六个举灯的侍女的指引下,正从方才赵恒来的方向往这里来。   步辇上坐的是一名华服女子,因隔得远,看不清模样,直到步辇渐渐靠近,月芙认了出来,来人竟是赵襄儿。   她皱了皱眉,不想与赵襄儿迎面遇上,正要往阴暗的地方退后两步,赵襄儿却已经看见了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浮现起居高临下的笑,示意内侍们停下脚步,却没从步辇上下来。   “沈大娘,多日不见,你在娘家,一切可好?”   她像没看到沈士槐等人一般,直接跳过了他们,用一种微妙的嘲讽语气点了月芙的名。   有那么一瞬间,月芙的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感。   她咬了咬下唇,克制着翻涌的情绪,低垂下眼,答道:“蒙贵主挂心,我一切都好。”   赵襄儿扯了扯嘴角,道:“那就好,我可不喜欢强迫别人。”   她说着,不再看沈家人,只转头看向旁边的赵恒:“八郎,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快走吧。”   赵恒看一眼退到一旁,将一整条路都让了出来的沈家人,转身跟着赵襄儿走了。   姊弟两个,一个坐在步辇上,一个自己提着灯,一同往紫薇殿行去。   赵襄儿看看他身边也没有侍从的样子,忍不住皱眉问:“八郎,你怎么一个人过去?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像什么样子。杨松呢?平日他都跟着你,今日怎么不见了?”   “今日是中秋,我让他回去歇着了。这是在宫中,也不缺服侍的人,我早习惯了一个人。”面对阿姊的疑问,赵恒也不恼,只是平静地回答。   只是,想起方才半隐在夜色中的那个纤弱的身影,他的表情严肃起来,问:“阿姊,沈家人,是不是你让内侍省将他们放在宫宴名册上的?”   他方才看见沈月芙时,心里便觉不对。   这些年,沈家人都已经不进宫了,宫宴一事,一直是内侍省和六局的人在薛贵妃的主持下操办的,圣人近两年御体欠安,不大管这些小事。况且,先前在甘露殿,圣人的态度,也不像会主动让沈家入宫的样子。   他只能联想到赵襄儿。   赵襄儿冷眼看他:“是又如何?”   “阿姊,她已经与杜郎中和离了,不会阻碍你,你还想对她做什么?”   赵恒实在有些不明白这个姊姊的心思。   “你急什么?”赵襄儿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只管等着看就知道了。”   ……   紫薇殿中,宾客们已经来了大半。   月芙跟着家人到座上坐下不久,光兴地赵义显就在薛贵妃和太子夫妇的陪同下进了正殿。   所有人都从座上起身,像几人行礼。   赵义显被扶到御座上,靠着身后的隐囊,捂着口咳了两声,才抬手道:“都起来吧,一场家宴,诸位不必拘束,只管玩得尽兴便是。”   沈家人离得远,他并没有注意到,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底下的伎乐伶人可以开始了。   一时间,整座大殿被一阵阵欢快的乐声与笑语声笼罩。   沈士槐左右看了看,向身边的人请教宫宴上的惯例,这才得知,每一次的宴会,光兴帝赵义显几乎都只坐小半个时辰,便会提前离席,留宾客们自行饮酒作乐,因此,向圣人祝酒要趁早。   果然,才过去没多久,御座前就已经有了四五家人过去,向圣人一家敬酒。   沈士槐四下看了看,将宾客的人数、身份在心里盘过一遍,大约算了算,转身冲家里人道:“咱们再等一刻,便也去向圣上敬酒,今日得了机会入宫,总是要过去谢恩的。”   秦夫人赶紧将已经到旁边去找了年纪相仿的别家小娘子和小郎君玩闹的一双儿女唤回到身边,整理好仪容。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沈士槐带着家人站起来,朝着御座的方向行去。   前一拨人才与赵义显说完话,回到自己的座上,赵义显调了调背后的隐囊,接过薛贵妃递来的手巾,擦了擦因方才喝的两杯酒而从额角渗出的汗珠。   “臣沈士槐,向圣上请安,愿圣上御体安康,福祚绵长。”   赵义显擦汗的手一顿,往才来的这一家人看去,略显浑浊的眼中闪过几分惊讶,似乎没料到他们会出现在宫中。   不过,他也没让他们太过难堪,很快便面色温和地笑了笑,拾起食案上的金杯,道:“沈卿,多年不见了,你倒还是当年的样子。”   沈士槐赶紧道:“臣惭愧,圣上亦有当年的英姿。”   赵义显摆摆手,面色淡淡,并没有将他这奉承的话放在心里,只是转头去看月芙:“让朕看看,这是你家大娘——叫阿芙,对吧?”   “是,是,陛下好记性!”沈士槐连连点头,令月芙行了一礼,又赶紧让月蓉和尚儿过来,“这是二娘阿蓉,和小儿尚儿。”   “嗯,都长大了。”   赵义显只看了一眼,没有别的表情,显然对这些并没有太多兴趣。   沈士槐与秦夫人的脸上闪过几分尴尬。   到这时候,他们也明白过来了,这回的宫宴,兴许根本不是圣人令他们参加的,更别提月蓉的婚事了,只怕八字还没一撇。   喝了酒,正觉有些局促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阿父,快看,这一位,便是我上回说的,在东都将我从湍急的洛水中救出来的人,他是梁国公府家的杜二郎,如今在工部任职。”   来人正是赵襄儿。   她的身边,还跟着个锦衣玉带的英俊郎君,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杜燕则。   月芙看着忽然出现的两人,只觉得他们好像是有意趁着她在这里时,才过来的,心里那种压抑的愤怒和屈辱感再度涌动起来。   她生怕自己会失态,忙转开视线,不去看这两人。   只是,这一转,却恰好看见坐在皇帝的另一侧下首,与太子遥遥相对的赵恒。   他也正往这边看来,浓黑的剑眉微微蹙着,似乎有些不悦,可对上她的视线时,他的眉眼却极细微地舒展了些,好像在无声地告诉她,不要胆怯。   月芙眨了眨眼,忽然觉得镇定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05 22:23:35~2021-09-06 23:3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国联通 5瓶;小萝卜卜卜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尾随   “原来是梁国公府的二郎啊,在工部——是不是水部的郎中?”   赵义显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一号人。   杜燕则已经受宠若惊,朝中官员成千上万,哪怕他官至从五品上,又出身勋贵,也不敢奢求能被圣人记住。   “承蒙陛下挂怀,臣现下确是水部郎中。那日在洛阳救了贵主,也不过是偶然,实在不敢邀功请赏。”   赵义显淡淡地点头,“唔”一声,道:“是个谦逊的孩子。”   随后,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朕怎么记得,你似乎已经成婚了,是两三年前的事?”   梁国公的那对父子毕竟是大魏的功臣,当初,父子两个因公殉职后,他也曾亲自厚赏了杜家。几年后,杜燕则成婚,他也依稀记得,是让内侍省去送给贺礼的。   襄儿想嫁给此人,赵义显是知道的,却没想到,此人似乎已是有妇之夫。   “陛下,臣惭愧——”   杜燕则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才想开口回答,却被赵襄儿打断。   “阿父没记错,杜郎的确成婚了,不过如今,他已经同先前的夫人和离了,且,是他的夫人主动要和离的。”赵襄儿说着,目光一转,直接落在月芙的身上,“你说是不是,沈大娘?”   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子都看向月芙,赵义显的眼神一凝,问:“襄儿,你问阿芙做什么?”   杜燕则有些难堪地移开视线,好似不忍与月芙对视。沈士槐与秦夫人也低着头,只觉羞愧无比。   坐在旁边的薛贵妃忽然“哎呀”一声,眼光在众人脸上转过一圈,凑到赵义显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道:“陛下忘了,当初,嫁进梁国公府的,正是沈家的大娘呀。”   赵义显慢慢皱起眉,在杜燕则和月芙两人之间看了好几眼,神情复杂。   “是吗。”   始终作壁上观的太子赵怀悯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道:“我想起来了,阿父,确有此事。当初,是我替阿父带着内侍省备下的贺礼,亲自前去的。”   月芙只觉得脸上像被一阵阵的烈火烧过一般,难堪又揪心。   她咬了咬唇,不想示弱,于是努力用一种不卑不亢的语气回道:“难为殿下还记得。陛下,阿芙与杜郎成婚二载有余,因性情不和,婚姻难以为继,六月时,阿芙与杜郎已写了和离书,后来,也由官府盖了官印。如今,杜郎再要娶妻纳妾,都与阿芙无半点关系了,贵主大可不必问阿芙。”   她的话里难得带了几分不服软的意味,明里暗里地表达出对赵襄儿和杜燕则两人的不屑。   赵襄儿心生不悦,扬眉就要回击,却被忽然开口的赵恒阻止了。   “阿姊,今日是中秋,何必要议论旁人的家事?”   他拾起食案上的酒杯,从榻上下来,越过沈家的几人,最后在月芙身前三步的地方站定,冲赵义显行了一礼:“儿知父亲御体疲乏,不宜久坐,现下,就先来向父亲敬一杯酒。儿满饮此杯,父亲以茶汤代酒便好。”   说着,他捧着手中盛满了酒的金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高大的身影挺直起来,挡住了大半的灯光,朝后方投下一片阴影。   月芙就恰好被笼罩在那一片阴影中。   她悄悄地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划过一阵涩然。   隔着一个人的前方,赵义显也看着这个儿子。   方才的气氛的确有些令人难堪了,他不是刻薄的人,哪怕不喜沈士槐,也没有当众教人蒙羞的道理。   哪怕是寻常的朝臣,没有犯大错,也没道理苛待。   只是,他的女儿被娇纵着长大,倒与他一贯的宽柔有些出入。   “好了,沈卿,酒已喝了,你先带着你一家下去吧,听说,后头还准备了别的玩意儿,你们许久没来了,今日便喝个尽心吧。”   赵义显冲沈士槐挥挥手,又就着薛贵妃递来的茶汤喝了一口,面色柔和地望着赵恒:“好了,你的孝心,为父知道了。”   赵襄儿有些不满,还想与父亲争论。   “襄儿,适可而止。你平日张扬些,朕都纵着你,但你也要知道分寸。”赵义显望着女儿,微微沉了脸,等她已不说话了,才重新放缓脸色,对赵恒说,“八郎,你很好,去坐吧。”   赵襄儿的嘴角动了动,与另一侧的太子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移开视线。   她示意杜燕则先下去,等又有几个人来敬过酒后,便亲昵地坐到父亲的身边,道:“阿父,方才我错了,求阿父原谅我,好不好?”   她生得明艳,又有几分亡母的神韵,偶尔一撒娇,便哄得赵义显心软了。   今日也不例外,望着已长大的女儿忽然软化的样子,赵义显很自然地就想起了自己曾经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小女郎,忍不住露出笑容:“罢了,知道错就好,襄儿啊,遇事要让心胸放开些,才能从容安逸。”   赵襄儿知道,父亲就是靠着这样一个“忍”字,才熬过祖母过世之前的那段日子的。不过,这样的人生信念,她并不赞同。   她早和太子说起过,他们二人都以为,遇到阻碍之人,哪怕是血缘亲人,也没有心慈手软的道理。若当初父亲的心肠硬一些,兴许再早好几年,就能荣登大宝,也不必因为那长达十余年的被架空的日子,而内心积郁,落下顽疾。   这些话当然不能当面说出来。   她笑了笑,乖乖地点头答应:“我记得阿父的教诲了。那杜郎的事,阿父以为如何?”   “杜二郎看起来的确眉目俊秀,是个人才,只是,到底是有过妻室的,不大配得上你,况且,他与阿芙是六月才和离的……”   赵义显没有将话挑明,意思却不难猜,无非是同赵恒先前说的一样,觉得他八成不是个正人君子。   “阿父,我也曾有过夫君,并不妨事。阿父曾答应过我,我的婚事,要让我自己做主的,我便挑了杜二郎,求阿父成全!”   赵襄儿耐着性子,又说了不少好话,终于令父亲松了口。   “哎,你呀,算了,为父自是拗不过你的,既然你坚持,那就这样吧,过几日,我让礼部和太常寺着手替你们操办。只是有一条,人是你自己挑的,往后的日子,要好好同人相处,别仗着公主的身份,任性妄为。”   “知道了,多谢阿父的成全!”   得了应允,赵襄儿心满意足,又捧着茶汤亲自侍奉父亲饮了两口,便先退下了,也未说要做什么去。   赵义显没有精力管她,眼见时候已经差不多了,冲薛贵妃摆摆手:“朕乏了,这便回去吧。”   “是,陛下慢些。”薛贵妃赶紧跟着站起来,同太子一人一边,扶着赵义显起身,穿堂而过,在众多贵戚的行礼声中,坐上步辇,离开紫薇殿。   皇帝一走,殿中余下的宾客便纷纷放松下来。一时间,欢腾的呼喝笑闹声竟比方才还要热烈。   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自与圣人敬完酒后回来,便一直面色讪讪。   沈士槐稍好些,想着方才圣人的态度毕竟还算温和,那时旁边也没有太多人,他这番参加宫宴回去,至少有了面子,到时的官员考绩,光禄寺卿应当也不会太过为难。   只是,他心中还有疑虑。原本以为,破天荒让他们沈家入宫来,是圣人的意思,如今看,却与圣人无关,那又是谁呢?   秦夫人则更关心月蓉的婚事。   眼看皇帝是这样的态度,她一时有些绝望,只怕这件事,最后要落空。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相对无言,默默地喝了两杯酒,仿佛与身处的佳节氛围隔绝开来了。   一家人的沉默里,月芙有些呆不下去了,冲父亲和继母说一声要去别处歇一歇,便从榻上起来,一个人朝便殿去了。   沈士槐和秦夫人知道她因为方才的羞辱,心情不佳,也不多问,只嘱咐她莫要迷了路。   反倒是月蓉,看一眼远处已经空了的几个座位,又看着姊姊已经远去的背影,忽然道:“阿娘,我担心阿姊难过,去看看她。”   说着,也不等秦夫人回答,便急匆匆跟过去了,仿佛真的十分担心。   只是,就在离月芙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却忽然放慢了脚步,没有靠近,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走在前面几丈处的月芙似乎并没有发觉自己正被人跟着,只是沿着便殿外长长的走廊一路朝西行去。   宴会才进行了小半,已经有不少人三五成群地离开了正殿,到这附近另寻了地方,或让宫人搬了榻,或干脆席地而坐,边饮酒,边玩起博戏来。   月蓉不知自己走出多远,直到见到前面的姊姊寻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在一株正盛放的粉白色木芙蓉旁独自凭栏,才跟着停下脚步。   她小心地将自己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并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看着那边。   她不知自己到底是处于何种心态,就这么跟了上来。   等了片刻,四下里始终凄清寂静,似乎并没有别人再要靠近。   她站在墙角,轻轻地吐出那一口气,暗暗为自己莫名的行止而懊恼。   分明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她悄悄地转身,贴着拐角的墙根,慢慢往回走。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月芙忽然往那里看了过去。   昏暗的墙角处,一片鲜丽的裙裾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月芙的目光闪了闪,微微出神。   其实,从她穿过便殿的人群时,便已经隐约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了,只是一直没有表露。   方才墙角闪过的那一片裙裾,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上面金红相间的宝相花纹。   那是她送给月蓉制新衣的上好蜀锦。   原本掩藏在心底的委屈和羞愤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冲淡了。   她一直知道,妹妹其实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的。但像今日这般偷偷跟了她一路,还是头一回。   初秋时节,夜晚微凉。一阵风自栏杆边的灌木丛林里钻过来,令她浑身颤了颤。   长廊的另一边,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她猛地转过头,就看见赵恒双手背后,面无表情地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06 23:31:34~2021-09-07 23:4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姥爷矍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暂无 9瓶;束姜 3瓶;小萝卜卜卜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竹影   “殿下?”   月芙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赵恒,有些诧异地开口唤了一声。   看样子,他似乎先一步到了这里,是她的出现,妨碍了他的独处。   正想告罪离去,却发现赵恒并没有看她,而是直直地看向了长廊边一丛竹林之间黑漆漆的空地。   晚风一阵一阵地吹过,竹影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月芙跟着看了一眼,没看出异样,可赵恒却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她的前面,挡住她看向那边的大半视线,再厉声低喝:“出来!”   空气里静了一静,就在月芙疑心他是不是弄错了的时候,那一片竹影之间的窸窣声忽然变大了些,还夹杂着几声女子羞怯紧张的低呼。   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子从竹影间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衣衫不整的侍女。   那侍女看起来羞愧极了,始终低着头不敢看过来,只慌乱地整理身上的衣裙。   而那个年轻男子则丝毫没有表露出紧张,只是慢条斯理地拢了拢半敞的衣襟,略微虚浮的双目先在半躲在赵恒身后的月芙身上看了看,道:“殿下好眼力,真是令臣佩服。”   他打量的目光肆无忌惮,令人生厌,月芙忍不住皱眉,干脆将整个身子都躲到赵恒的身后,一点也不想再看见那人。   也不知为何,一见到那张青白中透着乖张狠戾的脸,她的心底就止不住地涌起阵阵寒意,背后更是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甚至把一开始发现这两人竟然在此偷情时的羞赧也冲淡了。   赵恒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将原本背在身后的手松开,自然垂落在身体的两侧,令自己的身形显得更宽阔。   “崔郎将,这里是宫禁之中,不是平康坊,更不是定远侯府,不得放肆。”   其实,他更想说,这里也不是东宫,不容如此放浪形骸,但顾及太子的面子,还是忍住了。   美人被挡住了,崔贺樟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兴阑珊。   他听了赵襄儿的话,今日一入宫,便一直等着见识一番她口中的那位“美人”。   原本听说是沈家那个已经出嫁两年多,又才与杜燕则和离的大娘,他没抱太大的兴趣,只当是赵襄儿为了泄心头之愤。   毕竟,他素来喜欢十五六岁,才刚及笄的稚嫩雏儿,只有偶尔兴致来了,尝尝鲜时,才会找一两个美艳丰腴的胡姬。那些已经嫁过人的娘子,他没什么兴趣。   可待真正见到人,他却一下被吸引住了。   这个沈月芙,十七八岁的年纪,生了一张清丽脱俗,宛若神女的无暇脸庞,与她的闺名十分相衬。   她今日未做隆重的装扮,只穿了一身素净的淡青色齐胸襦裙,脖颈修长,裙摆宽大,走动时身姿翩翩,曲线若隐若现。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崔贺樟却一下看出来了,她掩在长裙底下的身段,纤秾有度,胸脯饱满,腰肢纤细,比例极佳。   简直将他偏爱的纯真与美艳完美地结合在了一处。   他一时高兴,坐在席间便多喝了两杯,只恨自己未早些注意到此女。   不过,以沈家这些年的颓势,若没有公主的提醒,他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幸好,今日看见了。   他一杯一杯地饮酒,很快便感到浑身的血液沸腾不已,急需发泄一番。于是,待圣人一走,便迫不及待地离席,拉着相熟的一名侍女,胡乱寻到这处僻静的地方,解一解心中的难耐。   谁知,两人在竹林里荒唐了不过片刻,便有别人走了过来。   那侍女胆子小,红着脸下意识要躲起来,却被他狠狠地摁着,扶住竹竿,不得动弹。   竹竿摇晃,荡出一片涛声。   他觉得兴奋极了。   因为那个忽然出现,凭栏而立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扰得他心猿意马的沈月芙。   那一抹倩影就立在廊柱边,离他不过十丈的距离。   他几乎要将身边的侍女想象作沈月芙的样子,浑身的血液也好像要燃烧起来。   偏偏这时候,赵恒忽然出现,打断了他的兴致。   “殿下,臣知错了,这便退下了。”   崔贺樟虽如此说,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继续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目光也时不时往赵恒的身后看去。   可赵恒的身形纹丝不动,将身后的人遮得严严实实,连一片裙角也没露出来,实在令人扫兴。   他眯了眯眼,不想与赵恒起冲突,只好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压下心底的躁动,慢腾腾地转身离去。   那名侍女早已匆匆跑开了,此时,潇潇的竹林附近,只剩下月芙与赵恒两人。   月芙的脸悄悄泛起一层粉色。   她好像总是在狼狈的时候遇见他。而他,一次,两次都将她护在了身后。   “多谢殿下。”   除了这句话,她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赵恒转过身来,与她离得有些近,高大的身影再一次将她笼罩住。   她低垂着脑袋,恰好令他能看见那一头被玉钗固定住的如云的乌发。   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幽香。   他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一下,深沉的眼眸也黯了黯。却没有后退,只是移开了视线。   其实他比她先一步到了这里。   毕竟,宴席上的人太多,圣人走后,便多各玩各的,他在京中能谈得来的,只有将他从小带大的苏仁方的老部下们。   偏那些人又不会被邀请来参加宫中的家宴,他自觉无趣,便先往西面来寻个僻静的殿阁一个人待着。   后来看见了她,本不想出声打扰。但他常年在军中,一贯警觉,很快便察觉到竹林中的异样,这才走了出来。   方才,崔贺樟同那侍女做的事,他当然知道是什么。   感到厌恶的同时,想起身后还有一个女郎,他的后背忍不住发热,渗出一层薄汗。   “你不必谢我。”赵恒低低地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方才那人是崔相公家的郎君,如今是太子勋卫郎将,想必你也听说过。他……他素来有些不羁,你往后记得离他远些。”   方才崔贺樟朝她那儿看的眼神,他察觉到了,身为男子,他当然明白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月芙也不是不通人士的闺中小娘子,听他这样一说,立刻明白了,忍着心中的羞意,连连点头。   “殿下提醒得是,我明白的,往后定会小心。”   她不敢仰头直视他的眼睛,便将目光落在与视线平行的他的衣襟处。   他抿了抿薄唇,到底还是不动声色地往后略移了一小步,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与杜郎中和离,是否出自真心?还是被公主逼迫,不得已才如此?依照大魏的律法,若你是被逼迫的,官府即便判了和离,也要追加杜郎中的罪责,轻则罚他往后供养你,重则要革去官职,永不录用。”   赵恒问这话的时候,语气严肃,仿佛只要她说是被公主逼迫的,他便会去官府,令士曹参军重议此事。   月芙的心中感动异常。   她想了想,柔声道:“殿下如此好意,阿芙实在感激不尽。只是,与杜郎和离,的确是我主动提的,并非为人逼迫。贵主固然身份高贵,可汉光武帝时,亦有过宋弘婉拒公主,留下‘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美谈。光武仁厚,今上亦以德治国,若他并无攀附之心,大可直言拒绝。他既有此心,便足见是个小人。我虽是妇人,秉性柔弱,却也不愿委身如此小人,哪怕他最后未能与公主成婚,我也绝不想与他再有半点干系。”   她的话,字字句句出自肺腑。不过,除了这一点,她也不希望赵恒因此事为她出头。   他虽是圣上嫡子,亲王之尊,但到底在京中无甚根基。今日的情形,她也隐约看出来了,公主显然与太子和圣人都更亲近。若他因此与公主失和,反而会惹来更多麻烦。   “好。”赵恒仔细地看着她,语气逐渐温和,“往后,若公主,或是杜郎中再为难你,你亦可来寻我。接下来这半年,我总是会留在京中的。”   他说着,顿了顿,思忖一瞬,又添了一句:“慈恩寺中有一位一空法师,想寻我时,派人去同他传一句话便可。”   若只是前一句话,月芙大约只会当他是随口玩笑,当不得真。亲王之尊,哪里会让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妇人轻易寻到?   可紧接着,他却又教了她,如何寻他。   月芙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愿意继续帮她的。   越是这样真挚的好意,越是让人感到重如泰山。   “殿下为何待阿芙这样好?”她忍住心底复杂的感激,轻声问了出来,“是因为阿芙的妹妹吗……”   作者有话说:   关于做梦,应该在下周之内的样子吧。我没存稿,是每天现写的,只能大概顺着剧情估计一下,具体在哪天就不好说了。感谢在2021-09-07 23:40:38~2021-09-08 23:1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5是我、冥王星华裔 10瓶;致余之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隐瞒   宁静皎洁的秋日月光下,月芙的目光盈盈如水,带着点小心的试探。   赵恒愣了一下,微微扬眉,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想了想,摇头:“与旁人无关。我只是不想见到无辜的人受牵连。”   四下一片寂静,又一阵清风带来竹林的涛声。   “我明白了,定会将殿下的好意记在心里。”   月芙移开视线,没再追问。   其实她的心里并不大相信他的回答。   在她看来,没有人会仅仅因为一个人是无辜的,就这样帮她。尤其,这其中牵涉的人,还是公主,是他的亲姊姊。   古之圣贤,亦有私心。   至少,她身边的人,不论男女,不论身份,不论地位,都是如此。   当初,杜燕则也曾待她好过。   赵恒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相信,却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再解释。   两人相对而立,又沉默了片刻,月芙才像忽然醒悟过来一样,轻声道:“时候不早,阿芙不敢再打扰殿下,这就先回去了。”   说着,行了一礼,转身退去。   赵恒凝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伫立在原地,良久才离开。   ……   长而曲折的走廊间,月蓉心神不宁,不知不觉便偏离了方向,到了一处陌生的便殿附近。   这里没什么人影,只有一两个宫装侍女脚步匆匆地穿行而过,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紫薇殿正殿中的动静,显然离得不远。   宫中的建筑恢宏幽深多曲折,高墙之后别有洞天也是常事,月蓉没有多想,站定在原地,四下观望,想找到回正殿的路。   只是,还未等她辨清方向,却忽然听见一扇半掩的门后传来一道有几分熟悉的女声,似乎正在斥责什么人。   “自家的小郎君,年岁已然不小,怎么不好好管教?进了宫,也不懂规矩,撞倒了我家阿翎便罢了,竟然连贵主来了,也不知避让!”   听见“阿翎”两个字,月蓉才想起来,是梁国公府杜郎大郎的遗腹子,至于方才说话的人,便应当是赵夫人了。   她知道赵夫人一直同沈家不太对付,听方才的话,似乎咸宜公主也在那处,自然不欲多管。   只是,紧接着,就又听见了秦夫人低声下气的声音。   “都是我管教不严,未能看住小儿,这才惊扰了贵主,求贵主看在尚儿年纪还小的份上,宽恕他吧!”   随后,是尚儿带着哭音求饶声。   “求、求殿下,饶恕!”   月蓉吓了一跳,赶紧悄悄躲到半掩的门边,朝里看去。   里面是一处小小的院落,南面一方平静小池,池边的花木间有卵石铺就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有一座二层高的小阁楼。一处树荫下,置了一张石桌并四个石凳。   方才还在紫薇殿中的赵襄儿,正闲闲地坐在石凳上,身边站着盛气凌人的赵夫人。   赵夫人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郎君,乖乖地趴在她的肩头,看起来好好的,一点也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而他们面前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却跪着秦夫人与沈尚母子两个。   尚儿像是被吓坏了,往日总是笑呵呵的小少年,此刻双膝磕在石头上,小小的肩膀不住颤抖,一看就是在拼命忍着哭。   赵襄儿坐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好像根本听不见母子两个的恳求一般。   秦夫人咬咬牙,拍着儿子的后背,又道:“贵主,今日是佳节,如今又是在宫中,想来,是不该把事情闹大的。我知是我家大娘开罪了贵主,我这便替她向贵主赔罪,求贵主万莫牵连家中的其他人。”   赵夫人冷笑一声,正要继续出言讽刺,一直没说话的赵襄儿却忽然开口唤了一旁的侍女过去:“好了,把两个孩子都带下去吧,好好给他们擦一把脸,整一整衣裳。”   两名侍女立刻一个抱着阿翎,一个牵起沈尚,要将他们带下去。   秦夫人惊疑不定地望着公主,似乎不敢信她会如此好心。   赵襄儿笑了一声,懒懒道:“夫人放心,我也不是粗暴蛮横之人,夫人既说,要替她赔罪,我自然就不会将别人牵连进来。”   秦夫人拉着儿子的手一松,在原地呆了片刻,直到儿子已被侍女带进了小径尽头的阁楼中,才慢慢平静下来,问:“敢问贵主,要如何赔罪,才能消贵主心头之恨?”   赵襄儿打量她片刻,示意余下的一名侍女将她扶起来,慢悠悠道:“夫人怎能如此说?我可没说过恨不恨的话,不过是好心,想给沈大娘牵一牵姻缘线罢了,毕竟,她和离的事,说到底,与我有些干系,我心中愧疚还来不及呢。”   秦夫人僵了一僵,又问:“贵主仁厚。只是,大娘非我亲生,她的婚事,恐怕我难以做主……”   “夫人别急着拒绝。大娘不是夫人亲生的,二娘和小郎君,总是夫人亲生的吧?我替她寻的,自然是个好人家,若沈大娘嫁进他们家,不但沈寺丞的官爵能保住,连你家二娘的婚事,和小郎君的前程,也都有了着落。”赵襄儿笑得十分灿烂,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但若你们拒绝了,我敢保证,往后,整个长安城,将再没有沈家的容身之处。如何?”   气氛顿时变得压抑,就连躲在门外偷听的月蓉也感到紧张起来。   半晌,她听见母亲艰难地问了出来:“我明白了,只是,不知贵主说的,到底是哪一家?”   “夫人果然识时务。我方才说的是崔家,定远侯府崔家,沈大娘与崔家的那一位极是般配——”   就在几人都以为她要说崔大郎时,她却忽然又笑了。   “崔相公,崔汲。”   一声吸气声后,空气陷入一片死寂。   连赵夫人都震惊不已。   月蓉一把捂住自己的口鼻,在惊呼声即将脱口而出前,生生地憋了回去。   恍惚间,好像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好”,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满脑子只有公主方才的那几句话。   她下意识后退,慌不择路地寻了个方向便逃开了。   这样的事,应该立刻告诉阿姊。可是……   “若你们拒绝了,我敢保证,往后,整个长安城,将再没有沈家的容身之处。”   公主的那一句话,仿佛一根细细的银针,扎在她的心口。   告诉了阿姊,又有何用?阿姊一定会拒绝。   原本急促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不知不觉,已到了紫薇殿附近,灯火辉煌,丝竹袅袅,热闹异常。   有行过的侍女见她呆立在道上,一动不动,贴心地上前询问:“小娘子,可有事要吩咐给奴?”   月蓉愣愣地看着她,一点点回过神来,露出活泼单纯的笑容:“无事,我只是多饮了两杯,晕了一下,现下已好了。”   侍女见状,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   月芙回到正殿的时候,沈士槐正和一位在礼部任职的宗亲把酒谈笑,而原本沈家人的座上,不见了秦夫人与尚儿的踪影,只有月蓉一个人,端端正正地举箸,小口小口地吃着宫廷御膳。   见到姊姊回来,月蓉笑得格外灿烂:“阿姊,你回来了,快尝尝这道赐绯含香棕,才送上来的,还热着呢。”   她将一碟已被切成薄片的白色糯米糕递上来,又捧起食案上的一小盅蜂蜜淋在上头,动作流畅自然。   月芙伸手接过的时候,低头又看了一眼她身上金红相间的花纹,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白色的糯米糕被棕红色的蜂蜜淋满,显得十分诱人。   “绵软香糯,的确十分可口。”月芙拾起木箸,夹起一片尝一尝,点头夸赞,接着却忽然平静地问,“阿蓉,你方才去哪儿了?”   月蓉捧着小盅的手一顿,瞪大双眼,看着姊姊:“方才阿姊不在,我闲来无事,便在这附近走了走,阿姊怎么忽然这样问?”   月芙对上她无辜的双眼,心底略有几分失望,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回来的时候,见到一个与你身形相像的人,大约是我看错了。”   “这样啊,想来是阿姊看错了吧。”月蓉悄悄松了一口气。   月芙将妹妹的反应看在眼底,却没再追问。   也许,只是因为担心她,才偷偷跟去看一眼呢?   尽管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以妹妹的性子,若当真是因为关心,绝不会刻意隐瞒。可她也曾有事瞒过妹妹,没资格怪妹妹不同她坦白。   譬如自那次在朱雀大街初遇后,她已经两次私下遇见了赵恒……   又过了许久,秦夫人才带着尚儿回到了座上。   沈士槐已有些醉了,见秦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儿子的眼睛也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不由问:“怎么了,不是说带尚儿出去透透气,歇一会儿吗?”   秦夫人勉强道:“没什么,就是方才尚儿走得急,一不小心,撞倒了杜家的那个叫阿翎的小郎君,他身后就是咸宜公主,一个没站稳,又撞了一下公主。”   “撞了公主?”沈士槐吓了一跳,忙上下打量起母子两个,“后来如何?可曾罚了你们?”   秦夫人还未回答,尚儿却先说了:“没有,公主饶恕了我,让人带我去擦了脸,还赏了我两盘点心。”   沈士槐惊异不已,想起方才在御座前,咸宜公主步步紧逼的模样,他简直不敢相信,她会如此轻易就放过此事。   “公主可曾为难夫人?”   秦夫人的脸色还有些白,闻言也不想多解释,只是摇头:“没有。”   沈士槐越发不敢相信,正待细问,旁边的小女儿忽然说:“阿父,我有些困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被这样一打断,沈士槐才察觉时辰已晚,的确该回去了,遂也不再急着发问,带着一家妻儿,起身离席,往宫门的方向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08 23:11:29~2021-09-09 22:4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凍缥、5311157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venm 10瓶;冥王星华裔 5瓶;53111575 3瓶;致余之之、中国联通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怀疑   回去的路上,除了年纪最小,还不知轻重的尚儿依旧无忧无虑,其余几人各怀心思,纷纷沉默,再没有了来时的期待和欢喜。   这天夜里,也不知是不是由于在太极宫中受了惊,月芙再一次做了先前的那场梦。   这一回,那一张张冷漠而模糊的脸孔中,忽然多了一张,竟是她只匆匆瞥见一眼的崔贺樟。   她明明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的相貌,可他那一张苍白瘦削中带着丝丝狠戾的脸,却渐渐由模糊变得格外清晰,甚至连眼瞳旁的红血丝都一清二楚。   而更令她惊恐的是,以往会带着她离开那座阴森陌生院落的赵恒,也在即将靠近院门的时候,忽然被其他人带走了。   剩下她一人,绝望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挣脱。   ……   一夜辗转,第二日一早,月芙醒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双目微肿。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这一夜,没有睡好的,不止月芙一人。   秦夫人亦是思虑颇重,连沈士槐第二日见到她时,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让她若有不适,便请大夫来看一看。   月芙过来请安的时候,就见到秦夫人勉强笑着婉拒的样子。   “阿芙来了。”沈士槐也正忧心,见状没再多问,示意月芙坐下,叹气道,“想必你这几日心情也不大好,便在家里好好休养吧,没什么事,就别外出了。”   他还想着赵襄儿的咄咄逼人,生怕月芙再不小心遇见赵襄儿,又惹来祸事。   昨晚,他算看明白了圣人的态度,对月蓉与赵恒的婚事已不抱太大希望,只盼着沈家莫再横生枝节。   月芙当然明白父亲的意思,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这个家里,总归是没人会替她说话的。   反倒是秦夫人,冲她笑了笑,带着几分试探,问:“阿芙,昨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公主与杜二郎的婚事,只怕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你既然已和离,便与他再没干系了,往后的事,你可有打算?”   跪坐在旁边的月蓉眼神动了动,看一眼母亲,又迅速垂下眼睑。   月芙不知秦夫人为何忽然这样问,想了想,道:“可是阿芙住在家中,让母亲觉得有什么不便?”   沈士槐跟着皱眉,看向夫人,似乎想问她,是否要将女儿赶出去。   秦夫人忙摆手解释:“阿芙,你想哪里去了?你姓沈,这里是你的家,我当然不会觉得不便。只是替你担心罢了,这个家虽不多你一个人,可到底是女子,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家里,早晚要再寻个夫家,嫁出去的……”   听到这话,月芙终于忍不住稍稍冷了脸。   “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母亲也知道,咸宜公主俨然已将我视为眼中钉,整个长安城,还肯娶我的郎君,恐怕也没几个了。更何况,我已想好了,这辈子不想再嫁人,待下个月,便会搬去玄真观中,再不叨扰家中。”   秦夫人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既尴尬,又震惊:“阿芙,你、你怎么还有这样的打算?道观——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连沈士槐也讶然地盯着她。   “母亲放心,我即便去了玄真观,也不会做任何让沈家蒙羞的事。”   月芙低垂着眼,淡淡地说。   有些女子入道观修行,是为了与男子厮混,又不必受婚姻的约束,也有女子是真心遁入道门,远离尘世。   大魏的风气虽然开放,但依然对那些借着修行与男子厮混的女人颇有看低之意。   “可是,阿姊,你去了那儿,我会想你的。”月蓉忽然拉住姊姊的袖口,轻声说。   月芙望着妹妹看起来真挚又单纯的双眼,忽然有一瞬间的迷茫。   顿了一顿后,她露出一抹微笑:“没关系,你若想我,只管去看我便是。”   “阿芙啊,你可要想好了——”   秦夫人忽然有些着急,还想继续劝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沈士槐皱着眉,沉声道:“好了,这件事暂且不议,阿芙,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   月芙没有争辩,只是顺从地起身离开,与妹妹一路同行,直到分别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娘子,怎么了?”素秋见她脸色有异,忙问。   月芙摇摇头,道了声“没事”,便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只是脚步比方才慢了许多。   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正式和离还不到一个月,继母便提了要她再嫁的事。这本是人之常情,也在她预料之中,只是,似乎提得太早了些……   但愿只是她多想了。   ……   正院中,沈士槐也觉得夫人忽然提出让女儿二嫁的事,有些操之过急了。   “阿芙回家才不过两个月,和离更是一个月也未满,你怎这个时候便提了这事?”   在他看来,现在正是应当暂避锋芒的时候,阿芙的事,最好要等杜二郎与公主的事尘埃落定以后。   秦夫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可昨晚公主说的那些话,让她不得不急。   崔家那个老相公,谁都知道,已经卧床不起许久,说是病入膏肓也不为过。   要嫁给一个半截身子已入土的老父,不论她如何说,大娘必然不会同意。   她虽是继母,但也算看着大娘十几年,清楚大娘的性子,看似柔弱顺从,可倔强起来,谁也劝不动。   这事一定不能直接告诉大娘。   可即便不告诉大娘,若要成,也瞒不过沈士槐。他是这个家的主人,更是大娘的父亲,女儿的婚事,无论如何,都绕不过他。   沉默片刻后,秦夫人慢慢道:“郎君可还记得,昨晚在太极宫中,我与尚儿,曾经遇到了咸宜公主?”   沈士槐一愣,没想到她忽然提起这事:“记得,你说公主并未为难你们。”   秦夫人一阵苦笑,摇着头无奈道:“倒是不曾责罚我们,只是,公主还说了别的话……”   她慢慢将赵襄儿离谱的要求说了出来。   沈士槐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勃然大怒。   “荒唐!即便是公主,也不该如此欺负人!要一个还不满二十的女郎嫁给一个不久就要咽气的老父,实在恶毒!我沈家的人,这些年已经落魄至此,一直谨小慎微,竟还不能为她所容吗?连圣人,这些年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公主如此咄咄逼人!”   秦夫人看了他一眼,面上满是压抑的绝望:“正是圣人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才敢如此对沈家人。”   不论是沈士槐的官衔一年年的降级,还是近来月芙遇到的事,若没有圣人的纵容,他们又怎么敢?   沈家毕竟还是外戚,沈皇后至今也还与中宗一同葬在皇陵里,即便颇多非议,也从未有朝廷的公文定过罪。   沈士槐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那也不能欺人太甚!这件事,我不同意,哪怕让阿芙去玄真观,也不能嫁给崔汲!”   真将女儿嫁过去,便成了卖女求荣,说出去,他这辈子的面子就丢光了!   可秦夫人只是叹一口气,低声道:“我又何尝想这样?我非郎君的原配,亦非阿芙的亲娘,做出这种事,别人要怎么说我?可……郎君,若咱们拒绝了,往后要怎么办?月蓉与尚儿——他们两个,何其无辜?就连郎君自己,也无处立足了……”   沈士槐慢慢的不说话了。   咸宜公主的确有这个能耐。圣人宠爱她,太子也与她一条心,而唯一有可能对沈家人仁慈些的,只有楚王赵恒。   可赵恒不会长留长安,这么多年,在朝中又没有根基,一定不会为了沈家,便与公主和太子翻脸……   沈士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很多年前,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也曾从长安街头呼朋唤友,打马而过。   那时的他,年少轻狂,路遇东宫太子,亦不下马行礼。   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人,从没有哪一次斥责过他。   现在,他才知道,当初自己的居高临下,狂妄自大,总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阿芙是我的女儿,这件事,我就当未从夫人口中听到吧。”   沈士槐闭了闭眼,慢慢站起来,朝屋门的方向行去。   “夫人要如何,自行主张便是。”   只要别叫他看见。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文中好像没有完美型好人,男女主也都不是。   感谢在2021-09-09 22:41:48~2021-09-10 23:2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碟子 20瓶;小精豆儿 10瓶;53111575 5瓶;致余之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惊梦   接下来,一连几日,秦夫人都没再提过要月芙再嫁的事。   而家里的其他人,从沈士槐到沈月蓉,也都恢复作往常的模样,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可月芙的心里,却一天比一天不踏实。   ……   “阿芙,发生了这样的事,谁能料到!幸好崔郎将及时让人将这里封起来了,否则,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朦胧中,月芙听见了秦夫人带着难过和无奈的声音。   她努力拨开遮蔽在眼前的云雾,发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梦里那座陌生森然的院落。   那一张张冷漠的面孔,好像一下子生动起来了。   “简直令人不齿!”是父亲沈士槐愤怒而颤抖的声音,“你现在这副模样,还怎么对得起你祖母和母亲!往后要让旁人怎么看我们!”   经父亲这样一说,月芙才忽然惊觉,自己正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而身边站着的,是同样衣衫不整的崔贺樟。   崔贺樟的模样,简直与她那一日在太极宫中见过的荒唐情形一模一样!   月芙惊恐地睁大眼,望着眼前的几人,只觉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崔郎将,我家大娘虽已不是闺阁少女,可到底也是正经的娘子,总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的……”   崔贺樟笑了笑,才开口说了一句“那是自然”,便有个二十五六岁的娘子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一巴掌打在月芙的脸上。   抹了鲜红蔻丹的指甲从眼前一下划过,在脸上留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月芙想大声尖叫,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几张可怖的脸孔,在眼前飘来荡去。   “崔贺樟,你敢将她纳进府中试试,我定不会让你好过!”   “夫人莫急,她自然不会妨碍夫人的位置,夫人想想,咱们家里,不是还空着一个位置吗?”   “哼,我道你哪里的孝心,忽然要替父亲再娶,原来早打了这个主意!”   那妇人的怒火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可听在月芙的耳中,却如平地惊雷一般,猛然炸响。   ……   “我不要!”   昏暗的黎明,月芙惊叫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娘子!”素秋披着衣服匆匆进屋,坐到她的床边,将她扶起来。   月芙一手撑在床沿,紧紧地攥着锦被的一角,一手捂着不断起伏的胸口,好像受了巨大的惊吓。   她的额头和后背都已被汗水湿透了,秋日的寒意很快渗透进来,令她在一阵冷一阵热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娘子快擦擦汗,别再冻出毛病来。”素秋从外面捧了一碗温在炉子上的温热茶汤来,让月芙喝了两口,又拿了块巾帕来替她擦汗,“方才,可是又做噩梦了?”   月芙点点头,捧着茶汤饮了两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干得有些肿痛,连吞咽都觉得难受。   方才梦里的场景依然十分清晰地印刻在脑海里,令她的额头止不住地刺痛。   已经连续好几个夜晚,她总是做着一个连续的梦,似乎是从前那个梦境,忽然由模糊变得清晰,要将许多事一下子灌进她的脑海里。   短短的几天,似乎已经将往后的几年飞快看过了一遍。   原本不过一场梦,没人会当真,只是里头发生的事,令人匪夷所思的同时,又真实得毛骨悚然,使她不得不产生怀疑。   “这可怎么好?”素秋将茶碗拿走,换了温水来,满心满眼的担忧,“莫不是这几日,冲撞了什么东西?娘子,要不,咱们再寻个日子,到庙里去拜一拜,可好?”   月芙先是点头,咳了一声,又是摇头。   噩梦虽让她夜不能寐,可她总觉得,这梦境,是在提醒着她即将发生的事。   梦里,她先是被崔贺樟欺辱,又被父亲和继母逼着嫁进定远侯府,成了崔汲的继室夫人。   崔汲是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成婚不过半个月,便一命呜呼。   按规矩,当守孝三年。   可这三年里,她每一日都在遭受着折磨。   身为名义上的“继母”,她被“继子”崔贺樟肆意玩弄,被“儿媳”侯氏斥骂侮辱。   崔贺樟阴晴不定的乖张脾气,侯夫人咄咄逼人的辱骂,还有家人的无视,甚至是整个长安城,来自无数陌生人的嘲笑、议论……   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恐惧无比。   ……   天还未亮,月芙呆坐在床沿,出神不已。   她忽然想起,在闺中闲来无事时,读过的民间传奇辑录,便常用梦见前尘往事的桥段。   她过去虽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这短短两个多月,又的确越来越清楚地明白了,她的家人,并不像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可靠。   若只是一场荒唐的梦,自然最好。若不是,等着她的,便是死路一条。   她必须未雨绸缪,替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淡淡的晨曦微光中,月芙捂着发痛发紧的心口,只觉曾经被自己努力压下的那一丝丝妄念,仿佛雨后的藤蔓,无声地疯长。   ……   转眼到了九月,一直没动静的圣人终于下了圣旨,替咸宜公主和杜燕则赐婚。   毕竟是嫁女儿,哪怕已是二婚,圣人也还是花了不少心思。   听闻,还专程让尚书令王玄治,也就是咸宜公主的亲舅舅,亲自到吏部查阅杜燕则的履历,又到工部走了几趟,一一问过工部尚书、侍郎和其他郎中,确信其身家履历清白,从政亦兢兢业业,这才放心。   婚期定在来年的三月,现如今,还剩下半年的时间。   为此,圣人又特意下旨,要替咸宜公主重新翻修府邸,以供她新婚之用。   身为天子,圣人平日力行节俭,不喜铺张,就连后宫,也总以简朴约束众人。众多妃嫔中,唯有薛贵妃一人,平日会打扮得稍明丽些。   可对待子女,尤其是发妻王氏留下的子女,圣人却总是格外宽容,也不知是不是念及当年为储时,儿女们亦受过苦的原因。   这些年来,东宫虽稳,却依然时不时有言官上奏,对太子赵怀悯平日偶尔可见的奢靡作风不满。   只是,圣人屡屡口头申斥,却从不见其他责罚。   久而久之,臣子们明白了圣意,弹劾的折子自然也少了。   到了咸宜公主这儿,也是一样的。   公主骄横,宗室贵戚中有不少人知晓,却鲜少有人在圣人面前提及。   沈家人如今也算彻底见识过了公主的霸道,提起这事时,都有些沉闷。   沈士槐更是一连看了月芙好几眼,见她的确没有太多伤心的表情,这才松了口气。   “公主的婚事总算是定下来了,咱们倒也不必太过紧张了。”   “是啊,恰好,三日后,是老定远侯的生辰,崔家这一回要大办一场,说是给崔老相公去去晦气。昨日,帖子已经送过来了,阿芙,你也跟着我们一道去吧。”   秦夫人说完,眼神便落到了月芙的身上。   听见“定远侯”三个字,沈士槐原本捧着茶汤的手忽然一顿,随即垂下眼,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啜饮。   月蓉亦是捏了捏手里把玩着的络子,没像平日一样先嚷着要去。   月芙将这三人的反应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心底一片冰冷。   此情此景,与她梦中的片段全然重合。   到现在,她已经不得不相信,梦中梦到的那一切,就是她已经“经历”过的事。   “可父亲不是说过,叫我没什么事,便不必出去了。若在定远侯府又遇见了咸宜公主可怎么办?”   沈士槐咳了一声,放下茶杯,淡淡“唔”一声,道:“你考虑得不错。不过,因公主府尚在修葺,咸宜公主昨日已启程去了东都洛阳赏枫,想来到时不会前来。你不必担心,只管跟着去便是了,也该寻个机会散散心。”   月芙悄悄掐了掐掩在袖口底下的指尖,直到感受到那股钻心的痛,才慢慢地笑了。   “好,我听父亲的。”   接下来,他们再说了什么话,月芙已经都听不进去了,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出的门,又是怎么回的院子,也不记得。   她的心里,只剩下“定远侯”这三个字。   那场可怕的梦境中,一切痛苦的开端,都始于定远侯的生辰那日。   “娘子?”素秋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怎么又在发呆?手也这样凉。”   这几日,素秋和桂娘总觉得她精神不佳,人也瘦了些,时不时便来看一眼,一见她发呆,必要来问。   “没什么。”月芙抖了抖,轻声道,“明日——不,一会儿,你就去一趟慈恩寺吧,我有一句话,要你带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10 23:20:42~2021-09-11 23:5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杨木木 56瓶;19682395 12瓶;53111575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落叶   隔了一日,月芙带着素秋等,再一次踏上了去慈恩寺的路。   为了不教家人怀疑,她只说是近来总梦见亡母,心中颇多感慨,便想去寺中上一炷香,请法师念一念经文。   秦夫人与月蓉两个本还想跟着去,一听她要祭奠亡母,只好悻悻然不说话,随她一人去了。   到了慈恩寺,她让素秋一个人陪着,跨入山门,绕过钟鼓楼,照例先上香,又在僧人的指引下,到甘露堂,请法师做了场佛事。   等忙完了这一切,才带着素秋,一同沿着卵石小径,朝厢房的方向行去。   已是深秋,这一条小径愈显幽静。   西院外围的那一面清水墙内,似乎多了几株梧桐。原本繁茂碧翠的枝叶悄悄泛黄,在秋风中萧瑟地摇动。   月芙今日穿了一双粉白的高缦鞋,麻编的厚鞋底,锦缎的鞋面,绣着一朵一朵祥云的纹样,踩上卵石时,依然能感受到凹凸不平。   正是上一次来慈恩寺时,所穿的绣履。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脑海中慢慢浮现那一日的情形。   他站在她的面前,亲自弯下腰,替她拾起了那只绣履,再仔细地放到她只剩罗袜的脚边。   “娘子为何忽然要见楚王?”   四下无人,素秋这才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前日,月芙让她来慈恩寺传的话,便是请一空法师转告八王,请他今日午后来一趟慈恩寺,有事相求。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楚王到底会不会来。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她们与楚王之间,并没有太多交集。   但既然月芙已经打定了主意,她自然不会再质疑。兴许,是先前月芙到慈恩寺和太极宫那两次,发生了什么她和桂娘不知道的事。   “我有事求他相帮。”月芙掐了掐自己的指尖,淡淡地解释一句。   在她的梦境里,赵恒是唯一一个真正帮过她的人。   被崔贺樟欺辱后,她执意不肯嫁进定远侯府,曾按照赵恒的话,让一空法师将此事告诉他。   赵恒没有食言,当即亲自找到她父亲沈士槐,令他不得如此,要照她的意愿,将她送入玄真观修道。   沈家起初是答应了的。   可不久,河西节度使苏仁方卸甲归京,赵恒感念其多年的养育照看之恩,亲自西去迎接。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她还是被逼着嫁给崔汲,踏进了崔家的大门。   为了这件事,赵恒归来后,勃然大怒,不但斥责了沈士槐,甚至还同太子和咸宜公主大大的争吵了一番,连圣人的劝说都未听进去。   而再后来,便是他遵守当初圣人许下的诺言,同月蓉成婚。   婚仪当晚,他连新妇的房门也没靠近,当场转身离开,骑着马去了慈恩寺,第二日一早就离开了长安。   听说,他回了河西的军中。   月芙不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时的她,已被折磨得精神涣散,不成人样,自顾不暇,哪怕是唯一的恩人,她也已经顾不上挂念了。   她只知道,两年后,在她自己也已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隐约听说河西传来八王病故的消息。   至于是真是假,内情到底如何,一概不知。   月芙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日在朱雀大街,第一次见到赵恒时,自己便会下意识地生出安全感。   那是上辈子残存的记忆留在她脑海里的深刻烙印!   幸好,这辈子,苍天垂怜,给了她预知后事的机会。   既然如此,她自然要抓住机会自救。   “娘子,你看。”素秋轻轻拉了拉正在出神的月芙,示意她朝前面看。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走到了上一回遇到赵恒的地方。   一处拐角,一片草木,一条连接厢房的长廊。   无数碎光从泛黄的树叶之间洒下,恰落在一道挺拔而坚毅的背影上。   是赵恒,她唯一想要紧紧攀住的一根浮木。   “殿下。”   月芙走近两步,站在他的身后,轻轻地唤他,迎着金色日光的双眼中渐渐带了几分湿意。   素秋已避到远处,四下看着有没有人靠近。   听到声音,赵恒慢慢转过身来,对上月芙清丽的脸庞,原本透着几许冷意的面目间不禁闪过一丝诧异,似乎被她眼神中突如其来的复杂情绪惊了一惊。   月芙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连忙收起情绪,低头先行了一礼。   “殿下今日能来,月芙感激不尽。本不敢打扰殿下,只是 ,实在有两句话想亲口同殿下说。”   “娘子不必多礼,有什么事,直说吧。”赵恒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淡淡道。   月芙咬了咬唇,白净的面上闪过一丝害怕和犹豫。   “不知殿下是否听说,崔郎将要替老定远侯做寿?我父亲也收到了请柬,明日,我会随他们一同到定远侯府为崔相公祝寿。我、我有些害怕,想求殿下,若明日得空,能否也到定远侯府走一趟?”   这几日,她已反复思索过,如今,能暂时压得住崔贺樟的人,只有赵恒一人。   赵恒身份高贵,崔贺樟自然会给他也送一份请帖,只是,他不会去罢了。   若他不在,即使她知道了崔贺樟的意图,能不能躲过,也未可知。毕竟,那是在他的家中,他发起狠来,谁也拦不住。   可她又不能直说,是自己的父母家人同崔贺樟合起伙来害她。她没有证据,这话听来,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想来想去,只好求赵恒明日也去一趟崔家。   唯有他亲眼见到事情的发生,才会相信她说的话。   赵恒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答。   往日,崔贺樟看不上沈家,这样的事自然不会邀他们,这一回忽然发了帖子,的确有些反常。再加上中秋那日在太极宫,崔贺樟望向沈大娘的眼神,沈大娘感到害怕,的确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还有些怀疑。   “娘子既然害怕,为何不离崔家远些,明日不要去呢?”   月芙早想过他会怀疑,赶紧解释:“殿下,我虽是个妇人,从前却也听说过崔大郎的事,他、他不是个正人君子,恐怕不会因为我躲了一次、两次,就善罢甘休。若明日我去了,无事发生,往后便可安心,若有事……那我再另谋他法便是了。”   她说着,努力直视着赵恒的眼睛,不让自己退缩。   赵恒审视地看了她片刻,目光慢慢缓和下来。   她也只是个担惊受怕的小娘子而已,所求不过让他明日去一趟崔家。尽管他一向不喜崔家的那位郎君,也不认为明日一定会发生什么,可这也仅仅只是举手之劳。   “我明白了,明日我会去的。沈娘子,你不必太过忧惧,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这是一句是否普通的安慰,月芙却又有些难言的情绪涌动。   她抬着头,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泪意,又重新浮现。   “多谢,明日,我等着殿下。”   其实,她更想说,我解决的法子,就是殿下你呀!   赵恒被她专注而美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想要移开视线,却不知为何,仍然仔细地注视着她的眼膜,低低地应了一句“好”。   话似乎已说完了,两个人站在原地,忽然陷入沉默,却谁也没动。   寂静的空气里,泛黄的树叶一片片飘落,又被秋风卷起,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其中一片,在半空中翩然地扭转片刻,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轻轻地落在了月芙的肩上。   素净的衣衫上,躺着一片极轻的枯黄落叶,更衬得她白皙的脸庞楚楚动人。   赵恒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微微抽动一下。   又一阵风过,将那片短暂停留的落叶卷走了。她什么也没有察觉。   “无事,我便先走一步,娘子请自便。”   赵恒抿了抿唇,不再看她,淡淡地点头,转身离开,迅速消失在长廊尽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11 23:55:32~2021-09-12 23:4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冥王星华裔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5311157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ectricBlack、53111575 10瓶;野有蔓草、A5是我 5瓶;致余之之、中国联通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寿宴   定远侯府的寿宴设在晌午,沈家本该一家子人一起赴宴。   可第二日一早,月蓉却说昨夜着了凉,头晕脑胀,浑身无力。   月芙问她,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她只笑着摇头,说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两日便好了,只是,夜里的寿宴怕是去不了了。   秦夫人大约也不想让亲女儿去,闻言,一句也没多问便同意了,还顺水推舟地让尚儿也跟着留在家里,说是他两个年纪还小,去不去都不打紧,恰好留下,姊弟两个好作伴。   一系列的“巧合”,依然与月芙记忆里发生的一切的一模一样。   这时候,她反而让自己平静下来,什么也不说,只让月蓉在家好好歇息。   离家之前,月芙特意嘱咐桂娘多留意白露轩的动静。   桂娘年长,做事一向稳妥,一听便知她的意思,当即答应了。   临近晌午,马车逐渐靠近定远侯府。   这一场寿宴办得阵仗极大,离侯府大门还有数十丈的距离,道上已满是宝马香车,健仆豪奴。   行进的速度骤然变缓,月芙轻轻掀开车帘,朝外观望。   西面是一堵约两丈高的粉白墙,墙体极长,一眼望不到头,仿佛这整整半条街,都被这堵墙占满了。   这是定远侯府的外墙。   光从外围,便已能感觉到这一座宅邸内里占地之广,气势之豪。   月芙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当初,老定远侯崔汲还在朝中任职时,本是个清廉刚直的谏臣。   沈皇后当政时,他便多次直言进谏,当众惹怒了沈皇后。后来,他又在圣人失势时,毫不避讳地将女儿崔桐玉许给圣人的嫡长子,再度惹怒沈皇后。   沈皇后念其为人直率,敢于进谏,到底没有怪罪,依旧重用他多年。   如此股肱之臣,年老后,唯一的儿子失了能管束他的人,变得越来越张狂无度,实在令人唏嘘。   又过了片刻,马车终于行到崔家门外。   月芙远远的就看到立在庭院里,迎接往来宾客的崔贺樟。   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挂着笑,看起来不过是应付众人,与往常无二。可若再多看一眼,又会觉得,其中好像藏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妇人,美丽端庄,笑意盈盈,只是微微上挑的眼尾偶尔透出几分高傲。   月芙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崔贺樟的夫人,出身将门的侯氏。   她的脑中闪过许多可怖的画面,让她忍不住颤了颤,用力地掐紧自己的指尖,直到感到疼痛松开,慢慢下了马车,跟着父亲和继母一同进了崔家的大门。   进门的宾客格外多,沈家的身份又不够分量,崔贺樟自然不会同他们道了声谢,便又去应付其他宾客了。   只是,临转身的时候,月芙分明感觉到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意味深长,又隐隐带着志在必得,令人毛骨悚然,如芒在背。   她咬了咬唇,一路跟着侍女进了厅堂。   既是贺寿,自然要见一见寿星。   厅堂里摆了大约半人高的六扇花鸟屏风,隐约可见后头有一张铺了软衾的卧榻,榻上卧着个身形枯瘦的老丈,正是病入膏肓的崔汲。   他肤色蜡黄,面部与颈部满是纵横的沟壑,半睁着的双眸浑浊一片,时不时咳嗽两声,发出吃力的喘息声,稍走近几步,就能嗅到他身上浓郁的药味。   如此苍老虚弱的模样,早已看不出当年在朝围观时声势和气度。   进来的宾客们不由都惊了一惊,这副样子,还折腾着过寿,只怕再有几个月,喜事就会变丧事。   崔家的这个“孝子”,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方才一路上的说说笑笑忽然都停了,众人纷纷噤声,迅速地行了个礼,说了一两句祝贺的话语,等了一阵,才听见一声吃力的“多谢诸位”。   秦夫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听说”和“亲眼所见”之间,到底有差别。若不是今日来了,谁能想到,崔汲真的已经病到了这种地步?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立刻带着月芙出了厅堂,远远地回到了外头特意布置过,要用来宴客的庭院里,捂着慌乱不已的心口,喘了好几口气。   “大娘,你——”   她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月芙说,可才开口,却忽然被打断了。   “夫人,”沈士槐转过身来看着她,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光禄寺卿也来了,我去问候一声。你带着阿芙去同其他人说说话吧。”   秦夫人怔了一下,随即慢慢平静下来,轻轻点头:“我知道了,郎君去吧。”   “母亲,”月芙注视着两人的反应,缓缓开口,“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秦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叫你一会儿饮酒时,量力而行。”   “哦,我知道了,多谢母亲提醒。”   月芙垂下眼帘,背后渐渐爬满寒意。   酒,就是宴上的酒,让她中了崔贺樟的圈套。   她现在无比紧张,急等着赵恒的出现。   可也不知何故,一直到宴席开始,宾客们已然就座,却依然不见他的到来。   月芙不禁忐忑起来,坐在食案边,低头望着眼前的瓜果和炙肉,半点胃口也没有。   身边有别的娘子同她说笑,她也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始终挂念着赵恒。   他是否被别的事绊住了脚,以至于不能及时赶到?又或者,他已另有安排?还是……他后悔了,今日根本不打算来了?   一场宴席,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两个时辰,甚至更久。   幸好,虽是分食制,每人食案上的酒却都是从庭中的同一樽缶中盛的,菜食亦是由侍女在庭中分至每人的案上。   月芙这才敢放心地用了几口。   不一会儿,等众人饮至欢畅时,崔贺樟从席间站起来,捧起手中的金樽,先冲众人道谢:“今日家父寿诞,蒙诸位不弃,前来祝贺。家父年迈,无法亲自向诸位一一道谢,只好由某代劳,某先满饮此杯,望诸位海涵。”   他举杯一饮而尽,又挥手让侍女捧了数十只盛满新酒的酒杯上来。   “圣上慷慨,中秋那日,惦念家父卧病不能赶赴宫中宴席,特赐了西域贡酒。今日,家父特意嘱咐,要以此酒答谢,某将亲自向诸位一一敬酒,以表谢意。”   说罢,他便带着侯氏,两人一同往坐在最前面的肃宁侯一家去了。   月芙心里的不安再度攀升。   凭着记忆,她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这所谓的西域贡酒,让她喝完以后,便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软。   眼看崔贺樟与侯氏同一家又一家饮完,已经再向沈家这边来了,她几乎已有了要直接转身逃走的冲动。   旁边的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跟着紧绷起来。   一家三人,皆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沈寺丞。”崔贺樟捧着酒杯,似笑非笑地过来,打量着三人,“上一回在太极宫人太多,崔某没机会单独同你喝一杯,今日可算是寻到机会了。还有夫人——”   侍女将托盘奉上,他亲自将就送到沈士槐的手里,接着是秦夫人,最后,是月芙。   “这一位,可是大娘子?”   他的目光落到月芙的身上,眼眸微微眯起,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却没将酒杯立刻递上来。   月芙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根本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一名守在大门附近的家仆忽然奔进来,报说太子、太子妃和楚王就要到了。   众人一惊,立时交头接耳起来,崔家的这场寿宴,办得着实有分量。   崔贺樟的眼里却下意识闪过一丝诧异。   太子妃是他的亲姊,今日过来,本就是说好的,可太子和楚王两个,却没有提前知会。他虽都向他们发了帖子,却根本没指望他们这样的身份会来。   尤其是楚王。   “郎君,咱们该去迎三位殿下了。”侯夫人示意崔贺樟快些过去。   可崔贺樟不过愣了一下,便又笑了,继续看着月芙,道:“急什么,先把这一杯喝完。这位小娘子,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呢。”   看到他这副模样,侯夫人便觉不对劲,只是碍于人多,又想着太子等人就要来了,才没有发作。   月芙这时却渐渐地不慌了。她露出一抹微笑,不卑不亢道:“崔郎将说得不错。”   这一笑,让崔贺樟的心口也跟着酥了一下。他咬了咬后槽牙,忍住心底的躁动,这才慢吞吞将酒杯递过去。   月芙伸手接过,小心地避开他的指尖,与他们一道仰头,却没有真正将酒饮下。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橙黄色大袖衫,长长的垂下去,恰好能挡在身前。趁人不注意时,她将杯里紫红色的酒液倒进了宽大的袖口中。   敬完这一杯,崔贺樟看一眼她手里已然空了的金杯,这才满意地带着侯夫人赶到门口去迎。   月芙也跟着众人到庭中等候,不一会儿,就见外头有东宫的全副仪仗,有内侍弯腰上前,将车中一身华服的赵怀悯和崔桐玉请下来。   而在他们的仪仗后面,才是骑在高头大马上,只带了几名普通护卫的赵恒。   在近二三百人的人群中,月芙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遥遥相对的视线里,她忍不住飞快地冲他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12 23:45:19~2021-09-14 00:0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太少两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111575、请你喝快乐水、辛巴帕杰罗劲 10瓶;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异香   赵恒坐在马上,俯视着行礼的众人,目光掠过月芙脸上那一抹笑意时,一直紧紧捏着缰绳的左手慢慢松了下来。   深深嵌进掌心的麻编绳,一点点浮了上来,原本煞白的皮肤终于开始逐渐恢复血色。   他本应该来得更早一些。   可是,一大早,太极宫里便来了人,将他召进了宫。   前些日子,河西节度使苏仁方向已经向朝廷上疏,称自己年迈力衰,当退而致仕,求圣上允准。   太子赵怀悯与尚书令王玄治都批了,昨日才交到圣人那儿。   苏仁方是大魏一代名将,为朝廷打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胜仗。当年,中宗和沈皇后还在时,就多次要他到长安为官。可他屡屡拒绝,坚持守在西北边疆,至今二十余年。   这样的大功臣,年逾花甲后,提出退而致仕,圣人自然允准。   因赵恒就是苏仁方抚育长大的,因此,圣人便召了他入宫,嘱咐他过一阵子,亲自往西北去,接一接苏仁方。   赵恒自无不应。   恰逢赵怀悯携崔桐玉也到了甘露殿,言谈之间,提及今日崔汲的生辰。   赵恒本要先行离去,前往崔家,圣人听说后,很是高兴,干脆让他与太子和太子妃一同前往。   就这样耽误了近一个时辰,这才姗姗来迟。   身为亲王,这样的寿宴来晚一步,也是常事。可是赵恒心里记着月芙的话,即使不认为真的会发生什么,也不想太晚过去。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的心也渐渐提了起来,生怕真的发生了什么。   好在,现下,她还好好地站在行礼的人群里,安然无恙。   他没有来晚。   悬着的心放下的那一刻,他没有觉得轻松,反而微微皱起了眉。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件事的关心,或者说,对沈家大娘的关心,好像已经隐隐超越了某一条界线。   这种怪异的感觉,好像眼前笼罩了一层触摸不到,也难以驱散的薄雾,雾气的那一头,有什么东西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不过,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多想。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边的仆从,走到长兄的身边站定。   崔贺樟满面红光,携着夫人侯氏站在最前列,冲行到近前的三人行礼:“三位殿下驾临,实在蓬荜生辉,臣未曾出迎,有罪。”   他们身后跟着的其他人也纷纷行礼。   到底是曾经的宰相,又是圣人的亲家,一场寿宴,办得风光无限,羡煞旁人。   赵怀悯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虚扶了一把崔贺樟,道:“无妨,我们本也没有提前知会,你不知晓,也在情理之中。”   崔桐玉也跟着将弟媳侯夫人扶了起来,微笑道:“父亲的寿辰,本是我要来的。太子殿下仁厚,体谅父亲过去多年来,为大魏殚精竭虑,劳苦功高,便说要亲自来探望一番。”   她说着,又看一眼另一边始终没有言语的赵恒,补了一句:“八王亦是有心,亲自前来贺寿。”   她和太子都不知赵恒为何忽然要来,姑且就当他是看在长兄的面子上,亲自来给长兄的岳丈贺寿。   三人先去看了一眼崔汲,被迎接入庭院中,又设了坐榻和食案。   赵怀悯命人将贺礼送上,又代圣人说了一番话,这才吩咐被打断的寿宴重新开始。   一时间,庭中的气氛再度热烈起来,数百宾客觥筹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崔贺樟先向三位殿下敬了酒,又命侍女好生服侍,这才带着侯夫人,继续方才未尽的一轮敬酒。   走动之间,他的目光时不时朝月芙的方向瞥去。   一名心腹仆从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询问:“郎君,待会儿的事,是否还要继续?”   忽然来了三位贵人,总会有些忌惮。   崔贺樟转头看了看太子夫妇,道:“那是自然。”   不知为何,他对那个不苟言笑的赵恒总有几分忌惮。不过,有太子和太子妃在,他便不怕了。   往日,他做过的事,太子和太子妃多少都知道,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必要的时候,还会帮他周旋。   今日的事,照事先的计划,本也不会闹大,总共只那么几个人知晓。   从中秋那一夜起便朝思暮想了二十几日的美人,眼看已经要送到嘴边了,没道理白白放走。   另一边,月芙回到座位上之后,便一直暗中留意着崔贺樟的动静,眼见他开始频繁往自己这边看,心里便明白了,应当是方才那杯酒里的药快要发作了。   只是,她总要先向赵恒示警才是。   想了想,月芙摸一摸因为前面喝的那几杯酒而微微泛红的脸庞,以手支颐,装作有些不适的样子。   秦夫人见状,转过头来问:“大娘,你还好吗?”   月芙摇摇头,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只是方才大约多喝了两杯,有些头晕。”   秦夫人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你这孩子,先前已同你说了,饮酒要量力而行,偏你却不听。要不要让人带你下去,寻一间屋子先休息一番?”   月芙揉着太阳穴,又是摇头:“不必,我还撑得住。”说着,又拿起酒杯,道,“三位殿下也来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单独上去问候一声?”   秦夫人一愣,没想到她头已晕了,竟还想着这个,不由看向身边的沈士槐。   身边有许多朝臣,都已蠢蠢欲动,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同太子多说两句话。   沈士槐想了想,点头,起身带着妻女过去了。   恰好有两人刚刚喝完酒离开,赵怀悯手里的金杯还未放下,一见沈士槐三人,脸上原本的笑意便淡了下来。   不过,他并没有像咸宜公主一般,立刻言语间夹枪带棍,令人下不来台,只是略显冷淡道:“沈卿来了。”   沈士槐看着太子如此明显的变化,忍不住忐忑起来,连忙微微躬身,做出谦卑的姿态:“臣惭愧,特意来向三位殿下请安。”   赵怀悯冷冷地看着,既没说话,也没举杯。   倒是太子妃崔桐玉面色如常地冲三人笑了笑:“我该替家父感谢沈寺丞愿意前来贺寿。”   她说完,却也没举杯,只留沈士槐一人,连声说着“不敢,不敢”。   秦夫人有些紧张,站在沈士槐的身边,连大气也不敢出。   只有月芙,面色潮红,眼神混沌,一副半醉的模样,脚步也好似不稳。   她特意站在了离赵恒更近的那一边,这时候,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不知怎的,后背好像真的有了几分燥热。   “既然沈表叔亲自过来,我便先满饮此杯了。”一直面无表情的赵恒忽然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仰头饮尽自己杯中的酒,算是承了沈士槐的情。   赵怀悯的脸色,在听到“沈表叔”这三个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阴沉。他狭长的眼眸先在弟弟的脸上逗留一瞬,这才慢慢露出笑容,执起金杯,微微抿了一口,算是喝过了。   眼看是自己敬的酒,自己却还没喝,沈士槐立刻冲妻女示意,三人一同饮尽杯里的酒。   月芙仰着头,脚步晃了晃,一个不稳,竟是往旁边跌了一下,杯里的酒也跟着往一侧洒了出去。   一只有力的手掌牢牢托住她的胳膊,等她一站稳,又迅速移开,只是方才洒出去的酒,也一滴不落地泼到了那只手掌底下的衣袖上。   赵恒身上上好的锦缎间立刻多了一片深色的水渍。   月芙一看,赶紧低头告罪:“求殿下恕罪,我并非有意,实在是方才多饮了几杯,头脑发昏,这才弄湿了殿下的衣裳。”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赵恒一眼,又飞快地转开视线。   赵恒面色冷漠,目光从她酡红的细嫩脸颊上滑过,沉声道:“下不为例。”   不等月芙称谢,赵怀悯似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挥手道:“好了,酒已喝过了,都下去吧。”   沈士槐擦擦额角因紧张而渗出的冷汗,连声应“喏”,带着妻女赶紧下去了。   等回到座上,秦夫人再度望向月芙:“大娘,你方才那样失态,可见真的有些醉了,快让人带你下去歇着吧,可别再像方才那样了。”   宴席一时半会不会结束,按照如今长安城里贵族们的风气,一会儿还会有伶人们预备的各种绝技,供客人们取乐。   这一次,月芙没再拒绝,只是半睁着眼,做出努力保持清醒的样子,无力地点头:“我听母亲的。”   旁边候着的侍女见状,立刻快步上前,道:“今日宾客多,郎君特意吩咐奴等备下了供客人们小憩的厢房,娘子随奴过去便好。”   月芙一手扶着额,一手支着桌案,从榻上慢慢站起来,很快又有两个年轻的侍女过来,一左一右地搀扶住她的两只胳膊,带着她朝远离宴席的西面行去。   月芙可以行得极慢,几乎将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压在了两名侍女的身上。   可这两名侍女看起来身形普通,手上的力气却极大,架着她这样以整个人,丝毫没有吃力的迹象,反而依旧走得极自然,显然是特意安排的。   离开庭中的那一刻,月芙忍不住半眯着眼往赵恒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仍旧坐在太子的身边,也不知有没有意会她方才敬酒时,向他投去的求救的暗示。   耳边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四下走动的人也慢慢变少了,月芙看着已然空无一人的曲折长廊,问了一声:“还没到吗?我头晕得厉害,只怕实在撑不住。”   两名侍女的脚步未停,其中一个轻声道:“娘子莫急,很快就到了。”   又拐了两个弯,终于到了一处僻静的屋子。   月芙被扶到贵妃榻上躺下,其中一个侍女跪坐在脚踏上,替她除去鞋袜,柔声道:“娘子先在此处歇息,奴一会儿再给娘子送醒酒汤来。”   另一个侍女则蹲在香炉边,朝香炉里投了一截刚刚点燃的香。   月芙侧卧在榻上,软软点头,慢慢闭上双目。   门被打开,又重新阖上,是那两名侍女走了出去。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不一会儿,一缕淡淡的,发甜的异香悄然弥散开来。   作者有话说:   高亮:注意这个香。   我应该会在下一章入V,为此,没有存稿的我,明晚不更,攒一攒,凑一凑,后天晚上更。不出意外是三更合一,实在有意外的话,就是分两次更。   感谢在2021-09-14 00:02:00~2021-09-14 23:4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111575 20瓶;来世 14瓶;45632568、冥王星华裔 10瓶;小心心、束姜 2瓶;Am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破门   庭中的宴席间, 赵怀悯显然对弟弟有几分不满。   等沈家的三人一走,便转向赵恒,冷道:“八郎, 不是什么人, 都配和咱们攀亲的。”   显然是方才的那一声“沈表叔”让他心中十分不悦。   他和妹妹赵襄儿一样,对当年沈皇后的独断擅权耿耿于怀, 至今未曾释然。沈皇后早已仙逝,盖棺定论,圣人已将过去就此揭过, 无人会再追究。   可沈家还有其他人在, 他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们还能像过去那样,借着外戚的身份,享尽众人的奉承吹捧。   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极宫里的御座上已换了人,如今他是太子, 阿父是天子, 根本没必要再对沈士槐和颜悦色。   偏偏八郎是个异类, 多年不来往的外戚, 那一声“表叔”竟也叫得出口。   赵恒一贯看不出情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赞同。   在对沈皇后,乃至沈家人的态度上,他和长兄、阿姊都不一样。   在他看来,沈皇后对子女也许算不上亲近,可在为政一事上,却着实极有天赋。正是在她当政的那些年,大魏一步步走入更加繁荣安定的局面, 国力强盛, 百姓喜乐。   阿父仁善易心软, 处理朝政时,难免有思虑过多,举棋不定的时候,正是有当年沈皇后打下的基础,阿父才能做个安稳的守成之君。   他对这位不太熟悉的祖母没有恨意,反而还怀有几分敬佩之意。   他一边暗中留意庭中的动静,一面淡淡地回答太子的话:“阿兄,不论配不配,沈寺丞都是阿父的表弟,是咱们的表叔。”   血浓于水,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底下的一众宾客中,沈家大娘似乎真的已经醉了,正唤了侍女过去,仿佛要离席歇息。   袖口那一段被酒濡湿的地方还泛着凉意,若他没猜错,方才敬酒的时候,沈家大娘便是在向他暗示着什么。   “八郎,难道你真的像襄儿说的那样,打算娶沈家的女郎为妻?并非我要干涉你的婚事,只是,沈家的那个女郎,若只是做一个妾,我不会说什么,可要做你的王妃,那实在是配不上了。”   赵怀悯狭长的眼眸紧紧盯着赵恒,语气里已经带了几分明显的不悦。   赵恒顿了顿,没有让步,只是微微抬高了声音:“是又如何?我不知什么配不配得上,我只知道,若不出意外,便应当遵守当初许下的诺言。”   “哼,若沈家那个女郎相貌丑陋,凶悍刻薄,你也要娶?”赵怀悯说话也更不客气起来。   “是。”   赵恒低垂着眼,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赵怀悯忽然怒火中烧。   “你!八郎,你看看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你这个皇子,你这个亲王,把自己的脸面放在哪里!”   他的声音有些高,坐得近的几位宾客都察觉到了不对,纷纷紧张地看过来。   皇家兄弟忽然起争执,极易引人猜测。   崔桐玉左右看看,笑着缓和气氛:“好了,你们两个怕是都喝多了,快别说了,没影的事,也值得你们起争执?可别叫人看了笑话。”   赵怀悯已经移开了视线,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异样的,愤怒的红。   另一边,崔贺樟已经让府中豢养的伶人们到了台上,自己则向众人告罪,称方才喝了太多,不胜酒力,要暂时下去歇息一番,请侯夫人代为招呼。   赵恒想了想,趁机站起来,板着脸道:“阿嫂说得对,我的确喝多了,就不打扰阿兄和阿嫂的兴致了。”   崔桐玉看一眼身边的赵怀悯,赶紧招手让侍女来带着赵恒下去歇息。   赵恒仿佛也在气头上,冷冷地瞪那侍女,不让她靠近:“我不用人伺候!”   说完,也不顾其他人的目光,转身就走。   他走的方向,恰好就是崔贺樟离去的方向。   一路上,还有两个侍女小心地上前询问,是否要服侍,赵恒始终做出一副怒火难消的样子,一概拒绝。   宴席间的热闹喧嚣逐渐远离,周围的人也变少了。   赵恒放慢脚步,始终不前不后地悄悄跟着崔贺樟。   他从小在军中长大,十七岁那年起,就自告奋勇跟着军中的将士们上过好几次沙场,大到同吐谷浑人正面拼杀,小到趁夜摸到盗匪的老巢,帮百姓夺回被抢的牛羊,都曾经历过,早就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尤其这一路行来,侍从们仿佛都已被支走了,四下越来越僻静,根本没人发现他。   一连转了好几个拐角,崔贺樟才终于在一间僻静的屋子外停了下来。   赵恒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先隐在一株参天古木后面,暗中观察。   崔贺樟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匆匆四下扫视一番,没见到人影,这才冲一同跟来的两名侍从吩咐了一句,推门走了进去。   那间屋子进深不长,门一开,就能看见一张长长的卧榻,榻上横卧着一名女子,橙黄色的大袖衫,看起来异常熟悉,正是沈家大娘今日穿的衣裳。   赵恒心道一声“果然”,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崔贺樟,此人竟然胆大妄为到此种地步!   今日是崔老相公的寿宴,便是身为人子,也不该在父亲的生辰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更何况,外头那样多宾客,竟也敢如此放肆。   沈家即便失势,也仍是公侯之家,沈家大娘即便和离,也依旧是清白出身的正经娘子,岂容旁人随意欺辱?   赵恒只觉得怒火中烧,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禁紧攥成拳,一个个凸起的骨节也渐渐泛白。   ……   屋里,月芙自两名侍女走后,便开始忐忑起来。   香炉里的烟雾袅袅地升腾着,带着甜味的香气逐渐浓郁。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种香气有几分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嗅到过这种气味。   她心中不安,便从榻上起来,环顾四周,想用茶水将炉中的香熄灭。   可目光寻了一圈,却并未寻到茶具的存在。   这间屋子在定远侯府的西北一隅,已然离日常起居的地方有些距离,常年空置,连下人也不住在这处。   想必,崔贺樟怕侯夫人起疑,到寿宴开始前不久,才让人临时布置了一番,屋里的用具并不齐全。   既不能熄灭,月芙便想将窗推开,让那气味能散出去。   可才从榻上站起来,便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   虽没喝被崔贺樟下了药的那杯酒,可在那前后,她却是真真切切喝了不少的。   好容易等那一阵晕眩过去,还没行到窗边,屋外的长廊上,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月芙脚步一顿,赶紧又回了榻上,侧卧下,装作半睡半醒的样子,在心里猜测,来的人到底是赵恒,还是崔贺樟。   不一会儿,脚步声到了门边,又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们两个,一会儿到前面去守着,别让其他客人往这个方向来。半个时辰后,再沈家那两个过来,记得,别让其他人发现,动静越小越好。”   熟悉的嗓音,一听就是崔贺樟,月芙的后背顿时生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道瘦削的身影立在门口,恰好挡住了直射进来的灿烂日光。   崔贺樟背着光,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可月芙却已经能在心里描绘出他那张乖张的,扭曲的脸。   “崔、崔贺樟……”   她下意识叫了他一声,缩在宽大的袖口里的指尖已经悄悄掐紧,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到底是在梦里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人,有旁人在场时,她尚能应对自如,现下独处一室,心底那阵一直被压着的恐惧便一下子涌了上来。   “你别过来!”   她咬了咬下唇,一面用力揪紧胸前的衣物,做出保护自己的样子,一面在心里祈求赵恒的出现。   因为太过恐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没有半点震慑人的作用,反而让崔贺樟笑了一声。   他舔了舔唇角,先将门关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一步一步朝卧榻行去,最后,在榻边半步的地方停下,慢慢俯下身,一手支在榻沿,一手凑近,抚摸月芙粉白的脸颊。   “月芙,这名字与你很相衬,你这样的美人,我从前竟一直没有发现,便宜了杜燕则那小儿,当真是教人后悔。”   崔贺樟说着,脸也跟着凑近,轻轻地嗅她身上的幽幽暗香。   “好在,如今也不晚,往后你跟着我,便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去——只有我能欺负你。”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原本就有些浑浊暗沉的眼眸越发让人毛骨悚然。   被他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月芙忍不住浑身一颤,原本因为害怕而僵硬得不能动弹的身在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   她飞快地偏开头,用力推开他的手,从卧榻的另一侧下去,忍着晕眩躲到屏风边,紧张地看着他:“你别过来!”   崔贺樟有一瞬间感到困惑。   原本该变得柔若无骨,任他摆布的人,竟然仍旧行动自如,一时也不知是那个环节出了错。   分明是当着他的面,将那杯酒喝下去的。   他眼神一闪,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箭步绕过卧榻,将月芙挡在屏风边,然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摸了摸垂下去的袖摆。   一片濡湿。   “你没喝?”他冷笑一声,一下捏住她的下颚,“原来不是个单纯无知的傻娘子。我倒忘了,你已经嫁过人了。”   混迹在平康坊多年,又常到京中各达官贵人的家中一同狎玩歌舞妓,崔贺樟多少知道那些娘子为了躲避旁人灌酒,会用这样的伎俩。   “让你喝那杯酒,也是为了让你一会儿舒坦些,你既然不要,我也不勉强,反正,今日你是逃不掉的。”   眼看崔贺樟双目渐渐变得赤红,显然已经耐心耗尽,扯着她一只手腕,就想撕她的衣物,她止不住地绝望起来。   心底甚至开始后悔,不该这样冒险,想着一定要让赵恒亲眼看见崔贺樟的确欲行不轨。也不知赵恒是不是根本没有发现异常,早知如此,就该闭门不出,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正在这时,原本紧闭的屋门,发出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接着,就是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   崔贺樟攥着月芙的手腕,正背对着屋门的方向,闻声一惊,正想回头看看到底是谁,可还没来得及动弹,后颈处便被一记强劲的力道击中,接着,双眼一闭,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挡在眼前的人倒了下去,月芙还靠在屏风上,不住地喘气,一抬头,就看到了来人。   深刻的五官,紧抿的薄唇,阴沉的表情,正是赵恒。   她呆了一下,接着,便一下子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浑身一颤一颤地哭了起来。   “殿下终于来了……”   赵恒的身子僵了僵,原本落在已经倒下的崔贺樟身上的可怖目光逐渐软化了一些。   方才,崔贺樟进来后,外头守着的两名仆从一时没有离开。   他当时已然怒火中烧,可又怕万一事发,崔贺樟会选择破罐破摔,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便又等了一等。   好在,那两名侍从也不过是又在四下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大约是听了崔贺樟的吩咐,要守在宴席的附近,不让其他人靠近。   直到那两人消失在视线里,赵恒才疾步行去,一脚踢开紧闭的屋门。   卧榻后的屏风边,沈家娘子正被崔贺樟那混账困住不能动弹。那混账一只手攥着她瘦弱的手腕,另一只手则伸在她的衣裙上,胡乱地拉扯。   这样的情形,将他气得几乎控制不住手上劈下去的力道。   若不是还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他大约已经下了死手。   而现下,沈家大娘,这个柔弱的女郎,已经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忽然有些不敢想,若自己再来晚一刻,会如何。   方才,就不该为了稳妥,拖延时间。   贴在胸口的小小身躯温热柔软,不时轻轻颤动一下,带出压抑的细微泣音,听得赵恒的心也跟着塌了一半。   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气味,他低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只觉从胸口到腰际,所有被她触碰到的地方,都悄悄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僵麻的感觉。   他应该将她推开,可不知为何,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慢慢抬起来,又落到她瘦弱的肩上,却没在用力,而是随着她的抽噎,一下一下,轻轻地拍。   “抱歉,是我来晚了。”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已经带了几分沙哑。   怀里的脑袋用力摇了摇,在他的胸口又是一阵摩擦,带出几分怪异的热度。   “没有,殿下没有来晚。”   空气里的香甜好似更浓郁了。   赵恒不由蹙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好像连脑袋也开始有一丝昏沉。   已是深秋,屋门也开着,时不时有微风透入,可不知为何,他竟感到身体开始慢慢发热,尤其被怀里的女郎贴着的地方,更是像被炉火徐徐加热一般,越来越烫。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从前从没有这样被一个女子紧紧抱过的缘故。可慢慢的,脑海里逐渐弥散的一团混沌,让他开始察觉不对。   他很想做点什么。   搭在她肩上的两只手逐渐变得沉重,原本该推她远离自己的动作,也莫名变成了将她往自己的胸口压紧。   这个女人,年纪比他略小一些,却已是个成熟的妇人了。   粉白的脸颊,盈盈如秋水的眼眸,因为抽泣而通红的小巧鼻尖,柔润嫣红的唇瓣,还有线条优美的下巴,一颗晶莹的泪珠正挂在那儿,摇摇欲坠,再一动,便无声地落下去,砸在她的衣襟上。衣襟底下,就是雪白的肌肤……   就是再无知,赵恒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异样到底因何而起,忍不住恼怒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没有——”   月芙被他带着质问的语气弄得发懵。   在极短的时间里,赵恒的身体忽然产生的变化,她感受得一清二楚。别说是他,就连她自己,这是也觉得有些燥热,后背微微出汗。   只是,她的反应,显然没有赵恒这样强烈。   又一阵清风从敞开的屋门吹入,带来甜甜的香,由淡变浓,再由浓变淡。   月芙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崔贺樟,忽然想起了什么,脑海中渐渐有了一个猜测。   在她梦境中的前世记忆里,崔贺樟是个荒唐无比的人,尤其在闺房中,花样百出。   他纵欲享乐,最喜尝试新鲜的玩意儿,有一阵子,便迷上了各种催情助兴的药。从前朝宫廷禁药,到西域民间秘方,多少都试过,直到后来,渐觉身体亏空,又跟着旁人着了丹药的道,才渐渐不用了。   这一种香甜的气息,仿佛就是他曾试过一两回的一种迷情香。不过,这种香的效用,只能让女子微微动情,在男子的身上,却立竿见影,尤其颠鸾倒凤时,快意会更胜平日十倍百倍。   月芙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崔贺樟慢慢变得赤红的双目,应当就是用了这香的缘故。   这纨绔混账,干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还不忘了享受!   “殿下,也许,是香炉里的香有问题……”月芙思索着要如何解释自己知道那香有问题的缘故,“方才送我进来的两名侍女,一进来就急着去点香,崔郎将进来后,也看了香炉好几眼……”   赵恒这才感到那股香气的确十分陌生,从未闻到过,想来,这是在崔家,沈家娘子没理由要对自己动手脚。   他的脸色再次缓和,可随着时间过去,体内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却让他再没办法仔细思考。   他需要一个女人。   而现下,他的怀里,就抱了一个女人,一个美丽异常的女人。   ……   庭中,赵怀悯始终冷淡的脸色,已将许多想过来说话的宾客吓得战战兢兢。   崔桐玉知道他还在为方才和赵恒的那几句争执耿耿于怀,趁着没人过来的时候,又压低声劝了一句:“大郎,别同八郎置气了。他就是那样的性子,固执,听不进旁人的劝,你这个做长兄的,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知道?”   赵怀悯板着脸,微微下垂的眼角看起来有几分阴沉,闻言冷冷道:“就是知道,才更觉得生气。他就是没有同我和襄儿一起长大,如今,根本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崔桐玉用帕子掖了掖嘴角,笑道:“还不是因为他幼时体弱,圣人盼他能好好长大,才送去了边陲?他没有野心,在朝中也没有根基,圣人疼爱他,却没有要重用他的意思,除了亲王的爵位,在边陲这么多年,他也只是一个五品的校尉,如此,对大郎你,岂不是最好的?至于别的,都不重要,大不了,在襄儿成婚前的这段日子,大郎你再好好替八郎觅一门亲事便是了,如何?”   赵怀悯一手执杯,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没有立刻回答。   所有人都知道,八郎之所以被送去给苏仁方养,是因为圣人听了那位旅居长安的高僧建言。可他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皇室之中,因风俗、谶言等等,被送往别家抚育的孩子不止八郎一个。据他所知,宗室里也有一位堂叔的幼子,被送到另一位姑母的身边抚育过几年。   可像八郎这样,直接被送到龟兹那么遥远的地方的,仅此一个。   那时候,八郎才是个不满一岁的稚儿,本就体弱,要赶那么远的路,若在路上染疾,岂不是还未到,便有夭折的风险?   况且,从来代为抚育的人,都该是宗室之人,那个苏仁方,虽说是大魏的股肱之臣,却与皇室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不认为圣人会仅仅因为一名僧人的话,就下这样的狠心。   不过,崔桐玉后面的话,却一点不错,八郎对他没有威胁。   既然如此,一家人,他也不用太过计较。   “也罢。”赵怀悯放下酒杯,面色逐渐恢复平淡,“就当他年纪小,守死礼吧,过几日,让舅父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郎,能给他当王妃的。”   “依我看,若是王氏族中有适龄的女郎,那就最好不过了。若没有,便一定要挑个温柔貌美的。”   “嗯,这孩子,一向一板一眼的,恐怕也没碰过女人,是该要个貌美的。”赵怀悯说着,忽然想起赵恒离席已有了一阵子,“一会儿,让人去看看他,到哪儿去了。难得见他这么生气,也该够了。”   崔桐玉笑了一声,唤了一名侍女过来,吩咐去看看八王。又四下扫视一圈,见崔贺樟也一直没再回来,而那边的弟媳侯氏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怕她闹起来,便多吩咐一句,让去将崔贺樟也叫过来。   她那个弟弟的秉性,她是知道的,什么不胜酒力,要去歇息,怕都是借口,歇着歇着,就拉着哪个新看上的女郎,歇到床上去了。   若是平日就罢了,今日人多,真闹出什么动静来,传到言官们的耳中,处理起来,总有些麻烦。   ……   屋子里,月芙的双肩被赵恒压着,感到沉重不已,后背早已汗湿,却乖乖地趴在他的胸口,小心地抬头看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会刺激到他。   “殿下……”   仅存不多的理智让赵恒勉强控制着自己,稍稍平静片刻后,他才松开一直压着她的双手,咬紧牙关后退一步。   崔贺樟仍然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   赵恒忍住想狠狠捶他一拳的冲动,嗓音嘶哑地冲月芙道:“我们要离开这儿。”   崔贺樟既然敢做这样的事,一定想好了接下来如何。要保住沈娘子的声誉,一定要尽快离开。   “好。”月芙自然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立刻点头,想往门外行去。   可是,脚步才微微挪动一下,便是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连忙扶住身边的屏风,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方才的酒力,加上那香里微薄的药力,让她本就受了惊吓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殿下,我……恐怕走不动了。”   赵恒紧咬着牙关,深深地呼吸,仿佛想将胸腔内的浊气统统吐出去。可越是这样,便越觉得烧灼得厉害。   他在原地顿了一下,又走近一步,低低地道一声“得罪了”,随即将她打横抱起,快速走了出去。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明媚的秋日阳光披洒下来,使微寒的空气里多了一丝暖意。   月芙软软地靠在赵恒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一手揪住他领口的衣物,勉强保持平衡。   只是,这样一来,她的脑袋恰好靠在他的胸前,红唇之间浅浅的,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从他的脖颈处拂过,令他的背后升起难耐的酥麻感,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走得更快了,连方向也来不及辨认。   “别走这儿!”月芙意识到他在往宴席的方向去,忙出声制止,“往南面去吧,那里应该没什么人。”   也不知沿着长廊走了多远,绕过了几道弯,两人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座二层楼阁。   月芙想了想,这里应当是定远侯府南面的楼阁,因离正院稍远,平日不大有人来,偶尔侯夫人有兴致,会登上二楼,听乐师们在底下的奏乐。   想必,里面应当陈设齐全。   “殿下,咱们暂且停下吧,这儿应当不会有人来。我、我现下已可以自己走了。”   月芙脸虽还是红透的,身上的热也只是稍好了一点点,可看他憋得满头是汗,两颊潮红,青筋凸起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折磨他。   可是,赵恒却像没听见她的后半句话一样,哪怕已经难受至极,也依旧没有放开她,而是大步跨进楼阁中,顺着木质的阶梯飞快地登上二楼。   因少有人来,楼阁里显得有几分冷清,尤其到了二楼,秋风从敞开的窗灌进来,让屋子里多了凉意。   好在,虽没有人气,屋里的陈设却的确大致齐全,从桌案、围屏,到卧榻,甚至茶具、泥炉,一应俱全。   甚至还搁了大半盆水。   这是定远侯府里的规矩,秋日天干物燥,每隔两三日,就会在无人用的屋子里搁些水,防止木质的房屋生裂缝。   赵恒径直走到卧榻边,俯身将怀里的月芙轻轻放下。   本应该立刻退开,可浑身的难耐迫使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没有退开。   他胸膛起伏,双手支撑在榻上,大半的身躯笼罩在上方,离她不过两三寸的距离,微微泛红的双目凝视着她。   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处,本就有些异样的气氛变得越发暧昧了。   月芙被他的目光看得脸颊发烫,只觉得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可偏偏他离得近,令她大气也不敢出,只好小心地转开脸,不与他对视。   可才一动,撑在她脸侧的那只手便追了过来,轻轻地扶住她的半边脸颊,让她重新面对着他。   粗糙的指腹擦过她光滑软嫩的脸颊,又慢慢滑下去一些,最后在耳畔徘徊不去。   月芙浑身轻颤,本已微红的眼眸又泛起一层柔柔的水光。   “殿下是不是……忍不住了?”   赵恒的喉结动了动,望着她美丽的面庞和微微散乱的乌发,低低应了一声“是”。   他方才将她一路抱过来时,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她娇小身躯的柔软与温热,此刻被药力所驱,终于按捺不住,寻到她微张的两瓣红唇,吻了下去。   他没什么经验,全凭着本能,胡乱地吻。   月芙觉得有几分痛感,偏偏她也觉得难耐,一时没有推拒,反而轻轻搂住他的脖颈,半阖上双眼。   ……   那两名仆从被崔贺樟使唤到中庭的宴席附近守候着,一边靠在长廊的石阶上说话,一边时不时留意其他人的动静,防着有人要往西南那处去。   “郎君吩咐要等半个时辰,可我看,现下才小半个时辰呢,夫人就已起疑了,只怕没一会儿,就要派人去寻了。”   “寻就寻吧,咱们府里这么大的地方,郎君那儿,等寻到时,也早过了一个时辰了。”   崔贺樟风流成性,外头的人带不回来,在家里,有时见到貌美的侍女,也要拉近了瞧瞧,侯夫人管不了外面的,索性将府里稍有点姿色的侍女都打发走了。   崔贺樟意兴阑珊了好一阵子,现下办这一场寿宴,邀了不少宾客,里头有碰不得的贵族女郎,自然也有能碰的,侯夫人起疑,也在情理之中。   “唉,倒是沈家那两个,心可真大,亲女儿也舍得,竟还吃得下饭。”   “我记得,那位秦夫人似乎是继室夫人,沈大娘不是她亲生的。”   “啧啧,阿娘不是亲生的,阿父总是亲生的吧?又不是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自己的女儿也敢出卖,就不怕遭报应。”   “可不,方才我看那小娘子,娇娇弱弱的,好好一个女郎……可惜,同杜家那个和离过了,怕也是因此,嫁不了好人家吧。”   “还别说,那小娘子,当真美貌,难怪郎君会这么惦记,连嫁过人也不在意。若不是如今沈家失势了,恐怕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可惜呀,这就是她的命。”   两人都是常年跟在崔贺樟身边服侍的,知道不少事,趁着没人注意,有一句没一句地议论着,还时不时露出会心的笑容。   不一会儿,他们果然等来了人,却不是侯夫人派来的,而是太子妃派来的。   “殿下令我等去看看八王在哪儿,可要服侍,顺便也去看看郎君,给郎君提个醒,莫让夫人挂怀,免得在客人们面前失礼。”   两人面面相觑,立刻回:“郎君还在歇息,奴这就去唤,不敢让太子妃殿下惦念。”   那侍女点点头,转身要带着另外两名侍女往别处去寻八王。   其中一个仆从见她走的是郎君所在的西北方向,忙上前道:“留步,留步,八王不在那边,奴方才一直守在这儿,没见八王往那里走!”   侍女的脚步一顿,问:“那你们可知,八王去了哪里?”   这两人哪里知晓?他们先前一直跟着崔贺樟,等再回来时,八王已然不见了。可西北方向,是绝不能过去的,于是,另一个人随手指了个方向,道:“奴见殿下朝那边去了,那边人少,空屋子也多。”   他指的方向,正是南面。   “知道了。”侍女朝那边看了看,当即带着人往那边去了。   作者有话说:   恒恒是意志坚定的人。   感谢在2021-09-14 23:42:37~2021-09-16 11:0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53111575、十条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阳春白雪、酸辣葫芦 20瓶;athenalan 10瓶;whisper~ 5瓶;夏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掌控   南面的楼阁中, 月芙仰在卧榻上,半阖的眼底已迷离得不成样子。   她今日梳的是堕马髻,乌黑的发丝如云堆积在左侧, 再斜插一支蝶恋花鎏金点翠步摇, 本就有楚楚动人的风情。   现下发丝乱了,衣衫散了, 脸颊晕红,唇瓣湿润,额角还覆着细细的一层香汗, 一点一滴汇聚, 在摇摇欲坠时,稍一摇晃,便飞快的滚落, 隐入发间。   有一缕碎发被打湿了,恰好黏在右侧的脸颊边, 蜿蜒曲折, 仿佛水中的蔓草, 纠缠人心。   赵恒便是被缠住的那一个。好不容易艰难地撑起上身, 顿时又感到一阵窒息。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无法自控地再度俯身,用力含住她泛红的鼻尖,再逐渐下移,压住她已经被吻过的唇。   月芙的一只手紧紧揪住他的袖摆,另一只手则攀在他的肩上。   隔着衣物,她能感觉到底下结实有力的肌肉, 坚如铸铁, 十分可靠, 和杜燕则、崔贺樟的清瘦单薄完全不同。   “殿下,我——”   她感到他的手已经从她的脖颈处慢慢下移,正胡乱地拉扯套在外面的那件大袖衫,连忙按住,张口想说点什么。   可是才一开口,又被堵住了。   她挣了挣,然而,早已动情,又哪里抵挡得住?最终,推拒的手慢慢滑落。   反而是赵恒,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捡回了一丝理智。   他费力地将自己挪开,一个翻身,侧卧到一旁,背对着她,痛苦地弓起背,拼命控制自己。   “你走吧,离我远点。”   这是一张供人小憩的卧榻,有些窄小,即使赵恒已经有意避开,后背仍然免不了贴着月芙,说话的时候,一阵轻微的震动,带着火炉一般的热度,传递过去。   月芙的呼吸还没有平复,胸口依旧起伏着,转过眼去看他的背影。   他浑身都紧绷着,时不时颤动一下,后背弯得仿佛一张巨大的弓,弦已拉紧,却用蛮力阻止了不得不发的箭。   “殿下,为何?”   她轻声问,不懂他已这样难受,却还是如此克制。   他是皇子啊,生于万人之上,从小要什么有什么的皇子,就连杜燕则那样普通士族出生的郎君,在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望。   赵恒依旧背对着她,身形不住地起伏,吃力道:“我……是来帮你,来救你的,不能做和他一样的事!”   月芙的呼吸猛然一滞,心口一下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压一压,就能压出一汪清泉。   “你快走吧,我忍一忍就过去了……记得别再回方才那里,往人多的地方走。”   月芙抽噎了一声,努力从卧榻上爬起来,等脑袋里那阵晕眩过去,便照着他的话,起身往木梯的方向走去。   这就是她最初期盼的结果,被赵恒救下,让他确信崔贺樟对她有不轨之心,便可继续求他,出手彻底摆平崔贺樟这个隐患。   第一步已经达到了,这是个好机会,她可以完好无损地离开。   可走到木梯边时,她仍旧没忍住,停下脚步,扭头看过去。   他那么痛苦,又那么狼狈,都是因为她。   “你快走啊!”   迟迟没有听到下楼的脚步声,赵恒感到越来越急躁。   月芙却忽然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目光坚定。   “不。”   她重新回到卧榻边,在他那一侧跪坐下来,面对着他,伸手去解他腰间的衣带。   “你做什么!”   赵恒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面带异样的潮红,瞪着混沌的眼眸质问。   月芙忍着内心强烈的羞耻感,轻声道:“殿下救了我,我、我也想帮一帮殿下……”   说着,她一咬牙,将另一只没有被他攥住的手一下伸了过去。   “你——”   赵恒浑身一紧,震惊地瞪着她,只觉整个命脉都被她掌握。   “这样,殿下会好得快些。”月芙低低地说,脸颊已红得宛如朝霞映日。   她对这些事,一点也不陌生,赵恒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比他自己还要更熟悉他的身体。   不知是不是那香的作用,他的一切感受被无限放大,而娇小的她,已经完全掌控了他。   ……   那两名守在宴席附近的仆从望着渐渐远去的侍女,一时犹豫起来。   “要不要现下就去向郎君知会一声?”其中一个问。   “可才小半个时辰。”另一个也有些犹豫,凑过去挤眉弄眼,“郎君可是用了些手段的,一时半会儿恐怕好不了……”   “但太子妃殿下已亲自着人来问了,夫人那儿又盯得紧……”   两人嘀咕一阵,最终在侯夫人怀疑的目光扫过来时,同时打了个哆嗦,赶紧朝着崔贺樟所在的那间屋子奔去。   只是,等二人到了屋门外,却立刻发现不对劲。   他们离开时,分明是将门关严了的,可此刻,门却只是虚掩着,四下静悄悄的,仿佛根本没人在。   这和他们料想中令人羞耻的画面截然不同。   二人对视一眼,先试探着唤了两声“郎君”,见始终没人应,这才确定出了事,连忙推门冲进去。   屋子里空荡荡,早已不见了那位沈娘子的踪影,只剩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崔贺樟。   两人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先探鼻息,见呼吸均匀,仿佛只是晕了过去,这才开始唤。   “郎君,郎君!快醒醒!”   崔贺樟已经晕了一阵子,被这样唤了好几声,逐渐转醒。   脑后被劈的那处还钝钝地疼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才终于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人呢!沈月芙去哪儿了!”   仆从忙答:“郎君,奴也不知,方才进来时,便只有郎君一人躺在这里,不见沈娘子的踪影。”   崔贺樟想着方才被人劈的那一掌,怒火中烧,偏偏他根本没来得及看见那人的长相,连记恨,也不知该记恨谁。   “方才让你们两个守在前面,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到这边来?怎么没有拦?”   “未、未曾,奴等一直守着,不曾有人过来。”   “两个废物!连一个活生生的人过来了,也看不见!”崔贺樟一脚踢翻了其中一个,“没人过我,那是何人将我打晕,又带走了沈月芙?难道是你们?”   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异样的潮红,胸口因为怒火而剧烈起伏,连眼珠子也有些突出,表情狰狞,看起来有些瘆人。   “奴、奴不知,更不敢啊!”两人连忙跪地告饶,“放眼整个长安,敢打郎君的,恐怕也没几个呀!”   这话却是提醒了崔贺樟。   他父亲虽只有侯爵,可身份却是圣人的亲家,一旦过世,自然就会追封国公。将来太子继位,崔家的地位,便可过去的沈家,如今的王家一般,为众多外戚之首,除赵氏之外,无人能敌。   有谁敢在他的家中,对他出手?   宾客之中,比他位高权重的不在少数,但有太子和太子妃在,没一个会在别人的府中多管闲事。   他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张冷峻的面孔。   只有这个人,从来对他不假辞色,也只有这个人,会不忌惮他太子妻弟的身份。   “八王呢?他在哪儿?”   “八王、八王在宴席上,似乎与太子口角了两句,便一个人离席了,也不让人到近前服侍。不过,奴一直守着,未见八王往这边来过。方才,太子妃殿下已两个侍女去南面寻八王了。还让奴来提醒郎君,莫让夫人挂怀,免得在宾客面前失礼。”   “哼!理她做什么,今日这么多人在,难道她还真敢闹?你们两个也过去,看看沈月芙在不在八王那里!”   崔贺樟如今正在气头上,根本顾不上侯夫人如何,一心只想找出方才将自己打晕的人到底是谁。   两名仆从也不敢反驳,连连应“喏”,就要奔出去。   才跨出半步,又被崔贺樟喊停:“等等,再给我弄个侍女来——就上个月太子赐的那个春儿,快些!”   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气味也已随风飘散。只是,他在昏迷之前,和才昏迷的时候,却统统吸了进去,方才刚醒来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还未感觉到异样,现下才察觉药效正在发作。   只是,府中貌美的侍女都已被侯夫人打发走了,仅剩那个还看得过眼的,便是上月他从太子那儿要来的那个叫春儿的,因是东宫的人,侯夫人不敢立刻将人弄走。   原本是为了沈月芙才准备的香,如今人跑了,他还这么狼狈!   那两名侍从,遂一个急匆匆奔向南边,另一个则去将春儿带过来,塞进崔贺樟的屋里。   不一会儿,屋里便传来夹杂着女人高亢中带着痛苦的激烈声响。   那侍从听得难受,可又怕再发生方才那样的意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   ……   另一边,几名侍女穿过一条条空荡荡的长廊,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过去,始终没有见到赵恒的踪迹。   偶尔见到经过的下人,都会停下来问一问。   却没有一个说见过赵恒的。   “是不是方才的人指错了,殿下并没有到这边来?”   “是啊,这里已然离宴席有些距离了,位置太过偏僻,其他要更衣、小憩的宾客,也都没往这儿来。咱们要不要再往别处去看看?”   为首的那一个侍女也有些犹豫,停下脚步想了想,点头道:“也罢,这里的屋子咱们都找过了,只剩下那一处,我过去看看,你们先往北去吧。”   她说着,指了指前方数十步之外的那座二层楼阁,一个人朝那边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16 11:02:19~2021-09-18 00:1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2611110 2个;一只白鹭、YUYU、珍妮花、athenalan、53111575、elain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精豆儿、ashley 20瓶;53111575 10瓶;中国联通 8瓶;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4569929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缠绕   “殿下若实在难受, 也不妨放松些,这样兴许会更快……”   月芙跪坐在卧榻边,身前是难耐不已的赵恒, 身后则是围屏。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她离得太近, 能清晰地感受到赵恒健硕的胸膛间传来的急促呼吸,还有他身体滚烫的热度。   有热气从脸颊边拂过,顺着一侧的脖颈朝后蔓延过去, 令她的脊背感到一阵战栗, 忍不住挺得更直,纤细的五指间,力道也跟着变了变。   旁边的赵恒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已不敢看面若桃花的她。   他不再拒绝,一手盖在双眸之上, 慢慢地由侧卧变为仰面, 随着她的牵制, 时而紧绷, 时而放松,时而战栗。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她柔软的掌心和细嫩的五指,忍不住捏紧她的手腕。   戴在她手腕上的两只手钏似乎滑到了一块儿,互相碰撞着,发出叮当声,清脆悦耳, 每响一声, 就敲一下他的心房。   赵恒现下只想尽快解决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 干脆睁眼,把她拉近些,拉到怀里,侧过脸去重重地吻她。   眼看离结束已然不远,阁楼底下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殿下?”   一道女声从底下传来,紧接着,便是踏上木梯的声音。   月芙一下僵住了,浑身的血液直冲上来,紧张地看着和自己贴在一起的赵恒,几乎要惊呼出声。   幸好,她反应极快,立刻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这才将声音咽了回去。   “有人来了!”   她眼里带着害怕的泪水,大气也不敢出,只能用口型说。   赵恒咬了咬牙关,一手抚了抚她的后背,示意她别害怕,随即从卧榻上迅速坐起来,用自己的身形将她完全遮住。   “什么人!”   他一声不耐烦的低喝,让来人的脚步顿了顿,随后又沿着木梯上来两级。   “殿下,奴奉太子妃之命,来瞧一瞧殿下,方才是太子多饮了两杯,与殿下在言辞之间多少有些冲突,太子妃已悉心劝慰过太子,今日是崔相公的寿宴,宾客众多,盼殿下看在太子妃的薄面上,莫要计较。”   那名侍女就站在木梯的中间,头顶恰好与二楼的地面齐平,一抬眼,就能看见上面的情形。   见这一番话说完,迟迟没有动静,她不禁疑惑地朝里看一眼。   二楼的窗半敞着,一缕明媚灿烂的阳光斜照进来,投射在被围屏围住两面的卧榻。   榻上半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木梯的方向,看不见面容,只能从衣袍上辨认出正是赵恒。   不知为何,他的坐姿看起来有些怪异。   侍女不禁又多看一眼,小声地提醒:“殿下?”   赵恒慢慢转头,半张脸的轮廓映在金色的日光里,耀眼得有些看不清。   “知道了。”他的嗓音十分嘶哑,好像才刚刚睡醒,又好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自会过去,请阿嫂放心。”   话才说完,他忽然眉头一皱,发出一声闷哼。   “殿下怎么了?”侍女才要应“喏”离开,忽听到这一声,顿时又停住,迟疑地看过去。   赵恒咬紧牙关,低头看着伏跪榻边,尽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月芙,悄悄捏紧双拳。   她应当怕极了,整个人抖若筛糠,脑袋紧紧贴在他的下腹处,反倒弄得他一个激灵。   “出去!”   赵恒一面怒声呵斥,一面用手掌安抚似的轻揉月芙的后脑,生怕她因为太过恐惧,反而让那侍女发现端倪。   “喏。”   侍女被吓了一跳,从未见过赵恒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连忙低下头,转身下楼离开。   已见到八王,将太子妃的话带到,她便想去知会方才往北面去的另外两人,再一同回去向太子妃复命。   只是,才过去不远,还未见到同伴,便先遇到方才那位崔贺樟身边的仆从。   “你不服侍郎君,来这儿做什么?郎君呢,可回庭中了?”   那仆从也不敢说实话,眼珠一转,忙笑道:“郎君那儿还有人在呢,我听说你们还在寻八王,便想跟着来瞧瞧,能不能帮上忙。”   侍女道:“我方才已见到八王,不必帮忙了。”   “见到了?八王如何了?身边可有——可有其他人在服侍?”他差点就将“沈娘子”三个字说出来。   “没有,只八王一个人。你可别过去,殿下似乎才歇了一阵起来,大约怒气还未消,不肯让人靠近。往日在东宫,我们也不大敢靠近八王。”   如此,那仆从也不好再坚持亲自去看,只能跟着一起离开。   谁知,才走到半道,便遇见带着好几名侍从,怒气冲冲过来找人的侯夫人。   “你站住!”侯夫人一见他,立刻让人将他拿住,疾言厉色道,“郎君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又和哪个娘子厮混去了,给我说清楚!”   那仆从吓得两腿一软,连忙跪下求饶:“奴、奴不知,夫人饶命啊!”   侯夫人哪会信他,当即命人掌他的嘴。   不一会儿,原本寂静的长廊立时闹腾起来。   ……   楼阁中,紧靠在一起的两人终于放松下来。   月芙已经浑身脱力,软软地倒在一边,黏腻湿滑的右手轻轻落在地上。   赵恒有点不敢看。   好在那香的力道虽强劲,他却没有吸入太多,经过方才一番折腾,体内的那股火气已然灭了大半,总算能稳住心神。   他稍稍平复过后,便闷不吭声地站起来,快速拢好衣物后,便将搁在架子上的那盆清水捧到榻边,拉起月芙的右手,仔细清洗。   她的手又白又软,被他的两只略显粗糙的手掌包裹着,愈显娇小。   “还是我自己来吧……”   月芙的脸颊发烫,忙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几滴水珠沾到赵恒的衣袖上,快速渗进布料中。   他觉得掌中一下变得空落落的,却没再坚持,慢慢坐直了身子,默默地转开脸,唯有余光看着她洗净手,又急急忙忙整理凌乱的发鬓与衣衫。   “哎呀!”   女子的发饰繁复,这里又没有铜镜,月芙慌乱之下,一缕发丝便与步摇上一只振翅欲飞的金蝶缠绕在一起,揪扯之间带来一阵疼痛。   赵恒悄悄看一眼,迟疑一瞬,随即站起身,无声地按住她的手,凑到近前,仔细解那一缕缠绕的发丝。   等解开了,再小心地将步摇斜插回她的堕马髻中。   如此,总算大致恢复原样。   除了潮红的脸颊和满头还未干透的细汗。   赵恒轻咳一声,向后退一步,生怕自己还想做什么。   “崔贺樟的事,你不用怕。我会派人暗中护着你,绝不容他再做任何冒犯你的事。”他低沉地开口,目光看向窗外。   此刻,他的心中被一种复杂的愧疚和懊恼的情绪充斥着,总觉得自己要对她负起责任,至于到底是何种责任,却有些模糊,只能佯装镇定,凭着本能,先帮她解决最需要解决的崔贺樟的事。   月芙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应答,而是先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确信并无勉强和不耐烦的意思,才轻声道:“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如此恐怕不能完全提防住他。方才,殿下还未出现时,我听他说,要借着向崔相公尽孝的机会,让我嫁进定远侯府,做崔相公的继室夫人……”   说完,她想起梦里可怕的情形,忍不住又颤了颤。   赵恒听罢,又见她害怕的模样,忽而心头一痛,接着,便是怒不可遏:“简直是禽兽不如!”   今日崔贺樟能在自己父亲的生辰宴上做那种荒唐事,他已经感到震惊无比,想不到,他还能做出更骇人听闻的事来!   “崔老病重,他不事孝床头,反而还要利用此事,为自己的□□做遮羞布!这种人,竟然还能——”   还能得到太子的信任。   后半句话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不能议论太子的是非。   月芙自觉地装作没有察觉到他戛然而止的话音,轻声道:“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不敢同崔郎将针锋相对,可我也有自己的坚持,万不会因此屈服。”   赵恒看着她已然冷静下来的样子,明白她心中已有打算,定是想让他帮忙,问:“你想要我如何做?”   这时,他也已经彻底镇定下来,开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他虽一向远离朝堂,却不代表对个中利害关系一无所知。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每一件事的界限。   若沈月芙什么也没想好,只是六神无主地向他坦白此事,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并说什么也会保护着她。   可她分明已在短短的时间里想好了对策,使他不得不先考量一番。   月芙当然看出了他的顾虑。在这之前,她早就在反复思索过,赵恒能帮她到哪一步。   “阿芙不才,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既然崔郎将要借着孝子的名义行事,只好让这一条路行不通了。若长安城中,妇孺老少皆知,崔老的病唯有安心静养,方能多续些时日,崔郎将自然无法再替父‘续弦’。”   她说得已十分含蓄。   赵恒听懂了。   崔贺樟的名声一向不好,若在民间散播些流言,诸如“正是因为儿子的荒唐,才使崔相公久病不愈”、“唯有不再折腾,让崔相公安心修养,方还有病愈的希望”,便可让崔贺樟有所顾忌。   他若还执意要给父亲“续弦”,闹得民间议论纷纷,总会有不怕死的言官到圣人面前参上一本。   虽然不是万全之法,但总算也不叫人为难。   “我知道了。会将此事处理好的,你无须忧惧,只管安心等着就好。”   赵恒淡淡地点头,却并未说一定会照着她的意思去做。   月芙见他答应了,也不再追根问底,行过礼后,从窗口往外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便要下楼离开。   才踏下第一级台阶,赵恒又唤了她一声。   “沈娘子,方才的事,我——”   月芙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一般,仓促地开口打断:“殿下不必自责,方才,是我自愿的。”   说完,也不等他再开口,便提着裙裾,飞快地奔下楼,朝着宴席的方向去了。   赵恒站在窗边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是袖中的双手悄悄地握紧成拳。   他的确想要道歉。可她越是那样说,反而越让他感到愧疚不已。   这种事,哪怕是她自愿的,哪怕他一直守着最后的防线,最后吃亏的也总是她。   底下的小径上,那道娇小又婀娜的身影正渐行渐远。   赵恒目光复杂地看了一会儿,正要离开,却忽然被她的举动吸引了目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18 00:10:59~2021-09-18 23:0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君须记 2个;YUYU、利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请你喝快乐水 20瓶;53111575 10瓶;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心机   月芙从那座二层的楼阁中行出去不远, 才踏入一条沿着斜坡往东而上的长廊时,便先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靠近,接着是一阵喧闹吵嚷。   “你这贱奴, 说不说, 他到底做什么去了?再不说,我立刻让人打断你的腿!”   “夫人饶命, 奴、奴真的不能说呀!”   那两道嗓音,月芙都觉得熟悉,一个是崔贺樟的夫人侯氏, 另一个则是崔贺樟的一名近侍。   这情形, 一听就是侯夫人在追问崔贺樟的行踪。   侯府里头,崔汲已经一病不起,剩下的两个主人, 崔贺樟和侯夫人,对下人都十分严苛, 心情好时, 尚能和颜悦色, 一旦被激怒, 总免不了一阵痛打。   那仆从跟着崔贺樟多年,深知他的脾性,横竖两头总要得罪一头,他自然会死咬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不过,月芙却想到了别的。   她已然脱困,这人为何还要帮崔贺樟隐瞒行踪?   除非, 他又找了别的女人, 怕被侯夫人发现, 当场闹起来。   想来,他当时吸入的香气比赵恒还多,一定扛不住。   在月芙的梦境里,侯夫人也曾出现在她被崔贺樟侮辱后的那间屋子里。   当时,因顾忌着她姓沈,好歹还算个贵族女郎,侯夫人这才留了一丝理智,克制着情绪,没有闹到人尽皆知。   以她的性子,若只是府中的侍女,被当场发现,定会将事情闹大。   而现在,满堂宾客,个个身份不凡,崔贺樟哪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再找来一名贵女?   想来,他为解一时之火,便找了个侍女进去。   侯府里的侍女,但凡被崔贺樟碰过的,最后总要落到侯夫人的手里,吃一番苦,拖得越久,折磨得越狠。   与其这样,不如让侯夫人当场就将怒火发泄出去,最好闹大一点,闹得宾客们也知道他竟在病重的父亲寿宴之日做这种事,传扬出去,坐实他借父亲卧病的机会寻欢作乐的不孝之名,崔贺樟才会真的收敛。   须臾之间,月芙已做出决定。   她整了整自己的仪容,再三确认自己看起来像醉酒后,刚刚小憩醒来的模样,这才慢慢那边走去。   “这里出了什么事?”她假意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看着前面被压着跪在地上的仆从,疑惑地问,一抬头对上侯夫人怀疑的视线,“哎呀,原来夫人在此,失礼了!”   侯夫人一眼就认出了月芙,大概想起先前饮酒时,崔贺樟看她的眼神,顿生怀疑。   “沈娘子这是从哪里来,怎么没在宴席上?”   “我先前有些头晕,便先离席了。方才在那儿小憩了一会儿。”月芙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一处水榭,歉然道,“实在惭愧,我不识贵府的路,走着走着,便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差点冲撞了崔郎将,幸好被人拦下来了,这才往这里来,却不想,又打扰了夫人。”   “无妨。”侯夫人扯了扯嘴角,一听她说还遇见了崔贺樟,目光顿时一变,试探道,“不知沈娘子方才是在哪里见到的郎君?”   月芙笑着要答,却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先小心地看一眼侯夫人,再迟疑地指向西北方向:“就在那边,我记得附近有一面爬满绿藤的清水墙。”   “哼,原来去那儿了,多谢沈娘子指路。”侯夫人一个厉害的眼神落在那还跪着的仆从身上,“贱奴,你以为你不说,就能替他遮掩住了吗?走,现在就过去!”   那仆从惊疑地瞪着月芙,偏偏又不敢说什么。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那边去了。   月芙站在原地,慢慢地长出一口气,继续朝宴席的方向行去。   行出两步,她忽然又顿住,猛地回头,遥望那座二层楼阁。   窗依旧半开着,窗口却空荡荡,没有人影。   想来他早已不在那儿了。   月芙低下头,不再逗留,快步离去。   ……   阁楼二层,赵恒站在窗边,过了许久才回神。   方才的一切,他一点不漏,全都看到了。   虽然听不清沈月芙到底对侯夫人说了什么,但看侯夫人离开时又怒又急的样子,也不难猜到。   不过,当人都走了,沈月芙再回头看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往旁边站了站,避开她的视线。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忽然觉得内心深处,那股交织着愧疚和悔恨的情绪变得更复杂了。   沈月芙,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无辜受累的女子,柔弱、单纯、可怜,需要人保护。   不过,从眼下的行径来看,似乎与他当初的认知有些出入。   她看似柔弱,可内心仿佛并不单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的一切,每一步,都像是她事先计较好的,从最初引他来赴宴,到方才指引侯夫人去找崔贺樟。   他能猜到,她引侯夫人过去的目的,无非是想将事情闹大些。   可是,一个才受了巨大惊吓的小娘子,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且做得毫无破绽吗?   赵恒一时有些怀疑,自己也是她一番设计中的某一环。   诚然当初是自己亲口许诺她,可以来找他帮忙,也是他在慈恩寺答应了,今日会来。   可比起原以为的,她只是走投无路,才慌忙找上自己,现在的她,看起来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又心生防备。   他站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扭头时,却忽然看到什么东西,金灿灿的,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将要下楼的脚步一顿朝着方才躺过的,让他羞愧不已的卧榻看去。   凌乱的薄毯上,静静躺着一只白玉镶金手钏。   赵恒记得,那是沈月芙戴着的两只手钏中的一只。   手钏的搭扣已松开,大概是方才纠缠间,从沈月芙的腕上脱落下来的。   他的眼前立刻闪过方才不堪的画面。   就在这张窄小的榻上,他和她纠缠在一起。   风情摇曳的雪肤乌发犹在眼前,清脆悦耳的环佩之声亦在耳畔。   对了,她还很美。   赵恒倒抽一口冷气,一度怀疑崔贺樟那混账的香,药效竟如此强烈,慌忙拾起手钏,藏进衣襟里,仓促离开。   ……   崔家不但请来了民间的西域杂耍艺人,连宫中教坊司的伶人了请来了好几个,虽比不上太极宫逢年过节的宫宴,却已让人大开眼界,宾客们感叹之余,皆十分捧场。   沈士槐和秦夫人坐在热闹的庭中,却沉默了许久。   沈士槐一杯接着一杯饮酒,秦夫人则瞪着盘里的两枚早已凉透的光明虾炙,一动不动。   距月芙离席,已过了近半个时辰,他们的心情也跟着越来越焦急。   秦夫人好像忽然回过神来,发虚的视线开始左右逡巡,这才发现,原本一直守在暗处,等着给他们报信的两个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她的心底更不踏实起来,忍不住悄悄拉沈士槐的衣摆:“郎君,大娘她——”   沈士槐已喝得半醉,心情难言,一听“大娘”两个字,也不等秦夫人说完,就先打断:“你别说了!”   仿佛不听,就能让自己好受些。   秦夫人讪讪地闭了嘴。又过一会儿,她整个人一震,又一次拉住沈士槐的衣摆:“郎君,大娘她——”   “不是让你别说了!”   “不不,郎君,你看啊,她、她一个人回来了!”   沈士槐手里的金杯“咚”的一声落到食案上,冰凉的液体泼到衣襟上,他却没心思理会,连忙顺着秦夫人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本该和崔贺樟在一处的月芙,竟然正一个人往这边走来,观她的面容、神色,全无异样!   “大娘,你、你回来了……”秦夫人惊异地看着月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母亲,我回来了。”月芙笑得十分自然,“方才小睡一觉,现下已完全醒神了。”   沈士槐往她的身后看了好几眼,确认再没有其他人,不由问:“怎、怎么只你一个?”   月芙垂下眼睑,掩住眸底的异色,轻声道:“自然只有我一个。父亲还想见到什么人?”   沈士槐后背一凉,尴尬地笑一声,连连摆手:“没,不想了,是该只有你一个,一个人好啊……”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满腹狐疑,却因为心虚,谁也不敢再问。   月芙不再理会他二人,自己到座上重新坐下,只等着到时离开。   其实,她的心里有太多话,想质问父亲和继母。只是,这里不是地方,况且,即便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宴席进行到这时,已有一个多时辰,有几位年迈的宾客已陆续离去,坐在主座上的赵怀悯和崔桐玉也已打算离开。他们本就是来给崔家的门庭添一添光的,不必逗留太久。   不一会儿,离席已久的赵恒也回来了。   崔桐玉见状,笑着冲他招手,和赵怀悯一同起身,冲宾客们道:“承蒙诸位今日赏光,我再代家父谢过诸位的好意。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请诸位自便。”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向三人行礼。   乐师们恰好奏完一曲,留出片刻空隙,庭中也跟着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西面的长廊上,忽然传来崔贺樟和侯夫人的争执。   “崔贺樟,你不要脸!你父亲还躺在床上,你却在宴席上干这荒唐事!”   ”你这泼妇!那是太子殿下赐的人,轮不到你这泼妇来指手画脚!我平日让着你,还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好啊,崔贺樟,咱们这就到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面前评评理,他们若帮你这不孝子,我便到太极宫,告到圣人面前去!”   这一番吵闹,原本还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随着两人越走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已经走出去的赵怀悯的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   崔家这对夫妇的争执声里,已然将他牵扯进去。   宾客们静了一瞬,随即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沈士槐和秦夫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震惊和不解。   月芙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的反应,事情正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只是,在众多的人群里,忽然有一道目光直直地朝她射过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点更新,晚上就没啦,下一更在明晚零点。要中秋了,想起来我好久没发过红包了,本章发一百个。   打个广告:下一本写《宫女和太子》   感谢在2021-09-18 23:03:47~2021-09-19 12:1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3111575、YU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须记 16瓶;53111575 10瓶;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失望   “这种日子, 崔郎将做了什么?”   “崔郎将的‘荒唐事’,还能有什么?”   “怎么听方才的话,这‘荒唐事’还与太子有关?”   “我看侯夫人也不妥, 这样的场合就不管不顾地闹起来, 不识大体!”   “这话不对,瞧瞧今天什么日子, 崔大郎自己都不心疼他阿父,难不成还要别人替他心疼?”   “唉,崔家这个郎君, 真是作孽哟!”   ……   人群中隐隐约约的议论声, 果然和月芙预想的一样。等过了今日,这件事就会传出崔家的大门,只要赵恒稍稍施力, 便能让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   可是,月芙却高兴不起来。   赵怀悯已经先一步拂袖而去, 崔桐玉则冷着脸跟着侍女往那两人争吵的方向快步行去, 大约是要去呵斥两人。   其余宾客、仆从, 则纷纷朝崔桐玉的方向张望。   只有赵恒还站在原地, 用一种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月芙的方向。   月芙忽然有些担心,是不是刚才她将侯夫人引去崔贺樟处的举动确实被他看见了。   他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心机深重,不怀好意的女子?   她潜意识里就觉得一个女子不该有深沉的心思。   可是,再转念一想,心思深沉又如何?   她做这一切,也都是被逼的,若不多为自己思虑, 今日被侯夫人当场捉住的, 就是她自己了。   她不曾告诉赵恒, 今日发生的一切,与她的父亲和继母也有脱不开的干系。他若心存疑虑,大不了,下一次她再解释。   想到这里,她慢慢将方才的那一阵羞愧压下去,重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直接迎上他的目光。   尽管她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如果有,又会在什么时候,但现在,她没理由为自己做的一切感到羞愧。   唯一的一点愧疚,是她的确利用了赵恒纯良正直的品性,而他,还很有可能是妹妹未来的夫君。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淡淡的惆怅。   赵恒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用这样毫不避讳的目光迎上来,一时皱了皱眉,压住心底怪异的感觉,移开视线,转身走了出去。   庭中已有些乱了,崔家的仆从纷纷拦在长廊边,不让宾客们往西面去,看见崔贺樟等人。   发生这样的变故,人人都觉好奇。可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崔家也着实惹不起,于是,众人开始陆陆续续离席告辞。   一时间,庭中显得有些乱。   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赶紧跟着一起离开。   趁众人都边走边悄声议论,秦夫人也低声道:“郎君,你看,今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崔郎将那里——怎么闹了这么一出?”   这话在不知情的旁人听来,只道她也在想崔家怎会有这么一出闹剧。   沈士槐一路上始终低着头背着手,眉头紧锁,闻言回:“我如何知道?也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夫妻两个嘀嘀咕咕,满以为没人听得见。   月芙放慢脚步,静静地跟在后面,直到行到马车边,预备上马的时候,才冲两人幽幽道:“我好好的回来了,父亲和母亲,应当很失望吧?”   沈士槐和秦夫人的背影一僵,几乎同时回过头来,慌乱又怀疑地看着她。   “大娘,你在胡说什么?”秦夫人心虚地说。   沈士槐的半边脸颊肌肉跳动不已,瞪着女儿片刻,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眶也跟着泛起了红:“回就回了吧,阿芙,谁也不想……哎,总是我们对不住你。”   说完,先一步上了马车。   秦夫人看她一眼,迟疑一瞬,道了声“快些回吧”,便也跟着上了车。   月芙不与他们同车而行,此时还站在车边,没有立刻就走。   车里传来不太清晰的声音。   “……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错。”   “郎君,我也……”   月芙努力挺直脊背,高高地昂起头,半点也不愿低下。   她知道,他们是故意这么说的。   对,是他们两个的错。   可听到了,不代表就要原谅。   她也是个人,是个自私的人,做不到圣人那般以德报怨,没法对父母如此绝情的行径说出宽容原谅的话。   一直到回到家中,任沈士槐与秦夫人两个如何小心又愧疚地看着她,她都没再多同他们说一句话,直接回了绿云轩。   桂娘和素秋一见到月芙,立刻迎上来,又见她脸色不大好,眼眶也有点红,忙问:“娘子怎么了?可是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   月芙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疲惫道:“总算最坏的事没有发生。”   素秋捧着衣物过来替她换下,一摸到上面的濡湿,不禁“哎呀”一声,忙给她多披了一件外袍:“都湿了,可被着凉。”   桂娘也坐到一边摸摸她有点发热的脸颊:“娘子可是饮多了酒?还是用点醒酒汤吧。”   说着,让素秋出去吩咐一声,再让其他人都到外面候着。   “娘子临去前,让奴多留意白露轩的动静。”   “如何了?”月芙揉揉发胀的额角,在榻上慢慢倚到隐囊上,阖着眼问。   “奴自己先去看了一回,是借着娘子的名义,给那边送了点当归汤去,请二娘好好养着。后来又让素秋去看了一回,没进去,只悄悄在外面听听动静。奴去的时候,二娘的确还在床上躺着,看来没什么力气。可素秋去的时候,却听见二娘正同两个年纪小一些的侍女玩闹呢,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病了的样子。”   月芙听着,慢慢睁开眼,叹了一口气。看来,之前的猜测应当不错。   在她的梦境里,直到月蓉和赵恒的婚事定下后,她才偶然从月蓉说漏嘴的一句话里听出端倪,得知她其实早已知道,父亲和继母要将她送进定远侯府的打算。   只是,那时候,为时已晚,她已入苦海,再不得脱身。   再后来,赵恒遵守当年圣人许下的婚约,娶了月蓉。成婚前,月蓉曾几次试图说服赵恒,不要同太子和咸宜公主起争执,还希望他从此能留在长安,当个富贵闲散的宗王。   他们两个,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加之先前因月芙和崔家的事,赵恒已对沈家人失去信任,种种矛盾积聚,终于到成婚的当日,一下爆发。   他负气而去,似乎直到忽然病逝,都再没回来过。   而月蓉留在长安,也并没有过上她期望的安逸富贵、高高在上的日子。因为太子和咸宜公主与赵恒之间的矛盾,加沈家的过去,长安的贵族依旧不接纳她。   他们彼此之间,除了有名无实的“夫妻”二字,再无交集,连面也见不到,却着实互相牵累了整整两年。月蓉甚至也恨了他两年,屡次想和离,又怕和离后,在长安再没有贵族郎君愿娶她为正妻,才作罢。   如此结局,月芙感到一阵唏嘘。   对妹妹的知情不告,她谈不上多少恨意。比起父亲和继母的所作所为,月蓉做的,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她一向知道月蓉有自己的小心思,遇事不论大小,总会下意识趋利避害,选择对自己最好的那一条路。   月芙曾经羡慕过妹妹的这一点,后来心智渐趋成熟后,还因此为妹妹感到欣慰,知道妹妹将来定不会因太过天真单纯而吃亏。   不过,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心思,会用到亲姊姊的身上。   譬如今日,月蓉反常地装病,躲避平日最喜欢的宴饮,一定也是因为多少察觉到父母的打算,想置身事外。   没有强烈的恨意,强烈的失望却是有的。甚至将她心里原本的愧疚,也一下冲淡了许多。   ……   入夜后,赵恒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府中。   过不久,他要亲自去迎接苏仁方归京,因此,他趁着宴席后的时间,亲自到苏仁方在京中的旧宅看一看,请工匠们将年久失修的地方重新修葺一番。   直到进屋更衣,用过饭后,才开始仔细思考崔贺樟的事,到底要如何处置。   那只白玉镶金手钏还藏在衣襟里紧靠着胸口的地方,他伸手取出来,握在手心里。   胸口的温度早就玉捂热,半点没有金玉的冰凉。   暖黄的烛光照在白玉上,光泽柔润,他低头看着手心,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拉扯他的心口。   那些零碎的,令他面红耳赤的画面,也再度不受控制地从眼前飘过。   到这时,他已没法再欺骗自己,是崔贺樟那混账的香的药效还未过去。   分明是他脑中多了绮念,不该有的绮念。   他猛地收紧手,用力握住手钏,可又怕一不小心捏碎了,不过片刻,又松开,慌忙丢就一旁的置物盒中。   咚的一声,像砸在心上。   他干脆站起来,双手背后,在屋里慢慢地走,平静下来后,才理清思绪。   沈月芙只求他在民间流传崔贺樟的谣言时,推波助澜。   这是举手之劳,但,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诚然他对沈月芙今日的行径心存疑虑,但崔贺樟的事,也的确刻不容缓,况且,他也是亲口答应了要帮她解决的。   要彻底打消崔贺樟“替父续弦”的念头,唯一的途径,便是要在朝廷中施压。   只是,这样一来,势必会将东宫也牵扯进来。   他一向很少干涉这些事,尤其关系到东宫的时候,更会主动避嫌。   今日,却有些难办了。   沉吟许久后,他重新坐回书案边,提笔给负责纠察百官之罪恶的御史中丞邱思邝写了一封信,将今日定远侯府之事尽告之。   邱思邝进士出身,数十年前,曾与苏仁方同在兰州为官,一个管政务,一个理军事。他为人耿直,不畏强权,深受圣人信赖,当了多年的御史大夫。近几年,他年事已高,才退到御史中丞的职位上。   一旦知晓今日之事,他一定会参崔贺樟一本。   赵恒写完后,没有立刻让人送出去,而是又铺了张纸,仔仔细细誊抄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这才将两封信装好,交给杨松送出去。   一封自然是送到邱思邝的府上。   至于另一封,则送往东宫,交到太子手上。   作者有话说:   用了批量发红包工具,但是失败了,好像有三十个没发出去,但我看不出是谁没收到,要是昨天留言了但没收到红包的,今天记得吱一声呀!或者在昨天分留言下面直接回复也行,我补一个   感谢在2021-09-19 12:16:25~2021-09-20 23:5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凍缥、5311157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追书的西西、请你喝快乐水、53111575 10瓶;我爱段宜恩 5瓶;柒雁姐、读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豁然   信在第二日一早, 坊门甫开时,便由快马先送到东宫。   今日有大朝会,赵怀悯正更衣梳洗, 等着内侍将朝食送进殿中。   信交到他的手上时, 热腾腾的一碗汉宫棋也才搁到食案上。   因昨日崔汲寿宴上的事,赵怀悯的情绪不太好, 见一早就有信,不禁呵斥:“今日有朝会,什么东西, 就急着送到我面前来!”   将信送进殿中的是太子右监门直长, 闻言回道:“殿下,此信是八王身边的杨松亲自送来的,说务必请殿下尽早亲自拆阅。”   “八郎?”赵怀悯不禁愣了一下, 微微眯眼,“他可从没给我写过什么信。”   赵恒在边塞时, 一月一封家信, 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全都是给圣人的, 现下在长安,要说什么,直说便是,哪用得着写信?   他正觉疑惑,拆开一看,先是一惊,随即勃然大怒。   “荒谬!你确定杨松没送错地方?”   直长道:“臣不知, 殿下恕罪。”   崔桐玉见状, 示意直长先下去, 让其他人也跟着退到殿外,这才问:“大郎,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赵怀悯冷哼一声,道:“这信可不是给我的,是给邱思邝的,说得就是昨日你那混账弟弟干的好事,我看,八郎分明就是要给我添堵!”   若不出意外,以邱思邝的为人,但凡在朝会之前收到信,必会在赴会时,当着群臣百官的面,毫不留情地抨击崔贺樟,再将东宫也一并拖下水。   圣人御体欠安,近几年,他作为太子,已渐渐取得大多常规事务的处置权,但仍然要时时受到朝臣们的监督,稍有差错,便会告到圣人那儿去。   他说着,将信丢到崔桐玉的面前。   “都说他无心政务,不贪恋权位,我看,他这次回来,分明不存好意!”   崔桐玉快速扫了几眼,沉吟片刻,却没动怒,只是微微一笑,道:“大郎何故这样说?依我之见,八郎是好意,在给大郎提醒呢。”   “是吗。”赵怀悯冷冷反问一句。   “大郎不妨想想,昨日闹出那样的动静,早晚会传到那些言官的耳中,他们定捅到圣人面前。即便圣人仁慈,大小也要对大郎你做出一番惩戒。可是,八郎现下却先将一会儿邱思邝要说的话告诉了大郎。”   崔桐玉没有将话说完,而是留了些时间,让赵怀悯自己先想一想。   她一向极懂得分寸,嫁给赵怀悯这么多年,两人之间虽没有太多男女之情,却算得上是一对极其稳固的伴侣。   她不似许多追求婚姻完满、感情如蜜的女子,而是将更多的心血,都放在整个东宫的大事上。   她有野心,不但想坐稳太子妃的位置,将来更想坐上皇后的宝座,像当年的沈皇后一般,涉猎朝政,掌握大权。   不过,她深知赵怀悯对沈皇后那样强势的女人心怀鄙夷,于是,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态度谦和,以柔克刚,从不令人反感。   太子信任她,即使她成婚多年,膝下除了一女,再无所出。   “你是说,我应该在朝会上,先一步向圣人请罪?”赵怀悯思索片刻,慢慢道。   “是。我想,以邱思邝的性子,若大郎你先一步向圣人认错,诚然他还是会进言,但一定也会赞一番你如此举动,圣人恰好顺水推舟,不追究东宫。”崔桐玉笑着点头,又站起来,跪坐到他的身边,肃然道,“一会儿,我也会再派人回府,将那不出息的混账带来,在东宫好好教训一番。”   “也好。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平日办事也算稳妥,只让他别再给我误事便罢了。”   赵怀悯听了她一番解释,面色已然缓和,也不再有发怒的迹象。   只是,对弟弟赵恒此举的意思,他总还心存疑虑。   即便赵恒真的如太子妃所说,是有意给他这个兄长留下充足的时机,也足以说明,他这个弟弟,恐怕并不如别人以为的那样简单。   ……   当日的大朝会上,赵怀悯果然在邱思邝开口前,先一步跪下,为前一日崔贺樟的事,当众向圣人和百官请罪,称太子妃已管教过崔贺樟,自己也已停了他的职,命他闭门三月,不得出门。   邱思邝,乃至百官见状,皆反过来替太子向圣人求情,盼圣人看在太子主动自责的份上,莫要严惩。   圣人素来仁慈,不忍苛责太子,此情此景,乐得顺水推舟,只命罚太子闭门思过三日,便算作罢。   至于崔贺樟,则罚半年俸禄,官降两级。   一件可大可小的丑闻,这样便算揭过了。   月芙在家中,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自从那日的寿宴回来后,她便对父亲和继母敬而远之,除了每日的问候,再不多说一句话。对妹妹月蓉,也比过去冷淡了些,至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真心为妹妹着想。   她已想明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追求和命数,旁人强求不来。妹妹想要的,和她想要的,终究不同。   父亲和继母自知有愧,面对她的冷淡,暂时不敢表露出半点不满,只能每日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情绪。   再没人提过崔家的事。   月芙放心不下,时不时让素秋趁着外出采买时,到东西市打听民间流传的消息。   民间自然不会说到朝中如何,只说崔大郎已被太子和太子妃罚过,要闭门三月,长安城里漂亮的小娘子们终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众人只道太子英明,可月芙却局的,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果然,素秋又去一次慈恩寺后,月芙才知道,一切都是赵恒的手笔。   这与她当初设想的有些出入。   事涉东宫,她只敢求赵恒在民间推波助澜,万万不敢奢求他会将事情闹到朝中。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也不知太子会不会因此迁怒于他,毕竟,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看起来并不大深厚。   不过,现在的她,仍旧没有太多闲暇为别人考虑,哪怕那个“别人”,是曾经救过自己数次的赵恒。   前几日,秦夫人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月芙,是否还想入玄真观修行。   上个月,她曾说过,九月会入玄真观。那时,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还想着将她嫁入崔家,自然不愿。如今,崔贺樟被圣人和太子责罚,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将她弄回家。   她知道,自己就像一块已经碎裂的玉石,再没了价值,留在家中,只会让他们一直被内疚和羞愧的情绪折磨,他们当然希望她能自己离家。   不过,当初她想去玄真观时,还不知晓将来会发生的种种。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呆在家中,她便还是贵族女郎,进了玄真观,才是真正的人人可欺。   咸宜公主与她之间的怨恨已然无法化解,而崔贺樟经此一事,也必对她更加咬牙切齿,再加上东宫,若太子和太子妃也知道了那日的实情……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是怎样的举步维艰,除了圣人,整个大魏最有权势的几个人,都已与她结怨。   躲过了上一次寿宴上那样突如其来的危机,才松一口气,她便不得不又要开始为将来考虑。   她需要一个更可靠的计划,最好,是能远离这里的一切,一劳永逸的法子。   夜里,素秋坐在妆奁前,替月芙收拾这几个月用过的珠宝首饰。   有些过了时的,如是金银饰,过几日便会送去工匠那里,让重新照着时新的花样改一改,若是珍珠玉饰,便暂且收起来,质地普通些的,将来也可用来赏赐给下人们。   “咦,娘子的那一对白玉镶金手钏,还是没找到。”   素秋将几只放首饰的多宝盒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三遍,始终没找到。   其实,那日月芙从崔家回来,那对手钏便已少了一只。当时,月芙心里想着别的事,并不在意,只吩咐她们,哪日有空,再在院里好好找找,兴许是落在那个地方了。   可一直到今日,前前后后找过两三回,都没找到。   月芙看着多宝盒里剩下孤零零的一只手钏,忽然回想起那日在定远侯府中,僻静角落里的那座二层楼阁。   异香,卧榻,围屏,清水……   “那大约是落在崔家了吧。”她淡淡地回答,让素秋不必再找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月芙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念头,随着纷乱的思绪,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似乎就是赵恒。   他是皇子,是亲王,身份尊贵,且最难得的,心地纯善,一旦说出口的话,便一定会兑现。这一点,在过去的这几个月,乃至她的梦境里,都得到了印证。   而且,不久之后,他也会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如果他能将她也带走,岂非更好?   漆黑的夜色里,月芙忽然觉得豁然开朗。   当她把过去压在心上的那些重担——譬如对父母、对妹妹的关心和愧疚,又譬如身为贵族女郎的尊严和矜持,把这些统统抛开时,一切都变得不那么艰难了。   现在,她唯一需要的人,就是赵恒。   第二日一早,月芙从正院归来后,便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素秋,送去慈恩寺中,请一空法师尽快转交给赵恒。   若她没记错,大概两三日后,赵恒就要暂时离开长安,亲自去迎接退而致仕的苏仁方回京。   此去行程约莫大半个月,就在这大半个月里,圣人就会带着宗亲与百官,移居温泉宫疗养。   在赵恒暂离京城之前,她必须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说:   阿芙说:哼,爸妈想让我自己走,我偏不走,就留在你们面前让你们看着膈应。   我发现好几条留言说把“八王”看成“王八”,啊哈哈哈恒恒要气死啦!本来我是想用“大王”这个称呼的,后来想想可能大家更不习惯了,还是用的“殿下”。要是真用了大王,就更像王八成精,占山为王,日日巡山,威风凛凛……   感谢在2021-09-20 23:58:38~2021-09-21 23:4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追书的西西 10瓶;冥王星华裔 3瓶;MajorStar、中国联通、右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煮茶   隔了一日, 月芙再次踏上去慈恩寺的道路。   与前几次不同,甫一出门,她便看见长街尽头的一处民宅门口, 有两名身材魁梧的年轻郎君正朝这边看来。   对上月芙的视线时, 那两名郎君后退一步,微微低头, 飞快地做出行礼的样子,接着,便翻身上马, 绕过她的马车, 远远跟在后面。   素秋瞪大双眼,惊异地问:“娘子,他们——”   月芙伸出食指, 轻轻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低低道:“那应当是八王的人, 往后会暗中保护咱们。”   那天在崔家, 赵恒说过, 以后会派人暗中保护她,他果然说到做到。   素秋这才悄悄舒一口气。她和桂娘已然知道,八王和娘子之间,仿佛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们虽疑心赵恒这样的身份,若被旁人察觉,恐怕会给月芙带来伤害,可眼看赵恒的存在, 也能给月芙带来保护, 便不再计较了。   等到了慈恩寺, 月芙先和素秋一起戴上遮面的帷帽,才下车踏入山门。   上完香后,她没有像前一回一般,直接去西院旁边的厢房,而是如素秋多给了些香火钱,进了一座独门独院小院。   院子狭小,却胜在清幽宁静,墙边一棵高大葱郁的桂花树上,开了一簇簇淡黄小巧的桂花,暗香阵阵,沁人心脾。   月芙在摘下帏帽,让素秋搬了榻几和一整套茶具到桂树底下。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在榻上坐下,将风炉点燃,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枚茶饼,小心地揭开包在外的油纸,用小青竹制成的火夹夹住,刚到风炉上炙烤。   暖烘烘的炉火将干燥的茶饼焙香,小青竹的火夹也在炉火的温度下,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带着青竹的清洌气息,一点点融进茶饼中。   深秋的院落,清甜的桂香中,逐渐弥漫开淡淡的茶香。   ……   小院外,赵恒打发走知客僧后,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在门外独自站了一会儿。   他有些犹豫,总觉得自己不该来。   在信里,沈月芙只说,有要事相商,求他再来一趟慈恩寺。   崔贺樟的事已经暂时解决,他也已经做出承诺,以后也会派人保护她。   他实在不知,这一次,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尤其想起上次在崔家,他看到沈月芙如何镇定地将侯夫人引到崔贺樟的面前,使他们的丑事自然而然败露,更觉得这个娘子不简单。   可是,说不清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拒绝,而是提前安排好一切,准时出现在了这里。   也许,是想来看看,她到底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心思。   隔着一道门,院中静悄悄的,听不出什么动静。赵恒的左手从衣襟处抚过,又肃了肃脸色,这才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小院中的情形。   一簇簇淡黄的桂花下,美丽的女郎跪坐在榻上,双手握着碾磙两边的手柄,一下一下,用力地碾压着碾槽里的碎茶饼。   金色的阳光从桂花树葱郁的枝叶间洒下,被筛成片片碎金,落在她的身上,映出美好的侧面轮廓。   赵恒敏锐地注意到月芙今日的打扮。   浅黄色的齐胸襦裙,外罩与一条橙黄色的披帛,上有金线绣成的鸟衔瑞草纹,盘成堕马髻的乌发间,插着一支白玉镶金步摇,为她原本清丽脱俗的气质平添一分富丽缠绵。   这样的配色,与前两次在寺中遇见她时的素雅打扮完全不同,倒是和那日在崔家时的装扮有些像。   “殿下来了。”榻上正碾茶的月芙听见开门的声响,笑着开口,“快请坐吧。”   她没站起来行礼,只笑吟吟地看过来,碾茶的动作不曾停歇。   赵恒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冷着脸带上院门,走到榻边坐下,与她恰好隔着一张几案。   空气里弥漫着桂香与茶香,幽幽的香气,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今日让我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恒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出口,语气冷淡。   月芙又侧目看他一眼,也不介意他的冷淡,莞尔道:“殿下恕罪,阿芙的确有事想与殿下商议。不过,在此之前,请殿下稍候片刻,阿芙想为殿下亲手煮一碗茶。”   她说着,停下碾压的动作,移开碾磙,仔细查看碾槽中茶的状态。   焙干的茶饼已被碾成细碎的末状,她又取出罗筛,将茶末仔细筛过两遍,直到剩下的碎末大小均匀。   赵恒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耐烦,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她的茶艺看来十分娴熟,旁观之,赏心悦目,令人在不知不觉间沉心静气。   “这是我特意让素秋取来的山泉水,煮茶最佳。”   风炉上已架起茶釜,釜中注入山泉水,一沸时加盐,二沸时層水备用,三沸时投下茶末,轻轻搅动,再将方才層出的水倒回止沸,使起升华,最后,取隽水,酌分三碗。   “殿下,请趁热饮下。”月芙将酌好的茶奉至赵恒的面前,笑吟吟道,“阿芙一直想不知要如何感谢殿下的救命之恩,思来想去,唯有茶艺,尚能拿得出手,只盼殿下莫嫌弃。”   赵恒的视线从她已被水汽蒸湿的洁白脸颊上逐渐下移,最后落到她捧着茶碗的葱白指尖上。   细长、柔嫩,又异常灵活的指尖。   他咬了咬牙,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开视线,冷冷道:“一碗茶,就想将我打发了吗?你未免太没诚意了。”   他不是个喜欢挟恩图报的人,先前屡次帮她,也绝不是为了要她的报答。可是,看着眼前澄清的茶汤,不知怎的,他莫名觉得不是滋味。   月芙听出他话里的不满,不由诧异地看过去,仰起脸,轻声道:“阿芙自知,一碗茶绝不足以报答殿下。只是,阿芙身无长物,唯剩下几分微薄赀财,想来在殿下眼里,也不值一提,实在没什么能报答的了。难道,殿下想要阿芙做些别的……”   一句“做些别的”,意味深长。   赵恒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稳,方才观茶艺时平静的下来内心已被搅乱。   他没法回答,只好伸手接过茶碗。   交接的那一瞬,几根葱白的指尖状似不经意,从他的指腹上轻轻划过。   指腹顿时比茶碗还要滚烫。   他猛地收回手,因速度太快,茶碗里注满的茶汤一下子溢出来大半,淅淅沥沥滴落下去,染湿了他的衣摆。   “哎呀,殿下恕罪!”月芙顿时露出愧疚又惊慌的表情,清丽脱俗的脸庞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不——”   茶汤还有些烫,层层渗透,最后贴在皮肤上,令赵恒感到一阵不适。他才要开口,说不是她的错,是自己不小心,可刚吐出一个字,却一下僵住了。   月芙已从对面的榻上起身,跪坐到脚踏上,面对着他,一手轻轻伸向他的衣摆。   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她的脑袋恰与他的小腹齐平,这样的姿势,竟与那日在那座楼阁之中时,几乎一样。   沾湿的衣摆就在他的小腹处,她的目光也落在那儿,令他整个人忽然紧绷起来。   “你要做什么!”   月芙一只手已轻轻抚上那片濡湿的布料,闻言微微仰起脸,用那双水盈盈的,无辜的眼凝视着他:“自然是要帮殿下擦干水渍。”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在沾湿处擦拭起来。   赵恒的呼吸顿时停住了。   此情此景,仿佛唤醒了他浑身上下的记忆,整个人都难耐起来。   “够了。”   他开口制止她的动作,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变得沙哑而压抑。   可月芙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丝帕上也沾上几点湿意,若非上面淡淡的茶香和色泽,这样的情形,实在惹人误会。   “我说够了!”   赵恒忍无可忍,一把攥住她的两只手腕,强硬地阻止她的动作。   只是,突如其来的拉扯令月芙跪坐的姿势不太稳当,随着双手被钳制的方向,往前栽了一下。   她的下巴恰好磕到他的小腹上。   “你——”   赵恒僵着身子,错愕地瞪着几乎伏在自己身上的月芙,一时说不出话来。   “殿下,是阿芙失礼了。”   月芙双手挣了挣,从他的小腹处勉强抬起头,歉意地笑了笑,目光看向还被紧紧攥着的手腕。   赵恒立刻松开手,微微侧身,拾起方才那杯已溢出大半的茶,一饮而尽。   月芙沉默片刻,重新坐会榻上,将第二碗茶奉上。   “沈娘子,我不喜被人……算计。”赵恒没有接,而是极其冷漠地开口警告她,“若你再不说,让我来,到底所为何事,便只能恕我再无法奉陪了。”   月芙奉茶的双手在半空中停留片刻,见他铁了心不接,便又默默地收回来,轻叹一声“可惜了这茶”。   若她没猜错,方才赵恒想说的,可不是“算计”这样含蓄的字眼,而是“蓄意引诱”这样的词,碍于面子和教养,才没说出口。   她的心里依然有那么几分难以克制的羞耻和愧疚,总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那样令人唾弃和不齿。   可是,比起这些,她更迫切地想抓牢赵恒这个人。   今日已够了。   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没法承受更多,他也太过克制,一不小心,就会适得其反。   “殿下恕罪,方才,的确是我不小心。”她垂下眼睑,恢复平日轻软而淡然的语调,不带任何暧昧的气氛,“今日请殿下亲自前来,是想求殿下,准我随圣驾一同迁往温泉行宫。”   作者有话说:   本章部分参考《茶经》。感谢在2021-09-21 23:41:34~2021-09-23 00:0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ectricBlack 20瓶;冥王星华裔 8瓶;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shinecherry、琪琪、浪跡天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手钏   赵恒迟钝地感觉到方才仓促间饮下的那一口茶汤, 已在口中留下淡淡的余味。   微咸微甘的滋味将茶饼原本的苦涩驱走,绵长清淡,抚平了他起伏不定的思绪。   沈月芙的茶艺的确不错。   他一向不爱饮茶, 时人饮茶, 多爱添加许多佐料,除了盐, 姜、葱等也不少,饮来总觉太过厚重。   而沈月芙的茶汤里,从头至尾, 只添了一小撮盐以去除涩味, 比之寻查的茶汤,解腻适口极了。   他的目光从已被她放回去的那碗茶上掠过,随即又落到她沐在碎金的日光里的美丽脸庞上。   “你要去行宫做什么?若是想借机, 为沈家牟利,我劝你慎重。我早说过, 不会容忍徇私之事。”   秋冬迁居行宫, 开春再回太极宫, 是大魏皇室多年的惯例。圣人这两年御体欠安, 每至秋冬,必染风寒咳疾,温泉疗养,愈显必要。   圣驾迁移,便是将整个大魏的政治中心,从太极宫尽数移至温泉行宫。长安大半宗亲朝臣自然也要跟去,往往浩浩荡荡数千人。   温泉行宫虽广阔宏伟, 但要容下这样多人, 也着实不易。因此, 唯有圣人准许,方能随驾迁移,其余人,若为方便,只能自行在山下寻居所。   那里不似长安,贵族们分别居住在各坊自家的宅院中,而是紧绕行宫四周,居与半山之上,互相交通,比长安紧密得多。   他不得不怀疑,她要求随驾,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毕竟,要办成此事,势必要他亲自出面。一旦他出面,众人便会知道,他在护着沈家人。   到时,若沈士槐想借着他的名号牟利,也并非不可能。   月芙微笑地看着他,摇头:“殿下误会了,我绝不会为沈家谋利。我只会为自己谋利。”   现在的沈家,不值得她费心思。   她捧起一碗即将凉透的茶汤,啜饮几口,品尝苦后回甘的滋味。   “若不是无法摆脱家人,我想,我早已同他们没有牵连了。”   这话听起来格外绝情,仿佛她是一个冷漠自私、毫无温情的人。   赵恒的目光顿时变得阴沉。   原来她是一个美丽,却冷漠自私、毫无温情,甚至心机深重的女人,和他先前的设想大相径庭。   他没有立刻接话,仍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想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好好解释。   可是,月芙对上他的视线,心思百转千回,明知他已经误会,本想要解释,最终却选择了默认。   “想去行宫,只是怕留在长安,还会遇上崔郎将罢了。崔郎将被罚闭门三月,待三月一过,圣人、太子、太子妃,还有殿下你,都已去了行宫,谁知他还会不会做什么?反倒是行宫,我虽不受待见,可有圣人和百官在,才更安全。”   只解释自己为何想去行宫,一句也没提为何对家人如此薄情。   月芙知道自己在冒险,但别无他法。   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女子,若不是几次遇事,都恰好被他发现,他们两人之间,也许根本不会有交集。   她想,赵恒对她,总是有几分特殊的。而这份特殊,也许就源于最初的那一点点怜悯。   男人对女人的怜悯。   现下,经过崔贺樟的事,赵恒心里的怜悯恐怕已经消磨大半。   而她仍想加深这种怜悯。只好让他先误会她的为人。   待日后,他猛然发现了自己的误会,才会让怜悯和愧疚变得格外深刻。   要这样一步步设计一个帮过自己好几次的人,月芙的心里十分不安。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样,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赵恒。   赵恒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这是自己帮过好几次的女郎,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今日过来,是白费功夫。   “这件事,我会帮你。”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濡湿的衣摆,语气冷至前所未有的温度,“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说着,他从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衫,就要离开。   月芙听着他冰冷的话语,有一瞬间感到慌乱,害怕自己做得太过,适得其反,真的让他感到厌恶。   她咬住下唇,在他即将走到院门边时,轻轻地唤他,语调幽怨,好像受尽委屈,却不敢吐露。   “殿下留步。”   赵恒立刻站住了,却没回头,依旧背对着她,也不出声。   月芙快步走到他身边,微微仰头,用一双如水的晶亮眼眸看着他的侧脸,尽管他的下颚紧绷,始终没有与她对视。   “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上次在定远侯府——”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赵恒像被人按到还在淌血的伤口一般,疾言厉色地打断她。   在定远侯府发生的事,是他这二十年来唯一的软肋——唯一一次,他做了逾矩的事,即便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即便她亲口说过,是自愿的,也改变不了他的确冒犯过她的事实。   “还想要什么补偿,可以直说,但别妄想用这件事来威胁我!”   月芙的脚步顿住,眼底伤心满溢,怯怯地摇头:“殿下,我说过,那是我自愿的,怎会想要补偿?我只是想问,殿下还记不记得,那一日我戴在腕上的一对白玉镶金手钏。其中一只,自我回府后,便再找不到了。本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那块白玉玉料,是我母亲留下的,是我的心爱之物,这才冒昧向殿下询问,可有见过那一只手钏……”   她微微侧过脸,好似在拼命忍住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委屈泪水:“没想到让殿下误会了。想来殿下并没有见过,那便当我没问过吧。”   赵恒感到一阵尴尬,他似乎有些紧张过度了。   衣襟里的某一处忽然变得滚烫。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自己不去看她水盈盈的眼波,用十分淡然的语气说:“我见过,似乎被你落在榻上,我恐被旁人看见,便带走了。”   月芙的眼睛变得更亮了:“那殿下可还记得放在哪儿了?若还记得,能否求殿下,下一次还给我?”   赵恒肃着脸,沉吟片刻,点头:“可以。”   “多谢殿下。”   月芙行礼,看着赵恒一刻不停地快步离开,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有下一次,他完全没拒绝。那只手钏,也一定被他收起来了。   现在,她该想的,是如何让赵恒在不经意间发现是他误会了她。   素秋听见院门开关的“吱呀”声,从屋里出来,要将几案上的茶具收走:“可惜了,茶饼还剩了不少呢。”   月芙闻言,抬头看看天色,重新走回榻边,止住她的动作:“还早,不急着回去,不如我将余下的也煮了吧,咱们一道喝。”   两人遂对坐案边,重新炙、碾、筛、煮、酌,幽幽茶香重新弥散开来。   ……   山门外,赵恒跨上马背,领着杨松等人飞驰而去。   他心情不佳,连带着脸色也十分冷峻,一路上小心避开行人,速度却不曾放慢。   杨松等人也不知他为何从寺中出来,就如此阴郁,只得紧紧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直到出了晋昌坊,路上的行人多起来,他们才逐渐慢下来。   宽阔笔直的大道上,另一列车马从城门的方向缓缓驶来。   数十名豪奴护于队伍的两侧,将原本欲从两边通行的百姓们统统拦住:“贵主先行!”   这样架势的“贵主”,长安只有一位。   赵恒心中不悦,但眼看百姓都已避让开,便也不欲与之争执,只勒住缰绳,和旁人一样,让到道边,当马车行近,才驾马到近前,唤了一声“阿秭”。   马车的速度放缓,车帘被抹了鲜红蔻丹的指尖撩起,露出赵襄儿含着睡意的脸庞。   “八郎,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慵懒和沙哑,似乎昨夜没有睡好,想必又邀了一群纨绔,纸醉金迷了一整宿。   “我去了一趟慈恩寺。”赵恒扭开眼,淡淡地回答。   赵襄儿听见“慈恩寺”三个字,也没多问,只当他又去祭拜了母亲:“你有心。我和阿兄一直在长安,去慈恩寺的次数,反倒比你还少。”   事实上,她和赵怀悯几乎从不去慈恩寺。慈恩寺虽奉了先皇后的莲位,但太极宫中亦有佛堂,他们往日多只在太极宫中上香、做佛事。   “正因我留在长安的时间太少,才要多去几回。”   这时,赵襄儿掀着帘子的手被另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取代,杜燕则跟着出现在车窗边,冲赵恒低头,唤了一声“殿下”,算是行礼。   未婚夫妻,同乘一车,有些不妥。   不过,咸宜公主一向作风大胆,两人都是成过婚的人了,倒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只是,赵恒一见到杜燕则,就会不自觉想起沈月芙,进而感到一阵烦乱。   他冷漠地移开眼,对杜燕则的问候视而不见,令杜燕则隽秀的面庞间闪过一丝难堪。   赵襄儿看一眼未婚夫,也没有在弟弟面前维护他的意思,只接着道:“听阿父说,你明日又要离京,等回来,便该直接去行宫了。阿兄已让舅父和阿嫂替你又挑了几位年龄相仿,家世也清白的女郎,待你过去,不妨见一见。”   行宫的宴席、行猎、打球等玩乐事,一定比长安多得多,有的是机会。   “阿秭,我不——”   赵恒一听,就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想要开口反驳,可赵襄儿也显然早料到了,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当即摆摆手,道:“好了,我乏了,这就先回去。我的府邸还在修整,这几日暂居东宫,明日便不去送你了,你路上小心些吧。”   说完,放下车帘,将赵恒的视线隔绝在外,令队伍行快些,很快便走到了前面。   赵恒觉得心里的那股气更盛了。   太子要给他另寻亲事,这在意料之中。上次,他将崔贺樟的事透露给邱思邝,即便事先给了提醒,帮东宫化解了可能出现的风波,太子的心里也一定留下了不满。   况且,圣人同样不看好他和沈家的婚事。   现在,甚至连他自己,都开始有些说不清的犹豫。   他紧抿着唇,直到行到了另一条道上,再看不见咸宜公主的仪仗,才摸了摸胸口处,从衣襟中取出个不及巴掌大的物件。   白玉镶金,圆润通透,正是沈月芙口中的那只手钏。   原可以直接还给她,可那时,他不愿承认,自己竟然将这东西带在身边。   也可让身边的侍卫代他将此物送回她的手中。   他也没这么做。   她说“下一次”,他却说“可以”。   作者有话说:   我发誓,这周我一定会加更的。感谢在2021-09-23 00:01:32~2021-09-23 22:3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oliday、53111575 10瓶;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中国联通、致余之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将军   第二日一早, 赵怀悯和赵襄儿两个果然没来送行。   习惯了长久分离的兄弟姊妹,早已不把仅仅大半个月的离别放在心上。   离去前,只有两名太极宫的内侍过来, 嘱咐赵恒路上小心, 又送来一封圣人亲笔写下的书信,让他转交苏仁方。   尽管苏仁方此番回京, 就要长居于此,但唯有圣人亲笔书信,方能表这些年来的谢意和器重。   赵恒谢过后, 接了信, 当即上马,轻装简从,出长安城门, 沿着官道,朝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众人一路披霜戴月, 日夜兼程, 行动之肃然有序, 宛若行军途中, 终于在数日后抵达原州境内,与苏仁方一行相遇于驿站。   “将军,客儿来迟了。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赵恒一下马,将缰绳交给驿站中的杂役,也来不及整理仪容,便快步赶上去, 一向严肃到古板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客儿”是他的乳名, 当初, 因为他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便要旅居他乡,母亲才替他起了这个乳名。   许多年过去,除了苏仁方,已再没人这样唤他了,连圣人也很少。   “好,好,我一切都好,年纪虽不小了,却老当益壮,这点路,不碍事,别为我担心。”   苏仁方笑得十分爽朗,面上被西北风沙严寒割出来的道道深沟都挤到了一起。   他已年过花甲,比圣上还要年长不少,却依然精神矍铄,风采奕奕,若不是当年在天山征战时,落下了严重的腿疾,如今越发严重,一到冬日,便痛得无法动弹,他也不会在这时候选择致仕。   已到深秋,即将入冬,一出长安,再往西北来,便能明显地感受到风霜的威力。   赵恒深知他的老毛病,二话不说,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上前,扶着苏仁方往屋里去。   两人之间,虽无生恩,却有养恩,亲近自非旁人可比。   尤其苏仁方的两个儿子,都已在十年前一场战事中捐躯,他独身一人,越发将赵恒当作亲子一般照看。   待进了屋,赵恒又亲自倒了一杯温水,奉至苏仁方的面前:“路上风疾沙燥,将军快多用些水吧。”   苏仁方接过水,一口饮尽,接着,便拉还要给他再倒的赵恒坐下:“好孩子,我知你心地纯善,但只在这儿就好,等回了京——”   他没把话说明,也知赵恒一定早就明白。   他只是替圣上养育八王,连养父之名也没有,断不能承八王的情。八王的父亲,始终只有一人,便是太极宫中的圣上,除此之外,谁也不能逾越。   稍有感念无妨,但若让圣上知晓,八王对他如此尊敬,感情如此深厚,实在不妥。   “你的父亲是圣上,该多孝敬圣上。”   赵恒低头坐在简陋的榻上,许久才沉声道:“将军,我明白的,只在这儿。”   苏仁方露出欣慰的笑容,被花白的须发衬得格外慈祥:“我知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不过一直未曾表露罢了。”   赵恒是个很不一样的孩子。幼年时,他就少言寡语,比同龄人更显沉稳。只是,遇事时,他也多一言不发,曾一度教人疑心,这孩子是否有些木讷。   可时间久了,苏仁方渐渐明白,赵恒一点也不木讷,相反,他其实十分聪敏,小小年纪,就已将自己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涉及朝廷,涉及地位的事,不必任何人提醒,他就知道如何拿捏分寸。   圣人总以为,是苏仁方教导有方。可苏仁方清楚,他碍于赵恒皇子的身份,每每遇事,都只敢稍加引导,是赵恒自己秉性淳厚,明事理,懂进退。   “我本还担心,你这一次一个人留在长安的时间太久,恐不习惯他们在朝中的规矩,不过,前几日我收到邱老的信,便知你什么都清楚。你做得很好,不过,还是要小心些,毕竟是太子殿下……”   为人臣子,绝不该私下议论主君,只是,面对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苏仁方总是不愿隐藏自己的肺腑之言。   赵恒向邱思邝透露崔贺樟的行径,为了不得罪太子,又提前向东宫透了口风,这样的行事方式,简直就是在夹缝中寻找平衡。   若太子是个胸怀宽广的人也就罢了,这样做的确是最佳的处理办法。可太子分明不是。再加上二十年前,圣上将八王送往边塞,也有些隐情,若被太子知晓,恐怕要生变。   赵恒听着他的话,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深意,不禁问:“将军,是否发生了什么我不知晓的事?”   苏仁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撑着桌案将不太灵便的双腿放松些,低声道:“你是六月回京的,八月,安西都护府出了一件事,你在长安可有耳闻?”   赵恒点头:“自然听说了,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秦武吉上疏朝廷,称其麾下一名都护府司马曾钰徽私下与疏勒几大贵族世家私下勾结,纵容其手下的盗匪抢掠往来途经龟兹的商队,从中敛财得利,上月,太子和几位宰相商议后,又上报圣人,将曾钰徽革职问罪。此事有什么问题?”   这件事,说大不大,发生在遥远的西域都护府,与长安的联系实在少之又少,再加上秦武吉的及时禀报,按说应当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不过,西域一带,虽已被大魏统治长达数十年,但周边诸多大小国家,数十年来摩擦不断,南面的高原上,还有吐蕃和吐谷浑的虎视眈眈,军政大事,不容差池。   苏仁方冷笑一声,摇头道:“这是上报至朝廷,给大臣们,给圣上的说法。你跟着我在西域都护府待过几年,那时你虽还小,但想必多少也知道些情况,单一个都护府的司马,看上去品级不低,却绝不可能联络得了疏勒的贵族世家。”   赵恒几乎不涉朝政,当初听说此事,也未深思,如今经这般提醒,立刻明白过来。   如今大魏的安西四镇,在许多年前,都是西域小国,被王族和几大世家统治长达千年,其根基之深,几乎渗透到当地的方方面面。后来,几经征战,大魏攻破诸多小国附庸的西突厥,才得以征服大片西域土地。   朝廷虽在各地置都护府,但皆只负责协调西域各方势力,当地事务,仍由各世家大族决定。   一个都护府司马,的确不够分量——实际上,能说动西域贵族的,只有大都护秦武吉。   “秦武吉。他是太子的人,当初由太子保荐,方能一路高升。”赵恒意识到事情的关键之处,面色变得十分严肃,“是太子和王大相公在保他。曾钰徽只是替他顶罪的。”   “是啊。”苏仁方闭了闭眼,语气里既有怒火,亦有无奈,“一名大都护,未能保一方安宁,反而做出这样的事,实在令人不齿。”   他没有指责太子和王玄治的包庇,赵恒明白缘由,有些话,即便私下里,也应当避讳。   东宫的地位看似极其稳固,圣人钟爱发妻王氏的子女,对其他庶出子女关心甚少。   可一旦太子犯了大错,被百官和百姓指责德不配位,下面也不乏能取而代之的人。   太子不想自己的人出事。   更重要的是,西域都护府虽远离长安,却十分重要,不能轻易更换。   “将军放心,我知道要怎么做。”赵恒沉思片刻,心中已有数,“圣人还托我带来了给将军的亲笔信。咱们此番,该直接去温泉宫了。圣人体谅将军这些年苦守边塞才落下腿疾,特赐一座院落,可引汤泉,让将军好好休养。”   “我一把老骨头,蒙圣上体恤,总算也能享福了。”苏仁方换上一派轻松慈祥的面目,不再方才略显沉重的话题。   老少二人遂恢复往日的融洽与和谐。   ……   九月二十,赵义显携长安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等数千人,浩浩荡荡迁往骊山温泉宫。   因赵恒的事先安排,沈家总算也在随行之列。   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原本因崔家的那次变故,生怕惹恼了咸宜公主,终日惶惶。如今等待多时,始终不见公主问罪,八王更是准他们随驾去往骊山,一时又重燃希望,盼着女儿还能嫁给八王。   月芙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   他们想的并没有错,赵恒重诺,即便太子和公主反对,他也会娶沈家女郎。只是,他们低估了太子和公主对沈家人的厌恶,也高估了赵恒和他们之间的骨肉亲情,让女儿嫁给赵恒,丝毫不能让太子对沈家另眼相看。   月芙一点也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近来,她一直在思索,要如何在自己不解释的情况下,让赵恒发现对她的误会。   前往温泉宫的队伍十分庞杂,浩浩荡荡,曲折蜿蜒。趁着人多,月芙有意观察一番赵襄儿。   赵襄儿一贯地行事张扬,呼奴唤婢,只不过,现在身边还多了一个杜燕则。   不知是不是错觉,月芙觉得,短短几个月过去,从前在她面前玉树临风、清隽儒雅的杜燕则,在赵襄儿面前,已然变得有些卑微可欺。   在人群里,偶尔与她的视线触碰时,也有些躲闪。   大约是还未成婚,已然感受到在绝对权势面前的无力。   赵襄儿倒是不见异样,唯一一次在人群里瞥见月芙,也只是似笑非笑,毫不犹豫地转开视线,仿佛不屑多看她一眼一般。   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月芙确信,崔贺樟并没有将那日的事告诉赵襄儿,至少,她不知道是赵恒阻止了事情的发生,否则,现在的她,应当已经怒不可遏了。   没法从这些人身上寻到突破口,月芙只能将视线转回自家人身上。   他们做的事,应当让他们自己承认。   临近骊山,道路逐渐变得崎岖不平。   马车驶过,颠得人头脑发昏,浑身酸痛。   月芙与妹妹月蓉同车,两人在车中垫了好几层褥子,才终于没那么难受。   这是姊妹两个自那一场寿宴后,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单独待在一起。   月蓉没太多异样,只是与过去相比,沉默了不少。   “阿蓉,能来骊山,你不高兴吗?我记得,你从前说过,想来看看建在山上的宫殿到底是什么样的。”   月芙笑着问妹妹,还顺手递了一小碟毕罗给她。   月蓉接过毕罗,拾起一枚送入口中,点头道:“高兴,怎会不高兴?阿姊,我只是太累了,山路崎岖,我本就不爱坐车,现下实在有些头晕。”   “原来如此。”月芙点点头,温声道,“晚些时候到了,你好好休息。这次过来,父亲和母亲可还对你‘寄予厚望’呢。”   这份“厚望”,自然是指和赵恒的婚事。   月蓉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她连来一趟骊山的路程都觉劳累难忍,还如何能跟着八王去更远的地方?   上次的宫宴上,她也看出来了,八王和太子、公主,乃至圣人的关系都有些疏远,这样一来,留在京城的可能便更小了。   原本,她那日听到母亲和咸宜公主的话,心中隐隐有些希望,万一真的成事,她的婚事,兴许能重新考量一番,最好,换个长安的世家郎君。再不济,求公主说服八王留在长安也好。   如今却不能了。   “还不一定呢,阿娘只是太担心了些。”   月芙看出了妹妹的不情愿,心中了然。   “是啊,一切都还不一定呢。”她淡淡地回应,看似并无不过随口的一句,心里却已有了个念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会加更的,恒恒赶着过几天去相亲呢。   感谢在2021-09-23 22:32:47~2021-09-24 22:4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晒太阳的姜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终嫣静寂 26瓶;A5是我 10瓶;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中国联通、乙二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商议   温泉宫依骊山山势而建, 亭台楼馆,高低错落,廊庑横桥, 连绵不断, 温热的汤泉在山间流淌而过,一片云遮雾绕。   沈家的居所在山脚处, 近外围宫城的地方。比起长安宽敞的府宅,自然显得狭小,不过, 能有幸随驾, 已是不易,他们也不会计较太多。   沈士槐是光禄寺丞,负责宫廷饮馔, 来了温泉行宫,王公贵族们的日常宴饮多了许多, 他也跟着日日忙碌起来。   因人人都已知晓, 是八王安排了沈家的随驾, 因此, 看在八王的面子上,也有那么一两场宴会邀了沈家人过去。   月蓉终于渐渐开心起来,换上新做的鲜亮衣裙和珠钗首饰,日日同年纪相仿的女郎和郎君玩在一处。   月芙注意到,她似乎同一位出身宗室,名叫赵仁初的年轻郎君走得有些近,有一次宴席上, 还见到他们两个独自坐在食案边, 说说笑笑。   秦夫人起初并不在意, 直到听闻八王就要归来,圣人请薛贵妃代自己替八王办一次接风宴,遍邀同来的年轻男女,这才有些坐不住。   往年赵恒一去就是一两年,每次回来,也不见办过接风宴,这次才不过离京半个多月,却要由薛贵妃操持宴席,明眼人都知道,这分明是要给赵恒相看小娘子的。   秦夫人这才觉得心急起来,单独唤了女儿到屋里说话。   也不知母女两个到底说了什么,月芙只看见妹妹从屋里出来时,满脸的不情愿,秦夫人也目含愠怒,大约是起了分歧。   不过,接风宴的前夜,月蓉到底还是顺着母亲的意思,乖乖准备好第二日的衣饰,还特意唤仆从到山上接了汤泉水来,仔细地沐浴了一番。   月芙却没有可以准备鲜亮的衣裙。   素秋替她找来适合宴席的橘色蜀锦诃子裙时,她笑着摇头,点了点箱笼里另一件朴素的淡青色襦裙:“将这一身拿去熏一熏吧,明日穿。”   素秋取出那身连绣纹也极少的衣裙,迟疑道:“娘子,明日人多,这一身会不会太素净了些?”   明日的接风宴可是为了让年轻男女们互相相看的,定个个打扮得光鲜美丽,如二娘,便是心中不愿,出于爱美的天性,也不肯输别人半分。   月芙笑了笑,摇头:“不会,就是素净才好。”   以她的身份,不过是个陪衬,没必要刻意打扮。   况且,她清楚自己的样貌,美固然是美的,可若要引人心旌摇曳,怜惜呵护,自然要柔弱些。   ……   入夜时分,赵恒方带着苏仁方赶到骊山,骑马行过崎岖的山路,进入宫城内围,拜见圣上。   都知他二人今日会到,飞霜殿中,除了赵义显外,太子赵怀悯和尚书令王玄治也在,一见二人进来,纷纷笑着相迎,让不必多礼。   赵义显咳了两声,亲自起身,拉着苏仁方坐下,笑道:“许久不见,阿兄还是像过去一样,英武不凡,倒不像朕,已然老啦!”   “不敢不敢,圣上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心系百姓之安乐。臣不过偶尔舞刀弄枪,胸无丘壑,这才心宽体胖。”苏仁方自谦,又向一旁的赵怀悯和王玄治拱手。   赵义显摆手:“哪里,朕如今已将大半政务都交给太子处置了,哪还称得上‘日理万机’?说起来,这些年,阿兄可不但是留在军中,还替朕养着八郎呢,这孩子,如今能这么好,多亏了阿兄你啊。”   王玄治亦道:“是啊,想当初,八郎被送往西域时,才不过这么点大,”他用两只手掌比了个手势,“比大郎出身时,要弱小许多,让圣上心疼不已,好在,上苍庇佑,八郎如今已长得一表人才了。”   苏仁方连说几个“托陛下鸿福”,还不等再自谦,赵义显却忽然道:“提起西域,朕方才正要同太子和王相公说起呢,到底由何人来接替曾钰徽的位置。”   都护府司马乃是大都护和副都护的左膀右臂,曾钰徽被革后,暂由底下的一名姓刘的参军暂时兼任。   “是,臣以为,不妨就提拔这一位刘参军为司马,他在西域已有七年,熟悉都护府的事务,又已兼任数月,未出差错,足见其能够胜任。”   赵怀悯先一步表态,立刻得到王玄治的支持。   赵恒和苏仁方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那位刘参军是秦武吉的旧部,自然也是东宫的人。   “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赵义显看一眼太子,点头肯定,却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而是忽然转向另一边的赵恒,“八郎,你也在西域待过多年,此事,你是怎么看的?”   殿中的几人都愣住了,连赵恒自己也觉得惊讶。   这是皇帝第一次拿朝政上的事来问他,尽管听起来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因为他也在场,才随口问了一句,但仍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赵怀悯和王玄治都看过来,赵恒避开他们的视线,垂下眼睑,道:“这些事,儿不懂,不敢妄言。”   赵义显微笑着摆手:“无妨,咱们随意说说,你如何想,就如何说。”   如此,已是不容推脱。   赵恒想了想,道:“儿以为,曾钰徽被革职,虽能起到杀鸡儆猴之效,但他先前之行径,想来已非一朝一夕,难保日后疏勒的大族故技重施。与其仍提拔当地的官员,不妨从别的都护府抽调一人前去补缺,同在都护府任职,虽地域不同,但各项事务亦有相近之处,想来也能胜任。”   他当然不同意太子再提拔自己人上去,只是,这话说不得,便只好迂回提议,提议抽调别处的官员,至于究竟是谁,也未明说。   赵怀悯看他一眼,微笑道:“八郎说的不错,不过,西域的事务,重在协调四大镇中各个世家之间的平衡,须得熟知这些世家之间的过往,方能胜任,这样的人才可不好找。”   赵恒沉默不语,不欲与之争辩,倒是苏仁方忽然道:“想来殿下未曾到过西域,不知那里的情况。安西到凉州的驻军之中,凡都尉以上的将士,都需熟知各国、各州、各镇的情况。臣虽已从安西离任多年,但想来这条规矩,还未更改。”   “是吗?”赵怀悯自知露了短,也不能再反驳,“看来,是我了解不够。多谢苏将军提醒。”   “好了,你们说的都有理,容朕想想,明日再让吏部发任免文书吧。”赵义显打断他们的话,未予置评,转而说起别的,“朕让贵妃替八郎你准备了接风宴,都是同你年纪相仿的孩子,明日,你们好好玩乐。朕一把老骨头,还是和王相公,还有苏将军一同在这儿泡汤吧。”   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这时,候在殿外的内侍入内道:“大家,薛贵妃送参汤来了。”   赵义显到骊山疗养,御医嘱咐,除泡汤外,亦要进补,参汤必不可少。薛贵妃为表关心,每日亲自送来,比在太极宫时还要准时。   “让她进来吧。”赵义显招招手,又冲殿内的几人道,“你们也早些回去吧。”   几人遂从榻上起来,行礼告退。   赵怀悯为太子,自然走在最前面。   待退至门边时,恰好迎面遇见薛贵妃。   她提着食盒,立在门槛处,笑着向几人点头致意,才要继续往里走,却忽然被赵怀悯唤住。   “贵妃不但要照顾阿父,还要为八郎操办接风宴,这几日,有劳了。”   薛贵妃的脚步一顿,对上赵怀悯狭长的眼眸,轻笑一声:“都是我该做的。”   说完,径直入了内殿。   内殿香炉里的香才刚刚换过,气息浓郁,熏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赵义显已经在内侍的搀扶下,半靠到隐囊上,微闭双目,听见脚步声,也不睁眼,只是招手:“过来吧,坐到朕跟前来。”   薛贵妃闻言,顺从地跪坐到御榻前,半依着他,从食盒里捧出玉盏,奉至他的面前。   “陛下,请先用参汤吧。”   赵义显就着她的手,将参汤饮下,又接过她手里的丝帕擦了擦嘴角,随后轻叹一声,重新靠了回去。   薛贵妃将玉盏放回食盒,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笑道:“陛下何故叹息?妾见太子和八王也才离开,看来十分融洽,陛下该高兴才是呀。”   赵义显睁开眼,没有看她,只是轻轻摇头,仿佛还想着自己的心事,喃喃道:“融洽啊……他们兄弟两个——八郎,的确是个好孩子……”   薛贵妃目光一动,有些想问清楚,可她知道,皇帝一定不会对她吐露心声,遂忍住内心的疑惑,假作什么也没听见,静静侍奉在侧。   ……   回去的路上,赵恒依次同太子、王玄治、苏仁方道别。   回到自己的院中时,仆从们已将一切都收拾好。   “殿下,汤泉已备好,可要先沐浴?”   经这般提醒,赵恒才感到这半个多月来的奔波下来,已有些筋骨疲乏了。   他点点头,将外袍脱下,挥退旁人,独自去了汤池边。   在边塞久了,习惯了如沐浴、更衣这样的事都亲力亲为。   汤池里热气袅袅,泡着好几味他说不出名字的药材,令空气里也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他忽然想起了慈恩寺的茶香和桂香。   那只白玉镶金手钏,现下还藏在他的胸口处。   这是要还给她的东西,自然不能留在长安的府邸。他的行囊亦十分简单,没有能放首饰的地方,只好贴身藏着。   一路藏了十几日,他甚至开始觉得,这只手钏,已经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明日,若能见到她,便能还了吧。   作者有话说:   注意这个薛贵妃,她出现过了。   晚上还有一更。   感谢在2021-09-24 22:44:42~2021-09-25 17:4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姥爷矍铄、53111575 10瓶;ElectricBlack 4瓶;芋泥啵啵猪、海獭不恰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押注   接风宴设在第二日的午后。   说是一场宴席, 实则更像是游乐会。薛贵妃将地点选在行宫西南的紫云楼。   紫云楼建于半山,整整三层,巍峨高耸, 廊庑环绕, 南有宽阔平地,占地颇广, 蹴鞠、马球、牵钩、杂耍、乐舞都可,西面则有一方静湖,唤作昆池, 因在半山, 池甚小,无法泛舟,便做鱼池, 供人垂钓。   前来赴宴的郎君和娘子近百人,加上侍女、仆从, 整整数百人, 聚在紫云楼附近, 亦不显拥挤。   月芙和妹妹赶到时, 已来了不少年轻男女,三五成群,笑着玩闹。   紫云楼南面的平地上,已在两边架起带球洞的木板墙,还有好几个骑马的侍卫,正来回清理草地上的碎石杂物,看来是要打马球。   几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说说笑笑走过来, 指着那边道:“听说, 一会儿几位郎君要去打马球呢!”   大魏尚武, 百姓爱玩蹴鞠,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贵族则更爱马球,除炎夏凛冬,凡白日宴饮,只要有地方,多少都会来一场马球,此种风气之盛,就连周边诸国也深受感染,每每遣使入中原时,都会专挑擅长马球的侍卫,抵达长安后,同长安的贵族们比试一番。   “是吗?”月蓉看一眼四周,问,“打马球得有两队,一队由八王率领,另一队会是谁呢?”   那几位小娘子都是四五品官员的家眷,家中袭着小小的爵位,同顶层的贵族无法相比,今日自然也是来做陪衬的,这才与月蓉玩得好些。   其中一个答:“我猜,另一队兴许要由王十三郎率领。”   月芙问:“可是王大相公家中的王十三郎?”   “正是,王家今日来了两人,除了十三郎,还有十四娘,方才,他们一道往屋里去了。”   月芙顺着她的话,往廊庑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名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郎正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爽朗地大笑。他的身边,还有一名年纪相仿的美貌女郎,的确是王家的孩子。   大魏如今的贵族中,除了赵氏宗亲,最为显赫的,便是王氏一族。   尚书令王玄治乃圣人发妻王氏的亲兄弟,出身百年望族琅琊王氏,从前朝时起,便出过好几位高官。王氏家族人丁兴旺,支系庞杂,今日来的这两位,也并非王玄治的子女,而是他的堂侄和堂侄女,从前随家人居于兖州,上个月才被送入长安。   想来,这位十四娘,就是圣人和太子他们属意的八王妃了。   几个女郎看了几眼,便又十分默契地说起了别的事。   王家的人,她们高攀不上,即使有心,人家恐怕也不会多看一眼。   月芙比她们稍长几岁,已不大爱议论时兴的裙子花样和宴会妆容,只说了几句,便到一旁,想先寻一处坐下来。   “沈娘子,一会儿还有马球赛,何不先进屋,到高处观赛,视野更好。”   一道有些陌生的嗓音从耳边传来,月芙转头一看,便见到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一身深蓝色圆领袍,腰佩美玉,发裹幞头,相貌英俊,正略带几分腼腆地看着她。   月芙想了想,才记起此人名唤赵佑,也是皇族宗室的一员,其父乃圣人的堂弟,先前在宫宴上时,打过照面。   赵佑的话听来没有恶意,却有些单纯。紫云楼内虽地方宽敞,有整整三层,可视野最好的,只有二层和三层临窗的那两处罢了,必会留给王十四娘这样的人。   月芙身份不够,又只是个陪衬,自然不会去自讨没趣。   “郎君说得不错,不过,屋里人多,外头更敞亮些,我留在这儿就好。”她笑着回答,要看他还逗留在身边,一副还不想走的样子,只好问,“一会儿的马球赛,郎君是否也要上场?”   赵佑笑得腼腆,连忙点头:“是,我要同八王一队,沈娘子,你——”   他话还未说完,前方便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大声提醒:“贵人们来了。”   薛贵妃、咸宜公主,还有赵恒三人,在仆婢们的簇拥下,先后向这边行来。   众人纷纷让到道路的两侧,向来人行礼。   王家的那对兄妹也已从紫云楼中出来,笑着迎了上去。   咸宜公主率先拉住王十四娘的手,一边往里去,一边笑着对赵恒说:“八郎,你看看十四娘,可还记得她?你十六岁那年回京,十四娘也在呢,你还夸过她的马术不错。”   赵恒走在后面,听赵襄儿这样说,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茫然,疑心是阿姊信口胡言,只是为了拉近他同王十四娘的距离。   他没回答,只是冲十四娘淡淡地点头,算是问候,随即便移开视线,往周遭的人群看去。   人群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清丽脱俗,方才还未走近,他就看见了。   “贵主恐怕记错了,殿下不曾夸过我的马术,只说我那时驭的马是难得的良驹。那匹马乃圣上赠给贵主,贵主再转赠予我的,的确是万里挑一的良驹。”   王十四娘答得落落大方,即便直接否认了公主的话,也仍旧全了公主的面子。   “果然是个妙人儿,”薛贵妃看着这个年轻的女郎,笑着夸赞,“难怪公主先前便对十四娘赞不绝口。”   王十四娘笑着自谦一句,赵恒则只是扯了扯嘴角,仍旧没说话。   他看清了,沈月芙和她妹妹在一处,不过,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郎君正不住地偷看她,似乎是堂弟赵佑。   “正是。”赵襄儿亲昵地拉着十四娘,目光略过就站在不远处的沈家姊妹时,闪过一丝讥讽,“自然比有些不自量力的人要出色。”   赵恒的眼神有些冷淡。   不一会儿,要打马球的十几位郎君已聚集到一处,有几名侍卫也拿着两色的绸缎和鞠杖过来。   赵恒遂同王十三郎拱手行礼,各自带着人系上绸带,挑选鞠杖。   赵恒系红色绸带,王十三郎则是绿色绸带。   赵襄儿素来爱玩乐,见要开赛,忽然起了念,唤来几名侍女,分别捧着垫了红、绿绸缎的托盘,道:“既要赛一场,咱们不妨就赌一赌,哪一队会获胜。”   她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钏,先要往红的那一边去,可临到要放下时,又停住了,看向不远处的赵恒,扬声道:“八郎,我自然是想让你赢的,不过,十三郎远来是客,我看,我还是押十三郎吧。”   言罢,她将金钏放入绿色的那一边。   王十四娘则想也没想,也将自己的一枚珠钗放入绿色的那一边:“我押阿兄。”   薛贵妃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将一块玉佩放入红色的那一边,笑道:“你们两个都押十三郎,我只好押八王了。”   三人押完,侍女们便捧着托盘,放到球场边插着小红旗的唱筹处,让其他人来押注。   既然是公主的提议,自然人人都要有所表示。短短半刻,在场的大多郎君与娘子都已将自己的筹码放入不同的托盘中。   等人少了,月芙才带着妹妹过去,想了想,取下今日戴的白玉耳坠,和妹妹一同放入红色托盘中。   不远处的球场上,侍卫已在擂鼓,年轻的郎君们纷纷上马,一手握缰绳,一手执鞠杖,在宽阔的平地上先试着奔驰起来。   赵恒本未看场边唱筹处的押注,只是上马奔过时,恰见到沈家姊妹正在那儿,便不禁留意了一番。   一对白玉耳坠,轻轻放在了红绸托盘之中。   他移开视线,瞥见自己腰间系的红绸,不禁摸了摸胸口的某处。   手中的鞠杖似乎轻了一些。   供众人试练的彩色木质鞠球已被抛入场中,被王十三郎用力一击,恰好滚落到这边。   赵恒扬起鞠杖,正要试试手,打算借着巧劲往门洞方向打去,余光却瞥见与自己同一队的赵佑正坐在马上,看着押注托盘的方向,露出克制不住的笑容。   他的脸色一沉,手上的劲也跟着变大,猛地将木球打入门洞,连兜球的网都差点承受不住。   “莫要分心。”   一阵喝彩声中,赵恒冲不远处还在出神的赵佑喊了一声。   赵佑顿时回神,俊俏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连点头:“是我的错。”   不一会儿,众人渐渐适应,策马排好阵列,在侍卫擂响的阵阵鼓点声中,朝着地上的木球蜂拥而去。   紫云楼上、马球场边,已满是观赛的人,从贵族郎君和娘子,到侍从宫人,无一不兴奋雀跃。   场上的众人之间,赵佑显得格外卖力,抢在所有人的前面,先触到鞠球,借着马儿的奔跑,轻轻一推,就将球传向数杖外的赵恒。   赵恒接到鞠球,俯低身子,几乎压到马背上,保持着极快的速度,控制着球往门洞的方向奔去。   王十三郎自然不会白白让出机会,立刻带领几人,从各个方向追赶而来。他的骑术不错,马亦是上等的大宛名驹,很快便追了上去,与赵恒齐头并进。   眼看将近门洞,他忙伸出鞠杖,拦在赵恒的杖前,挡住他击球的方向。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满以为赵恒要失了这一球,就连王十三郎也自信不已。   然而,赵恒始终面不改色,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挡在前面的鞠杖一般,在将近门洞的地方,猛然用力,狠狠一抽。   只听一声脆响,王十三郎手里的鞠杖竟被打得断了小半截,而地上飞快滚动的鞠球,也在同一时刻,飞入小小的门洞中。   场上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赵恒勒紧缰绳,慢慢坐直身子,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瞥见跟着抚掌喝彩的某处,暗道自己方才兴许有些过分,才刚开赛,应当收敛力道才是。   毕竟,同场的郎君都只是普通的贵族子弟,只有他是同边塞那些个个能拼命的异族军士搏杀过的。   作者有话说:   恒恒:给我接风,为什么出力打球的还是我!   你爸:当然是给你个机会证明你行!男人不行,女人不爱!感谢在2021-09-25 17:48:50~2021-09-25 23:5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4568536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weety 40瓶;A5是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枫林   场上的十几位郎君都被赵恒方才那一击惊住了, 忍不住看过来,赵佑更是满面红光,兴奋地策马过来, 大喊了一声“八王兄好样的”。   王十三郎则看着手中断了的鞠杖, 直到侍卫送来新的,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冲赵恒的方向遥遥拱手,敬佩道:“受教!”   赵恒回了一句“承让”,又催着马儿在场中小跑起来, 暗暗决心要收敛一些, 不好打得太过,让旁人失了面子。   可不知怎的,接下来每开一球, 他原想缓一缓,可一旦目光从场边掠过, 就忍不住拼尽全力。   观赛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喝彩声, 令赵恒这一队的郎君们越发士气大振, 王十三郎那一边, 则渐渐觉得挫败。   一场近尾声,唱筹处的红旗几乎全都插在了红绸的那一边,绿绸一侧少得可怜。   观赛的众人见结果已定,高兴的高兴,失望的失望,唯独对赵恒的骑术和球技,无人不啧啧称赞。   从前八王鲜少露面, 众人只知他幼时体弱, 常在边塞, 如今方知,当初的弱质少年,不知不觉已长成了英气勃勃、勇武非凡的郎君。   月芙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她近来过得太压抑,好容易看了一场精彩的马球赛,不知是不是因为赵恒打得太过酣畅淋漓,她的心里也莫名放松了许多。   月蓉看着唱筹处的两个托盘,高兴道:“看来咱们赌赢了,一会儿,我要挑个好看的。阿姊,你可有想要的?”   赢家可从输家那一边挑一件喜欢的赌注。月芙看着妹妹,摇头:“没有,你若有喜欢的,便将我的那一份也拿去吧。”   “多谢阿姊,我不客气啦!”月蓉说完,已然提着裙摆,和几个兴高采烈的小娘子一同往那处去了。   这时,场上也开出最后一球。   王十三郎一边的一位郎君一马当先,抢到了鞠球,正要往王十三郎那边送,赵佑心急,眼看要失球,连忙策马急追,想趁着鞠球被击出前抢到。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用力太猛,临近尾声,赵佑已经有些吃力,侧手挥杖时,竟然一时没坐稳,整个人从马上坠下来。   人虽落地了,一只脚却还嵌在马镫里,挣脱不出,被疾奔的马不断向前拖动。   地上虽已被侍卫们清理过,但仍旧凹凸不平,已经有些枯黄的草丛里,还有不少细碎的石块。   赵佑被狼狈地拖行,身上的圆领袍已经凌乱,甚至破开了好几道口子,身旁有人试图上前帮忙,可又怕马儿被骤然拉停,反而踩踏到他,虽靠近了,却一时不敢动。   已无人再争抢鞠球,都紧张地看着赵佑,盼着马儿跑累了停下。观赛的众人也跟着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赵恒的反应最快,一眼看出不可强行勒马,立刻冲到近前,双腿夹紧马身,控制好平衡,侧俯下身,用力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托起,猛地甩回马背上。   赵佑连忙抱紧马鞍,拉起缰绳,将马儿重新控制住,逐渐放慢速度,停到场边。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两名侍卫上前,将赵佑从马上扶下来。   月芙恰站在那边不远的地方,赵佑一眼瞧见她,本就有些狼狈的脸顿时更红了,一面忍着浑身的疼痛,一面想过去说什么。   月芙冲他笑了笑,还未开口,赵恒忽然策马走近,对侍卫们道:“快去请御医来,伤情不容耽误。”   “喏。”侍卫们肃然应下,搀扶着赵佑加快脚步。   赵佑忍痛的脸已由腼腆的红变作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扭开脸,任由侍卫们将他扶去了紫云楼。   王十三郎等人也策马过来,担忧地看着赵佑的方向:“小郎君如何,可要紧?”   赵恒摇头:“看样子,骨头应当没事,不过,皮肉伤是少不了了。十三郎,方才那一球,我们已然抢不下了,应当算你们的。”   他说着,冲唱筹的侍卫抬手示意,一面小旗立刻插到绿绸那一边。   饶是如此,双方的结果也没有丝毫改变。   王十三郎爽朗一笑,冲赵恒拱手:“殿下球技与骑术俱是上乘,我甘拜下风,输得心服口服!”   赵恒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和他们一同从马上下来,淡淡道:“承让,诸位亦令我刮目相看。”   本就是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众人自然都要奉承一番,周遭离得近的小娘子们也被方才赛场上的气氛感染,冲赵恒欢呼,还有两个年纪小些的,将手里的珠花也丢了过去。   一个个满身热汗、英姿飒爽的郎君们纷纷朝这边看来,有大胆些的,甚至边走边直接挥起了手。   月芙的年纪比这些小娘子略长两岁,又已有过一段婚姻,自然不能再这样热情。   不过,待遥见赵恒也正往这儿看时,她露出温柔的笑容。   然而,赵恒的目光不过在她脸上飞快地掠过,随即便面无表情地和众人一道,从她身边经过。   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甚至因为身边有太多人,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但她仍然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冷漠。   月芙站在原地,转过身去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咬住下唇,思忖他到底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冷漠。   这段日子,两人分明没有任何交集。   难道,只是因为之前的事吗?她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紫云楼中观赛的薛贵妃和赵襄儿已经带着王十四娘出来,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等侍女们捧着方才各自押下的赌注过来。   赵襄儿虽赌输了,可获胜的是亲弟弟,她比赢了都要高兴,远远地冲赵恒招手:“八郎,你好样的!可惜我输了,我看,我的这一枚金钏,就送给薛贵妃吧,薛贵妃可是比我有眼光,押了八郎呢。”   薛贵妃素来会看人眼色,见状拉着王十四娘的手,笑道:“看来是我运气好。那我便借花献佛了,十四娘,今日你是客人,我的就都送给你吧。”   王十四娘知道这是公主和贵妃的好意,也不推辞,大方地道谢,在众人的目光下取走了那几样首饰,又冲兄长和赵恒分别行礼。   几人在高高的石阶上说笑一阵,底下的宫人内侍们已经将其他玩意儿都摆上来了。   教坊司的伶人们在空出来的平地上表演杂耍,供贵人们取乐。另一边,则摆上一面面箭靶和双陆、长行的棋盘,引来不少年轻男女的围观。   薛贵妃见时间已差不多了,冲众人道:“好了,你们年纪小,必都是爱玩的,我乏了,也不扰你们的兴致,便先回了。”   赵襄儿亦道:“我也先回了。八郎,我将十四娘交给你,你可要替我好生照顾。”   赵恒看一眼立在一旁的十四娘,冷着脸点头应下。   众人行礼,待将薛贵妃与咸宜公主二人送走,又个个活跃起来,四散到各处玩乐。   赵恒同王家两兄妹等人在一处说话,一时脱不开身。十三郎提议,要到紫云楼去看看赵佑,众人都说好,赵恒只得也跟着过去。   踏进门时,恰有两名侍女捧着方才放赌注的托盘经过。   盘中原本堆满的金银珠玉已被小娘子们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寥寥几样,尚未有人来取。   侍女们见到赵恒,连忙停下脚步行礼。   赵恒点点头,一眼扫过,就见红底托盘中,还躺着两枚小巧润泽的白玉耳坠。   他顿了顿,问:“怎还留了几样在这儿?”   侍女们没料到他会忽然发问,惊了一惊,忙答:“还有几位小娘子未及来取,想来是忘了。”   赵恒点点头,指着角落里的一张长案,道:“就放在那儿吧,一会儿若有人想起来,自行过来便是。”   侍女应“喏”,依言将托盘搁在案上。   十三郎笑:“八王倒是心细。”   十四娘却莫名地看了赵恒一眼,没说话。   一行人到赵佑的身边看了看,听御医说了伤情,得知只是皮肉伤,未动及筋骨,这才放下心来。   赵佑换过衣服躺在榻上,身上的几处伤口都已上过药,方才惨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血色,见这么多人来探望,一时又羞赧起来。   “方才,实在多谢八王兄,若不是八王兄拉我那一把,恐怕真得伤筋动骨了。”   赵恒道了声“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便见他的目光忽然看向外头角落的一处,脸色也变得更加羞涩起来。   赵恒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独自站在长案边,微微俯身,将那一对白玉耳坠拾起,重新戴上。   “好了,你已受伤,不宜在此久留,伤口既处理过了,这就先回去吧,这几日好好休养,莫让叔父担心。”   赵恒沉着脸,拿出兄长的架势,吩咐内侍将赵佑送回去,语气不容拒绝。   长案边的身影已经离开,朝西面昆池的方向去了,赵佑只得收回视线,讷讷地点头,被几名侍卫搀起来,往外面的步辇行去。   赵恒也跟着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冲王家兄妹道:“方才打球还有些疲乏,我先下去歇息了,二位请自便吧。”   说着,招来两名内侍陪着他们,自己转身走了。   ……   薛贵妃与赵襄儿一路同行,直至芙蓉阁外。   两人算不上亲近,不过因时常打照面,方能一路说说话。到这儿,赵襄儿已有些耐不住了,知道薛贵妃要往内闱的方向去,便转了个方向,说要去马场。   薛贵妃知趣,只笑着祝福她骑马时小心些,便自行离开了。   步辇在路上行得有些摇晃,薛贵妃干脆不坐,让内侍们带着步辇先回去,自己则只留一名贴身的侍女,说要在附近走走。   正是午后,阳光明媚的时候,半山之间,丛丛枫林,色彩浓烈,景致极佳。内侍们不疑有他,当即抬着步辇快步离开。   不一会儿,四下逐渐空旷起来。   枫林间行出一名内侍,冲薛贵妃行礼:“太子妃殿下请贵妃一同到林中赏枫。”   薛贵妃停下脚步,看一眼火红的枫林,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   “我知道了。”   她让侍女跟着那名内侍走开,自己则转身进了林中。   深秋时节,地上落满叶片,一步步踏过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树上片片灿烂的枫叶,将她的笑容衬得格外浓艳。   一只苍白瘦削的手从侧边伸出,轻轻握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就将她拽了过去。   “怎么这么久?让我好等。”   赵怀悯将她压在树干上,苍白的脸凑近,在她的耳边嗅了嗅。   “不错,今日熏的香,我喜欢。”   薛贵妃被他搂住腰,不禁轻笑一声,精心装扮过的面上浮现一层难掩的春情:“我自然要等他们赛完一场才好走。这才多久,你便等不及了?还拿太子妃来骗我。”   赵怀悯嗤笑一声,一边解她的领口,一边毫不在意道:“我不喜久候。也不是第一回 了,她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哪次用她来骗你,你不觉得更刺激?”   薛贵妃的脸红了红,却不是因为羞涩。她主动解开衣裙,却不肯褪下,只环抱住他,一边与他亲吻在一起,一边软声道:“天冷,我可不想染风寒。”   赵怀悯也不勉强她,只是将手伸过去,狭长的眼眸因兴奋而眯起:“放心,一会儿便让你热起来……”   空无一人的枫林里,原本微寒的空气顿时变热。   赵怀悯说,崔桐玉不介意薛贵妃的存在,同样的,薛贵妃也不介意崔桐玉的存在。   她是贵妃,本就不是皇帝的正妻,和太子暗通款曲,也不过是为了自己。   她是个年轻的女人,正当最好的年华,皇帝赵义显却垂垂老矣,每一回召幸,都让她完全无法得到满足。   赵义显也并非一位雄才大略,能令青史铭记的帝王。初时,她还会因帝王的身份而仰望、敬重,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她的那点热情也被消磨殆尽。   无望的日子似乎一眼能望到头。   她这辈子,似乎只是在等待赵义显的驾崩。   她没有子嗣,恐怕将来也不会有,待赵义显去后,便只能入皇家寺庙出家修行,在青灯古佛下走完一生。   无趣至极。   赵怀悯是她难以为继的日子里的一点刺激的调剂。   身份的禁忌与□□的欢愉,终于让她日渐迟钝的感知得到一点慰藉。   为此,也要付出一点代价。   “阿父——近来如何?可说起过八郎?”赵怀悯一边掐着她的后腰,一边呼吸不稳地问。   薛贵妃的脸上已经浮起一层细小的汗珠,在深秋的凉风中感到忽冷忽热,难耐至极。她咬着唇,压住又一阵难以克制的兴奋的叫声,好半晌,才断断续续地回:“说起过……就是那日,你、你们离去后,我只听见了一句……”   “什么?”   “他说、说,八郎——啊——八郎是个好孩子!你知道的,他不会同我、说太多……”   “哼!”赵怀悯的眼底闪过冷色,掐着她腰的手指也越发用劲,“果然如此,他对那事的处理不满意。”   今早,圣人已定下了安西都护府司马一职的人选,未照他的意思提拔刘参军,而是按赵恒的提议,从凉州调了一名参将过去。   “怕了?”薛贵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怕他觉得八王更好,疏远于你?”   赵怀悯眼神一沉,在她的肩上用力咬了一口,冷冷道:“我怕什么?八郎在朝中可没有半点根基……”   话虽如此,他忽然想起刚刚卸甲的苏仁方,心里莫名不舒服起来。   ……   紫云楼外的昆池边,月芙独自一人坐在茂密的竹林边。   天气渐凉,临水处风大,几乎没人往这里来。而她身后的那一小丛竹林,则正好挡住她的身影,不被立于高处的紫云楼内的人看见。   冷风阵阵,吹得池水波光粼粼,也吹得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可她不能走,她要等赵恒。   方才,她特意将自己的那对耳坠留在托盘中,一直等见他进了紫云楼,才进去取。   离开前,她留意过,赵恒的确看到她往这边来了。   现下,只看他到底会不会也跟来了。上回说好的,他要将手钏还给她。   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她被凉风吹得鼻尖泛红,都始终没见有人过来。   就在她双臂环抱,一面御寒,一面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   噗呲——   是皮靴踩在枯叶上的声音。   月芙放下环抱的双臂,慢慢转过身去,果然见到已经换了一身常服的赵恒面无表情地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   “殿下来了。”   她露出笑容,泛红的鼻尖轻轻吸了吸,因背风而立,衣裙和颊边的发丝都朝前轻轻飘动着,令她看起来柔弱不已。   一朵迎风摇曳的白芙蓉。   赵恒就这么冷淡地看着她,既没回应她的话,也未拿出要还给她的手钏。   月芙被他的目光看得渐渐局促起来,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近两步,可似乎又害怕他生气,犹豫着退回了一步。   “殿下……可是来将手钏还给我的?”   她问得小心翼翼,赵恒忽然移开视线,双手背在身后,冷声质问:“你坚持要到行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月芙一愣,没想到他忽然又问了这话,只好轻声解释:“殿下何故这样问?阿芙先前说过的,只是怕留在长安,会再遇见崔郎将。”   “是吗?”赵恒显然不信,语气越发冷厉,“那你同赵佑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5 23:51:29~2021-09-26 23:3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颐、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3瓶;中国联通、49729841、腱小宝、纯情少男杀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动摇   赵佑?   月芙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不知赵恒怎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她不算太迟钝,更何况那名叫赵佑的少年郎表现得腼腆,很容易让人猜透, 不过就是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难道, 赵恒方才看见了什么,产生了误会?可分明什么也没发生呀。   月芙一时摸不透赵恒的心思, 只好仔细又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想从中找出端倪。   她的目光怯生生的,带着几分探究和紧张, 让人忍不住心软。   可落在赵恒的眼里, 却成了她心虚的证据。   一种难以言喻的急躁和被欺骗利用的愤怒在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猛地上前两步,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低头继续质问:“你说你是为了自己, 恐怕,不只是想躲崔贺樟那么简单吧?”   也不知是不是耻于将真话说出口, 他甚至没有直接挑明, 可是眼底的愤怒, 却将他的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   月芙懂了, 他在生气,气她一定要来这里,是想趁机为自己物色一位郎君,将人套牢,而赵佑,就是他以为她费尽心思选定的郎君。   的确,对大多小娘子而言, 赵佑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   他出身宗室, 家世清白, 只要不犯大错,将来迟早能得封公侯爵位,一生安乐无虞。   他不用像普通贵族家的郎君一般,追逐功名利禄,身为男儿,“赵”姓已给了他一切。也不用像皇室嫡系一般,为皇位和权力勾心斗角,这些本都与他无关。   也难怪心思单纯。   “说不出话了?”见她一直没有回应,赵恒恼怒更甚,攥着她皓腕的那只手忍不住又往面前拽了拽。   月芙离他更近了,整个身子都半贴在他的身上,抬头时,甚至能看清他下巴上分明的棱角,和紧抿的薄唇上细小的纹路。   愤怒的气息从她的额头上拂过,令她悄悄地颤了颤。   生气了。   她心口一松,忽然踮起脚尖,仰头亲吻他的唇角。   温柔甜蜜的触感,一点一点侵袭过来,仿佛能将人的理智悄然瓦解。   赵恒有一瞬间呆楞,只觉唇边一片酥麻,连要将她推开都忘了。   又一阵凉风袭来,为他带来短暂的清醒。   “你要做什么!”   他猛地后退一步,震惊又愤怒地质问,握着她手腕的手却依然没有松开。   月芙沐在风中,发丝飘摇,笑得温柔动人,什么也没说,只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大着胆子再度逼近,用自由的那一条胳膊,轻柔地缠上他的脖颈,重新垫脚吻住他。   这一次,不再是唇角边若有似无的触碰,而是含住了一片唇瓣,轻轻地吮吸。   赵恒浑身一僵,只觉身体某一部分的记忆忽然被唤醒了,脑袋也跟着昏沉起来。   他这近二十年的人生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和男人们混在一起。因为从小生活在西域,身边连侍女也没有。   在遇见沈月芙之前,和他说过话最多的女人,也只有阿姊赵襄儿。   他身份特殊,这些年,并非没有女人对他示好。只是,他一向戒心很重,但凡主动示好的女人,在他眼里,都别有用心。   只有沈月芙是个例外,与她的相识,全系偶然,这才使他的戒心没有那样强烈。   也是因为偶然,他与她有了一次亲密接触。   而现在——   赵恒握着她的那只手,在温柔的含吮中,颤抖着松了松。   这一瞬的松动,给了月芙挣脱的机会。   她灵巧的手腕从他的掌心脱离,还未等他因为骤然的空虚而感到失落,她的胳膊已经缠上他脖颈的另一边。   两条纤细修长的胳膊,形成合围,将他的脖颈圈入其中,前方是她紧紧贴上了的温热娇小的身躯,唇也被她含着。   一切的一切,无处可逃。   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赵恒只觉得脑中的一根弦濒临断裂,依然垂下的双手终于忍耐不住,用力将她搂住。   像那一天在那座小楼中一样,他的心中充满渴望,很快便掌握了主动,将她娇小的身躯压迫得承受不住,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靠在青竹之上。   青竹摇动,发出娑娑的声响。   月芙努力仰着脑袋,双臂圈住他的脖颈,渐渐变作无力地攀住他的双肩,若不是他一只手掌在背后托着她的后腰,她恐怕已顺着细瘦的青竹滑落下去了。   好半晌,直到两人都已感到呼吸困难,他才终于将她放开。   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泛着红晕的美丽脸颊,和有些凌乱的衣衫,震惊于自己方才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变被动为主动的行径。   他没有饮酒,更没有被人下药。   “我……”   赵恒想道歉,可还没说出口,月芙却看着他,轻轻笑起来。   “殿下为何会这样想?那位小郎君便是再好,也比不上殿下,我若有别的心思,也该用在殿下身上才对。”   她眼神湿润,唇瓣也有些红肿,说话时,眸含春意,楚楚动人。   赵恒一僵,表情变得严肃冷厉,立刻低喝一声:“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方才的话都是真的。”月芙扭开脸,换作一副受伤的神色,咬着下唇,轻声道,“难道,殿下嫌弃我的出身,嫌弃我已嫁过人,觉得我配不上那位小郎君,更配不上殿下你?”   赵恒皱眉,方才的疾言厉色有些许缓和的迹象,他不喜太子和咸宜公主的行径,自己自然不会如此:“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出身没什么不好,嫁过人也没什么不好,连大魏的律法也不禁止妇人二嫁,我又怎会嫌弃你。”   “那殿下为何这样生气?”   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我只是不喜心思不纯的人,更不喜被人欺骗和利用。”   “是吗?”月芙意味深长地反问,“那方才的事,殿下又作何解释?”   厌恶,却不拒绝她,反而把她吻得头晕目眩。   这句话彻底将赵恒问住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隐隐感觉到,真正的原因,会让他自己也难以接受。   他接连后退两步,瞪眼望着她,好半晌,丢下一句“你休想骗我”,便要转身离开。   可月芙却从身后抱住了他。   “沈月芙,”他站住脚步,没扯开她的手,也没回头,只是痛苦地闭上双眼,“你还想做什么?”   月芙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后背,深深地吸一口气,感到十分安心,随即又忐忑起来。   “我只是想问一句,殿下如此抗拒我,是不是因为我妹妹的缘故?”   赵恒微微仰起头,艰难地叹了口气。   他感到一丝迷茫。对沈月芙的感情,原来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复杂无比,愤怒、怀疑、不齿,又夹杂着怜悯,还有他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在意。   这些截然不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   不过,似乎与沈月蓉无关。   他之所以觉得该娶沈月蓉,自然与当年祖母的话有关,可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对沈家感到愧疚。   沈家这几年的境况不好,人人都看在眼里,而阿姊先前蛮横的行径,更是对沈月芙,乃至整个沈家的羞辱。这时候,若他再失信,不履行当初的定下的婚约,沈家只怕真的要没落了。   那是祖母的家人,他不想见到他们就这样颓败下去。   不过,近来,他似乎已很久没有再考虑到这些事了。这桩婚约,在他心里本就不常想起,现下更变得模糊了。   “不。”他拉开她环在他腰间的手,“与她无关。”   月芙顺从地放开手,听见他的回答,忽然有些落寞。   “那我明白了,殿下只是因为不喜欢我……”   赵恒握紧双拳,忍着回头安慰她的冲动,在原地停了停,留下一句“这里冷,别再吹风了”,便强迫自己毅然离开。   望着他飞快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月芙才收起脸上失落的表情。   竹林边没了赵恒,又变得清冷起来。她被凉风吹得瑟瑟发抖,心里却是高兴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动摇了他的心,下一回,便该来一次重击,彻底激发在他心中重新种下的怜悯了。   她的手钏,可还没还呢。   ……   紫云楼中,王家兄妹才刚下完一盘双陆,十三郎赢了,却不见开怀。   十四娘将面前的筹码统统推给兄长,问:“阿兄,你可赢了,怎么也不笑一笑?”   身边的侍女下去替二人奉茶,别的郎君和娘子也不再近旁,十三郎压低声道:“十四娘,今日贵妃和公主邀咱们来的原因,你我都明白,八王自然也明白。可他却这样冷淡,你不介意吗?”   王家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即便这对兄妹只是王玄治的堂侄和堂侄女,在外,也无人敢怠慢他们,可咸宜公主嘱咐赵恒好生照顾他们两个,赵恒却只留了片刻,便自行离去,这样的态度,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冷淡。   十四娘却不以为然:“为何要介意?八王虽冷淡,却并无怠慢不周,离去前,也已吩咐人照看咱们。至于咱们来这儿的目的——阿兄,本就只是长辈们的提议罢了,若八王不喜欢我,我也不必强求,不是吗?”   十三郎看着妹妹坦然的样子,方才的不满和担心渐渐消失:“也对,谁也没承诺什么,咱们家不必攀附权贵,总会给你挑个合意的郎君。”   兄妹两个相视一笑,各自放宽心。   ……   无人的枫林中,赵怀悯等薛贵妃先行离开后,又等了一阵,才整理好衣衫,慢慢往外行去。   谁知,才从枫林出来,便迎面遇见独自一人的赵恒,不知为何,看起来有几分失魂落魄。   兄弟两个偶然相遇,都有几分诧异,遂一路同行。   “阿兄怎会在此?”赵恒先发问。这一片枫林,若非从紫云楼回去,鲜少会经过。   赵怀悯叹气道:“年关渐近,近来政事颇多,我有些累了,便到这边来走走,也算躲个清净吧。”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朝中的官员考绩、调动,与各属国的往来,还有来年防汛抗旱的部署,都已提上日程,的确有些忙碌。   赵恒不疑有他,点头道:“阿兄为国事操劳,替圣人分忧,已是不易,的确也该有闲暇时间,好好歇一歇。”   赵怀悯温和地笑笑:“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工夫了。倒是八郎你,怎么没在紫云楼?阿父不是让贵妃替你办了接风宴?”   赵恒想起方才的荒唐事,眸色黯了黯,沉声道:“是,我才从宴上回来,许是前几日奔波劳碌,也有些累。”   “嗯,你在路上也有大半个月了,觉得累也是常事。”赵怀悯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用询问和关心的目光看着他,“方才的宴上,可见过十四娘了?舅父替你千挑万选,才挑中了十四娘,听闻,她不但相貌端庄,性情也谦和恭谨,是个不错的孩子。”   赵恒的唇角动了动,斟酌道:“阿兄和舅父的好意,我都知晓,十四娘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女郎。只是,我无心留在京中,这么多年,在边塞早已习惯,想来,以后也会回到那儿。好好的女郎,实在不该同我一道去受那份苦,我看,此事还是算了吧。”   他说完,以为赵怀悯不会轻易答应,正等着他的劝说,谁知,他却忽然笑了。   “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意,以后,哪个小娘子嫁给你,都能享福了。也罢,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强求,待你以后自己挑中了哪位娘子,我再替你去阿父面前说吧。”   两人这时已回到赵恒的居所外,赵怀悯停下脚步,笑着道:“不过,我还得问你一句:真的还要回边疆?当初,阿父可是只打算将你送出去直到成年的,如今你已然快要及冠,又已不复幼时的孱弱多病,何苦再去那里呢?”   “阿兄,我在那里待惯了,留在京城,反而觉得不习惯,只要阿父允准,我自然还是想回那里。”赵恒说得十分认真。   赵怀悯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眸,顿了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吧,如果你坚持如此,我也不好横加干涉。一会儿我还邀了几位尚书一同议事,就不在你这儿久留了,你快回去歇息吧。”   赵恒点头应下,站在一旁拱了拱手,目送长兄离去。   转身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赵怀悯本该平整的领口衣料上,有几道明显的褶皱。   ……   一场接风宴,不过一个多时辰,便陆续散了。   赵恒更衣后,再未回来,原本为他而来的小娘子们慢慢觉得意兴阑珊,玩闹了不多久,便有些耐不住性子,等王家兄妹一走,便没了兴致,三五成群地离去。   月芙这时才找到已经不知和哪些人一起玩乐过的妹妹,一同回到住处。   沈士槐还在衙署中,只有秦夫人一个,在正堂中翘首等着女儿,一见到人,也顾不上月芙还在,便问:“阿蓉,如何?可见到八王?说上话了没有?”   月蓉摇摇头,似乎有些不喜母亲这样关心她同八王的事。   “哎,这可怎么好?听说圣人属意的是王家的小娘子,也不知八王是怎么想的……”秦夫人絮絮地念着,忍不住在屋里干着急。   月蓉咬着唇,看一眼默不作声的长姊,忽然道:“阿娘,宴上人多,八王受公主之托,一直同王家兄妹在一处,我、我不会有机会了。不过,今日,有一位郎君邀我过几日一同去山下的马场骑马。”   秦夫人眼神一顿,立刻问:“是哪家的郎君?阿娘我可见过?”   “就是那一位被圣人过继给英王的九郎,名唤仁初的。”   作者有话说:   阿芙:清醒点,我看上的人明明是你!   恒恒:我不管!你不能和他说话!   这本和以前的不一样,应该不久就会光明正大的结婚,气死他姐。   感谢在2021-09-26 23:37:20~2021-09-27 23:4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呜喵 10瓶;小精豆儿 5瓶;49729841 3瓶;小萝卜卜卜卜 2瓶;中国联通、谁是发面馒头、琪琪、致余之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揭穿   九郎赵仁初, 便是先前月芙见到,同妹妹走得有些近的那位宗室。   他本是圣人之子,其生母只是一名宫婢, 圣人酒后偶然临幸后, 方生育此子,因而一向不受重视。   他三岁那年, 生母因病过世,六岁那年,圣人的一位庶出兄长英王早逝, 未留子嗣, 圣人便将他过继给英王做嗣子,由英王妃照料长大,本早就该得封王, 可一年一年拖着,直到去岁, 圣人才想起来, 封他为建平郡王。   他的身份自然比不上赵恒这般瞩目, 不过, 对如今的沈家而言,依然是个绝佳的选择。   秦夫人一听,顿时高兴起来,张了张嘴,想多问几句,可余光瞥见还在一旁的月芙,又讪讪地住口。   因为先前的事, 直到现在, 秦夫人也无法坦然地面对月芙, 甚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对这个继女,还隐隐有些忌惮。和亲生女儿说贴心话,自然不能有继女在场。   月芙看着这对想说话,却因她的在场而不得不忍住的母女,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的屋中。这两人要说的话,一点也不难猜。   赵仁初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在她的梦境里,此人的确曾与妹妹有过渊源。不过,并不如妹妹以为的那般。赵仁初从开始,就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从没想过要娶月蓉为正妻。   不过,月芙也不想提醒妹妹和继母。   一来,她如今已同他们有了隔阂,没必要再做这样的好人,否则,反会让她们有所怀疑。   二来,以月蓉的性子,无需旁人提醒,就能选择最有利于她自己的选择。就像梦境里,月蓉虽因涉世未深,未能一眼看透赵仁初的真面目,可一旦她发现了赵仁初的意图,便立刻果断地离开,选择与赵恒成婚。   总之,月蓉的事,她不会操心。   不过,去马场骑马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据她所知,赵恒时常会去那儿。   ……   接下来的两日,赵恒过得有些不踏实。   咸宜公主对他那日对王氏兄妹的冷淡十分不满,曾专程到他的住处说了两句。   面对阿姊的教训,赵恒一向只是忍着,待她发泄完了,再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是个意志坚定,极有主见的人,虽闷不吭声,却绝对不会因此就改变。   赵襄儿气得不轻,可是亲弟弟,已斥责过了,也别无他法,只好丢下一句“你好好想想,不是什么人都配嫁给你的”,拂袖而去。   反倒是一向与她一条心的太子赵怀悯,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没有站在她那一边。   听说此事后,赵怀悯竟然亲自劝了赵襄儿,第二日,又派人来安慰赵恒,让他莫将此事放在心上,一切依他自己的心意来便可。   一番举动,果然像个爱护弟妹的好兄长,连圣人都亲口夸赞了几句。   赵恒却觉得此事有些反常。   他一向十分敏锐,从那日在枫林外遇见太子开始,便察觉到了这种不对劲。   虽与太子不算亲近,但到底是亲兄弟,他心中清楚太子的为人,此时忽然尽显兄弟情谊,让他自己挑选合意的女郎,可见其实是不再愿意让他娶王十四娘了。   可先前分明是太子知道他要照着当年祖母的话,娶沈家的女郎,才让舅父和太子妃替他重新挑选其他女郎的。   他仔细想了想,只觉根源还是出在那日御前商议都护府参军一职上,恐怕太子已对他有了几分戒心。   此事,他暂时还不能做什么。既然本就无心政事,也不必害怕,无为便是最好的应对。   只是,最令他困扰的,还有另一件事。   连续好几个夜里,他都梦见了沈月芙,其中一个早上,醒来时,他的亵裤和床褥间,甚至留下了一片冰凉黏腻的濡湿。   血气方刚的男儿,偶尔梦见旖旎的片段也是常事,只是,从前这些片段里的女人,面容都不甚清晰,近来,却渐渐地都变成了沈月芙。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接触过的女人太少了才会如此。可这两天,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味。   想起她的那些话。   “我绝不会为沈家谋利。我只会为自己谋利。”   “我若有别的心思,也该用在殿下身上才对。”   她很自私,也很有心机,会利用自己的美貌,故作柔弱。可是,她又不掩饰自己的心机,这样的直白,让他感到不知所措。   只能强迫自己厌恶和唾弃。   然而,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   数日后,月芙陪着妹妹一同下山去了马场。   赵仁初自然不会只邀月蓉一个,帖子上写的便是沈家姊妹,亦不会只邀沈家二人,等她们到时,马场上已有了七八个年轻男女,围着赵仁初说笑。   有人见到沈家两姊妹,高兴地笑起来,冲这边挥了挥手,道:“沈娘子,你们来了!”   赵仁初后知后觉,也带着几个人过来,同姊妹两个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在月蓉的身上,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引得月蓉一阵脸红。   前来作陪的几个当然都知晓赵仁初的心思,纷纷在一旁起哄。   “这下好了,二娘来了,人也算齐了。”   “上回,二娘说骑术不佳,正好今日让九郎教教你。”   赵仁初对旁人的吹捧颇为受用,不禁昂首道:“我的骑术自不算多好,不过,教一教二娘,应当还是能胜任的。”   “那今日便劳烦九郎了。”月蓉红着脸对赵仁初说完,又转头看月芙,“阿姊你呢?可要一同和九郎学一学?”   月芙同他们这几人原也不算太熟悉,也明白妹妹的意思,遂笑道:“你去吧,一会儿,我自己骑马到四处走走便好。”   她本就是来碰运气,看看会不会遇见赵恒的,当然不会“不知趣”地打搅他们。她知道这些人其实根本看不上她的身份。   众人皆露出满意的笑容,遂三三两两往马厩的方向行去。   月芙落在后面,趁着无人在意时,悄悄放眼远望。   马场占地极广,除了大片草场平地,还有松林、溪流和丘陵,一眼望去,令人心胸开阔。   马厩位于东面,此处不但养着御马,大多随驾宗亲贵族的马匹也都养在此处。由干草、木材和砖块建起的马棚沿着马场的边缘一列列整齐地排列着,喂马的杂役们见几人过来,连忙奔上前来招呼。   “几位郎君、娘子,马已备好了,都是一个时辰前喂过草料的,请随奴来。”   绕过前排的两间马棚,很快便能见到他们几人的马儿已被带到了一处,有两名马奴看着。   人人都看着马,只有走在最后的月芙,悄悄地看了一眼隔了两排的另一间马棚的边墙处。   那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飞快地一闪而过。   “好了,咱们这就走吧。”赵仁初说完,率先从马奴手里接过缰绳,一翻身上了马。其他人也纷纷跟上。   月芙的眼神动了动,微笑着上前,拦住就要上马的妹妹,轻声道:“阿蓉,等一等,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月蓉面露困惑,可见她似乎真有什么事要说,便转头冲赵仁初等人道:“你们先去吧,我同阿姊说两句话,一会儿就来。”   赵仁初看一眼姊妹两个,嘴角扯出一抹笑:“好,莫让我等太久。”   说罢,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带着其他人疾驰出去。   “阿姊,你想同我说什么?”月蓉着实有些困惑,眼看着其他人都走了,偏自己还留在这儿,甚至隐隐有些不高兴。   月芙却没回答,只说:“这里不大方便,咱们换个地方说吧。”   说罢,不等妹妹答应,便先转身往后面走,直到又绕过两间马棚,才在一处角落停下。   ……   赵恒是在沈家姊妹之后进的马场。   他每隔两三日便会来一次,因早已熟知这里的一切,也不走大多数人会走的插了旌旗的大门,而是直接绕到马厩附近的入口进去。   马奴已知晓了他的性子,跟着迎上来,道:“殿下来得巧,方才建平王也带着几位郎君和娘子一道来骑马,现下应当就在这附近。”   赵恒“唔”一声,没太多反应,更不打算同他们一起。他同九郎也不过是平日遇见,会问候一声的关系,这时候过去,反倒要让九郎不自在。   “那边就是,他们应当是牵马去了。”马奴不知他的想法,看见前面不远处已然绕进一间马厩的几人,连忙指给他看。   赵恒下意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见了沈月芙一人。   大概是为了方便骑马,她今日穿了一身烟霞色的胡服,袖口与裤脚都收紧了,一向着丝履的脚上也换成了鹿皮短靴,整个人不复平日的柔弱,多了一丝英气,显得越发生动。   只是,赵恒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加快脚步,绕到被挡住的马棚附近。   不知怎的,他有些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存在。   马奴有些讶异:“殿下,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赵恒挥手:“你下去忙吧,不必跟着我。”   因知这位殿下一向喜欢亲力亲为,马奴也不担心,当即行礼离开,留他一人在此。   四下静了些,除了马儿偶尔发出的吭哧声,便是赵仁初等人不太真切的说话声。   赵恒站在原地没动。   他感到心里发堵。前几日还说将心思全都用在他身上的女人,一转眼,又和旁人来骑马了。   如此反复无常,根本不值得信赖。   他回想着过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越发觉得一句也不能信。在圣上面前舌灿莲花的弄臣都不见得比她更会迷惑人心。   不一会儿,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应当是赵仁初等人已经离开。   赵恒正要去牵自己的马,却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隔着一间马棚,沈月芙正同人说话。   他的脚步立时又顿住了。   “阿蓉,你同我说实话,可是对建平王有意?”   赵恒愣了一下,随即握着的拳悄悄松开。   那边静了一瞬,随后便是沈月蓉略带忸怩地回答:“阿姊,你、你怎么忽然这样问……”   “阿蓉,我是你的长姊,哪里会看不懂你的意图?可是,建平王哪里比得上八王?你不愿听从母亲的话与八王走近,反而对建平王有意。就因为不想离开长安?”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赵恒的心里渐渐感到怪异。   “是,阿姊,我就是不想离开长安,不想跟着八王到边塞吃苦。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放着京城的一切不要,反要去那么遥远破落的地方。待了二十年,还没待够吗?阿姊,我只是想替自己打算,替阿父和阿娘打算。八王身份高贵,我本就高攀不上,不如另觅良人。”   沈月蓉的这番话说得有些急,也有些冲,赵恒扯了扯嘴角,非但没介怀,反而有种莫名放松的感觉。   可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   只听沈月芙淡淡道:“替自己打算,替阿父和阿娘打算……阿蓉,这便是你当初不告诉我真相的原因吗?”   “什、什么真相?阿姊,你在说什么?”   “定远侯府的寿宴,父亲和母亲同崔贺樟串通一气,要将我交给崔贺樟糟蹋,再借着替崔大相公续弦的名义,让我嫁进崔家——这些,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就是为了要替‘全家人’打算,对不对?”   “阿姊!”沈月蓉忽然尖声唤她,好似被人扼住了要害,声音紧张不已,“你忘了吗?那日我着了风寒,根本未去崔家,阿父和阿娘也从没提过这件事,我怎么会知晓?”   沈月芙冷笑一声:“是吗?看来,你已然确信这件事的确发生了,也确信是父亲和母亲的安排。既然不知晓,又如何这般笃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蓉,那一日,我让桂娘在家中留意了你的情况,你根本没有染风寒。”   被如此拆穿,沈月蓉似乎再也说不出否认的话,不禁尖声道:“这不能怪我!阿姊,是你得罪了贵主,才牵累了我与阿父、阿娘,不——就连尚儿的前程,也会被你毁掉。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况且……阿姊,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你后来不是安然回来了吗?何必再计较过去的事。”   大抵人皆是如此,面对自己犯下的错,总是羞于承认,下意识逃避,更别提为此付出代价。   赵恒听着姊妹两个的话,内心已然涌起惊涛骇浪。   他想直接过去,可脚步还未动,理智却又提醒他,现在过去,恐怕会让沈月芙困扰,这才克制住冲动,仍旧站在原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沈月芙平静却失望的声音传来。   “你去吧,阿蓉。”   沉默之中,只余下飞快远去的急促马蹄声。   深秋的寒风从广阔的旷野刮过,枯萎的草丛上卷起一阵苍凉的草屑。   赵恒慢慢从马厩的后面走出来,看见孤零零站在枯草之上的月芙。   烟霞色的胡服与鹿皮短靴已不再活泼俏皮,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透着几分淡淡愁绪。   他艰难地开口,轻声唤她:“沈娘子。”   月芙站着没动,只是背对着他,飞快地低下头,用手擦拭着脸颊。   赵恒浑身一紧,立刻大步绕到她的面前,在她躲开之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   清白美丽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已挂满盈盈的泪珠,水汪汪的眼眸亮而清澈,盛满惹人心疼的伤感与忧愁。   赵恒顿时呼吸一窒,心口也被用力撞了一下,钝钝地疼痛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7 23:49:59~2021-09-28 23:5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热心读者小V 5瓶;颐 3瓶;芋泥啵啵猪、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饮马   “对不起。”   赵恒垂着眼, 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挤出这么一句干涩却真诚的道歉。   他用另一只手替她擦着脸上的泪痕,常年握缰绳刀弓的粗糙指腹擦过柔嫩如花瓣的肌肤, 不一会儿就留下一片淡淡的红痕。   他吓了一跳, 不敢再揉,却又见她眼里仍源源不断地渗出满满的泪, 再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托着她下巴那只手的手心里已盛满了晶莹。   “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无措间, 他只好又一次道歉。   月芙红着眼, 忍着泪,从他的掌心里轻轻挣开,转过身侧对着他, 只是摇头,却没说话。   并非不想说, 是实在说不出来。   方才与妹妹的对话, 固然是她故意设计, 可问出口的话, 和现在落下的泪,却都是出于真情实感。   她哭得有些抽噎,想要努力克制,却怎么也忍不住,仿佛积蓄已久的山洪,泥筑的堤坝终于支撑不住,在一瞬间倾泻出来, 怎么也阻止不了。   月蓉并没有真的做过坑害她这个阿姊的事。可是那种想要置身事外的态度, 甚至将这一切的错都归结于她身上, 因为最终没有发生什么,就觉得她不该斤斤计较的态度,实在让她无比心凉。   赵恒的手里空落落的,想靠近她,抬了抬手,又止住了,生怕惊扰了她。   这时候,她大约需要好好发泄一番吧。   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沉默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月芙终于感到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得到了缓解,渐渐止住抽噎,伸手抹了抹,抬起一张略显狼狈可怜的脸颊,轻声道:“殿下明明已帮了我这么多次,怎么还向我道歉?该是我对不住殿下才是。”   才哭过,嗓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软软糯糯,惹人怜爱。   月芙本就生得清新脱俗,美丽纯稚,即便已成过婚,不再是闺中的小娘子,看起来依旧比实际的岁数小一些,若不作已婚的装扮,根本不知她已是成熟妇人。   此刻的她,双目红肿,连带着鼻尖、嘴唇与变得湿润泛红,点在洁白无暇的皮肤间,实在美极了。   赵恒看得心中波澜渐起,忙转开视线,哑着声道:“我虽帮过你,却还是应当道歉。先前,我不知你在家中的处境这样艰难,更不知他们会这么对你,我以为……”   后面的话,他感到难以启齿。   他以为,沈月芙只是个自私自利、心机深沉的女人,企图用美色和扮可怜来迷惑他,利用他的身份和地位,达到她自己的目的。   可听了这对姊妹方才的话,他才知道,先前的猜测固然没错,可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的心机、她的不堪,也许都是在亲人的逼迫之下,不得已的选择。   就像当初在慈恩寺,在定远侯府,她惊慌之下,扑到他的怀里,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真实的愤怒、委屈和恐惧。   而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武断地给她定了“罪”。   赵恒有些无法面对先前的自己,可是方才沈月蓉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她说,事情已过去,既然最后安然无恙,何必再计较。   这话太过伤人,也太过懦弱,他不想做这样的人。   定了定神,他鼓起勇气,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以为,你只是本性自私,狡猾多变,却没想过,这其中也许还有我不知晓的内情。我不该这样妄自揣测你的为人,更不该毫无道理地看轻你。沈娘子,对不住。”   月芙被他这一番真挚的话说得心中一阵羞愧。   赵恒,他太好了,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好。   出了这样的事,父母和妹妹都选择逃避,甚至将错怪到她的身上。   只有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她这一边。   而她依然在利用他的怜悯和正直。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点不敢面对他。   不过,动摇只在一瞬间。下一刻,她又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殿下,”她再一次摇头,渐渐平静下来后,声音也变得柔和,“是我先前没有解释,我总害怕殿下会不相信我的话,毕竟,谁能想到,父母会对女儿这般残忍,就连我自己,都一直不敢相信……”   这一句话,半真半假,也算巧妙地解释了她先前为何明明察觉自己被误会了,却一直没有主动说清楚,反而一直默认他的误会。   她知道,赵恒虽然正直纯良,却并非没有心眼,可以任人愚弄,相反,在某些方面,他极其警觉,之所以她会如此顺利,恐怕只是因为他们二人的相遇,的确是出于种种偶然和意外,才消解了他的部分戒备。   果然,听完这一番话,赵恒的表情有些许迟滞,一双眼也不像方才那样,满是怜惜和内疚,而是多了几分审视和研判。   月芙的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反应,用尽可能真挚的表情和目光直面他。   片刻后,他的目光渐渐放松。   “以后,若还遇到棘手的事,直接告诉我吧。信与不信,在别人,但你选择向他人求助,却总会多一条路。”   月芙点头,样子看起来十分乖巧柔顺,赵恒有点忍不住,想伸手抚摸她光滑的秀发。   可手才刚刚抬起,便听到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似乎是几名马奴正朝着这边走来,要往食槽里添加草料。   月芙惊了一跳,生怕被人发现,连忙匆匆向他行礼,转身绕过马棚,回到方才的地方,牵起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小跑着离开。   几名马奴扛着大包的草料过来,才要投到马棚中,一见赵恒,连忙行礼。   “原来殿下还在此处,可有事吩咐奴等?”   他们几人都知道八王今日过来,且早已见有人将他引过来了,特意等了片刻,才过来喂马,哪知他竟还一个人站在此处。方才,他们似乎还听见了马蹄声。   “无事,你们自忙去吧。”赵恒面无表情地示意他们起来,也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循着月芙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空阔的草地上,马蹄不疾不徐地奔驰着踩在枯草底下坚硬的土地上,发出“得得”的声响。   因附近还有其他人,赵恒没有紧跟上去,而是一路小跑,直到穿过平地,进入松林,才慢慢加快速度,追上沈月芙,与她并排而行。   “殿下怎么还是过来了?我不想打搅殿下的。”月芙拉了拉缰绳,控制着马放慢脚步,侧头看了他一眼。   赵恒没回答,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跟来了,只好一本正经地提醒:“要入冬了,松林里霜露湿滑,又偶有鹿、狐等出没,小心些。”   月芙轻轻地“嗯”一声,自然不会将他推开,于是换上轻快的语调,笑道:“我骑术不佳,又是第一次来这里。幸好有殿下在,我倒不用担心一个人迷路了。”   她的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的,一缕缕细碎的阳光穿透松林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明媚又纯粹。   赵恒的心悄悄涨满了,情不自禁也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就这样默默地跟在她的身边。   不过,松林中果然如他所说,深秋初冬的薄霜在午后的日光下已然融化,渗入黑色的土地中,变得湿滑不堪。   跨过一块被枯枝遮盖住的坑洼时,月芙的马儿脚下一个打滑,顿时受惊,嘶叫一声,便在原地大力扭动跳转起来。   她不常骑马,骑术不佳,与马儿也不甚熟悉,自然不知如何安抚受惊的马,只好惊叫一声,收紧缰绳,试图让马停下来。   可马在惊慌中又踩到了几处湿滑的地方,越发紧张得停不下来。   月芙柔弱,不过片刻已有些吃力,快要稳不住身子,坐在上下颠簸的马背上摇摇欲坠。   赵恒立刻控制住自己的马儿,一边靠近试图帮忙,一边大喝一声“伏到马背上”。   月芙立刻听话地俯低身子,用力抱住马脖子,防止自己跌下去。   不一会儿,赵恒来到她身边。   他稳稳地坐在马上,整个身子探出去,一手去拉她的缰绳,一手牢牢握住她的手。   “松开!”   月芙应声放开抱紧马脖子的双臂,被用力一带,身子腾空而起,一下落到赵恒的身前。   她短促地尖叫一声,随即侧着身子,用力搂住他的腰。   与此同时,赵恒控制着两匹马,终于将她的那一匹安抚住。   “好了,别怕。”   一切恢复平静,赵恒一手揽着她,轻声安慰。   美人在怀,他没理由,也不想拒绝,就这么任由她紧紧地抱着自己。   “幸好有殿下在。”   月芙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中,连声音都带着颤抖,惹得赵恒又将她搂得紧了些。   只是,这样一来,两人贴得太近,她的脑袋就埋在他的左肩上,唇瓣更是离他的领口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呼吸之间,热气便能从他的脖颈轻拂而过。   平静下来后,两个人都开始感到不自在。   尤其赵恒,身体很快变得僵硬,在寒冷的深秋里,甚至觉得浑身发热,连搂着她那只手的手心里都隐隐渗出汗水。   月芙与他不同,起初的不自在,在发现他比自己更紧张后,反而得到缓解。   这是难得可以亲近他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她低垂着眼,眼神闪了闪,环在他腰后的双手开始小幅度地上下摸索,隔着厚厚的衣物,恰好是他的腰椎处。   脸颊也跟着上移一小寸,恰好和他裸露的脖颈靠在一起。   赵恒更难受了,原本还有些不确定她是不是故意的,可接下来,她的唇瓣也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脖颈,一下让他确定了她应当是有意的。   他的喉结无声地滚动,暗暗咬紧牙关,等着皮肤上的那一阵炽热触感过去。   “别动。”   没舍得将人放开,只是轻轻拍她瘦弱的肩膀。   月芙到底还有着几分矜持,没得寸进尺,乖乖地没再动。   两匹马缓缓前行,穿过这片松林,在一条溪流处停下。   赵恒抱着月芙翻身下马,将她放下后,牵着马到溪边的一棵树边系好绳索,让马儿在溪边饮水。   秋风寂寂,流水淙淙,霜寒露重,饮马溪边。   两人站在树下,有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最后,是月芙先开了口。   她想起自己今日的目的,轻声道:“时至今日,想必殿下也已知晓了,为何我总是赖在殿下的身边,哪怕我已再无力回报,也总是想求殿下帮我,实在是我的身边再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赵恒迎风而立,闻声侧目去看她,想了想,认真道:“我先前说过会护着你,这话一直算数,不但是我留在京城的时候,以后我离开了,也一样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这是他作出的承诺,除了祖辈的那点亲缘,他们两个几乎没有交集和羁绊,能对她许下这样的诺言,已是十分不易了。   月芙感动不已,含着泪用力点头,轻声道:“盼我将来可以不必殿下费心,也盼殿下一切顺遂。”   想起将来他病逝在西北边塞的结局,她不禁有几分伤感。   当然,还有隐隐的失望和遗憾。   他的许诺看起来牢靠,可始终不能令她心安。   她是想嫁给他的。   不过,今日已有了极大的进展,做人不能贪心。他警惕戒备,若这时候,她还步步紧逼,只会适得其反。   已经得到了他的怜悯之心,也已经让他知晓,她有心一直赖在他的身边,他却仍假作不知。   明明早就心软,甚至心动了,除了最后的那一件事,更亲密的接触,也有不止一次。   他这样说,一定是有原因的。   作者有话说:   国庆期间我会努力多更一点的!感谢在2021-09-28 23:55:00~2021-09-29 23:2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姥爷矍铄 16瓶;小精豆儿 5瓶;34558580 2瓶;琪琪、浪跡天涯、49029683、海獭不恰辣、致余之之、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争吵   另一边, 赵仁初在草场上等了片刻,不见月蓉跟上来,不禁有些不耐烦, 正要让人去问, 便见她一个人骑了马小跑着过来,不知怎的, 看起来脸色不大好,仿佛有些失魂落魄。   “二娘,同大娘的话可说完了?”赵仁初诧异地打量她, 问。   月蓉勉强笑了笑:“说完了, 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说了几句家里的事。”   “是吗。她去哪儿了?”   “阿姊——应当自己到别处去了吧,不用管她, 方才不是说了,她一个人到处走走。”月蓉的心里烦躁不堪, 生怕被人察觉方才的事。   赵仁初扯扯嘴角, 不再追问, 开始带着她往更远的山坡处跑。   其他人都知趣, 特意跟在后面不靠太近,用说说笑笑的声音替他们化解羞涩和尴尬。   只是,月蓉今日连羞涩都顾不上,时不时走神,好几次赵仁初同她说话,都没听到,直等他唤了两声, 才回过神来。   赵仁初不禁心生不悦, 皱眉道:“二娘,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若还有别的事,不妨改日再来。”   他说着,便催马停在一处缓坡上,翻身下来。   月蓉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跟上去想要道歉,可情急之下,手忙脚乱,一只脚被马镫套住,狠狠地扭了一下。   “哎呀!”   一声痛呼引得赵仁初回过头来:“二娘,你还好吗?”   他过来搀扶住她,其他在不远处的人见状,也忙靠拢过来。   “我好像扭伤了。”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痛让月蓉的脸色有些泛白,“恐怕不能再骑马了……对不起,我今日的确有些身子不适,这才走了神。”   赵仁初也看出她确实受伤了,遂一面让人赶去唤两名马奴驾车来,一面扶着她到一旁的空地上小心坐下。   不一会儿,两名马奴驾着车赶来,月蓉被搀着上去。有人问她,是否即刻知会大娘一声。   月蓉想了想,勉强笑着摇头:“不必了,莫扰了阿姊的兴致,晚些她骑马回来了,你们再告诉她。”   两名马奴不敢耽误,当即驾着车送她上山。   ……   空寂的溪流边,两匹马儿饮完水,悠然甩尾。   月芙在一块巨石边坐了一会儿,眼看休息够了,便站起来,冲一旁安抚着自己马儿的赵恒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否则,教别人看见总是不大好……”   说着,便走到拴着马儿的树干边。   碍于身份,他们的关系算不上光彩,无法毫无顾忌地让旁人知晓。   这是句实话,可听在赵恒的耳中,却莫名觉出几分苦涩。   他眸光黯了黯,一时没有答应,沉默片刻,又想起了一件事,也走到树干边,一边替她解开绳索,一边低头问她:“赵佑,他年纪小,不懂事,可曾给你带来困扰?”   先前他疑心沈月芙主动接近赵佑,只是一时气急的想法,后来很快便想清楚了。   沈月芙生得貌美,即便嫁过人又和离,也依然会吸引不少人,若不是因为有咸宜公主在前,只怕对她有意的人数也数不清。   赵佑性情单纯,从前也不大和咸宜公主打交道,处事欠些考虑,凭着一腔诚挚,主动靠近沈月芙,不足为奇。   “他?”月芙没料到他还记着这件事,且态度与上一次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暂时不曾,赵小郎君只是同我说过几句话,后来,便没再见过了。”   她的回答,也再次解释了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的关系,更印证了赵恒的猜想。   赵恒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沉沉地应:“知道了。他不适合你,我会帮你劝住他的。”   月芙张了张口,有点想问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赵佑确实不是合适的人选。不过,她更怕问出口之后,他真的说出个别人的名字来。   她想了想,只好顺着他的意,道:“如此,又劳殿下费心了。”   “他本也是我族中的兄弟。”赵恒一本正经地回答,将已经解开的绳索递到她的面前,“回去的时候当心一些,可别再让马儿受惊。”   “嗯。”月芙柔声应道,接过绳索,看他站在一旁的样子,犹豫着转身,依依不舍地上马,却不像方才逃开时那么干脆,而是拉着缰绳,一边极慢地往前去,一边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殿下,阿芙走了。”   赵恒被她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避无可避,只好叹一口气,道:“等等,我将你送出去吧,你头一次来,莫迷了路。”   说完,也上马跟了过去,走到她前面几步的地方,引着她穿越松林。   月芙原本委屈又可怜的脸蛋顿时舒展开来,笑得满足又明媚。   “好,我跟着殿下走。”   两人就这样骑着马,一前一后地沿路返回。   大约还记着方才的惊马,赵恒格外仔细地观察地面的情况,每遇到湿滑、坑洼,都会出声提醒,教她如何小心地避让开。   一直到松林的边缘,再往前去,便是大片空阔的草地,赵恒才停下来。   “好了,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再过去,很可能会遇见其他人。   月芙也知道只能在这里分别,倒也不再磨蹭,冲他道谢后,便催动马儿,小跑着离开。   茂密的枯草,金黄的日光,棕红的骏马,还有烟霞色的她,深深地映在赵恒的眼里。   ……   山脚处的居所中,秦夫人自女儿离去后,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一时又盼着女儿能抓住机会,一时又怕出别的意外。   前十五年里,沈家虽每况愈下,可她的一双儿女到底都过得顺风顺水。哪知,从六月大娘从杜家回来起,女儿的婚事就一波三折。   如今有了王家的娘子,八王已高攀不上,只能盼着月蓉抓住这位赵九郎了。好歹也是圣人的亲生子,即便过继给了英王,也比一般宗室更牢靠。   一个时辰过去,秦夫人去儿子尚儿身边看了看,又回到屋里,正想打个盹儿,却忽然有下人进来,道:“夫人,二娘回来了,还受了伤!”   秦夫人吓了一跳,连忙从榻上爬起来,穿过庭院迎出去:“阿蓉,出了什么事,怎还受伤了?”   只见门外的马车车帘掀开,两名侍女迎上去,才一左一右将月蓉搀了下来。   从门外到正院,原本不长的一段路,硬是走了好半晌。   “阿娘别急,我只是下马时扭伤了脚。”月蓉由着下人替她脱鹿皮靴,脱到左脚那一只时,痛得忍不住“嘶”一声。   秦夫人心疼不已,一边着人去请大夫,一边亲自撩起她的裤脚查看伤处。   白皙的脚踝处鼓起小小的一块,泛着淡淡的青色。   “幸好,伤得不严重,一会儿大夫来了,让开些药,抹两日就好了。”秦夫人舒了一口气,重新将裤脚放下,抬头四下看一眼,这才想起来没进到月芙,“大娘呢?她同你一道去的,怎没和你一道回来?”   提起长姊,月蓉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慢慢低下头,掩饰道:“我自己先回来了,没告诉阿姊。”   她的反应有些反常,秦夫人了解女儿,几乎一眼就发现了端倪,遂立刻将下人都遣出去,只留母女两个在屋里。   “阿蓉,你同阿娘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平日里,你不会不告诉大娘就自己一人回来的。”秦夫人的脸色有些严肃,自和月芙的关系闹僵后,她心里就一直绷着一根弦。   月蓉咬着唇,因为羞愧和不知所措,起初没说话。可她面对的是亲生母亲,是最亲近的人,而她自己,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娘子。沉默片刻后,还是开口了:“阿娘,方才在马场上,阿姊和我说了几句话……”   她将两人的对话快速复述了一遍,又道:“阿娘,我也不知怎么了,她、她竟忽然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很害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秦夫人听完女儿的话,却先问:“阿蓉,崔家的事,你怎会知晓?我和你阿父都不曾告诉你。”   月蓉被一下问到要害,忍不住缩了缩,才低声道:“是我听见的……中秋那日,母亲进到贵主时,我也恰好经过……阿娘,我当时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听见贵主说,若不照做,会害了阿父,害了咱们全家,这才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我没有真的想害阿姊啊!”   “好孩子,阿娘都知道,阿娘又何尝不是……”秦夫人忍不住抱住月蓉,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阿蓉,不怕,你什么也没做,有阿娘在呢。”   阿蓉再也忍不住,趴在母亲的怀里嘤嘤哭泣起来。   ……   月芙回到马厩附近时,便被一名马奴告知,妹妹骑马时扭伤了脚,已经先回去了。   她倒没觉得惊讶,方才那一番话后,月蓉想必已没法面对她这个亲姊姊了,一个人回去,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待回到居所,却见秦夫人正在正院中等着她,身边不见月蓉的影子,也不知是不是要兴师问罪。   月芙眼眶虽还有淡淡的红,面色却丝毫不变,微笑着向继母行礼,用疏离又不失礼的语气问:“母亲,听说阿蓉扭伤了脚,可曾请大夫来看过?大夫如何说的?”   “难得你还关心,大夫已来过了,说没什么大碍,抹些药,在家休养几日便好。”秦夫人一直肃着脸,也没像前几日那样躲躲闪闪,更没客气地让她坐下,“大娘,趁着今日,我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清楚。”   月芙见她这般严肃,便依言道:“母亲有什么话,便直说吧,想来这些日子,也已在心里憋了许久,还是说出来更好。”   秦夫人没料她是这样的态度,不禁微微心虚,毕竟自己的确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可想起女儿方才哭泣时可怜的模样,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大娘,先前崔家的事,是我和你父亲对不起你,这话,那日还在崔家时,我们就说过的,你也听见了。如今,已过去这么久,你仍然好好地在家里住着,既然没出事,为何不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若肯不计前嫌,我和你父亲自然也会像从前那样待你,全家人也能过得安生,这样不好吗?”   月芙静静听着她把话说完,只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母亲这话,倒和妹妹说得一模一样,果然是亲生的母女,同我这个继女不一样。怎么,道过歉就必须要原谅吗?如今我还能坐在这里同母亲说话,难道都是您和父亲的功劳吗?我是否应当感恩戴德呢?”   一番辩驳将秦夫人打得脸红,可她依然不肯退缩,反而忽然拔高了声音:“阿芙,你何必怪我们心狠?当初,二郎娶你,也是真心实意的,我和你父亲,自然也盼你将来能过得好,以咱们家的光景,你能嫁进梁国公府,已是风光得很了。谁教你惹恼了咸宜公主?要怪只能怪你时运不济!若不是因为你,月蓉和八王的婚事,又怎会落到这般境地?现下,我不许你再耽误她!”   人人都说,为母则刚。月芙没想到,第一次领悟到这句话,是在继母的身上。   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可以如此颠倒是非黑白。   “母亲既然将妹妹婚事没成怪罪到我的身上,我便不得不说两句了。”月芙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因为愤怒而有些微颤抖的手,牢牢抓住桌案的一角,“没错,得罪公主的人是我。可即便没有我,母亲以为,沈家会有好结果吗?公主为何厌恶沈家人,圣人为何疏远沈家人,多年前说定的婚事,为何没人当真,这些,母亲当真不知是什么原因吗!”   “你住口!别再说了!”   “恕我无礼,今日我必须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姑祖母!因为姑祖母同圣人不和,让公主记恨!可也是因为姑祖母,从前并不煊赫的沈家,才得以风光起来!若十多年前,您和父亲懂得收敛锋芒,又如何还会有后来的每况愈下!这一切,分明都怪你们自己!”   月芙一时没忍住,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拔高,变得有些尖锐。   秦夫人本就知道自己理亏,原本只想用长辈的身份和强势的态度压着月芙,让她不得不服软。毕竟,过去十多年里,月芙一直是个温柔顺从的女郎。   谁知,她会变得这样分毫不让,一番话说得,让秦夫人毫无反驳之力,只能惊怒地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许久说不出话来。   “母亲,今日我言尽于此,顾念着家人的情分,我即使知晓了真相,也还未做过什么。您和父亲养育了我,我本就欠了你们的情,只是,到如今,我想,这份情已然还完了。我并非软弱可欺之人,往后,若再打这样的主意,我绝不会再容忍!”   说完,她倏然起身,在秦夫人惊怒的目光中,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也不等对方的回答,便转身离去。   屋里剩下秦夫人一个,呆呆地坐在榻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身子晃了晃,差点跌到一旁去。   “夫人!”侍女从外面进来,恰好见此情形,立刻奔到近前,将人扶住,“可要再将大夫唤回来看看?”   秦夫人的眼前黑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待重新恢复清明,才无力地摆摆手。   她没病,不需要看大夫,只是被大娘吓到了。看方才的情形,大娘恐怕不是在开玩笑。   看来,大娘和这个家,已是水火难容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国庆愉快!感谢在2021-09-29 23:21:42~2021-09-30 22:4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君须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叁弎 98瓶;53111575 32瓶;栾华 14瓶;Zen 10瓶;野有蔓草、冻鱼盐少、ElectricBlack 5瓶;海盐汽水 2瓶;中国联通、芋泥啵啵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劝说   回到自己的屋中后, 月芙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气得浑身微微颤抖。   素秋和桂娘都已经察觉到方才在正院里的动静,两人对视一眼, 什么也没说, 更没上去劝,只是倒了一杯稍凉的茶放到案边, 便一同退到外间,默默地做起针线。   这时候,怒火远胜伤心, 只有让她一人待一会儿。   屋里静了许久, 月芙才从控制不住的颤抖中缓过神来。   她拾起手边的茶杯,仰头一口饮尽。   本就不热的茶水已经变得寒凉刺骨,顺着喉管落进腹中, 激得她抖了抖,脑袋也跟着飞快地思索起来。   和继母的那一番话, 已算和家里彻底撕破脸了, 她不难想到, 一会儿等父亲从衙署中回来, 继母会如何添油加醋地将事情告诉他。   而父亲……虽是亲生的,却比继母更指望不上。   继母还会顾忌着后娘的身份,生怕被人指责苛待继女。亲生的父亲却一味地只管自己。   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若他有担当些,当初圣人践祚时,主动低头认错,负荆请罪, 也好过后来的龟缩家中, 浑浑噩噩, 只靠着杜家替他一次又一次地扛过考绩和调职。   这样的父亲,哪里会帮她呢?   想来继母已经心生警惕,生怕她的存在,会威胁全家人的前程,尤其是月蓉的婚事。   梦境里,他们被赵恒斥责后,仍然将她硬送进了定远侯府。   而这一次,虽然因为她的提前筹谋,崔贺樟已没法再用“续弦”的借口将她强行带走,但谁知道,她的父母会不会另起他意?   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幸好,现在她每到一处,身边都有赵恒派的两人暗中保护着。   赵恒身边的人,除了那个叫杨松的,是从小就跟在身边的近侍,其余人似乎都是到了边塞以后,才陆陆续续成了他的侍从。   他们的面孔很少出现在京城,因而也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引起怀疑。   ……   时至十一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行宫断断续续下起雪,薄薄的一层,铺开在山野间,纷纷茫茫,美不胜收。   长安城里,已有十数个西域番邦属国的使臣抵达,正等着年关时谒见大魏天子与皇族。   照往年的惯例,圣人会先派礼部与鸿胪寺的人前去安排好一切,待年关临近时,再令他们分别前往骊山,由太子亲自下山带其入行宫拜见。   然而,今年,圣人却出乎意料地让八王赵恒先行下山,前往长安,与礼部、鸿胪寺的官员们一道安顿这些西域来的使臣们。   此举自然引起朝中的许多议论和猜测。   八王从前从不参与朝政大事,这一次不过留在京中的时间久了些,圣上便把接待使臣的重任交给他,也不知是不是有重用的意思。   到底和太子一样,赵恒也是嫡出皇子,这么多年,圣上对王皇后的子女有多么宠爱,朝臣们有目共睹。   不过,虽委以重任,但到底也只封了个临时的职衔,待差事办完,依旧除了亲王的头衔,只有个六品校尉的实职在,也不知圣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面对外界的猜测和议论,赵恒倒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并非对此毫不诧异,只是,他心里清楚,这时候,表露的情绪越多,越容易授人以柄。   尤其是和太子赵怀悯在一处时,更要当心。   他心里有种感觉,经此一事,长兄恐怕已对他生出戒备了。   下山之前,赵恒仍旧没忘记月芙的事,挑了一个午后,到赵佑的居所去探望一番。   距离上回马球赛上的坠马已经过去多日,赵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上擦伤处深红色的硬痂还未脱落,因此,这些日子,他仍在家中闭门休养。   许是闷得久了,一见赵恒过来,他顿时十分高兴,吩咐侍从下去备些酒菜,要好好喝几杯。   “八王兄,我的伤都已愈合了,大夫也说可以饮酒,只别饮醉就好。”见赵恒往自己手上的伤处看,他连忙解释,憋了许多日,总算有机会放纵片刻,自然不能错过。   “好,那便只饮三杯。”赵恒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心有不忍,也没阻止。   冬日的午后,白雪晶莹,红泥小火炉上温着酒,一张食案横在窗边,上面摆着才刚出炉的炙羊肉、乳酿鱼,好不惬意。   杯酒下肚,赵佑满足地叹了一声。   “八王兄,多谢你今日来看我,其实我没什么大碍,那日,看你打球,我实在羡慕佩服极了,只可惜,我没有王兄你这样的本事。”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因烤了火,脸颊红扑扑的,双眸发亮,语气里满是诚挚。   不知怎的,赵恒有些不愿直视他的眼睛。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   “你不必羡慕,更不必妄自菲薄,若想技艺精湛,只管勤加练习,日积月累,总会精进。”又饮了一杯酒,吃了几口炙羊肉,他慢慢地开口,“我今日来,除了探望你,也是有些话要同你说。”   赵佑平日没有太多机会能同这位八王兄说话,一见他有话说,立刻放下木箸,挺直脊背,正色道:“八王兄,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上一回,在宴席上,我见你对沈家大娘子似乎格外不同,不知是否误解了你?”   一听“沈家大娘子”几个字,赵佑的脸顿时红了,看也不敢看他,低着头结结巴巴道:“我、我确实——没有,王兄没看错……”   赵恒看着他羞涩的样子,一时觉得心头发堵,一时又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问:“你为何喜欢沈娘子?”   赵佑一愣,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片刻,忸怩道:“因、因为沈大娘、她生得好看,说话还温柔……”   原因如此简单。不过,年少的情愫,本就不该有太多杂质。   “那你是否打算娶她?”赵恒又问,这一次,语气变得格外严肃。   “娶她?”赵佑又有些发懵,仿佛一时没听懂,跟着重复一遍,在口中仔细咀嚼这两个字的含义,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若能娶她,自然好!”   赵恒沉默片刻,慢慢道:“你可曾想过,要如何娶她?她是沈家的女郎,才和离不久,杜郎中要新娶的人,是咸宜公主。她的身份尴尬,本就受到许多流言蜚语的困扰,这些,你可曾想过?”   一番话缓缓道来,仿佛当头棒喝,打得赵佑不知所措起来,待在原地,说不出话。   赵恒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道:“还有你这边。叔父和叔母是否能接受沈娘子?你娶了她,能不能保她无虞?沈家的境况已然不好,据我所知,她在家中过得十分艰难。若你没想过这些,又如何能护住她,让她心安呢?莫说是她,恐怕连你,连叔父和叔母,都会受到牵连。”   赵佑的父亲只是圣人的堂弟,关系本就不亲近,他们这一支,在宗室里一直默默无闻,在朝中更是没什么作为,一没实权,而无圣宠,根本无法与公主、太子等人相提并论。   “我这话,听起来恐怕有些伤人。”赵恒见这位堂弟的脸色渐渐变白,脑袋也开始慢慢低下去,整个人惨淡无比,疑心是自己的话太重,让他一时接受不了,“但都是肺腑之言,望你不要因此介怀,这两日静下来时,也可再想想。”   他说着,理了理衣袍,从榻上起身,就要离开。   只是,当他走到门口,还未踏出去时,却忽然听见赵佑低声唤他:“八王兄。”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就见坐在窗边的赵佑有些萎靡地看过来,搁在膝上的那只手上还有一大片深红的硬痂,看起来触目惊心。   “谢谢你今日同我说这些。”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但仍然强撑着精神,看过来的眼神虽然难过,却十分真挚,“这些,我的确不曾仔细考虑过。王兄放心,我会自己好好想清楚的。”   他虽还没及冠,也没经历过别的挫折,但这么多年,赵恒是什么样的人,他看得清楚。别的宗室兄弟都与他不大往来,尤其是几位皇子皇女,哪怕是被圣人过继出去的九郎,也很少会理会他。   只有八王兄赵恒,对他和对其他人一样尊重。别人都说八王面冷,难以亲近,他却从小就喜欢默默地跟着八王兄,哪怕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赵恒听他这样说,脸上慢慢多了一抹笑容。   “男儿有志,不妨勤练骑射,读史明志,将来护卫家国,造福百姓,建功立业。”   不知是不是因为赵恒的确上过沙场,又或者是他的身上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英武之气,只这么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让人感到有些热血沸腾。   赵佑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竟也有点振奋:“八王兄,我明白了!”   赵恒微笑着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   听说赵恒下山回了长安后,月芙有多日都深居简出。   父亲、继母和妹妹一直避着她,每日早晚见面,连话也说不上两句,唯一不知情的弟弟尚儿倒还与从前一样,与她说说笑笑。   可秦夫人仿佛生怕儿子也被她害了一般,急忙将人拉走。次数多了,尚儿也变得拘谨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措。   月芙不管他们的疏远和冷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为了不值得的人斤斤计较,气到自己,才得不偿失。   一直到十二月初七这日一早,她才带着素秋和桂娘两个一同离开骊山山脚的居所,往长安的方向行去。   明日是她亡母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她都要亲自到寺中请法师做一场佛事,再往佛前进一炷香,以表思亲之心。   今年即便来了骊山,她也不想有例外,提前一日回长安,只等明日一早去寺庙。   前几日才下过雪,还未化尽,路上有些湿滑,马车在山路上行得极慢,颠簸的感觉也少了许多。   月芙坐在车中,手里捧一只精致的暖手炉,靠在隐囊上,听着素秋说话。   “奴方才问了许侍卫,前几日,咱们家里的确有人下山去了。许侍卫跟了一路,说是见人去了崔家。”   许侍卫是赵恒留下暗中保护她的两名侍卫之一。   自与秦夫人正面争吵过后,她便留了个心眼,让素秋暗中去拜托那两名侍卫暗中留意家里的动向,果然发现了蛛丝马迹。   算时日,被勒令在家中闭门三月的崔贺樟,应当已经出来了,这时候命人去崔家,还能为了什么?   不能给崔相公做继室,便只有被塞进外面的宅子里,给人做外室的份了。   月芙低头看着手炉上的纹路,轻叹一声。   她的家人,为了摆脱她,真是已经半点廉耻也不顾了。   从山路上下来,马车渐渐驶入宽敞平坦的官道。   月芙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外头又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雪花,轻声道:“回长安这两日,恐怕会不太平。”   这一路行了两个多时辰。   一行人回到崇仁坊的郑国公府时,已到辰时。   月芙沐浴更衣后,便先坐在书案边,写了一封短信,让素秋交到许侍卫的手中,请他今日便送到赵恒的手中。   眼下赵恒正忙公务,恐怕没法及时从慈恩寺得到她递过去的消息,只好劳许侍卫亲自送一趟。   若不是时间宝贵,她也不想在这时候打扰他。   ……   曲江池畔,赵恒同礼部尚书萧应钦一道设宴款待十几名西域使臣。   照各方来报的信使们带来的消息,今日一早应当是最后一名使臣,即吐谷浑的西平公慕容乌纥,就应当抵达长安。   鸿胪寺卿陈江昨日便已准备好一切,今日坊门甫开,便已带着人前去迎接。可直到如今,曲江的这场宴席已过半,仍未见慕容乌纥出现。   据前去等消息的小吏说,慕容乌纥态度蛮横无礼,处处挑刺,在城门外便挑剔不已,这才耽误了行程。   萧应钦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可见一旁的赵恒依旧淡定如常,又只好静下心来,继续等待。   使臣不恭,他们也无计可施。如眼下在场的西域小国,自然都恭恭敬敬。可吐谷浑这几年兵力越发强大,时常侵扰边境,尤喜趁几方纷争时,横插一脚,好几个小国都苦不堪言。   众人又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有人进来报:“陈寺卿和西平公到了。”   底下的使臣们纷纷起身去迎,赵恒和萧应钦则只从榻上站起来,立在原地等待。   未见到人,就先听见一道粗犷的嗓音:“不是说要设宴款待我?我还未到,怎宴已开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名膀圆腰粗,面方耳阔的大汉大步走近,跟在他身边的鸿胪寺卿陈江已然有些掩不住满脸的不悦。   萧应钦见状,忍不住有些忿忿,可碍于情面,不想损了大魏的气度,只好什么也不说。   赵恒站在高处的主座边,淡淡道:“这是设在午间的宴席,款待诸位使臣,并非只为慕容将军一人所设。将军一人来迟,不好让诸国使臣一同等待,只好先行开宴。烦请将军,下一次准时赴宴。”   慕容乌纥年逾不惑,自恃为吐谷浑贵族,乍见年纪轻轻的赵恒这般云淡风轻地同自己说话,一时横眉:“敢问这一位是何人?都说大魏人才济济,怎连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子也能在此说话了?”   照往年惯例,这场宴席只会有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二人主持,因此,慕容乌纥并不知晓他是谁。   “你——”萧应钦见他如此冒犯赵恒,忍不住要开口斥责。   可还没等他的话出口,却见赵恒镇定自若地往前走了一步,用与方才一样波澜不惊的语气,淡淡道:“慕容将军想必并未见过我,我却早听说过慕容将军的名号。前年与吐谷浑的那场大战中,我曾亲手斩杀吐谷浑将士十人,听说,有两名是出自慕容将军麾下的猛将,一个叫慕容褐陀,另一个叫伏连筹。”   慕容乌纥的脸色顿时变了。这两人的确是他的爱将,也的确丧生于前年的那场大战中。最后虽以双方讲和结束,但若耗时再长些,恐怕依然是大魏获胜。   这也是他今日会以藩国使臣身份来长安的原因。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郎君竟然还斩杀过吐谷浑将士。   周遭众人都用看好戏的目光看着他,顿时令他无地自容。   吐蕃使臣高声道:“慕容将军,这一位乃是大魏皇帝的第八子,楚王殿下,你还不快快行礼!”   吐谷浑这些年不断壮大,与吐蕃之间摩擦不断,两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慕容乌纥被众人戏谑的眼神看得怒火中烧,却没处发泄,只好绷着脸,弯下腰向赵恒行礼,在侍从的指引下,走到为自己准备的食案边坐下,不再挑衅。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被赵恒几句话轻易化解。   宴席继续,赵恒看着底下暂时不敢再口出狂言的慕容乌纥,面不改色,重新捧起酒杯,向方才受了一路气的陈江扬了扬:“陈寺卿,有劳了。”   萧应钦和陈江二人不禁对视一眼,再看向赵恒的目光中,已然多了几分敬佩和赞叹。   这时,一直侯在殿外的杨松走进来,站到赵恒的身边,低声道:“殿下,郑国公府送来了沈大娘子的信,请殿下务必今日便拆阅。”   说着,他将信奉到赵恒的手边。   赵恒的眼神动了动,将信快速收入袖中,冲身边的萧、陈二人歉意地点头,随即便站起身,快步走到无人的地方,拆信阅览。   作者有话说:   关于加更,最近好像又到关键剧情点了。明天我要去相亲,后天大后天出去农家乐一下,都没空,更新不出意外都会按时来。5、6、7这三天我会挑两天加更的,可能是两更,也可能是字数多一点的章节,到时候看断章的情况吧。感谢在2021-09-30 22:44:29~2021-10-01 22:5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奇迹朱朱 47瓶;马铃薯菇凉 10瓶;dawn 5瓶;小太阳2 3瓶;野有蔓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风雪   落了一夜的鹅毛大雪, 近黎明时才停。   月芙醒来,推开轩窗,这才发现, 植在庭院中的一株四季常青的松柏被压断了两根枝桠, 恰好砸在树下的石桌石凳上。   桂娘想唤人进来赶紧清理,却被月芙制止了。   “这天还冷着呢, 看样子还要落几场雪,咱们也不住在家里,还是等过几日天彻底放晴了, 再让他们收拾吧。”   几人遂吃过朝食, 收拾一番,重新坐上车,出崇仁坊, 朝着慈恩寺的方向驶去。   比之昨日,大雪过后的路面越发难行, 车夫将车驾得格外小心, 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 才抵达晋昌坊的坊门。再到慈恩寺的时候, 已比预计晚了近一个时辰。   幸好因天气不佳,出行的人极少,寺中也只寥寥几名香客,皆是行色匆匆。   知客僧将月芙迎进去,也不耽误,即刻引她到大雄宝殿上香,接着, 就将做佛事的法师请来。   照从前的惯例, 做完佛事, 还要留下用一顿斋饭,只是,这天眼看还要下雪,耽误不得,便只好多奉一份香火钱,尽早离去。   离开前,一位从西院来的小僧匆匆走近,冲月芙低声道:“八王有话带给沈娘子:今日可直接前往骊山。”   马车遂不再回府,而是直接出了晋昌坊,朝城门的方向行去。   车夫有些犹豫,先行停下,问:“娘子,照这情形,兴许等咱们赶到,已经入夜,上山也会有些困难,是否要先回府,明日再做打算?”   出城门,再往骊山,本就要行两个时辰,今日雪天,只怕时间会更久。夜里走山路,十分危险。   不过,月芙只犹豫了一瞬,想起方才那位小僧的话,还是咬咬牙,让直接去骊山。   车夫不再多问,急忙赶着车驶出城门。   一路行去,周边的行人越来越少,城外百姓聚居处的村庄,也越来越少,一个多时辰后,进入一片被植被覆盖的丘陵。   植被上皆盖了一层雪,在西北风席卷而过时,马车行过,马蹄踏过时,皆扑簌落下,落进地上的积雪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车夫不敢大意,一靠近坡道,便又放慢车速,只求安稳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两边原本看起来空无一人的树丛中,忽然冲出十几名彪形大汉,个个凶神恶煞,横眉怒目,看起来已在此等候多时。   “什么人,竟敢拦我家的车!”车夫赶紧拉着缰绳,控制着马儿停下,不让车轮打滑,一面冲这些汉子大喝。   同行护卫的三名家仆也纷纷跳下地来,将马车护在中间。   只是,面对十几个身形魁梧,面容可怖的大汉,依然显得势单力孤。   只听其中一个汉子冷笑一声,道:“拦的就是你家的车!小娘子,我知道你就在车里,乖乖下来,我绝不会为难,否则,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车里,素秋已被吓得脸色煞白,抖着手去拉月芙:“娘子,咱们要怎么办?”   桂娘年岁大,比她稍镇定些,一把握住月芙想去掀车帘的手:“娘子,别看,兴许他们不知道里头到底是谁呢,兴许是打家劫舍的山匪……”   月芙亦害怕不已,但她们都知道,这一带是圣人年年要走的路,往来的都是皇亲国戚、朝中重臣,根本没有山匪。   她咬着牙,冲桂娘和素秋摇了摇头,示意她们噤声,接着,凑到车窗边,小心翼翼掀开一条缝,观察外面的情况。   雪花迷眼,北风萧瑟,视线有些模糊,乍一看去,只有几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可有一张脸,月芙却是熟悉的。   那人站在那些汉子的前面,络腮胡子,脸上有一条两寸长的刀疤,从左眼下横亘到鼻梁上,看起来狰狞无比。   崔贺樟是太子勋卫郎将,是东宫亲卫的几名头领之一,手下自然也养了几个人。   这一个,就是他的心腹之一,名唤唐武。在她的梦境里,被迫嫁进定远侯府后,曾几次见到此人出现在崔贺樟的身边。   “崔家的人。”月芙放下车帘,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道。   果然是他。他性情乖张,一次没成,还被人砸晕了,便会变得愈加狠戾。   若是半道将她劫去,无人知晓,要如何处置□□,便都随他心意。   大雪天,此地人迹罕至,难怪他们要等在这里了。   昨日已将事情统统告诉赵恒,今日既是他让她走的,便一定已做好了安排。再不济,后面也还跟着两个他的亲兵侍卫呢,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放跟得远些,应当很快就能追上来。   眼下要做的,应当是拖延时间。   “你们想要什么!若是要钱要粮,多少都可说,我一定都依!只请几位壮士高抬贵手,莫阻我们一家人过路。”   月芙坐在马车里,忽然高声地喊,把桂娘和素秋两个吓了一跳。   桂娘先反应过来,也跟着高喊:“是呀,临近年关,可别做这晦气事,想要什么,想要多少,只管说便是!”   外头鸦雀无声,那十几人丝毫没有因为听见钱财而有任何反应。   只有唐武回:“莫费心思了,既然小娘子不肯听话,我们便只好得罪了。”   说着,便是一阵喝声,十几个人一拥而上,迅速将三名家仆和车夫制服在地。   眼看他们就要将马车围拢,唐武甚至已经爬上车辕,掀开车帘,一只手向月芙伸来。   桂娘和素秋尖叫一声,几乎同时下意识将月芙护在身后。   “你们走开!不许碰小娘子!”   可唐武力大无穷,一把抓住素秋,往旁边一甩,便又要扑进来。   这时,只听呼啸的北风中,响起“嗖”的一声,紧接着,又是“扑哧”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皮肉里。   唐武已经伸到近前的手忽然一顿,随即面孔一阵扭曲,在外抓住车框的另一只手力道一松,整个人往后栽去,倒在雪地里。   马蹄声渐近,一道熟悉的沉稳嗓音传来:“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官道上劫掠!”   是赵恒带着人来了。   月芙差点跳出来的心先是一停,接着,才慢慢落下。   她猛地长出一口气,和桂娘、素秋一同握了握手,掀开车帘。   唐武左手臂上中了箭,流淌出的鲜血已染红了周围的一片白雪,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站起来想要逃走,却被赵恒用另一支箭射中衣袍。一个趔趄之间,赵恒已经赶到近前,将他困住。   “我记得你,”赵恒命身边的两名侍卫将人拿住,低头打量着他的相貌,“你是崔郎将的人,也在太子勋卫中有职衔。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官道上公然劫掠,今日若非被我遇见,这几位无辜的百姓,岂非要遭罪?说,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唐武即便不认识赵恒,此刻见他身上穿的紫色衣袍,也能猜出他的身份,立刻忍着痛,面色扭曲道:“不,没人指示我,是我自己干的!”   “是吗?辩解的话,还是留到行宫,去同太子说吧。”赵恒冷淡地瞥他一眼,一挥手,让侍卫将人带下去,简单处理伤口后,便立刻送往骊山。   余下的十来个汉子,有几名逃走的,其他也都被拿下。   直到这时,赵恒才终于走到马车边。   “沈娘子,让你受惊了,抱歉。”   这话说得语气平淡,在旁人听来,只是一句疏离的客套话,可月芙却看见了,他说话时,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歉疚和怜惜。   这是在人前,月芙知道他刻意疏离,于是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眼,轻声道:“哪里,还要感谢殿下救命之恩,若没有殿下,我们恐怕、恐怕要遭罪了……”   唐武当然不会杀了她,可想起梦境里被困在崔家后的事,她实在害怕极了。   “无妨。我也是恰巧要赶往行宫。原本是要同陈寺卿和萧尚书一起,一早便带着使臣们过去的,只是我忽然想起还落下了一份文书,中途带着人赶回城中,回来时,便遇见了娘子。”   这一番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既然要将唐武等人交给太子处置,赵恒自然要让自己的忽然出现合情合理。   “好了,今日大雪,此地不宜久留,继续赶路吧。”他说着,冲月芙略一点头,看着她坐回车中,转身经过她的车窗时,又停了停,“天冷,娘子注意保暖。”   月芙坐在车里怔了怔,这才注意到,原来被一直捧在手里的手炉已经凉透了,而方才那一会儿,她的双手露在外面的风雪里,已被冻得发红。   素秋喘了口气,将手炉里的灰烬倒出来,再点一支新的小碳条投进去。可因为方才的变故,她的手有些不听使唤,怎么也点不着。   “我来吧。”在桂娘开口之前,月芙先轻轻握住素秋的手,自己接过碳条点燃。   马车在赵恒的带领下,重新上路,以缓慢的速度在风雪中前行,又是一个多时辰后,才终于抵达骊山。   只是,此刻,风雪未止,上山的路却已不能走了。   赵恒带着两人到前方看了一眼,便果断回头:“沈娘子,山路已走不了,今日恐怕要在山下住一晚了。”   月芙从车中探出脑袋,笑问:“不知殿下可寻到住处了?”   “这两年偶有人被雨雪困在山下,圣人便命人在山下建了一处轩馆,专供人歇脚,就离此处不远,可在那里先过一晚。”   赵恒伸手指了指西门,他裹着发的幞头上已结了一层薄霜,两边的肩上也落满了雪花,看起来冷极了,可身形却是一样的挺拔高大,仿佛一点也没感觉到寒意。   月芙有些替他担心,赶忙道:“那就快去吧,殿下也得避一避寒。”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更新,我尽量,实在没时间的话,会在文案写明,放到后天一起更。感谢在2021-10-01 22:51:20~2021-10-02 23:4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baoba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obao 40瓶;阳 10瓶;45685362 5瓶;芋泥啵啵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拒绝   一行数十人, 掉转方向,朝西面行去,很快寻到赵恒所说的那出轩馆。   馆中只有四五名仆役, 见他们过来, 忙上前行礼。杨松亮明赵恒的身份,又吩咐他们去准备供洗漱的热水和简单的饭食。   这一处居所并不宽敞, 只有一座小院,前后两座小楼,四周廊庑环绕, 内里陈设简朴, 不过,一应物什皆常年齐备,与外面的风雪交加相比, 已算十分舒适了。   赵恒将后面更大几间的屋子让给月芙几人,自己则带着手下的人住在前面的屋子。   月芙左右看看, 于心不忍, 道:“殿下, 你们人多, 还是住到后面吧,我们只这六人,不必这么多地方。”   赵恒还没说话,杨松已经先说了:“沈娘子,我们都是军汉,早习惯了地为床,天为被的日子, 能有遮风避雨的屋子便足够了。若让娘子住到前面, 弟兄们定会心中有愧。”   他说着, 也不待月芙回答,便带着众人利落地整理行装,才不过片刻工夫,已收拾好一切,小跑至赵恒的身后,列队而立,等待他的命令。   一张张肃穆的脸庞,被一路的冰雪寒风刮得通红,表情却没有半点变化。   赵恒身姿挺立,往屋中扫视一圈,点头道:“好了,都去歇息吧。”   众人闻言,这才鱼贯进去,各自休整起来。   月芙将这情形看在眼里,不禁受到震动。   这些人都是从西北边塞一路跟随赵恒而来的侍卫们,作风如此坚毅果敢,纪律严明,难怪能守住大魏边境数十年之久,将西域诸国压得个个顺服。   也难怪,赵恒站在这些侍卫面前,毫不违和,与太子等人在一起时,却有些格格不入。   她不再坚持,让几名家仆各自下去歇息,便带着素秋和桂娘进了屋,稍收拾一番后,就有仆役来说饭食备好了。   轩馆中没有珍馐美味,只有最简单的馎饦、胡饼、炙肉和几样腌菜。   “饭食实在简陋,请殿下、娘子恕罪。”仆役将两人的食案放下,歉意道。   “无妨,有劳了。”月芙微笑道。   仆役躬身退下,屋里便只剩下月芙与赵恒两个,各自坐在食案边。   几盏荧荧的烛火轻轻摇曳着,给简朴的屋中镀上一层昏暗的暖色。   赵恒进食时一言不发,声响极小,速度也快得惊人。   月芙觉得自己不过是低头吃完半碗馎饦的工夫,再抬头时,他已经双手搁在膝上,正襟危坐地看着她进食,而面前的碗盘则空空荡荡。   这与宴席上见到的他也有些不一样,看起来,倒像是行军途中的进食方式一般。   月芙看一眼自己盘中的两块胡饼,忍不住推到他的面前:“殿下多吃些吧,我吃不了这样多。”   赵恒看着她的小身板,猜她也吃不下太多,便不推辞,接过瓷盘,看一眼她才吃完一半的馎饦,肃着脸嘱咐:“你今日着了凉,这里的炭火也不多,多喝些羊肉汤,夜里才不冷。”   月芙一向胃口小,平日也吃得不多,可又知道他说得不错,于是苦着脸逼自己将剩下的半碗馎饦也吃完了,连汤都乖乖地喝得一滴不剩。   待漱完口又喝了茶,两人仍旧坐在座上,谁也没离开。   “今日又给殿下添了麻烦。”月芙从食案边挪出去些,冲赵恒微微行礼。   赵恒沉声道:“算不上麻烦,只是幸好我来得及时。明日若能上山,我会将唐武交给太子,太子自会处置崔大郎,教他以后再也不敢动你。至于你的家人,我也会亲自登门拜访,让他们知晓你这次是为我所救,往后也会有所顾忌。”   他将接下来安排一一同她说清楚。和咸宜公主不同,太子重视自己的储君之位,平日虽会纵容崔贺樟在外面的荒唐事,但一旦牵扯到朝中的事,就会谨慎起来。若知晓崔贺樟要对沈家女郎动手,且已经被他知晓,一定不会放任。   至于沈士槐夫妇,则要让他们知晓他和太子两边的态度,才会明白要如何做。   月芙听罢,轻咬下唇,问:“殿下是否早就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才会托人嘱咐我,今日便走,又在唐武出现的时候,及时赶到?”   “是。”赵恒点点头,也不隐瞒,耐心地将自己的打算同她说清楚,“我要护着你,却不能没道理地出现,定要合情合理才好。我本要护送使臣们往行宫去,自不该再长安独自多留一日,只好让你也即刻便去。再将唐武等人行凶之前抓个正着,既阻止了他们的险恶用心,又能保住你的名誉,到时同太子说时,一切亦有人证物证,谁也无法抵赖。如此,方能保万全。”   “殿下,”月芙这一次却未露出他见过许多次的羞涩感激的目光,而是有些忐忑和局促地看着他,怯怯道,“难道以后不再管我了吗?”   他将事情想得这样周全,似乎所有的隐患都能被解决,让她不得不有些担心。   赵恒眸光微动,看她一眼,再转开视线,尽量放柔声音,摇头道:“怎么会?说过的话,当然不会变。只是,我也没法永远留在你身边看着你。我会有别的事要忙,也会离开长安。将来,你总还要过自己的日子。”   月芙的目光变得有些难过。   她隐约觉得,该趁这个机会将自己的意图先告诉他。于是,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忽然朝他那边挪过去,伸出双臂,从侧面抱住他,将身子贴上去。   “沈娘子,你别这样……”赵恒立刻皱眉,想要将她推开。不论多少次,只要她靠近,他总会感觉浑身都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和过去见到那些别有居心接近他的女人时的厌恶和排斥不一样,而是对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沉溺其中的恐惧。   月芙当然不会放开他,反而抱得更紧了。   “阿芙就想永远留在殿下的身边。”她将脸固执地埋在他的怀里,语气带着羞涩和期待,还有点豁出去的决心,“阿芙要嫁给殿下。”   嫁给他,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她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赵恒一下子僵住了,疑心自己听错了,一直没出声,好半晌,才哑声道:“你是个女郎,别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不,殿下,我没有开玩笑!”月芙连忙又往他身上拱了拱,将埋在他怀里的脑袋抬起来,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先前我就说过的,我有别的心思,早用在殿下的身上了。我做了这么多,殿下难道还不清楚我的心思吗……”   她想,赵恒应当早就渐渐察觉了她的意图,只是总是逃避现实而已,今日总要逼他说出心里话。   “我……”赵恒被她搅得有些无言以对,犹豫片刻,才道,“你与我,并无可能,也不应当在一起。”   他的话太过无情,即使坚定如月芙,也被惊了一惊,差点感到心中一凉。   幸好语气并不冰冷彻骨。   “为何?”她紧了紧抱着他的双臂,眼里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自卑,“难道,是因为我嫁过人,已配不上殿下了……”   有的时候,月芙觉得自己在赵恒的面前佯装可怜,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大约是因为其中的确有真情实感。   譬如现在。   在下定这个决心之前,她的确有深深的忧虑。即使是没嫁过人的妹妹,在家世上亦无法与赵恒相匹配,更何况她是个已经嫁过人又和离的女人。   她忐忑地等着赵恒的回答。   “我明知道不是这个意思。”赵恒显得有些无奈。   月芙咬着唇,固执地注视着他,不让他有半点躲避,仿佛要刨根问底:“我先前分明问过,殿下拒绝我,是否与我妹妹有关,殿下也说不是,除了介意我的身份,我再想不出别的缘由。”   赵恒沉默着,一点也不敢看她,生怕一看她的眼睛,就忍不住心软地任她摆布。   只是,忍了许久,他的手到底控制不住地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原是想推开她的,可事与愿违,最后却变成顺势搂住了她。   他知道,今日如果不把话说清楚,她一定不会罢休,这个女郎,总是喜欢用柔柔弱弱的一面面对她,可次数多了,他心中也清楚,她的心眼多得很,也倔强得很。   “那日,你妹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也一点不觉得意外。身在皇家,我这样的身份,到了适婚的年纪,不该如此乏人问津。只是,她们都猜测,我成婚后,仍旧要回边塞,将来,少则数年,多则十年、二十年。我也确实有这个打算,没人生来就该跟着我受苦。况且,你若嫁给我,旁人总免不了要有流言蜚语,对你议论纷纷。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娶你。”   他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自然不可能没想过婚姻和女人。尤其那天听到沈月蓉的那一番话以后,更是坚定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毕竟,都是父母生养的人,没哪个女人该跟着他到边塞去。   将来,他也许会像其他的边关将士一般,娶一个当地的普通女子,也许又会孤独一辈子。   他是亲王,又不必继承大统,没人会逼他成婚。   至于对沈月芙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同……就这样留在心里就好,时间久了,总会过去的。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让月芙觉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原来还是在替她考虑。   月芙的眼里慢慢渗出泪意,却坚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既然殿下不能娶我,那殿下觉得,我该嫁给什么样的人?”   赵恒艰难地咬了咬牙,嗓音干涩,却还是开了口:“总有适合你的青年才俊,最好,能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到兖州、扬州等富庶安逸之……”   说到这里,他已再也说不出口了。   月芙的眼泪已从眼眶中滑落,一颗一颗砸在他的衣襟上。   “殿下终于说不出口了吗?”她抽噎着,浑身轻颤,用质问又难过的眼神看着他,“殿下方才怎么说得出口?你的心里,真的一点也没有我吗!”   “别哭。”赵恒感到心被揉碎了,连忙捧住她小巧的脸蛋,用拇指擦拭她脸上成串滚落下来的泪珠,“你别哭,我不说了。”   月芙的脸颊被他擦得糊满了泪痕,狼狈不堪,可怜巴巴。   她说着,从他的怀里直起上身,仰着脑袋,像过去一样,凑到他的唇边,胡乱亲吻。   赵恒头脑发晕,一点也抵挡不住她的主动亲近,一下将她搂紧,用力地亲吻。   她的眼眸与鼻尖因为哭泣,已经变得通红,眼下唇瓣也被他吮得湿润红肿,一张脸看起来白里透红,美丽极了。   他缓缓松开她的唇瓣,却还舍不得离开,转而从唇角开始,沿着一侧脸颊落下滚烫的亲吻,最后游移至湿润的眼角,将残余的泪痕一点点吮去。   “我不哭了,我想嫁给殿下。”   月芙微闭着双眼,软倒在他的怀里,轻声重复着自己的愿望。   赵恒的动作止住了。   他的目光变得黯淡,好像又变成了方才那个理智的人。   “方才不是同你说过了?我不能娶你。”他轻轻将她推开,扶着她两侧肩膀,“别犯傻,你只是受了太多委屈和惊吓,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好好去睡一觉,养足了精神,等明日上山,你的事有了转机,往后就不用怕了。”   说完,不给她机会再反驳,直接松开手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屋门被打开,又迅速关上,一股强烈的寒意涌进来,还未弥漫开来,便被烧得正旺的炭盆驱散。   月芙的身子晃了晃,接着便歪向一边。   她一只手勉强支撑在榻上,这才稳住身形。   门又开了,素秋走进来,见她哭过的样子,吓了一跳,想起方才见赵恒匆匆离去时,脸色似乎也不大好,连忙问:“娘子怎么了,难道方才同殿下起争执了?”   月芙摇摇头,接过她递来的帕子,在脸颊上擦了擦。   “明日,咱们就要回去了。”   “是啊。不过,也要看明日的天气如何,方才雪已经停了,但若明日白日还要下,恐怕还得多等一两日。娘子不想这么快回去吗?”素秋有些困惑,不过转瞬又明白了,“也对,回去还要见到他们……”   她只以为月芙是不想见沈士槐和秦夫人。   可月芙心里想的却是赵恒。   最后的这层窗纸已然挑破,被拒绝了。   赵恒太过固执,这一点,与她不相上下。能进展到如今的程度,已经是她步步为营的结果。   她隐约知道到底还要做些什么,才能达到自己的最终目的。   若明日就要上山,便意味着她很难再找到这样一个机会,能有这么长时间与他相处。   “希望这雪能再落几日……”   素秋不明所以,一面给她披上氅衣,一面跟着附和:“是啊,再落几日多好,不用早早地回去。”   作者有话说:   好丢脸,其他的文评论里都在讨论剧情,我这里居然都是相亲!   相亲还行,比我想的好一点。明天,我会尽量写到五千!   感谢在2021-10-02 23:48:19~2021-10-03 09:3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779524、芋泥啵啵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黑夜   这一整夜, 两人睡在各自的屋里,皆是辗转反侧,许久未能入眠。   月芙一会儿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生怕雪真的完全停了, 一会儿又惶惶地想着明日要做些什么,等真正睡过去时, 已过了子夜时分。   赵恒也不好受。   他知道,沈月芙说那样的话,只是因为想找个可靠长久的庇护。   她太缺乏安全感, 以至于不论他如何地安慰、承诺, 都不能让她彻底放心。   她对他,恐怕没什么男女之情。连情也没有,何谈婚姻?他只是个可供利用的工具罢了。   可作为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郎君, 面对早就让他心动的女郎说出要嫁给他这样的话,他实在无法保持平静。   他的心里有一种心酸的甜蜜, 同时也充满复杂的矛盾和抗拒。   如他方才同月芙所言, 他不想要任何人因他而不得不忍受边塞的风沙苦寒。他见过许多从富庶之地前往西北的官员, 因为无法适应气候, 抱怨不已,没多久便要求调离。   男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女子?   除此之外,在他的心里,还有另一分不敢言说的担心。   他害怕,她只是一时冲动,因为长安的种种危险和不顺, 萌生了这个念头, 过不了多久就会后悔。   这般矛盾交织地辗转一整夜, 他几乎不曾睡着。   第二日,寅时刚过,外头仍是一片漆黑。   侍卫们已然如往常一样,准时醒来,整理好一切,在轩馆外的小道上清理厚厚的积雪,当作清晨的操练。   赵恒也没有因为难得的失眠而有片刻懒怠,一样和所有人一起,在室外清理积雪。   天渐渐亮起来,积雪也已清理得差不多,轩馆中的仆役们将刚刚才做好的羊肉胡饼分给侍卫们。   众人这才一道回屋中朝食。   赵恒本想着,一会儿天彻底亮后,还要带着众人一道去山脚的路口处清理积雪。可一顿朝食还未用完,已经有放晴迹象的天空又阴沉下来,飘起纷纷的雪花,看样子,倒像昨日一样,又要下将近一整日。   这时候去清理,无济于事。   杨松道:“殿下,看来今日仍旧无法上山了,是否要让大伙儿继续留在此处?”   赵恒站在窗边,看着飘落到廊庑下,窗台边的雪花因屋里的热气悄然融化,心也跟着从昨夜的矛盾和不宁中渐渐恢复平静。   “还是留在这儿吧,今日给大伙儿休整,不必操练了,莫闹出动静,打搅其他人就好。”他沉声说着,顿了顿,才继续,“也去和沈娘子说一声吧。”   杨松很快便下去通知众人,屋里又剩下赵恒一个。   他独自站了一会儿,重新理清自己的思绪,也许,不能每一次都用逃避的态度面对沈月芙。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他从屋中出去,沿着廊庑绕过前面一排屋舍,走近月芙的居处。   有两名仆从恰好在院子里生火,要给几位娘子送些热水,见赵恒来了,忙放下手里的火钳,一面行礼,一面往里面知会:“娘子,殿下来了。”   赵恒本还想酝酿一番情绪,免得面对她时,又忍不住被她牵着鼻子走,这样一来,只好直接过去了。   屋门还关着,里头听不出什么动静,等他走近了,就听见一声细细的“你们去吧”。   他的心已经开始发软。   两名仆从离开后,屋门开了,素秋和桂娘出来,将赵恒让进去,再重新关上屋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残余着一缕淡淡的胡麻香气,似乎是方才朝食的胡饼留下的。   赵恒皱了皱眉,一眼就看见搁在屏风边的一方几案上的瓷盘,里面还留着大半块胡饼。   而月芙则正坐在炭盆边,用火钳翻弄里头被烧得通红的炭块。   她半弯着腰,侧面对着他,一手挽住衣袖,一手小心翼翼地控制火钳。   只是动作似乎不大熟练,试了两次,没能将炭块翻过来,却刮下来一层燃过的灰烬。   赵恒快步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接过她手里的火钳,将炭盆里的炭块一个个翻好。   “小心些,莫让火星溅到。”   他哑着声开口提醒,说出进屋后的第一句话。   “嗯。”月芙仍旧低着头,淡淡应一声,嗓音好像也比往日多了一丝沙哑。   她一点也没像过去那样,对他小心又主动,简单的一个字后,就再没了动静,整个人也显得恹恹的。   赵恒没来由的有点慌神,生怕自己昨晚的那番话太过无情,伤了她的心。   他有些想看看她的脸,却又不敢碰她,只好看向留下的那大半块胡饼,轻声问:“怎么吃得这么少?这里的饭食虽不够精致丰盛,到好歹也要注意身子。还要在这儿多留一日呢。”   “多谢殿下提醒。”月芙这时才抬起头看向他,既没接受他的劝说,也没拒绝,“不知殿下过来,所为何事?”   赵恒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   略显苍白的肤色,红肿的眼眶,眼底淡淡的乌青,也不知是不是同他一样,彻夜未眠。   “我……”他感到心口一阵疼痛,喉咙也跟着哽了哽,才继续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同你说几句话。”   “殿下还想说昨晚的事吗?”月芙的语调依旧淡淡的,没太多起伏,原本的迫切,好似在一夜之间尽数平复。   “是。”赵恒觉得越发忐忑,“昨晚,我口不择言,说得有些重,盼你不要因此伤心难过。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月芙忽然打断。   “殿下多虑了。”她用近乎冷淡的目光看着他,面上却露出得体的笑容,“昨夜,我辗转难眠,想了一整夜,现下已想通了。殿下说得对,的确是我一时冲动,才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殿下放心,以后,不会了。”   说完,她又低下头,不再看他。   赵恒挂怀了一整夜的心事,酝酿了一早上的情绪,都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打得措手不及。   “是吗?”他艰难地笑了笑,仿佛松了一口气,可心里除却松懈,还有一种夹杂着难堪和失落的情绪,“那便好。”   将满腔的话咽下去,他似乎已经没理由再留在这儿,只好又说了一句“多保重”,便起身告辞。   临去时,月芙忽然喊住他。   “殿下,天寒地冻,我让轩馆的仆役们去取了藏酒,夜里请诸位侍卫们喝酒,暖一暖身子,以表谢意,不知能否求得殿下的允许?”   “自然。今日我本就许他们休整一整日,夜里由沈娘子安排就好。”   赵恒说完,快步走了出去,完全没看见月芙眼神中的变化。   ……   一整个白日都过得波澜不惊。   月芙与赵恒两个都各自在自己的屋中待着,再没说过话。得了一日空闲的侍卫们则挤在几间屋子里,或坐或躺,说说笑笑,玩玩闹闹,难得的轻松愉快。   一直到傍晚,雪终于渐渐停了。   轩馆的仆役们在屋前的廊庑下升起篝火,又抬着三头羊上来,当场宰杀,架到架子上炙烤。   油脂从肉中渗出,向下滴落,落到燃烧的松木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不一会儿,香味便弥漫开来。   侍卫们纷纷被吸引过来,问过仆役们才知道,原来是沈娘子为了答谢他们,特意让人准备的。因馆中除了十几头羊,没什么新鲜的食材,便干脆做了炙全羊。   好在,仓中存了不久前才送来的十几坛好酒,足能让众人畅饮一番。   再配上几样下酒的小菜,对常年留守边关的将士们而言,格外熟悉。   他们个个兴高采烈,却没有直接上前吃起来喝起来,而是让杨松去将赵恒也请来,得了他的允许,才放开手脚,尽情吃喝。   冰天雪地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众人仿佛回到了大西北的冬日,一时既感慨,又欢乐。   赵恒自然没被轻易放过,和每一回的军中欢宴一样,被将士们拉着,灌下一碗又一碗酒。   到最后,连轩馆中的几名仆役也忍不住喝了几杯。   只有月芙,带着素秋、桂娘两人留在屋里没有出去。   她只让三名家仆和车夫去了前面,代她向侍卫们道谢,再与他们喝几杯,自己则只是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她听见大声地笑闹抚掌,也听见此起彼伏的劝酒声,还有或高亢嘹亮,或苍凉悠远的高歌声。   这些声音一直持续到亥时,才渐渐静下去。   几乎所有人都喝了酒,三五结队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几名未醉的仆役想上前搀扶赵恒,却把他唤去照顾其他的侍卫们了。   一直一切动静都归于平静,再没人走动时,月芙才在屋里更衣,披上一件厚实的大氅,悄悄地进了赵恒的屋中。   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门开了又关的声响。   赵恒虽喝了不少酒,却并未完全昏睡过去,依然保持着敏锐的意识,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喝问道:“什么人!”   月芙吓了一跳,整个人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今晚的一切,都是她的刻意安排。   因为雪天,她才能滞留此处,得到和赵恒相处的时间。   可是,也因为雪天,她没法借助其他手段达到目的,唯一能利用的只有酒。   白日,她特意让身边的几名家仆去打听过侍卫们在边塞时军中宴饮的情形,得知赵恒与他们关系亲近,既是主仆,也是兄弟,总是会被他们拉着一起喝酒,直喝到半醉方休。   于是,她才装作已然想通的样子,让他放松警惕,再借要感谢侍卫们的缘由,请众人喝酒。   她分明以担心为由,让一名家仆又去看过一眼,的确看到赵恒行走时已有些摇晃,正是醉得不轻的样子,哪知她才进屋,就被他跳起来喝住了。   “殿下醉了,奴、奴是来照顾殿下的。”   她惊疑不定,先装作侍女,试探一番。   赵恒仍站在原地,身形一动不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能通过他隐约的急速起伏的轮廓看出仍未放松警戒。   “这里不需要人照顾!”   月芙一窒,随即慢慢舒了一口气。他果然醉了,连她的声音也没听出来,甚至忘了他们还在轩馆中,除了几个仆役,根本没有侍女。   “是,奴很快就出去,只是得先看看殿下的情况。”她说着,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赵恒的身子晃了晃,却依然屹立着,继续喝道:“不需要!你立刻出去!”   月芙停下脚步,想了想,换上自己面对他时,用过得最多的,温柔又楚楚可怜的语气,轻声道:“殿下,是我呀,我是阿芙呀,殿下不认识阿芙了吗?”   果然,赵恒的身影起伏渐渐变缓,好像愣住了,好半晌才喃喃道:“阿芙?你是阿芙?”   “是呀,我是阿芙。夜太黑,我走近些,让殿下看清楚。”月芙说着,慢慢地,一步步继续往他的方向去。   这一次,赵恒没再阻止,任由她走到自己的面前。   黯淡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皎洁而宁静。   “殿下,认出来了吗?”   她仰着脸,对上赵恒难得混沌的视线,让他能看清楚。   “认出来了,是你。”他渐渐安静下来,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可还没触碰到,又收了回去,“你怎么能在我的屋里?快回去吧。”   他说完,转过身去,不再面对她。只是这么一两步,他的身形又开始摇晃。   月芙赶紧扶着他,让他在床边坐下,再转到他的面前,在脚踏上直接跪坐下来。   “殿下喝醉了,这是殿下的屋子,也是我的屋子呀,要我回哪里去呢?”   赵恒被她的话说得云里雾里,满眼困惑:“这里怎么是你的屋子,是我们的屋子?”   “是啊,我们都住在这间屋子里。殿下醉糊涂了。”月芙说着,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腰带上,小心翼翼地解。   “你为何要解我的衣带?阿芙,你总是这样。”赵恒盯着腰间的手,紧皱着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   月芙想了想,用另一只手将披在外的大氅解开,丢在一旁。   大氅的底下,她只穿了一件极薄的外衫,除此之外,便是空空荡荡。   赵恒还攥着她的一只手腕,她干脆带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领口。   “我不解殿下的衣带了。”   赵恒手上的力气渐渐松了,怔忡地看着她的双眸,有些不知所措。   月芙灵巧的双手开始握住他的几根手指,将自己的衣带解开。   她半跪着直起身子,外面的那件薄衫便顺着肩上的肌肤滑落下去。   黑暗之中,微光朦胧,勾勒出她美丽动人的身段。   赵恒已经完全呆住了。   “不行,不能,我——”   他话没说完,月芙已经扑进他的怀里。   到底喝醉了,他使不上太多力气,一时没稳住,往后仰去,被她压倒在床上。   作者有话说:   注意他喝了酒。没写到预计的那么多,太困了,大热的天,堪比夏天,我居然感冒了。   感谢在2021-10-03 09:35:37~2021-10-05 23:0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嗅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敲可爱小仙女。 62瓶;降龙仙尊正在读条 11瓶;小精豆儿 5瓶;中国联通、碧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清醒   月芙紧张极了。   黑暗里, 她趴在赵恒的身上,大气也不敢喘,只是睁大眼睛, 努力想看清他的反应。   赵恒仍然呆楞着, 似乎有些迷糊,也有些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黯淡的月色下, 她的肌肤与发丝被镀上一层珍珠一般的光泽,莹莹的,柔润而光滑。   他对上她的视线, 不自觉地伸出手, 触到她的腰肢,慢慢地摩挲。   月芙轻轻颤了一下,不住扭动起来。她怕极了赵恒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一反应过来,立刻将脸贴在他的脖颈边, 一边磨蹭, 一边胡乱地解他的衣衫。   “阿芙, 你总是这么任性。”赵恒在朦胧中感受到她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以为自己真的在做梦,竟没再将她推开,而是语带埋怨地同她说,“你知道我对你心软,拿你没办法,所以才总是利用我,一次次得寸进尺, 对不对?”   月芙的动作迟疑了一瞬, 心里也有些发虚。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她的确一直在利用他。他这么好,明明知道她的真实面目,依然肯帮她。   月芙觉得十分羞愧,甚至能预料到,等他清醒过来时,会对她有多么失望。   但现在,她不想考虑那么多,只想先牢牢地抓住他。   “我以为殿下是喜欢我的……”她贴在他的耳畔,低声呢喃,柔软的唇瓣时不时擦过他的耳垂,令他浑身震动。   “我……”赵恒难受地喟叹,手也开始不自觉地到处游移。   他的脑袋混沌一片,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种境地,只在模糊之间,被月芙引诱着,从她的嘴唇开始亲吻,再移到下巴,又顺着脖颈向下,留下一片又一片红痕。   月芙的心跳快极了,原本趴在他胸口,被他一个翻身压到了底下,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   他喝了酒,做不了别的,只能凭着本能胡乱亲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已双目泛红,浑身无力时,才抱在一起,睡了过去。   ……   风雪又停,长安城内,坊门甫开,崔贺樟就带着一队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往城门的方向奔去。   唐武等人一直没回来。   原以为他们只是被风雪所阻,无法及时回来,可他等了整整一日,始终不见人影,这才开始紧张起来,不顾侯氏的大吵大闹和竭力阻拦,决定亲自带人去察看情况。   上一次,在自己的府中让沈月芙逃走了,还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崔贺樟一直耿耿于怀,想要找出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这件事,他一直藏在心里,不论是侯氏,还是太子、公主,甚至太子妃,他都没透露过一个字。   他心里的那个怀疑始终没有改变,今日,兴许就能知道到底对不对了。   ……   长夜漫漫,已过寅时,天边却才吐出一线微弱的光芒。   轩馆中一片寂静,一向准时醒来的侍卫们难得仍在酣睡中,一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只有赵恒在朦胧中醒来。   他是被手心里陌生又熟悉的滑腻触感惊醒的。   这种触感,像极了光滑的肌肤。   他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怀里正抱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   女人还靠在他的胸口沉睡,长长的乌发散落在枕上、衾间,与他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随着她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   大概是这个姿势有些不舒服,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磨蹭两下,慢慢翻了个身,恰好露出面容。   是沈月芙。   赵恒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震惊地瞪着她毫无知觉的脸庞,好半晌才忽然坐起身,开始回想昨夜发生的事。   月芙被身边的动静惊扰,幽幽转醒,一睁眼,就对上他惊疑不定的眼神。   “沈娘子,你怎么会在我的屋里,在、在我的……床上?”   赵恒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沙哑和颤抖。   月芙咬着唇,拥着被衾,也从床上坐起身,锁骨、胸口附近的深红显得格外刺目。   赵恒感到双目都被烫了一下,立刻移开视线,捡起一件落在一旁的外袍匆匆披上,又回过身,扯过被月芙捂在胸口的被衾,一下将她整个身子裹住。   “你是不是趁我昨夜醉酒时进来的?”   月芙低着头,不敢回答,用沉默代表默认。   赵恒闭了闭眼,又问:“我是不是……对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月芙仍旧低着头不敢回答,脸颊因为羞愧,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不用过多解释,只是两次默认,赵恒已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月芙,”他慢慢站直身子,面色变得冷淡,目光也不再看她,“我很失望。”   他对她很失望。   月芙被这句话里从未有过的漠然深深震住,心口像被撞了一下,一阵一阵的闷痛。   “殿下,我——”   她很想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可话到嘴边,却一句了说不出来。她就是那样的人,再多的借口都掩盖不了这个事实。   “对不起。”   她低着头道歉,一点也不敢奢望赵恒会像以前那样轻易原谅她。   赵恒也的确没有原谅她。   他在原地闭眼许久,似乎是为了平复心情,好半晌,才重新睁开双目,用比方才更加冷淡的语气,轻声道:“我同你说过的,沈月芙,我不愿意成为崔贺樟那样的人,可你总是逼我变成那样的人。在你的眼里,男女之事,婚姻之事,都可以如此草率吗?”   “沈月芙,昨日我去你的屋里,本是想同你说,我拒绝你,除了说过的那些原因,还有一句,一直没问你。沈娘子,你想嫁给我,除了想让我庇护你,还有别的原因吗?譬如,你是否对我有情……若你说有,我自会毫不犹豫地向圣人请求,允准我向你家提亲。可现在……”   赵恒停顿了一下,语气又淡了几分。   “现在,也不必问了。你已成过一次婚,想来应当比我更明白,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才对。沈月芙,如你所愿,我会娶你。”   他说完,屋里便陷入一片死寂。   月芙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又痛又麻,赵恒的这一番话,让她的羞愧又放大了无数倍,甚至生出了几分悔意。   可是,除了一句“对不起”,再想不出其他的话能说。而一句“对不起”,又像她过去对他说过许多遍的“多谢”一样,苍白无力。   这时,屋门被人从外面敲响,杨松的声音传来:“殿下可醒来了?”   赵恒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已起了。你先下去,让馆中的所有人都留在屋里,关上门窗,不许走动。”   杨松一个字也没问,更没对他的要求有片刻迟疑,应了一声“喏”,便迅速离开,不出片刻,又在门上敲了敲:“殿下,所有人都已回屋。”   话音落下,便传来他也远去的脚步声。   赵恒从地上拾起月芙那件单薄的外衫和大氅,递到她的面前:“穿上吧,我送你回去。”   说完,转过身背对着她,默默等待。   月芙捂了捂羞红的脸颊,压下心底的愧意,飞快地将衣物穿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没了来时的义无反顾和胆大妄为。   “我好了。”她从床上起来,穿好鞋袜,嗫嚅道。   “走吧。”   赵恒似乎决心一眼也不看她,只将双手背在背后,打开屋门,带着她走了出去。   雪霁天晴,远处天边的那一线微光正逐渐变亮,半边天际已沐浴在灿烂的朝霞中。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廊庑,绕过屋舍,跨过庭院,最后停在月芙的屋外。   一路沉默,也果然没见到任何人影。   “进去吧。”赵恒面色平静,转身要走。   月芙紧咬着下唇,手已搭在门上,却没推开,而是在他离开前,忽然喊住他。   “殿下,”她转过身去,看着他停驻在台阶上的高大背影,“昨日殿下喝醉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若殿下不愿,可不必因此挂怀,更不必因此娶我……”   赵恒顿了片刻,没有回答,只仍旧背对着她,轻声道:“年节将至,此时不宜生事,我会等上元节后,向圣人请求许婚。在此之前,你安心等着便是,最好别同他人说起。”   说完,再不停留,快步离去。   月芙一个人站在门外,望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头又渐渐传来众人走动的声响,屋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   “娘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发呆?快进来呀,别冻着了!”   素秋和桂娘惊讶地看着她,将她拉进屋去。   她们两个多少都知道她从哪里回来,见她神情不对,不禁对视一眼,问:“娘子,出什么事了吗?”   月芙看着她们关心的眼神,心里越发难过。她怏怏地摇头:“没事,他答应了,过了上元,就会向圣上请婚。”   此时已是十二月,离上元已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分明是件好事。   “那娘子怎么不高兴?”   月芙坐到榻上,将脑袋埋在桂娘的怀里,忍不住留下眼泪,抽噎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难过得很,他、他会不会再也不原谅我了?”   桂娘低叹一声,轻拍她的后背,哄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家小娘子这样惹人怜爱,哪里有人会舍得你受委屈?都只是一时的,最不济,等成婚后,小娘子再好好哄一哄殿下就好了。”   月芙也不知该怎么办,听到她的话,只好难过地点点头,努力止住哭泣。   天彻底亮了,轩馆的仆役们将朝食送到各屋中。侍卫们用完后,便跟着赵恒出门,将山路上的积雪清理一番,简单扫出一条能容一辆马车通行的小道来。   才扫进去不远,就与行宫中派出来清路的人相遇,圣人听说八王滞留在山下,挂念不已,夜里也醒了好几次,太子为父分忧,一早就让人开始清道。   不过半个时辰后,月芙便重新坐上马车,往自己的居所驶去。   道路狭窄,赵恒带着杨松等两三个人走在马车的前面,其余人则都跟在马车的后面。   眼看就要到了,月芙忍不住从车里探出脑袋,冲赵恒的背影唤:“前面就到了,殿下不必再送,快带着大伙儿回去吧。”   赵恒仍旧没回头看她,只冷冷道:“我送娘子回去,也见一见沈寺丞,同他说几句话。”   月芙只好重新坐回车中。不一会儿便到了,侍卫们带着抓住的唐武等人继续前行,赵恒与杨松几人则停了下来。   一天一夜没听到消息,沈家早就有人在门口等着了,看样子打算下山去探探,一见月芙与赵恒,登时呆了一呆,回过神来后,立即行礼,飞奔着进屋,将事情告诉几位主人。   “郎君,夫人,大娘回来了,大娘回来了!”   他们几个只是奉主人之命,下山去寻一日一夜未曾归来的大娘,此刻见人回来了,语气里自然带着喜色。   然而落到沈士槐夫妇的耳中,却显出几分异样。   “回来了?”秦夫人手里的茶盏一抖,差点将茶泼出去,于是连忙搁回案上,“是一个人回来的?”   “不,身旁还有一位年轻郎君,带着几名侍卫,奴不识得他们。”   沈士槐和秦夫人对视一眼,赶紧站起来,亲自出屋,想到前厅看看,到底是何人。   才穿过两道门,就见月芙面色怏怏,在几名仆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而她的身边,赫然跟着八王赵恒。   “殿下?”沈士槐震惊不已,看着忽然出现的赵恒,差点连行礼都忘了。   秦夫人则惊异地盯着浑身上下完好无缺的月芙,心中暗涛汹涌。   “大娘,你怎会同殿下一起回来?昨日……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到父亲和继母,月芙原本的难过终于暂时止住,重新变为愤怒。   她深吸一口气,肯定,又意有所指地点头:“昨日,我确实遇到了些事。”   还未待她继续说,赵恒忽然打断:“我有几句话,想与沈寺丞说一说,不知是否方便?”   当着众人的面,他没再像先前一样唤一声“表叔”,沈士槐立刻察觉到其中的亲疏之别,心中不由一抖,立刻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忙卑躬屈膝地让到一边:“方便,自然方便,殿下,请到屋里说话。”   赵恒也不谦让,走在前面,首先进屋。   沈士槐跟在他的身后,悄悄向秦夫人使眼色,张罗人来要重新煮茶。   却被赵恒制止:“不必忙,只是几句话,我还有别的事在身,说完就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5 23:02:36~2021-10-06 23:3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baoba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太阳2 7瓶;ElectricBlack 5瓶;自由的天 3瓶;爱吃鱼香肉丝的猫 2瓶;琪琪、中国联通、海獭不恰辣、芋泥啵啵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威胁   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已然进屋, 月芙在屋外犹豫片刻,到底没跟进去,只是站在廊檐下等候。   桂娘也知这时候不能劝她回屋, 便让素秋又去装一只暖手炉过来, 塞进她的手中。   而不远处,隔着一道门的屋里, 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正觉胆战心惊。   “不知殿下要与臣说什么?”   赵恒表情算不上太严肃,只是淡淡的,却已经让人感觉到难以抵制的压迫。   “沈寺丞应当知道, 前几日, 我奉圣上之命,回长安接待西北诸位使臣。前日,我本该与鸿胪寺卿、礼部尚书一同归来, 然而,因我临时回了一趟府, 无法及时归来, 只得滞留山下。在我出长安城门, 赶往骊山的这一段路程, 沈寺丞可知,我遇见了什么事?”   沈士槐心中咯噔一下,无声地瞪一眼身旁的夫人,也不敢说实话,只能讪笑两声。   “我行至一处丘陵时,竟见到十几名壮汉,个个面目凶狠, 欲劫持一辆马车。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 竟敢在我大魏的土地上如此胆大妄为。更让我想不到的是,那几名劫持他人的汉子里,还有我熟悉的面孔,他们竟是太子勋卫的人。看来,此事应当要交给东宫处置才行了。”   赵恒这一番话说得语气平静,慢条斯理,沈士槐和秦夫人却都听出了一声冷汗,赶紧低着头,瑟缩不已。   “此事交给太子殿下处置,是否太过兴师动众了……”   “是吗?看来沈寺丞不希望太子知晓此事。可是,他们要劫持的人,正是沈大娘子,若非我及时赶到,将他们拿下,恐怕此时已多半出了事,如此,沈寺丞也觉得不该惊动东宫吗?”   沈士槐只觉汗如雨下,干笑着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不不,臣、臣也不知……随殿下处置!”   “沈寺丞放心,我自会让太子严惩恶徒,给沈大娘子一个满意的交代。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想明白,他们到底是如何得知沈大娘子会在那时候经过那处山丘的呢?”   沈士槐和秦夫人惴惴地对视一眼,嗫嚅道:“这、臣也不知……”   “我料沈寺丞也不知晓。”赵恒冲两人笑了笑,慢慢从榻上站起身,语调平稳道,“我生平最厌恶欺负弱女子的人。”   他说着,忽然从腰间抽出佩刀,双手紧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挥下。   “砰——”   “啊!”   寒芒一闪而过,桌案的一角被精准地劈下,沈士槐和秦夫人也异口同声地发出短促的惊叫。   “若哪一日被我发现,是谁做出这样的事,我绝不会轻饶。这一张桌案,便是下场。”   话说完,长刀入鞘,赵恒已恢复方才平静无波的模样。   沈士槐夫妇却吓破了胆,许久才回过神来。   两人互相搀扶着连试了好几次,都没能从榻上站起来,只能哆哆嗦嗦地瘫着:“殿、殿下,臣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赵恒冷漠地看了两人一眼,“我的话已说完了,就不打搅沈寺丞一家,这便告辞。”   说完,打开屋门,大步跨了出去。   沈士槐浑身抖如筛糠,也没心思让人去送,只一面用袖子擦着脸上的冷汗,一面气势不足地瞪秦夫人,压低声音斥责:“你看看你,办的什么事!”   秦夫人委屈极了,也顾不上忍耐,直接便堵了回去:“我办哪件事,不是事先知会过你的?我还不是……”   她当时只是气昏了头,生怕大娘会记仇,为了报复,破坏月蓉的前程。   “早就对不起她了,你何故这时候来装好父亲!”   屋里的夫妻两个已经互相埋怨争吵起来,一直等在廊檐下的月芙却一点也不想理会。   赵恒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步也没有停留,继续往外行去。   月芙捧着暖炉的手紧了紧,忙提着裙摆跟上去,鹿皮小靴踩在还未完全清扫开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生得娇小,赶不上他的步伐,冰雪又滑,走起来跌跌撞撞,却不敢吭声,生怕又惹怒了他。   赵恒大概有所察觉,原本走得极快的脚步放慢了些,最后停在大门边,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沈娘子,路滑,不必送了,就到此处吧。”   月芙立刻也停下脚步,站在雪地里,怯怯地看着他。   身旁还有来往的家仆,她不敢同他多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跨出大门,上马离开。   “小娘子,咱们回屋吧,沐浴的热水已备好了,在外冻了两日,可别受凉。”素秋上前唤月芙回去。   两人才转身,就看见月蓉和尚儿两个正站在角落里的屋檐下,看着这边。   尚儿什么也不知道,一见长姊回来了,便小跑过来,欢快地喊:“阿姊,你回来了!昨日尚儿还替阿姊担心了!”   月芙迅速整理好心情,笑着摸摸弟弟的脑袋:“我回来了,尚儿快别担心了,恰好山下有一处轩馆,在哪儿留了两晚,今早天放晴,便立刻回来了。”   一旁的月蓉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警惕,看一眼方才赵恒离开的地方,小声问:“阿姊怎么会同八王在一起?”   “前日回来的途中遇见,都被困山下,今早便一同上来了。”月芙寥寥几句说了说,自然不会告诉他们实情,只又让尚儿也赶快回屋去了。   ……   另一边,从长安一路疾奔而来的崔贺樟也终于赶到骊山。   才沿着山路上去不远,先派去探路的人已快马回来:“郎君,方才沈娘子已被八王送回,现下八王正往太子的居处去。”   崔贺樟被冷风刮得有些发麻的脸上闪过一阵阴霾,二话不说,立刻加紧速度奔去。   看样子,赵恒是要将事情抖露给太子。   这几年,他虽然因长姊的缘故,与太子关系亲近,但若赵恒真的不依不饶,他也没把握太子仍旧会护着自己这一边。   不过幸好,在来的路上,他已想好了要如何应对。   一行人迅速赶到太子的居所时,正好见到赵怀悯和崔桐玉夫妻两个坐在正殿中,面色都不大好看,而赵恒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大殿中央,唐武等人已然受伤,正一个个被反绑着双手,狼狈地跪着。   “……简直骇人听闻!”赵怀悯猛地一拍桌案,恨不能将东西砸下去。   “我自然知晓,阿兄绝不会让他们做出这种事,可光凭他们几个,亦不敢对沈家娘子动手,一定还有别人指使。阿兄,这些人都隶属太子勋卫,做出任何事,都会将东宫牵扯其中,定要将背后之人揪出严惩,方能不留话柄。”   赵恒虽与长兄长久分离,关系不太亲近,但好歹是家人,二十年的相处,再加上特殊的身份,自然十分了解太子最在乎的是什么。   太子最在乎的,就是储君的身份,没什么可以威胁到他手中的权力。   赵怀悯听到这话,果然冷静了一些,将目光转向赵恒:“八郎,幸好被你及时发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以你之见,我该如何处置此事?”   赵恒看着赵怀悯和崔桐玉的脸色,一下就明白,他们定已猜到了是谁指使的。   “依我之见,对于唐武等人,首先就应当逐出太子勋卫的队伍,往后皆不得在朝中为官,再责令其往京兆府投案自首。至于幕后之人……”   话未说完,崔贺樟已经在门外内侍们的默许下匆匆入内。   他冲太子和太子妃略一行礼,又冷冷的瞥一眼赵恒:“殿下不妨继续说,幕后之人要如何?”   “幕后之人,我以为,应当贬出长安,近几年都不得调回来。”   “哼,殿下话说得倒是轻松,可——”   崔贺樟几乎下意识就要反驳,却被崔桐玉厉声打断:“你住口!给我听着!”   “我知阿兄不想将此事闹大,毕竟,朝中上下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东宫。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难保不会被别人知晓,一旦上报,到御史台那里,就不单单只是贬出长安那么简单了,恐怕连阿兄也要担负包庇纵容的罪责。不如眼下先行惩戒,即便御史台有人知晓,也无话可说。”   他这话不免让人想起上一次的事。   正是他自己,将崔贺樟府中闹出的事透露给御史中丞邱思邝。   只不过,在闹到朝会上之前,他先给东宫透了信。   而这一次,也是被他抓住了把柄,又先来此处表态。   赵怀悯不禁觉得有些看不懂这个亲弟弟。若说他不念兄弟之情,可他每一次都会先让东宫有所准备。可若说他有兄弟情谊,现在也根本不会带着几分威胁的意思站在此处。   更重要的是,赵恒每一次都能精确地找到他最在乎的那一点。   他一点也不怀疑,若今天直接拒绝,赵恒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事情再次透露给邱思邝。   “你说得很有道理。”赵怀悯点点头,慢条斯理道,“只是,此事我的确不能立即处置完,等三日后,再给你个交代,如何?”   太子这样说,赵恒便知道,他其实已答应了,只是还需要几天时间来安排罢了。   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将崔贺樟这一颗钉子拔除,让他再不能威胁到沈月芙。   眼看已差不多了,他也不多停留,在崔贺樟愤恨的目光中,点头答应,转身要离开。   在即将跨出殿外的那一刻,崔贺樟忽然喊住他:“上次在我府中,将我打伤的人,是否也是八王殿下?”   赵恒的脚步停了停,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说完,不管他压抑不住的愤恨,毫不犹豫地离开。   作者有话说:   大概会有一两天?最多两三天的剧情章?感谢在2021-10-06 23:37:53~2021-10-07 23:4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baoba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凍缥、sifa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venm、baobao 10瓶;嗅嗅 9瓶;ElectricBlack 5瓶;rs、芋泥啵啵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叙话   赵恒一走, 崔桐玉便板着脸命人将狼狈地跪在地上地唐武等人押下去。   唐武等人将赵恒方才的话都听了进去,知道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一心想求饶, 奈何口中都被塞了麻布, 出不了声,只能在被强行带走前, 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崔贺樟。   崔贺樟心里憋着一股气,听到赵恒说要将自己贬出长安,原本的紧张和忐忑更是化作戾气, 青着脸对太子道:“殿下, 难道真的打算听八王的意思吗?”   赵怀悯没说话,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让人一时没察觉他其实已怒火中烧。   “你还问!”崔桐玉先一步呵斥他, “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两年,当真是胆子见长, 平日在外面胡闹就罢了, 竟敢将心思动到勋贵之女的身上!”   “阿姊, 那是沈月芙!太子殿下亦不喜沈家人, 况且,我原只是想让贵主高兴。”崔贺樟急急地为自己辩驳。   赵怀悯始终面无表情,听完也没出声,只是从榻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冷冷地打量他。   “是襄儿让你直接掳人的?”   “不、不是……”   “这么说,是你自作主张?”   “是——不!这一次, 是沈家人求我这么做的……”   啪——   赵怀悯忽然扬起手, 毫不犹豫地一掌打下去, 冰冷的脸上终于显出怒意。   “沈家人让你动你就动?他们的话,倒比我的还管用。才三个月,你就敢给我闯个更大的祸来。上一次,我看在你阿姊的面子上,帮你善后了,这一次,谁的面子也不管用。你自己回去,写好奏疏,交到吏部,调令五日内会发下来,年节之前,立刻给我滚出长安!”   “殿下!”   崔贺樟被打得往旁边跌了跌,还没站稳,便听见这番话,登时有些腿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向赵怀悯求告饶。   这些年,他虽混账,可手里握着太子勋卫的大半人手,私底下也替太子办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前几年,有一位庶出的皇子,有心和太子争一争。正是他,在赵怀悯和崔桐玉的授意下,买通了几名官员,设了一个局,让他在朝中颜面尽失,从此被排挤在权力中心之外。   此外,还有几位官职不高的地方官,为了争一个好前程,挖出牵扯到东宫的不利消息,也都是他带着人去处理的。   这么多年,外人看他不过是备受太子偏爱的妻弟,可他到底也还有几分功劳。   然而,赵怀悯的面上一点松动的迹象也没有,目光也变得越发冷凝。   崔贺樟又连忙转向崔桐玉:“阿姊,你替我说两句话吧!”   崔桐玉看着赵怀悯的表情,便知这一次是真的触到了他的底线,当即做出取舍,镇定道:“你个乖戾的性子要改一改,殿下让你离开长安,也是要好好磨一磨你这脾气,让你明白,往后做事要三思而行。”   崔贺樟方才被打的那半边脸慢慢变肿,火辣辣地疼起来。他知道事情已没了转圜的余地,可心中又实在不甘,临去前,青白着脸站在门边,咬牙道:“殿下,还有一事,臣一直不曾禀明。上一次,家父的寿宴上,本不该闹出任何动静来。是八王,他为了沈家大娘,不惜将我当场打晕,想来,后面的事,也有他的手笔。他到底是不是如表面看来那般淡泊名利,殿下亦可多思量一番。臣言尽于此。”   赵怀悯眼神阴沉地盯着他磕头后离去的背影,许久,才转身回到座上,沉声道:“他的确有几分手腕。昨日,先回来的萧应钦和陈江两个,在阿父面前大大地夸赞了八郎一番,阿父很是高兴。”   崔桐玉斟了一盏茶,放到他的手边,闻言眼神一动,慢慢道:“圣上欢喜,也是人之常情。大郎不妨再等等,若圣上有意将这一回的临时官衔转为常设官衔,倒要另当别论了。”   赵怀悯饮下一口茶,神色有几分模糊:“若是如此,便不得不防了……”   ……   事情处理得极快,三日后,太子勋卫中便迎来一次大清洗,唐武等十几人被统统逐走,押送进京兆府。崔贺樟也被调出长安,年前就要出发前往襄州就职。   这一番变动极大,很快就引起朝中大小官员的注意,唐武等人半途劫掠沈月芙的事,自然也瞒不过去。   不过,兴许是赵恒暗中布置过,众人口中流传的谣言中,只说唐武等人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之下抢掠钱财,即便遇上沈家女郎,也不曾放过,恰好八王途径,当场将唐武等人拿下。   而崔贺樟身为太子勋位郎将,御下不严,纵容甚至包庇下属为非作歹,这才被调离京城。   丝毫没出现有损沈月芙声誉的传言。   沈家上下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等着这件事的结果,眼下看到太子难得雷厉风行的处置,忧喜交加。   沈士槐夫妇自是害怕不已。连崔贺樟都被罚到如此地步,他们不得不相信,赵恒那天的话,一点也不假。   不知情者都道沈家运气好,遇上了八王,如今连一直疏远沈家的太子都亲自处理此事。   沈士槐夫妇却有苦说不出。他们两个,也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一份子,八王这样处置,便是在警告他们,稍有不慎,唐武等人就是他们的下场。   月蓉近来也沉默了不少。   从那天姊妹两个争吵过后,她便一直不敢靠近月芙,后来又见赵恒将她送回来,心中又多了几分警惕和戒备。   月芙是除了尚儿外,唯一一个感到喜悦的人。   赵恒到底没变,即使生她的气,也一样按照先前说的,替她将事情都妥善解决了。   不过,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更加强烈的愧疚感盖过。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性情温柔、端庄顺从的女郎,对父母,对姊妹,皆一片赤诚,就是后来嫁到杜家,不被赵夫人喜爱,也没有太多怨言。   直到做了那场梦,看清了身边至亲之人的真面目,才开始学着用过去会感到不齿的手段保护自己。   和崔家人,和父母周旋时,她不会感到愧疚,因为都是他们对不起她在先。   唯独对赵恒不一样。   赵恒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相反,还不求回报地帮过她许多。   可她偏偏将最多的心机和算计都用到了他的身上。   她感到无比抱歉,却没机会,也不敢再靠近他,唯有期盼着婚事能在不久后如愿定下来。   几日后就是除夕,想来应当很快了吧。   ……   除夕前夜,行宫中准备一切仪式、典礼,侍从们来来往往,忙碌不已。   白日,赵义显召了不少朝臣到内殿叙话,还一同用了一餐饭,一直到午后,才让散去,独留下两个嫡子在殿中。   “你们两个都坐吧。”赵义显近捂着帕子咳了两声,“明日除夕,后日正月,都有的忙,咱们父子,也只有趁着这个时候,能坐在一处说几句话了。”   他近来到了温泉疗养,精神总算好了些。眼下,殿中的地龙烧得极旺,将整间屋子都烘得暖融融宛如春日,令他原本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层饱满的血色。   赵恒一言不发,只接过内侍递来的干净帕子放到父亲的手边,供他擦额角的汗珠。   赵怀悯则笑道:“是了,明日事情多,阿父可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日若实在累了,也不必多留,只交给我便好。我有舅父帮衬着,阿玉也在,一切都和往年是一样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看一眼赵恒,添了一句:“当然,今年还有八郎在,阿父更靠可以放心了。”   赵义显看向赵恒,目光中泛起一丝柔和的涟漪:“是啊,难得八郎今年在长安留了这么久。八郎,你如今长大了,也能自己办差,替父兄分忧了,朕很欣慰。”   赵恒的脸上没有什么被父亲夸奖后的喜悦,仍旧是淡淡的:“这些都是儿该做的。”   赵怀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道:“阿父,我听闻,先前萧尚书和陈寺卿对八郎都称赞有加,就连前几日上山来拜见的诸国使臣,也都对八郎十分敬佩,可见,八郎的确有才能。阿父可曾想过,干脆将八郎留在朝中,多分些差事给他做,免得埋没人才。他如今已大了,想必也无须再回边塞了吧?”   赵义显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看长子,咳了一声,才转向幼子,问:“八郎,你以为如何?”   “儿不想留在京中,愿守卫我大魏边疆。”赵恒始终低垂着眼眸,声音铿锵有力,毫无犹疑之色。   赵义显笑笑,摆手道:“朕就知道你要这样说。罢了,此事,等年后再说吧。”   父子三人坐在一处,又说了一会儿话。   离开时,赵恒先走,赵怀悯则被单独留了下来。   “大郎啊,这几日的事,为父都听说了,你处置得不错,倒有点储君该有的样子。”赵义显指的,自然就是现下闹得沸沸扬扬的崔贺樟等人的事。   赵怀悯立刻露出一抹愧疚之色:“阿父,此事是儿御下不严,才留下的祸患,哪里当得起这一声夸。”   “好了,朕心里有数。别的自不用说,八郎,他是个好孩子,处处给你留着情面,你这个做兄长的,应当打心底里感谢他。”赵义显眸光平静,望着长子,语重心长道,“你明白了吗?”   赵怀悯跪坐在一旁,闻言微微低头,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一抹异色,轻声道:“八郎是好的,儿明白,请阿父放心。”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竟然越写越少了!我反思我自己,明天改正。   我看前面有评论说男主的爸还行?其实我觉得他爸不行!   感谢在2021-10-07 23:41:15~2021-10-08 23:5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62234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小小懒猪、4262234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姥爷矍铄 7瓶;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年节   第二日便是除夕。   行宫中从清早起, 便忙碌异常,各方觐见、各种仪式,接连不断。   沈士槐身为光禄寺丞, 先前就已经忙碌了许多日, 到今日所有祭祀、酒筵齐齐而至,更是干脆提早一日, 就住在了衙署中。   这个时候,他的位置岌岌可危,一点差错也不敢有。   发妻亡故后, 圣人未再立后, 薛贵妃虽受宠,但到底年纪轻,身份不够, 平日操持宫廷宴席便罢了,年节这样的场合, 始终差了些分量。   因此, 这一整日接见命妇、发放赏赐等事宜, 都由太子妃崔桐玉代劳。   秦夫人是一品命妇郑国夫人, 既然也来了行宫,便要一早就往内帷参加诸多仪式。   一直到傍晚时分,月芙和月蓉、尚儿三人才前往宴饮之处。   月芙本不想去。赴宴者成百上千,不缺她一个。只是,已经好几日没见到赵恒,她想去看他一眼,哪怕没机会同他单独说话也好。   这日夜色晴朗, 前些日子下的雪也已融了大半, 那种冷涔涔的寒意也消失了。   沈士槐和秦夫人已失了再想攀附谁的心思, 除了向光禄寺的上峰和同僚喝了两杯外,其余的时间,大多沉默不语。   月蓉则跟着那几个与赵仁初一起的玩伴们打成一片。   月芙一个人坐在座上,喝了一两杯酒,对着食案上的珍馐美馔,没什么胃口。   她像月蓉这个年纪的时候,身边也有几个性情相投的同龄玩伴。不过,这两年,她们都陆续出嫁,因出身都不算太好,几乎都已跟着夫家出了京城,到地方为官。   现在,她的身边没什么太亲近的好友,偶尔也会觉得孤单。   这一晚上,她往赵恒那里看了好几次。   他身份高贵,上前奉承、敬酒的人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有片刻空闲,才能在饮酒之余,吃两口饭食。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没往她这边看过,她甚至不确定,他知不知道她坐在哪里。   月芙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眼看时间已不早,这一场宴席也算来过了,她从座上起来,打算早些回去。   穿过人群,走出大殿,绕过两条连接着的廊庑,便到一条有些高低起伏的石子路上。   这时还早,几乎没人会往这里来,殿中的喧嚣声皆被远远抛在身后,越发显得这边寂静清冷。   石子路有些曲折,被两边稀疏的宫灯照得有些昏暗。月芙仔细看了看脚边,正要微微提起裙摆往前走,却忽然听见身后的廊庑上传来由远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   “阿芙!”杜燕则匆匆走近,不知是不是因为赶得太急,一向白皙俊秀的脸上多了些紧绷,“阿芙,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月芙看着快速走近的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累了,便先回去,不敢劳杜郎中挂心。”   杜燕则终于走到她的身边,听她这样刻意疏远的回答,怔了一怔,又尽力放缓语气,道:“阿芙,你何必同我这样生分?我只是听说前些日子你在路上差点被崔大郎的人劫掠,想来看看你罢了。幸好没出什么事。”   面对这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伴整整两年的男人,月芙的心里有种奇异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甚至盖过了原本该有的愤怒和厌恶:“多谢杜郎中,我的确没事,这就回去了。”   杜燕则赶紧又走近一步,唤住她:“你若有需要,仍旧可以来找我帮忙,我——”   这话一下让月芙十分不适。   “不必了。”她冷冷地打断,“杜郎中与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不该再与我有任何牵扯。与公主的婚期将近,杜郎中还是专心准备吧。”   提及咸宜公主,杜燕则的眼底闪过动摇和黯然。   虽还没有成婚,但他已然感受到赵襄儿的专横。她时常往来与长安各勋贵们的宴饮场合,每到一处,必会晚乐至夜半三更之后,期间,他自然见到她的身边有过不少相貌俊美的少年郎。   有宫廷内侍,有教坊乐师,亦有宗室勋贵子弟。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时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要做何反应。   身份地位上的悬殊,早就让他做好婚后仍旧得时时顺着捧着赵襄儿的准备。只是,他到底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面对作风如此大胆的公主,始终会感到一丝憋闷。   只是母亲一直劝他看开些。   他自己也渐渐想明白了,赵襄儿到底为何看上了他。   也许与当初的救命之恩有那么一点关系,也许还因为他相貌白皙俊美,不比那些美少年逊色,但更重要的是他能在朝中任职。   他在工部有一定资历,确实有真才实学,提拔起来一定比别人阻力小多了。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仕途、地位。   可随着他一步步地靠近,心里的彷徨也渐渐多了。   他有满腔的话,不知能对谁说,此刻望着月芙,这个他曾经觉得无法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任何助力的上一任妻子,莫名地想说些什么。   “阿芙,其实,我有时也想过——”   月芙一个字也不想听。不过,还没等她开口打断,方才杜燕则来的那个方向已经又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往这里快步走来。   杜燕则见她的目光朝自己的身后望,顿时心生警惕,收住话柄,赶紧转过身。   来人是赵恒。   他是从武之人,虽高大健硕,走起路来,脚步却极轻,因此,两人发现时,他已到了近前。   “殿下。”杜燕则想起数月前被赵恒见到他私下去寻月芙甚至发生争执的事,心中立刻生出几分紧张和忌惮。   “杜郎中,宴席未过半,你怎会在此?”赵恒肃着脸,一本正经地问杜燕则,丝毫没因为自己也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而感到任何不妥。   好在,杜燕则只以为赵恒也还记着慈恩寺的那件事,只是替咸宜公主多留意自己,并未多想,只是谨慎地回答:“臣方才一时走岔了路,才会走到此处,这便要回去了,请殿下放心。”   说着,立刻行了一礼,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   石子路边,只剩下月芙和赵恒两个。   月芙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仰着头看他。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地看他。   他的神色依旧冷淡,从方才过来,一直到现下二人独处,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她身上。   不过,也没有立刻就走。   月芙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怎么过来了?”   赵恒不说话,更不看她,只是将袖摆从她的手中轻轻扯出。   月芙也不气馁,他这时候出现,可见并非像她先前以为的那样一晚上都未曾看过她,分明也一直悄悄注意着她呢。   “殿下是在担心阿芙吗?”她又靠近一步,重新拉他的袖口,轻声地问。   赵恒侧脸的线条微微紧绷,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沉声道:“平日里,要小心些。”   说完,他又一次扯出自己的衣袖,转身想走。   月芙的心里松了又紧,连忙从后面将他抱住:“殿下别这么快就走呀,好不容易才能见到……”   赵恒被她抱得浑身又僵了,冷淡的面容有一丝裂痕。   “放开。”他低低地喝一声,有说不出的严厉。   月芙当然不会放手。   赵恒没办法,只得压低了声说:“这是在行宫,总会有人往来,你我还未成婚,不该如此。”   “还未成婚”。   月芙听见这四个字,终于觉得安心了不少,听话地松开双臂,道:“殿下,我还有些担心,我的身份实在配不上殿下……”   这门婚事也不知能不能顺利求来。   她信任赵恒,既然他说要娶她,就一定想好了办法。只是,这几个月里发生的变故,让她心里充满各种不确定的担忧和害怕。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想让赵恒心软一些,像以前那样安慰她。   赵恒当然看穿了她的意图。他抿了抿唇,飞快地看她一眼,语气毫无波澜:“我既然说要娶你,自会信守诺言。你只管在家中安心等候便是。”   说完,再不给她第三次靠近的机会,快步走开。   月芙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连日来一直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些。   她耐心地等他,一切应该都会变好的吧?   ……   今年的年节过得波澜不惊,看起来与往年别无二致。   除夕之后便是正月,又是一场接一场的宴饮。使臣们不在行宫久留,第三日便要下山。赵恒再次被圣人指派,与萧应钦和陈江一同护送他们下山。   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是上元节的时候。   咸宜公主的婚期将近,礼部和太常寺已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圣人下旨封杜燕则为驸马都尉,给提前替他正名。官职也在尚书令王玄治的安排下,由原本的工部水部郎中平调为工部屯田郎中。   虽未改品阶,都是从五品上,但屯田却比水部的公务轻松许多,不必时常亲力亲为带人往各处有决堤风险的河道水系附近查看,而其中涉及的权力和利益却更多。   一时也有不少人羡慕他,娶了公主,从此前程一片光明。   除此之外,圣人还提起要给赵恒在兵部安一个位置,让他好好历练一番。   赵恒自然拒绝了。到兵部任职便要留在京城,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抗拒的事。   好在,圣上也未勉强,见他不愿,便说了一句“日后去地方上也可”。   众人皆道,圣上这是有意提拔八王,让他也能入朝为官。   赵恒不以为意,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要从政的意思,心里则在想其他的事。   先前说好的,过了上元,他便要兑现承诺,着手准备婚事。   诚如沈月芙自己说的,她的身份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她嫁过人,前夫更是即将成为驸马都尉的杜燕则。哪怕圣人对他这个幼子再宽容,也绝不会轻易允准他娶这样的女郎。   圣人能允咸宜公主嫁给杜燕则,是因为咸宜公主先前也有过一段婚姻。   他的过去却什么也没有,身边连服侍的女人都没有。   要说服圣人,靠他一个恐怕不行。   思来想去,他先去了一趟赵怀悯的住处,将自己想娶沈月芙的意思透露给赵怀悯和崔桐玉二人。   他知道,因为圣人表露出想让他入朝为官的意思,长兄近来对他的猜疑和防备越来越多。这时候,若他要娶一个出身名门,家中父兄皆有声望地位的女郎,长兄一定会想办法阻挠。   反而是沈月芙这样的女郎,会让他们放松警惕。   果然,赵怀悯听完他的话,先是皱眉,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屑和不赞同,但随后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崔桐玉一眼。   崔桐玉会意,温和地看着赵恒,问:“八郎,你怎会想娶沈大娘子?她……恐怕与你有些不般配。”   赵恒跪坐在一旁,低着头沉声解释:“不瞒阿兄和阿嫂,我才回长安那一日,途经朱雀大街,便恰好遇见了沈大娘。那时,因我与河西的诸位将领们要入宫面圣,引得百姓围观,拥挤之间,有田舍郎惊扰了她的马儿。我远远地见她,不但生得美貌,亦对那位田舍郎温和宽容,当时便觉有些动心。只是,后来得知她的身份,才犹豫不决,慢慢搁下了这件事。直到上一次,我恰巧救了她,这才又起了想娶她的念头。大魏的律法不曾禁止女子二嫁,亦不曾说初婚的男子不得娶二嫁之女,既然如此,我与她虽身份上有些悬殊,可她是个好女郎,我也中意她,没道理要生生错过,这才先来阿兄与阿嫂这儿,请二位帮忙,替我向阿父说一说。”   赵怀悯打量着他的神色,好半晌,见他看来的确郑重其事,不像作伪的样子,才慢慢笑了:“想不到,八郎你还是个痴情种。”   赵恒因他的这一句调笑,难得感到几分窘意,却仍是郑重道:“我只是想让阿父能成全我。”   崔桐玉看赵怀悯的反应便知道他大约是同意了,遂笑道:“我与你阿兄虽与你平辈,但到底比你长几岁,从小看着你长大。沈家娘子的身份,的确差了些,阿嫂我打心底里不太满意。不过,什么也比不上你自己的心意重要。夫妻、婚姻,最重要的是顺心顺意。难得你有个中意的娘子,我们倒不好做那恶人了。也罢,待我们商量两日,让人去问问沈大娘的品性,再做决定,如何?”   她和太子都不傻,以退为进,真真假假的事他们见多了,如今已见识到赵恒沉默冷淡外表下的聪敏与无懈可击,自然不会轻易相信。   赵恒也料到了今日的结果,并未继续说,点头道谢后,便先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8 23:55:17~2021-10-09 23:5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丹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凍缥 6瓶;lidml 5瓶;海獭不恰辣、琪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请求   赵怀悯很谨慎, 第二日就让崔桐玉派人去打听沈月芙的消息。   他当然不在乎沈月芙的品性到底如何,让人去打听,无非是想看看赵恒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崔桐玉办事向来牢靠, 数日后便问清楚了, 赵恒归来时,的确在朱雀大街遇到过沈月芙, 沈月芙也的确将一位牵着牛冲撞了她的田舍郎好心放走了。   与赵恒说的一样。   而沈月芙的相貌也的确很美,否则,崔贺樟那样见惯美人的混账也不会鬼迷心窍。   赵怀悯仔细思量后, 又与崔桐玉商议一番, 终于决定帮赵恒一把。   圣人想看他们兄弟和睦相处,他总要做出点样子来。   数日后,赵怀悯和崔桐玉两个带着赵恒一道去了飞霜殿。   赵义显见到两个儿子一道过来, 心里很是高兴,才刚饮完参汤的脸上又多了一丝笑意:“难得你们两个也知道一起过来看为父了, 说吧, 有什么事。”   赵怀悯笑道:“阿父这样说, 倒把我同八郎说得十分不孝顺了, 难道无事就不能来看看阿父吗?”   他是赵义显亲手抚养大的长子,同父亲开起玩笑,比赵恒自然得多。   赵义显哈哈一笑,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们都孝顺。直说吧,朕今日高兴,也不拘着你们。”   赵怀悯冲赵恒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趁父亲现下开怀, 先提一提。   赵恒年轻的脸上仍旧没太多表情, 好像殿中的“父子玩笑”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正了正衣摆,垂首道:“儿确有一事——是关于儿的婚事,儿已有了中意的女郎,愿娶她为妻子,想请阿父允准。”   “好好好,八郎啊,你说说,是哪家的女郎?上回让贵妃给你办的接风宴,那个王家的十四娘,你也未看得上,今日倒要让为父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郎能入你的眼。”赵义显听到儿子主动请婚,变得更高兴了。   可接下来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阿父,儿想求娶沈家大娘沈月芙为妻。”   赵恒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带半分迟疑,让赵义显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   “沈月芙。”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回想起去岁中秋的宫宴上,那个捧着酒杯向他敬酒的女郎,“若朕没记错,她本是杜二郎之妻吧。”   “是,沈大娘于两年多前嫁给杜二郎,去岁二人和离,如今孤身一人,未再婚嫁。”   “是个美人。”赵义显的目中渐渐有了不悦,“朕先前以为她是个心地纯善的孩子,还曾因襄儿的事,对她有几分愧疚,想不到,她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来了。八郎,你还年轻,容易被迷惑也是常事,为父疼爱你,就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蒙骗,这桩婚事,还是不妥。”   父亲的话里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鄙夷,听得赵恒心底一阵不适。   他知道,不单单父亲会这样想,等不久将婚事定下,恐怕不明真相的外人都会这样想。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猜测并没有错,但赵恒还是很想为月芙争辩几句。   不过,他很清醒,知道这时候自己哪怕多说一个字,也只会让父亲更厌恶月芙,遂生生忍下了满腔的话。   赵怀悯见状,笑道:“阿父的话,同我前几日才知道八郎的心意时说的一样。我也怕八郎是受了别人的迷惑,这便让阿玉私下去打听了一番。”   崔桐玉接过话,温声道:“八郎说,去岁才回长安时,便在朱雀大街遇见了沈大娘,见她心地善良,放了一位冲撞了她的田舍郎,当时便心生爱慕。儿媳特意去查过,当日,沈大娘途经朱雀大街,并非刻意安排,乃是恰好欲与杜二郎和离,一早赶回娘家,才有了那番偶遇。而后来……儿媳惭愧,管教不严,让弟弟犯了错,疏忽手下之人,使沈大娘差点被人劫掠,幸好八郎及时出现,才救了她。两次皆是偶遇,也算难得的缘分了。”   一说到杜二郎,赵义显便知道了,那几日,襄儿也才从洛阳回京,恐怕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有了那番偶遇。后面的事,更不可能是那女郎自己安排的,她没有那样的能耐。   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却一点没有松口的迹象:“那还像话些。不过,她的身份实在配不上八郎,朕不会同意的。大郎,你们两个也别纵着八郎。”   赵怀悯知道父亲十分不悦,也知道这时候应当就是展现他对幼弟的关爱的时候了,遂温声道:“儿明白阿父的担忧,儿是长兄,心中所想,与阿父是一样的。只是,从小到大,这是八郎第一次因为他自己的事,来求我这个长兄帮忙,我如何能拒绝?八郎是什么性子,阿父定比我清楚,从小就少年老成,别的小儿还在父母膝头哭闹时,他便已经是规规矩矩的懂事模样了。这么多年,他也不在我们的身边,头一次有了自己想要的人,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   这样一番话,果然让赵义显动容不已。   这二十年来,他最疼爱的儿子,自然是长子赵怀悯。但最亏欠的,则是八郎。当初狠心将八郎送走,今日的父子关系才会显得这样生疏。这个儿子从没问他要过什么,连几个庶出的子女,都比八郎更会讨好他,为自己争取利益。   这是儿子第一次想要求他一件事,为了娶喜欢的女郎。   他素来心软,想到这里,目光已变得黯淡:“罢了,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往后再说。”   赵怀悯与崔桐玉出去了,只赵恒一个被留了下来。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赵义显端详他半晌,轻声问:“八郎,这么多年,你可曾怨过阿父?阿父将你一个人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你阿兄和阿姊却都能留在阿父的身边……”   赵恒目光平静,轻轻摇头:“不曾。那是阿父的决定,这些年,我在边塞,一样过得很好。”   赵义显的神色越发复杂,过了片刻,又问:“你告诉阿父,为何想娶沈大娘?不是阿父不想顺你的意,她那样的身份和过去,若真的嫁给你,将来别人会如何说呢?”   赵恒肯定道:“儿十分中意她,所以想娶她。阿父,阿姊已有过一段婚姻,可挑选夫婿时,仍旧觉得未有过婚姻的郎君更好。当初说起杜二郎时,阿父亦觉不妥。咱们家的女郎,可以嫁给更好的郎君,别人家的为何不行?”   赵义显被他这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说到底,是自己过去太纵容襄儿罢了。   不但襄儿,大郎怀悯也是一样的。三个子女,他独独没有纵容过八郎。   儿子的问话,令他感到一丝羞愧。   “八郎。”他忍不住拍拍儿子的手,又是欣慰,又是愧疚,“阿父没养育你,你却仍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好儿郎。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他说完,长叹一声,摆手道:“你也回去吧,容阿父想想吧。”   ……   到底是件大事,赵义显即便一向心软,也没法立刻就松口答应。   一连平静了好几天,几人都没再提此事。   转眼到二月,入春后,天气逐渐回暖,众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回京。   照往年的惯例,圣人有时会在行宫待到三月。但今年,咸宜公主的婚仪定在三月,得早些回去。   也就是这时,众人开始议论起赵恒的婚事,咸宜公主之后,就要轮到他了。   原以为先前的王家十四娘大约就是圣上替八王挑中的王妃,谁知一场接风宴后,便没了声响,王家的那对兄妹更是没过几日,便由贵妃亲自派人送回兖州去了。   可见婚事没成。   在众人猜测圣人到底中意何人为八王妃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流言,说八王兴许还是会娶沈家的娘子为王妃。   经这样一提醒,当年沈皇后与圣人的那一句订婚约的旧话才重新被摆到众人的眼前。   连沈士槐和秦夫人都听说了这样的话。一时间,夫妻两个惊疑不定。   先前汲汲营营许久,就是为了争这一门婚事。可现在,他们两个已经歇了这个心思,别人却忽然提了出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夫人思来想去,将月蓉唤到身边,悄声问她:“阿蓉,你近来可曾见过八王?还有建平王那里,是否听说过什么话?”   月蓉自然也听说了外面的流言,不敢有所隐瞒:“我哪一回出去,没同阿娘说?不曾见过八王,建平王那里,也没说过什么,他亦只是个过继出去的宗王,同圣人并不亲近。”   她低着头,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近来,她旁敲侧击地问过赵仁初是否有娶她的意思,赵仁初一次也没给她明确的答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一番,便过去了。   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不安。她隐隐觉得后悔,只觉自己看错了赵仁初的为人。   现在外面传出这样的流言,更让她们感到莫名。   在行宫的这几个月,月蓉从原本在闺中不必操心任何事,到如今为自己和全家的出路日日担惊受怕,已经有些心力交瘁。   想到流言,她的心里涌起一个诡异的猜测:“阿娘,他们说的,会不会是阿姊?上一次,就是八王将阿姊送回来的……”   秦夫人的心里也是一沉。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秦夫人笑一声,摇头:“不会的,别多想。她的身份到底不妥,圣人宠爱八王,断不会做这样荒唐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9 23:54:41~2021-10-10 23:4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907861 8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赐婚   流言自二月初开始流传, 直到二月下旬。   期间,赵恒只是耐心等待,始终没再去求过皇帝, 眼看皇帝的态度一点一点软化, 才又请了苏仁方入宫。   苏仁方算得上他的养父,情亦非比寻常, 皇帝见到他,自然会想起这些年来的不易。   临走的时候,赵恒只对赵义显说了一句话:“阿父, 儿这辈子不争权, 不夺利,只求娶这一位女郎为妻,盼阿父成全。”   赵义显无言以对。   当夜, 他不顾山间的料峭春寒,只带了一名内侍, 去了当年还是太子时, 同发妻王氏一同居住过的碧潭殿。   那几年, 他与母亲沈皇后水火不容, 虽未被废太子之位,可在朝中的处境却十分艰难。每年到行宫来,也不住离帝后最近的少阳院,而是带着一家妻儿住在偏僻冷寂的碧潭殿。   如今,他做了皇帝,碧潭殿已空置多年,却因曾是他的居所, 仍被内侍们打理得一丝不乱, 同记忆中当年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便是权力。   若他没能登顶, 如今保持原样的碧潭殿,又会是何等破败不堪的样子呢?   夜色里,赵义显只让点了一盏孤灯,明明灭灭,照得殿中昏黄一片。   他坐在窗边,看着殿前庭中的两株碧梧,不禁回想起发妻还在世的那几年。   夫妻恩爱,儿女绕膝,一家人其乐融融。而母亲总是对他格外宠爱一双儿女感到不满。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出于什么也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太过倔强,事事都要与母亲站在对立面,也许又是因为自己是嫡长子,却性情温和柔弱,时常遭到母亲质疑,甚至被其他兄弟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在养儿育女这件事上,他总是固执己见。   直到后来八郎出生,他这样的念头变得愈加坚定。   碧潭殿的书案边,悬着一幅王氏的画像。画中女子一身碧色襦裙,手持一柄玉如意,笑得温柔端庄。   这是赵义显当年亲手为她画的像。   “阿英,”他站在墙边喃喃地唤发妻的闺名,眼底是淡淡的惆怅和愧疚,“八郎大了,要娶妻了,我若答应了他,你会替他高兴的吧?至少,这一件事,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   二月二十三,圣驾从行宫迁回太极宫。   第二日,礼部与太常寺便下了一道赐婚诏书,替楚王赵恒聘娶郑国公沈士槐之长女沈月芙为妃。   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引起所有人的震惊。   圣上为八王千挑万选的王妃,的确是先前传闻中的沈家女郎,却并非大家猜测的沈二娘月蓉,而是才和杜燕则和离不久的大娘月芙!   一对才和离的夫妻,一个娶了公主,一个要嫁亲王,简直闻所未闻。   最震惊的要数沈家人。   一大早,沈士槐还未赶往衙署,礼部和内侍监的人便先来送了赏赐,又宣读赐婚的诏书。   书中说,沈家与赵氏一族早有渊源,当年就曾订有旧约,又说了一通夸赞月芙的话,称她品貌端庄,秉性柔顺,有贤德风范,堪为楚王妃。   沈士槐和秦夫人都惊呆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月蓉则猛地转头,面色复杂地看向月芙:“阿姊,你怎么——”   前来宣旨的内侍见他们脸色异常,迟迟没有反应,不禁有些奇怪,道:“沈寺丞,怎还不领旨谢恩?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贵府可又要出一个贵人了。”   沈士槐脸色扭曲,拼命忍着心底怪异的感觉,勉强笑着带着一家人行礼,从内侍的手中接过绢纸,再命人将他们送走。   待门一关,才扭头看向月芙。   “阿芙,这是怎么回事!”沈士槐开口便是质问,这大约是这几个月来,他对长女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圣上为何会突然要替八王聘娶你!”   秦夫人亦用一种充满怀疑和刺探的眼神看着她:“是啊!大娘你、你甚至还嫁过人……圣人怎会允许?”   她和月蓉不约而同地想起数日前的对话。   那时谁能想到,所有人都觉得再嫁不了好人家的沈月芙,会被皇帝允许嫁给八王?   即便是现在,接到了赐婚的圣旨,秦夫人也不愿相信。   她先前费尽心思,想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争下这一门好姻缘,如今却被大娘夺走了,她一定使了什么手段!   面对父亲和继母充满怀疑的目光,月芙几乎不用想,就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   到这时候,她先前一直闷在心里的难过和委屈都被发泄了出来。   守了许久的,和赵恒之间的秘密,终于不用再死死地埋在心里。   她深吸一口气,再统统吐出,好像要将积攒已久的酸苦都驱走。   只有月蓉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她,问:“阿姊和八王……是否早已熟识?今日这一道赐婚的圣旨,是否也是八王自己去争来的?”   月蓉想起了去岁的中秋。她以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怪异的心情偷偷地跟了月芙一路。   到现在,她忽然明白了,从那时开始,她就有中模糊的感觉——那一天,八王在暗中帮她的长姊。   沈士槐和秦夫人被这样一提醒,对视一眼,也猛然醒悟过来。   “定远侯府的寿宴,八王也去了,那天,是他……对不对?!”   月芙咬了咬唇,努力挺直脊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沉声道:“父亲和母亲若不想着将我交给崔大郎,恐怕也不会有今日。殿下是个守信的人,说过的事就会做到。”   她没有仔细解释这一切,只这一句,就能让他们明白许多事。   如果他们不几次想靠牺牲大女儿来换取全家人的“前程”,八王兴许会按照当初沈皇后的话娶月蓉为妻。   沈士槐的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地起伏,不知是被女儿气到了,还是被自己的所作所为气到了。   秦夫人则悔恨不已,恨不能将当时的自己打醒。   若不是被逼无奈,谁会想做那样的恶人呢?她和大娘无怨无仇,可自从被咸宜公主逼迫,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天晓得,她只是在继女和亲生女儿之间选了后者而已。   如今的局面,就好像是别人在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又红又烫,火辣辣的,抬不起头。   月蓉的脸色也一阵青白,不过,并没有她的母亲那般后悔不迭,只是眼神愈加怪异:“阿姊,八王铁了心要离开长安,连圣上赐官也拒绝了,长安的许多世家女都不想嫁给他,你真的愿意吗?”   月芙静静地看着她,想起自己才回家来时,和妹妹之间的那一番对话。   “阿蓉,我们先前说过的,你还记得吗?”她轻声开口,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你问我,楚王长什么样子,好不好看。我说,比起相貌,最重要的是人的品性。八王秉性纯善,既重诺守信,又有责任担当,他曾帮过我,不论将来如何,我都愿跟着他。”   她说着,又对沈士槐和秦夫人微微一礼:“女儿已出嫁过一回,索幸那两年在夫家,尚知晓要好好经营筹谋,因此嫁妆俱在,不必父亲和母亲填补。唯有再嫁之前的这段日子,还要留在家中叨扰,望见谅。”   最后的两句话,生分得仿佛不是一家人,令那三人一阵脸红。   月芙一点也不想理会他们的心情,当即一个人转身回了绿云轩。   桂娘和素秋她们都高兴极了,坐在院子里说说笑笑,一见她回来,纷纷上前向她道喜。   “娘子要苦尽甘来了!”   “总算也好扬眉吐气一回了,夫人身边的那个阿杏先前每次看到咱们,都能给脸色呢,现在看她还敢不敢!”   ……   月芙冲她们笑笑,眸光温柔而真挚,只是等转身进了屋,将门关上,那一抹笑容又慢慢隐去。   嫁给赵恒对吗?   这是她在被数次逼迫,走投无路之后的选择。就像方才她对月蓉说的,“不论将来如何,我都愿意跟着他”。   她知道赵恒离开京城后,一定遭遇了她不知道的艰难险阻。也许,她嫁给他以后,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但至少现在,她觉得嫁给他是对的选择。   他那么好,值得有人陪伴在身边,哪怕不是她。他不应该一个人在边塞孤独地死去。   想到他先前冷淡生气的态度,月芙的眼眸逐渐黯淡下来。   她伤害了他。到时候,一定要好好同他说清楚,除了利用他的身份,她也是真心想嫁给他的。   ……   三月的婚仪,在二月便已先将公主府翻修完毕。   咸宜公主赵襄儿搬回自己的府邸,此刻正在厅堂中大发雷霆。   她听说了沈月芙要嫁给赵恒的事。准驸马的前任妻子,竟然要嫁给她的亲弟弟,从此成为她的弟媳!这位弟媳,还是她憎恶无比的沈家人!   “简直是奇耻大辱!”   相貌白皙清秀的内侍将温茶奉上,小心地跪坐在一旁。   赵襄儿只饮了一口,便直接将瓷杯丢到地上。   一声清脆的响声后,瓷杯碎成几片,那名内侍连忙弯着腰去收拾,却一不小心被割伤了手指。   鲜红的血珠顺着指尖滑下,沾污了脚踏底下的一条西域毛毯。   赵襄儿看得心火愈烧愈旺,干脆踢了那名内侍一脚,呵道:“笨手笨脚,滚出去,别再我眼前出现!”   坐在一旁的杜燕则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这名十五岁小内侍慌乱不已地退出去。   前几日,他还是公主这几日最为宠信的红人,到哪儿都能跟随左右。   “事成定局,已无法改变,请公主息怒,莫因气愤伤及自身。”杜燕则知道自己没法劝住正在气头上的赵襄儿,却不得不开口说两句,“还有几日就是婚仪,公主定要准备好一切,莫惹旁人猜疑议论才好。”   赵襄儿冷笑一声,怒火自然未消,好歹语气比方才冷静了些:“哼,我倒是都准备妥当了,可八郎,却提前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他明知我最痛恨沈家人,娶沈二娘也就罢了,竟然主动求娶沈大娘,他根本没将我这个阿姊放在眼里!”   她先前才从东宫回来。原本要趁着赵恒奉命到东宫问安时,当面质问他到底是何居心,可他那副波澜不惊的老成样子,一下就将她的怒火点燃。   若不是有太子和太子妃拦着,又留她下来说清了允许他娶沈大娘的缘由,她恐怕已经冲进甘露殿,请圣上收回赐婚的圣旨了。   “你呢,见到沈大娘得以嫁得更好,是否嫉妒她?又或者,你还对她恋恋不舍,以为她柔弱单纯,唯有你一个可以依靠?”她的话锋忽然一转,带着几分讥诮,仿佛再嘲笑数月前,杜燕则还妄想将沈月芙留在身边的事。   杜燕则被她毫不留情的语气刺得心中一痛,却不得不低下头,道:“怎么会?我既要娶公主,就不会再想着过往的事,公主多虑了。”   话虽如此,他的心里却再度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0 23:46:14~2021-10-11 23:5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嗅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请你喝快乐水 19瓶;圣诞拿铁 15瓶;凍缥 7瓶;秋 5瓶;中国联通、芋泥啵啵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婚礼   赵襄儿的大婚定在三月十二, 赵恒的婚仪则在次月十六。   自圣旨下来的这一日起,月芙便留在家中安心准备。   持续了数月的惊惶无措被抚平,余下的忐忑与期盼, 统统只因为要嫁给赵恒。   她明白自己配不上赵恒, 也不想让他的婚仪被旁人嘲笑,于是带着素秋、桂娘几个, 将从杜家带回来的嫁妆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资财一一盘点,又查漏补缺,添置许多金银器物, 将一切都整得满满当当。   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让人补了些家当。这几日, 沈家原本冷落的门庭一下子多了许多访客,好几家已经断了往来的勋贵之家纷纷送来贺礼,以示交好之意。   本应当是好事, 可沈士槐夫妇因做了亏心事,且早已被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说破, 旁人越是如此, 反越让他们日夜不安。   不但没敢收别人的贺礼, 还要想方设法给月芙添补嫁妆。即便月芙说了不必他们操心, 他们也不敢真的袖手旁观。   月芙一点也不想接受他们的“好意”。   她知道,他们这是想用添补的嫁妆来换取自己的安心——就当是用钱财补偿过她了,面对不明内情的外人时,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奉承。   这些东西,她碰也没碰,原封不动地让人送了回去。   三月十二,咸宜公主大婚这日, 全长安都沸腾不已。   圣上大约心中有愧, 不但在宫中亲自将女儿送上车, 还带着贵妃等人一道出宫,到公主府中观礼,又与百官一同喝了两杯酒。   这是公主第一次出嫁时,都未有过的阵仗。原本众人因公主与八王这两桩婚事错综复杂的纠葛关系而猜疑不断,公主面上无光,现下皇帝如此重视,一时又争回了不少面子。   月芙没有去观礼。   咸宜公主厌恶她,杜家一门想必也不愿意见到她,她的出现会引起太多议论。既不想再给赵恒惹麻烦,便还是安心地留在家中。   崇仁坊离太极宫极近,即使闭门不出,依旧能听见外头鼓乐喧天,气派非凡的动静,想象出车马如织,百姓围观的场景。   月芙坐在屋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中秋那日的夜宴上,见到的圣上一家人。   圣上坐在御座上,被儿女、妃嫔、贵戚、朝臣们围绕着。他御体孱弱,面色苍白,目光却慈祥柔和,尤其看向三位嫡出的子女时,充满为人父的爱意和宽容。   可是赵恒站在他的身边,却显得格格不入。   月芙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一位宽仁和蔼的君主,仅仅因为女儿的央求,就准许她嫁给一个和离过的郎君,却能狠下心,将当年还在襁褓中不知人事的幼子送往边疆。   真的只是因为高僧的一句话吗?   好像总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   三月里,素秋日日念叨时间过得太慢,可一到四月,时间就如飞逝一般,倏忽之间,就到了婚宴的前夜。   桂娘带着几个侍女将绿云轩收拾得一干二净,最后,又帮月芙将准备好的吉服铺平,在熏笼上熏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再整整齐齐地收到衣橱中,等着第二日让月芙穿上。   月芙内心的忐忑终于盖过期待。   夜里,她难得心中百感交集,拉着桂娘一同卧在床上。   四月里,芳菲已尽,草木葱郁,处处透着夏日即将来临前的微醺之意。   她窝在桂娘的怀里,耳边是窗外寂寂的虫鸣,只觉一切都像在梦中一般,怎么也睡不着。   桂娘年岁大了,一向浅眠,很快便察觉到她的辗转难眠。   “我的小阿芙,明日要出嫁,是不是有些紧张了?”如水的月光从纱窗之间透进来,洒在桂娘略显年岁的面庞上,将一根一根细小却慈祥的纹路映得若隐若现。   月芙伸手抱住她的腰,轻轻地点头,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也不是第一次了,却紧张得不知要怎么办。”   她今年也才十九。放到别人家里,若正当嫁龄时,遇上痛失恃怙的事,守孝三年,再到出嫁,也该是十九的年纪。   前两年的婚姻,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又模糊了许多。三年前,婚宴的前夜,她已想不出太多细节,只记得那时惶惑多过欢喜,一直到第二日行完礼,也没有感觉到太多喜悦的情绪。   而现在,她的脑海里一片纷乱,出现得最多的,就是赵恒的影子。   桂娘也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微笑道:“说明阿芙这一次嫁对人啦!就连我,前一回也不知为何,只是替你担心,这一次,才终于由衷地为你高兴。八王是个靠得住的郎君,阿芙苦尽甘来,一定会过得好的。”   月芙半阖着眼,认真地点头。   ……   第二日,整个沈家上下都紧紧绷着一根弦。   清早,天还未亮,仆从们便开门洒扫,结新挂彩,将整座府邸布置一新,沈士槐和秦夫人就是再难过,也不敢在这一日有丝毫怠慢,于是也跟着一早就在前堂里外忙碌起来。   月芙则坐在自己的闺房中,被一众仆妇环伺,从沐浴、绾发,到更衣、梳妆,一一道道地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立到铜镜前时,发间已戴了九树花钗并宝钿,身上也穿了属于亲王妃的青罗翟衣。   她原本生得清丽脱俗,看起来纯稚无比,如今换上这样一身隆重的装扮,看起来端庄大方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   黄昏降临时,郑国公府外的大街上,迎亲的花车终于从远处浩浩驶来。   赵恒站在车上,身形笔直,气宇轩昂,身边跟着几位充当傧相的宗室郎君,被数十名锦衣华服的意气少年簇拥着,最后还跟了上百个健仆豪奴。   一整支队伍逶迤蜿蜒,宛若游龙,所到之处,鼓乐喧嚣,尘土飞杨,最后停在郑国公府的大门外。   有仆从匆匆跑进去大声道:“八王来迎亲了!”   沈家上下与前来送亲的宾客们顿时热闹起来。   月芙坐在绣楼上,悄悄地从窗边往外看。   到新妇的娘家迎亲,从府门外到绣楼下,须得过好几关,每一关必要赋诗一首,得了亲戚长辈的首肯,方能见到新妇。   也不知是沈家人压根就不敢为难赵恒,还是赵恒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月芙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声,只看见他很快便在无数人的簇拥下靠近绣楼。   暮色茫茫,灿烂的晚霞映照着他的缨冠吉服,琳琅宝带,好看极了。   他站在绣楼底下,微微仰头,朝这边看过来。   月芙的心忽然砰砰跳动起来,连忙从窗户的缝隙边躲开,生怕对上他的视线。   桂娘笑吟吟地将团扇递到她的手里,示意她遮好面,再引着她推开屋门,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亲戚妯娌们顿时欢呼出声。   月芙站在阶梯之上,双手悄悄拧紧扇柄,一双眼从团扇的上方看过去。   赵恒站在人群的中央,漆黑深邃的眼眸与她相对。   天色又暗了一分,灿烂的晚霞的光彩一点点消失,有人点上了明黄的灯火。   他的半边身子映在明亮的烛光里,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悄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然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仰起头,冲她伸出一只手。   欢呼声顿时更响了。   月芙眼眸微闪,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好似一叶飘萍,随波逐流,不知该停靠何方。而当她慢慢地伸出手,放进他的掌心里,被他牢牢牵住的时候,浮萍之间,一株清荷正含苞欲放。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薄薄的茧,充满令人安心的力量,就这样带着她,一步一步,跨出沈家的大门,登上离去的迎亲花车。   队伍从郑国公府离开,依然浩浩荡荡,驶往修葺一新的楚王府。   一路上,有豪族子弟的障车,亦有闻讯赶来围观的百姓,好几次将婚车拦在半途,走走停停,过了许久才抵达楚王府。   王府的庭院里已搭好青庐,前来观礼的宾客早就等在两边,正说说笑笑,一听新妇与新郎来了,连忙一起看过去。   四下熊熊燃着的灯烛将低垂的夜幕照得透亮,映得珠翠宝钿与碧玉金银璀璨夺目。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二人行沃盥、却扇、同牢、合卺、结发之礼。   行礼之时,月芙飞快地往四下看了看。   皇帝没有来,太子和咸宜公主都来了。只是,咸宜公主神色间未见亲弟弟娶亲该有的欢喜与欣慰,更未等礼毕,便忽然转身离去。   一时间,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令公主提早离开。   连主持的礼官也有些发愣,忘了说接下来的话。   月芙有些担心地看向赵恒,这场婚礼,也许不如他期盼中的那样美满。   赵恒极是淡定,瞥一眼礼官,道一声“继续”,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   礼官回过神来,重新大声指引。   礼节复杂繁琐,礼毕之时,已是夜半三更。   宾客们再观一眼郎君与新妇,面含笑意,就要离去,却见外面行来一队宫廷内侍,领头的那个恰是服侍皇帝多年的中御大监。   他命人捧着几只箱笼过来,冲赵恒与月芙笑道:“这是大家给殿下的新婚贺礼。今日,大家本该亲自前来,只是临出宫时,突然犯了咳疾,这才没能成行,望殿下见谅。”   赵恒笑了笑,冲大监拱手行礼:“请替我多谢阿父,儿明白阿父的一番心意,自不会计较,还盼阿父多多保重御体。儿明日再携新妇入宫拜见。”   中御大监见他并无不悦之色,遂点点头,饮一杯酒,说两句祝贺之语,又冲众人作揖,便带着内侍们离开了。   至此,婚仪已结束,宾客们也纷纷上前,笑着向郎君与新妇道喜告辞,三三两两地离去。   原本拥挤热闹的庭院就这样重新变得空阔起来。   直到最后两个宾客也离开,青庐之中,终于只剩下一对新人与几名侍女。   楚王府中原本也没几个侍女,现下留在这儿的,都是月芙从娘家带来的。   新婚夫妇的洞房之处亦设在庭中的帐内,几名侍女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快速收拾一番附近的物件,便纷纷低着头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1 23:56:29~2021-10-12 23:5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君须记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公子沉剑、圣诞拿铁 5瓶;athenalan 2瓶;中国联通、芋泥啵啵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酣眠   帐中红烛昏昏, 还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月芙站在帐边,微微垂首,红烛上镶嵌的龙凤在她的脸庞上映出金灿灿的光, 衬得白皙脸颊上那一抹浅粉的红晕格外娇艳。   赵恒就站在几步外的地方, 视线从她的脸颊上掠过,轻轻闪了闪, 却并未停留:“不早了,明日还要入宫,你早些睡吧。”   他沉沉地说完这话, 就先转身, 好像并不打算留下同她一起进帐。   月芙几乎想也没想,就问出了口:“殿下要去哪儿?”   说完,又有些后悔。   虽已是夫妻, 他们过去也算相熟,可他是夫君, 又生着她的气, 她不该这样直接过问他的行踪。   “是我失言了。”她垂下眼, 咬了咬唇瓣, 忍住从心底涌起的失望。   赵恒的脚步顿住,回头看她一眼,沉声道:“我去一趟书房,还有两样公务要处理。”   这两个月,皇帝也没让他日日闲着,而是将与西北军务相关的事宜分出一些,交给他处理。   他没有拒绝, 一来, 好容易求下了赐婚的圣旨, 不该再不识好歹;二来,交给他处理的事,多半是他本就十分熟悉的,想来将来回到西北,再封的官职,便也多是处理这些琐碎军务的。   算不上太重要的事务,却着实让他忙碌了起来。   月芙听了他的解释,眼神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来,轻声地嘱咐:“殿下也早些歇息。”   赵恒淡淡地“唔”一声,便转身走了。   桂娘守在外面,见赵恒一个人往书房的方向去了,忙走到月芙的身边,问:“娘子,怎么让殿下一个人走了?这可是新婚夜呀!”   月芙轻叹一声,点头道:“是呀,新婚之夜。”   她想了想,先进了帐中,让人备下热水,更衣卸妆,沐浴一番,再出来时,又恢复作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娇嫩模样。   帐中的龙凤烛还燃着,月芙看一眼漏刻,见已过去了整整两刻,便唤来桂娘,让她到书房去送一碗甜羹。   “记得同殿下说,我怕他太过劳累,特意替他准备的,叫他早点歇息。”   桂娘很快回来,说:“殿下说知道了。”   “还说了什么?看起来可有不悦?”   “倒也没有,看不出什么来。娘子怎不亲自过去?”   月芙低着头没回答,又盯着漏刻看了一会儿,待再过二刻,又让桂娘去了一趟书房。   “就同殿下说,沐浴的热水已备好了。”   桂娘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劝两句,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咽了下去,照着她的吩咐,又去一趟书房。   这一次,回来得还是一样快,面上却多了喜色。   “娘子,殿下说知道了,一会儿就来。”   ……   东宫丽政殿中,赵怀悯难得说了妹妹赵襄儿两句。   “襄儿,你方才何必让八郎脸上不好看?他的婚仪,你提前离席,免不了要让外人议论。阿父盼着咱们兄弟姊妹之间能和睦,你何必惹他不快?”   近来西北频传线报,称自慕容乌纥回到吐谷浑后,便不时有目的不明的军事调动,恐怕不久后,西北会不太平。   大魏地广,国力强盛,不会畏惧吐谷浑,顶多是边疆的百姓与西域诸国会受其影响。   赵怀悯本不大关心这些。只是,去岁才有安西大都护秦武吉上疏,使都护府司马曾钰徽被革职一事。秦武吉虽暂且保住了,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圣上因此对他的行事已有不满。   眼下好不容易营造出兄弟和睦的景象,讨得父亲的欢心,他暂时不希望被别的事破坏。   赵襄儿却没理会他的话,只一面蹙着眉出神,一面无意识地捏着袖口的软绸,好半晌,才看一眼赵怀悯,道:“阿兄可知我方才为何要提前离席?”   赵怀悯挑眉,等着她继续说。   “我派了人留在宫中,想看看阿父到底会不会亲自去观礼。”赵襄儿放开捏在指尖的软绸,轻声道,“他没去。”   “是啊,你走后,大监便去了,说阿父本是要亲自去的,只是临出宫前忽然犯了咳疾,才没成行。”   “是这么说的?”赵襄儿的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从座上往前探出身子,靠近赵怀悯,“可我听说的是,阿父的确要去的,只是车已行到朱明门附近时,却忽然调转方向,去了佛光寺。”   佛光寺就建在太极宫北面,离甘露殿不远。   赵怀悯皱眉:“你这时候过来,就是要同我说这个?佛光寺里供了母亲的牌位,你我也常去,有何不妥?”   “佛光寺,咱们是常去,阿父也去。可有一个地方,咱们都没去过。”   “慈恩寺?”   “对,那里有母亲的莲位。阿兄,你可曾想过,宫中明明已供了牌位,为何要在慈恩寺再设一处莲位?”   赵怀悯迟疑片刻,道:“此事,我少年时曾问过阿父。阿父说,母亲当初难产,那位让八郎去边疆的高僧亦通医术,曾入宫替母亲医治过些时日,母亲临终前,开始笃信佛法,这才在慈恩寺多设了一处莲位。”   “这话我也听说过。”赵襄儿笑了笑,显然不信这套说辞,“可为何这么多年过去,阿父从不让咱们两个到慈恩寺去上香,而八郎每次回来,却都不忘嘱咐他呢?甚至阿父自己也未去过,总是让八郎代他上一柱香。”   赵怀悯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你是觉得,八郎出生时的事,另有隐情?”   赵襄儿点头:“从前我没多想,只道咱们同八郎一母同胞,他只是一直未留在长安罢了。近来才渐渐回想起幼年时的事。我虚长八郎几岁,记忆早已模糊,只依稀有些印象,母亲怀着他时,原本很是高兴,可到后来,却开始同阿父起了争执,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她那时太过幼小,能想起的仅有几个十分模糊的画面。   赵怀悯则比她又年长一些,王氏怀着赵恒时,他已是七八岁的光景,记得的事也更多。   “不但他们两个有争执,祖母那里,似乎也有些不对付。我记得,有一日听阿父与下人说话时,提到有一日路遇一名游方道士,那道士好像留下过一个谶言,却不知到底是什么。”   他也不是没派人暗中找过这位道士与慈恩寺的那位高僧,却都没能找到。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心中都猜测,那道士留下的谶言,恐怕与八郎有关。   与此同时,甘露殿中,赵义显好容易擦干浑身的虚汗,在薛贵妃的服侍下饮下一碗安神的汤药,慢慢躺到床上。   “贵妃,你也下去吧,朕这里无须服侍。”他疲累地冲薛贵妃挥手。   “陛下才喝了汤药,妾有些不放心,等陛下睡着再走,可好?”薛贵妃将瓷碗递给身后的内侍,示意他们先下去,“方才大监已从楚王府回来了,婚仪依然礼成,十分顺利,明日,八王就能带着王妃入宫来给陛下问安了。”   赵义显“唔”一声,也没再让她一道下去,只说:“明日就不必来了,想必他今日也乏了。小儿女新婚,让他轻松些吧……”   汤药有安神的效果,他本就累了,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便已昏昏欲睡,说完这话,双眼也完全阖上了。   薛贵妃坐在床边等了片刻,听见床上的赵义显渐渐发出沉沉的鼾声,眼底不禁划过一丝厌恶之色。   她小心地站起来,走到唯一一盏还亮着的烛火边,轻轻一吹。   一缕青烟升腾而起,寂静的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她站在原地,深深吸一口气,等视线适应黑暗的包围,才慢慢往门外走去。   她穿着轻薄的丝履,踏过殿中的地面,一点声响也没有。   “阿英……”   沉睡的赵义显喃喃地唤出声,在凝滞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薛贵妃的脚步一下停住,她知道这个名字,是皇帝的发妻王氏的闺名。   “原谅我吧……他……还好好的……”   “他说不争不抢……我是否错了……”   薛贵妃屏住呼吸,又等了片刻,床上传来翻身的动静,接着便再没了声音。这才离开。   ……   楚王府,书房中,赵恒奋笔疾书,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   已是夜半,他放下笔,从榻上起身,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看一眼书案上留下的那一只瓷碗。   热气腾腾的甜羹被他统统饮尽了。   才不到半个时辰,月芙就派人来问了两趟,其中的催促之意,他怎会不知?   垂在宽大衣袖底下的手不禁攥了攥,又慢慢分开,他推开门,大步朝着青庐的方向行去。   帐子里,月芙正坐在榻上发愣,一听见脚步声,便赶忙起身,趿着鞋迎上去:“殿下!”   她只穿了单薄的纱衣,婚宴上绾得规规矩矩的发髻也放了下来,披在肩上、背后,柔顺如丝,映着点点烛光,看起来美丽动人。   赵恒才站定,她便靠到近前,自觉地伸手要替他更衣。   可手才碰到他的腰带,就被他一把攥住。   这几乎已是个习惯。先前她总是在他想不到的时候忽然靠近。   不过,现在已是夫妻了。   月芙小心地看着他,轻声道:“阿芙只是想替殿下更衣,浴汤已备好了。”   赵恒察觉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慢慢松开手,舒展双臂,由着她靠近。   他过去几乎不曾被侍女这样服侍过,而现在,她双臂虚环着他的腰,正将腰带解下,他鼻间能嗅到她身上沐浴过后的淡淡幽香,只要稍一低头,就能看见她被乌黑的长发遮盖得若隐若现的一段美丽脖颈。   外袍很快除下,她已然退开,将他的衣衫搭在木架之上。   赵恒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去浴房沐浴。   等再回来时,她还坐在榻边,脸颊红扑扑的,晶亮的眼眸望过来:“殿下,该就寝了。”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就寝”二字饱含深意。   赵恒眼眸微沉,指尖动了动,却只是淡淡“唔”一声,便吹熄蜡烛,走到床边,仰卧而下,半边薄衾盖在腹上:“睡吧。”   黑暗里,月芙怔了怔,心中划过一阵失落,跟着也爬上床,在他的身边侧卧着,轻声问:“殿下还在生我的气吗?”   赵恒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好似已经睡着了。   月芙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小心地挪近些,紧挨着他,伸出手抱住他的一条胳膊:“今日嫁给殿下,我高兴极了,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家中想了许多,有几句话一直没告诉殿下——”   赵恒被她抱着的那条胳膊上感觉到一种柔软的触感,本就有些躁动的内心越发不安定起来。他无暇思考她到底在说什么,脑袋里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已经是夫妻。   他本料想她在情非得已之中,权衡利弊才费尽心思嫁给他,恐怕不会像寻常夫妻那样。   可她一直絮絮地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让他原谅她。   “还不睡吗?”   他忽然开口打断她将要说的话。   月芙呆了呆,晶亮的眼眸泛着水,无声地注视着他。   “郎君,”她忽然换了一个称呼,语气里带着几分难掩的失落,“今夜是新婚之夜啊……”   赵恒的心口猛地一颤,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忽然将胳膊从她的怀中抽出,一个翻身将她压住。   “新婚之夜。”   他重复一遍,在她的脸颊逐渐变得滚烫的时候俯下头,寻到她的唇瓣,用力亲吻起来。   早就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先前或是阴差阳错,或是因她刻意引诱,两人早已有过肌肤相贴的亲密接触,只是他一直恪守底线,不敢越界。   如今,他终于不必再有所顾忌。   月色下,她身上那一件薄薄的纱衣被扯下,露出莹白的泛着细腻光泽的肌肤,柔软起伏。   他眼眶发红,忍不住攥住她伸过来要替他宽衣的两只细嫩的手,牢牢按压在枕边,令她不能动弹。   灼热的亲吻在唇瓣移到腮边,再顺着脖颈一点点往下。   月芙早不是青涩的少女,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的成熟,仿佛枝头最饱满的葡萄,轻轻一咬,就有满口甜蜜滋味。   她整个人软作一摊春水,任他摆布。   ……   只是,第一次来得突然。   赵恒完全没料到,一时有些不敢置信。月芙却并不诧异,只是红着脸重新拉过他的手贴近自己,轻声道:“这是人之常情。”   她还记得嫁给杜燕则的那晚亦是如此。   赵恒难得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立刻重振旗鼓,像要证明什么似的,格外卖力。   帐帘外,草木葱郁,月色安详。粉白的芙蓉沾着剔透的露珠,含苞而放,翠绿的花茎随风摆动,一颗又一颗露珠滚滚而落,砸在荷叶间,落进池塘中。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夜酣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2 23:59:46~2021-10-13 23:3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君须记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晒太阳的姜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wn 20瓶;圣诞拿铁 7瓶;秋 5瓶;浪跡天涯、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报答   月芙累极了, 沉睡过去不知多久,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身上盖着薄被, 被角都掖得好好的, 只是枕边空空如也,了无痕迹, 若不是身上还酸痛不已,她甚至要怀疑昨晚根本就是一场梦。   “素秋?”月芙一看时间已然不早,连忙出声唤人, “怎不叫醒我?入宫是否要迟了?”   素秋听见声响, 快步进来,将月芙自床上搀起,笑道:“娘子别急, 宫中一早就来了人,圣上体谅殿下新婚, 不必急着入宫, 可等后日再去拜见。”   月芙这才舒了一口气, 随即转向空荡荡的枕畔, 又问:“殿下什么时候醒的?”   素秋将盥洗的水放到架子上,答:“殿下一早就醒了,用过朝食后便出府了。”   月芙摸摸已然没有温度的枕畔,没说什么,拾起搭在铜盆边的巾帕擦了擦脸。   素秋继续说:“奴本想来唤娘子,是殿下说要让娘子多睡一会儿,嘱咐奴不必来打扰, 走时还说, 要去苏将军府上, 要到午后才会回来,叫娘子勿等。”   “知道了。”月芙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他既然主动交代了行踪,就应当已经不那么生气了吧。   她遂不多想,梳洗好后,一个人用完朝食,又在王府中逛了一圈。   设在庭院中的青庐被下人们撤去,露出庭中原本的面貌。   赵恒的府邸是皇帝亲自挑的好地方,占地亦广,与崇仁坊的郑国公府不相上下。只是,其中的布置陈设,倒与赵恒本人一样,简朴大方、素净典雅,唯一能令人称一句“豪奢”的,就只有书房了。   他的书房宛若一座藏书阁,上下整整三层,是整座王府中最高的楼阁,里头一排排书架,一只只箱笼,收满古往今来的各种典籍。   听下人们说,有不少是当年先皇后王氏留下的,由皇帝赠给殿下。还有一些,是这些年来,殿下从往来长安、西域时,从商队们手中购来的。   他这些年,留在长安时,除了时常骑马射箭,每日闲来无事的时候,都是在书房中度过的。   月芙的脑海里立刻回想起多年以前仅见过一面的那个小小少年。   他的少年时期,原来也一样沉默安静。   午后,她一个人在屋里小憩后醒来,素秋坐在门边打络子,见状道:“娘子醒了?杨参军回来了,才去了书房,说是要替殿下取一卷图册,送去给苏将军。”   月芙点点头,想了想,换一身衣服,去了书房。   杨松才从箱笼中的一堆书卷中找出赵恒要的那一卷,正要离开,见她过来,先行了一礼,又解释一遍来意。   月芙点头,问:“殿下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杨松摇头:“不曾。不过,应当待臣将这一卷图册送去,殿下便要回了。”   月芙笑了笑,干脆道:“不如让我替杨参军将这卷图册送去吧。”   杨松看一眼手中的图册,有一瞬迟疑。   今日是殿下与王妃新婚第二日,尚未去太极宫拜见圣人。殿下拜访苏将军,为的是公事,若王妃也去,恐怕不合规矩。   不过,殿下新婚,应当正是情浓之时,新王妃亦是王府的主人,她既开口,他便没有拒绝的道理,遂点头将手里的卷册奉上。   月芙察觉到他那一瞬的迟疑,莞尔一笑:“杨参军放心,我知晓分寸。”   她转头让仆从备好马车,往苏仁方的府邸行去。   ……   苏家的庭院中,赵恒正和苏仁方对坐饮茶。   他一早过来,就是想和苏仁方说一说这几日从凉州附近送到兵部的几份奏疏。这些文书恰好都是先经他的手,再向上呈报。   奏疏中说,吐谷浑境内频现军事调动,不知是否有出兵的打算。   前几日,他已特意将这几份奏疏标注为要务,送往中书省。只是,最后并未得到重视。想来,太子考虑到去岁才有的曾钰徽案,不想再在边关生事。   可是,赵恒还记得年关前后,吐谷浑使臣慕容乌纥入京时难掩嚣张的态度。从那时起,他便留了一个心眼,时刻注意那边的动向,果然听到了调兵的异常。   方才与苏仁方一同商议了一番,皆认为应当提防吐谷浑勾结邻国吐蕃。   吐蕃与中原王朝之间的纷争已长达百年。沈皇后当政之时,曾邀吐蕃使臣入京,有和平共处之意,后来还曾封宗室女为公主,下嫁吐蕃赞普聂木。   当时,聂木亦有求和之意,两方结亲议和,曾维持了长达十几年的和平。   可是,前年,前任赞普聂木病故,下嫁吐蕃的宗室公主也与去岁亡故,吐蕃政权历经更迭,与大魏的翁婿之谊显然已大不如前。   二人商定,由赵恒再写一封奏疏呈上去,请朝廷下令,加紧凉州一代的边防,随时提防吐谷浑与吐蕃两国的异动。   等说完这些事,已是午后。   方才凝重严肃的气氛渐渐消失,苏仁方笑着看向赵恒:“孩子,新婚的第二日,你就一大早往我这里跑,可别教你夫人生气。”   他语气慈祥诙谐,难得带着几分调笑,令一向面无表情的赵恒脸上也闪过一丝羞赧。   在苏仁方这个养父面前,他才偶尔会表现出那么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反应。   “她昨日太累,让她多歇一歇也好。”   说完这句话,他又意识到其中的深意,显得更不自在了。   苏仁方开怀而笑,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精力充沛是好事,但也要记得养精蓄锐。”   赵恒抿了抿唇,努力维持住脸色,这才没有失态。   “昨日,我也看到那位小娘子了。”玩笑过后,苏仁方渐渐恢复和蔼的模样,“的确生得貌美。我毕竟比你多了几十年的阅历,看人兴许不准,不过,也算有些经验。我看,她应当是个心底良善的孩子,也难怪你执意要娶她。”   赵恒低低地“嗯”一声,心道她就是如此,用一张美丽纯洁的面孔欺骗了他。   这时,外面一个家仆捧着卷册进来,道:“殿下,将军,东西送来了。”   赵恒伸手接过,先展开看了一眼,这才交到苏仁方的手里。   这是他前些年从一名吐谷浑人手中收集来的高原地形图,为防损坏,当初便照样描了两份,今日既说到此事,又见将军这里并无这样的地图,便让杨松回去拿了一份过来。   那家仆未离开,继续道:“这是八王妃亲自送来的。奴方才请王妃一道进来,王妃却说不便,让将马车停在府外,在车中等殿下一道回去。可要奴再去请王妃进来?”   赵恒皱了皱眉,摇头道:“不必了,你去告诉她,我一会儿便回去。”   那家仆快步出去后,苏仁方才笑道:“你也快些去吧,莫让你夫人久等,都亲自来接你了。”   赵恒点头,想了想,还是解释道:“今日一早,太极宫就来人免去了问安,我们还未入宫拜见过圣上,她这才不方便进来。”   “知道了。”苏仁方笑着叹气,“她懂分寸,这很好。你去吧,我送送你。”   两人遂一道穿庭而过,往府门的方向行去。   门外的街道上,月芙坐在马车中,自掀着的半边车帘后朝外看,不一会儿,就见到赵恒和苏仁方两个从府中出来。   她连忙从车中下来,却未走近,只在苏仁方含笑的目光看过来时,微微行了个对长辈的礼节。   苏仁方冲她点点头,又与赵恒说了两句话后,便让赵恒过来了。   杨松亦将赵恒的马儿牵来:“殿下可要骑马?”   他站到马车边,看了月芙一眼,才一点头,接过缰绳要上马,却见月芙眼巴巴地望过来。   “殿下?”   他面色冷淡,又将手里的缰绳交回给杨松:“算了,坐车回去。”   月芙顿时笑了,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先上了车。等赵恒也坐上来,马车便徐徐前行。   车厢还算宽敞,赵恒一上来,就自觉地坐到一侧,开始闭目养神,与她隔了半臂的距离,泾渭分明。   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和夜里的热情情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长安的道路虽然平坦,但每日有无数车马行人走过,时日久了,总会留下凹凸的痕迹,车轮轧过时,带动马车不住颠簸。   月芙小心地看他,借着颠簸悄悄往他那一边挪去,不一会儿,一边的胳膊便与他挨在一起。   赵恒睁开双眼,看着她既小心,又大胆的举动,面无表情地伸出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扶正她的身子:“坐好,别乱动。”   月芙只好坐直身子,眼看他又要闭目,便轻轻拉一下他的衣袖,问:“昨日还未问过殿下,新婚之日,可觉得高兴?”   赵恒抽回自己的衣袖,语气平淡,仿佛十分敷衍地“嗯”一声。   月芙挪动双膝,又朝他靠近些,轻声道:“殿下,阿芙十分高兴。能嫁给殿下,是阿芙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她慢慢抱住他的胳膊,将脸颊轻轻贴上去,覆在他的耳边轻言细语:“不但是因为殿下能保护阿芙,阿芙也想用下半辈子来报答殿下……”   温热的气息自耳畔拂过,令初尝情欲的年轻身体猛地一震,紧紧绷住。   赵恒被她靠着的胳膊、脖颈、耳畔都开始发热。   在听到她最后那一句话时,他的眼神亮了一下,可不过一瞬间,又恢复成平淡无波的样子。   “殿下不信吗?”月芙又问。   不要紧,未来与他相伴,她会证明自己今日说的话。   不过,最好不要有那样的时刻,让他也陷入先前自己面临过的那样的困境中。   赵恒沉默片刻,大约有些受不了她贴得这么近要将胳膊从她怀里抽走。   月芙立刻又抱得紧了些。   赵恒忍不住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这才见她松手。   他抿着唇,将她抱在怀里,半晌,道:“既然已嫁给我,往后应当可以安心了。别再像先前那样,时时想着诓骗我,将那些心思都收起来,明白吗?”   月芙靠在他怀里,闻言咬了咬唇,乖乖点头:“嗯,明白了。”   赵恒皱眉,低头看她一眼,一时觉得她根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   下一刻,马车又颠了一下,月芙在他的怀里不自觉蹭了一下,一手撑在他的大腿上,挣扎着想换个坐姿。   赵恒觉得痛苦极了。   他按住她乱动的腰,嗓音变得沙哑:“已经不累了吗?”   月芙瞥见他幽深的眼眸,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一瞬,红着脸道:“像是已经好了……”   因旷了整整一年,她昨夜喊了两声疼,到底止住了他后来的兴致,现下身子已适应,自然都好了。   赵恒盯着她的脸颊看了好半晌,低头克制地吻了吻她的耳际,直吻得她半边身子一软,直接缩进他的怀里。   他紧皱着眉,敲了敲车壁,吩咐车夫:“行快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3 23:38:46~2021-10-15 00:0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baobao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碧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凍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马铃薯菇凉、请你喝快乐水 10瓶;秋 4瓶;小太阳2、小精豆儿 3瓶;碧落、乙二啊 2瓶;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夕食   驾车的车夫是月芙带来的家仆, 从未给赵恒赶过车,一听这话,顿时疑心自己办事不力, 惹殿下不满, 连忙卖力地催促马儿前行。   马车摇晃得更厉害了。   赵恒怀里抱着月芙,不禁有点后悔。   偏偏月芙乖乖地靠在他地怀里, 双臂缠着他的脖颈,在晃动之时,柔软的小手一下一下从他的脑后蹭过, 蹭得他脊背阵阵发麻。   他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一把拉下她的手,沉声道:“不许乱动。”   月芙无辜地眨眼,一边说着“没有乱动”, 一边“规矩”地改为环住他的腰,靠在他颈边的脑袋却动了动, 趁他不备, 飞快地在他地喉结处吻了一下。   赵恒心里憋着一股气, 只觉自己到这时候才算看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她过去就爱在独处的时候不时试探他的底线。那时, 身份悬殊,不为世间所容,他尚能义正辞严地阻止她。   可是,现在已是夫妻,她的所作所为皆合乎身份情理,他再没法像过去那样严肃地喝止她。   他不禁闭了闭眼,无奈地将她的两只手一并握住, 使她不大能动弹, 又在她的后背拍了拍, 哑着声无奈道:“这是在外面,忍一忍,可好?”   月芙的脸一下红了。他这话,仿佛在说,是她按捺不住寂寞,还在外面就热情如火,不堪等待。   她没回答,就这么靠在他的胸前,什么也没再做。   待回到府中,也不等他说,她就自觉地从他怀里起来,与他先后下车,一道回院中。   只是,一直等到了屋中,月芙也没再主动靠近他,就连替他除下外面那件衣袍,也不似昨夜那样温柔暧昧,从头至尾都规规矩矩的,解腰带时,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甚至与他刻意隔着小半臂的距离。   赵恒的心里划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不禁低头看着忙忙碌碌的她。   可她好像根本没有察觉似的,将怀里抱着的他的衣袍递给侍女后,微笑着道:“好了,殿下若还有事要忙,便去吧,一会儿,我让人将夕食送去。”   赵恒觉得原本火烫的手心里像被人塞了块寒冰进去,一下子冷了。   他性子倔强,不愿表露自己的心思,咬了咬牙,一脸严肃地点头:“我先去书房。”   月芙果然没有挽留,笑着目送他出屋。   赵恒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但已出来了,就不好再回头,只得进书房埋头看一遍公文,再依先去同苏仁方商议的结果,重拟一份奏疏。   待这些都处理完,天色也已暗下来,正是该用夕食的时候。   他点上灯,理了理书案上的卷册笔墨,有些踌躇要不要现在就回屋去。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一道曼妙美丽的身影映在门上:“殿下,该用夕食了。”   是月芙的声音。   赵恒顿了顿,重新坐回书案边,摊开一卷图册,沉声道:“嗯,进来吧。”   书房的门被推开,月芙笑吟吟地进来,先看一眼还低着头坐在案边,一脸严肃的赵恒,再提着食盒到食案边,将热腾腾的饭菜与碗箸摆好。   赵恒始终低着头,聚精会神,一眼也没看过去。   月芙见他好似没什么反应,行了一礼,道:“殿下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说完,转身要退出去。   赵恒忽然抬起头,肃着脸从书案后起身,将她唤住:“你也一道吃吧。”   月芙停住脚步,白里透红的小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直接从食盒里取出另一副碗箸,和他对坐案边。   楚王府的夕食素来简单,如今多了一位新王妃,后厨特意派人来问过王妃的喜好,这一桌饭菜里,多了一道月芙喜爱的乳酿鱼。   她夜里本就吃得少,遇上爱吃的,也不碰旁边的炙肉与馎饦,只喝了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便饱了。   赵恒见她放下碗箸,不禁沉声道:“再吃两口吧。”说着,将她那只还不及巴掌大的小瓷碗拿过来,往里舀了小半碗馎饦。   月芙忍不住皱眉,可一抬头看见赵恒面无表情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捧着碗将馎饦吃了。   赵恒也不勉强她吃太多,自觉地将剩下的大半饭菜吃完。   待漱完口,月芙唤素秋进来,收拾好便离开了。   剩下赵恒一个人留在书房,也有些坐不住,没多久,便干脆丢下手中的笔管,重新理好书案,起身回寝房。   寝房中,月芙穿着一身薄薄的纱衣,正枕在桂娘的膝上说说笑笑,一头柔顺的青丝披散下来,铺在榻上,越发将她的身板衬得娇小玲珑。长长的裙摆下,露出两只白嫩的裸足,一根根圆润的脚趾白里透粉,仿佛莹亮的珍珠,玉雪可爱。   她本就生得纯稚,此刻看起来越发像个天真的少女。可被薄纱遮盖的起伏曲线,又透出一种矛盾丰软的美。   赵恒站在门口,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脚步变得迟缓。   桂娘面对屋门坐着,先看见了他,连忙拍拍月芙的脑袋,示意她朝那边看。   月芙转过脸,一见他回来,立刻从榻上爬起来,趿着丝履走近,笑着问:“殿下回来了,可是公务已处理完了?”   “嗯。”赵恒觉得午后归来时,那种浑身发麻,热血沸腾的感觉又出现了。   桂娘笑着看两人一眼便自觉离开,剩下月芙一个人留在屋里面对赵恒,她才想问要不要沐浴,一抬头,就撞进他幽深的眼眸中,顿时噤声。   有过两年的婚姻,她自诩对男人了解不少,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殿下?”她眨眨眼,微微仰起脸,轻轻地唤,从白日忍到现在,恐怕他也不好受。   赵恒喉结滚动,低头深深看着她,仿佛终于受不了了一般,忽然捏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背后,不住摩挲。   月芙被他怀里灼热的温度烫得轻轻颤一下,用湿漉漉的眼若有似无地与他眼神纠缠,微微张开的红唇间溢出一缕一缕热气,从他的下巴和脖颈间擦过。   他有些不能控制地加重扶着她后背的力道,让她朝前撞在他的胸口。   “啊——”   月芙轻呼一声,立刻被他俯身含住唇瓣。   大约是忍得久了,他亲得有些用力,吮得她唇瓣微疼,一贯地生涩而不成章法。   月芙努力仰着脸颊,一面踮起脚尖迎合,一面决心好好引导一番,趁他放开她的唇瓣,沿着下巴往耳际吻去时,软声道:“殿下,轻一些……”   赵恒放松了一瞬,可下一刻,又用力地含住她一边小巧的白玉耳垂,用指尖揉了揉她被吻得红肿的唇瓣,含糊道:“疼?”   月芙早已站立不稳,被他抱到床边躺下,脑中昏昏沉沉,只觉唇上传来一阵刺刺的痛,忙胡乱“嗯”了一声。   “那我轻一些。”   他是这么说的,却未见得这么做了。   ………………………   ………………………   月芙惫懒不已,脑中一片混沌,待再次沐浴过出来,熄灯要睡时,才有些清醒过来。黑暗里,她小心地往赵恒的身边靠近,想抱着他的胳膊。   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固执,方才在床上还那样强势,结束后,便又恢复作冷静淡漠的模样,规规矩矩仰卧着。   不过,这一次,他没再推开她,就这么让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沉沉入睡。   这是她自去年六月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两天。   ……   第二日是新妇回娘家的日子。   月芙打心底里不想回去见他们,但这是规矩,若太任性,会给赵恒招致流言蜚语,只好一早起来,梳妆打扮。   赵恒坐在旁边看着她,淡淡道:“吃一顿饭就回来。”   他显然知道她一点也不想回去。   月芙笑了笑,戴上一支玉钗,目光掠过妆奁里那只落单的白玉镶金手钏时,顿了顿,转头看着他,道:“殿下还有一样东西没还给我呢。”   赵恒也看到了那只手钏,却没什么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道:“不知丢哪儿了,你若想要,再让人做新的吧。库房里有更好的玉料。”   月芙一点也不相信。昨晚替他更衣的时候,分明摸到他外袍里好似藏了一样硬物,圆润冰凉。   “可我同殿下说过的,那是母亲留下的,殿下也答应了要还给我的……”月芙有些遗憾地看着他。   赵恒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屋,站在门边等她。   月芙又对着铜镜照了照,这才跟着他一道往郑国公府去。   沈家一门如今已生分了,长女高嫁回门,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可沈士槐夫妇却苦不堪言。   他们怕极了月芙和赵恒二人,生怕又惹出不快,从头至尾都战战兢兢,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月芙也不久留,稍坐一会儿,就要行礼离去。   沈士槐夫妇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只在她行礼时站了起来。   只有月蓉,从头至尾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临分别时,她单独问了一句:“阿姊,你恨我吗?”   月芙停下脚步,与她相对而立,摇头道:“不,阿蓉,我不恨你。”   只是再没法做毫无隔阂的亲姊妹了。   月蓉当然明白这一句未尽之言。   她的眼里闪过水光,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为阿姊峰回路转,嫁了一个比崔家好不知多少的郎君而嫉妒,还是为阿姊嫁给了自己原本不中意的郎君而感到庆幸。   至少,她没想过真的要害长姊,这样的结果,让她心里的罪恶感得以减轻。   “我也会过得好的。”她挺直脊背,竖起自己的尊严,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   赵仁初已不再是先前带着玩笑与敷衍的态度,正考虑要向沈家提亲,尽管她知道,这很可能是因为月芙嫁给赵恒的缘故。   月芙不太在意地点头:“盼你如愿。”   她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真心实意地劝告妹妹,尽到身为长姊的义务。   回去的路上,赵恒没有骑马,而是与她一同坐马车。   不过,她却没像昨天一样主动靠近,而是坐在车窗边,掀着帘子朝外观望。   长安的街道繁华依旧,人来人往,车马如织。   赵恒看着她,问:“方才有什么不高兴的吗?”   月芙笑着摇头:“没有,只是有些累了。”   两人不再说话,等回到王府,又各自去了书房和卧房,直到入夜时分。   赵恒没等人将夕食送到书房,便自己回屋。   月芙已然卸下妆面,一身素淡地坐在榻上。他一言不发地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看她,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放到她的手边。   作者有话说:   恒恒是优秀的小伙子,只是闷了一点,总是被女主牵着鼻子走。   又到周六,我有空,发誓明晚字数一定多一点!!!   感谢在2021-10-15 00:02:14~2021-10-15 23:3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2611110、凍缥、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念、爱吃鱼香肉丝的猫 2瓶;12611110、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玉佩   月芙有些诧异地拾起玉佩, 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环形的玉面,镂刻着连绵宛转的折枝花纹,中间是一只衔着花枝的振翅孔雀, 做工精致, 玉质亦温润细腻,镂刻之处本该棱角分明的地方也都圆满光滑, 应当是被人常年佩戴抚摸过的。   “殿下,这是给我的吗?”   她的眼眸亮而剔透,含着几分期待和甜蜜。   赵恒牵了牵嘴角, 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随即恢复严肃,沉声道:“弄丢了你的手钏,便用这玉佩赔给你。”   月芙顿时露出满足的笑容, 捏着络子将玉佩悬在半空中,对着烛光仔细地看了好几眼, 轻声道:“多谢殿下。”   赵恒没忍住, 伸手摸了摸她还松松绾着的发髻, 一不小心把用来固定的木钗带了下来。   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顿时如瀑布般倾泻, 散在肩上、背后,衬得她身形娇小,肌肤如雪。   他的手顿了顿,又没忍住,将五指插进顺滑的发丝间,帮她一下一下顺着长发,再低头看着她雀跃的样子, 道:“这是我八岁那年回京时, 祖母赠给我的。”   月芙看得出来, 他一定十分珍惜这枚玉佩。   当年的姑祖母沈皇后是喜爱八王的。她脑海里忽然回忆起几个片段,是姑祖母提起膝下的皇孙时,总不忘夸两句客儿如何好。   很难想象,在数十个孙儿与孙女中,沈皇后会将一个一年在京中逗留不超过一个月的孙儿一直记在心上。   祖孙两个也许并不亲近,但赵恒一定也是敬重祖母的,难怪他看起来不像太子和咸宜公主那样,对沈家人有根深蒂固的厌恶。   赵恒,他也是家族中的一个异类。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因此而改变过自己,更不会刻意迎合他们。   联想至梦境里,他独自离开繁华如锦的长安,固执地闯入茫茫的西域大漠中。   浊浪与激流,都不曾将他的意志打碎。   月芙用拇指轻轻抚摸玉面,抬头温柔地注视他:“我会好好收着的。”   她说着,起身坐到妆奁前,将装首饰用的多宝盒一层一层打开,直到最后,也最隐秘的那一层,才将玉佩放进去。   赵恒看着她的动作,终于不再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而是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好。”   不一会儿,素秋将夕食送到屋里。   几样小菜,配一碟炙肉和炙虾,再有一大碗汉宫棋。一块块小小的面片被做成棋子的模样,上面印着铜钱样,泡在热腾腾的汤水里,看得人食指大动。   赵恒这一次先一步舀了小半碗汉宫棋递过去。   不多不少,恰好是月芙吃得下,不嫌太饱,又不会夜里饥饿的量。   “趁热吃。”   月芙白日在沈家吃得少,现下也不推辞,自然地接过碗吃起来。   两人安安静静用饭,不一会儿,就将送来的饭菜吃得七七八八。   待漱完口,赵恒道:“府中的饭食一向简单,你爱吃什么,只管让人去说就是。屋里、院里的布置装饰,也可照你的喜好改。库房的钥匙、账册,都在长史手中,想做什么便吩咐他。”   月芙听罢,不禁莞尔一笑,揶揄道:“知道了。殿下这是要将王府交到我手中吗?”   赵恒没笑,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说起话来也严肃不已:“你是王妃,王府本就在你手中,只是平日的琐事有长史管着。”   这下轮到月芙发愣了。   饶是嫁过人的她,也完全没有过这种感受——成婚的第二日,夫君便说,整个家都在你手中了。   在杜家时,她是儿媳,连杜燕则自己都被赵夫人管着,更不用说她。赵夫人掌管着整个梁国公府的大小事务,再不济,还有长嫂崔氏,每日吃什么、用什么,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能自己做主的,只有从家里带去的嫁妆。   如今,她逼着赵恒娶了她,他却说,王府本就在她手中。   好长时间没得到回应,赵恒看她一眼,皱了皱眉,起身道:“我还有事,先去书房——”   话才出口,月芙已经从食案的另一面起身,从后面一下将他抱住。   “殿下喜欢什么样的,我便喜欢什么样的。”   说着,她的脸颊贴在他背后轻轻蹭了一下。   蹭得赵恒心口一麻。   他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叹一口气,拍了拍她环在他腰间的小手:“你不必这样。”   爱屋及乌固然好,但人的喜好也不必因为旁人而轻易改变。   月芙慢慢松开抱着他的手,问:“殿下方才说还要去书房?”   “嗯。”赵恒在门口停了停,留下一句,“你若想读书,也可以去。”   月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有回答,先在庭院里散了一会儿步,又沐浴一番,见赵恒还没回来,这才往书房行去。   赵恒坐在案边,手里还提着笔,见她进来,只一抬头,指了指身边的空地,道了声“坐吧”,便继续埋头书写。   月芙一眼就看见他指的那处,已然多了一张软垫,不知等了她多久。   她抿唇轻笑,自己去书架上寻书看。皆是赵恒的藏书,门类庞杂,月芙不爱看太过深奥晦涩的书,便挑了一卷图册,走到那张软垫上坐下,一点点翻看。   这是难得的彩绘图册,收录了西域诸多小国不同民族的服饰着装,每一幅画都画得栩栩如生。   月芙这两辈子的记忆加起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东都洛阳,虽见过不少西域胡人,却一点也分不清他们到底来自哪里。   只是,图册中的注释文字并非大魏通行的文字,而是一个个像原始符号一般的勾勾圈圈组成的异域文字,她一个也看不懂,只好对着上面的画发呆。   赵恒手边的事早就处理完了,自她进来后,便一直偷偷观察。此刻见她单手托腮,垂眼盯着图册上的陌生文字,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禁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是龟兹的文字。”他搁下笔管,转头看着她,淡淡地开口,“这一张,画的是龟兹僧人在冬日的衣着。”   月芙本有些没精打采的眼神一下子溢出光芒,先问一句“殿下是否忙完了”,待得到肯定的回答,便自然而然地挪到他的身边,靠在他的胳膊上,指着那幅画道:“原来龟兹冬日也很冷。”   “嗯,夏日亦只有白日炎热,待入夜时分,就凉下来了。”   西域都护府就设在龟兹,赵恒年幼时,曾在那里待过几年。   “殿下能看懂龟兹的文字吗?”月芙没错过他方才目光掠过那些陌生文字时熟稔的样子。   “能看懂大半。”赵恒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她靠在自己胳膊上的脑袋,慢慢动了动,抽出胳膊,绕到后面轻轻将她揽在怀里,“龟兹是个佛国,我幼时跟着苏将军在那儿,跟着寺中的僧人学过些龟兹文和梵文。”   月芙察觉到他刻意放轻的动作,没有当场拆穿,只是自然而然地与他依偎在一起,认真地听他讲图册上的画。   周围有淡淡的墨香,她的身上亦有沐浴后的幽香,交织在一起,令空气也变得甜蜜温柔。   待回到卧房,熄灯入眠时,赵恒破天荒地主动靠近,一声不响将月芙抱在怀里。   “殿下?”月芙伸手回抱住他,猜测他是否有别的意图,于是试探着凑上去,一口一口亲吻他的下巴。   赵恒低叹一声,一个翻身将她压住,俯低脑袋,用力封住她的唇,纠缠了好一阵,才慢慢放开,重新搂住她,却没有别的动作,只忽然开口道:“明日要早些起来,得入宫拜见圣上。”   月芙“嗯”一声,想了想,问:“殿下在担心我吗?”   赵恒道:“阿兄、阿嫂,还有阿姊,他们都会在,你跟在我身边,他们便不会为难你。阿父……也许他也不喜欢你,往后,少入宫就是了。”   月芙伸手摸摸他的下巴,轻声道:“我这样的身份,本也不期盼他们能接纳我。能嫁给殿下,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殿下放心,我不会因此难过的。”   赵恒握住她的手,没再说话。   一夜酣睡。   第二日醒来,二人梳洗后,匆匆用过朝食,便一道入太极宫,向圣人问安。   新妇见姑舅,应当要敬茶见礼。赵恒的母亲王皇后早逝,如今亦没有嫡母,圣人干脆将这些礼节都免了。   因此,月芙到甘露殿后,只以新王妃的身份向赵义显行拜见礼,又向太子、太子妃和咸宜公主等人都问候一番,便算是过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在场的宗室林林总总数十个,独独不见杜燕则,他母亲赵夫人亦没来。   月芙觉得自在了不少,就连面对咸宜公主的横眉怒目时,心中也没太多波澜。赵恒从头到尾都站在她的身边,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谁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对她出言嘲讽。   “好了。”赵义显笑了笑,冲众人挥挥手,“今日这样,就算见过八王妃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这里可没留你们的饭。”   底下的宗室们顿时笑了,齐齐向赵义显行礼后,三三两两从甘露殿离开。   只有赵恒和月芙,还有太子夫妇与咸宜公主五人还留在殿中。   赵义显面上的笑淡了些,这时才仔细地端详着月芙。   毕竟是天子,即便再仁慈和蔼,如此专注地审视一个人时,身上透出的威压,也远胜常人。   月芙端坐在榻上,一时被他带着评判和挑剔的目光看得忍不住挺直脊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露怯,给赵恒丢脸。   在她紧张的时候,背后忽然多了一只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是赵恒在提醒她,不用紧张。   月芙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   他就坐在她的身边,身姿挺拔,目视前方,一个眼神也没有,却让她格外安心。   她不禁想起大半年前的中秋宴会上,他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挡在她的前面。   紧张的情绪渐渐得到缓解,掩在袖中紧握的双手也悄悄放松。   她带着得体的微笑,还不闪避地任由皇帝研判。   赵义显将两人之间的这点细节看在眼里,面上不禁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轻轻叹一口气,唤道:“阿芙,朕许你嫁给八郎,是看在八郎一心想要娶你的份上。他是个好孩子,中直可靠,心地纯善,你定要一心一意地待他,万万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他这一番话,是真正以父亲的身份说的,月芙当即认真地点头,郑重道:“陛下仁慈,儿媳有愧,蒙殿下不弃,定会记得殿下的好,绝不辜负。”   得到满意的回答,赵义显这才放缓脸色,看向赵恒,道:“那日你们两个的婚仪,朕没能赶去观礼,好在一切都顺利,朕也放心了。”   他同三个儿女说了几句闲话,便看向崔桐玉,和蔼道:“阿玉,朕还要和他们两个说些事,你先带着襄儿和阿芙下去吧,在宫中四处走走,或是回东宫去都好。”   崔桐玉素来温柔知礼,立刻带着赵襄儿和月芙两个行礼告退,离开甘露殿。   她知道赵襄儿不待见月芙,有意行在中间,将两人分隔开,先问赵襄儿:“这几日,宫中的御厨新做了几样殿下,我正想邀你哪一日一同尝尝,可巧今日你来了,可要去我那里坐一坐?”   赵襄儿欣然应允,随即冷眼看向另一边的月芙,仿佛在用眼神表露自己的不悦。   崔桐玉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般,亲切地转向月芙,拉住她的一只手,笑道:“叫阿芙,对吗?要不要也去我那里坐一坐?八郎还在甘露殿,你总是要等他一道回去的。”   若不知情,只怕当真以为崔桐玉是真心邀请的。   可月芙看着她温柔端庄的大嫂模样的笑脸,心底忍不住抖了抖。   先前在定远侯府的事,让她见识到了这个太子妃的厉害。崔贺樟是她的亲弟弟,两次惹出事来,最后的善后,定都有她的手笔。   月芙隐约能猜到,太子之所以对崔贺樟如此纵容,也与崔桐玉脱不了干系。   这恐怕是一个心机不输男子的女人,咸宜公主与她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这时候邀请,哪里是真的要一同尝点心?   月芙笑着摇头婉拒:“不了,此处要去东宫,也有些路程,我恰好想在附近看看,熟悉熟悉附近的路,就不打扰阿嫂与公主的兴致了。”   崔桐玉点头答应,临去前,还不忘嘱咐:“都是一家人,宫中也没那么多规矩,若累了,便让人抬步辇来。”   月芙一面与二人道别,一面在心中赞叹崔桐玉的面面俱到,直到分道扬镳,才觉得放松一些。   她也不敢走太远,生怕一会儿赵恒要走时,找不到她,便一个人顺着殿外长而起伏的廊庑,来到西面的一座凉亭中,打算坐在这里等待。   只是,还未等她坐定,就看见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一道身影正对着她的方向,见她进了凉亭,便直接朝这边行来。   待人走近了,她才认出来,衣冠锦绣,面目俊俏,正是先前曾向她示好过的小郎君赵佑。   方才在甘露殿里,他也与那一众宗室们坐在一处,想不到还留在太极宫中未离开。   月芙从石凳上起来,走到亭边,隔了一段距离,冲他礼貌一笑,心中却疑惑他为何要过来。   “沈娘子——”赵佑开口便觉唤错了,白皙的脸上登时浮现局促的红晕,连忙改口,“对不住,如今该叫一声八王妃了……我、我有两句话,想同八王妃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5 23:30:21~2021-10-17 00:0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KongManYi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le 2瓶;中国联通、网文少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私心   月芙想了想, 唤了一声“小郎”,这是民间的妇人唤夫君弟弟的称呼:“不知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我想……”赵佑看起来紧张极了,低着头支支吾吾, 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想祝八王嫂与八王兄能、能和睦长久……”   月芙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憋了半晌, 竟然憋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不起,”意识到这一声笑令他更紧张了, 月芙连忙道歉解释, “我只是有些没想到,小郎会同我说这话,多谢你的一番好意。”   她说话时, 语气诚恳,目光真挚, 这才缓解了赵佑的局促。   他笑了笑, 深吸一口气, 好似下定决心一般, 正了正脸色,道:“其实,我还想说两句别的。先前,我、我年少无知,曾打搅过王嫂……那时我没想太多,只是凭着本能行事,甚至也曾妄想过, 有朝一日能……后来, 若不是八王兄即使点醒我, 我恐怕也不会想通……总之,我已然明白了八王兄的一番好意,近来也已进羽林军,成了太极宫的御前侍卫,将来,待我多加历练,总有一日,能像八王兄说的那样,做个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男儿。”   一番话说完,原本只是微红的脸颊已涨得通红。   起初,得知赵恒要娶沈家大娘的时候,他的心中震惊不已,甚至一度感觉赵恒欺骗了自己,那日的好心劝说,也不过是他为了让自己知难而退才故意为之。   可是,气愤了几日,冷静下来后,他又慢慢想明白了。   不论最后是谁,哪怕不是赵恒,也都不会是他。   那天赵恒的话一点也没错。   想明白这一点,他心中也好受了不少。好在情意未深种,他难过失落了几日,到婚仪观礼那日,已能坦然面对一切。   不论如何,八王兄至少能保护住沈娘子,这样的结局令人安心。   “王嫂,盼你也能过得好些。”   月芙脸上的笑意先收起一些,随后又重新绽开。她认真地看着赵佑,轻声道:“多谢你,小郎将来一定能得偿所愿的,我相信。”   ……   甘露殿中,只剩下父子三人。   赵义显从桌案上的一堆奏疏中寻出昨日赵恒呈上来的那一封,朝赵怀悯的那边扬了扬,道:“大郎,这是八郎昨日写的,你应当已看过了吧?你意下如何?”   赵怀悯近两年越来越受倚重,掌握了朝中的大部分事务,日常的奏折文书从三省六部过后,都要经他的手,若无赵义显发话,他的批示便是朝廷的最终决议。   赵恒的这封奏疏,他自然早就看过了,料想今日要有这一问,也不见迟疑,当即道:“儿以为,八郎的顾虑不无道理,应当令陇右道的军政官员都提高警惕,加强布防,应对吐谷浑有可能发动的突袭。至于吐谷浑会暗中勾结吐蕃——”   赵怀悯说到这里,看一眼身边的赵恒,目光中带着欣慰,又有几分宽容,仿佛在说“勇于谏言,值得褒奖,可到底年轻,见解有失偏颇”。   “儿以为,吐谷浑当提防,可若说他们勾结吐蕃,属实有些杞人忧天了。且不说我大魏与吐蕃联姻有数十年之久,如今吐蕃已又派了使者前来,要与咱们商议继续联姻之事,最重要的是,吐蕃与吐谷浑之间素有旧怨,多年来未曾和解,又怎可能会暗中结盟?吐蕃位处高原,与中原相差甚大,我大魏将士多不适应那儿的气候与地形,若只为了这一点渺茫的可能,便要派人前往打探,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一番话说下来,有理有据,让人寻不到反驳的理由。   赵义显看一眼赵怀悯,淡淡一笑,语气平静地说了句“是吗”,又转向赵恒,问:“八郎,你长兄的看法,你可认同?”   赵恒看着一脸歉疚笑意的赵怀悯,面上没什么表情。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赵怀悯为何这样说,他心知肚明,不过就是要息事宁人,稳住西北边疆的官场罢了。   但轮不到他来点破这一点。   “臣这封奏疏只是一家之言,究竟如何抉择,当在父亲一念之间。”   “嗯。”赵义显将奏疏放回桌案上,未说到底要如何处置,只又问赵恒,“八郎,若吐谷浑来犯,你可愿领兵迎战?”   赵恒和赵怀悯两人皆愣了一下,赵怀悯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弟弟一眼,随即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赵恒肃着脸郑重点头:“儿在边塞长大,自小看遍西北的山川河流,那儿的一草一木,一人一马,皆不容外敌入侵。若吐谷浑当真起兵,儿自愿上阵拼杀,毫不推辞。”   虽一时不确定皇帝的用意,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任何一个大魏男儿都义不容辞的事,他绝对不会拒绝。   赵义显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面容,终于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温和笑容:“好,阿父记住你今日的话了。都去吧,时候不早了,也不留你们两个用饭了,八郎新婚,趁着这几日,多与阿芙说说话吧。”   “儿知道了。”   兄弟两个一同向父亲行礼,从甘露殿离开。   赵怀悯的心中压着事,走出去几步,笑着问:“八郎啊,你一向不关心朝政,怎会忽然给阿父上疏?”   赵恒知道他在怀疑自己的动机,也不做无谓的解释,只实话实话道:“奏疏中说的,皆是我心中的想法和猜测,别的事我自不会管,但事关边疆安危,西北一带,我又熟悉,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赵怀悯显然不大相信这番说辞,但也没再多问,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两人无话可说,从守在甘露殿外一处拐角的内侍口中得知月芙三人的去向后,便分道扬镳。   赵恒在内侍的指引下,沿着南面的廊庑,寻到凉亭处,果然见一片繁茂的花丛边,正站着熟悉的亭亭的身影。   他严肃的面孔开始放松,嘴角闪过笑意,脚步也渐渐加快。   只是,还没走近,就看见那片花丛边,一棵松柏的后面,还站着另一个身影,居然是赵佑。   他低着头站在月芙面前,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微微泛红,正低头同月芙说着什么,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羞赧。   而与他隔了两三步的月芙,则温柔地笑着,仔细听他的话,接着,又认真地说了一句什么。   这样的情形,让赵恒一下回想起数月前的那场接风宴上,这两个人,也是这样面对面站在一起说话。   放松的脸庞再次紧绷起来,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也背到身后,紧紧交握住。   他抿着唇继续朝那边行去,终于在两人身边不远处停下,淡淡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人同时朝他看过来。   赵佑连忙退后一步,紧张地笑道:“我方才同王嫂说了两句话,正要告辞,既然八王兄来了,我也不多叨扰,这便先回去了。”   说完,略一施礼,匆匆离开。   月芙则先看一眼赵恒的脸色,见他脸色有些紧,便走近些,仰头笑道:“殿下,咱们要回去了吗?”   赵恒微微颔首,没说什么,带着她离开太极宫,登上马车,往楚王府的方向去。   路上,赵恒一句也没再多问,只是脸色仍旧没有好转。   月芙一连看了他好几眼,又像先前那样主动挪到他的身边,笑着问:“殿下生气了吗?”   “没有。”赵恒目视前方,薄唇紧紧抿着,他没有生气,只是心里有点闷罢了。沉默片刻,又问一遍:“他和你说了什么?”   月芙也不隐瞒,认认真真将方才赵佑说的话复述一遍,末了,又问:“殿下先前同他说了什么?可是有意劝他放弃别的念头?”   这下,轮到赵恒不自在起来了。他努力维持着脸色,沉声道:“是同他说过些话。也告诉过你的,他年纪尚小,没经过多少事,当时又对你有意,若不劝住,恐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那时,他说过,会替她解决赵佑的事,月芙当然记得。她打趣地“哦”一声,装作恍然大悟又感激涕零的样子,半跪着微微起身,攀在他一边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殿下总是想得这样周到。”   她一边说,一边在他发红的耳垂上轻轻吻一下。   柔软的触感一闪而过,赵恒整个人后背一僵,牙关也瞬间收紧。   他忍不住叹一口气,闭了闭眼,伸手将她从肩上拉下来:“好好坐着,别闹。”   “是我想多了,还以为殿下从那时起,就不想让我嫁给别人了。”月芙被他抱住,颇有些心满意足,语气却故意带着淡淡的失落。   赵恒一时没说话,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没想那么多。我总以为,我不能娶你,你该嫁一个能带你离开这里的人,赵佑,他的确不适合。不过……也许当时的确也有几分私心。”   最后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让月芙一下子心花怒放。   她仰起脸,主动在他的唇边印下亲吻:“不论殿下那时如何想,反正,我对殿下是早已有了私心的。”   赵恒这几日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块打火石,一碰就燃,眼下被她这么亲两下,又有些燥热起来。   他捏住她的两只手腕,反绑至她的身后,让她挺起胸膛,不能动弹,可唇瓣却忍不住低下去,寻到她的,再纠缠在一起。   因还有分寸,顾忌着是在车中,不敢做什么。只是,回到府中时,月芙的唇瓣已然红肿湿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7 00:01:30~2021-10-17 23:2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henalan 8瓶;ElectricBlack、44109916 5瓶;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线索   东宫丽政殿, 崔桐玉和赵襄儿两个正喝着茶,吃着点心,说说笑笑, 谁也没再提月芙。   赵襄儿看着满桌的精致点心, 问:“阿嫂,你让我来, 不会真的只是尝点心吧?”   她说着,拾起一块才送上来,还热乎乎的见风消尝了尝, 点头道:“的确不错, 比我府上做得好,哪一日将人借我用用。”   崔桐玉笑着点头答应,又说:“我确实有话要说, 不过,还是等你长兄回来了再说吧。”   赵襄儿举箸的手一顿, 看她一眼, 顿时能猜到她要说的话八成与八郎大婚那日皇帝的反常有关。   两人就这么重新将话题放到点心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等了许久, 赵怀悯才回来。   他的脸色不复方才在甘露殿时的平静温和,而是变得冷若冰霜,狭长的眼眸中也透着毫不掩饰的阴郁。   他双手背在身后,大步走到殿中,一言不发地在榻上坐下。   崔桐玉注意到了,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脂粉气息,衣襟虽理得整整齐齐, 可转动脖颈时, 领口的肌肤处却有一个小小的红印, 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只停留一瞬,便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毫不在意地往他手边递一杯茶,让下人们通通下去,笑问:“大郎可是听说什么消息了?”   赵怀悯十分坦然,没有任何要隐瞒的意思,沉着脸点头:“八郎成婚那日,阿父像想起了什么旧事,睡梦之中,还说了几句呓语。”   他随即将方才从薛贵妃那里听到的几句话复述一遍,道:“看来,八郎出生时,的确发生过一些事,恐怕还与母亲有关,父亲应当做了让母亲无法谅解的事。”   赵襄儿半眯起眼,夹着一片见风消出神片刻,猜测道:“难道,是父亲执意要将八郎送走,而母亲不同意?母子连心,谁能忍心看着刚出生的稚儿独自受苦?”   “还有那道士口中所谓的谶言,”赵怀悯显然对此怀疑颇深,甚至在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若与八郎有关……八郎是皇子,与皇子有关的谶言,引起祖母的注意……据我所知,祖母对谶言、天象之学有几分相信。”   三人都陷入沉默。   良久,崔桐玉道:“这两日,我让身边的人悄悄查问了当年在东宫当差的内侍和宫人。时间久远,与圣上最为亲近的那几个,除了如今的中御大监和他手下的那两人外,都已过世。唯有先皇后身边的人,还有迹可循。”   她知道前些年赵怀悯曾让人暗中去找过当年在慈恩寺的那位西域高僧,只是那位高僧离开慈恩寺后,便杳无音讯,连当初带在身边的弟子们也不知去向,只好放弃。   既然无法从高僧身上入手,而那名所谓的游方道士更是不知来历,她思来想去,决定从当初东宫服侍的旧人们身上入手,这才找到突破口。   皇帝对发妻王氏情深意重,朝野上下,乃至民间百姓,都有所耳闻,连带着定也会对当年服侍的人格外厚待。   赵怀悯顿时来了兴致,问:“如何,可找到什么线索了?”   崔桐玉点头:“的确有一条线索。先皇后身边有三名最亲近的侍女,其中两个都在圣人践祚之前便过世了,唯有一个,在先皇后还怀着八郎的时候,就得了急病,被送出去宫外,从此再没回来过。我本想让人去尚宫局,但想来二十多年前的旧档应当都已送去内侍省留存了,若再要找,反而惹人注目。”   她说着,目光忽然转向赵襄儿:“不过,无意之间,倒是还寻到了一个人。襄儿,你可还记得,当年有一位曹姓的乳母?”   乳娘曹氏,赵襄儿愣了一下,很快想起来:“记得,她是我身边的旧人,听闻身边无亲无故,前两年,她说年岁大了,想回乡养老,我便被了她银两赏赐,放她离开了。”   曹氏是她的乳娘,抚育过她几年,也算亲近之人,当然不会忘记。   “你可还能寻到她?据我所知,曹氏因无亲无故,为人朴实,曾与先皇后身边的秦女史结拜为姊妹,秦女史便是那名得了急病被送出宫的侍女,因她早已离宫,后来知道此事的人极少。”崔桐玉仔细将其中的关系解释清楚。   赵襄儿不禁有些佩服:“阿嫂,你果然心思敏捷细致。我与曹氏这两年不曾联络,不过,恰好知晓她是襄州人士,从我府中离开后,便是回了襄州。”   “襄州?”崔桐玉的目光一动,又看向赵怀悯,“那儿倒正好有个人。”   赵怀悯一听,就知她指的是不久前才被贬往襄州的崔贺樟。   “也好。这事本也不方便让旁人来办,就交给他吧,今日就让人给他递信过去。”   只要找到曹氏,应当就能找到秦女史,问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要问出那个所谓的谶言是什么。   ……   夜幕降临,楚王府中,后厨早已备好饭食,来问了好几遍,皆被素秋和桂娘退了回去,原因无他,月芙和赵恒自从太极宫归来后,便直接进屋,关上屋门,直到现在也未出来。   下人们都守到庭院去了,没人敢去打搅。   卧房里,从桌案到床榻,短短一路,落了好几件衣裳,外衫、里衣、罗袜、腰带,零零散散,甚至还有发钗、耳坠等金玉首饰。   四月的天,本就有了初夏的感觉,屋里的暧昧气息更为这一切增添了几分燥热。   月芙披散着长发,软软地趴在堆叠的被褥上,面色绯红,眼神迷离,两片饱满的唇瓣靡艳润泽,为原本清丽的面庞增添了几分明艳诱人。   赵恒覆在她的背后,一手握住她单薄的肩膀,一手轻轻划过她的后背,将她铺开在后背的乌黑的发丝一点点拨开,露出底下雪腻的肌肤。   洁白中带着灼热的粉。   他目光泛红,仿佛永远不知餍足一般,面上早已布满汗珠,额角更时不时有青筋跳动,却仍旧不肯停歇。   已将近小半日。   月芙筋疲力尽,等他终于停歇时,才伸出颤巍巍的一条胳膊,推他一把,低声埋怨:“明明说过没生气的……”   他方才那副无法满足的样子,分明是在生气。   说来也怪,月芙从没感到他对杜燕则这个前夫有过一星半点的在意,对赵佑那个情窦初开,羞涩无比的孩子却十分介怀。   她感到难以理解,也无暇多想,只是半眯着眼,努力想从床上爬起来。   可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软,好不容易支起来一些,轻轻一晃,又重新跌进床里。   她的脑袋蒙在柔软的被衾间,一点也不想动弹。   赵恒已经面色如常地起身,披上一件松垮的袍子,走到外间叫水进来,转身见她身娇体软的样子,眼底闪过笑意,默不作声地上前,单膝跪在床上,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膝上。   盛着温水的铜盆就放在一旁,他伸手拿过巾帕想帮她擦拭。   月芙忽然反应过来,顿时一阵脸红,连带着脖颈也蔓延开红晕,迅速布满全身。   她赶紧抢过巾帕,咬着牙忍着酸痛,转过身胡乱地擦了擦。   赵恒看着她慌乱的动作,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她将巾帕放回铜盆边的时候,从后面将衣衫递过去。   两人一番收拾后,守在外面的素秋进来将门窗打开,桂娘则送来一直温在炉子上的饭食。   天已完全黑了,敞开的窗外,树上的槐花已开了,芳香扑鼻,不一会儿便悄然流溢到屋中。寂静的夜色中,亦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赵恒盛了一整碗槐叶冷淘递过去,沉声道:“今日你累了,要多吃点,明日才好得快。”   月芙难得觉得脸红。她这样累,分明都是他的缘故,可他的话听起来,好似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和了槐叶汁的凉面碧绿青翠,在已经有些炎热的初夏显得十分清爽。   月芙的确腹中饥饿,倒没推辞,只红着脸埋着头,将一整碗槐叶冷淘吃完。吃完亦觉不够,又主动盛了半碗米汤,就着炙虾和腌菜喝光。   用过夕食后,赵恒又去书房忙碌。   月芙精神不济,在庭中稍走两步,就觉太累,早早回屋,换身衣裳便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恒终于从书房中回来。   屋里几盏灯都已熄灭,只剩屏风外最靠近门边的一支孤烛还燃着。   轻手轻脚绕过屏风,瞥见床上那道熟睡的身影,面目逐渐柔和。   他飞快地洗漱,换好衣服后,便吹灭那一盏孤烛,爬上床,在她的身边侧卧下来。   月芙先前已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时正是浅眠的时候,感到床上一阵塌陷,紧接着,就有热源靠近,迷糊之间,慢慢睁开双眼。   “殿下忙完了?”   “嗯。”他淡淡应声,将已被拉下的被衾一角拉了拉,盖在她的胸腹上。   这一番动静虽不大,可月芙却忽然觉得不困了。她看看停在半臂之外赵恒,依旧主动凑过去和他靠在一起。   黑暗之中,她努力睁大眼睛,果然看见他的唇角微微上翘。   这样的日子,安逸得有些不真实。   “殿下,”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轻声问,“咱们是不是快要离开长安了?”   在她的梦境里,赵恒在成婚后便立刻一人一马,离开长安,负气一般,去了凉州。   这辈子,他没有因为她的事和皇帝、太子和咸宜公主爆发巨大的冲突,也因此没有立刻离开。   但她知道,他要离开长安的念头从未改变过。   赵恒抱住她的手忽然僵了僵,沉沉地应一声“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7 23:20:22~2021-10-18 23:3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射太阳的兔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凍缥 12瓶;终嫣静寂 8瓶;莉萍Julia 4瓶;□□ile、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失落   白日在甘露殿, 皇帝虽未言明用意,可方才在书房中深思时,赵恒已然明白了。   皇帝这是在暗示, 会允准他离开长安, 重返凉州,且会给他军中的职务, 让他的离开名正言顺。   成年的皇子,若不为公事,无故离开长安前往遥远的边疆, 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至于太子如何看待皇帝的做法, 他不必细想也能猜到。   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于他而言,是一件好事。   只是,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成婚以后, 月芙是否还愿意跟他离开。   “想来就在五月了。我这一去, 恐怕不久就要出征, 你若想留在长安, 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崔贺樟已走了,这几年都不会调回来,你已嫁给我,便是楚王妃,哪怕阿姊也不能拿你如何。京中还有苏将军,他与我情同父子,我不在时, 他也会照看你的。”   这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 已将月芙留在京中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黑暗中, 月芙的困意更少了,忍不住摸摸他刮过胡子后光洁的下巴,道:“殿下希望我留下,然后独自离开吗?”   赵恒捏住她纤细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揉弄,颇有些煎熬和矛盾。   “嗯。”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好似十分肯定,“那天干燥寒冷,风沙漫天,还会有战事,不宜常住。我这两日仔细研判过凉州和龟兹送来的军报,也查阅了过往三十年的战绩和吐谷浑、吐蕃如今两位君主的事迹,若我猜得不错,恐怕再有两个月,到六月里,就要有一战,那里不安定,你留在这里也好。”   皇帝和太子都未将即将到来的战事放在心上,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是,他这样说,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自欺欺人,为她留在这里找借口罢了。   “是吗?原来殿下是这样想的。”   月芙轻轻地问一声,心里闪过一丝失落。   她知道赵恒是个固执又嘴硬的人,方才那一番话,一定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但听到后,仍免不了觉得有些失望,仿佛他真的想将她从身边推开一般。   不过,她心中亦明了他这样说的缘由。先前是她先欺骗他、利用他,即使道歉过、解释过,也无法让他完全相信。   赵恒听不出她那一句平静话语里的情绪,只是闷闷地“嗯”一声,翻了个身仰卧着,不再面对她。   月芙张了张口,想同他说什么,最后到底将话咽了下去。   婚后的第四个夜晚,两人都有了满腹的心事。   第二日一早,月芙醒来时,枕畔已了无痕迹,赵恒又在她还在睡梦中时,从寝房离开了。   她的脸色有些恹恹的,一边举着木梳梳头,一边问:“殿下呢?”   素秋回:“殿下坊门才开时就起来了,匆匆用了朝食,去书房取了点东西就出门了,未曾说要去哪里。”   月芙心底的失落更强烈了。   她想起新婚后醒来的第一个清晨,身边也是这般空空荡荡。可那一天,他是留下了话的,交代自己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今日却一句话也不曾留下。   她自然不会疑心太重,只是两相对比之下,差别立现,不得不让人多想。   也不知他是不是还在计较去凉州的事。月芙叹一口气,没再多想,梳洗好用过朝食后,便带着素秋和桂娘一起理了理库房,挑出几样厚实的料子,于午后乘车出门,前往东市,寻到熟悉的铺子让做成适合在西北秋冬的风沙中穿的衣裳。   待付好定金,预备回府的时候,月芙忽然遇见了许久不见的崔氏。   崔氏正带着儿子阿翎在一处卖糖人的铺子前逗留,看来应当是难得外出采买,便带着儿子一道来看看。   过去在杜家时,两人是妯娌。崔氏因是崔汲一脉的远亲,又生了杜家的长孙,在赵夫人面前十分受关照。她不曾做过对不起月芙的事,但每一次赵夫人苛责月芙时,她皆冷眼旁观,是以月芙对她实在亲近不起来。   如今两人之间已没了妯娌的关系,月芙更加不想同她多说话,于是只看一眼,便要带着素秋等人离开。   只是,崔氏仿佛有所察觉,在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月芙,立刻将阿翎交给身边跟随的下人,笑着迎上前来喊:“阿芙,果然是你!”   月芙不得已,只好停下脚步,微笑着冲她颔首,态度间带着几分的疏离。   崔氏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像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一般,一手掩唇,“哎呀”一声,道:“是我疏忽了,如今不该再叫‘阿芙’,应当是八王妃了。”   她说着,便退后一步,略行一礼。   月芙只笑着请她不必多礼,虽不欲与她多说,但料想她这样主动地上前问候,一定是想说什么,遂静等下文。   果然,崔氏在她身边看了一眼,有些诧异地问:“怎不见八王?”   “殿下公务繁忙,今日是我一人过来的。”   “公务繁忙?”崔氏重复了一遍,面露异色,“可方才……”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要让旁人追问下去。   月芙不愿顺她的意,便只笑吟吟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崔氏碰了一脸灰,面色讪讪,不甘心将话咽下去,只能自顾自道:“方才我带着阿翎从平康坊过来时,远远的好似见到了八王殿下,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两人走得有些近,我本以为是你,可现下看衣着……哎,隔得有些远,大约是我看走了眼吧,你别放在心上,新婚燕尔,正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崔氏一面观察月芙的脸色,一面又絮絮叨叨说了两句暗示咸宜公主脾气大、难伺候的话。   月芙的心里起了个疙瘩,有些听不进她的这些唠叨,打起精神应付两句,便匆匆告辞。   素秋将崔氏的话都听在耳中,上车后,迟疑着劝两句:“娘子,崔大娘子兴许只是信口胡言,她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又或者,殿下身边的娘子,是哪位公主也说不定呢。”   月芙叹一口气,摇头道:“不论她说的真假,回去问一问殿下就知道了。”   她相信赵恒的为人,即便心里有些难受,也不想只听旁人的一句不知真伪的话便先在心中埋怨他。   素秋见状,不再说什么。   东西市是长安城中商贩云集的地方,往来行人络绎不绝。马车行到东市与平康坊之间的道上时,遇上一阵壅塞。   “娘子,前面的好像是殿下。”车夫朝前张望一番,赶紧回身告诉坐在车中的人。   月芙听罢,忍不住掀开车帘,循着车夫指的方向看过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前方,的确有一个熟悉挺拔的身影正牵着马儿,沿路慢慢前行。   他身边除了杨松等两三个侍卫,也的确如崔氏所说,还有一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他们背对着这边,缓慢前行,偶尔说一两句话,皆没有察觉身后的注视。   月芙仔细辨认了片刻,才认出那名年轻女郎,正是先前皇帝、太子等人为赵恒挑选的王妃人选,王家十四娘。   “娘子,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素秋显然也看到了,越发小心翼翼地问。   就连车夫也察觉到不对,一时不敢吱声,有些后悔方才的心直口快。   人群前方的赵恒将王十四娘送至马车边,站在一旁看着她登上马车。   月芙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重新坐回车中,道:“算了,不必过去,先回府吧。”   只是,车夫才应一声“喏”,拉着缰绳继续控制着马儿缓缓前行,要在路口处朝西面行去时,前方的赵恒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的马车。   他瞥见车夫有些为难和闪躲的神色,不禁皱了皱眉,冲身边的杨松交代几句,便将手里牵着马的缰绳递出去,转身逆着人群前行的方向,朝马车行来。   “娘子,殿下看见咱们的马车了,就要过来了。”车夫在前面小声提醒,将马车停到路边,主动下去,向赵恒行礼,掀开车帘。   素秋左右看看,自觉地下车,将月芙身边的地方让出来。   月芙咬了咬下唇,忍着满腹疑云,冲赵恒微笑,道:“我才去一趟东市,正要回府,可巧遇见殿下。殿下可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若有,我便先回去,不打扰殿下——”   话还没说完,赵恒已经面无表情地大步登上马车,阖上车门,沉声道:“回去吧。”   “喏。”车夫连忙应声,重新赶车上路。   车轮缓慢滚动,车身摇摇摆摆。   月芙低着头,好半晌没有说话,更没像以往那样,主动往赵恒的身边靠近。   赵恒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慢慢道:“今日的事情都已处理完了。”   “哦。”月芙的回应十分简单,似乎不大想说话,更没有直接问方才的那一幕。   赵恒反而觉得有些局促,一时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又成了一句疑问:“今日怎想起要来东市?”   月芙依旧低着头,一眼也没再看他,道:“我找了些料子出来,送来给东市相熟的绣娘,做几身衣裳。”   “嗯。”赵恒见她问话就答,却仍然不问方才的事,越发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又道,“今日是几时起的?我走时,你还睡着……”   说到这儿,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月芙已然抬起头,用一种失落又惆怅的眼神无声地望着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8 23:38:24~2021-10-19 23:4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曾老师-英语培训、学、七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呦呦 9瓶;原晨希 5瓶;团子爱吃大福 3瓶;琪琪 2瓶;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郎君   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与他对视, 红润地唇瓣抿成一条线,目光盈盈,看起来既委屈又可怜。   赵恒在她地眼神里先是不自觉变得面目严肃, 然后又慢慢软化。   他搁在膝上的一只手悄悄收紧, 迟疑了好一会儿,慢慢凑近几分, 试探着问:“生气了吗?”   月芙扭开脸,有些不想同他说话,只轻轻哼一声, 便重新低下头捏着系在腰间的香囊, 不住地揉捏。   她从前是不敢这样的。   在家中的时候,与继母不亲近,下面又有一双弟妹, 她从来都只能做个知礼懂事地长姊。在杜家地时候,尽管杜燕则口口声声说着将她放在心上, 但面对赵夫人的为难, 却从没哪一次真正替她说过一句话, 她自然更过得小心翼翼。   只有在面对赵恒的时候, 才会偶尔不自觉地袒露任性娇气的一面。   就是这样,她也不敢真的生气,只是不吭声地等着赵恒的反应。   然而,许久过去,都没等到任何回应。   月芙忍不住悄悄抬眼朝旁边飞快地看过去。   赵恒坐在旁边,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心里涌起一阵凉意, 随即一点点忐忑起来, 生怕反而因此惹恼了他。   可若现在就主动示好,她又心有不甘。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一路无言,直到回到府中。   下车时,月芙一手扶着车缘,一手伸出去想扶着素秋递来的一边胳膊。   只是,还没等素秋上前,赵恒已先一步托住月芙的手肘,待她稳稳地踩到地上后,又立刻松开,道了声“我去书房”,便转身大步走开。   素秋察觉到两人的气氛不对,连忙过来故作轻松道:“天热了,昨日冰了些醪醴,娘子要不要饮一小杯?”   月芙颇有些无精打采的,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往庭中走去,直到进了屋,将发髻上的珠钗、铜篦除下来,才后知后觉道:“去弄些来吧,我想饮一杯——多取些,你们也分几杯。”   素秋愣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醪醴,这才赶去后厨,再回来时,手里提着食盒,从里头取出半壶醪醴,倒进酒盏中,递到月芙的手边。   浓稠的酒浆在盏中显得有几分浑浊,微微晃动,便散发出芬芳馥郁的气息。   月芙捧着酒盏小小地饮了一口,微微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流淌进腹中,总算暂时压住心中的情绪。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方才去了书房的赵恒踏进屋中,手里还拿着一册书。   见月芙正捧着酒盏喝酒,他不禁皱眉,挥手让其他人出去,一言不发地放下书,走到她身边将酒盏从她手中取走,道:“怎么喝起酒来了?便是不高兴,也不能胡乱喝酒。”   他这是以为她在借酒浇愁呢,月芙一听这话,登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一向温柔的脸庞上浮起一层带着薄怒的绯色,小声埋怨道:“殿下知道我不高兴,却什么也不说。我哪里胡乱喝酒了?不过是喝一盏消暑罢了。”   “只喝一盏?”赵恒有些不信,指着她手边的那半壶道,“那为何还有这么多?”   月芙随即反驳:“余下的是要给素秋她们分着一道饮的!”   赵恒愣住了,看着那半壶醪醴,难得有点不好意,只好强装镇定,抿着唇道了声“那就好”,可一转眼,对上月芙红扑扑的愤怒脸颊,又软了下来。   他叹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把方才放下的那本书一声不响地推过去。   月芙瞥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伸出手翻了翻。   那册书看起来古旧,书页已然泛黄,装订的线也微微松动,在周围留下一圈细细的绒毛。里头的文字有两种,月芙虽不识得,却看得出来,其中一种和上次她在书房翻到的那卷图册中的极像,应当是龟兹文。   “殿下给我看这个做什么?我又不认得。”月芙只翻了两页就不翻了,闷闷地说。   赵恒伸手想抱她,可看她情绪不好,便先收回手,斟酌一番语句,解释道:“这是数年前,我从一位自天竺来的游历僧人手中购来的一册书,记载了许多异域草木的习性。其中提到一种产于天竺的花,经处理后可入药,于一些顽疾有极佳的效果。今日王十四娘在东市,就是要向从西域来的商贩们询问培育此花的法子,恰好偶遇我,因听闻我府中藏书颇多,尤以西域孤本为主,便来向我打听了一番。”   月芙慢慢抬起头,看赵恒一眼,又看那册书一眼,问:“她为何要做这些?”   赵恒见她情绪缓和下来,声音也跟着放软:“她母亲患病多年,从去岁开始,有一位游医调了常服的方子,其中增加了这味药,效果极佳。只是这味药只有每年从西域商人手中采买,价格高昂是一回事,若遇上战乱、天灾,商路不通,便无药可用。她便向商人们买了种子,打算带回兖州去试一试。”   “原来是这样。”月芙的脸色已经彻底放柔,将那本书合上,道,“那殿下是否要尽快将书送去给王十四娘?”   她一向很有分寸,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稍稍放肆些,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这一番话,她已听进去了,心中的委屈和难过也平复了。   赵恒见她仿佛已不生气了,这才重新伸手,轻轻将她带进怀中,安慰似的拍着她的后背,道:“一会儿我派人送去就是了,她明日就要离开长安回兖州去。”   说着,他又停顿一下,好似有些说不出口似的,犹豫片刻,才道:“我也没想到会遇见她。除此之外,再没说其他——哦,她还说,咱们成婚的时候,她未能赶上观礼,到第二日才到长安,有些遗憾。你别多心。”   这才是他真正想解释的话。   月芙此刻觉得心中熨帖极了,不禁也伸手抱住他,柔声道:“我知道了。”   说起来,王十四娘是王氏族人,也是赵恒的表妹,既然遇上,的确不好一声招呼也不打,赵恒的为人,她自然是相信的,只是想要个解释罢了。如今解释也有了,她感到心满意足。   赵恒见状,轻轻舒一口气,低下头去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   月芙抬了抬脸,在他胸口蹭两下,软声道:“殿下,我也不是有意要发脾气的。只是方才在东市时,遇见杜家的崔夫人,她说方才见你身边跟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我这才有些生气……”   赵恒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生气也没错,是我未能立刻同你说清楚。我娶了你,就会好好待你,你别担心,更别听信别人的话。”   他并非有意,只是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面对她时,本就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方才一路都在想着要怎么解释,这才惹她生气,怎么能怪她呢?   月芙轻轻“嗯”一声,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从他的怀里抬起头,问:“殿下今日怎会去东市?”   这话又让赵恒又有些犹疑:“我一早去了太极宫,待朝会散后,像圣上请求离开长安。圣上允了……我便去东市订了些茶、布等物,预备带去凉州,分给那里的将士们。”   原来是为这个,难怪清早离开时,没告诉她去向。   月芙猜他定还在想着一个人离开,于是直起身子,坐在他的膝上,双臂圈住他的脖颈,认真道:“方才我还未告诉殿下,今日为何也要去东市。”   不知怎的,赵恒的心开始砰砰直跳,隐隐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连呼吸都恨不得停住,只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挑了几块厚实的料子送去给相熟的绣娘,让做几身能抵御风沙与寒冷的衣裳,过一阵子,好带去凉州。”   赵恒呼吸一滞,浑身跟着紧绷起来,问:“给谁做的?”   月芙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给我自己,还有素秋她们,自然也有殿下的。”   “你……”赵恒一时有些不敢相信,素来冷静严肃的脸上现出懵懂的神情,“是要跟我一道去吗?”   “当然。”月芙眨眨眼,委屈不已,“婚仪才过去几日,殿下就已对我厌倦了吗?竟然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赵恒顿时心软不已,搂住她的纤细的腰肢,哑声道:“我只是担心你不愿去而已。你可想好了?那里并非富饶之地,你对所有的人和事也都是陌生的,长久地留在那里,兴许会觉得孤单难过。”   凉州到龟兹一带,不同民族的往来人口众多,看起来并不荒芜可怖。但从小到大,他见过太多因为战事而流落的人,因为远离家乡,郁郁而终。   月芙的心中亦感到忐忑。   离开长安,并非一个简单的决定。从小到大,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东都洛阳。那是年幼的时候,沈皇后还在世,迁去洛阳时,沈家也在随驾之列。   后来沈皇后仙逝,她便连洛阳也没再去过。   有太多人一辈子也没离开过故土,更别提去是从最繁华的都城去遥远的边疆。   但她不想离开赵恒。他救了她,用妻子的身份保护她,她也不能退缩。   “只要殿下在身边,我就不会孤单。”她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角,坚定道,“既是夫妻,那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一番话说完,赵恒猛地抱住她,用力吻住她的唇。   淡淡的醪醴香气在口齿间蔓延开,带来一阵微醺。   初夏的傍晚,清风徐来,送来一阵槐香,渐渐弥散开来。   晚霞灿烂宛如织锦,从窗边垂进来,盖在洁白如玉的肌肤上。   朦胧之间,月芙的眸中水光潋滟,低低地唤“殿下”。   赵恒俯身含住她小巧的耳垂,用难得的温柔语调说:“别喊殿下。”   一阵一阵热气从耳畔拂过,染红了脖颈与脸颊。月芙忍不住微微瑟缩,轻咬住下唇,迷蒙地望着他,好半晌,终于在快要受不住时,模糊地唤了声“郎君”。   这是第二次。   赵恒心中升起一簇簇灿烂的焰火,恨不能听她一遍遍地唤。   情浓之时,他亦覆在她的耳边柔声地唤“阿芙”。   ……   夜里,两人梳洗过后,一同坐在庭院里说话。   赵恒将白日皇帝的决定告诉她:“阿父说,过两日会下旨,封我为河西节度使,不日便可往凉州上任。前任河西节度使就是苏将军,他卸任后,一直未有新人补缺,只留了从前的副将知留后事,想来阿父早已有这样的打算。这几日,我恐怕还有几位相熟的官员要拜访,没有许多时间陪在你身边。你留在家中,若有什么事急着要做,便告诉长史,他会派人替你办的。”   “嗯,我明白,殿下放心。”月芙被他握着手,认真点头答应,抬眼触及他的视线,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咬了咬唇,慢吞吞地改口,“是郎君……”   赵恒摸摸她的脸颊,面上闪过温柔甜蜜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9 23:40:43~2021-10-20 23:5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ude 10瓶;霸王龙、顺其自然 5瓶;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凉州   皇帝的旨意很快便下来, 果然封赵恒为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而先前暂为节度使留后的郑承瑜则任观察使。除此之外,还任命贺延讷为河西支度使、屯田使。   照近些年的惯例, 节度使虽非常设官职, 多由州府都督兼任,但一旦任命, 便会兼理支度、屯田、盐池等民政事务,独揽地方大权,使地方驻军能自给自足。   然而, 皇帝的这一番安排, 却偏偏将赵恒这个新任节度使手中的民财大权剥离开来,只剩兵权。   有兵无粮,受制于人。   人人都看得出来, 皇帝在提防赵恒,又或者, 是在帮着太子提防赵恒——贺延讷是大都护秦武吉的旧部, 而秦武吉是毫无疑问的东宫嫡系臣子。   赵怀悯恐赵恒心生误会, 朝会散后, 当着许多大臣的面将他叫住,耐心解释,并非不信任他,只是念及他第一次担此大任,身边总要有人帮衬辅佐,这才挑了贺延讷为支度使兼观察使。   皇帝已离开,周遭还有不少大臣或行得慢, 或借故逗留, 暗中观望这对皇家兄弟的反应。   赵恒脸色平静, 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冲赵怀悯略一点头,沉声道:“阿父与阿兄的良苦用心,我都明白。”   “是吗?那我便放心了。”赵怀悯面露欣慰之色,狭长的眼尾越发下垂,仔细打量他一眼,便不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夜里入睡的时候,月芙担心赵恒心中不好受,主动钻在他怀里,摸摸他的脸庞,道:“郎君若觉得难过,可以同我说,我不能帮郎君解决难处,但郎君说出来,总会轻松一点。”   赵恒一下就知道她口中的“难过”指的是什么事。   他捏住她的下巴,在红润的嘴唇上轻啄一下,道:“阿芙,你放心,我不觉得难过,都是不难预料的事。”   月芙却有些不信,在他的胸口蹭两下,道:“郎君,我说的是真的,有的时候,人觉得难过,自己却没意识到。我过去也是这样的,家里没什么人关心我,都顾着弟弟和妹妹……我明白郎君的感觉。”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柔柔,没有委屈、受伤的意思,却让赵恒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温热酸意。   他当然不是生来冷情,毫无知觉,只是这么多年了,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也许的确是我没有意识到。”他抱着娇小的妻子,手掌抵在她的后脑处,手指插进她乌黑浓密的发丝间,嗓音变得有些干涩,“我早已习惯了。”   月芙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   数日后,沈家派人来给月芙送了不少东西,话里话外,似乎希望她能说动赵恒出面,为妹妹月蓉同建平郡王赵仁初的婚事做主,好全了沈家的面子。   月芙一听便知,恐怕是赵仁初和他的养母英王妃对这桩婚事还有疑虑,想借试探赵恒的机会间接揣摩圣上的意思。   她当然不会再掺合沈家的事,让人将东西统统送回去,什么也没答应。   也许在旁人看来,会以为她在赵恒面前说不上话,连这点小事也办不成,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这些事,赵恒也没有任何要干预的意思,都交给她自己决定,听说后,也只是平静地道一声“知道了”。   临行前,他带着月芙去了一趟苏仁方府中。   老将军自致仕回京已有大半年的时间,一番休养下来,身量似乎变宽了些,一见到夫妇两个过来,饱经风霜的面庞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越发显得和蔼可亲。   月芙注意到,在苏仁方面前,赵恒才表现得更像一个才刚及冠的年轻郎君。   养恩与生恩,孰轻孰重,有时谁也说不清。   他们两个说了许多话,月芙虽只是静静听着,但一点也没有局促和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两个都是不爱让旁人服侍,却会照顾人的。赵恒见她杯中空了,会将茶壶递到她的手边,苏仁方则会慈爱地问她爱吃什么点心,让后厨去做。   这种关怀,月芙自家中祖母过世后,就再没有感受过。   午后,二人告辞前,苏仁方将自己用了多年的佩刀赠给赵恒,又让他一个人到院中去试一试,留下月芙一个在廊庑下。   月芙一看便知苏仁方恐怕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于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等着他开口。   庭院中央,赵恒和侍卫们站在一起,握着手里的宝刀仔细端详。廊庑下,苏仁方看着他难得意气风发的模样,浑浊苍老的眼瞳中闪过感慨的湿意。   “他长大成家了,我总算没有辜负先皇后临终前的嘱托。”趁着没人注意,他转向月芙,含笑道,“阿芙,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先前八郎执意要娶你的时候,许多人都十分反对,甚至传出过不少不太好听的传言,可我从头至尾都选择站在他那一边,哪怕我并不知晓你的为人,你可知为何?”   苏仁方曾出面帮赵恒劝说圣上同意这桩婚事,月芙先前就听说过,却不知其中详情,只好诚实地摇头:“请将军为阿芙解惑。”   “我相信八郎,不论什么时候,都信他知道分寸,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中意的人,一定也不会让人失望。”苏仁方说着,忽然轻叹一声,仰头望向碧蓝如洗的晴空,“更重要的是,我想站在他这一边。八郎这辈子,选择与他站在同一边的人,太少了。”   月芙知道,他这一番话,一定饱含深意,也许其中关系到赵恒当初被送离京城的内情,但他没说,她便不会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满心慈爱的老者,目光也渐渐变得复杂而温和。   苏仁方浑浊的眼珠忽然转向她,用一种充满期望和嘱托的眼神看着她,道:“孩子,八郎同我说过些你的事,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有缘分,盼你们将来能相互爱护、扶持。也盼你……能像我一样,一直站在他那一边,好吗?”   月芙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老者的殷殷之心,忍不住转头看一眼正收刀入鞘,同两个侍卫说话的赵恒,郑重点头:“好,我一定会一直站在郎君的那一边。”   “好孩子。”听见她的回答,苏仁方的脸上笑意更深,显得十分欣慰,“西北的气候不如长安宜人,往来的人口也多属不同民族,你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若觉得孤单,可与郑承瑜的夫人作伴,她也是前两年才从中原迁去凉州的,会多关照你的。”   “好,多谢将军提点,我会记在心上的。”   不一会儿,赵恒理了理衣袍,从庭中过来,带着月芙向苏仁方告辞。   老人家满心牵挂,又吩咐送了他们许多东西,将夫妇两个的马车装得满满当当,才放他们离开。   傍晚,月芙在府中交代长史将他们要带上的行囊一个个清点清楚。   等这一切都处理妥当,才沐浴上床。   不知为何,今夜有些闷热,月芙将搭在胸口的一角薄被掀开,起身去够床边的蒲扇,一下一下地扇风。   “睡不着?”   赵恒察觉到她的动静,也跟着坐起身,握住她的手腕,抽走蒲扇,把她压回枕头上,又将那一角薄被搭回她的腹部,在她要出声抗议的之前,先一步摇动蒲扇。   凉风习习,月芙顿时安静下来,拉拉他的胳膊,道:“我不热了,郎君不用扇了。”   赵恒没回答,重新躺下,放慢手腕摇动的速度,却依旧一下一下慢慢扇着凉风,见她还没睡,便问:“今日在苏将军的府中,他与你说了什么?”   月芙想了想,本也没打算隐瞒,苏仁方也未说不能告诉赵恒,便一五一十将那几句对话说了出来,又道:“郎君,我保证过的,已经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嗯。”赵恒发出闷闷的笑声,心里暖融融涨鼓鼓的,想起幼时的许多事,道,“将军一直待我很好,我不懂事时,甚至还暗自埋怨,为什么自己不是将军的亲子。现在想来,着实幼稚。人之父母出身,皆由天定。我既生在皇家,便不过心怀怨愤。至少,听将军说,当初母亲一点也不想让我离开长安,她的心中一直有我,阿父、阿兄和阿姊都不曾苛待过我……”   月芙想起苏仁方的那句“临终前的嘱托”,心口微酸,道了声“郎君太好啦”。   两人没再说话,在徐徐的凉风里慢慢入睡。   ……   第二日清早醒来,一切收拾妥当,两人用过朝食后,便启程离开长安。   有几位与赵恒相熟的武官前来送行,几人在城门外饮酒折柳,略一拱手,算是道别。   车马辘辘而行,月芙掀开车帘,再度往巍峨的城门方向回望一眼后,重新做回车中,不再多想。   出京城后,一路西行北上,要渡渭水,经岐州、陇州、泾州、原州,再到兰州,最后再由鄯州往北,才能到凉州。   起初几日,所经城镇虽不比长安气势恢宏,城池庞大,但至少人群往来络绎,驿站中亦物资、人员齐全。但越往西北,城池的规模便越小,连带着驿站也开始显得冷清无比。   就连天气也一点点变凉。   五月的天,长安城中定已经酷暑难耐,可西北几座城池,除了干燥的空气与刺目的阳光外,甚至需要披上初秋的外袍。   到兰州的那日,月芙面上原本细嫩的肌肤甚至起了一小块不明显的干裂痕迹。   素秋连忙找出特意备下的面脂要替她涂抹,却被赵恒一声不响地接过,先在那块干裂的地方抹了厚厚一层,又给她一整张脸,甚至双手、脖颈都抹上一层,惹得月芙笑个不停。   他不说,她却知道,他这是心疼了,生怕她受不住这里的气候。   其实,她只是肌肤太过细嫩,稍有些不适罢了,平日多抹面脂,多戴幂篱、帷帽便好了。   又过两日,一行人终于踏入凉州境内。   黄河远上,白云悠悠,孤城之外,山峦起伏。城外灰黄空阔的道路上,风急天高。偶有牛吟马鸣,驼铃声声,是往来的西域商队和边城百姓。每行一步,便能扬起一阵沙土。   除此之外,便是身穿军服的大魏将士。战时,他们手握刀枪,或徒步拼杀,或策马冲刺。闲时,他们修理沟渠,忙于耕种,补给军需。   这座位于漠北荒土之中的城池,有着难以言喻的辽远与苍茫的气魄。   月芙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不禁开始观察人们的衣着装扮。   赵恒骑马到车边,与她并行,时不时悄声指点她,如何从相貌、语言和服饰辨别不同的人。   守城门的参将识得赵恒,见他来了,一面让人立刻往城中衙署去报信,一面带着众人下来迎接。   赵恒将月芙先送至都督府,交代几样基本事宜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衙署。   月芙留在府中,带着众人一道收拾屋子。   因凉州的官员早已得到消息,知晓新节度使就要到任,已提前将府邸收拾过,这座府邸本也不大,与长安的楚王府相比,占地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大小,因此,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安置妥当。   而另一边的衙署中,赵恒被都督府的官员们迎入屋中后,环视四周。   几十张面孔中,如郑承瑜等人,大多都熟悉无比。他们笑得十分开怀,纷纷为他的归来而高兴。   其中有一个生得横眉竖目,满脸络腮胡子,有几分异域之相的粗犷汉子看起来十分面生。   赵恒不必猜,便知他是何人。   那人见他看过来,忽而一笑,十分自觉地上前一步,拱手道:“见过都督,吾乃河西支度使兼屯田使贺延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0 23:58:25~2021-10-21 23:5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baoba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wwww 8瓶;顺其自然 3瓶;芋泥啵啵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旧事   贺延讷, 便是皇帝亲手替太子赵怀悯安在凉州的一枚棋子。   他出身武将世家,祖上乃慕容鲜卑贵族,随慕容氏自北方一路迁徙至玉门关内, 改贺兰氏为贺姓, 后因鲜卑逐渐分化,贺延讷这一支式微。   贺延讷生父早逝, 母亲改嫁一位边地守将。他幼时贫困潦倒,为谋生路,成为马场上的马奴, 凭着一身孔武之力和过人的胆识, 得到当时还只是一名小小参将的秦武吉的赏识,这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虽出身贫寒,却十分聪敏好学, 参军后亦不忘读书识字,因而不论对军中的情况, 还是官场上的规矩, 都了如指掌, 如今手里握着河西的财政大权, 必然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   “贺将军,幸会。”赵恒冲贺延讷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反应。   贺延讷一点也未被他的冷淡惊讶到,依旧笑意吟吟。   赵恒特意赶来一趟,不全为叙旧, 亦有要事交代。   他走到厅中的沙盘边, 粗略扫一眼几大城池和关口的位置, 道:“在其位,当谋其职。我既任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便该担起大任。此前,郑将军屡写奏报,上呈朝廷,详细阐明吐谷浑的几次异常调兵。我以为,当提防吐谷浑与吐蕃之间的暗中联合。以眼下的情况看,与吐谷浑这一战,迟早会来,凉州驻军的布防——”   他话未说完,大多数官员都听得十分仔细。   过去在边城,赵恒的职衔只是一名校尉,但一直跟在苏仁方的身边,每一次将领们议事,他皆参与其中,上阵拼杀亦有过多次,因此,他虽年轻,又有皇子的身份在,众人却都十分服气。   只有贺延讷的反应与众不同。他凶悍的脸上笑意不减,却开口打断赵恒的话:“都督如此尽职尽责,实令贺某佩服不已。只是,都督初到凉州,本该先休整一番,若立刻有变动,恐使军心不稳。凉州驻军素来军纪严明,布防严密,将我大魏的土地守得宛若铁桶,都督大可不必太过担忧。今日,我等特意备下接风酒宴,还请都督一会儿能赏光。”   他一插话,众人便脸色各异。   兵权虽不在他手中,但任何兵力的调动,都牵涉钱粮军饷的发放,必须经他的手,而方才那几句话,已然表明他不赞同的态度。   郑承瑜顿时有些紧张地看向赵恒。   短短几日,他已经领教过贺延讷此人的难缠,即使知道赵恒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也仍担心他因丢面子而失了分寸。   好在赵恒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哪怕自己的话被贸然打断,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一眼贺延讷,再扫视一圈底下的其他人。   大多数人都显得错愕不已,也有一两个如郑承瑜一般,正克制心底的怒气。   他沉默一瞬,忽而也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转向贺延讷,道:“贺将军的话不无道理。也罢,今日先不说此事,既然备了宴席,我亦不好拂了诸位的好意。只是,不必饮太多酒,内子初到凉州,颇不适应,我当早些回去。”   贺延讷见他如此识相,一时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却不露,抚着满面须髯,大笑道:“这是自然,都知道都督新婚燕尔,我等明白分寸。”   恰值傍晚,数十人将赵恒簇拥在中间,朝前庭摆宴的地方行去。   赵承瑜趁人多声杂,在他的耳边小声道:“贺延讷此人的确有些难缠,殿下放心,从凉州到鄯州的布防我都已全部整理好,明日一早就先送到殿下手中,如何安排,请殿下示下。”   赵恒点头,先唤来一名衙役,让回府中说一声要晚归,让王妃先用饭,接着才对赵承瑜低声道:“防卫可先不动,但不论如何,必要让各地的将领都知晓事情的严重,随时警惕。”   郑承瑜严肃地点头,转眼对上贺延讷别有深意的目光,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久别重逢后的宴席,哪怕有贺延讷这样的人在,也依旧没扫了众人的兴致。   与赵恒相熟的将士们一个接一个上前与他说话、饮酒。没有长安宫廷的纸醉金迷、歌舞升平,边塞的夜晚亦热闹非凡。   宴散时,他已喝得半醉,连马也未骑,乘车回了府中。   这座府邸,对赵恒来说并不陌生。   苏仁方在凉州当过多年的都督与节度使,他便跟着苏仁方住在这座府邸中。   那时他还不是这里的主人。如今再回来,心里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   庭中亮着灯,是温暖火热的明黄色,将干燥的风带来的寒意驱散,好似在等着他回来。寝房的门半开着,露出一道纤瘦的身影,时不时探出脑袋朝外看,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一看到他回来,立刻露出欢喜的笑容,也不顾身上衣着单薄,提着裙裾便迎上来,柔声唤他:“郎君回来了,可喝醉了?”   月芙仰头观察他的神色,又踮起脚尖凑到他的面前,用小巧可爱的鼻子嗅了嗅:“似乎的确喝了不少。”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映了两点明黄的烛光,格外美丽。   赵恒借着酒意,也没避旁边的侍女们,微微俯低脑袋,在她的眼睛上分别吻了一下。   几个侍女不禁“呀”了一声,随即便捂着唇偷笑。   都是跟着月芙在杜家待过两年的,那两年里,情浓之时,杜燕则亦曾当着众人的面稍稍放肆过,但不知为何,她们鲜少有感到如此轻松的时刻。   饶是月芙自诩胆大,脸颊也不禁腾地一下涨红。摸摸两边的眼皮,这才镇定地转头冲素秋吩咐:“把醒酒汤送来吧。”   说着,伸手扶着赵恒往屋里去。   其实赵恒并未醉得步履蹒跚,可见她这样自觉来扶,他便默不作声地配合着,跟着她一道进屋。   醒酒汤是早就准备好的,因此很快便送进屋来。   月芙亲自捧到他的面前,柔声道:“我让多加了些蜂蜜,滋味应当更好,这里天冷,快趁热喝了吧。”   虽是夏日,入了夜,却像长安的秋日一般。赵恒仰头饮尽,注意到月芙的脸颊被方才出屋片刻的风吹得有些白,不禁伸手捧住。   “夜里出屋的时候,记得披件衣裳。”   “知道了。”月芙乖乖地点头,有些凉的脸颊被他一点一点捂热。   等赵恒沐浴后披衣出来,月芙正坐在妆奁前,对着两只小罐子捣鼓着什么。她从铜镜中看一眼赵恒,问:“郎君今日在衙署中一切可好?”   赵恒揉揉额角,想起贺延讷的难缠,自然觉得不好,可开口时,却说:“都好,有郑将军在,同僚们也都十分熟悉。”   月芙自觉越来越了解他的性子,一听他说得这样细,将为何都好也说得清清楚楚,便知实情恐怕与之相反,不由感到一阵心酸。   是啊,他的父亲和长兄都防着他、盯着他呢,怎么会好?   不过,他不说,她也不再多问。   “你在做什么?”   赵恒已有些累了,见她仍在妆奁前低头摆弄,不禁问了一句。   “我给郎君调养肤膏呢。”月芙说着,将已经调得差不多的一罐子养肤膏捧在手里,到床边坐下,“我见郎君的面颊、手掌都有些干,今日握着缰绳时,虎口处还被缰绳磨出了几道白痕,便想给郎君也用些。”   赵恒看一眼她手里的白瓷罐子,几乎想也没想,就先露出嫌弃的眼神,可转而又想到这是她的一片心意,连忙控制住脸色,镇定道:“不必了,我早已习惯,用不上这些,你留着自己用吧。”   可月芙已经握着他的一只手,指尖从瓷罐中沾了些许,在他的虎口处涂抹开来。   一种黏糊糊、滑腻腻的触感从皮肤上蔓延开来,他忍住想抽开手的念头,抬眼望着她专注仔细的样子,轻声道:“我是男子,又在军中任职,用这些要叫人笑话的。”   月芙笑笑,也不给他多抹,只将手上被磨得粗糙的地方抹好,便收起罐子,道:“我明白的,所以也不让郎君带在身上用。只是,我看到郎君这样,也觉得心疼。以后,我来替郎君抹,行吗?”   她说得这样温柔,赵恒哪里忍心拒绝,只好在她满是期待的目光里点头答应了。   酒喝得不少,他做不了什么,便只吹熄蜡烛,抱着她在床帐里好好地亲一阵方才罢休。   接下来的日子,赵恒便开始四处奔忙。   先是带着郑承瑜到几处重要的城池和关口巡防,接着又亲自写了文书发放到各处。   贺延讷仗着支度使和屯田使的身份,借故将文书扣了好几日,才让人发放下去。   而关于粮饷的调配,更是迟迟没有动静。   赵恒派人去问了数回,甚至亲自去了两回。可贺延讷油盐不进,每每笑脸相迎,说出的话却令人失望不已。   转眼到六月,眼看事情陷入僵局,赵恒第一次陷入无可奈何的境地。   没有权力,他什么也做不了。   吐谷浑那边一日未有发兵,他便一日无法证明自己的预判。贺延讷看准了这一点,每一次集中议事时,皆旁敲侧击地提醒众人,他的担忧很可能只是杞人忧天。   久而久之,原本严阵以待的众人也慢慢松懈下来,对赵恒先前的预判不再深信不疑。   只有郑承瑜等几个长年在凉州至西域一带往来的老将仍赞同他的判断。   如此情况之下,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   凉州是边防要塞,一切军务早有一整套完整的规矩,巡防过后,便只余日常事务,赵恒彻底清闲下来,干脆想着带月芙到附近的名胜之处去看看。   月芙近来才对凉州城熟悉起来,听他这样说,自然十分高兴。   她记得苏仁方的话,到这里之后,便与郑承瑜将军的夫人徐氏走得近。徐氏长她几岁,温柔知礼,热情周到,二人相处十分融洽。   她想了想,问一句是否能与徐夫人同行,赵恒答应了。   她当即写下帖子,让人送去郑承瑜的府上,约定两日后一道往城外不远的天梯山石窟走走。   ……   长安城中,东宫也有些不太平。   自派人往襄州给崔贺樟传信已过去整整两个月。   崔贺樟自被贬出京城后,一直堵着一口气,这次有了将功补过的机会,不必崔桐玉叮嘱,便知该努力抓住,于是几乎费尽所有心机,才终于挖出些消息来。   秦女史命大,当年因得急症被送出宫,却捡回了一条命,不但如此,自那次痊愈后,便一直身体康健,连风寒都不曾有过。   只是寻她的过程颇费周折。咸宜公主的乳母曹氏回乡后,便与她断了联系,只能说出几个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崔贺樟又派人分头去找,终于在秦女史的侄儿家中找到了人。   年近花甲的老妇人,精神矍铄,因当过多年女史,攒了不少资财,即便无儿无女,寄人篱下,依然过得富足安逸。   只是,听说他们的来意后,她到底有些害怕。毕竟在宫中沉浮多年,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可崔贺樟是从太子勋卫出来的,当初替赵怀悯办过不少撬人嘴巴的事,对着一个花甲老妪,也不过是多费两日的工夫,就让她把该说的话都吐得七七八八。   此刻,赵怀悯的手里便拿着刚从襄州送回的密信。   “大郎,信中如何说?可查到什么了?”崔桐玉谨慎地询问。   殿中的内侍宫人都被遣出去,只余他们两个,说话时的声音甚至带了些可怖的回响。   赵怀悯脸色称不上好看,只将信递到她的面前。   崔桐玉二话不说,匆匆浏览一番,顿时感到这些年来的疑惑之处统统得到了解释。   可紧接着,这种醍醐灌顶般的感受便被一种荒唐无比的情绪替代。   崔贺樟十分谨慎,信中关于秦女史还服侍着先皇后王氏时的情形的描述,皆是秦女史的原话。   王氏自生育一儿一女后,身子便大不如前,连续两三年都未再有身孕。奉御替她诊过脉,道她身体虚乏,气血亏损,将来大约再难有身孕。   她和赵义显两个遂都不再抱期望。   谁知,又过一年,王氏忽然又传出喜讯。   时赵义显正值与母亲沈皇后纷争初现之时,朝中有传言,沈皇后看重另一位幼子,动了易储的念头。   他心中苦闷煎熬,终日惶惶不安,王氏便想用这则喜讯让他高兴些。   起初,赵义显的确十分高兴。可不久,奉御来诊了几次脉后,便说王氏体虚之症未能痊愈,再要生产恐承受不住。   接着,赵义显听闻慈恩寺有一位西域高僧,带来了许多中原不曾见过的珍贵秘方与药材,便带着王氏前往慈恩寺上香祈福。   便是在归来在路上,两人遇见了一名疯疯癫癫的游方道士。   那道士在一条人烟稀少的路上拦住赵义显和王氏的马车,指着王氏隆起的腹部念念有词。   赵义显烦扰不已,本想直接派人将其驱走,王氏却让秦女史走近几步,听听他到底说的什么。   秦女史奉命上前,听清后立刻紧张不已,一字不敢遗漏地将那道士的话说了出来。   “此子受命于天,泽被天下。”   短短十字谶言,将赵义显和王氏皆惊住了。   那道士说完这话,便疯疯癫癫地离开。而自那以后,赵义显与王氏之间便有了嫌隙。   究竟为何,秦女史不得而知,未待王氏生产,她便因突发疾病,被强行送离,此后再未见过宫中的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1 23:52:05~2021-10-22 23:5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baobao、顺其自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obao 90瓶;50504394 6瓶;中国联通、3691299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弱点   后来那些秦女史不知晓的事, 崔桐玉自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到了这一步,甚至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已显得不太重要了。   饶是她一直自以为冷静漠然,时刻将利益算计、争权夺利放在第一位, 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帝王之家的冷酷无情。   夫妻、母子、父子、兄弟, 似乎哪里都没有完全牢靠的关系。   也许后来还有她不知晓的隐情,但可以肯定, 就是这么一件看起来荒诞不经的事,在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心中埋下了祸根。   立长还是立贤, 古来便是帝王之家最难的抉择。   当年, 沈皇后挣扎多年,最终在朝臣们的劝阻下,歇了废长立幼的心思。   而如今的圣上, 身为当初的嫡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一心支持长子赵怀悯。   可身为嫡长子的赵怀悯……   崔桐玉不禁转头看向他, 问:“大郎, 你预备如何?”   赵怀悯盯着那封洋洋洒洒近千言的信, 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不信什么谶纬、天象之说,更不信佛信道。可他不信,自然有人会信。   更重要的是,身为如今的储君,不论信与不信,“受命于天,泽被天下”这八个字, 都如利剑一般悬在他的头顶上。   他没说话, 崔桐玉便接着说:“大郎, 圣上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赵怀悯睨她一眼,忽然将那叠信捏在手里,紧握成团。   “‘受命于天,泽被天下。’阿父如今站在我这一边,往后会如何?他耳根子软啊……”   无人知晓时,那自然是一句毫无根据,可有可无的话。可若哪一天,赵恒在军中,甚至朝中声望日隆,这句话便是证明他乃众望所归的有力证据。   崔桐玉眼神闪动,拿起火折子点了一支蜡烛,将信点燃,看着一张张脆弱的纸张化为灰白的飘絮:“让八郎在任上犯些错便是了。”   先前一位庶出的皇子有心争权,他们便是设了个圈套,让他名声受累,从此无法在朝中立足。   赵怀悯眼神冷厉,沉默片刻,慢慢提笔写下一封密信,以火漆封口,交给心腹:“快马送去凉州。”   ……   凉州城外,天气晴朗,旷野之上,辽阔无垠。   月芙没有乘坐马车,而是戴上帷帽,骑上骏马,跟着赵恒一道往城外行去。   她近来很爱骑马。   凉州有凉州的好处,城池小,街道不宽阔,却从不显拥挤,到哪里都容易,能纵马的地方更是不少。她如今骑的这匹爱驹便是赵恒亲自替她挑的,枣红的皮毛光滑闪亮,体型不大,性情亦温顺,跑起来脚力不俗。   月芙喜欢极了,还给马儿起名作“寻日”,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到来了凉州,天地广阔,连从前在长安感到十分遥远的太阳也变低了。   第一次出去时,寻日欢快极了,她便说:“若哪一日有敌军来犯,寻日定能带着我跨过山川,追到郎君的身边。”   只是一句玩笑话,赵恒却变得严肃无比:“不对,若有敌军来犯,你不该去找我,应该留在州府,有什么事,让人往前线给我送信就好。”   说话时一本正经,满是告诫的样子,将月芙唬了一跳。   那日以后,赵恒像是被提醒了一般,慢慢抽出些时间,亲自教月芙骑马。   半个多月的时间,月芙的骑术已大大进步。   今日与赵恒并肩骑马行在凉州城的街道上,再不像去岁在骊山的马场上时,需他一点点带着才能控制住马儿的样子了。   与郑承瑜和徐氏在城门处相见,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当地军官与他们的家属,其中一位刘姓夫人还将家中才六岁的小儿宽儿带着同行,一路过去,有孩童天真烂漫的话语,一点也不枯燥。   渐渐的,男人们骑着马落在后面,兀自说着话,女人们则行在前面,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气氛极好。   恍然间,月芙觉得好像回到十四五岁的光景。   那时,她的闺中好友们都还未嫁人,时常相约外出,或去东市看热闹,或去慈恩寺上香,或去郊外踏青。她曾想象过,将来嫁了人,也会是如此。   现在似乎实现了。   不经意间,她坐在马上回头张望,看见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赵恒。   隔着帷帽,赵恒看不见她的面庞,却还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身边的郑承瑜等人不禁觉得牙酸不已。   他们的年纪都略长一些,谁能想到,从小就性格冷淡,不苟言笑的八王也有这样一天。   赵恒心思细腻,观察力极佳,很快便察觉身边这几人的反应,一向镇定无波的内心莫名闪过几分羞赧,连忙恢复淡漠的神色。   只是目光还时不时落在前面的月芙身上。   去岁的这个时候,他只能在无人察觉时,偶尔往她的身边看一眼。   她被许多人议论、讥笑,被他的亲阿姊当众羞辱,他只能极其克制地稍施以援手。   就是这样,也换来她的感激。   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她,顶多只是有些羞赧而已。   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虎口处还有几分滑溜溜的感觉,是她清早给抹上的养肤膏。   他不禁坐直身板,颇有几分堂堂正正的样子。   郑承瑜默默移开视线。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行至天梯山。   天梯山位于凉州城南,其山势陡峭峻拔,山体呈此地独有的赤色,山顶常年积雪,被碧蓝如洗的天空笼罩着,格外瑰丽。   山脚下筑有石阶,人可涉级而上,马只能留在山下。   徐夫人年纪最长,正要开口提醒其他几位夫人山上风大,便见跟在后面的几位郎君已到了近前。   赵恒平静的脸色中透着几分严肃,看看郑承瑜等人,道:“山上空阔,无遮蔽之物,必然有些风沙,当都多备一件衣物。”   郑承瑜等人对视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都是在凉州一带待了许多年的人,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都是男子,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山上那点风不算什么。   几位夫人都戴着帷帽,此刻不禁偷笑起来。   徐夫人从侍从的手里取过一件披风,披到月芙的肩上,笑道:“殿下说得不错,当心着了风寒。”   月芙的脸有些红,心里却十分高兴,系好披风的系带,认真冲徐夫人道谢。   上山的时候,她悄悄走到赵恒的身边,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我知道郎君在关心我。”   赵恒抿紧双唇,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指指地上凹凸不平的地方,道:“仔细看路。”   月芙已然习惯了他这副样子,“哦”一声,又悄悄拉一下他的衣袖,便加快脚步,与前面的徐夫人等走到一起。   六岁的宽儿似乎格外喜欢月芙,一见她过来,忙松开母亲刘夫人的手,小跑着到她的身边,举着手里才摘来的一朵橘色小花,道:“宽儿要送给沈夫人!”   几位夫人纷纷笑起来:“这孩子似乎与沈夫人有缘,头一回见,就这样亲近,往日他可不会如此。”   刘夫人亦道:“看来,沈夫人将来做了阿娘,定十分会哄小儿。”   宽儿生得唇红齿白,小小的年纪,一双眼睛格外明亮,说起话来笑嘻嘻的,十分活泼。   月芙很喜欢这位小郎君,接过他手里那朵小花,又牵着他的手,带他一道往上爬:“咱们走快些,比他们都先上去。”   两个年纪最小的人就这样手牵手走在最前面,抵达山间的石窟。   不一会儿,众人都到了山上。   天梯山石窟开凿于北凉时期。其时,凉州尚被称作姑臧,乃是北凉国都。因地处要塞,中原至西域的往来皆要经过此处,一时成为西北最繁华的城池。   西域高僧接踵而至,在此开坛讲法,翻译佛经,盛况空前。   如今,盛况不再,唯留下当初历时二十余年开凿,后又经历代修缮的石窟。   大佛窟中,巨大的佛像依山而坐,直鼻大眼,卷发厚唇,面庞圆润,满怀慈悲,俯视芸芸众生。他的脚下便是山间的薄云碧波,飘渺荡漾,景致极佳。   周遭的十几个小石窟中,曾用来供往来的僧人歇脚住宿。数百年过去,墙上的壁画已斑驳褪色,依稀可见当年初绘时的朴拙之美。   如今,天梯山上依然有或路过,或在此修行的僧人,遇见前来观赏、游历、上香的游人,亦会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微微行礼。   山野之间,没有食肆商贩,众人缓步走完后,便取出备下的干粮,简单果腹。   宽儿被他母亲刘夫人带去饮水,月芙一个人站在一幅释加说法像前,不知怎的,脑中就情不自禁地试图想象数百年前的盛况。   “在想什么?”趁着众人都没注意,赵恒一个人走到她的身后,轻声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站在洞窟中,月芙暂时将帷帽摘了下来,听见他的声音,不禁转过头对他一笑:“我在想,过去这里最繁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的见识不广,却也知晓这片在史书中被称为“西州边鄙,土地瘠埆”的地方,也曾有过繁华似锦的时候。   赵恒亦跟着笑了,却并非她那样的感慨伤感,只是道:“你随我来。”   月芙不明所以,重新戴上帷帽,跟着他一道走出洞窟,沿着山坡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   赵恒指着眼前的景象,含笑道:“你看。”   自山上俯瞰而下,方能见到远处叠起的山峦之间,有连绵齐整的农田与纵横交错的沟渠,往来的军士身穿裋褐,弯腰耕种。而更远的地方,还有大片青翠欲滴的草场,天青云低,牛羊成群,牧民们纵马奔驰,欢快不已。   一切看起来都生机勃勃。   月芙被这样的情形吸引,顿时眼前一亮,有些惊喜:“来了这么久,我竟不知原来城外还有这么多人。”   提到这些,赵恒的面上有难掩的自豪:“城中看起来人不多,但到逢年过节时,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城外的郊野草场,经过数百年的战乱与迁徙,原本俱是荒芜一片。然而,河西一带乃一处军事要冲,历来需驻重兵。大魏立朝以来,这儿的军需补给便始终是一大难题。是祖母,她采纳了几位寒门出身的朝臣的意见,先在凉州驻重兵,减少战乱,又在此屯田、屯牧,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至今十几年,已然与过去的情形大不相同。”   屯田、屯牧一策,就是在他跟着苏仁方来到凉州的时候开始施行的,十几年来,他亲眼看着这片荒芜贫瘠的地方重复生机。如今,河西一带所储之军粮,可供十年之久。   月芙只觉心中有难得的开阔与激荡,回想起当初在太极宫中,与先帝一道坐在御座之上,接受百官与宗室跪拜的沈皇后,不禁鼻尖微酸,感慨道:“姑祖母的确为大魏做过许多事。”   只是,如今长安的人们提起她,却多是“牝鸡司晨”、“颠倒纲纪”一类的论调。   世事变迁,令人唏嘘。   两人在此站了片刻,临到要回去时,赵恒忽然说:“方才刘夫人说,你将来做了母亲,定十分会哄人。”   月芙眨眨眼,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私心里,她也觉得刘夫人说得不错。赵恒这样捂不热的性子都被她哄住了,可见她的确会哄人。这也是在家中时,身为长姊被逼出来的一身本事。   不过,赵恒刻意重复这句话,实在有些可疑。   “郎君想说什么?”   隔着帷帽,赵恒看不清她的表情,抿了抿唇,摇头道:“没什么,回去吧。”   ……   东宫的信自发出后,便被差役一路如八百里加急军报一般,马不停蹄地送到数千里之外的凉州城中。   贺延讷将所有人都挥退,一个人将屋门关起来后,才从贴身的兜里取出密信,见封口的火漆完好无损,这才拆开阅览。   他看得极快,为了确认自己不曾错看漏看,反复读了好几遍,才抽出火折子,将信烧去。   太子让他见机行事,令八王在任上犯下不可挽回的错。   回想起这一个多月里见识过的赵恒的为人,贺延讷不禁拧紧眉头,深思起来。   那可是个几乎滴水不漏的人,任他激了数次,都稳稳当当,不动如山。   要扳动这样的人,必得找到致命的弱点。   身为皇子,天潢贵胄,很可能不但未能撼动一星半点,反而让自己尸骨无存。   贺延讷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外面的心腹唤进来:“八王这几日在做什么?”   自上一次不欢而散后,赵恒似乎彻底沉下心来,再也没了动静。   “八王这几日皆按时在衙署中处理公务,除此之外,不曾有其他动作。闲时,更是干脆带着王妃在郊外骑马,今日似乎还邀了郑将军及其夫人等,一道去天佛寺石窟游玩。”   贺延讷听完,沉思半晌,喃喃道:“看来,八王似乎对王妃十分体贴啊……”   那名心腹一时没辨清他这话是否需要回答,迟疑一瞬,肯定道:“应当是这样的。一来是新婚,八王年纪轻,正是感情最浓之时。二来,听闻这位王妃的来历也十分曲折。”   经这一提醒,贺延讷顿时想起来了。前来赴任时,他特意打听过长安的消息,知晓这位八王妃先前曾嫁过人,和离之后,才嫁给八王。这样的婚事自然得不到圣上的支持,是八王坚持不懈地恳求,引圣上心软,方得偿所愿。   如此看来,八王应当对王妃用情颇深。   兴许,这就是一个弱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2 23:58:32~2021-10-23 23:4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害怕   时候不早, 一行人在山间赏景上香后,稍作休整,便原路返回, 踏着石阶下山。   山路崎岖陡峭, 每一级石阶的高度亦不相同,月芙上山时已经有些累了, 原本歇息一阵后,以为体力已然恢复,可沿着石阶走了没几步, 便感到双腿有些发软。   前面的徐夫人等虽年岁比她长, 但因早熟悉了这里的地势,反倒不见疲态。   一直闹腾不已的宽儿也累了,被他父亲抱着下山。   月芙落在后面, 小心翼翼地往下行,生怕一不小心腿软栽跟头。   同行的都是过来人, 见她走得累, 却并未主动上前问候, 只是加快脚步, 特意让赵恒也走在后面。   蜿蜒的山道上,只有月芙与赵恒两个远远地走在后面。   赵恒肃着脸,一声不响地放慢脚步,走在月芙的身边,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条靠着月芙那边的胳膊则自然地垂在身侧。   月芙看见了他有意无意的小动作,正想伸手抱住他的胳膊借力, 可转念一想, 又克制住动作, 假装什么也没发现,依旧吃力地提着裙摆自己走。   赵恒等了片刻,没等来期待中的依赖,不禁用余光偷偷看她好几眼。   月芙皆装作没发现的样子,低着头目不斜视地慢慢走。   赵恒没法,挣扎片刻,只得轻咳一声,主动拉起她的手,挽在自己的臂弯间,煞有介事道:“这样走快些,别落后太多。”   月芙忍住溢到唇边的笑,抱住他的胳膊,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上去,双腿果然轻松了许多。   赵恒的脊背挺得笔直,努力压平的嘴角闪过若有似无的笑,连看向前方道路的眼眸都显得得意非凡。   两人的脚步加快了些,行过一道弯路,便看见走在前面的几人。   宽儿趴在父亲的肩膀上,两条短短的小胳膊向下垂落,摇摇晃晃,像牧民们抱在怀里的小羊羔。迷迷糊糊之间,他睡醒了,睁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看到跟在后面的两人。   “阿娘,沈夫人和殿下靠在一起了!”   孩童说话,口无遮拦,嗓音也一点没有收敛,刘夫人忙笑着拍拍儿子的后背,叮嘱道:“好了,别看了。”   说完,几个大人却都没忍住,飞快地朝后面看一眼,再偷偷抿唇轻笑。   这话不但让前面的人听见了,连后面的赵恒和月芙二人也听见了。   月芙忍不住“呀”一声,触及刘夫人等的目光时,脸颊发烫,下意识就松开手站直身子,恨不能将离赵恒远远的。   赵恒的脸上也有几分羞意,在月芙松开手时,甚至还感到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又忽然觉得不是滋味。   和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处,何须避讳?   他轻咳一声,深呼吸一次,干脆大步跨下两级台阶,在她面前半蹲下,拍拍自己的后背,道:“上来,我背你下去。”   月芙一时惊呆了,睁大眼睛,瞪着他宽阔的后背,没有动弹。   她总觉得,在男女感情上,自己比赵恒更大胆,今日好像有些反了。   “郎君,还有人在呢。”她小声提醒。   赵恒却不为所动:“你怕什么?”   月芙又呆了一呆,随即不再多想,乖乖地趴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颈。   赵恒稳稳当当站起来,背着她一路下山。   她生得娇小,软软地趴在背后,没几分重量。他并不觉得累,可私心里又不想走得太快,便刻意放慢脚步,惹得月芙有些担心:“郎君,我自己能走的,别太累了。”   赵恒心里觉得好笑,不禁拍拍她的后腰,道:“平日军中操练,身上戴的沙袋可都比你重些呢,这点路,不算什么。”   月芙这才放下心来,因心里有些高兴,于是偷偷凑到他的耳边,在他耳畔飞快地吻了一下。   赵恒脚步一顿,从被吻过的耳畔开始,脸腾的一下红了,随后轻咳一声,立即加快脚步朝山下行去。   两人到底脸皮薄了些,不敢直接这么背着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于是在即将到山脚处的最后一个拐角停下。   月芙重新站直,也不挽着他,与他隔了半臂距离,并肩过去。   宽儿已经恢复活泼好动的样子,仰着脑袋看看两人,张口又要说话,可想起方才母亲的叮嘱,又将话咽了回去,哒哒哒跑到月芙的身边,拉拉她的手,道:“夫人累了吗?”   月芙被这孩子问得又要脸红,幸好有帷帽遮着,连忙严肃地答:“方才有些累,现下已经好了。”   一行人骑马回城,临分别的时候,徐夫人悄悄在月芙的耳边说:“王妃与殿下的感情如此融洽,真让人羡慕,下一次,我可不敢与王妃和殿下同行了,免得打搅你们。”   月芙这一路的几乎没停过脸红。   等到了夜里,赵恒从书房回来的时候,就见月芙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一双白白嫩嫩的裸足放在桂娘的膝上。   桂娘伸手按她的足底,将她按得咯咯直笑,上半身软倒在被衾之间,不住地扭来扭去,身上的纱衣被扭得有些松,露出胸前的一片白嫩肌肤。   赵恒不禁有些失神,在门口站了一站,直到感觉到身后又凉飕飕的夜风,才回过神来,让桂娘下去,关上门后,自己坐到床边,问:“这是在做什么?”   月芙方才笑得肚子疼,眼角也噙着泪珠,晶亮亮颤巍巍地,从被衾间费力地爬起来,靠在他的肩上,晃晃两只裸足,道:“桂娘说,要替我捏捏脚底,免得明日走不动路。”   赵恒的目光跟着落在她的玉足上。   脚踝纤细,脚趾圆润,骨节分明,形态优美。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默不作声地捧起她的一双小腿,搁在自己的膝上,轻轻按揉。   “咦,怎么不是按脚底?”   他抿唇轻笑,耐心解释:“走多了路,双腿比足底更易酸痛。”   月芙点头,静静靠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赵恒腾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按揉她小腿的动作不变,俯低脑袋去吻她的发际。   “今日刘夫人说,你若做了母亲,定十分会哄孩子。”   “嗯?”月芙仰起脸,恰好被他含住唇,于是吊着他的肩膀吻了片刻,直到眼神变得迷离,才被放开,“郎君想要孩子了吗?”   白日在天梯山时,他也说了这话,月芙记在心里,回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便觉得他应当是这个意思。   赵恒放开她的双腿,侧身让她平躺下,覆身上去,双手撑在她的两侧,吻着她的鼻尖,含糊道:“嗯。早一些生,身子恢复得好。”   月芙没说话,微微移开脸,没让他继续亲。   赵恒察觉她情绪的波动,不禁停下动作,仔细看了看,问:“怎么了?”   月芙不想藏着自己的心思,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害怕罢了。”   赵恒愣了一下,随即也不管自己的难耐,先翻过身在一旁躺了一会儿,平复心绪后,重新搂着她,问:“为何害怕?”   月芙咬着下唇,钻进他的怀里,先是摇头,随后才慢慢道:“我偶尔会想起母亲。我没见过她,不过,知道她是生我时难产,没几日便去了。”   难产,许多女子都过不了的一关。   提到此事,赵恒也沉默了。他的母亲,亦是难产而亡。他方才说要早些生,就是想起母亲生阿兄和阿姊时,都安然无恙。   “先前我才嫁给杜燕则的时候,本也怀过一胎。只是,那时他母亲赵夫人对我颇有不满,即便知晓我有了身孕,也日日要我清早过去请安。那时我初入杜家,见长辈如此苛刻,心中惶惶不安,无人安慰,不出几日,跌了一跤,孩子便没了。后来……倒没再有过消息。”   头一年,才滑胎的时候,她心中着急,寻了大夫诊脉开药,日日如饮水一般将药灌下去,只盼能在怀一胎,讨得赵夫人的欢心。   只是,虽然大夫说过,她的身子已无碍,却再也没怀过。后来,她也想通了,赵夫人厌恶她,与有没有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杜燕则不缺能替他生孩子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对怀妊生育便莫名有了几分抗拒。   赵恒不大会安慰人,只将她紧紧搂在胸口,好半晌,才道:“那咱们不生也好。”   遇见她之前,他甚至有过这辈子没有子女的念头。若像最初回长安前想的那般,娶了她妹妹沈月蓉,这时候守在凉州的,一定只有他一个人。   他只是个亲王,赵家宗族支系庞大,用不着他来传宗接代,也不是非得要孩子。   月芙听了这话,却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拍拍他的后背,闷声道:“也没那么严重,只是现在有些害怕,若真有了,我当然觉得欢喜。”   今日见宽儿蹦蹦跳跳的活泼样子,她也颇受感染,想着以后家里要是能多一个小人儿,会热闹许多。   赵恒叹一口气,应一声“好”,这一晚上到底规规矩矩睡了,什么也没做。   ……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过得平淡如水。   赵恒还是时常陪月芙骑马,教她如何喂养、清洗寻日,有时带着她行在城中,也教她辨认往来的属于不同民族的人。   如今,月芙已渐渐学会分别好几种人了,身披单肩衣袍或衣饰色彩格外绚丽,高鼻深目的,是西域人;不论男女,皆长发披散的,是河西羌人……   她亦发现,只要寻对了时候,城中的集市上的确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在这里,以物易物是常事,有经过的西域商人在此停留,也常能淘到不可多得的物件。   这一日,恰闻有一队从波斯来的商人在城中停留,带来许多编织得十分绚丽的地毯与罕见的宝石,月芙便邀徐夫人一道去集市上看一看。   不论男女,天□□美。徐夫人年近四十,提起珍宝首饰,依然高兴不已。   集市上拥挤,月芙带来两名侍卫,命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则与徐夫人一道行到那几名波斯商人所在的地方,仔细看他们带来的货物。   一块块大小不一,用金线绣满各种绚丽花纹的地毯被悬在木架上,看得人眼花缭乱;木架之下,一个个珍宝匣中,亦摆了各色宝石,赤红、碧翠、靛蓝、黛紫,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种形状如豆,白中泛黄的稀有香料。   月芙与徐夫人不约而同地将帷帽掀开,预备买些回去。   几名波斯商人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她二人身份不凡,立刻用格外生涩的汉话道:“二位娘子,请随意挑选。”   月芙想着家中赵恒一把刀的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碰撞时开裂了,便拾起一块靛蓝的宝石,放在手心里端详。   其中一名商人立刻要上前向她兜售。   只是,他还未开口,身后便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伴随着放肆的呼喝声与口哨声。   一群皮肤黝黑、长发飘飘的年轻男子不顾集市上往来的众多行人,大笑着奔驰而近,引起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   为首的那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雄壮,眼神锋利,仿佛天上的猎鹰,蓄势待发,随时找寻猎物。   他身后跟着的大约都是他的仆人,个个背着弓箭,有几个的马上还吊着血淋淋的羊。   “让开!”几名仆从用大喝一声,吓得围在波斯商人们附近的人们纷纷退开。   月芙皱了皱眉,不想生事,便先放下手中那块靛蓝的宝石,与徐夫人一道要往后退。   这时,那名为首的男子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3 23:49:08~2021-10-24 23:4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0215129 20瓶;中国联通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羌人   披散的长发, 黝黑的皮肤,还有厚重的毛毡,月芙一下就认出来, 这应当是聚居在凉州附近的河西羌人。   看这名年轻男子身上那件毛毡的精美繁复, 应当是羌人部落中的贵族。   只是,他看过来的眼神, 实在令人不适,好像天上的猎鹰偶然间发现猎物一般,带着兴奋和贪婪的光芒。   月芙忍不住皱眉, 将还掀着的帷帽放下, 遮住面孔,隔开他的视线,又往人群里退了两步。   可那年轻人身边的同行者们已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她, 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凉州城里何时来了这样标致的美人,咱们竟都不知道!”   有两个人挥着马鞭, 坐在马上嬉笑, 一边说着生涩的汉话, 仿佛故意要让众人听懂一般, 一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月芙,将周围的百姓吓得纷纷退散,恨不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招惹这些羌人。   羌人世代居于北方广袤的草原、山川之间,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几经迁徙、分化,有许多已与中原汉人融为一体。而留在塞外的羌人, 或迁至吐蕃、吐谷浑等地, 仅余下一两支部落, 还在凉州一带。   他们居无定所,以放牧、打猎为生,虽每一代部落首领皆受大魏朝廷的册封,但他们却并不完全算大魏的子民。   为首的那名男子驾着马走近些,微微俯下身,伸出拿着鞭子的那只手,想用鞭梢将月芙的帷帽掀开。   月芙连连后退,原本隐在人群中的两名随行护卫也立刻冲上来挡在她身前,大喝道:“放肆!”   那十几个羌人见势立刻围上前来,一副毫不畏惧、蓄势待发的样子。   徐夫人站在月芙的身边,隔着帷帽冲她低语:“这是羌人部族首领零昌的幼子昌合。他们还不认得你,又向来谁也不怕,小心些。”   如今在凉州附近的这一支西羌部族亦受了朝廷的册封,但他们依然会在每年秋收之际入城劫掠,丝毫未将州府官兵放在眼里,百姓们皆苦不堪言。   直到近几年,苏仁方还是凉州都督时,几次出兵,将他们赶至祁连山一带,不敢再轻举妄动后,又派人多番交涉,约好每年丰收之际,允许羌人以牛羊换粮食,这暂时才将其安抚住。   徐夫人说完,将月芙往身后挡了挡,站在两名侍卫的身边,略掀开帷帽,笑吟吟地望向几人,道:“几位郎君,这里是市集,人来人往,容易生事,还请少安毋躁。”   十几个年轻人望着这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似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这样的反应令两名挡在前面的侍卫越发警惕起来。   倒是那个叫昌合的年轻人,目光在徐夫人脸上停留一瞬,认出了她的身份:“原来是郑承瑜的夫人。”   他的嗓音有些粗粝,一口汉话虽算不上字正腔圆,却比身边的其他人好上许多。   “那这一位,应该是才来不久的都督夫人了吧。”他重新看向已经放下帷帽的月芙,眼神里一点没有敬畏的意思,反而多了一层阴森的冷意。   徐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冷下来,却并没有退却。月芙也没有出声理会。   两方对峙片刻,最终,昌合忽然冷笑一声,冲身边的人挥手,带着一群人转身,行到卖布匹的地方,丢下几头血淋淋的羊后,也不待商贩反应,直接将几十匹上好的布料统统卷走。   宛如一阵狂风席卷而过,所到之处,草木枯萎。   集市上的百姓与商贩都受到惊吓,纷纷收拾东西,快步离开,有好几个嘴里都念念有词道:“羌戎来了,快走吧!”   月芙也没了心情,同徐夫人一道骑马离开。回府之前,又派了一名侍卫赶去州府衙署,将方才集市上的事告诉赵恒。   那几人虽离开了,可谁知他们还会不会回来?集市上人来人往,可不能让百姓们受累。   ……   这日,赵恒回来得比平日都早。   一进院中,他就大步奔到屋门外,见里面的人好好的,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郎君别急。”月芙知晓他担心,先从榻上起来,提着裙裾原地转了一圈,笑道,“我没事,他们只抢了些布匹。”   说是“抢”,也不尽然,好歹是用两头羊换的。   “只是我本来想给郎君买一块镶在刀鞘上的宝石,后来也未买成。”   赵恒哪还管得了宝石,直接将她抱起来在榻边坐下,揉了揉她的发丝,道:“没买到就算了。我后来派了一队人到集市上守着,他们没再去。”   “那就好。”月芙也彻底安下心来,“我听徐夫人说,羌民这两年已不大到城中来闹事了,怎今日又来了?而且……那位叫昌合的首领之子,似乎并不畏惧州府的官员。”   她想起昌合临走前的那一眼,总觉得有些不适。   赵恒的脸色忽地沉下来,冷声道:“他们安稳了两年,现下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前年,我在凉州时,曾跟着苏将军一起带兵驱赶过他们,昌合的兄长昌义就被我的箭射伤,后来落下残疾,因不堪耻辱,自尽而亡。他因此耿耿于怀,对我,对州府的所有官员都怀恨在心,他父亲零昌识大局,才将他压住了。”   他解释了与羌人之间的恩怨,却并没有说为何他们今日会忽然出现在集市。   实则接到消息后,他就心生疑虑,当即让杨松私下问过郑承瑜等衙署中当值的官员,这才知道,今日一早,贺延讷曾派人去过羌人部落聚居之处。   说了什么,无人知晓。通常,羌人有异动时,皆是想向州府要更多粮食布匹。但只觉告诉他,这件事恐怕不简单。   “往后出去时,多带两名护卫,我也会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你的。羌人部落那边,我会让人去看看情况。”赵恒想了想,没将事情告诉她,只是叮嘱她多加小心。   月芙认真地点头答应。   眼看战事将起,这时候可不能再和羌人之间起冲突。这些道理,她都懂的。   两人都没再提集市上的事。   到了第二天,月芙已不惦记着昨日要买的宝石了,可那几名波斯商人却亲自将所有货物送到都督府中,呈至她的面前,供她随意挑选。   原来是赵恒派人去请来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身为男子,赵恒大约无法理解,要买这些饰物,唯有在集市上才觉得应景,送到府中来,反而没了平日那样仔细挑选的兴致。   不过,是他的一片用心,她心里甜滋滋的,还是将昨日那块宝石买了下来,想了想,又挑了些波斯想香料和一只镶了玛瑙的多宝盒,将那只多宝盒当作谢礼,送去徐夫人的府上。   接下来好几日,她都没再到集市上去,只在自家府邸,或是徐夫人、刘夫人等的府邸之间走动。   只是,这种风平浪静很快就被打破。   赵恒的预感也没错。十日后,他试图派人前往羌人聚居处向首领零昌交涉。   然而,零昌却将人直接驱赶出来,半点余地也未留,甚至隔了一日的夜里,就直接带了四百名勇猛的骑兵,闯入城外的几处村落,将附近的农户洗劫一空。   侵袭来得猝不及防,百姓无辜受累。   赵恒大怒,连夜赶往衙署,以郑承瑜为先锋,命其点兵出发,务必追上他们。   羌人游猎为生,以战死为荣,以病死为耻,因此人人骁勇,面对大魏边军,丝毫没有退却。   好在,大魏的边军长年操练,与羌人交战的经历更是数不胜数。他们装备精良,纪律严明,行动整齐迅速,又在人数上占优,很快便压制住对手,一路追击至聚落附近。   而州府衙署中,赵恒与余下的十几名将领连夜商讨,终于决定,为防后患,即刻发兵压至羌人部落,借着先锋队伍取得的优势,直接将其包围。   ……   府邸中,月芙自后半夜赵恒被忽然叫走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干脆将屋里的灯点燃,一个人披着件外袍,坐在榻边等消息。   桂娘和素秋来看了她两回,本想劝她别累着了,可想到她与赵恒如今感情极好,便暂且由着她去了。   一直到临近天亮的时候,州府终于传来消息,说是要带兵出征。   月芙一时有些懵。   她知道边塞的日子必然时有战火,也知道他身为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必免不了沙场征战,更知道近来本就是在等一场大战。   只是,大战未至,别处却起了战火,哪怕对习惯了四处征战的将士们来说,这回只是小打小闹,月芙依然感到这一切太过猝不及防。   不过,她只是略微怔愣一下,便从容地让前来报信的护卫下去,自己则转身进屋,开始替赵恒收拾东西。   要行军赶路,自然不能带许多行囊。赵恒早已出征过多次,府中常备了一套行军时的衣物、水囊等物,月芙前几日才见过,很快就将东西找出来整理妥当。   她心里有些惶然,眼眶发酸,却一点也不想落泪,只是呆呆望着叠在最上面的一件银甲。   临近辰时,她亲自捧着扎好的布囊,要交给侍卫送去衙署,一踏出屋门,却见素秋急匆匆奔过来道:“娘子,殿下回来了!”   月芙的心口一颤,捧着布囊的手也有些不稳,连忙朝院外看去。   清晨的日光里,赵恒一脸严肃地快步进来,身上仿佛镀了一层夜里的寒霜,微微泛着灰白。   月芙眼底的酸意更甚,将手里的东西交给素秋,也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   两人在庭中相遇,她想也没想,就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埋进去,闷声道:“郎君,行囊我都收拾好了。你也不必特意赶回来的,我正要让人给你送去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4 23:48:39~2021-10-25 23:5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顺其自然 3瓶;致余之之、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交涉   赵恒原本无比肃穆的脸庞顿时多了柔软的线条。   “我回来看看你。”他伸手回抱住怀里的妻子, 低头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她的面庞,待目光触及她眼底淡淡的青痕时, 不禁叹了口气, 问:“等了一夜吗?”   “嗯。”月芙也不隐瞒,诚实地点头, 柔柔道,“郎君没消息,我也睡不着。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过半个时辰就走。”赵恒干脆将她抱起来进屋, 搂着她在榻上躺下, 道,“睡一会儿吧。”   “郎君会有危险吗?”月芙闭了闭眼,有点不放心, 虽然知晓上阵杀敌不该畏惧,但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这还是咱们成婚后的第一次呢, 我还没缓过神来……”   事关军情, 即便是最亲近的人, 也不能完全透露。赵恒想了想,摇头:“不会有事,零昌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只是受人挑拨,我只是为了找机会与他当面谈判罢了,不会有危险。”   月芙听到这话,心中顿觉安慰许多, 不再追问, 抱着他一道睡过去。   两人皆是一夜未眠, 尽管只有半个时辰,依然睡得极沉,等被下人叫醒时,精神已好了许多。   月芙没了先前的惶惶不安,变得镇定自若,给赵恒换了身衣服后,将备好的布囊交给他,肃然道:“郎君,你去吧,我在家中等着。”   赵恒慢慢笑了,仿佛只是平日出门去衙署,去去就回一般,摸摸她的脸颊,转身离去,骑马赶往军营。   城门处,一支万人的精良部队已集结完毕,原地待命。等他一到,迅速整装,朝羌人部落聚居的地方行进。   因着昨夜的那一场袭击,将士们皆愤怒不已,加之又是赵恒任都督后的第一次交战,他亲自上阵,越发令众人士气十足。   众人一鼓作气,挺进至羌人所居之处,途中两次遇见郑承瑜派来报信的探子,称已生擒昨夜带人洗劫农户的羌人少主昌合及其手下三十五人,正等发落。   赵恒下令让郑承瑜先将人牢牢看住,自己则将一万精兵分成三路,从三面包抄,对羌人部落形成合围之势。   马蹄声无法完全掩盖,羌人又一向以马为伴,对马蹄声十分敏感,很快就发现了从三个方向奔涌而来的大魏将士。   然而,此时再跑,已然来不及,青壮男子尚能上马飞奔,余下的老弱妇孺则无处可去。   毡帐之间,顿时乱作一片,羌民们奔跑、惊叫、哭泣,不知该走该留。   守在外侧的强壮汉子们已经同大魏的士兵们激烈地打斗起来,令场面越发混乱。   赵恒坐在马上,跨下的马因兴奋而不住地左右走动,跟随而来的副将上前询问:“殿下,咱们是否要将余下的一边也封住,防止他们逃走?”   此时已近傍晚,晚霞灿烂浓烈。赵恒举目四望,将处于包围之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最后才将目光落到最中心那一座最大的毡帐之上。   “不必,要逃也是那些无辜的妇孺,零昌若还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此刻就该出来了。”   说完,他想了想,在半空中做了个手势,顿时,护在前方的几十名骑兵便整齐地让开一条道路,而原本正与羌民交战的将士们也几乎同时停止动作,顺从地退后。   他催动马儿穿至最前方,对着被羌民们护在中间的那顶毡帐,大声喝道:“西平伯零昌,吾乃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赵恒,前日,吾派使者前来,欲与尔等交涉往来事宜,却遭驱逐,尔等更于昨日夜间,突然袭击我大魏无辜的边地百姓!如此无耻之事,我大魏岂能容忍!然吾念及尔等恐受人蒙蔽,遂今日亲自引兵前来,若尔等尚存议和之心,不愿无辜百姓遭罪,便即刻出来!否则,莫怪我等不留情面!”   “西平伯”乃是大魏赐予西羌首领零昌的爵位。   一番话喝出,附近的羌民皆呆了一呆。   副将踟蹰着,有心提醒:“殿下,是否要提醒他们,他们的少主昌合还在咱们的手上呢?”   赵恒又是摇头:“他们是以战死为荣的民族,可不会因为少主被挟持便有所忌惮,当众喊出来,恐怕更激得他们要鱼死网破。”   他说着,便开始紧紧盯着毡帐,耐心地等待。   不一会儿,毡帐果然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位四十余岁,身材魁梧的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来,周围的羌民们登时静下来,纷纷用企盼的目光看过去。   他便是西羌部族的首领零昌。   “是否议和,暂且不论,我分明听说,你这新都督上任,为争功绩,不顾过去定下的约定,要将我们的部族赶回祁连山去!”   零昌身披厚重毛毡,满脸怒容,身形笔直地立在中央,顿时令他的部民们重拾士气,一个个拿起手边衬手的武器,警惕地看着大魏将士们。   “你莫欺我势单力薄,我西羌勇士,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大魏将士见状,也纷纷做出随时迎战的姿态。   赵恒听了他的话,却越发肯定心中的猜测,想必是贺延讷命人到零昌父子耳边散步谣言,这才引起昨夜的纷乱。   他想了想,从马上翻身下来,径直穿过人群,丝毫不惧羌民们充满敌意的目光和指向他的尖刀利器,在零昌的面前站定:“零昌首领,你还未察觉其中的不对劲吗?有人在你们的面前恶意造谣,为的就是引起你我的争端。苍天可鉴,我从不曾有过说过那样的话。你我何不令众人暂时放下兵器,好好商谈一番?”   零昌眼神阴沉地打量着眼前毫不畏惧的年轻人,很快便想起两年前,也是这个年轻的汉人,马上一箭,精准地射穿了他最心爱的长子的后背。   分明有本事直穿心口,却留了一丝情面。   伤不致命,是他的儿子心高气傲,无法忍受被一名如此年轻的汉人打败,甚至最后的那一点留情,更让他感到被狠狠地羞辱了。   他的儿子因此难以释怀,最后郁郁而亡。   儿子的死,仔细说来,与赵恒无关,但身为父亲,他无法做到完全心平气和。   只是,过去的恩怨已无关紧要,他身后数万部民正等着他们的决定。   “进来吧。”他朝一旁让出半个身子,示意赵恒可以进入他的毡帐,然而,当后面不远处的大魏将士也要跟上来时,他却一挥手,命人拦住他们,“只许一人入内。”   “殿下!”身后的副将立刻紧张起来。   赵恒却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们站在原地不动,独自一人跟着零昌等人进了毡帐。   毡帐中设了两张供人坐下歇息的毛毡,十几名身强力壮、面目凶悍、虎视眈眈的羌民汉子站在零昌一边,赵恒一个人在他们对面几步外的那块毛毡边坐下。   “我听闻,前日曾有几名从州府来的人,同零昌首领私下有过交涉。”   “哼!”提起此事,零昌尚未发话,他身后一人便已经怒气冲冲地抢话,“那几人态度猖狂,不但大肆嘲讽首领,还扬言很快就要将这里夷为平地,将我们统统赶回祁连山去!”   “欺人太甚!”   “我们可不是狼嘴里的羊,不懂反抗!”   十几人皆七嘴八舌,愤愤不平。   “那些人并非我所派,他们的话,也俱是无稽之谈,西平伯乃朝廷所封,既受朝廷册封,便算大魏臣民,断无拿臣民邀功的道理。”赵恒冷静地解释其中的道理。   “你如何证明?”   “是啊,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这几句话显然不足以让他们相信,赵恒不见慌乱,在他们情绪逐渐激动时,忽然从毛毡上站起身,肃然道:“如今吐谷浑已有异动,我再蠢笨,也不会在这时候再起争端。零昌首领,你说呢?”   此话一出,零昌的脸色顿时变沉,他身后的那十几人也渐渐噤声。吐谷浑与如今的西羌部族之间,纷争已久。   原本的西羌部族比如今要多数倍的人口,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吐谷浑屡次想吞并他们,他们被夹在几方之间,艰难求生。   若凉州真有战事爆发,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此话当真?”零昌眯了眯眼,问。   “真与不真,不久即见分晓。”   零昌沉默片刻,慢慢道:“那我便信你一次。我会约束我的部民,至于你们——牛羊换粮食,一切照旧。”   这也是赵恒要的结果,他自然同意。   谈妥之后,零昌望着他沉静清醒的样子,目光里不禁带了几分忌惮和敬佩。二十出头的年纪,担着都督与节度使之职,能临危不乱,可见并不简单,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在此做出一番事业。   “昨晚的事,我们亦有错。他们去时,我特意叮嘱过,不得伤害普通百姓,的想来仓促之间,总有遗漏之处。好在今年的牛羊膘肥体壮,我会让部民们将最好的都送给你们。”   赵恒略微颔首表达敬意,上马之前,又说:“少主昌合已被我的部下郑将军擒住,我即刻命他们将人放回。”   话才说完,远处便出现一名骑兵疾奔而来,在外围停下,边跑边喊:“殿下,郑将军送来消息,因一时不察,昌合率手下三十人逃走,看方向,已经往城池的方向去了!郑将军命我二人前来报信,将军已带人去追,待事毕定会亲自向殿下请罪!”   赵恒拉着缰绳的手顿时收紧,零昌亦变了脸色:“这孩子,如此冲动!”   昌合对长兄的死耿耿于怀,他十分清楚,从郑承瑜手中逃脱后不回此处,反而往凉州城去,显然是一时意气,要报复以泄恨。   赵恒当即示意众人立刻上马,要往城中赶去,零昌亦不敢怠慢,叫上十几人,也跟着策马追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5 23:56:33~2021-10-26 23:4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李相赫的小仙女 2个;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顺其自然 3瓶;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端倪   凉州城中, 自赵恒离开后,留在州府的几名官员便开始带着官兵打开一处城门,将夜间受到侵扰的农户们一个个都接入城中, 暂时安置。   午后, 月芙便接到徐夫人的邀请,一道前往敞开的城门处, 安抚受难的民众。   这是凉州一带的惯例,军民一心,她身为都督夫人, 理当亲自出面。虽然赵恒不曾要求过, 但她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无动于衷。   除了徐夫人,刘夫人等另外两位官员之妻亦来了。几人带着各自府中的侍女, 守在城门外一处接应迁徙百姓的地方,为受了伤, 或是行动不便的妇人们提供帮助。   原本官兵皆是男子, 面对老弱妇孺, 始终有所不便, 多了她们出力,这才方便许多。   有许多上了年纪的妇人忍受不住从城外步行至城中的路途,亦有怀着身孕的妇人,挺着肚子忍着饥渴,艰难行进。   月芙看得心中酸楚,干脆让府上的车夫将她的马车赶来,一趟一趟把这些妇人接进城去, 自己则带着素秋和桂娘等留在城外暂时搭建的凉棚下, 让行动不便的妇人们在此暂歇, 将充饥解渴用的干粮与清水发放下去。   为了方便些,她特意穿了一身骑马时用的束脚窄袖胡服,连帷帽也不戴了,凡事与侍女们一样,亲力亲为,见到有妇人的衣衫破损,还会亲自取了衣裳来替她们披上。   已是秋日,空气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月芙霜白的脸上却染了一层浅浅的粉晕,额角也挂着细细的汗珠。   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妪见她一刻不停歇,原本因被羌民洗劫一空而愁苦不已的心情得到不少安慰。她轻咳两声,冲月芙的方向拱了拱手,笑道:“贵人如此耐心善良,实在令我们担待不起了。您快来坐下吧,否则,我们都不敢歇息了。”   “是啊,能有一处暂时遮风蔽日的地方,我们已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劳烦夫人?”   “我看夫人已在这儿忙碌了整整半日,快歇歇吧!”   周遭的其他妇人纷纷附和。   凉州一带的汉人民风淳朴,因城池不大的缘故,官民之间联系紧密,没有外敌来犯,皆是凉州军挡在最前面,因而百姓对州府的官员和驻守的将士们皆十分感念,连带着对月芙等人亦心怀感激。   眼看众人皆劝,月芙也不多坚持,朝道上看了一眼,见暂无人再来,便擦了擦额角,和妇人们坐在一起,说起家常。   她们就坐在入城的那条阔道的一侧,能将往来的人群车马看得一清二楚。   因昨夜的那场突袭,其余城门都暂时关闭,只有这一处开着,小小的孤城竟也显得人来人往。   月芙在凉棚下坐了片刻,时不时看着经过的行人。   自赵恒教会她分别不同的人之后,她也开始在不经意间注意身边的人。   在一队结伴入城的农户之间,有七八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他们虽与农户们一样,穿着最简单朴素的裋褐,可他们的面容之间,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感。   月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他们身上的裋褐虽看起来与其他人一样,沾染着尘土和水渍,可布料上的褶皱却很少。更不一样的是,他们都戴着毡帽。   河西气候干燥寒冷,百姓戴毡帽不足为奇,可不知为何,他们的毡帽看起来和其他农户们会戴的看起来有些不同。   月芙不禁有些出神,又连看了那些人好几眼。   其中一个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与她有一瞬间的对视。   就是这一瞬间里,她忽然发现了不同在哪里。   昨夜受侵扰的几个村庄皆是汉人聚居的地方。汉人蓄发,若戴毡帽,便会将长发盘于头顶,毡帽自然会显得有些高,且行动之间,亦能隐约看到底下乌黑的发丝。   而这十几人的毡帽底下,似乎见不到盘发的痕迹。   月芙立刻移开视线,不与那人对视,可心里却一下子警惕起来。   什么人会用毡帽掩盖没有头发的事实?   她很快就想到居住在西面高原之上的吐蕃人,而赵恒曾说过,虎视眈眈的吐谷浑人很可能已经联合了势力庞大的吐谷浑人,随时来犯。   这时候,有乔装打扮的吐蕃人要进城,很可能目的不纯。   她沉吟片刻,等方才那人不再注意她时,猛地站起来,召来一名随身的侍卫,低声吩咐:“让城门守将查查那几人身上是否有通关文牒,不论有没有,都要试图让他们开口说话,看看是不是吐蕃人。若是,不要声张,立刻将人拿下。”   侍卫应“喏”,旋即转身而去。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林之间,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正逐渐靠近。   往来的士兵纷纷驻足,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回望。   那是一个大约三四十人的队伍,个个披着毛毡,身形壮硕有力,看来像羌民,可他们都束着头发,一时令人难以分辨。   士兵们紧张地观望,一时不知该不该立刻出手,就这片刻的工夫,那几十人已经奔至近前。   有一名正在迁徙的百姓呆怔片刻,忽然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登时大惊失色,猛地跌坐在地上,大喊道:“是羌人!羌人杀回来了!”   一语宛如平地惊雷,将周遭的百姓们吓得六神无主,一面尖叫,一面四面奔逃。   尽管附近的大魏将士数倍于那三四十名孤身闯来的羌人,众人依然害怕不已,可见昨夜的那一次突袭给他们带来多大的伤害。   月芙本站在凉棚底下,此时身边的妇人们也已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要往哪里躲。   她不禁握紧双拳,扬声喝道:“莫慌!此乃凉州城外,守军无数,区区数十羌戎,何足畏为惧!”   其实,此刻她亦不清楚,这几十人的身后是否还更多援兵,但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周围的百姓。   众人听她这样一说,不禁稍稍回神,左右看了看,果然见已有近百名士兵从各个方向奔去,暂时阻挡住羌人的靠近,这才略微安心。   留在城中负责护卫的杨松趁机上马,一面挥动手中的旗帜,向四周守卫的官兵传递命令,一面冲百姓们大喊:“莫慌!立刻随指引入城!”   身边已有训练有素的将士们列成几队,带着滞留在外的百姓快速往城门的方向赶去。   素秋也赶紧回到月芙的身边,要扶着她上马车。   可身边的这些妇人都行动不便,马车上恐怕乘不下这么多人。   她当机立断,让素秋带着这些妇人登车离开,自己则牵过旁边的寻日,翻身上去。   而不远处正奋力阻挡的士兵们似乎已经有些吃力。   羌人虽只三四十个,但大约是因为这两日的交战,出手时,比以往更加凶狠,个个都有豁出命去的架势,而大魏的士兵们仓促应战,又要顾着附近无辜的百姓,一时处于劣势,亦在意料之中。   月芙拉动缰绳,朝着城门的方向疾奔,可后头的羌人速度极快,一支利箭从人群之上穿过,精准地钉入她侧前方的地上。   马儿受到惊吓,不但放慢奔驰的速度,脚步也变得趔趄,幸好月芙如今的骑术已大为精进,这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从马上坠落。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工夫,有几个羌人已经突破防卫,追到她的身后。   “王妃小心!”   护卫在身边的侍卫们顿时做出保护的姿态,不让那几人靠近。   月芙好不容易安抚住□□的马儿,一转头,这才看清楚,带人再次突袭而来的,就是那天在集市上遇见的那个叫昌合的部落少主。   昌合显然将她视作目标,眼神完全落在她的身上,脸色阴沉,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他身手极佳,即便面对三名侍卫,一样没有完全居于下风。   只是,长途奔袭已然消耗许多精力,他便是再年轻,再骁勇,也抵不过长时间的激战。   “昌合少主!”月芙心中还想着方才那十几名已经入城的人,而赵恒大清早才带着人去了西羌部落聚居的地方,他说过,要与零昌谈和,此时若还生争端,恐怕又要让情况更加复杂。   转瞬之间,她的脑中已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当机立断,冲身边的护卫们大喝一声“住手”。   几名护卫犹豫一瞬,没敢直接收手,但还是收敛了几分。   昌合的眼中闪过愤怒,咬牙道:“怎么,你同赵恒一样,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吗?我们羌人是山川草原的子民,绝不会屈服!”   他说着,举起手里的刀就要再战,几名护卫立刻让月芙赶紧离开。   可她一点没有退却,双目炯炯有神,直直地盯着昌合,道:“西羌人就要受战火波及,而你却仍然如此莽撞,要将你的子民全部拖下水吗?”   昌合的动作一顿,警惕地看着她,似乎觉得她在危言耸听,可又怕的确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问:“你什么意思?”   月芙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着,勉强克制住心底的恐惧,在护卫们担忧震惊的眼神和昌合警惕怀疑的眼神里慢慢靠近。   “我夫君今日亲自带兵前往西羌部落,与你父亲零昌议和。吐谷浑人与吐蕃人恐怕已暗中联手,不日就要发动突袭。羌人难道能置身事外吗?”   她的嗓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昌合听见,又被周遭纷乱喧嚣的声响掩盖。   昌合的脸色更难看了,眼底闪过犹豫,有些不相信她的话。   羌人淳朴,信奉弱肉强食,不屑玩弄心机,可在他们的心中,汉人最擅此道。   月芙咬牙,指着城门的方向道:“方才,我亲眼见到有几名吐蕃人乔装打扮,试图进入凉州城,正要遣人给都督报信,昌合少主,你是否也该回去看看你父亲?”   一番话说完,昌合信了七八分,却仍旧有些犹豫。   这时候,从他们方才来的方向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从若有若现,到逐渐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这里的纷乱。   飞扬的尘土映在晚霞最后一丝余晖中,赵恒带着一支精锐骑兵,奋勇地朝这边赶来。   在他的身边,除了郑承瑜等人,还有一个年约四十的披发男子,用不太清晰的汉话大喊:“昌合,莫冲动,住手,立刻给我住手!”   月芙猜测,他应当就是西羌首领零昌了。   只是,这时她已没心思再想其他,趁昌合不注意时,直接从马上翻身下来,朝赵恒的方向奔去。   混乱的人群里,赵恒一眼就找到她,在她奔到近前时,迅速弯腰,托住她的腰身,将她直接带上马儿,坐在自己的身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6 23:46:05~2021-10-27 23:4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504394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生气   月芙一靠到赵恒的怀中, 胸口便不停起伏,仿佛溺水之人,才被捞上来一般。   “郎君,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方才似乎是冲我来的……”   “没事了。”赵恒一手揽住她,沉着脸示意身边的亲卫立刻将那三四十人押住。   另一边, 首领零昌已将儿子从马上拽下来,一掌打在他的脸上,恶声道:“逆子!你看看自己做的什么事!咱们分明是被人骗了!”   “那又如何!我只想为大哥报仇, 让赵恒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昌合年轻气盛, 黝黑的脸庞因愤怒和不甘而涨得通红,五官的轮廓也因紧绷而愈显锋利。   “你大哥的死只怪他自己!”零昌一阵暴怒,又朝儿子脸上狠狠打了一掌, “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你将来如何当首领!你若再冲动些, 全族的人都要被你害了!”   方才那一阵骚乱终于得到平息, 受伤的士兵们被杨松带来的人搀扶着回城安置, 百姓们也连忙继续朝着城门的方向行去。   郑承瑜一心将功补过, 连忙主动请求留下来善后。   赵恒并未拒绝,简短交代几句后,就带着月芙进城。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一路上一言不发,径直朝州府衙署的方向奔去。   幸好方才及时赶到,否则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心中早已有数。如今已将羌人暂时安抚住, 是时候好好清理自己身边的人了。   州府之中, 才有几名报信的士兵将城外发生的情况报来, 几名留守的官员正聚在议事厅中随时商议,一见赵恒过来,立刻从座上跳起来,道:“都督!我等才派人将消息送出去,幸好都督已回来了!”   “城外的情况如何了?”有人问。   赵恒让月芙先到议事厅旁供人等候的屋中暂歇,自己则径直进入议事厅,答道:“情况已稳住,有郑将军留守善后,与西羌部族之间的误会也已解开,短期之内皆不会再有争端。”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喜异常,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如此看来,便只需好生安置进城的农户了。”   唯有贺延讷的脸色带着惊讶和扭曲。   这时,城门守将匆匆入内,将先前王妃交代的那十几个乔装成农户入城的人的情况向中的众人说了一遍。   方才,他们已照着王妃的话,盘查了那几人的文牒,又引他们开口说话,果然听出了吐蕃人说汉话的口音。   “可问出他们的来历和意图了?”赵恒听完,本就严肃的面孔顿时更加沉了。   “殿下恕罪,他们口风极严,言语之间,又多有不畅,除了看出他们是吐蕃人,便再也问不出其他了。”   “人都已经要进凉州了,恐怕下一步就要打过来了,依我看,何须再问?立刻布防备战,占领先机,才是正事!”贺延讷猛地从座上站起来,脸色阴沉道,一句也未提自己先前屡次对赵恒的预判嗤之以鼻的事。   他身边好几名官员都有些愤愤,可对他方才的这几句话,有不得不感到赞同。   “贺将军说得有道理,殿下,咱们的当务之急,是立刻重新驻防,调集辎重与粮草。”   “是啊,殿下。”   ……   众人的意见几乎一样。唯有赵恒,皱眉站在厅中,陷入沉思。   “殿下以为如何?”等了片刻,大家都有些疑惑,刘参将左右看看,忍不住先开口提醒。   “不对。”赵恒忽然起身,行到沙盘边,盯着凉州附近的几座城池和地形,摇头,“不该在凉州布防,应当先保鄯州、肃州两地。”   话说完,众人都十分惊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刘参将迟疑道:“殿下何出此言?”   “吐蕃和吐谷浑虽的几位大将都不善兵法战术,但再不擅此道,也不会出这样大的疏漏。那几人的乔装,看似费了颇多心思,可内子只几眼便轻易看破。内子才来凉州不久,目下仅熟知他们衣饰、发辫的不同,不谙其余的细微差别。吐蕃并非无人蓄发,他们何必派这几个如此堂而皇之地入城?可见,分明就是要用这一招迷惑我们,让我们误以为他们即将往凉州进攻,因此调集兵马,反而让周围的城池内里空虚,让他们有机会趁虚而入。”   几句解释后,其中几人已有些被说服。   可贺延讷却一拍桌案,“哼”了一声,道:“这都是殿下的猜测罢了,以我在军中多年的经验,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吐蕃人到底有没有和吐谷浑联合还未可知,更不用说声东击西了!”   贺延讷的心思十分好猜,赵恒几乎不用思索,便已知晓。这次,他没再像先前许多次一样还留着一分情面,而是直接毫不留情地拆穿道:“贺将军,恐怕你只是害怕我的猜测有误,连累到你的官位吧。于你而言,只要守好凉州,不论吐蕃人攻打哪里,都与你无关。但我身为大魏的皇子,身为河西节度使,不能只顾自己的官位。”   说罢,立刻让杨松入内,提笔写信,要送往鄯州、肃州等地。   他是都督兼节度使,其他人即便心存疑虑,亦不敢置喙,加上本就信任,因此谁也没有提出异议。若谁在这时提出异议,便是只顾自己的前程,不顾百姓的安危。   唯有贺延讷,被当众揭穿后,恼羞成怒,拍案道:“你莫仗着自己是皇子,是亲王,便为所欲为!我是支度使,粮草辎重调集,皆要经我的手,我不点头,谁也别想动!”   一时间,厅中的气氛剑拔弩张,令所有人不知所措。   赵恒低着头,看也不看怒火中烧的贺延讷,从容地将信写好,递给杨松,随后起身,冷冷道:“那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河西支度使兼屯田使了,你的位置,由刘参军暂代。”   “什么?”贺延讷一懵,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反应过来后,立刻暴跳如雷,“我的官衔是陛下亲封,由吏部发了文书来的,你没有资格革我的职!”   刘参军亦吓了一跳,讪笑道:“殿下,这恐怕不妥吧……”   赵恒冷笑一声,道:“贺将军,你违背律法,瞒着我和其他同僚,私下派人前往羌人部落,散布谣言。昨日的那场突袭,你是始作俑者。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你被革职。”   一语揭穿,周遭的官员们顿时向贺延讷投去鄙夷和愤怒的目光。   “原来如此,我道怎么近两年一向安分的羌人会突然来袭。”   “果然是有缘由的!”   贺延讷脸色一僵,嚷道:“你没有证据!”   “你要证据,让人查便是,今日羌人首领与少主都来了,一会儿就让他们来与你对峙。在此之前,便先将你关押起来。”赵恒不为所动,直接示意自己的五名亲卫入内,将贺延讷制服,捂住他愤怒吼叫的嘴,当着所有人的面押下去。   所有人都被这一番变故震住,面面相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外敌当前,若谁还有异心,下场便如贺延讷。”   赵恒站在正中,环视四周,冷峻的目光与面容令众人不寒而栗。   时已入夜,又将接下来两日要做的准备交代清楚后,这一次议事才算完毕。   战事要起,人人心里绷着一根弦,有家室的都快马赶回府中,向家人交代清楚。   赵恒从议事厅出来,带着在旁边的小屋中歇息的月芙一道回府。   他一句话也未说,始终抿着唇,看起来脸色沉沉。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虽然知晓方才在厅中应当发生了争执,可月芙却觉得他在生她的气。   回去的路上,她依旧乘马车,而赵恒却未像以往一般,与她同车而归,而是一声不吭地翻身上马,行在马车的旁边。   她不敢问,只能偷偷掀开车帘,小心地观察他的侧脸。   线条紧绷,轮廓锐利,唇角更是抿成一条直线。   看来的确在生她的气。   月芙感到一丝委屈。   她先前受了惊吓,本想趁着开战前有限的时间好好与他亲近一番,可他一回来,便在生气,实在令她难过不已。   这一阵情绪自上车后开始酝酿,等到府中时,已到达顶峰。   车帘被掀开,赵恒冷着脸站在一边,伸手要来扶。月芙委屈不已,低着头仿佛没看到一般,提着裙子下来,径直走入庭院。   赵恒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慢慢收回。   素秋、桂娘等几名侍女立刻迎上来,拉着月芙左看右看,确认没事,才放下心来。   素秋道:“沐浴的热水已备好了,饭食也热着,娘子要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月芙扭头看一眼身后的赵恒,负气道:“我今日恐怕吃不下,你们将饭食给郎君送去吧。”   说着,连外袍也不除下,便先去了浴房。   侍女们面面相觑,猜测这两人大约闹了不快,最后将目光落到赵恒身上,问:“殿下可要用饭?”   赵恒望着月芙的背影,沉默片刻,转身道:“暂时不了,我先去书房。”   说着,转身朝书房的方向行去。   月芙自浴房出来后,先往屋里看了两眼,没找到期望中的人影,失落不已。   素秋知道她在寻赵恒,道:“殿下去了书房。”   “哦。”月芙怏怏地擦干头发,什么也没说,卧到榻上,呆怔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她下意识从榻上爬起来,赤着双足踩在凉凉的地上,就想奔到门边等候。   可才踏出一步,又觉不该如此,连忙爬回榻上,背对着门的方向躺下。   屋门被人打开,脚步声十分沉稳,一听便是赵恒。   月芙心里咚咚直跳,盼着他能主动来看看自己。可等了许久,却只听见他更衣的窸窣声,接着,脚步声重新响起,竟是朝着浴房的方向去了。   她心里又酸又凉,一时眼眶也慢慢憋红,一个人卧在榻上,扑簌落泪。   等赵恒再出来时,就见到她单薄瘦削的背影不时轻轻颤抖,伴随着极细微的抽噎声,好似在强忍情绪。   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忍不住叹气,走到她的身后,在榻边坐下,道:“我让人一会儿将饭食送过来了,多少用些,我陪你一道吃,好不好?”   两人相处日久,他就是再内敛,再不善言辞,也开始学着如何安慰人了。这两句话虽有些笨拙,好歹是主动示好。   月芙一听,心底酸意更甚,好似寻到了一处发泄的地方,渐渐哭出声来,负气道:“郎君待我这样冷淡,我、我哪里还吃得下?”   赵恒揉揉额角,颇无奈地俯身将她抱起来,柔声道:“我哪里待你冷淡了?方才,只是有些生气罢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7 23:43:48~2021-10-28 23:3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生米 39瓶;顺其自然 3瓶;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请罪   “郎君为何要生气?你什么也不说, 我哪里知晓……”月芙靠在他怀里,越想越委屈。   虽只隔了一日,可发生了这么多事, 让她有种已过去许久的错觉。再想到很快他便又要离开, 越发不舍。这个时候,他却这样对她, 如何能不伤心难过?   赵恒抿着唇,情绪显然还未完全缓和下来,只是因为对月芙这副样子心疼不已, 不得不尽量温柔地替她擦拭脸颊上一串串晶莹的泪珠。   “莫哭, 眼睛都红了。”他擦了两下,又觉得自己的手指太过粗糙,河西又天干物燥, 恐擦破她脸颊上娇嫩的肌肤,便转头想够床头妆奁里的帕子。   月芙“啪”的一下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 从他的双腿上撑着爬过去, 准确地找到妆奁里的养肤膏, 一边小声抽噎, 一边拉过他的手,将养肤膏仔细涂抹在他的指尖、手背、掌心:“好了,你擦吧。”   赵恒被她这一番动作逗得哭笑不得,只好继续用手替她擦眼泪:“我方才生气,是因为你面对危险,竟然不知要立刻逃走,反而以身犯险, 若真的出了事, 你要让我怎么办?”   到这时, 他心里那股气已彻底平息,剩下的只有担心和后怕。   在城门外时,他离得虽远,却看见了,她分明可以在护卫们的掩护下先行入城,却在危机时刻,选择留下来,试图说服昌合,这样以身犯险的举动,简直看得他心惊肉跳。   “你知不知道,昌合虽心思简单,却十分容易冲动,他因为他兄长的事,一直对我怀恨在心,你是我妻子,是我最在乎的人,若他为了报复我,对你不利,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赵恒说着,语气变得有些急,可对着她红通通的眼睛,又不忍心苛责,只好用拇指和食指惩罚性地捏捏她小巧的鼻尖。   月芙皱了皱脸,等他放开手,立刻抬头,双臂搂住他的脖子,闷闷道:“原来郎君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   她忽然觉得不委屈了,甚至还有点高兴和愧疚。   “那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不想给郎君添麻烦,我知道现下不能生乱,羌人那边,能稳住便要尽量稳住……”   话里话外,也是为赵恒考虑得更多,丝毫没有提到自己的安危。   赵恒的心里涌起一阵带着酸楚的甜蜜。她为他考虑,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第一次意识到,月芙对他的情感,也许真的不比他对她少。   “以后不要这样。”他用力在她鼻尖上咬一口,嗓音莫名有些哽咽,“你好好的,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月芙当然知道,他的这句话经不起细究。   身为楚王,身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若要他选,当然是这里的百姓和身后的大魏最重要,她与这些相比,几乎微不足道。   但若他只是赵恒,就会将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能得到他这样的真心,这辈子都觉得足够了。   “郎君,我现在好好的呢,以后也不会这样了。”她抬头亲亲他的下巴,又用软嫩的脸颊蹭两下,道,“郎君,咱们一道用饭吧!”   其实她早已饿过了头,只是心疼他也没用饭。   “好,应当快送来了。”   赵恒托住她的臀,像抱孩子一般,将她抱到案边,又取了软垫过来给她垫着。   夜里又干又冷,幸好桂娘提早在屋里烧过两壶水,赵恒也才沐浴出来,这才让屋子里的空气湿润些。   不一会儿,素秋和桂娘两个提着食盒进来,将一顿丰盛的夕食一样样摆在食案上。   乳酿鱼、椒盐烤鸭、蒜泥蒸肉、千金菜、腌菹菜、团油饭,摆了满满一桌。   这是他们到凉州以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顿夕食。   尤其团油饭,堪称一道有些“奢侈”的菜品,里头有煎虾、烤鱼、鸡肉、鹅肉、猪肉、羊肉、鸡蛋羹等十几种食材,便是在长安,他们也很少会吃。   桂娘看着两个已然和好的两个年轻人,满脸欣慰的笑容:“这两日殿下和娘子都累了,奴自作主张,让后厨做得丰盛了些,吃饱了,夜里睡得也踏实。”   “嗯。”赵恒观察一下月芙的表情,见她看着桌案的眼睛有点亮,点头道,“偶尔一次多吃些也无妨。”   月芙原本不觉得饿,可食案上的这几样菜都是一直热在炉子上的,此刻端上来,也像刚刚做好一般,色香味俱全,再加上有她喜欢的乳酿鱼,顿时食指大动。   不过,她还是先给赵恒盛了一碗乳酿鱼,眼巴巴道:“郎君先吃吧,你比我累多了。”   赵恒又忍不住笑了,拾箸给她夹了一块椒盐烤鸭:“一起吃吧。”   一顿饭吃得十分满足,月芙不但吃了一整碗乳酿鱼,连团油饭也吃了将近一碗。   她白日在城外帮忙安抚受难的农户,没吃几口干粮,这会儿吃多了,也不觉得撑,还想再吃,又是赵恒止住她:“好了,一下吃太多,夜里要腹痛了。”   月芙赶紧又喝一口鱼羹,这才放下瓷勺,摸摸小腹,道:“那我不吃了。”   外面冷,两人也不出去了,让人将食案收走后,在不算太宽敞的屋里走了两圈,算是消食。   赵恒侧头看看身边已经显露疲态的月芙,忽然想起她今日莫名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绪,不禁问:“这几日是否要来癸水了?”   月芙点头:“大约还有三日吧。”   难怪今日觉得她格外敏感,惹人怜爱。   因前两日都没歇息好,待熄灯后,赵恒没做什么,抱着她亲了几下,便打算入睡。   月芙却毫无睡意,被他抱在怀里,时不时动一下。   赵恒被怀里女人的两下扭动扭得也没了睡意,搭在她腰间的手开始往上移,沉声道:“睡不着?”   月芙诚实地点头,勾着他的肩膀主动爬到他的身上,将他压在下面,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郎君只有三日了!”   战事在即,大约没几日他就要离开,而再过三日,又是她的癸水日,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赵恒几乎一下就被点燃,猛地掐紧她的腰身,借着腹部的力量抬起上半身,一下堵住她的唇瓣。   ……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很踏实。   第二日一早,赵恒与往常一样,天才亮就起床,月芙却仍旧沉沉睡着。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总要睡到饱才好。   赵恒不忍心吵醒她,起身后,轻手轻脚洗漱,朝食也不在屋里用,只拿了两块胡麻饼,在屋外三两口吞下,便离开了。   离开之前,特意交代侍女们到点也不必去唤月芙,自己则径直去了州府衙署。   郑承瑜自问昨日让昌合逃脱犯了大错,愧疚惶恐了一整夜,到得比他更早,一见他过来,连忙上前禀报:“殿下,无家可归的农户们已暂时安置在城中临时搭建的棚屋中,口粮也已经发放。”   “不错,这两日记得请两名大夫过去。”赵恒让他进屋,面上并无责怪的意思,只是平静地问,“昨日你将昌合放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相信郑承瑜的为人和能力,不应当这样疏忽大意。   郑承瑜愧疚不已,垂头道:“昨日暂时扎营后,本是我亲自看着昌合等人的,却被一名身边的奸细引走,那时恰是傍晚,光线渐暗,看不真切,不过片刻的工夫,就让人偷到了马逃走了。”   “哪来的奸细?”   “是贺延讷过去的手下,因骑兵中有一人受伤后不能再杀敌,前阵子才补上的,这是我的疏忽,未查清手下人的来历。”郑承瑜羞得恨不能磕头谢罪。   赵恒却不生气,只是叮嘱他日后定要多留心眼,随后又让他负责清查全军的情况。接着,又问了贺延讷的审问进展。   州府负责刑狱的官员审了一晚上,不但贺延讷,还问了零昌父子的口供和那日前往西羌散布谣言的口供。贺延讷之罪似乎已证据确凿。   但除此之外,他坚称一切皆是自己的主意,只因与赵恒意见不合,方怀恨在心,想借机将他拉下马,自己好高升。   这话自然是假的。   莫说赵恒,就连其他不相干的人都多少能猜到他背后指使的人到底是谁。   只是,赵恒不发话,他们自也不会戳穿。   而赵恒更明白,事涉其他人,便不是他这里能审出来的了。   思忖片刻,他写下一封奏疏,将刑狱官那里录下的几份口供一道附在后头,预备再过两日,便派可靠之人将贺延讷押送回京,交给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三司审理。   至于最后如何定罪,如何处置,是将贺延讷背后之人也揪出来,还是单单罚他一人,就要看圣上的意思了。   赵恒垂眸看着墨迹未干的亲笔奏疏,一时心底有些悲凉之意。   他觉得自己似乎能想到,这件事最后会如何了结。   好在,这种消沉的情绪仅持续了片刻,他的脑海便恢复清明。   昨日给附近的城池发去的信都已送到,各地的防卫已然在调度中,粮草亦由临时顶替贺延讷的刘参军马不停蹄地调拨出去了。   一切布置井然有序。   接下来好几日,赵恒早出晚归,每日处理完州府中的事务后,便是奔往各个驻防点、瞭望点巡查。   十日后,九月初三,吐谷浑与吐蕃联军终于出现在鄯城之外数十里的地方,足足六万余人,领军之主帅赫然便是年前入长安拜见大魏天子的慕容乌纥。   鄯城位于凉州的西南面,是一座紧邻吐谷浑的边陲小城,因人口极少,又非往来要道,时常为人忽略。   敌军自此进攻,果然应了赵恒的猜测。   一时间,河西军中将士既庆幸早有防备,又对赵恒佩服不已。   与此同时,消息很快传入长安,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有少数官员以八王私自扣押、审问朝廷命官为由,请皇帝依律法处置八王。而更多人则以大局为重,认为八王此举事出有因,又的确预判了河西的军情,大大减少朝廷的损失,应当待此战结束后,再论功过。   赵义显连犹豫的余地也没了,直接道此事等八王归来再议。   他就是再偏袒长子,也断不会在危及家国的情况下纵容赵怀悯了。   夜里,赵怀悯在甘露殿独自面见赵义显。   空旷的大殿中,他跪在正中,冲御座上疲累虚弱的父亲深深磕头。   “阿父,此事是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命人偷偷向贺延讷传话,令他暗中留意八郎的动作,只怕八郎年轻气盛,经验不足,新官上任会出纰漏。谁知贺延讷会错了意,又本就私心极重,这才做出这种事来,我、我事先并不知情!”   他的解释半真半假,也不知赵义显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好半晌没有回应。   这番话,是来请罪之前,与崔桐玉事先商议好的,他一遍遍地重复,到最后,连自己都快信了。   赵义显累极,终于无力地摆摆手,语气厌烦而冰冷:“好了,大郎,你如今的心眼越来越多,可曾有一点用在正事上?下去吧,这件事,等战火平息,八郎回京了再行处置,轻与重,非朕一人独断。你安分些,朕是天子,要对臣民负责,你这个太子也该想清楚,到底什么才是你应当做的。若做不好,便是朕执意保你,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是赵义显践祚以来,第一次提及东宫根基恐将不稳的话。   赵怀悯一字一句听在耳中,背后逐渐爬上刺骨的寒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8 23:33:24~2021-10-29 23: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反派歌颂者 10瓶;来自遥远的世界、乙二啊 2瓶;Xuanyi、你猜到我就告诉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来信   河西的战事比预料中的更加激烈。   慕容乌纥甫攻鄯城便遭阻碍, 原本的信心满满登时化作恼怒倔强,一连三日,皆呈猛攻态势, 让小小的鄯城难以招架。   与此同时, 又分出三万强兵,借祁连山脉的掩护, 绕道至肃州一带,继续猛烈进攻。   不但如此,六万精兵强将之后, 吐谷浑还增派五万援兵, 分两路支援。   吐蕃与吐谷浑皆地处高原,气候恶劣,因此他们的兵马皆凶悍骁勇, 离开高原后,翻山越岭, 如履平地, 即便大魏将士们早有防备, 亦无法立即占优。   一时间, 大魏边境两处吃紧。   九月十一,赵恒与郑承瑜分别领兵自凉州出发,与两路吐蕃与吐谷浑联军短兵相接,暂代支度使、屯田使的刘参军则留守后方,负责供给军需,保卫粮草。   而暂居祁连山一带的西羌,因提早得到赵恒的消息, 各个部落及时离开, 未与联军正面对上。   零昌的心中既感激, 又愧疚,为表心意,亲自带着部族中的青壮男子暂投入赵恒的麾下,帮大魏一同抵御外敌。   面对异族的侵犯,将士们斗志昂扬,毫无退缩之意。然赵恒未被军中激愤的情绪影响,更没有贪功冒进的念头,仍旧稳扎稳打,以消耗地方粮草辎重为主,拖延时间。   近些年河西屯兵屯田,粮草充足,而吐蕃与吐谷浑人异地作战,粮草有限,加之高原气候、地形皆十分恶劣,运送艰难,最怕持久作战。   两处交战之地,敌军日日尝试攻城,冲锋声响彻云霄,而两处的城门皆紧紧关着,城楼上的守军只管射箭、投石,割断攻城的绳梯,抵挡住一波又一波攻击,待其气力将近时,再放出一队轻骑兵,稍战即退。   如此反复多日,慕容乌纥及其部下越发沉不住气,攻势一日比一日猛烈。   有一两回,在慕容乌纥坚持不懈让人顶上的情况下,他们几乎就要爬上城楼。可赵恒却忽然命人扛着丈余长的尖头铁栅栏,横在城墙上。好不容易爬上城楼的士兵被长而锋利的尖头刺伤,从高处坠下去,留下一个又一个血红的印记。   希望一次次破灭,长达月余的拉锯战让敌军士气一日日低落下去,想必已坚持不了多久。   期间,赵恒只回过凉州两次。这两次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州府衙署中和将领们商讨,一直熬到夜半,才能回府,同月芙说不上几句话,只能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第二日清早又要离开往前线去。   他怕月芙一人在家太过担心,每隔几日派人往凉州传递军情时,必会捎一封短信给她。   他不善言辞,没有许多话能对妻子说,便总写一句:“一切安好,吾妻安心,勿念。”   偶尔在军中稍歇时,遇见什么样的趣事,才会多写上两句。   月芙也不恼他家信的简短,每每看见他苍劲有力的字迹,心里便觉得踏实,每一封都好好保存起来,和他赠的那一枚玉佩放在一处。知道他沉默寡言,她便在回信里多写两句,有时叮嘱他记得添衣,有时叮嘱他夜里多睡一会儿,有时则告诉他自己白日的见闻。   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人往来的信足有十几封。   偶然一日,桂娘提起当初在杜家时的境况。   杜燕则原是水部郎中,过去也时常要往各地查看水渠疏浚和堤坝修建,一去两三个月,每月能有一封家信便不错了。   桂娘忍不住感叹,月芙这一回才是嫁对了,值得庆幸。   十一月,天寒地冻,慕容乌纥终于耗尽耐心,将分作两路的联军调集起来,在肃州城发起最后的进攻。   他们料定,近两个月的拉锯战中,不但将他们的耐心耗尽,大魏的将士们亦筋疲力尽,肃州过去一直兵力不多,人口稀少,此番被围许久,想必内里已十分薄弱,竭尽全力一击,未必不能攻下。   出征之前,慕容乌纥自信满满,在国主面前放话,不但要攻下几座城池,还要逼得大魏退让,拿出更多钱粮珍宝。   如今眼看粮草将尽,他却一无所获,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攻下肃州,洗劫一番。   起初,联军的确攻破了一道防线,占领了西南面的一处城门。眼看着已从城楼上下去,将这一面城门打开,放无数联军将士们蜂拥而入,可不等慕容乌纥得意,另外几面的城门也都打开了。   赵恒带着大批援兵赶来,从几处城门快速涌入,堵截在西南门附近的几个路口,将联军迅速包围。   而另一边,郑承瑜则带人从后方包抄,直插十里之外慕容乌纥的驻扎之处。   两面夹击之下,联军很快便有溃散的迹象。   慕容乌纥不得不自主帅帐中出来,仓皇上马,被众多护卫护在中间,一面用号角指挥麾下将士,一面要带人往安全的地方撤离。   郑承瑜受赵恒之命,带着二十名心腹,披坚执锐,努力逼近慕容乌纥撤退的方向。他随身带了连发弩,目的就是要射中慕容乌纥。   只是连发努小巧,射程亦十分有限,仅数十丈,所以他不得不全力杀出一条路。   在身边的心腹们拼命保护下,眼看一点点接近了,前方的慕容乌纥忽然回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大声用鲜卑话吼了几句。   郑承瑜心头一跳,顿时察觉附近的吐谷浑人一下变得更加凶猛,似乎誓死要将他们阻挡在外。   “将军,慕容乌纥那老贼发现了,咱们恐怕过不去了!”   一名手下冲郑承瑜喊,示意他尽快出手。   郑承瑜也意识到这一点,双目丈量一番,咬牙道:“再靠近二丈便可!”   他们遂不再说话,使出毕生之力,杀退身边、身前阻挡的敌军。   眼看慕容乌纥也开始不断催马,郑承瑜终于取出背在身后的连发努,快速瞄准,扣动技机。   只听“嗖嗖”两声,两支并置的箭矢同时射出,两侧储矢则弹至待发的槽中。   郑承瑜不敢犹豫,只恐错失机会,又连连扣动技机,将所储的九支箭矢一发接一发地射出去。   终于,最后两发中,有两支射中了慕容乌纥的坐骑,另一支则射中了慕容乌纥的后背。   坐骑吃痛,嘶鸣着狂奔不已,很快便双腿发软,侧摔在地,将身形魁梧的慕容乌纥狠狠甩出去。   郑承瑜兴奋不已,猛然高呼:“杀过去!”   魏军有不少人已看见受伤坠马的慕容乌纥,不由士气大振,厮杀之间,更加所向披靡。   不出半个时辰,魏军大获全胜,奄奄一息的联军主帅也被生擒,送往魏军大营中。   联军被俘近万人,其余则溃散四逃。   肃州城门打开,一片欢欣鼓舞。   赵恒站在城楼之上,严肃了整整两个月的面孔终于放松下来,等郑承瑜带着大半的将士们回来时,更是露出了欣慰满足的笑容。   “殿下!”郑承瑜命人押着慕容乌纥在营地中游行,自己则来到赵恒的身边,“我这一次能生擒慕容乌纥,多亏了殿下的安排。”   人到中年,忽而立下一件大功,他满面春风,得意非凡。但心中却十分清楚,擒拿慕容乌纥,本该由赵恒亲自动手,可赵恒却将事情完全交给了他,这便等同于将立功的机会也给了他,对此,他感激不尽。   赵恒拍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赞赏,摇头道:“你能胜任,才让你去。好了,夜里在肃州有犒赏宴,我要赶回凉州去,这里便由你主持,后日将此战的文书写好,送到州府便可。”   郑承瑜一愣,没想到他连犒赏宴也不参加便要回凉州,可转念想起他每隔两日就要给王妃写信,一下就明白了,连连笑道:“此地善后事宜,我会尽数处置妥当,殿下只管去便是了。”   面对同僚意味深长的目光,赵恒已越来越从容淡定。他微笑着点点头后,自然地转身,带着几名亲卫策马离去,在宽阔的沙土地上激起一阵灰黄的烟尘。   抵达凉州城时,天已黑了。他一点不停留,连州府也未去,径直回府。   回来得突然,府中的下人都被吓了一跳,现在门口呆了一呆,随机便奔进院里,大声道:“殿下回来了!”   这时候,月芙已用过夕食,才沐浴出来,一听这话,忘了披外袍便从屋里奔出来。   十一月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顿时缩成一团。   赵恒连忙加快脚步走近,二话不说,略微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回屋,等关上屋门,再不漏一点风,才带着她在榻上坐下。   他用榻上的毛毯将月芙紧紧裹住,语带责怪道:“先前说过你的,出屋要多披一件袍子,你倒好,这么冷的天,只穿着纱衣便出去了。”   月芙见到多日没回来的夫君,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一缓过来,便挣开毛毯,直接扑进赵恒的怀里:“郎君回来得这么突然,我只是太高兴了。”   赵恒的心口仿佛被捂了一只暖炉,热意涌动。   “我有些想你。”   只这么一句,克制却认真,像他先前送回来的信一般。   他知道战事平息后,就要面对京中纷乱复杂的局面。但只要想到能先见到妻子,原本的疲倦与惶惑便一扫而空。   “郎君,我每日都想你,盼你能平安归来,现下好了,一切如意。”月芙坐在他的膝上,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眼眸晶亮,熠熠生辉,“瘦了些。郎君可用过饭了?”   经这一提醒,赵恒才想起自己风尘仆仆,还不曾更衣沐浴,抱着才洗得干干净净的月芙,却未被嫌弃。   “不曾,倒有些饿了。”他说着,在月芙的脸上亲了亲,松开手道,“我先去沐浴,让后厨给我送些吃的来吧。”   浴房里还留着些水,月芙亦步亦趋,亲自将他送进去,这才转身吩咐人送饭。   待他洗完出来,食案上已然摆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馎饦,配一碟腌菹菜。   “不知你要回来,来不及做别的,只能煮一碗馎饦了,明日再让多做些,好吗?”   月芙知赵恒不挑剔,但仍然要解释清楚。   赵恒点头,也不多说,直截了当地吃完一整碗馎饦。   时候不早,两人很快便抱在一起,窝到床榻上,宛如缠绵的连枝。   月芙照旧披散着长发,拿着自己调的养肤膏,拉着他的手,仔仔细细涂抹。   洁白柔软的小手捧住他一只古铜色的大掌,对比十分强烈。   赵恒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粘腻滑溜的触感,乖乖地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则轻轻拨开她脸颊边的发丝,轻轻捏住她的下颚。白玉般的肌肤被大掌托着、揉着,渐渐浮起粉晕,水波潋滟的眼眸轻轻一瞥,心都酥了一角。   他忍不住凑上去亲吻,贴着灿若繁星的眼,一点点下移,再覆住饱满湿润的唇瓣。   多日不曾亲近,自然小别胜新婚。   “还有一只手没抹呢……”   月芙面红耳热,眸光盈盈,宛若娇艳摇摆的芙蓉。   养肤膏的罐子从手里滑脱,咕噜噜滚到榻上,最后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晚些时候再抹吧。”   赵恒一点也等不及了,一翻身将她压住。   ……   一直到后半夜,他才觉神清气爽,餍足不已。   月芙困得眼神迷离,脑袋混沌,很快便睡了过去。   然而,温馨柔情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天还未亮,沉睡的二人便被屋外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声惊醒。   有仆从敲门唤:“京城送来急信,请殿下务必亲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9 23:59:20~2021-10-31 00:0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顺其自然 8瓶;莉萍Julia 5瓶;中国联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木匣   赵恒迅速警醒, 二话不说,披衣起身,拉开屋门, 接过信件快速浏览起来。   月芙也睁着迷蒙的睡眼, 晕乎乎爬起来,裹着一件外袍, 趿着鞋履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吗?”   这时候从京中送来急信,想必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屋里没点灯, 黑漆漆一片, 只有送信进来的侍从手里提了一盏,昏暗发黄的光线像一层古旧的纸,蒙在赵恒的脸上。   他的表情原本只是有些严肃, 可看到信的内容,眼神一下凝重起来, 甚至隐隐有几分忧虑和懊恼。   “阿芙, ”凄冷的夜里, 他捏着信纸的手轻颤两下, 嗓音里透着沙哑,“咱们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回长安吧。”   月芙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文。   “是苏将军的府上送来的信,将军上月外出骑马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如今, 怕是要不好了……已请示过圣上, 允我回京。”   赵恒说完,一个人走进内室,紧抿着唇开始穿戴。   上月便摔了,今日信才送到。他不必想,就知一定是将军念着他还在征战中,不忍他因此分心,直到局势将定,才让府上的人送信过来。   月芙一听,心也跟着凉了一截,随即将隔壁屋里守夜的侍女叫起来,带着人急匆匆收拾东西。   照惯例,大战得胜以后,会先留在此地处理后续事宜,待受波及的百姓都安抚妥当,与敌国的谈判也告一段落时,才会受到朝廷的召唤,回京面圣。   可现下苏仁方病重,他们不得不立刻离开。   苏仁方是赵恒的养父,与他亲近宛若亲生父子,月芙知道他们之间深厚的情感,一点也不愿耽误时间。   人上了年纪,经不起一点波折。哪怕是苏仁方那样,一生征战沙场,看似无坚不摧的人临到老来,也脆弱如秋日枯枝。   府中一下忙乱起来。   月芙在屏风后更衣,另有几名侍女替两人收拾行囊,后厨的方向,也早早升起袅袅炊烟。   急着走,又要赶远路,没法带太多行囊。侍女们只替两人各自收几件冬春两季的衣物,又拿上月芙的妆奁,便算妥了。   朝食更是用得简单,两块胡麻饼便对付过去,随即上路启程,连州府都只能让人去知会一声了事。   凉州至长安,相距数千里,又逢寒冬,昼短夜长,路上走得有些艰难。   赵恒虽一心想尽快回京,可又不舍让月芙吃苦,只好行得不紧不慢。   月芙看出他的为难,头一日夜里便认真道:“郎君,早些抵达长安要紧,路上累,我忍一忍就过去了,大不了回了长安,等苏将军的情况有起色,再好好休息也不迟。”   信里虽说苏仁方恐怕要不行了,但身为晚辈,依然希望一切还有转机。   赵恒沉默地看着她,不知怎的,才过去一天,他的脸庞就像染了一层挥不去的颓然的风霜一般,有些萧索。   “好。”过了许久,他点头答应了,“明日行快些,你若实在受不住,也不要勉强。”   第二日,天未亮,他们便又踏上回京的官道。   这一次,果然日夜兼程,少有停歇。   月芙在马车里被颠得脑袋发晕,浑身仿佛要散架一般,却一句抱怨也没有,只是咬牙坚持着。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随着逐渐靠近长安,月芙亦能感觉到赵恒越来越寡言。好几次停下休整的时候,她都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溪流边眺望远方,目光彷徨空茫。   她没有上前安慰,只是停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   她知道,他既想尽早回去,又害怕回去后,听到不好的消息。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两人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长安。   这一日,天空中飘着雪花,彻骨的寒意被包裹在空气里,自四面八方袭来。赵恒在朱雀大街上停了停,目光望着苏仁方府邸的方向,犹豫一瞬,终究没有直接过去,而是让月芙先回王府更衣,自己则往太极宫去面圣。   君臣父子,是他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月芙心里觉得难熬,回府匆匆梳洗更衣,挥去满身尘土后,便先往苏仁方的府邸去了。   苏府的人自半个月前就开始日夜期盼赵恒回来,每日都留了人在坊门口等消息,因而今日赵恒一入城,他们便知道了,早早守在门口,见月芙的马车驶近,连忙迎上去。   “殿下入宫拜见圣上去了,不久便会赶来。”月芙自车中下来,便跟着府中的管事径直往里走,“将军眼下情况如何?”   管事的叹一口气,将她引到内院寝房门外,低声道:“方才宫里的御医才来看过,恐怕没几日了……那日雨过天晴,骑着马出去,走过一片泥泞,马蹄滑了一下。将军过去身强力壮,莫说是马蹄滑一下,便是背后中箭,也有法子稳住,可如今年岁大了,在河西那么多年,还留下来腿脚不便的毛病,就这么一下,便摔在地上,断了一条腿,回来后没多久,便连日高烧不退,人更是一日比一日虚弱……”   府里上下都急坏了,一早便想给八王去信,却被苏仁方拦住,他说什么也要等捷报传来再告诉八王。等了那么多日,眼看他日渐衰颓,管事的没忍住,偷偷让人先将信送了出去。   好在,信送出去没几日,河西军大胜的消息便传到长安,总算让老将军高兴了些。   “王妃先去看看吧,这两日,将军也时不时念着王妃,似乎有话要同王妃交代。”   管事的说着,替她将屋门打开,自己则带着两名仆从侍立在门外。   半年前,还是初夏,也是在这间屋子外,月芙与赵恒一起,陪着苏仁方坐在院子里饮茶、吃点心。   那时,院子里草木繁盛,处处生机勃勃,这间屋子亦敞亮通透,温馨惬意。   而如今,适逢凛冬,草木凋零,一片萧肃凄冷,屋子里虽放着炭盆,却因窗户紧闭而显得昏暗陈旧。   月芙忍住心口忽然涌起的酸意,换上温柔的笑容,这才缓步入内。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算宽敞的床榻上,半坐着个年逾花甲的病弱老人。   他的发丝灰白粗糙,略显蓬乱,面容也消瘦了一整圈,沟壑愈深,面色发黄,憔悴不堪,与半年前那个虽然腿脚不便,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判若两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双眼,尽管浑浊,尽管无力,却依然有神,看见月芙进来的时候,很快便露出温和的笑意。   “阿芙啊,你来了。”苏仁方艰难地咳嗽两声,胸口起伏,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军。”月芙站在床榻边,向他恭恭敬敬行礼,“郎君方才入宫去了,一会儿就赶过来。”   “好,好,八郎还没急昏了头,有分寸,好。”他低着头,一手扶着胸口,尽力放缓语速,“恰好他还未来,我有些话同你说,等他来了,便说不了了。”   月芙跪坐在脚踏边,像侍奉父母长辈一般,倒一杯温水,双手奉上:“将军,先饮一口水润润嗓子再说吧。”   她猜,苏仁方要说的,大约便是拜托她将来一定要好好对赵恒,他对赵恒这个养子,实在情深意重。   苏仁方就着杯沿喝了两口,平了平有些急促的呼吸,慢慢道:“孩子,你去替我取一样东西吧,就在屏风后的橱柜底下,最下一层,有一只上锁的木匣。”   月芙一时有些疑惑,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起身,绕过屏风,拉开橱柜的柜门,在最底层摸到一只木匣。   匣子大约巴掌大小,用的是金丝楠木,色黄,灿如金丝,带着极淡的香气。木面光滑圆润,保养得极好,应当已有些年头了,侧面挂着把精致小巧的铜锁,锁面上隐约刻着一个年份。   昭明二十一年。   这是赵恒出生的那一年。   月芙双手捧着盒子,重新跪坐到榻边,心中渐渐有了点猜测:“将军,取来了。”   苏仁方拿着巾帕吃力地擦擦额头上的虚汗,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有些古旧的铜钥匙,递给她:“你打开看看吧。”   月芙依言接过钥匙,打开那把铜锁,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封边角卷起泛黄的信,信上压着一只小小的荷包。   “这是八郎的母亲在临终前几日写下的信,信中写明八郎当初被送到我身边的种种内情与波折。”   苏仁方说着,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月芙,示意她将信拆开。   月芙听罢,顿时觉得手中轻薄的纸张宛若千斤之重。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亲眼见到的赵恒沉默孤寂的样子,和天家父子兄弟之间的生疏与隔阂,她没有立刻照做,而是问:“将军,信中的事,郎君可知晓?”   苏仁方憔悴的脸上隐现出遗憾和感慨的神色,摇头道:“他幼时倒是问过我两次,我不答,他便没再问过。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告诉他真相,只盼他这辈子都不要知晓。如今……我也不知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近来,因贺延讷忽然被押送至京城,河西又起了战乱,不少朝臣对太子颇有微词,对圣上将此事压下,始终不曾了结也疑惑不已。   他虽病着,却日日留心边地战况,每日都让人去打听送来的消息,知晓一切进展顺利。这几日,更是捷报频传。   一向不起眼的赵恒,似乎在短短几个月里,吸引了朝中越来越多的关注。这位从前默默无闻的年轻皇子,似乎已一战成名。   这样的局势,是苏仁方过去许多年一直想避免的。   可躲了二十年,终是到了这一天。再要收敛锋芒,已然不可能。   他左右不了朝局,左右不了圣意,更左右不了天意,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在他神思游离时,月芙捧着那封信,犹豫片刻,还是拆开了。   泛黄的脆弱纸张上,是一列列娟秀流畅的字迹,运笔之间,如行云流水,观之便能让人联想起一位温婉美丽的妇人。   月芙的紧张不安几乎一下子就被一只温柔的母亲的手抚平了。   她沉下心来,细细阅览信中内容。   洋洋洒洒近千言,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一一述来。   从偶然有孕,胎相不稳,到入寺祈福,路遇疯道,再到拼尽全力,生下幼子,月芙看得宛若被一朵浪花推着,一会儿飞上云巅,一会儿坠入波谷,心情几度起伏,最终忍不住泪湿衣襟。   信中,王氏虽未对今上赵义显横加指责,可字里行间,分明透着难以消解的郁结与失望。   难怪赵义显对赵恒这个幼子,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平日,父子之间的相处,亦透着微妙的猜疑。   众人口中仁慈良善的君主,独独对亲子如此残忍,只为与母亲作对,便对一疯道的心口之言耿耿于怀。   这一切,对一无所知的赵恒来说,太不公平。   幸好,信的末尾,是王氏对苏仁方的千叮万嘱,要他一定照顾好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若有幸能平安长大,将来定不要让他涉足朝堂政事。   母亲尚有拳拳爱意,临终之前,亦为之计深远。   月芙一边落泪,一边将信仔细收好,再打开那只香囊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缕长约寸许的头发。   “那是八郎的胎发。”苏仁方低声道,“阿芙,好孩子,我时日不多,恐再不能替他守着这个秘密了,唯有将这只匣子交给你。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会替他守着的,对吗?”   月芙连连点头,将锁重新锁上,紧紧捏在手里:“我会的,请将军放心。”   苏仁方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巨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若他始终不知,便永远也别告诉他。若他知道了……就让他看看他母亲的信吧,总归还有人疼爱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31 00:09:45~2021-10-31 23:5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风声   月芙将那只巴掌大的木匣小心收进袖口中, 忽而庆幸自己今日穿的是一件大袖衫,内里有足够大的衬袋,恰能放下木匣。   这样重要而隐秘的物件, 唯有亲自保管, 才能放心。   “别哭了,你这孩子, 同八郎小时候一样。”苏仁方说话有气无力,可看着她的眼神,却仿佛冬日暖阳, 让人不自觉感到依赖和怀念, “他刚到我身边的时候,可不像后来那么沉默懂事。”   这时,一直守在屋外的管事敲了敲窗框, 端着才熬好的汤药进来:“将军,该喝药了, 御医新开的方子。”   “哎, 也不剩几日了, 何必还要费这些工夫。”苏仁方说着, 又是一阵咳,原本发黄的脸上浮现异样的潮红。   管事的有些不敢看。   月芙将眼角的泪擦净,伸手接过药碗,微笑着柔声劝慰:“将军,先将药喝了吧,兴许喝完能觉得精神好些,阿芙还想听将军再说说郎君小时候的事呢。”   苏仁方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 听话地一勺一勺将她递过来的汤药喝下, 缓了好一阵, 才重新说起话来。   “八郎啊,你别看他现在生得人高马大,小时候抱在襁褓里,巴掌大的一个,比别家孩子都瘦弱,一直到两三岁的时候,仍旧骨瘦如柴,脸色也白,一看就是个体弱多病的命。那时我夫人还在,她为这事,急得不得了,处处打听各种方子,听说羊奶、驼奶好,亲自到牧民的家中买最好的奶,就这么一点点将养着,总算让他捱过前两年多灾多病的时候……”   两人一个半躺着,一个跪坐着,絮絮说话,不一会儿,外面的仆从终于大声道:“殿下来了!”   屋里的两人连忙向外看去。   只见赵恒肃着脸大步走近,身边跟着一名仆从,正同他说着什么,可他的眼睛只望着屋里,似乎根本没在听。   临到要进屋,他的脚步又忽然停住,在屋门外站定。   天气阴沉,四周飘着细碎雪花,他逆光站在屋门外,低头的模样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覆了一层冰雪的双肩微微颤了颤。   “客儿啊。”苏仁方半躺着,唤了一声他的乳名,语气欣慰不已。   停在门外的人动了动,随即慢慢走进屋中,让面庞从光影交错之间呈现出来。   月芙看得分明,他的眼底有这几日熬出来的红血丝,脸庞的棱角也变得锋利,然而表情却是温和放松的。   “将军,我打了胜仗,回来看您了。”   赵恒微笑着走到床榻边,和月芙一道跪坐在一旁,轻轻握住苏仁方的一只手,又轻拍他的胸口,替他顺气。   “我听说了。”苏仁方喘着气点头,“你很好,稳扎稳打,摸清了敌军的意图……还有郑承瑜,你把最大的功劳让给他了,我都知道,你这样安排,很好……”   他虽病重,可每日听家仆打听回来的前线消息,一下就能猜到具体情形,甚至把赵恒的意图也猜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赵恒想避开锋芒,不愿陷入权位纷争中,同时也想给其他将领们更多立功晋升的机会。   “将军了解我,只要能将外敌赶走,保卫大魏的土地与臣民,功劳是谁的,并不重要。”   苏仁方摇摇头,第一次对他说了不赞同的话:“你也不必总是这么自谦,以后,有什么委屈,大可说出来……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多替自己想想,别、别被人欺负了去。”   他今日已说了太多话,已然精疲力尽,连半坐着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软软地往下滑,仿佛被抽了骨头。   赵恒连忙伸手将他扶住,让他慢慢躺下来。   方才那一句“以后我不在了”,让他一个没忍住,眼眶泛红。   当年在他眼里身姿伟岸,能替他遮风挡雨,宛如慈父的人,如今已到油尽灯枯之际。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实,语带哽咽道:“不会的,将军才过花甲,未至古稀,我、我还等着给将军祝寿呢……”   苏仁方半闭着眼,轻笑一声:“我这辈子早已知足了,临到头来,能见到你成家,便算圆满了,最后这几天,就让我过过清静日子吧。”   接下来几日,赵恒日日守在他的身边,几乎如床前孝子一般,寸步不离。   月芙不便留宿苏府,便每日清晨过来,到傍晚时分,再回王府。   苏仁方只在他们归来的那日清醒了大半天,自第二日起,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   白日,两人守在病榻边,孤寂难熬的时候,赵恒便会说起少年时,在西域跟着苏仁方时的际遇。   夜里独自回到王府,月芙便想着赵恒的话,辗转难眠。   苏仁方交给她的那只木匣,被锁在存放她的房契、地契的箱笼的最底层,再不曾打开过。   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却时常在她的脑海中萦绕。   夜深人静之时,她的心便像被轻轻揪住一般,一阵阵地疼。   她很想安慰赵恒,可如今的他,对真相一无所知。   她和苏仁方一样,不舍得让他知晓自己实则是被亲生父亲抛弃的那一个,甚至抛弃他的理由,是那么荒诞无稽。   而落在外人的眼里,却是他的父亲为了保住因早产而体弱的幼子,不得不忍痛将他送走。   她没法说出自己的心疼,唯有趁他现在感到煎熬的时候,尽力陪在他的身边,往后也加倍对他好。   不知是不是她时常出神,情绪有些明显,赵恒也察觉到了。   一日傍晚,她与他一道吃过夕食,准备回府的时候,他出声将她叫住,道:“阿芙,你别太为我担心,我只是想在这几天尽力照顾好将军。他枕边无人,膝下二子又在十多年前沙场捐躯,唯有我能守着他了。”   月芙看着他仿佛被刀削过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柔声道:“我知道的,不论郎君要做什么,我都和郎君一起。”   赵恒麻木了一整个白日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动容的神色:“我知道你的心意,夜里你一人睡,记得将窗关严一些。”   等见月芙点头答应,他才将她扶上马车,站在府门外,直等马车已消失在视线里,才重新回到苏仁方的身边。   比起他刚回来的那一日,苏仁方又瘦了许多,今日只清醒了半个时辰,便昏睡至今,管事的方才给他灌了一碗药下去,有大半都从嘴角溢出来,被巾帕擦去。   赵恒走到床边,替他将被角掖好,又将旁边的两支蜡烛吹熄,这才转到屏风后头的书案边坐下,翻开从河西送来的公文,仔细阅览。   大战之后的善后事宜还未完成,每隔数日,郑承瑜便会送一封文书到他这里。而他除了处理这些,还要重拟奏疏,将具体战况上报朝廷。   先前,圣上体谅他长途奔波,又心情悲伤,特准可晚些递交。   但他明白,此事耽误不得。   贺延讷的案子已经审得差不多了,结果如他先前所料,只牵出一个官衔比他高的西域大都护秦武吉。   据他的供词所言,去岁西域发生曾钰徽案后,秦武吉本想提拔自己人,却因赵恒的几句谏言,不得不将司马一职拱手让人。   秦武吉怀恨在心,屡次与旧部贺延讷表露对赵恒的不满。而贺延讷又不甘守着支度使、屯田使的职位,一心想当大都督,这才起了异心,派人往西羌部落散布谣言,借机挑拨他们与赵恒之间的关系。   没人提及东宫半个字。   只是,朝中大多臣子皆心知肚明。   赵恒不曾在朝中培植过自己的势力,更不会随时探听朝中的风向,但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   与苏仁方有渊源的,或是与过去在西域、河西一带任职过的官员,多少都与他有些交情。   这几日,苏仁方的府邸不时有人造访。苏仁方是两朝元老,与圣上尚能称兄道弟,他病重,从前交好的老臣、如今的新贵,和更多不大相干的普通朝臣多少都要表示一番。   赵恒身为养子,已见过许多人。   御史中丞邱思邝等人便当面向他暗示过朝中的几句风言风语。   有人说,太子手下误国,不堪为储君。而先前与他共事过的礼部尚书萧应钦和鸿胪寺卿陈江等人,听说河西的情况后,对他的为人为政皆赞不绝口。   有些话,甚至已经传到尚书令王玄治的耳中。   想来太子和皇帝一定也都知道了。   太子心胸狭窄,疑心颇重,而皇帝……自然站在太子那一边。   他没有行差踏错的机会,唯有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虽不知缘由,但他心中一直明白,在父亲的心里,自己和长兄,甚至和阿姊,都是不一样的。   不能犯错。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提防太子。   太子敢在河西对他动手,未必不敢在京中动手。他早已不是孑然一身,他的身后,还有阿芙需要保护。   ……   月芙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   大约因是冬日,离坊门关闭还有半个时辰,路上已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素秋怕她着风寒,便给她兜头罩上一件厚实的大氅,这才让她下去。   只是,一路回到院中,还未进屋,桂娘便等在门边,一边给她开门,一边蹙眉道:“娘子,今日国公府里来了拜帖,说是明日想到府上来拜访。”   “国公府”指的自然是郑国公府,月芙的娘家。   月芙的脚步顿了顿,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又低落了些。   她也不想看拜帖,直接问:“帖子上可说了什么事?”   “不曾,是夫人写的帖子,只说了明日想来拜访。”   月芙没说什么,将氅衣脱下,换了身衣裳,稍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   在凉州的半年里,她收到过娘家寄来的两封信。   一封关于妹妹与赵仁初的婚事。赵仁初的养母英王妃权衡之后,到底还是接受了月蓉,两家于六月订下婚事,上个月已然完婚。   月芙看后,心中毫无波澜,只写了简短的回信,让人捎回长安,又送了一份不薄不厚的贺礼到建平王府,既是姊妹之间的情分,亦代表赵恒与赵仁初之间的兄弟之谊。   另一封,则是关于父亲沈士槐的。   年末的官员任命中,沈士槐即将离开光禄寺,被调往晋州为长史,年后就要离京上任。   与光禄寺丞一样是从六品上的官衔,可一个在京中,主掌宫廷采买,一个在地方,主理州府文书等杂务,其中的差别,可想而知。   况且,若换作年轻一些的官员,往地方上去,亦有大展宏图的机会,沈士槐已年过四十,又在光禄寺浑浑噩噩多年,哪还有什么抱负?这一调走,恐怕一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他自然不愿意,这才舔着脸,即便已同长女生疏至极,也写了信去,旁敲侧击地请她帮忙。   听说,今年的调令都是赵怀悯亲自审的,二女婿赵仁初只是庶出子,又被过继出去了,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唯有与赵怀悯一母同胞的赵恒还有几分希望。   月芙当然不会帮他,回信中更是只写了一句“恕女不孝,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这一回要登门拜访,恐怕也是为了此事。   坊门还开着,月芙想了想,道:“让人即刻将帖子送回去吧,就说明日府中无人,别扑了空。”   桂娘拿着帖子快步出去,交代几句,再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份帖子,浣花笺,松烟墨,透着淡淡的芳香,看来十分讲究。   “今日倒是奇了,又来一封帖子,竟是东宫太子妃命人送来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31 23:59:11~2021-11-01 23:5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呦呦 5瓶;野有蔓草 3瓶;浪跡天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栗子   月芙也十分诧异, 自己先前同太子妃鲜少打交道,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宴席上和入宫拜见的时候, 想不到自己竟会收到东宫的帖子。   况且, 近来因为贺延讷的案子,她多少看得出来, 太子赵怀悯对赵恒这个亲弟弟,恐怕没多少兄弟情谊,身为太子妃的崔桐玉自然与赵怀悯站在一条线上。   她满心疑惑, 从桂娘手中接过帖子, 仔细看了看,这才明白过来。   临近年关,宫中的大小事务越来越多, 不但有除夕的宴会,还有各种祭祀、典礼, 开春之后, 又紧接着要举行亲蚕礼。   往年, 这些事务都由崔桐玉主理, 薛贵妃协助。今年,崔桐玉想起她这位新弟媳,便邀她几日后入宫,一道料理这些宫中杂务。   月芙对着这张花笺愣了许久。   到这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后位空置的大魏,太子妃便是举国上下地位最尊贵的女子。而她, 身为嫡皇子的王妃, 地位仅次于太子妃, 可与薛贵妃、咸宜公主等人比肩。   只是,赵恒一向不受重视,令她也感到与其他人之间泾渭分明。   崔桐玉的这封帖子看起来合情合理,但月芙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在第二日到苏府时,将事情告诉赵恒,与他商量。   赵恒才亲自给苏仁方喂了药,将他周身的被衾掖好后,便坐到一旁,看了看月芙递来的花笺,道:“无妨,你去吧,宫中人多眼杂,不会有人做什么,阿嫂一向处事周全,滴水不漏,她这么做,不无堵人口舌的意思。”   现下朝中有一些关于他们兄弟不合的风声,崔桐玉做事从来不会留下把柄,这时请月芙过去帮衬,就是想扭转朝中一些官员对东宫的看法。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皇帝授意的。   月芙听了他的话,想起数月前入宫时,同崔桐玉的那一番短暂接触,的确是个处事妥帖周到的人,听闻太子对她也十分信任,其中不无道理。   “也罢,太子妃相邀,我若拒了,反倒是不识抬举,给郎君惹麻烦,郎君这样说,过几日,我便放心地去了。”   两人说完,床上沉睡的苏仁方便又醒过来,喃喃地唤了句什么。   赵恒连忙过去,俯身听清后,倒了一杯温水,将他半扶起来。   月芙也跟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一点点往苏仁方的嘴边喂。   只饮了两口,苏仁方便不再饮了。他已是弥留之际,吞咽变得越来越困难,御医说,这般喝两口水,都会让他痛苦不已。   赵恒于心不忍,扶着他躺下后,又将温水一点点蘸到他干裂的嘴唇上,让他过得舒服些。   从昨日起,苏府的管事已在准备之后的丧葬事宜,苏家宗族中也已挑出一名代替孝子的宗族子弟。   经这几日的时间,赵恒似乎已渐渐接受最亲近的长辈即将离去的事实,情绪变得平和淡然,每日里除了尽自己所能照顾好苏仁方外,再不想其他。   他告诉月芙,人这一辈子早晚都会有这一天,既然无力挽回,那就尽力做好最后的事。   只是,到了那一刻,他还是没能克制住情绪。   苏仁方走在两日后的清晨。   不知是不是都有预感,月芙这日来得格外早,坊门一开便启程,到苏府时,天才刚亮。赵恒亦是守了整整一夜不曾阖眼,连日的疲惫让他眼眶通红。   两人并肩跪坐在床边,不知怎的,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伤感情绪。   月芙忍不住伸手,在衣物的遮掩下悄悄握住赵恒的手,十指交缠。   苏仁方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好不容易醒来,却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轻微抽动着眼皮,嘴唇蠕动着张开一条缝,声音极低地说着什么。   赵恒连忙凑过去,慢慢抚摸他的胸口替他顺气:“将军说什么,我听着呢。”   苏仁方凹陷的脸颊抽动两下,仿佛要使出生命中最后一分力气,颤抖着挣扎片刻,终于以极低的气声说了出来。   “客儿,我、我得先去见你干娘同两个兄长了……”   一直平静的赵恒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哽咽一声,流下泪来。   “去吧,将军,一家人团聚。”他跪在旁边,低着头抹泪。   月芙也眼眶含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苏仁方的眼睛只睁开一半,侧着脸看着他们两个,嘴角闪过笑意。   浑浊的眼眶中,最后一点星光如风中残烛,噗呲熄灭。   赵恒抹去眼角的泪,又替苏仁方将半睁的眼轻轻阖上,在原地静默片刻才慢慢起身,走出屋子,轻声道:“将军薨了。”   外面的仆从们一阵静默,随后一个个低着头落泪。   管事的红着眼带人进去,要给老人家料理身子。等在一旁的苏氏宗族子弟也纷纷迎上去。在府中守候多日的宫廷内侍官也立刻将消息送往宫中。   府中上下,举哀报丧。   赵恒不占孝子之位,与月芙两个一同站在门边,静静望着进出往来的人群。   “两位兄长十多年前就过世了,沙场捐躯。没多久,干娘也跟着去了。那时我还小,不懂将军心中的悲痛难过,只顾日日哭泣,反要他来安慰我。”   他悄然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与月芙说起那时候的事。   “我有愧于将军一家。两位兄长分明一直对我极好,可我幼时却总偷偷想,为什么他们是将军的亲儿子,而我却不是。可如今回想起来,将军和干娘对我,比对亲儿子都好。”   月芙仰头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一阵如浪潮一般的怜爱之意,却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来,只能认真地听着。   “去了也好,他们一家人,阴阳相隔已太久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叹息与伤感。   他一向寡言,情绪更是鲜少外露,方才那一声哭,已算放任,此刻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后,便真真正正能平静面对了。   自第二日起,便是入殓、停灵,迎接各方前来奔丧吊唁之人。   苏仁方身份特殊,不但大多在京的朝臣们都陆续来过,连皇帝赵义显也带着太子赵怀悯亲自来过一趟。   皇帝哭得伤心,口中唤“阿兄”,令众人心里皆是一片凄惶。   吊唁过后,他又看向一直守在这里的赵恒,轻拍他的肩膀,道:“八郎,人已去,你也别太伤心。苏将军养育你一场,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帮着料理事务,等出殡以后,再入宫吧。”   赵恒点头,一一应下。   丧仪虽有苏氏宗族料理,但许多细节都要问过赵恒的意见。往来的客人,他也跟着一同接待,整整七日,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出殡以后,才终于有一两日空闲的时候。   已是腊月中旬,算时日,他已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睡过一日好觉了。   月芙心疼不已,一早便催着他赶紧沐浴洗漱,熄灯上床。   他真的累极了,连多说一句话的精神也没了,一将她抱在怀里,便沉沉睡去。   月芙看他睡得安稳,才觉得安心,也阖眼睡去。   因再隔一日,月芙就要入东宫帮着崔桐玉料理年节与亲蚕礼的事务,两人决定第二日留在家中,难得清闲一日。   只是,赵恒习惯了早起,哪怕累极,也仍旧天不亮就醒来。   月芙如今深知他的脾性,在他要从床上起身穿衣的时候,也醒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不满道:“郎君,别起这么早。”   屋里光线昏暗,赵恒转过头来看她,摸索着在她的脸颊上揉了一下,道:“我习惯早起,昨晚又睡得早,这会儿也睡不着了。”   月芙倒还困意朦胧的。她展露出任性娇惯的一面,半眯着眼,固执地拉着他,娇气道:“不行,我还没睡好,郎君今日也要陪我一起睡。”   赵恒一贯拿她没办法,一听这不讲道理的话,心就软了一半,再想到今日本也没事,便干脆道了声“好”,重新躺回被窝里,将她搂在怀里。   不知怎的,睡了一晚后,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今日醒来后,有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月芙心满意足,抱住他的脖颈,在他下巴上亲了几下后,又沉沉睡去。   两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时,才苏醒起身。   慢悠悠地洗漱、用朝食,接着,让人在屋里支起炉子,将新鲜的栗子一颗颗投进炉中。   月芙抱着赵恒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眼巴巴地看着那十几颗棕黄的栗子,仿佛一只等着喂食的小馋猫。   因是在家中,她也没绾发,只用头绳松松地系着,赵恒没忍住,手指一拂,头绳滑落,一头浓密柔顺的乌发便披散开来。   他的五指轻轻插进去,顺着发尾的方向梳理,好似给小馋猫顺毛一般。   炉中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不一会儿,栗子便烤好了,月芙想用火钳夹起来,却被赵恒阻止:“你力气小,我来吧。”   他说着,拿起有些沉重的火钳,动作熟练地将小小的栗子一颗颗夹出来,搁到一旁准备好的盘中。   本想再替她剥好,又被她阻止。   “我要亲手剥给郎君吃。”府里有开栗子的小铜夹,月芙早已准备好了,“郎君,你念书给我听吧,好吗?”   为了让他高兴些,她昨夜临睡前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赵恒没拒绝,先前有空时,两人偶尔也一道在书房中读书,不过,他没给她念过就是了。   “就念这个吧。”月芙拿出一册倒扣在案上的《宣和遗事》递过去,面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是如今在民间流传甚广的话本,里头收录的多是些痴男怨女、缠绵悱恻的故事。   赵恒平日几乎不看这些用来消遣的话本,一时没有多想,只当是里头收录的都是民间逸闻趣事,接过后,便认真地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他的嗓音低沉浑厚,语速不疾不徐,听来十分悦耳。   可是没多久,他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看着手里的话本直皱眉。   “怎么不念了?”月芙眨眨眼,无辜地看着他,捻了一颗才剥好的金黄的栗子肉送到他的唇边,“才念到那位女郎对刘郎一见钟情呢。”   赵恒的脸蓦地红了。   他低头咬住那颗栗子,细细咀嚼。香气浓郁,甘甜绵密,滋味饱满,也许因为是妻子亲手剥的,比他从前吃过的都更可口。   “怎么让我念这个。”   他一个大男人,看着满纸令人羞臊的字句,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月芙忍住偷笑,又送一颗小一些的到他嘴边,有些失落道:“可郎君方才答应要念给我听的。”   赵恒张口咬住,转头见她眼巴巴的样子,不禁扣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将这颗完整的栗子咬下一半哺到她的口中。   唇齿交缠间,两人分食一颗栗子肉,滋味更甜,直将月芙的脸蛋也熏得宛若烟霞,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他的心中一阵天人交战,犹豫许久,抬头看看屋门的方向,确定没有旁人靠近后,才咬着牙答应:“念完这一篇。”   “好。”月芙知他心中有道坎,能给她念一篇已是极限,自然心满意足。   被炉子烘得暖融融的屋子里,述说着男女情爱的嗓音环绕其间,时不时夹杂几声栗子被剥壳的脆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1 23:54:48~2021-11-02 23:4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0271663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疑虑   幸好, 话本里头的故事篇幅都不长,没一会儿,赵恒便念完一篇。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 他立刻啪的一声将书倒扣在书案上, 仿佛是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般,长舒一口气, 冷着脸道:“这下可好,你高兴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念完了一个年轻男女一见钟情后私奔而去, 最终衣锦还乡, 羡煞众人的故事,直到现在,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即便已将书倒扣上了,依旧不敢再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   月芙喂了他好几颗栗子, 此刻总算往自己口中塞了半个没能剥完整的半颗。   “好了, 我十分高兴。”她拿着帕子给赵恒擦脸上的汗, 嘟囔道, “大冬天的,郎君念个书竟出了一头汗。”   赵恒拼命绷住脸,可一低头就对上她努力忍笑的表情,一张白生生的脸蛋被炉中腾腾的热意映得有些橙红的色泽,可爱极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再要收敛神色显然已来不及了,他索性放松下来, 屈起食指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一下, 摇头道:“还不是被你戏弄至此。”   话虽如此, 心里却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   两人成婚已有大半年,她在他面前,早没了初见时的柔弱无助,而是变得活泼自然,毫无畏惧。   她本也该是这样的。   赵恒心里替她感到欣慰,至少嫁给他以后,她过得比从前好了不少。   月芙揉揉脑门上被他敲的地方,见他也笑了,只觉目的达到,颇有些得意道:“反正都是郎君自己答应的。”   她看着盘中剩下的七八颗栗子,没再吃,而是交到厨房,让今日夕食做一回栗子粥。   两个月来,两人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可以整日待在一起。   午后,赵恒一时兴起,甚至陪着月芙一道去了一趟东市,为她买了许多近来长安城中时兴的小玩意儿。   只是,当月芙逛到书肆,翻看新出的话本时,他又开始感到一阵局促,脸也跟着沉了下来。   月芙手里拿了好几本,一转头见他微微扭曲的脸色,轻声道:“郎君别怕,以后不让你念这些给我听了。”   赵恒俊脸微红,想说要念也并非不可,然而话到嘴边,又变成“你也少看这些”。   “我平日无事,身边又没有太过亲近的姊妹,交好的那几个,唯有书信往来,只有看看话本,同旁人说说话解闷罢了,郎君连这些也不许吗?”   月芙委委屈屈地对他说话,惹得四周好几个年轻俊俏的书生频频看过来。   她生得貌美,即便没有刻意打扮,只往人群里一站,也出挑得宛如万绿丛中一点红,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   赵恒无奈叹息,接过她手里挑好的话本,认命地付账。   回去的路上,他迟疑地问:“平日在家中觉得闷吗?”   月芙不明所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是将自己方才在书肆说的那番话记在心里了,不由笑道:“不觉得闷,不过,我现在和郎君一样,觉得在长安不如在凉州自在。”   凉州天高地阔,有徐夫人她们作伴,而在长安城则一不小心就会遇上不想见到的人。   赵恒明白她的意思,跟着笑起来,道:“等过完年节,咱们再回去就是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有些怀疑。太子那头还虎视眈眈,即便他已将大部分军功都让给郑承瑜等人,太子恐怕也无法释怀。   还能再回去吗?若能,回去以后,又能否还像过去那样安全无忧?贺延讷的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待回到府中时,天色恰好开始变暗。   厨房送来热腾腾的栗子粥,看外头天寒地冻,又特意熬了一锅栗子鸡汤。   月芙今日胃口不错,多喝了一碗鸡汤,因怕栗子吃多了腹胀,这才停箸。   眼看这一日已快过去,两人一道往书房去,一个读书,一个临字帖,气氛宁静温馨。   然而不一会儿,书房外便有人敲门,杨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殿下,御史台邱中丞方才派人送信来了。”   赵恒捧着书卷的手一顿,立刻让他进来,接信拆阅。   邱思邝与苏仁方是多年的至交好友,这两日正因苏仁方的去世而悲痛不已,这时候来信,想必有要事要告诉他。   月芙看了看两人,起身想回避,赵恒却道:“无妨,你坐着吧。”   他的事,没必要都瞒着她。   信中的确说了一件令他警惕的事。   不知为何,从这一两日开始,朝中竟开始有人议论,称近来八王赵恒风头正盛,许多人观望之间,对其赞赏有加,这其实都是八王在背后一手操纵的结果,甚至还有人说,贺延讷的事,很可能也是八王刻意为之,毕竟,此案受益最大的,便是他,而当初将还是朝廷命官的贺延讷押送回京的,也是他。   邱思邝身为御史中丞,监察百官,素来对朝中的风声极其敏感,一发现事情不对,便立刻写信来给他提个醒。   赵恒快速看完后,将信递给月芙,让她也看一看。   赵恒没写回信,只让杨松下去,派人往邱思邝的府上道一声谢。   “难怪阿嫂要请你入宫。”   请月芙入宫,便更印证了太子和太子妃夫妇对弟弟与弟媳二人并无芥蒂,哪怕外面风言风语,也依旧处事周到大方。   “这下,你更可放心了,到了宫里什么都不必做,阿嫂定会把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过不了多久,朝中的风声便会有大的转变,到时,太子的地位依然稳固如山,而他则会是众人眼里的“罪魁祸首”。   而后,他们又会做什么?   他知道沈士槐已被调往地方,年节之后,便无法再留在京中任职。因知道月芙与娘家的关系,他没有擅自干涉此事。   但谁能预料他们接下来又会如何对付他呢?若这一切危及月芙,又该怎么办?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苏仁方过世前那几日对他说过的话:“你要多替自己想想,别被人欺负了去。”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对过去一贯的退让产生怀疑。   ……   隔了一日,赵恒身为年末入京的地方官员,开始往吏部、兵部等各衙署去,月芙则以八王妃的身份入东宫见太子妃崔桐玉。   花笺上未写明时辰,她思来想去,一早便从府中出发,自嘉福门入东宫,在两名侍女的指引下,经奉化门、左春坊,朝北行至命妇院。   这是她初次进入东宫,路上行得不紧不慢,时而四下看一眼,在心中默默与西面一墙之隔的太极宫比较起来。   与太极宫相比,东宫自然占地稍小,不过形制上大致相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经过一座座宫殿时,总觉得往来的宫人、内侍不但比太极宫的多,连样貌都比太极宫的更白皙、清秀。   唯有引她入命妇院的这两名侍女,大约是崔桐玉身边的人,看起来与她一样稳重大方,行止有度。   不过,想起赵怀悯曾给崔贺樟送过不少年轻貌美的宫女,她又不觉得奇怪了。   赵怀悯将私底下的作风瞒得很严实,但与崔贺樟这样的人串通一气,又对赵恒那般提防,想来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   她来得早,坐在院中等了片刻,崔桐玉才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七八名女官模样的人,整整齐齐入内。   “阿芙,是我来迟了,让你见笑。”崔桐玉一身端庄的烟青色襦裙,高高绾起的发髻间也只用了几支朴素的银钗,美丽的面庞上笑意盈盈,与数月前比起来,没有任何不同。   月芙跟着起身,先向她微微一礼,见她已坐下了,这才跟着坐下。   “分明是我来早了,我只恐让阿嫂等,因而一早便来了。”   不一会儿,几名女官便将手头的事务一一回禀,再将带来的文书呈上给二人。   崔桐玉这两日的确忙碌不已,从年节宴会的筹备,到宾客的名单、帖子,再到一应布置、花费,有内侍省、六局和光禄寺审定后,都要交到她的面前过目,加之年后还有亲蚕礼,服饰、祭典的用具,命妇名单,也都需她点头,她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可饶是如此,她依然能将身边的月芙照顾得十分妥帖。   从让宫女准备茶水、点心,到关心冷暖,一一兼顾,甚至每听一位女官的禀报,她都会耐心地向月芙先解释一两句,言简意赅,让原本什么也不知晓的月芙一下就明白她们在商议的是什么事。   甚至为了不让月芙感到无用武之地,她还会将一些简单的名单核对交给她处置。   整整半日下来,月芙再度对这位太子妃的为人处世刮目相看。   不论太子的人品与能力,崔桐玉似乎生来就是当皇后的料。在她的身上,月芙甚至隐隐能窥见当初姑祖母在世时的影子。   这便是皇帝替太子赵怀悯挑选的妻子,出自名门、端庄大方、面面俱到,有母仪之相。   而赵恒的妻子……   月芙不想妄自菲薄,但只嫁过人这一点,便已配不上赵恒了,可皇帝却依然准许她嫁给他。她一时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难过。   临近晌午,两人终于将大部分送来的大部分事务处理完,可那几名女官却并未离开,依旧等在一旁。   月芙有些疑惑,还未待发问,崔桐玉便已看出来,先替她解答:“一会儿,薛贵妃也要过来。贵妃虽非后宫之主,但到底也算咱们的长辈,陛下亦信任她,方才的文书里,几份还需问问她的意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2 23:46:56~2021-11-04 00:0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懵兔子萌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隐秘   这话倒在情理之中, 月芙答应一声,又客套地赞了崔桐玉几句。   崔桐玉得了空,也没叫侍女伺候, 而是微微侧过身, 提起桌案上的茶壶,亲自给月芙倒了一杯茶, 面带歉意道:“阿芙,自你嫁过来至今,我还未好好同你说过话。我知你宽容大度, 先前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曾冲撞过你, 我还一直未曾向你说一声对不住,你却没有计较,今日难得只有咱们两个, 我得替他给你道个歉。”   说着,她将那杯茶奉道月芙的面前。   事情过去这么久, 月芙虽心有余悸, 对“崔贺樟”这三个字避之不及, 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崔桐玉会主动提起,甚至还态度诚恳地道歉。   她连忙接过茶杯,笑着道谢,又说:“阿嫂快别这么说,此事与阿嫂无关,我并非不讲理之人,哪里会一直记在心上?”   她知道, 崔贺樟养成那样偏执张狂的性子, 和崔桐玉的纵容不无关系。但崔桐玉今日道歉, 可完全没给她不领情的余地,便是为了赵恒,她也要笑着咽下这口气。   午后,薛贵妃才带着侍女出现。   薛贵妃虽是长辈,可论年纪,却只比崔桐玉长了一两岁,她素日又爱艳丽的浓妆,今日也不例外,一身橘色留仙裙,发饰繁复,即便是寒冬腊月,也露出修长挺拔的脖颈,宛如满山白雪中傲然挺立的红蕊。   单论品阶地位,薛贵妃为正一品,与月芙这位八王妃相当,而太子正妃则与皇后相当,乃宫中之主,但崔桐玉丝毫没有托大之嫌,立刻带着月芙起身,亲自迎上去,让薛贵妃坐到主座上,这才命人将几份需再度过目的文书送上来。   薛贵妃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并不做决断,只略看几眼,便都点头表示无异议,不到一个时辰便算过了。   这时,有侍女送上刚沏好的花茶,冲三人道:“方才太子殿下回来了,听说贵妃与八王妃也在,特意命奴送些花茶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见这句话,月芙仿佛观察到崔桐玉与薛贵妃二人面上几乎同时飞快地闪过一丝异色。   可还未待她看清,这二人又已恢复成自然平静的模样。   崔桐玉笑道:“是了,若非太子殿下提醒,我倒要忘了,这花茶是今年春夏之际,我亲自做的,从摘花、晾晒到烘烤,都未假他人之手。前几日殿下还夸这茶滋味清雅,香气宜人,二位也尝一尝吧。”   薛贵妃抬起着了浓妆的明媚眼眸,冲崔桐玉笑了笑:“太子妃心灵手巧,每日处理这样多的事,仍有闲情逸致亲自晒花茶,实在令我佩服不已。”   月芙心里亦对此话十分赞同。   眼看将要傍晚,薛贵妃从榻上起身,冲两人微微颔首,扶额道:“不早了,我还得回太极宫让人替陛下熬参汤,这便先回去了,都坐着吧,不必送我。”   眼看崔桐玉要起身相送,薛贵妃便添了一句。   崔桐玉也不过分生疏客气,依言带着月芙停在原处,目送她离开。   眼看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薛贵妃也已先走一步,月芙又坐了片刻,也起身告辞。   崔桐玉直到这时,才稍稍露出一分疲态,一面道别,一面不忘嘱咐身边的侍女将她一路送出去。   月芙跟着这名侍女沿着来时的路,出命妇院,朝左春坊的方向行去。   然而,才行到丽政殿附近,就忽然见西面的道路上,咸宜公主赵襄儿正坐着步辇,在十几名侍婢的簇拥下往这边过来。   月芙克制住想皱眉离开的冲动,停下脚步,朝已渐渐行近的赵襄儿点头致意。   近半年的时间未见,两人之间丝毫没有缓和。不过,与过去月芙一向处于弱势,毫无还手之力的境地相比,如今的她,至少已不必卑躬屈膝。   亲王妃与公主同为正一品,无高下之分。   赵襄儿则与过去一样,高高在上,经过之时,也不自步辇上下来,甚至连片刻停留也没有,只冷冷瞥她一眼,便让抬着步辇的内侍继续前行。   月芙不觉意外。她回京这些日子,王府长史同她说过不少这半年来的事。赵襄儿婚后与杜燕则相敬如宾没多久,便渐渐有了不和的传闻。   一来,赵襄儿为人强势,对杜家母子一向不假辞色,反要他们时时捧着、哄着。杜燕则的母亲赵夫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一两日还能忍耐,日子久了,难免心中有怨,产生争执。   二来,赵襄儿心高气傲,总觉得杜燕则虽是功臣之后,却直接把梁国公的爵位让给了侄儿阿翎,很不甘心,便时不时在皇帝面前提及此事,惹得杜家两房之间生出嫌隙。   婚后夫家如此情况,她心中郁结,如今见到夫君的前一任妻子,自然没有好脸色。   赵襄儿的手里拎着一枚被细长链子吊着的小小的球形银质香囊,从步辇的扶手上垂下来,在半空中轻轻晃悠。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经过月芙身边的时候,她的指尖轻轻一松。   那细长的链子指着的方向恰好是月芙站立之处,银香囊也跟着坠出去,擦过月芙的裙摆,砸到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香囊裂为两半,里头已燃尽的香灰被震出来,统统沾到月芙的裙摆、短靴之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齐胸襦裙,外罩大袖衫与毛皮氅衣御寒,此刻襦裙下摆赫然染上大片泼墨一般的香灰,十分刺目。   身旁的侍女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来,试图替她拍开裙摆上的灰烬。   可为了御寒,冬日的衣物上用的布料都格外厚实,襦裙的外面虽还是光滑的丝绸,氅衣和短靴用的皮料却十分粗糙,灰烬一沾染,便怎么也拍不掉了。   赵襄儿见状,盛气凌人的脸上闪过几分得意之色,随即恢复矜贵,阴阳怪气道:“哎,天冷,我手上没拿稳,真是对不住了。”   月芙低头看着自己狼藉一片的衣裙,原本只觉愤怒不已。   可一对上赵襄儿得意的表情,忽然又觉得心平气和了许多。   从前的赵襄儿,仗着身份悬殊,能当众给她脸色看,也能在背后支使崔贺樟这样的人折磨她。   可如今身份上的悬殊已然消失,赵襄儿自不敢再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便只能将满腔忌恨用这样不入流的伎俩发泄出来。   “公主不该因一己私怨做出这样与身份不符的举动,若让旁人知晓,恐怕要笑话公主心胸狭窄,行止无度了。”   月芙让那名侍女起身,自己则挺直身子,直视着赵襄儿说。   赵襄儿登时觉得被堵了一口气,脸上原本的得意之色荡然无存,怒道:“怎么,这点小事,你还要告诉旁人?”   月芙笑了笑,摇头道:“我当然不会做这样不入流的事。陛下平日最疼爱公主,若不小心听闻这样的事,定会替公主伤心遗憾。你我皆为人子女,又怎忍心做这等不孝之事?”   这一番话,当真是一语双关。   一来表明自己这个儿媳的孝顺,二来,又暗讽赵襄儿过去一贯的作风——遇事便到皇帝面前诉苦,让御体欠安的皇帝替她操心不已,实非孝顺子女的行径。   赵襄儿当然听出了她的嘲讽之意,不由比方才更加怒气上涌,忍不住伸手指着她,冷笑道:“你!沈月芙,你果然不简单,过去装得那样可怜,处心积虑嫁给八郎,如今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月芙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再回答。   赵襄儿自觉无趣,又不能在东宫如何。前几日,因杜燕则爵位的事,她才被皇帝责备过,此时不宜再生事。   无法,她只好恶声说了句“快走”,示意抬步辇的内侍们赶紧离去。   月芙站在原地没动,身边送她的那一位侍女见赵襄儿已离开,这才小声问:“八王妃殿下,可要随奴到内廷,收拾一下衣物?”   氅衣的下摆处,依旧一片狼藉。   月芙点头,恢复温和的面目,微笑道:“有劳你了。”   两人遂转身,重新往北面去,绕过命妇院,进入宜春宫。   这里是太子妃的起居之处,侍女将她引至紧邻着寝房的一间偏室,将暖烘烘的炭盆拉得离她近些,又伸手替她脱下外面的氅衣和脚上的短靴,柔声道:“请王妃稍候,奴这就往浣衣处去,替王妃收拾干净。可要再唤人进来伺候王妃?”   氅衣和短靴须得用浣衣处的软刷,才能将上头沾染的灰烬除干净。   月芙摇头,见旁边的围屏之间有一张贵妃榻,正觉今日有些累,便打算在此小憩,道:“你去吧,不用让人进来,我在此处歇一会儿,若阿嫂问起来,便替我回禀一番。”   她倒不担心这名侍女会在外人面前多说方才的事。这是崔桐玉□□出来的人,想来是懂分寸的。   侍女应“喏”,转身出屋,将屋门轻轻带上。   四下顿时寂静一片。   崔桐玉平日简朴,身边的侍女不多,东宫的下人,大多都是赵怀悯在支使。此刻崔桐玉不在宜春宫内,侍女们仿佛也都消失了。   月芙第一回 来东宫,没想太多,揉揉看太多文书名册后,有些酸胀的双眼,慢慢在贵妃榻上侧躺下,阖眼小憩。   模糊之间,就要入睡,却忽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太子赵怀悯的声音。   “怎么想起要到这里来?我这里,还有哪处你没去过的?”   他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低沉的调笑和暧昧的暗示,一听便知他要做什么。   月芙皱了皱眉,有些担心他们会到这间屋里来。   这时候,崔桐玉定还在命妇院中与赵襄儿说话,赵怀悯身边也不知是什么人,竟敢到这里来放肆。   她从榻上悄然起身,正思索着是否要立刻出声,提醒他们此处还有旁人时,却忽然听见一道熟悉无比的女声。   “这里是太子妃的寝宫,我可没来过。”   那是才从命妇院离开,说要回太极宫为皇帝赵义显熬参汤的薛贵妃!   月芙心中大骇,险些尖叫出声,幸好反应迅速,立刻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将所有声音压入心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4 00:02:48~2021-11-04 23:5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mo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窥破   “我这辈子都没有当正宫皇后的命, 难道连看看东宫正妃的寝宫也不行?”   薛贵妃的嗓音轻佻而婉转,与她平日在外时给旁人留下的印象大相径庭。   赵怀悯轻笑一声,在后面推了她一把:“那就进去看看, 今日让你试试太子妃的寝宫, 看看床榻是否比你的寝宫更宽敞柔软。”   薛贵妃轻呼一声,脚步趔趄地跨进屋里, 一手扶着门框,转过身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舍得?和别的女人在妻子的床榻上翻云覆雨……还是你早就试过了?”   大约是这话听起来格外刺激, 两人对视的目光都闪现出幽黯, 忍不住同时颤了颤。   薛贵妃囿于深宫,整日守着年迈体衰的老皇帝,心如枯井, 唯有和赵怀悯厮混在一起时,才能得到片刻慰藉。   赵怀悯则生性不羁, 头顶时刻悬着权力的宝剑, 稍有不慎, 就会飞快落下, 让他越发谨慎的同时,也越发追求刺激。   干柴遇烈火,迅速引燃。   薛贵妃被牢牢压在属于崔桐玉的那张床榻上,赵怀悯倾身而上,两人很快扭在一起,兴许是仗着这里是东宫内廷,不会有其他人, 发出不小的动静。   “他近来可有对我十分不满?”   “那是自然……他可一点也不糊涂。你安分些吧, 勿犯天颜。”   “哼, 我知道,近来可什么都没做,这不是还将沈月芙请来了。”   “你……啊!你真打算收手了?上次没得手……我以为你这次不会错过的……”   “这里是长安,出了事,我可说不清。还是留到他回凉州以后吧。”   赵怀悯说得够多了,再多的事也不敢告诉薛贵妃。他低头看着身下放荡而妖艳的女人,面上的阴霾很快被欲色代替。   宽敞透亮的寝宫很快充斥着两人毫不掩饰的暧昧声响。   而与他们仅一墙之隔的月芙则惨白着脸,拼命掐住指尖,让自己保持冷静。   隔着一道墙,那两人的话,她听得并不真切,却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凉州”两个字。   虽还沉浸在发现这两人隐秘关系的惊恐之中,她也还是迅速理清了他们话里的端倪。   赵怀悯在利用薛贵妃打探皇帝的消息,并想趁赵恒回凉州以后,再对他动手!   她无暇多想,只想想办法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逃脱。   这件事可不是她方才以为的太子和宫中侍女偷情那样简单,若是被太子和贵妃知道她已撞破他们的秘密,一定不会放过她。   然而,她方才不但将氅衣交了出去,连短靴也一并脱了,此刻在偌大的东宫,简直寸步难行。   正在她犹豫着到底该直接只穿罗袜离开,还是假装熟睡,等着那名侍女过来时,外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来不及多想,猛地揪紧衣襟,凭着本能躲到门边一道帘幕与架子后的空隙间。   这个位置紧邻着廊庑,若有人开门进来,不仔细寻找,不会发现她的存在。而在她紧挨着的身后,隔一道门扇,就是廊庑。   外面的动静一下子变得特别清晰。   脚步声在隔壁的寝宫门边停下,那名侍女快速敲两下门,低声道:“殿下,太子妃让奴来知会一声,咸宜公主此刻也在东宫。”   屋里令人脸红的动静停了停,接着是赵怀悯压抑的声音:“知道了,下去吧。”   侍女不再说话,更不逗留,立刻应声离开,仿佛对屋里的情形没有半点意外。   “襄儿怎么这时候来了?”薛贵妃慵懒的嗓音中带着几分不满。   “谁知道。不过,她与阿玉素来交好,近来也时常过来。”这是赵怀悯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隐隐有被打断的不悦,“走吧,襄儿平日过来,总要往宜春宫来。”   两人不再说话,一阵声响之后,相继离去。   很快,又有一名侍女进去看了两眼,大约收拾了一番,将门窗敞开,便迅速走开。   月芙听着外头来来往往脚步声,直到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才战战兢兢地松一口气。   看来,崔桐玉不但知晓赵怀悯和薛贵妃之间的私情,甚至还有意纵容,帮他们一道隐瞒。   她回到榻边,在心里飞快地权衡一阵后,重新躺下,等待方才替她送氅衣和短靴的侍女回来。   没过多久,那名侍女便回来了。   她先敲了敲门,朝里唤了一声“王妃”,片刻没听见动静,才推门进去。   月芙此刻假装熟睡,半点听不见动静的样子,直到侍女在榻边跪下,轻轻推了她两下,才做出一副悠悠转醒的样子。   “几时了?”她半撑着榻沿,慢慢做起来,摸了摸右侧的脸颊,“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脸颊上有几道浅浅的红色印记,是方才等待时,她特意用力将这半边脸压在软枕上留下的压痕。   侍女看着她惺忪的睡眼,笑着摇头:“才过去两刻,王妃睡迷糊了。奴将氅衣和短靴送回来了,都清理干净了。”   “是啊。先前在命妇院看着阿嫂处理事务,着实有些累。我在王府中,鲜少有机会打理这些,郎君将这些事都交给长史了。”   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裙,穿上靴子后,又披上氅衣,这才跟着侍女离开,再度往南面的宫门方向行去。   在命妇院外,两人遇见了结伴而行的崔桐玉和赵襄儿。   月芙心中猛地抖了一下,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冲二人点头问候。   赵襄儿自是不乐意见到她,冷冷瞥一眼,便不屑地移开视线。崔桐玉却多看了两眼,笑着问:“阿芙,原来你还未回去,襄儿方才还与我说起你了。”   “阿嫂,我本是要回去了,只是方才‘不小心’弄脏了衣物,不得不先去清理一番,公主应当知晓的。”月芙心里害怕极了,却只能极力装作镇定的样子。   以崔桐玉的缜密心思,发现端倪是迟早的事。她现在只想先从东宫脱身,然后等赵恒回来,将事情告诉他。   想到崔桐玉还特意让人提醒了赵怀悯和薛贵妃,而眼下,仍能心平气和地与赵襄儿说话,月芙不禁感到后背一阵发寒。   “原来如此。方才襄儿也提了一提,她在我这里随意惯了,冒犯了你,并非有意,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崔桐玉不动声色地说完,微微朝月芙身边的侍女眼神示意。   “阿嫂多虑,这点小事,我并未放在心上。时候不早,这次是真的要回去了,不打扰阿嫂和公主,告辞。”   月芙说完,冲两人点头致意,转身继续朝奉化门的方向行去。   无人阻拦。   崔桐玉站在原地看着月芙的背影,迟迟不动,直到赵襄儿等得不耐烦,才重新拉着她往宜春宫去。   ……   马车早已等在奉化门外,月芙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面上始终带着微笑,直到马车的车门关上,才身子一软,倚靠在车壁上,大口喘气。   方才听见的话音宛如纷乱的棉絮,充塞着她的脑海、耳中。   赵怀悯、崔桐玉、薛贵妃,这三个人的影子也一直在眼前浮现。   与他们相比,赵襄儿的那点挑衅已然微不足道。   她忍不住敲了敲车壁,嘱咐车夫:“劳烦行快些,我有些累了。”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听得车夫担忧不已,连忙道:“眼下还在宫中,不可行太快,王妃放心,一出宫门,奴立刻快马加鞭。”   “好,有劳。”   出了最后一道嘉福门,车夫果然加快速度,不到两刻钟的工夫便抵达王府。   月芙一下车,便先问身边的人:“郎君回来了没?”   “殿下还未回来。方才杨参军回来报过信,说殿下今晚与兵部的几位官员有应酬,要晚些才会回来,请王妃不必等殿下用夕食。”   月芙无奈,只好在府中耐心等待。可心里装的事实在太令人不安,她等也等得不安心,连夕食送来也没吃几口便让撤了下去。   素秋不知出了什么事,小心地问了两句,见她只是怏怏地摇头,却不回答,也不敢再问,只让人时刻盯着府外,一见赵恒回来便立刻来报。   ……   宜春宫内,崔桐玉带着赵襄儿到自己的寝居中坐下,趁她不察,不动声色地四下察看一番,没发现什么异样的地方,这才收回视线。   赵襄儿是来找她倒苦水的,近来杜家很不太平,朝中也有不少官员对她的行止颇有微词,惹得她无处发泄,只好时不时到东宫来躲个清净。   崔桐玉耐心地听她说话,时不时答应两句,待将她哄得气性暂消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好不容易将人送走,她立刻招来两名贴身侍女,问:“先前太子殿下到这儿来了?”   “是,殿下在此处,奴来过后,便很快离开了,是奴亲自收拾的屋子。”   “见到其他人了?”   那侍女想了想,摇头道:“不曾。”   “可八王妃分明说,在这儿逗留了片刻。”崔桐玉转向另一名侍女。   另一名侍女答:“八王妃在旁边的那间屋中小憩了大约两刻的工夫,奴将王妃的衣物送去浣衣处,回来时,王妃还睡得正熟。”   两人又分别将当时听到、见到的情形一字一句仔细述说一遍,却因互相未遇见,无法辨出事情的先后。   崔桐玉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立刻派人去寻赵怀悯。   ……   沐浴过后,月芙没心思像往常一样看书、说话,只是坐在灯下苦等,时不时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   一直到过了宵禁的时间,外面的仆从才终于奔进来说殿下回来了。   月芙惊跳起来,连木屐也没穿,只着罗袜便跑出屋,一下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小跑着沿廊庑而去。   赵恒恰好走进院中,见她这副样子朝自己奔来,不禁皱眉表示不赞同,可双臂已本能地张开,被她奔过来扑了个满怀。   “怎么了?”赵恒感受到她的依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再微微用力将她腾空抱着,大步往屋里去,“我才回来,你便这样急切。”   月芙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直到这时,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落地,忍不住带着点鼻音闷声道:“我想郎君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日兵部的几位同僚多喝了两杯,我派人将他们送回去安顿好后,才得脱身,让你挂念了。”   赵恒耐心解释,将她抱进屋后,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替她把已经脏污的罗袜褪下,露出一双白嫩的玉足。   察觉到她情绪的不对,又问:“今日发生什么事了吗?阿芙,你看起来有些紧张。”   “嗯。”月芙抬起头,目光担忧不已,轻轻拍两下自己的胸口,道,“我、我在东宫发现了一些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4 23:59:28~2021-11-05 23: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baobao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篱南山 10瓶;野有蔓草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别怕   两人让下人统统退下, 把屋门关严实,一同坐到内室的床榻上,月芙这才小声地将白日在东宫发生的事向赵恒一一道来。   “谁能想到, 太子竟然如此……不羁, 会同薛贵妃暗中苟且……听他们之间的话,仿佛已非一两日之久。”月芙说得满脸忧虑, 当时虽害怕极了,可本能使然,也竭尽所能地记住所有细节, 自然没有放过赵怀悯说的那句“我这里, 还有哪处你没去过”。   “还有太子妃,她分明什么都知道,还帮他们掩人耳目。太子还要对郎君不利, 要等郎君回凉州后,再对郎君下手!”   想到这些表里不一、心思毒辣的人, 月芙心惊不已。   赵恒听完后, 久久不语, 只是紧抱着月芙, 在她后背安抚似的轻拍,脸色却阴沉到了极点。   他没想到,太子私下里会做出这样的事。   太子从小被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近三十年来,独得偏爱,本该与皇帝亲如寻常父子,却背着皇帝做出这样的事。   他一直以为, 太子对他这个亲弟弟疏远, 只是因为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对他下手,也是为了争权夺势,稳固东宫储君的地位。   至少对皇帝还有敬畏、孝顺之心。   如今看来,似乎都是假的。   皇帝的偏爱和包庇,他的忍耐和退让,仿佛无济于事。   “别怕,阿芙,有我在。”赵恒将脸搁在月芙的肩上,下意识挡住冰冷的神色,轻声安慰两句,又问,“你把从你进宜春宫后,直到遇见太子妃这之间的事再想一想,重新与我说一遍。”   事关重大,他得先分辨清楚,崔桐玉是否已经知晓月芙发现此事。   月芙也明白轻重缓急,当即沉下心来,仔细回想一番后,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重新说了一遍。   赵恒沉吟片刻,道:“如此看来,他们十有八九无法确定你已撞破此事。”   正值多事之秋,若暂时无法确定,以崔桐玉稳重谨慎的性子,应当不会轻举妄动,只以试探、防备为主。   毕竟,这样隐秘龌龊的事,即便月芙此刻便闯入太极宫将事情告诉皇帝,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甚至会让人疑心她别有居心,污蔑太子,替自己的夫君争夺权力。   但,此事隐而不发,不代表他们就会放过月芙,放过他。   “郎君,太子本就已对你忌惮不已,甚至要等咱们回凉州后再动手,若疑心我已知晓他和贵妃的私情了,更不会放过咱们。”月芙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种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情况,她已经面对过一次。但那时,她至少知道崔贺樟到底要做什么,而现在对崔桐玉和赵怀悯却一无所知。   “没错。”赵恒点头,对此也不怀疑,“阿兄对我的防备,早不止一两日了。”   他无心争权,这么多年来,对太子的许多行径,始终选择视而不见,凭着那点兄弟亲情,多番退让,至多也只是退出朝野,从此闲云野鹤,做个庸碌无为的纨绔子罢了。   现在,这条路已走不通了。   太子不但想将他挤出朝廷,甚至很可能要他的性命,连月芙,他的妻子也被牵涉其中。   他这辈子珍而重之的人,除了苏仁方,便是月芙。   他若再不有所应对,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阿芙,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赵恒摸摸月芙的脑袋,在她因为紧张而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几下,温柔安慰。   月芙抱住他的腰身,主动仰起脸亲他的嘴,担忧道:“郎君打算怎么做?”   她有点担心,不知赵恒会如何应对,毕竟崔桐玉和赵怀悯到底会如何处理也未可知。   赵恒本意不想让她多操心,但也明白若不告诉她,反而让她不安,于是解释了一句:“别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唯有秘密本身不存在的时候,才是最安全的。”   ……   宜春宫中,崔桐玉等了许久,侍女才终于将赵怀悯请来。   “怎么这时候急着找我?”他微微下垂的眼尾处透出不耐之色,“我方才正与詹事说话。”   他有事在身时,素来不喜旁人打搅,因来人是平日最有分寸的崔桐玉,才愿耐着性子过来一趟。   崔桐玉也难得没有和颜悦色地向他解释清楚,而是直接让所有人都退下,连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沉着脸道:“大郎,你今日可是带着贵妃来我屋里了?”   赵怀悯皱眉,目光怪异地看她一眼,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怎么忽然在意起这种事了?”   崔桐玉摇头,脸色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凝重道:“并非我在意,大郎,今日宫中有客,你们竟也敢如此放肆!你可知,八王妃,那个沈月芙,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你们的事!”   赵怀悯一听这话,也没心思计较她语气中的不敬,立刻追问:“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   崔桐玉深吸一口气,默默闭了闭眼,克制住心底的情绪,耐着性子将事情一点一点说清楚。   “大郎,这一次,若非我特意命人到内廷寻你们,提醒你们不要乱来,恐怕场面会更加难堪。”   她心中有不小的怨气。赵怀悯与薛贵妃之间的私情,原本她打心底里就不赞同。   并非出于妻子的嫉妒,而是觉得风险太大。薛贵妃不是个逆来顺受、安分守己的人,为了寻求刺激便找上赵怀悯,将来何时背叛,谁也无法预料。况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一旦被发现,后果难料。   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冒这样大的风险,得不偿失。   赵怀悯也有几分悔意,可更多的还是恼怒,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不禁低声怒骂:“下面的人都是怎么办事的?我分明让宜春宫中不要留人,竟还将沈月芙带过来!”   言下之意,有些责怪崔桐玉的那名亲信侍女。   崔桐玉不置可否,只是说:“眼下追究这些已经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件事彻底解决,永绝后患。”   夫妻多年,赵怀悯十分了解她,一听便知,她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法子。   “你要如何?”   “把贵妃除掉,便什么事也没了。”   薛贵妃充其量只是皇帝多偏爱几分的宠妃罢了,和东宫的其他女人一样,可有可无。   这世上的男人,但凡头脑清醒的,大抵除了正妻外,对待其他女人,都如玩物一般,这一个没了,换下一个便是。   除掉她,一劳永逸。   ……   楚王府的寝房中,月芙将赵恒的那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忽然明白过来。   “贵妃。”   她猛地抬起目光,有些震惊地说出来。   是了,她是八王妃,每日进出,都有王府亲信跟随左右,若她因为害怕,日日留在府中,崔桐玉更是连下手的机会也没有。况且,即便有机会将她除掉,又如何保证她没将事情告诉其他人呢?   而若除掉薛贵妃,这个秘密便真正烟消云散了。   薛贵妃又住在太极宫,与东宫一墙之隔。两人时常要共同打理宫中事务,尤其是膳食、衣物、器具等日常起居所需,下手的机会极多。   “对。”赵恒严肃地点头,“阿嫂的为人处世,绵里藏针,面面俱到,既有隐患,必要连根拔起。只要不犯傻,她就会想办法除掉贵妃。”   想到这样的局面,月芙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就是皇家的亲缘关系,权力至上。与他们的残忍、冷酷、视人命如草芥相比,沈家人甚至都显得不那么穷凶极恶了。   赵恒见她呆怔的模样,方才紧绷的表情完全放松下来,揉着她的下巴,又亲了两下,道:“别多想,下回再紧张害怕,也不可不穿鞋就跑出去,一来你身子弱,恐怕要受凉,二来地上的沙砾也会将脚底磨破。”   月芙还在发呆,忽听他说这么一句,不禁低头看一眼已经脱去罗袜,变得光溜溜的双足,这才想起来,方才一听他回来,自己连鞋也没穿就奔了出去,扑在他的怀里。   被丢在脚踏上的罗袜质地不牢,的确已有些破损。   “嗯。”她乖乖点头,看着他重新找来一双,给她套在脚上,这才起身半跪到榻上,帮他脱去外袍,“天冷,郎君又忙了一整日,还是快去沐浴吧。”   赵恒道了声“好”,转身去了浴房。   等再出来,他也不再去书房,直接到床边将仍在出神的月芙抱在怀里。   “今日在东宫,你说阿姊的那几句,很好。往后也应当这样,不必处处让着她。她若真去阿父那里诉苦,顶多就是让阿父说我两句罢了,你别怕她。”   他低头亲亲她的眼皮,脑海里想起才见到她的那段日子。面对赵襄儿的咄咄逼人,她总是一再退让,直到他实在看不下去,出来为她说一两句,她还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   “我不怕她了,她现在不能拿我怎样。”月芙仰着脸,白嫩的脸上满是幼稚的自豪。   “你就是只纸老虎。”他轻笑一声,抱着她半躺下,一边啄吻她的脖颈,一边轻揉她的后背,“当初只敢在我面前使心眼、耍性子,遇上别人,便什么也不敢了。”   月芙只觉脖颈处一阵又热又痒的酥麻感哧溜溜滑过脊背,忍不住软了身子,轻哼两声,水汪汪的眼眸仿佛沾了春露:“我也不知为什么,第一次见到郎君,就觉得十分熟悉,分明过去没什么交集,可就是没来由地觉得郎君是值得信赖的人。”   她那时候甚至曾因为这种信赖和倚靠而感到羞耻与愧疚,直到后来梦境里的事逐渐清晰,才恍然大悟。   赵恒听见这话,心里高兴极了。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自己只是因为恰好帮过她,才被她顺势利用。原来,在她心里,他一直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一翻身将她压倒,轻轻咬住她一边耳垂,引得她一阵一阵轻颤。   “你信赖我,所以处心积虑引诱我。”   “郎君明知我是有意的,不还是上钩了……”   衣裳很快被剥干净,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热血沸腾,香汗淋漓。   ……   待屋里重归平静,陷入彻底的黑暗中时,本已筋疲力尽的月芙忽然有些睡不着了。   她睁着眼瞪着床顶的帷幔,莫名回忆起已经许久没有在脑海里出现过的梦境。   薛贵妃,这个在她的梦境里微不足道的女人,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郎君!”她转过身,趁着赵恒还未完全睡去,轻声唤他,“我好像想起来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5 23:55:24~2021-11-07 00:0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baoba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官若汐 20瓶;否否、冻鱼盐少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除夕   从梦境里的上辈子到这辈子, 月芙与薛贵妃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因此,过去也从没多想过与她有关的任何事。   今日忽然受到惊吓, 倒是逼着她想起了过去忽略的梦境里的蛛丝马迹。   梦境里, 被迫嫁入崔家后,面对崔贺樟乖戾的性子和时好时坏的脾性, 她终日惶惶,性格也变得古怪,有时怕极了, 反而会奋力反抗, 与他争执不下。   崔贺樟偶尔会容忍她的脾气,但更多的时候,会将她带去府中一间常年紧闭的屋子里, 让她看到满屋子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草、秘方禁药。   其中有一种十分不起眼的灰白色野蕈,约莫半根手指的大小, 晒干后装在一只琉璃瓶中。   她原本并未留意, 可崔贺樟却特意将她推到那只琉璃瓶的面前, 凑到她的耳边低语。   那是采集自西南丛林中的一种毒蕈, 可研磨成粉,连当地人也鲜少知晓。人食之,初不显大碍,连服两日后,就会生出可怖的幻觉,日日加剧,七日内, 可致人疯癫。   而在旁人看来, 只觉此人发了臆症, 延医问药不见好,便只能请僧道做法事,仍不见好,便只能被当作失心疯,再好不了了。   崔贺樟以此威胁她,若不安分守己,便让她来试试这屋里的药。   月芙被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有脾气,当即软了态度。   那时,她一心担忧自己的安危,不曾留意崔府以外的事,如今想来,似乎就是在那段时候,太极宫曾传出过薛贵妃在短短数日内得了失心疯的流言。   后来,薛贵妃再也没传出过任何消息。   现在想来,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其中的关联。   “怎么了?”赵恒已困意朦胧,听见她唤,又睁开眼,忍着疲倦拍拍她的脑袋,“想起什么了?”   “郎君还记不记得崔大郎家中的香?”月芙脑袋转了转,自然不能将实话告诉他,于是换了一番说辞,“他似乎极爱搜罗这些……龌龊的玩意儿。”   “嗯。”赵恒应了一声,很快清醒过来,点头道,“他从前是太子勋卫郎将,私下里应当帮东宫做过不少不干净的事,手段自然也多一些。怎么突然提起他?”   “我只是想起来,那天在崔府时,郎君还未赶到,崔大郎威胁我,说他手上有一种从西南采集到的野蕈,研磨成粉后,投于膳食中,能致人生出幻觉,重者不出几日便会疯癫……”   月芙说完,迟疑地看着赵恒,问:“郎君,你说他们会不会用在薛贵妃的身上?”   经她这样一提醒,赵恒很快反应过来:“极有可能。”   崔桐玉很谨慎,嫁给太子这么多年,自己的行止从未有过差错,想来她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所有的事都是经别人的手做的,她弟弟崔贺樟,便是其中一个。   而要在皇宫中解决薛贵妃,直接下剧毒自然不可靠,用崔贺樟手里那些罕见的异域秘药,恐怕连御医也查不出来,反而可靠。   “阿芙,这几日你都留在府中,轻易不要出去,更别进宫,其他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你只管等除夕晚上面圣赴宴,与我同去便好。”   月芙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暂时安心,不再多说,抱着他逐渐入睡。   ……   接下来好几日,月芙听从赵恒的嘱咐,果然没有出去,只是留在府中。   崔桐玉又派人来送过帖子请她再入东宫一趟,处理余下的事务,也被她以偶感风寒,身体欠佳为由推拒了。   崔桐玉此举只是试探,被拒之后,也不勉强,只派人送来几样滋补药材,以示关心。   至于赵恒,依旧早出晚归,参加朝会、进出衙署、处理公务,看起来与先前没什么不同。   他没提自己到底是怎么处理的,月芙也就没问,更没刻意打听宫中的消息,只管全心信赖他。   很快便到除夕。   今年皇帝没有去行宫,年节的所有布置便都设在太极宫,正值辞旧迎新之际,太极宫中一年到头最热闹的时候,就数这一两日了。   月芙一大早便装点妥当,换上钗钿礼衣,跟着赵恒一道入宫,参加除夕的各种祭典。   两人入宫后,很快分道而行。   赵恒是亲王,亦是朝中大臣,随着臣子宗亲们前往太极殿面圣。月芙身为亲王妃,一品命妇,则与其余外命妇们一同前往千秋殿,面见太子妃崔桐玉。   前几日才下过雪,地上还有少许积雪,偶尔踩到,发出嘎吱声。   月芙在一众命妇中,很快便见到继母秦夫人与妹妹月蓉。   秦夫人本就是国夫人,月蓉如今则是郡王妃,都须入宫。   大概惦记着月芙对父亲沈士槐被外调无动于衷的事,秦夫人见到她,脸色下意识沉下来,可不过一瞬,又瞥见她身上与别人都不一样的礼衣,又一下子冷静下来,换上笑脸,带着月蓉过来与她走在一处。   月芙看她们一眼,略一点头,露出客气的笑容,没说什么。   有几位宗室夫人上前搭话,月芙也来者不拒,一一温和回礼。   一路过去,氛围还算融洽。唯有杜燕则的母亲赵夫人冷眼看着她这边,心有不屑,却一点也不敢表露。   从前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任由摆布的儿媳,如今摇身一变,反而比自己的品阶地位更高,心中的嫉恨可想而知。   尤其最近几月,她与赵襄儿之间还有不少矛盾,一时更加意难平。   有一位妇人看看月芙白里透粉的肤色,不由赞道:“前几日还听说八王妃染了风寒,可是已大好了?今日气色这样好,可将我们全都比下去了。”   “劳夫人关怀,没什么大碍,前日便已大好了。”   “八王妃到底年轻,又天生丽质,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另一位妇人也跟着赞了两句,“不过,可千万不能仗着年轻的底子肆意挥霍。我这两年便明显感到力不从心了,前几日一下雪,腿脚就有些酸痛。对了,听说贵妃近来也身体抱恙,也不知好些了没有。”   月芙听见“贵妃”二字,不禁留了个心眼,问:“薛贵妃?前几日我入东宫时,见贵妃还好好的,这几日怎么抱恙了?”   那妇人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听说贵妃这两日夜夜梦魇,精神不济,连着请奉御看诊,也无济于事,今日也不知会不会过来。”   月芙忍不住想起那种野蕈,一时不知薛贵妃是不是还是被人下药了。   不一会儿,众人走进千秋殿,按品阶、长幼之序依次站好。   月芙站在最前面,身边就是咸宜公主赵襄儿。   不一会儿,崔桐玉便在侍女们的簇拥下入殿,身边果然没像以往一样有薛贵妃的身影。   崔桐玉没有先解释,经过月芙的面前时,一如往常地端庄大方,毫无异样。   行过礼,在六局女官的指引下,走完除夕之日的仪程后,已经临近傍晚。   天色越晚,外头越冷。往紫薇殿赴宴之前,崔桐玉叮嘱众人注意保暖,道:“今日是除夕,薛贵妃本该与我们一同过来的,可这两日,她夜夜梦魇,难以入睡,又兼染风寒,这才不能过来。天冷,诸位一定要保重自己,年节顺遂,才能留个好兆头。”   一行人遂往紫薇殿的方向行去。   因不久前凉州一带才与吐蕃、吐谷浑联军有过一场酣战,大魏完胜,西域一带的诸多小国忙着表忠心,都多派了几名使者,带着比往年更多的贡品入京,因此今年的除夕国宴也比以往隆重一些,殿中所设座椅排得满满当当。   月芙在一名侍女的指引下,行到离御座极近的座上,等了一会儿,便见到伴在赵义显和赵怀悯身边的赵恒也过来了。   她跟着众人一道起身行礼,待重新坐定,赵义显举杯示意开宴之后,才在赵恒的耳边轻声说:“郎君,今日薛贵妃未来,听说她染病了,夜夜梦魇,难以成眠,是否已中了那野蕈的毒?”   赵恒没有说话,只是拍拍她的手背,轻轻摇头。   他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将赵怀悯和崔桐玉要除掉薛贵妃的消息直接透露给了薛贵妃。   原本他还担心薛贵妃不信,因月芙的提醒,又将那种罕见的野蕈之毒也透露出去,只要崔桐玉真的用了,薛贵妃应当很快就能察觉。   一来,深宫中的事,他很难干涉。二来,他一向不屑在背后使太多阴险的手段,更不觉得争权夺利就应当不择手段。   剩下的事,就看薛贵妃要如何解决了。   想来,今晚这样的场合,太子恰也在宫中,应当会发生些什么。   不一会儿,底下的众人便开始轮番上前,向赵义显父子几人祝酒问候。   一年过去,赵义显的苍老又多一分,饮了没两杯,便显出疲态度。   今日薛贵妃不在,身边只有两位内侍,服侍起来全不如贵妃温柔细心。   他只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冲前排的宗亲大臣和使臣们一番示意,打算离席,回甘露殿休息。   可还未待起身,一旁始终安分坐着,正要主动搀扶父亲的赵怀悯却从座上猛地站起来。   周围的人被吓了一跳,不禁纷纷看过来。   只见他原本带着笑的苍白脸庞不知何时已有些扭曲,带着几分紧张和惊惧,指着空荡荡的前方,大喝一声:“大胆,你们谁都别过来!这里是东宫,我是太子,谁也不能动我!”   四下忽然寂静,远处还在喝酒谈天的人们也有不少注意到这边的异样,陆续转头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7 00:01:03~2021-11-07 23:4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妈咪 10瓶;Pont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难堪   “太子, 你在说什么?”   赵义显转过身去看着行止异常的赵怀悯,脸色有些难看。   赵怀悯苍白的脸上泛着亢奋的潮红,似乎并没有听见父亲的问话, 更没有察觉周围不断投来的异样眼光, 只顾如临大敌一般地站在榻上,警惕四顾。   只是, 他的眼神空空茫茫,仿佛透过一片虚空,看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事物。   “待我登上大位, 这天下的一切便都是我的!他算个什么东西, 也敢来同我抢!”   又是一声紧张的呼喝,这次,底下原本陷入沉寂的众人惊醒, 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猜测赵怀悯为何如此, 方才话里那个“他”到底是不是八王赵恒。   崔桐玉意识到事情不对, 也跟着赶紧站起来, 一面冲赵义显歉意地躬身, 一面伸手拉着赵怀悯的胳膊,想带着他重新坐下。   可赵怀悯仿佛魔怔了一般,用力一甩,将她直接甩开:“都不许碰我!”   崔桐玉没站稳,摇摇晃晃跌到榻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听起来痛极了。   可她心慌不已, 一点顾不上身上的疼痛, 立即侧过脸示意赵怀悯的几位近身内侍上前来将人拉住。   三四个内侍, 个个生得白皙俊秀,虽力气不大,却胜在人数较多,几下便将赵怀悯暂时稳住。   崔桐玉只觉额角突突直跳,眼看他还要挣扎,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连忙让几位内侍将人拽走,趁赵怀悯转过身去的时候,悄悄拿出自己随身的丝帕,一把塞进他口中,堵住他很可能说出的糊涂话。   “陛下,太子这几日公事繁忙,大约是太累了,有些心神恍惚,儿媳先送太子下去休息,忘陛下恕罪。”   赵义显看过来的目光冰冷无比,可碍于颜面,到底没有发作,只是挥挥手,示意她赶紧下去处理。   崔桐玉的心里已然有了猜测,冲殿中坐在前排的宾客们略一致歉,随后转身快步离去。   太极宫自然待不得,若赵怀悯还糊涂着,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听见,会酿成大祸。   她连忙吩咐将他送回东宫,同时赶紧准备汤水给他灌下去,越多越好。   身边的侍女立刻快步先跑回东宫。   就在崔桐玉也打算从武德门离开,回东宫的时候,忽然见前方的檐廊上,站着一名有些面熟的侍女。   那侍女一见她过来,先主动迎上来,笑着行礼问候,道:“太子妃殿下不必急着这样早就回去,奴受贵妃之命,特意在此等候,请殿下往淑景殿一叙。”   崔桐玉定睛一看,终于认出来,这名侍女是薛贵妃身边两个贴身侍女中的一个。   看方才赵怀悯的样子,看来像是忽然产生了幻觉,她很快就联想到他很可能是中了那种野蕈的毒。本该出现在薛贵妃一个人身上的症状,出现在赵怀悯的身上,想来薛贵妃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派人在此处等她,也在情理之中。   崔桐玉心生警惕,不由后退一步,没有回答。   她还未糊涂,知道这时候最重要的是回去让赵怀悯清醒起来,而薛贵妃此时请她去,一定另有企图。   然而那名侍女有备而来,见她并不答应,也不恼,慢慢上前两步,将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廊上点着几盏不算敞亮的灯,在寒风里咿咿呀呀地晃着,光线也忽明忽暗。   可是崔桐玉只一眼,就看清楚了她掌心里的东西。   一颗圆润饱满的翡翠珠子,只有指甲盖的大小,正中镀着一层极薄的金,两边各有一个小孔,留来穿针引线。   她识得此物。   一颗龙眼珠子,是赵怀悯的一件朝服上落下的饰物。   “贵妃那儿还有,若太子妃殿下不肯赏脸,就只好让圣上在后宫中找到这些东西了。”   这句话,简直就是□□裸的威胁。   崔桐玉不由在心中暗恨赵怀悯,面上却分毫不露,从容地看一眼那名侍女,一言不发地主动朝淑景殿的方向行去。   ……   另一边,三名白面内侍连拉带扯,好不容易将赵怀悯扶着上了步辇,又一路将人摁住,跌跌撞撞,终于过了武德门,进到东宫,才敢放松下来。   他们都是下人,虽方才得了太子妃的示意要将人制住,但那毕竟是太子,谁也不敢逾矩。   也不知是不是一路过来有些累了,赵怀悯没了阻碍后,先安静了片刻,坐在步辇上一动不动。直到行至于承恩殿外,旁边的一名内侍上前要将他搀下来时,他忽然喝了一声:“阿弥呢?”   阿弥是他近来十分宠爱的一名娈童,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男生女相,白净得连许多自诩美貌的女子也比不上,被他养在西池院中,金屋藏娇似的捧着。   几名内侍有些迟疑,互相对视一眼,小心回道:“殿下,方才太子妃吩咐了,要让殿下即刻饮下醒酒汤,早些入睡。”   赵怀悯似乎清醒了些,可脑袋依然发晕,脾气也开始变得急躁,一把将人推开,道:“我是太子,我是东宫之主,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   “是、是,奴自然听太子殿下的。”   内侍被推得跌坐在冰凉的地上,连忙跪下来磕头,其余的两人照着他的吩咐,很快将阿弥带进承恩殿。   有侍女送来刚熬好的醒酒汤,可赵怀悯不知怎的,脑中越发混沌,身上也一阵阵发热难受,烦躁之下,直接伸手一挥,将撞着醒酒汤的玉碗直接打落到地上。   “阿弥,”他半撑在榻上,扯着阿弥的衣袖,将人拖到怀里,“替我把衣裳脱了。”   阿弥生得唇红齿白,清秀瘦弱,自有一种阴柔之美,此时顺服地应一声“喏”,跪在他身边,伸手一点点拨开他的衣物,看得他口干舌燥,忍不住掐住那一张嫩生生的脸,拽到身下。   这里是东宫,他的寝殿,无需收敛。   这个念头从一片迷蒙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令他无所顾忌。   ……   紫薇殿中,自赵怀悯与崔桐玉离开后,气氛僵了片刻,很快又恢复热络。   在座众人多少都会察言观色,虽都听出赵怀悯方才那几句话里的不敬之意,却暂且先烂在肚子里,一概不言。   经方才那一乱,赵义显还未离开,此时又坐了片刻,始终沉着脸。   赵恒看他面露疲态,又心情郁结,遂劝了一句:“阿父若感到疲乏,不妨先到便殿中歇息。”   赵义显微微眯着眼看一眼赵恒,将杯中余下的酒饮尽,唤王玄治等朝臣照看好余下的众多宾客后,便在内侍们的搀扶下起身离去。   独独绕过赵恒,没有对他交代一个字。   赵恒低垂着眼,带月芙一道起身,躬身将赵义显送走。   他知道,父亲在怀疑他。   毕竟,太子方才看起来太过异常,与平日截然不同,极像是被人动了手脚。   月芙心细如发,又逐渐了解他们父子之间隐现的隔阂,很快就察觉了皇帝的态度,怕赵恒伤心,连忙挪近些,殷勤地给他添酒布菜。   身边有两个还算熟稔的年长夫人看着这对小夫妻,不禁掩唇而笑,打趣道:“八王妃这样温柔体贴,难怪八王一直惦记着。”   月芙闻言,放下手中才斟完的酒壶,笑答:“郎君平日忙碌,又过得简朴,起居上自然要我多照顾些。”   赵恒被她这样周到地照顾着,方才的那点沉郁早就烟消云散,此刻只觉心甜如蜜。   他悄悄握住月芙在桌案下的一只手,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她的虎口、指甲,爱不释手。   月芙怕被人发现,挣了挣,却没挣开,一时觉得脸热,不禁趁无人注意时,飞快地瞪他一眼。   这一眼没什么威势,反倒带着说不出的娇嗔意味,看得赵恒心口发麻,不禁将她的柔荑握得更紧。   两人之间的眉目传情,被御座对面稍远处的几人看在眼里。   月蓉默默低下头,看一眼身边正将目光落在一位美貌侍女身上的夫君赵仁初,暗自压下胸中的酸涩与难堪。   起初,她也怨过月芙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郎君。但她打心底里知道,是自己嫌弃赵恒,不想嫁在先,还做过对不起月芙的事,后来即便嫉妒,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的处境,若真同长姊闹得撕破脸,再不往来,往后便真的要被赵仁初和他母亲英王妃不放在眼里了。   她懂得为自己考虑,只能将满心的苦咽下去,好在夫家挣回几分面子。   另一边的杜燕则心中也颇不是滋味。   他自诩对月芙最是熟悉,可方才亲眼见到她与赵恒之间自然融洽的相处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关切与甜蜜,忽然觉得陌生无比。   在杜家时,月芙一向拘谨,做什么都低眉顺眼,看起来温柔娇软的同时,亦没什么生气。   他一直以为,她生性柔弱拘束,直到后来她坚持和离,他才发现原来她也有固执冷情的时候,只是从前一直未展露出这一面罢了。   而现在,他更看得分明,她能在不同的场合与这些贵族娘子应酬、招呼,更能自然地流露出甜蜜关切的一面。   他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赵襄儿瞥他一眼,冷笑道:“杜郎可是后悔了?羡慕旁人郎情妾意,可怜自己唯唯诺诺?”   杜燕则被她不留情面的话语刺得面色发青,一时也有些口不择言:“公主教训得是,臣不敢反驳。”   仿佛肯定了她的猜测,的确后悔了。   赵襄儿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当即啪的一声放下玉箸,斥道:“说你唯唯诺诺,当真一点也没错。有当驸马都尉的心,却连自己的爵位也守不住,生生给一对孤儿寡母抢去。”   杜燕则听得直皱眉,心底的火气也直往上窜,一时没忍住,压抑地反驳:“我如何要守?那本就是长兄的,传给阿翎,名正言顺!”   身边好几人都已被夫妇二人的争执吸引了目光,眼看场面逐渐尴尬,赵夫人连忙放下脸面,两边劝说,这才暂时没闹起来。   一场家宴,亦是国宴,人人各怀心思,不见半点温馨气氛。   赵恒已然意兴阑珊,扫一眼四下的人,对月芙轻声道:“宫中的宴席总是如此。等上元那日,咱们早些离宫,我带你到城里去看花灯。”   长安一年到头皆有宵禁,唯上元夜开禁三日,家家户户都要上街赏灯。   月上柳梢,情人相会。   月芙笑着点头,心里开始有些期待。   ……   紫薇殿位于太极宫西北面,赵义显乘步辇一路往东南去,要到淑景殿去看看薛贵妃。好歹伴在身边多年,除夕这样热闹的日子,她一个人留在淑景殿,想来会觉得孤单。   从山坡经过时,透过漆黑的夜空,能看见远处的灯火通明。   那里是东宫,时常彻夜燃灯,偶尔能听见舞乐声。   他一向不大在这上面管束太子。宴饮也好,玩乐也罢,只要尽到储君的本分,他都可以宽待一些。   可太子仿佛心思颇重。人有忧思,便易积郁成疾。他到底是做父亲的,想起方才的异常,有些不放心,欲唤身边的人过去瞧一瞧。   可话还未出口,迎面便来了一位侍女。他认出来,是平日跟在贵妃身边的,不由问:“可是贵妃有什么事?”   那侍女躬身行礼,点头道:“贵妃知陛下心里应当记挂着太子,特意命奴过来告诉陛下,不必到淑景殿去了,殿中一切安好。还是太子更要紧,陛下若担心,不妨亲自过去看看。”   赵义显听了这话,却忽然警惕起来:“贵妃在淑景殿,如何知晓太子的事?”   侍女道:“禀陛下,贵妃虽病着,却一直挂念着陛下,开宴之时,便命奴到紫薇殿中守着,要亲眼见到陛下用过参汤再饮酒。因此,奴方才也在殿中,只是人多,陛下恐怕未发现奴罢了。奴见陛下用过参汤后,回去将宴上的事同贵妃说起,贵妃这才命奴过来。”   一番说辞,是薛贵妃早就想好的。她跟在皇帝身边多年,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性。   果然,赵义显听到解释,这才和缓了神色,点头道:“朕知道了,贵妃有心,病着也不忘关心朕。你回去让她安心养病,早些歇息,药也别忘了吃。明日得空,朕再去看她。”   那名侍女点头应“喏”,从容退下,朝着淑景殿的方向行去。   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一旁的中御大监见人走了,知不必再去淑景殿,便问:“大家,可要回甘露殿?”   赵义显看一眼远处的灯火,摇头:“算了,去东宫看一眼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7 23:46:13~2021-11-09 13:5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子mom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072103 40瓶;24444427 20瓶;请你喝快乐水 10瓶;凝溪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荒唐   淑景殿中, 成群的侍女已被挥退。   偌大的殿阁中,只剩下薛贵妃和崔桐玉两个人。   “贵妃今日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旁人在, 崔桐玉便不虚与委蛇, 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薛贵妃原本坐在榻上,懒懒地看着她闻言也不恼她的态度, 慢慢站起来,笑得意味不明:“你还问我是什么意思?崔桐玉,是你要害我, 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她没像平日一般打扮得富丽华贵,明艳动人,只穿了一件杏色的诃子裙, 外罩一件大袖衫,乌黑的长发绾成单髻, 用一根金钗固定, 看来虽有几分慵懒之态, 倒一点不像病了的样子。   崔桐玉静静看着她, 没有否认她话中的指责,而是慢慢道:“所以,贵妃并未染疾,外头的那些消息,都是假的。你就不怕将此事告诉你的人,会对你不利吗?”   不用她解释,崔桐玉就能想到, 一定是赵恒和沈月芙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将消息透露给贵妃。这时候, 她才惊觉自己到底还是小看了赵恒,没有立刻处理干净。   “难道我就要任由你们夫妇两个下毒暗害吗?”薛贵妃好笑地看着她,“那人为何要告诉我,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我的茶水中,的确被人下了药。这些让下人一试便知。我与东宫无冤无仇,那人既说是太子与太子妃要害我,必是已知晓了我与太子的事,如此,你们要害我,岂不在情理之中?被下药的那些茶水,我都收起来了,太子今日用的酒盏,也不过是在那些茶水里泡了整整三个时辰罢了。”   崔桐玉闭了闭眼,脸色虽平静,心里却已翻过千层浪。   她一时怨自己大意,小看了薛贵妃的果决与心机,一时又怨赵怀悯做事没有分寸。不过,薛贵妃这时候让她过来,一定有所图谋,她必须尽快解决。   “贵妃让我来淑景殿,到底有什么想要的,不妨直说。”   “崔桐玉,有时我想,我对你实在恨不起来。”薛贵妃没有回答她的话,“你这么聪明,分明是个极妙的人,偏偏嫁了那样的郎君。他若不生在赵家,若不是太子,恐怕只是个扶不上墙的废物罢了。”   崔桐玉听着她毫不委婉的话语,只觉胸口涌起一股消散不去的闷气,但很快又平复下去。   她当然知道赵怀悯的本性。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只要他是皇子,是太子便好。甚至,正是因为他的平庸,才让她满腔野心有施展的地方。   “贵妃不必激我,有话直说便是。这件事,若真被抖露出来,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薛贵妃摇头:“话虽如此,但我早在当初走出那一步的时候,就想过有朝一日撕破脸后的情形了。我与你不一样,我本就是族中这一辈的孤女,入宫来后,更是无牵无挂,所以,我什么也不怕,要死,也会拉着别人一起死。”   不知怎的,崔桐玉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薛贵妃的决绝,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她几乎一瞬间便冷下脸:“你把话说清楚。”   这时,殿门外传来三下叩门声,一位侍女走进来,在薛贵妃的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薛贵妃听罢,望向满脸提防的崔桐玉,笑得意味深长:“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太子妃如今应当回东宫去看看了,方才,圣上已去了东宫,只怕这时已经见到太子了。”   崔桐玉心里一紧,忽然反应过来:“你是有意将我支开的!”   “是啊。我忘了告诉你,太子的酒盏,可不止浸了你给我下的药。”   崔桐玉脑袋一晕,连再回她一句的耐心也没了,当即转身出去,沉着脸快步往东宫的方向行去。   ……   武德门外,赵义显的步辇才走近,一名留守在附近等着崔桐玉的内侍便先看见了,转身就要往回跑,想给承恩殿的人通风报信。   可还没跑出去几步,便被赵义显厉声喝住:“站住!跑什么!”   那名内侍被唤得停住,转过身去跪在地上,却只瑟瑟发抖,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义显原本只是来看看儿子,见状却一下起了疑心,立刻命抬步辇的内侍行快些,又让中御大监先一步带着人过去,莫让任何人有机会通风报信。   他要看看,这偌大的东宫到底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地方。   抬步辇的内侍不敢耽搁,连忙加快脚步,直往太子寝殿承恩殿行去。   他们几乎不曾到过东宫,对地形不甚熟悉,所幸东宫的建制与太极宫相似,承恩殿就在正北方,一路过去,很快便能寻到。   承恩殿内外,灯火通明,十几个内侍、宫女站在外面的台阶附近,因中御大监的忽然出现,个个低着头,瑟瑟发抖,谁也不敢出声,更不敢抬头。   赵义显起初还未发现不对,然而随着越来越靠近正殿,他忽然察觉那扇紧闭的门里,正隐约传来奇怪而暧昧的声响。   高高低低的痛呼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撞击声,听起来令人浮想联翩。   赵义显苍白的脸上显出不悦。   身为太子,在除夕的国宴上闹出动静,又提早离席,已有失储君的风度,如今一回东宫,居然就做起这些事来,他这个父亲就是再宽容,也有些难以平静。   “把人叫出来。”   他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上台阶,站在门边冲中御大监示意。   中御大监知晓皇帝已然动怒,赶紧上前,在门上敲了几下,提起嗓子,肃然道:“太子殿下,圣上来了,快出来吧。”   里头传来一道略有些清脆的少年嗓音,含含糊糊说了声“圣上来了”,接着便是赵怀悯不耐烦的一声“滚”。   大监一噎,一时面色讪讪,忍不住看向赵义显:“大家,这——”   赵义显本只是不悦的脸色此刻已然变得铁青,殿中的声音,透着几分不寻常,他已寻到了端倪。   “让开。”他撑着病弱的身子,扶着一个内侍的胳膊,抬脚往殿门上猛地踹了一脚。   门砰的一声弹开,里头的荒唐情形被烛火照得透亮,完完全全敞开在众人的眼前   堂堂太子,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眼眶赤红,正压在一名面色绯红的秀美少年郎身上,一手拽着那少年郎的一缕长发,一手压着他的后背,将人制得动弹不得,只能时不时抽动两下。   两人俱是赤身裸体的样子,周边散着乱七八糟的衣物,狼藉一片。   赵义显看见那名少年郎的样子,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动,气得身子一软,差点栽倒过去。   “大家!”   随行的内侍吓得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人扶住。   赵义显怒极,顾不得眼前那一阵晕眩,跌跌撞撞上前,照着赵怀悯的脸上便是一记耳光。   赵怀悯被打得跌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这才让混沌一片的脑子清醒过来。   他捂着被打的半边脸,一抬头见到父亲气得发紫的脸,登时吓去了魂,哆哆嗦嗦捡起一件外裳,胡乱披在身上,问:“阿父、阿父怎么来了?儿、儿未远迎——”   “你哪里还有工夫迎朕!”赵义显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颤抖地指着旁边瑟缩在衣物堆里的阿弥,“朕不来还不知道,你如今真是长本事了,学起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养起娈童来了,哪还有点东宫储君的样子!难怪外头都传你荒唐!”   赵怀悯已经出了满身冷汗,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认错:“阿父,是我糊涂,是我糊涂!”   赵义显难得如此动怒,一句也听不进,挥手让大监带人到西北面的各院落、宫殿中去:“都给朕看看清楚,他到底在这东宫中养了多少这样见不得光的东西!”   大监留下两名内侍将他扶到榻边暂坐,自己则忙不迭带人去查看。   东宫的下人知道瞒不住,也不敢轻举妄动,连上来服侍赵怀悯更衣的都没有。   不一会儿,崔桐玉终于也从淑景殿赶了回来,一见承恩殿里狼藉一片的情形,和瑟缩在角落里的阿弥,便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在门外深深地呼吸几下,稳住心神,这才从容地跨进去,行到赵怀悯的身边,先给他将身上凌乱的衣衫整理好,又示意旁人将屋里散落的东西收拾干净,这才跟着跪在一旁,冲半倚着的赵义显叩头:“陛下,儿媳有错,求陛下责罚。”   原本乱七八糟的屋子终于整洁了些,让赵义显激烈的情绪也有所缓和。   未待他开口,方才带着人出去的中御大监已回来了,战战兢兢地回:“大家,西面的几座院落中,还住着几人几人……”   他说的“几人”,自然是指男人。   赵义显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腾的一下窜上来,忍不住摸到手边的一件物什便砸了出去。   “混账!”   是一只铜香炉,落在地上,炉盖滚到一边,一抔香灰纷纷扬扬飘散开,惹得人呛咳不已。   豢养娈童,若放在寻常的达官贵人家中,虽说难听了些,却到底不会酿成大祸。   可放在东宫,却着实说不过去。   储君乃国本,本就应当行端立正,若非为延续血脉,身边姬妾太多都会引起朝臣非议,更何况豢养男宠?   赵义显气不过,转头看见方才那名少年郎还没走,立刻颤巍巍指着,道:“来人,将这见不得光的玩意儿拖下去打死了事!”   赵怀悯此刻浑浑噩噩,一点没了平日里谨慎稳重的样子,眼看近来一直放在心头上的爱宠要被打死,忍不住想要求情,却被身边的崔桐玉拉了下袖子。   他顿时后背一凉,清醒过来,再不吭一声。   只听身边的崔桐玉又冲赵义显磕了一头,扬声道:“陛下,儿媳是东宫内廷之主,未曾打理好东宫事务,纵容太子享乐,有罪;近来太子协理政务,劳心劳力,儿媳未能为太子分忧,照料好太子,有罪;方才太子在宴上因疲乏而心神恍惚,神志不清,儿媳未及时备好醒酒汤,让太子歇下,亦有罪。一切都是儿媳处事不周,请陛下责罚。”   她一番话,既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同时,又不动声色地提醒赵义显,赵怀悯今夜的行径十分异常,并非出自他的本心。   果然,听完这几句话,赵义显原本直冲头顶的怒意终于被理智稍稍拉回笼来,沉声道:“好了,阿玉,你是有错,但这些事,也不能都怪你。”   作者有话说:   太子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完,不过也没几天了。   感谢在2021-11-09 13:52:14~2021-11-09 23:3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生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YU 10瓶;浪跡天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孤注   赵义显从前不大管束赵怀悯, 只要他不把私底下的事情闹到御史台,便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崔桐玉这个儿媳, 他一向十分满意, 进退有度,处事周全, 帮太子圆了大小许多事,有当年沈皇后的能耐,却无沈皇后的高傲心气, 在宗亲、朝臣中都颇有名声。   今日闹成这样, 自然不能全怪崔桐玉。   他只是实在没料到,儿子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搞出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想到此处, 他忍不住又摸到手边的一只茶碗丢出去。   “怨你!身为太子,私德败坏!朕平日待你不够好吗?你看看你在朝中动的那些手脚, 若不是朕给你兜底, 御史台那些人参你的奏疏早就堆得如骊山一般高了!”   茶碗砸到赵怀悯的额头上, 刺破了他的皮肤, 汩汩的鲜血流淌下来。   赵怀悯面如土色,一边暗自咬牙,恨毒了在背后给他使绊子的人,一边以头抢地,呼道:“阿父,都是儿的错。儿自知资质平平,难企阿父与诸位朝臣对储君的期望, 这两年始终心中郁结, 难以纾解, 这才、这才误入歧途……如今被阿父点醒,悔不当初,求阿父——责罚!”   最后那句话,他本想说的是“恕罪”,可话到嘴边,身旁的崔桐玉忽然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让他背后一个激灵,在话要出口之前打了个轮回,从“恕罪”变为“责罚”。   父亲秉性软弱,尤其对他这个嫡长子,更是难以狠下心来。若他一味求饶,也许不会有效,但若自请责罚,兴许会引来几分恻隐之心。   果然,赵义显听了他这话,倒没再责骂,而是眯着眼在跪着的两人身上来回望了一眼。   然而,到底被气急了,也不会轻易饶过。   “这几日,太子就留在东宫,哪儿也不要去了。”他喘着气,在下人的搀扶下慢慢起身,一步步往外行去,临到要出殿时,又转过头来,厉声道,“给朕把你这乌糟糟的地方清理干净!”   赵怀悯应“喏”,始终不敢从地上起来。   赵义显不想再看,下了石阶,吃力地登上步辇,捧着暖炉便沉着脸闭目坐定。   抬着步辇的内侍们大气也不敢出,行出去的步子比往日更加小心翼翼,生怕惹怒皇帝。   方才,坐在殿内的人不知晓,他们守在外面,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十几岁的清秀小郎君就那样被拖出去打死了。   那张白皙俊俏的脸庞映在月光底下,比墙头薄薄的积雪还要瘆人。   皇帝始终闭着的眼终于在过了武德门,重回太极宫的时候重新睁开。   中御大监服侍了他多年,始终注意着他的神色,见状立刻便知,这是有话要吩咐,忙挪动脚步靠近些。   “你去查查,阿玉方才为何回来得那样晚。”   赵义显方才闭目养神间,便是在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   太子离席时,崔桐玉分明很快就跟了上去。可他到东宫时,却不见她的影子,过了片刻才姗姗来迟。   今晚的事显然极不寻常。   “还有太子方才的异常。到太常寺和六局去查查,今夜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   另一边,承恩殿中,自赵义显走后,赵怀悯终于松了半口气,猛地跌坐下去,手掌却恰好压到地上碎裂的茶碗瓷片,顿时一阵刺痛传来。   他忍不住痛呼一声,在下人们的搀扶下坐起来,唤道:“快去给我请御医过来!”   门边的一名内侍闻言,转身就要出去,却被崔桐玉一声喝住。   “要御医来做什么!”她冷着脸在榻边坐下,一把拉过赵怀悯嵌着碎瓷的那只手,翻过来手心朝上,毫不留情地将大大小小的碎瓷片取走。   她的动作冷冰冰的,一点看不出小心的样子,让赵怀悯疼痛不已。   “你做什么!”他的侧脸上还挂着已干涸的血迹,此刻瞪眼望着她,表情显得狼狈又狰狞。   崔桐玉不理他,只抬眼让下人们将地上的碎瓷和香灰清理干净后,统统下去,接着,继续抓着赵怀悯的手,直到将他手心里最后一块碎瓷取走。   “好了,这点小伤,不必请御医,死不了。”   她这副冰冷的模样,着实让赵怀悯恼怒不已:“阿玉,你这是做什么?我还没问你,今晚怎会出这样的事!贵妃那边,你到底是怎么办的事?”   崔桐玉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待殿中其他人都出去了,才压低声音道:“我正是从贵妃那里赶回来的。大郎,她已知道了,你宴上用的酒盏被她动了手脚,方才圣上过来,也是她安排的。”   赵怀悯一怔,随即便猜了出来:“一定是八郎给她泄露的消息。”   “大郎,我们已无路可走了。今日的事,一定已经引起圣上的怀疑,他不会就此放过的。而贵妃那里……她不会帮你瞒着。”   赵怀悯皱眉,有些不愿相信:“她不替我瞒着,不怕自己也被牵累吗?”   “哼,看来你一点也不了解她。”崔桐玉想起薛贵妃平日里张扬美艳的样子,轻轻摇头,“她若隐而不发,东宫也不会放过她。与其这样,她当然选择鱼死网破。她是这些年来,最靠近圣人的人,一定比我们更清楚圣人的性子——平日宽和仁慈,内里可不见得如此。要查,必会查出点什么来。”   赵怀悯原本还带着不悦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沉默半晌没说话。   他当然也清楚父亲的性子。平日不大管宫廷内外的事,不代表他没法管。再说,即便他们力挽狂澜,要将事情瞒住,赵恒恐怕也不会让他们如愿。   而父亲的心里,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便再也拔除不了了。   他的路已走到头了。   “是时候了。”他阴沉着脸,低低地开口,微微下垂的眼尾显出可怖的寒意,“我不是当年的阿父,没法守着摇摇欲坠的东宫,直等到他驾崩的那一日。”   崔桐玉坐得笔直,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心思却已百转千回。   皇帝要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一旦有了结果,十有八九就要废黜太子。   而他们的手里没有大批兵马,唯一能利用的,就是储君的地位。太子勋卫中,有好几个经多年的升迁、调职,如今在羽林卫、金吾卫任职的。这些,都是他们培植多年,安下的钉子。   羽林卫掌宫廷防卫,是皇帝贴身的亲卫军,金吾卫则宿卫长安,一旦被控制,整个太极宫,便成囊中之物。   这是大逆不道的事,哪怕她早知权力斗争中,总少不了腥风血雨和你死我亡,此刻也仍是禁不住感到一阵震颤。   “此事拖不得。”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裙摆,咬着牙说,“得趁着太极宫内外人来人往的时候,出其不意,方能成事。”   ……   除夕夜,太极宫里人多,消息也传得比平日更快。   宴还未散,宾客们正在兴头上,方才东宫闹出来的动静便已传开了。   皇帝大怒,斥骂太子私德败坏,并下令太子于东宫闭门,未得允许,不得离开东宫半步。   众人都不知太子到底哪一样“私德”败坏,听说消息后,忍不住私下议论起来。   先前,东宫时常通宵宴饮,酒食与声色不断。有朝臣向皇帝上疏过一两次,皇帝斥过一番后,便不了了之。可见眼下能引起皇帝大怒的,定比这些严重得多。   再联想到方才太子当众说出的那些糊涂话,众人的猜测越发离谱起来。   甚至有人说,东宫恐怕兴起了丹药方术,太子吃多了丹药,才会胡言乱语,惹怒圣上。   赵襄儿听说这些话后,神色极为难看,直接从坐榻上起来,连一句告辞也不说,直接扬长而去。   赵恒倒是面无异色,仍旧平静地与上前来叙话的两名兵部官员说话。   只是让太子闭门思过,可见真正的秘密还未被发现,这件事还没完。   他默默饮下一杯酒,冲两名官员拱手行礼,将人打发走后,悄悄握了握月芙的手:“我去与赵佑说两句话,你在这儿等一等,一会儿,咱们也回去吧。”   这样的宴席,人人各怀心思,本也没什么意思。   他说着,让身边的侍女送来一只食盒,挑了几样还未来得及动的热菜,又拎了一壶温酒,一一放进去,提着往便殿的方向行去。   这大半年里,赵佑在羽林卫任职,如今已经升为正七品羽林卫副队正,今日除夕,也在紫薇殿正殿附近值守。   两个人在偏殿里坐了片刻,一边饮酒,一边说了两句话。   因赵恒一向对赵佑颇为照顾,来往的人看见,也未觉异常。   不一会儿,两人说完话,让人将食盒收走,互相点头拱手后,便各自离开。   赵恒回到座上,带着月芙起身,向周遭的宗亲们行过礼后,便一同走出紫薇殿。   寒风扑面而来,赵恒停下脚步,替月芙将戴上氅衣后头的兜帽,又往她手里塞了一只暖炉,这才继续朝着马车的方向行去。   他没骑马,跟着月芙一道坐马车回去。   除夕未设宵禁,可街道上依旧空空荡荡。偶尔有人经过,也是步履匆匆。   万家团聚之日,人人都与亲人一起在家中守岁。   四下一片凄冷。月芙不知怎的,想到方才的宴席上,她与父母亲人泾渭分明,他也与皇帝和太子等人生疏不已。   哪里像一场团圆宴?倒不如他们两个回家去,自己关起门来守岁。   “郎君,一会儿咱们回去再让人煮一碗汉宫棋来吧!”方才在紫薇殿,她倒是喝了几杯清酒,饭食却没吃几口,此刻脸上红扑扑的,腹中却空空荡荡。   赵恒微笑着抱住她,捏一下她的鼻尖,摇头道:“空腹饮酒可不好,方才若不是我看着,你恐怕连那几口也不吃了。”   月芙凑上去亲亲他的下巴,柔声撒娇:“我只想与郎君两个人一道用饭,咱们是夫妻,是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9 23:36:00~2021-11-10 23: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凝溪夜、YUYU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暗潮   一回到府中, 赵恒就先吩咐:“去煮一碗汉宫棋来吧。”   他看着月芙红扑扑的脸颊,想着她方才喝了酒,又补上一句:“再热些牛乳。”   月芙也赶紧嘱咐:“要羊肉汤底的, 郎君喜欢。”   “好, 好,都记着了。”桂娘看着两人的样子, 不由眉开眼笑,一边连声应着,一边将手里捧着的两件衣袍交给素秋, 自己亲自去后厨交代了。   府里的下人们也都聚在后院的几间屋子里吃酒用饭, 闹腾不已。   月芙换好衣裳,等着用饭的时候,又让长史给众人分了额外的赏钱。   等做完这一切, 厨房的饭事也做好了,热腾腾一碗汉宫棋, 一碟白切羊肉, 一碟腌菹菜, 两碗热牛乳, 摆到食案上,顿时令人食指大动。   月芙亲手舀了一碗汉宫棋递到赵恒的面前,又给他夹几块羊肉,道:“这么吃着,倒好像是在河西过的年节了。”   府中的厨房照顾赵恒的喜好,做出来的菜式都有几分凉州到西域一带的风味。   赵恒笑笑,将一碗牛乳推到她面前, 温声嘱咐:“先趁热喝了, 解解酒。”   月芙眨眨眼, 捧着碗喝了两口,又道:“郎君,我没醉。”   话虽如此,她本就泛红的脸颊却被屋里的炭火映得越发灿若桃花。   赵恒忍不住伸手揉两下,又掐掐她的鼻尖,说:“我知道,只是你身子弱,凡事都不能马虎。”   两人吃完饭,各自沐浴、更衣,又坐到炭炉边。   不知怎的,月芙就想起小时候祖母还在世的那几年。   她那时天真单纯,也是受家人呵护宠爱的贵族女郎,每到除夕夜,从宫中回来后,便是带着妹妹一道在祖母跟前守岁。   祖母年岁大了,熬不住,便让身边的侍女带着她们两个坐在外间一边吃点心,一边说笑。   妹妹月蓉总是开始信誓旦旦一定要守到子时,可没一会儿便撑不住先睡过去。睡过去之前,又闹着要母亲,侍女便会将月蓉送去秦夫人的身边。   而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身为长姊的自觉,再困再累,都撑着眼睛直到后半夜。   连侍女也撑不住,告诉她旁人都已睡下了,她这才回到祖母的身边,紧挨着睡下。   想起旧事,月芙总觉得那时的自己仿佛是另一个人一般。   譬如现在,她便不会再那样固执,而是乖乖地抱着赵恒的腰身,将脸靠在他的胸口,听他说从前和苏家的两位兄长趁着年节守岁,一道猎了一头鹿,在后院里架着烤的事,分给府中亲卫们吃的事。   他的胸口热烘烘的,又随着呼吸平缓地起伏,很快便让月芙昏昏欲睡起来。   她心里胡乱地想,他一向寡言少语,从不见与人侃侃而谈的时候,如今在她的面前,话却是越来越多了。   赵恒也不恼她听着听着便迷蒙地要睡去,只是轻轻将她抱起来,走到床边放下。   “郎君……”朦胧之间,月芙半眯着眼,拉住他的衣袖。   “我去把灯熄了,一会儿就来。”赵恒拍拍她的手背,轻言细语地解释。   月芙这才放开手。   灯很快熄灭,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赵恒掀开被衾躺下,将她抱紧,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睡吧,睡吧,已到子时了。”   月芙懒懒地应一声,仰头在他的嘴角亲两下,就要彻底睡去。   赵恒跟过去亲了亲她的脖颈,低声道:“明日一早我出去一趟,你好好睡,走时,便不同你说了。”   月芙也没问他要去哪儿,放心地点头答应了。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赵恒果然已轻手轻脚爬起来,也不唤月芙,只帮她掖好被衾,便一个人出去了,连杨松也没带。   月芙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她一一见过府里的下人们,再赏了一遍钱,又与长史一起处理年节上的各种帖子与礼单。   长史处事一向周到,往年本就都是他在打理这些,今年也早已将回礼都准备好了,只交给月芙一番过目,便能定下。唯有各府送来的帖子,需月芙亲自决定。   月芙想到昨夜宴上的事,心里总还有些不踏实。   赵恒虽没说,今日到底出去做什么,但她下意识就觉得与东宫的事有关。   她有种预感,整个京城之中,有一场变故正在悄悄酝酿,也许不久就要爆发。   太子虽被禁足,可他和薛贵妃之间的私情,依然是个掩藏在平静表象之下的祸患,她不敢掉以轻心,面对各家的帖子,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全都推了。   多事之秋,不宜频繁与外人交往。   待她将这些琐事都处理完,便已到晌午,赵恒也恰好从外面回来。   两人一道用饭、午休,相携着度过新年的第一日。   接下来的几日,京中一反往常地平静不已。   因太子被禁足,赵义显干脆命人取消了好几场宫中的年节仪程。   太极宫中少了往年的人来人往,一时没太多消息传出来,反而让宫外的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纷纷猜测皇帝与太子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宫内的气氛亦有些怪异。   从除夕那日起,内侍省便在宫廷内外查起事情来,从东宫到内廷,无一遗漏。   有数不清的人都被中御大监亲自命人押去审问过,可到底在查什么,除了中御大监,几乎没人知晓。   如此,越发人心惶惶。宫里宫外,流言纷纷。   起初的一两日,众人都道恐怕与太子的“私德”有关。毕竟,太子过去与属臣、宗亲们在东宫享乐,也并非被捂得严严实实。   可不知怎的,只过了两三日,外面的流言便开始怪异起来。   有人甚至猜测,太子玷污了太极宫的后妃、内侍,这才引得一向仁慈宽容的皇帝于除夕夜这样的日子大怒不已。   这话传到甘露殿,听得赵义显一股怒气直窜颅顶。   他抖着手端起一杯清茶,啜饮几口,待稍稍平静后,方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大监一个在殿中。   “查到什么了?那天太子到底为何那样反常?”   大监还未回答,额角已经先渗出几滴汗珠。他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斟酌着字句,将这几日问出来的情况一一道来。   “大家,奴已查问过那日备宴的太常寺官员和内侍,太子的饮食中未见异常。东宫的下人也都说,太子以往不曾有过如此异常的症状。只有六局中一位宫女交代,太子用的那套金镶玉酒具,是被人单独拿去清洗过的。如今酒具已盛过不少酒,后又再清洗过,奴去查时,已查不出什么来了。只有那名负责清洗的侍女说,是贵妃身边的一位宫女告诉她,用茶水浸泡酒具,再斟酒时,会有淡淡的香气,她听了此话,便将几套酒具分别在茶水中浸泡过。不但有太子的,连大家、太子妃、八王、八王妃等用的酒具,都是如此。”   “贵妃……她不是病了?竟还会插手这些事。”赵义显听到这两个字,攥着隐囊边扶手的右手不由顿了一下,缓声道,“阿玉呢,她那日去哪儿了?”   大监停了停,慢慢道:“太子妃那日晚归,是因半途改道,去淑景宫探望薛贵妃。”   又是贵妃。   赵义显动了动身子,目光望向案上那碗还剩了几口的参汤。   那是薛贵妃每日都不忘嘱咐他用的补药,即便她病着,多日不曾来过甘露殿,也日日让人过来提醒他。   他苍白虚弱的脸上闪过几分迟疑,可不过片刻,便恢复成阴沉冷漠的样子。   “把淑景殿的宫女都带下去严审问,若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就直接审贵妃。”   儿子与宠妃,孰轻孰重,他甚至连一分犹豫都不需要。   大监得了话,即刻应“喏”,当夜便带着人去了淑景殿,将所有宫女一个不落地带进内侍省,严加审问。   ……   这种异样的平静一直持续到上元节,始终没有消散。   按照往年惯例,这日太极宫中也会设宴。可今年,帖子虽早早发下来了,临到这一日,宫中却一大早传来消息,称皇帝御体欠奉,无法列席,又念太子尚在禁足之中,心中忧思难解,只得罢宴。   消息一出,朝野震惊,对这对天家父子之间复杂关系的各种猜测也越发甚嚣尘上。   三省六部的诸位要员忧心皇帝的情况,不约而同来到太极宫,欲入内探望。   可还未经过太极殿,便被中御大监亲自带着人挡了回去。   大监语焉不详,对宫中情况一概不敢透露,只毕恭毕敬请朝臣们各自回府。   众人无法,只得转头离去。   事情至此,大臣们终于感到局势的错综复杂,唯恐将要天翻地覆,纷纷聚到王玄治等几位宰相的府邸外,流连不去。   朝中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民间百姓对此却一无所知,仍如以往的几十年、数百年一样,家家户户都在庆祝新年与上元。   与除夕一样,上元是长安一年里仅有的不设宵禁的日子。   这一日,民间屋舍大敞,街巷灯火辉煌,男女老幼穿戴一新,穿行在悬满花灯,亮如白昼的街头巷尾。   夜幕降临,年轻男女相会在晴空朗月之下,文人墨客泼墨挥毫,赋诗作词,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绚烂多姿的夜色中。   唯有各坊市之间巡守的金吾卫将士们时刻戒备着,不敢有半分松懈。   宵禁一开,必会生事。   大到有游手好闲者趁机寻衅滋事,花灯焰火不慎走水,小到年轻男女相携私奔,孩童长辈迷路走失,都需金吾卫处置。   可今年的戒备森严,又与往年不同。   两万名金吾卫将士中,有一万余人并未被分派至各坊市巡守,而是都聚集在西北面的光化门附近,似乎在等待着某个时机。   而在十几里外的太极宫中,父子之间的纷争终于彻底爆发。   作者有话说:   还想今天把这段写完来着,结果头脑发昏,竟然才开了个头,明天应该能过掉。 第80章 惊变   “……供词和证物都在这儿了, 奴亲自审问,桩桩件件都对得上,应当不假。”   甘露殿中, 中御大监跪在暖烘烘光洁如漆的地上, 压着声音回禀。   赵义显的面前正搁着厚厚一叠供词,供词的旁边, 则是装了证物的托盘。   所谓的证物,便是太子赵怀悯的服饰,有外袍上的饰物, 也有贴身的里衣。此外, 还有他赠给薛贵妃的几样首饰。   赵义显起初还能平静地一字一句看着供词,可很快,翻动纸页的手便微微颤抖, 翻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最后, 干脆将托盘里的证物用力一扫, 直接扫落在地上。   “不知廉耻, 真是不知廉耻!”他气得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五指捏着手边的纸,忍不住怒喝,“去,把太子带过来!”   大监转身要去,可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 迟疑地问:“大家, 贵妃……要如何处置?”   此事现在还捂得严严实实, 除了被看押着的几名淑景殿的宫女外,无人知晓。   薛贵妃原本已是后宫半个主人,如今沦为阶下囚,实在令人唏嘘。   大监想起先前在牢狱中见到的情形,心中难免生出恻隐。   人前风光了许多年的美丽女人,被扯下身上的华服美饰,披头散发地关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仿佛一朵开得正艳的鲜花,被生生从枝头上折下,毫不怜惜地丢在污泥浊水中,枝叶枯萎,零落成泥。   可她在牢狱里,也依旧高昂着头颅,一点不见颓丧之气,连交代与太子之间的私情时,都洒脱不已,甚至还带着几分难言的嘲弄与不屑。   “赐她鸩酒,不许走漏风声。”赵义显盘坐在榻上,双手搁在膝头,仿佛在尽力缓和情绪,闻言毫不犹豫地交代了这四个字。   大监默了默,将心底那一丝丝同情摁下,转身退了出去。   很快,太子赵怀悯被带到甘露殿。   殿门一开一阖间,冬日的寒风猛地灌入,带着殿中的烛火摇曳不定。   明暗交错之间,赵怀悯宛如泥胎木塑,面无表情地在殿中跪下,对着坐在榻上的父亲行礼。   “不知阿父唤儿过来,有什么事?”   他开口询问,嗓音平直,没什么生气。   赵义显撑着病弱的躯体,瞪着眼打量着这个一直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儿子,仿佛从没看清过似的,好半晌,才开口:“大郎,这些年,阿父待你不够好吗?”   赵怀悯扯着嘴角干巴巴笑了声,道:“怎么会?阿父待儿一向极好,朝野上下,人人都道阿父是个宽和的慈父呢。”   赵义显又看了他好半晌,这才忽然拍响桌案,将面前的一叠供词甩出去,厉声喝道:“是啊,朕对你,从来不忍苛责,哪怕知道你暗地里做些摆不上台面的事,也都纵容着,朕总想,你们的母亲去得早,你和襄儿又跟着朕过过两年提心吊胆的日子,朕定要好好待你们。尤其是你,大郎,你是朕的长子,朕花了多少心血在你的身上?而你——”   说到这儿,他不禁攥紧身侧的衣摆,勉强控制着心头翻涌的情绪。   “你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来!那是贵妃,是朕的后妃!”   赵怀悯呆滞的表情动了动,慢慢掀起眼皮,冷冷道:“她是阿父的女人。若不是,我又怎能知晓阿父心中对我已有不满?只可惜,她在阿父的心中,不见得有多重要,阿父如此防着她,倒让我白费一番功夫了。幸而她生得貌美,又比一般的女人放得开,这才不会扫兴。”   赵义显听着他这一番荒唐的话,额角跳得仿佛血管迸裂,猛地拍两下桌案,喝道:“你已经是储君,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为何还要费这样的心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真要朕死了,将皇位让给你,才能安心吗?”   他知道赵怀悯时常在朝中动手脚,有一两个庶子,甚至八郎那里,都少不了他的手笔。   这些,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万万想不到,这只手竟会悄无声息地伸到他自己的身边!   再亲的父子,也忍不了这样的屈辱,更何况他是九五至尊的天子!   赵怀悯的眼皮抖动两下,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轻轻摇头:“我的担忧与害怕,阿父真的不懂吗?太子只有一个,皇位更只有一个。可阿父有那么多儿子……我除掉一个,总还有另一个,连八郎,我的亲弟弟,都有可能与我争抢。阿父当年为太子时,难道没体会过这种感觉吗?”   这是赵义显心中隐藏多年的隐痛,蓦然被儿子戳穿,一时神色复杂,只面容扭曲地看着他,无非应答。   赵怀悯双手撑在膝上,慢慢站起来,视线也变得与赵义显齐平。   他的目光幽深,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心和不屑,轻声道:“我忘了,当年,阿父宁愿忍气吞声,任由祖母指责,也不敢做出半点逾矩的事。阿父唯一的反抗,兴许就是将被人留了谶言的八郎送到边塞去了吧。”   “你——你知道了?!”   最后那一句话,让赵义显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阿父既能查出我的秘密,我自然也能查出阿父的秘密。”赵怀悯转了个身,行到门边,一伸手将门打开。   上元夜的寒风猛然灌进来,激得人浑身一激灵。   赵义显身体虚弱,常年患咳疾,此刻猝不及防地吸进一口冷气,登时感到喉管一阵发痒,上气不接下气地咳起来。   赵怀悯站在门边,转头回望着他,半边脸映在凄冷的月光中,另外半边脸则被烛光照着,整个人显得割裂不已。   他扯出一缕扭曲的笑容,轻声道:“我不是阿父,不会这样优柔寡断,更不会心慈手软。”   ……   宫门外,纵贯长安的朱雀大街上,高高低低的花灯将黑夜映照得宛如白昼。   月芙披着厚厚的氅衣,紧挨着赵恒,走在川流如织的人群里,抬头望着斑斓璀璨的街市,只觉目不暇接。   除夕那日就说好了,上元节要带她在城里看花灯,恰好宫宴也取消了,他们索性早早出门。   佳节的氛围浓厚,平日还有些内敛的男男女女都敞开了性子。往来之间,月芙已看见好几对或拉着衣袖,或挽着胳膊的眷侣。   月芙起初倒还矜持,只是紧挨着赵恒,在他伸手替自己挡去旁边经过的人潮时,在心里偷偷欢喜。过了片刻,她也慢慢大胆起来,先从氅衣的边缘悄悄伸出手,拉住赵恒衣袖的一角,见他没有拒绝,这才又大着胆子往上挪了挪,勾住他的一根小指。   赵恒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好似没有察觉她手上的小动作和时不时偷偷望过来的眼神,可被她触碰到的那只手却忽然挣了挣,从她的指间挣出来,又在她心中失落的时候,直接握住她。   月芙登时高兴极了,忍不住露出灿烂的笑容,映在璀璨灯火里,格外美丽。   外面的空气是寒冷的,他的掌心却是温热的,将她捂得一点凉意也感觉不到。   两人一道走了许久,才终于渐渐靠近朱雀大街的北端近开化坊的地方。   此处横亘着一道沟渠,上设石桥,供人通行。沟渠的两边,大大小小的商贩正吆喝着卖花灯。   赵恒一言不发地行到一盏高高悬着的花灯前,看了两眼,伸手取下,付过钱后递给月芙,引着她行到沟渠边,道:“听闻上元夜放灯许愿,这一年便会顺心顺意,阿芙,这盏灯给你。”   月芙低头一看,原来这盏灯上绘着月下芙蓉的图样。   她想了想,问:“郎君可有什么心愿?”   赵恒笑了笑,为她把氅衣上的兜帽正了正,恰好盖住她的双耳不被风吹:“我的心愿,便是你能过得顺心如意。”   月芙一怔,随即摇头:“那可如何是好?我也盼郎君顺意,咱们这样,岂不是拐进死胡同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一面提着灯行到渠边,一面回头冲他说:“如此,我只好另许他愿了。”   说着,她弯腰将灯小心地放入水中,见其逐渐汇入一片灯海中,顺流而下,赶紧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愿望。   她希望,这一辈子,赵恒能长命百岁。   “好了。”她笑着抚掌,转身回到赵恒的身边,仰头道,“今日的赏灯便算圆满了,郎君若想赶去宫中,便快去吧。”   赵恒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月芙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道:“你这两日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出神,我都看在眼里。况且,今日宫中那样反常,恐怕……你到底是皇子,若真出了什么事,必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   她还有两句没说。   除夕那日,她见他单独与赵佑喝了两杯酒,说了几句话,心里便已有些猜测了。而方才一路从南面行来,遇见值守的金吾卫也比往年印象中的少了一大半,越发令她确信自己的猜测。   赵恒看着她的目光不禁软了又软,好半晌,伸手抱了抱她,郑重道:“你先回去,我入宫一趟,子时之前,一定回来。”   “好。”   月芙点头答应,看着他带了杨松等几人行过渠上的那座石桥,在人少处寻到事先留在那儿的马,翻身上去,迅速朝宫门的方向行去,这才带着余下的仆从离开。   ……   甘露殿中,赵义显望着长子略显狰狞的面目,心口仿佛被一根棒槌狠狠敲过一下,震颤不已,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你想做什么!朕是你的父亲,你当真要如此大逆不道吗?”   赵怀悯深吸一口气,对着黑暗苍茫的天际闭了闭眼,随即厉声道:“我早就已经‘大逆不道’了,难道还不动手,等着被你废掉吗!”   说着,他站到廊檐下,伸出双手,在半空中用力击掌。   因要单独质问太子,赵义显早先已让下人都退到百步以外,此刻的甘露殿里,除了他和赵怀悯以外,只有一个守在大殿后方的中御大监。   这几声突兀的击掌声,如黑夜惊雷,猛烈地撕开四下的寂静。   仿佛是沙场上的征战的号角,击掌的声响还回荡在空气里尚未散去,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便接连响起击掌声,紧接着,便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铠甲、武器摩擦的铮铮声从东北方向迅速靠近。   赵怀悯放下双手,垂到身侧,望向父亲的眼里忽而闪过怜悯:“阿父,你莫怪我。我只是想万无一失地登上大位而已。”   “逆子!”赵义显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哪里还能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顿时又惊又怕,原本虚弱不堪的身子也因紧张而从榻上跳起来,“你敢逼宫!哪来的兵?羽林卫何在!大监,快让羽林卫前来护驾!”   守在殿后的大监也吓得魂不附体,抖着声回:“大家,是、是金吾卫,金吾卫从北面闯进宫来了!”   “阿父,羽林卫的人赶不过来了。”赵怀悯轻轻摇头,“今夜,看守安礼门的是我的人。”   金吾卫从北面的安礼门进来,只要无人通风报信,则散布在各门和内廷之外的羽林卫便无法赶来。   赵义显惊怒不已,站在殿中,瞪着长子,心口一阵闷痛,不禁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你!真是、真是朕的好儿子!”   除了愤怒,一种本能的恐惧和窒息的感觉也从脚底向上蔓延,身为帝王,平日再宽和,心底都还是充满戒备与提防的,谁知今日,却被最为宠爱的嫡长子连番背叛打击。   他此刻很想亲自走上前,狠狠打儿子一耳光。可虚弱的身子已被透支太多体力,才走出去一步,他便吃不消地跌倒在地。   赵怀悯叹息一声,慢慢转开视线,转头将大殿里的窗一扇扇推开,站在寒风边等待着金吾卫将士们的到来。   这座大殿,很快就要属于他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也如擂鼓一般,越来越兴奋。   然而,就在这时,甘露殿的南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十几个挺拔坚毅的身影手提刀枪,拨开黑暗,策马飞快地靠近,在黯淡的灯光下渐渐清晰起来。   为首的正是今日应在朱明门外当值的赵佑。   远远的,只听他大喝一声:“大胆逆贼,羽林卫在此,谁敢动圣驾!”   大监此刻已冲进殿中来,见状将赵义显扶起,惊声道:“大家,有人来了!”   赵怀悯不屑道:“区区十几个人,就是来了又如何?”   饶是他如此说,心里却止不住地开始发慌。明明应当一个人都过不来的,为何赵佑却来了?仿佛提前做了防备一般。   还未等他多想,下一刻,这种不祥的感觉便迅速应验了。   在赵佑等十几人的身后,忽然传来同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其势如排山倒海,扑面压过来,令人一阵窒息。   甘露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飞速靠近,很快便越过赵佑等人,冲在最前方,竟然是完全不该出现在此的赵恒。   他身披玄色外袍,策马而行时,迎着黑夜潇潇的冷风,袍角翻飞,宛如巨鹰宽阔的羽翼,一双坚毅的眼眸紧紧凝视着站在石阶之上的赵怀悯。   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兄弟二人遥遥对视,分明应当什么也看不清,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生出某种感应。   “阿兄!”他坐在马上,低沉的声音因呼啸而过的风而变得高低不一,“莫再执迷不悟,快收手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1 23:55:33~2021-11-13 00:0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wn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子时   “是你, 八郎,竟然真的是你。”赵怀悯立在门槛边上,猎猎的风从他的衣袖、袍角间穿过, 衬得他仿佛一只脆弱不堪的风筝, 摇摇欲飞。   甘露殿外是一片宽阔无遮挡的平地,此刻赵恒已行到距离他不过十来丈的地方, 一张冷峻的面庞被灯火照亮。   他挺身坐在马背上,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提着一把嵌宝长刀, 刀已出鞘, 刀的一面闪着森寒的光芒,背后则是黑黢黢的长夜。   仿佛暗夜里从天而降的神灵,一柄锋利长刀劈开一道灿灿金光。   人到了跟前, 赵怀悯才猛然回过神来,想起那疯道的谶言, 忍不住浑身打颤。   他从门边惊跳起来, 一把拉过殿中虚弱不堪的赵义显, 想要寻一件利器来, 仓皇四顾,却一样也没找到。   幸而今日戴的是发冠,未裹幞头,于是抖着手拔下发插,将尖锐的那一头顶在赵义显的脖颈处,厉声道:“都别过来!谁再靠近,我不会留情!”   他说话的时候, 面部的肌肉不停抽动, 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 看起来十分可怖。   赵义显则面色苍白中泛着一样的红,一双浑浊的眼大大瞪着,好似要爆裂出来一般,气喘吁吁地怒喝:“你、你这个,逆子!真是白费了朕的一番心血!”   仅这片刻的工夫,赵恒已行至石阶下,从马上翻身下来,大步跨到近前,却因突如其来的挟持停住了脚步。   而他的身后,两万余羽林卫亲卫军已从南面甘露门鱼贯而入,将整座甘露殿团团围住。   北面的金吾卫先传来的动静,此刻反而慢了一步,停在不远处,望着这边的刀枪剑戟,不知出了何事。加之本就留了一小半人留守在长安的坊市间,只一万余人的气势,自然比不过全员出动的羽林卫。   况且,金吾卫的这些将士们,除了那几个赵怀悯的心腹外,都不知入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听命行事罢了,见这阵势,一个个有了猜测,知晓多半要败,越发迟疑不前。   赵怀悯被陡变的形势惊得沉不住气,又听了父亲从未有过的责骂,不禁心头刺痛,耐不住地仰头笑两声,嗓音尖锐道:“阿父后悔了?这么多年在我身上的心血白费了,是否觉得争不过天意,敌不过‘受命于天’这四个字?”   他说这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小,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   赵义显没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四个时常出现在自己梦魇中的字,不由浑身僵住。   其余人肃立包围的同时,也不禁在心中疑惑。   唯有赵恒,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便迅速恢复肃穆平静的样子,冷冷道:“羽林卫在此护驾,阿兄,莫做那悔恨终生的事。”   他这话也不过是拖延时间,转移赵怀悯的注意力罢了,到这个时候,即便真的回头,也已来不及了。   他与那两人之间,只隔了不到两丈的距离,目光从赵怀悯捏着发插的手上移过,心里估量着距离,又转头冲后面不远处的赵佑使了个眼色。   赵佑早先已同赵恒暗中通过气,一接他的眼色,便明白了,当即从队伍中走出来,上前两步,自背后箭囊中取出一支羽箭,拉满弓指向赵怀悯的方向。   他一动,身后站在前列的上百名羽林卫侍卫也立刻跟着张弓搭箭。   顿时,整整一百余支羽箭尖锐的箭镞都朝向这边。   “你做什么!”赵怀悯见到他的动作,不禁被吸引注意,目光也从赵恒的身上移开。   赵义显也害怕不已,可因动弹不得,身上又全没了力气,一声也吭不出来。   就这一瞬的工夫,赵恒忽然一个箭步蹿到两人跟前,一手攥住赵怀悯握着发插的手,用蛮力控制着,一手用力扣住他的肩。   拇指的指节深深抠进去,压得赵怀悯痛苦不已。然而事关性命,他一点不敢松懈,即便疼痛难忍,依旧半点不退让,铆着劲儿与他僵持。   然而,一个是多年养尊处优的太子,一个是从小长在边塞马背上的皇子,力量的悬殊不过片刻便见分晓。   赵怀悯坚持不住,很快松了手劲,就在这间隙里,赵恒一脚将他踹倒,飞快地带着双腿已发软的赵义显退到几步外。   十几名羽林卫侍卫赶紧围上来,将赵恒和赵义显护在中间,另一拨人则摁住赵怀悯。   一场突如其来的惊乱,看似凶险,可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被镇压住,仿佛一场闹剧,仓促收场。   赵义显被搀到内间的榻上躺下,御医也急匆匆赶来,一番诊脉开方,忙乱不已。   外间则是赵恒带着羽林卫的几人安排善后事宜。   金吾卫那几个叛将已被关押,羽林卫守着安礼门的几人也被揪出来。三司都已有人前去通知,连夜唤官员先审问这些逆贼,至于赵怀悯则只是收押牢中,等皇帝的示下。   一直忙到过了戌时,甘露殿内外才终于恢复平静。   内侍宫人奉着御医退下去,空阔的殿中,终于只剩下赵义显和赵恒父子两个。   赵恒静静坐在床边,伸手搅动着玉碗中滚热的乌黑药汁,直到云雾似的热气渐渐消散,碗沿也凉下来,才一勺一勺舀着送到赵义显的嘴边。   “阿父,该喝药了。”   赵义显歇了好一阵,此时总算从今夜发生的一切中缓过来了些,闻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抬起浑浊的眼,瞥过赵恒的面容,一口一口饮下。   待药见了底,他才平复着呼吸,道:“羽林卫的人,是你带过来的,八郎,你是如何得知今日要发生的事,又提前做好准备,连朕都一无所知?”   赵义显此问,显然充满疑虑。   赵恒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低着头跪到脚踏边,沉声回答:“儿不敢欺瞒。其实,早在多日前,阿芙被阿嫂唤入宫中,帮着一道处理宫廷事务的时候,便不小心窥破了阿兄与贵妃之间的私隐。她心中害怕,不敢声张,只回去将事告诉了儿一人。当时,阿兄与阿嫂便已起疑。再加上除夕夜的事,儿以为,不能不早做防备。京城之中,能供调集的将士,唯有羽林卫与金吾卫。要大批调动,又只有上元这日最容易掩人耳目。于是,先与赵佑通过气,让他近日多留意羽林卫中的调动和值守的安排,又亲自去兵部和吏部衙署查阅过二卫之中,队正与副队正以上职衔的档案全都查阅过一遍,找出其中与东宫有关联的人,一个个筛查,这才大致猜出他们今夜可能的计划。”   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唯有赵怀悯和薛贵妃之间的私情,又一次戳到赵义显心头的痛处。   “你早知此事,却不告诉朕,反而隔岸观火,八郎,你以为朕不知你们的这些心思吗?”他惨白着脸,愠怒不已,心中对儿子的怀疑更是半分未减。   赵恒抬起头来,冷冷地望着他:“阿父觉得,儿有意与阿兄争权,这才特意隐瞒不说?”   赵义显没回答,眼神中的意味却十分明显。   赵恒重新低下头,闭了闭眼,道:“儿若直接到阿父面前说了,阿父又要如何想呢?”   无非更觉得他心思不纯,想趁机扳倒太子罢了。   这么多年,他分明什么也没做过,每每遇事,皆是一退再退。可皇帝对他的防备,从未减少,甚至远超太子。   人人都说,天子仁慈,不愿见子女们因争权夺利而失了该有的情分。   但果真如此吗?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因为自己的事,皇帝与其母沈皇后一直有分歧,只是他从来没有问过。   而今日,他听见了太子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终于忍不住埋在心底多年的困惑。   “敢问阿父,方才阿兄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年,阿父一心要将我送走,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赵义显被他的问话堵得心口发慌。   可赵怀悯的话已说了出去,不知赵恒一个听见,成百的羽林卫侍卫都听见了。   一句“受命于天”,已是怎么也瞒不住了。   他眼下抽动两下,紧咬着牙关,好半晌,才慢慢道:“的确有别的原因。”   ……   漏刻中的水一点点从漏壶孔中落下,浮箭上的刻度从戌时一点点移至亥时,又从亥时移至子时。   月芙守在寝房里,怔怔地盯着烛火,直到红烛上滴落的泪在烛台上堆成凹凸不平的小山包,双眼也发酸了,仍旧没等到赵恒回来。   素秋手里做着针线,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的眼已熬得有些发红,不禁劝:“娘子,要不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兴许睡一会儿再起来,殿下便回来了。”   知道月芙不放心,府里一直派人在太极宫外看着动静,先前出来不少羽林卫和金吾卫的人,他们打听过了,宫里乱了一阵,却没生什么事,可见是好消息。赵恒还没回来,应当只是被琐事绊住了。   “又或者,圣上体谅殿下辛苦,留殿下在宫中歇下了?”   月芙摇摇头,紧抿着唇,脸上有几分固执:“郎君说过,子时之前会回来的。”   她看着漏刻里的时辰,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发慌。   虽说宫里的乱显然已被平息,可谁知皇帝会不会迁怒到赵恒的身上?   她忍不住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   才回来的时候,隔着好几道墙与门,都能听见外头街坊间热闹的动静,而现在,四下已大体静了,与往常没有太多不同。   今夜无宵禁,来去皆自由。   她实在坐不住,干脆奔到门边,一把拉开屋门。   外头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下起雪来,银白的,细碎的,舞在夜空中。   “素秋,快叫备马,我亲自去太极宫看看。”   作者有话说:   我想想,可能离完结不是太远了。   感谢在2021-11-13 00:04:04~2021-11-13 23:5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athenalan、Sophiat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善恶   “就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道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阿父便要将什么也不知晓的我送走?”   甘露殿中,赵恒听完皇帝断断续续的一番述说,只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荒谬。   赵义显躺在床上, 艰难地咳嗽两声, 喘着粗气侧头瞥他,吭哧地笑了声, 带着点奇异的讥讽,摇头道:“我可不想把你送走,我原本是想让你母亲直接滑胎的, 横竖她那时身子不好, 不适宜怀胎,趁着月份小,打掉那一胎, 好好养几个月,便什么事都没了。可她固执, 怎么也不肯, 后来风声又不知怎的, 传到你祖母那里去了, 如此,我还能如何?只得由着她把你生下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没有半点温情可言,好像在议论如何处置旧宅中的一样物件似的。   赵恒讷讷地看着他,心底的震惊在一片麻木中逐渐平息了些。他甚至忽然佩服起自己,在这样的时候,竟还能沉下心来, 抓住父亲方才那番无情话里的字句, 飞快分析一番。   “传到祖母那里……早年听闻祖母年轻时, 也曾有过会看天象的民间异士下过批语,因而对谶纬、天象之说颇有几分相信。那时阿父的储君之位不稳,想来,因我的事,让祖母心软,阿父才容下了我吧。”   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上的表情模糊一片,让人看不清楚,说出来的话却直刺中赵义显的内心。   “是又怎样!”赵义显双臂支在两边,努力想从床上撑起来,可才起来不过半尺,又猛地跌回被褥间,发出一声闷响,“她糊涂,只因那几个不安分的时时试探底线,便总有心要废我!立嫡立长,那是从夏商时便定下的规矩,偏到我大魏,不但牝鸡司晨,还要乱了宗法!轮到我这里,就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眼珠凸起,呼哧呼哧地急喘着,身为天子的仁慈、宽容,在这时被统统抛开,压在心底这么多年的阴私,总算得以吐露。   赵恒沉默了许久,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直到他的这一阵怨愤和恶气缓下去一些,才轻声问:“母亲呢?她生我时早产,是否另有隐情?”   提到此事,赵义显脸上的戾气终于散去,转而露出几分感怀与愧疚。这时候,他已没了隐瞒的心思,于是喃喃道来。   “阿英啊。”他颤巍巍抬起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我对不起她。她怀着你,唯恐我心里不好受,日日跟着忧虑不安,月份大了,胎象也不稳……后来拼尽全力生下你,却发现我将你送走了。是在你被带走后的第五日,她没撑住,咽气了。”   “客儿,这是她给你起的乳名。‘恒’之一字,也是她为你选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宛如日升月落之间的潮汐涨落,过了“恶”的那一面,总算轮到“善”的那一面。   赵义显慢慢转过脸,望向跪在枕畔的幼子,目光中隐现出属于父亲的柔和与愧疚,一如过去的许多年里一般:“她走的时候,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可是,烧得再暖的地龙也去不散周遭寂静阴森的气氛,今夜发生的一切像一根尖利的刺,一下一下扎着他的心头,用痛意提醒着他,错综的因与果。   “八郎,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才生下来的时候,明明只有巴掌大,连哭都只哭了一声,一副随时要断气的可怜相,后来却生得这样好。”   他这样说,一时让人疑心,他并不想见到这个幼子茁壮长大,若当初去的不是王氏,而是这个早产的孩子,反而更衬了他的心意。   赵恒漠然地呆了许久,仿佛入定的老僧,又仿佛丢了魂的人,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没能如阿父的意,是我的罪过。可是,母亲的死,是阿父害的,今日的恶果,也都是因阿父的缘故。”   赵义显本已平复的情绪一下被他重新挑起,不由怒斥:“你胡说!”   “阿父若不信那道人的话,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又或者,干脆将我早早扼杀也罢。”   赵恒低着头从地上站起来,不知怎的,身形有些摇晃:“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你都不配。世上总没有万全的好事,当初造下的孽,总要偿还的。”   赵义显扭曲的面孔抽动不已,心中一口浊气被激得鼓胀不已,终于没能忍住,忽地呕出一口鲜血。   赵恒却并不看他,更一刻也不逗留,转身行到门边,一把推开屋门,唤了大监一声后,便跨入漫漫风雪中。   ……   楚王府中,素秋和桂娘知道拗不过月芙,也不忍见她着急,便连忙让人备马,又唤了几个侍卫,牵马等在门边。   外头天寒地冻,又下着雪,想来路也不好走,桂娘本想劝她坐车去,也好挡一挡风。可月芙却说行车太慢,还是骑马更快些。   横竖她现下骑术日益精进,桂娘也没再说什么,赶紧给她取了才在笼上熏得暖烘烘的袍子和加厚了一层的鹿皮小靴,穿戴好后,便陪着一道往门外去。   只是,才走出去不远,月芙又忽然停了停,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回到屋中,找到钥匙,打开存放房契、地契的那只箱笼,弯着腰捣鼓。   “娘子要找什么?可要奴帮忙?”   素秋诧异地看着她的动作。   月芙没吱声,只一个劲地往箱笼最底下挖去,片刻后,总算取出那只金丝楠木的匣子。   不知怎的,今日这样的场面,她总觉得应该把苏仁方留下的木匣带上。   “找到了。”将木匣收进袖中后,她才重新出屋,带着几名侍卫冒着风雪骑马往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路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手里提着花灯,躬着腰急匆匆回家。亦有破损的花灯被丢弃在路边,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糊的纸早已烂了,剩下骨架子还立着。   往常,该有金吾卫的人在路上清理着,今日却一个也没见到。   靠近太极宫附近时,月芙又见好几个披着朝服的男子从身边打马而过,不远处的宫门外,已聚集了十几个人,为首那几个里,俨然就有她在宫中见过数次的尚书令王玄治。   宫门外的灯火不太亮堂,月芙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此隐隐听见嗡嗡的议论声,待下马后靠近了,才发现他们个个看起来表情凝重,显然是听说了宫中的变故,连夜赶至宫外,等着入宫面圣,探听情况。   等在外的朝臣越来越多,见月芙过来,他们的目光也纷纷投过来。因多是朝中重臣,参加过多次宫廷宴会,大多都认得她,很快便在王玄治的带领下冲她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宫门外有羽林卫的人守着,正劝王玄治等人不必在此等候。   “眼下宫中的事端已然平息,圣上安然无恙,请王大相公放宽心,莫要为难在下,未得圣令,羽林卫不敢擅将诸位放入宫中。”   王玄治面含愠怒,显然已有些急躁:“我听闻,太子已被押入三司听审,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我等唯有见过圣上,方能安心!”   他是群相之首,又一向站在太子一边,虽与其他太子党羽不同,到底也比其他人更关切些。   那名侍卫的品阶虽比他低了一大截,可态度依旧不卑不亢:“请大相公包涵,待天亮后,三省六部的衙署开门,方可放诸位入宫。”   朝臣们被挡在宫门外,顶着夜晚的风雪,瑟瑟发抖,又不敢离去,一时间,脸色都不大好看。   月芙见状,也有些踟蹰,不知自己会不会也被挡在宫门外,然而她担心赵恒,想即刻见到他,于是趁那名侍卫还未退回去,赶忙上前,道:“这位郎君,我是楚王妃沈氏,欲入宫见楚王,不知眼下可否进去?”   她说着,先拿出证明身份的铜印,交给他查验。   那名侍卫举着铜印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验过,确认她的身份后,态度恭敬地还回来,却没有立刻放行,而是迟疑着先回去禀报一声。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月芙在外面站得手脚冰凉,连氅衣也保不住暖意的时候,巍峨高大的宫门才重新轰隆隆开了个一人宽的空档。   从中行出个年轻挺拔的郎君,却不是方才那名侍卫,而是今夜留守宫中的赵佑。   他身上穿着羽林卫的铠甲,一手掌刀,一手提灯,行到月芙的面前,微笑道:“八王嫂,随我来吧。”   周遭的朝臣们见有人被放行入宫,虽有不满,却知晓她并非外人,而是命妇,是皇帝的儿媳,这才什么也没说。   月芙赶紧跟着赵佑从那小小的豁口处进去。   两边守着的人立刻将门重新推上,架上门闩。   “小郎,殿下在哪儿?他眼下可好?”月芙心中着急,也不与赵佑多叙话,开口便直接询问。   赵佑叹了口气,小心地将提灯的手朝前伸了伸,好将她身前那几尺的路照亮:“八王兄如今一个人在佛光寺呢,我方才去看过他一回,可他也不理我,只顾呆呆跪在蒲团上,我听御前的人说,八王兄似乎与圣人起了争执,也不知到底如何,正好王嫂来了,赶紧去看看吧。”   能与皇帝起的争执,月芙很快便想到了。她心底有些难过,也急着见他,脚步不禁又加快几分。   佛光寺在甘露殿后不远,一过甘露门,行出不远便到了。   赵佑将她引至正殿外的廊下,指了指殿中那道挺立在蒲团上的孤寂身影,轻声道:“就在那儿了,天冷,这里有没有暖炉和地龙,王兄那样跪着,恐怕不好,王嫂快进去吧。”   月芙一见到赵恒那般模样,心已像被拧着一般,再装不下别的,细声道谢后,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郎君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行到他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顿时感受到布料上的一阵凉意。   不知怎的,他的身影分明还是挺拔宽阔的,可她却莫名觉得脆弱极了,好似一个受了伤害后暗自饮泣的孩子。   赵恒起先没什么反应,只是在她的双手触碰到他的肩膀时,身形微微颤了下。   月芙也不恼,只是静静地与他在一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慢地伸出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   不似往日一般灼热,今日,他的手掌竟是冷冰冰的。   “阿芙,我有些难过。我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存活于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3 23:59:00~2021-11-14 23:5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凍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炸炸炸毛 5瓶;Pont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挺身   听他开口说话, 月芙先是暂且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便难过起来。   这是赵恒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怀疑自我的脆弱一面。   他一直是坚定的, 强大的, 站在她的前面,替她挡去旁人的恶意。哪怕他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到自己在家族之中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   月芙忍不住心如刀绞,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出了几分清寂落拓,连忙轻轻环住他的脖颈, 将脸靠在他的肩上, 试图用自己身上的氅衣将他一道裹着。   “郎君怎么这样说?若没有郎君,我此刻还不知会如何呢。”   赵恒仰头看着大殿里镀金的佛像,对上那圆满脸庞上平直狭长的慈悲眼眸, 好一阵没出声。   他在甘露殿里时,固然能言辞铿锵地指责皇帝的所作所为, 装作毫无波澜的样子, 可身为儿子, 又怎会真的刀枪不入呢?   时隔二十多年, 皇帝的所作所为,简直比生生割到胳膊上的刀子还让人难受。   他一直知晓自己在父亲的心中不如阿兄和阿姊亲近,但无论如何,都没想过真正的根源竟出在那样一件荒谬的事上。   他的父亲,不单单是偏爱年长的那一双子女,而是早就在心中将他这个儿子放弃了。   他的出生,他的成长, 他的归来, 一切的一切, 对父亲来说,都是那样不合时宜。   从小到大,父亲透过他的眼睛展露出来的愧疚与怜悯,似乎也都与他无甚关系。   月芙见他没有应声,想了想,又说:“郎君还让我在家中等着,说子时前一定回来了,可我等了好久,直等到子时过了,也没见郎君回来。郎君难道不要我了吗?”   她的声音哀哀切切,透着无尽的委屈,好像一股来自琐碎生活中的小情小意,将他原本有些散漫开来的难过心思一下去拉回来。   “怎么会?”赵恒迟钝地动了动,轻轻叹了口气,一直笔直挺立着的身子渐渐软下来,从跪在蒲团上的姿势变为盘腿坐着,把她从身后拉过来轻轻抱住,“对不起,是我不好,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忘了时辰。”   月芙自然不是真的怪他,见他已回神,便跟着问:“听说郎君方才在甘露殿,同圣上起了冲突,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郎君能同我说说吗?”   两人在一起抱了一会儿,他身上那一层寒霜一般的冷也散了大半。   “今夜,太子勾结羽林卫安礼门守军,私放金吾卫军入太极宫,意图逼宫谋反。我提前猜到,做好防备,带着赵佑他们将人擒住了。”   他说着稍顿了下,整理一番满腔复杂的情绪,才将在甘露殿里皇帝说的话一点点告诉她。   再复述一遍,无异于将他新添的伤口又扒开一层,可待扒完了,又觉得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   “阿芙,我方才在想,当初我跟着苏将军去龟兹的时候,阿父恐怕希望我在外咽气了才好。这么多年来,他每次见到我,兴许也都想着,若我当初没能活下来该多好。过去,我曾想过,兴许是因为母亲生我时难产,不久便去了,偏偏我留了下来,阿父因为痛失妻子,才会对我存有芥蒂。谁知实情竟是这样……”   他是早早就被父亲厌弃的孩子,不论做什么,在父亲的眼里,都是别有用心,是想与长兄争锋。   “郎君……”月芙看着他灰心丧气的表情,不禁替他难过,伸手摸着他的脸颊,凝视住他的眼眸,“你别灰心,圣上是圣上,他不疼你,别人却疼你,苏将军一家待你好,姑祖母也念着你,如今,还有我呢。”   她顿了顿,有些小心地说:“郎君,对不住,先前,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苏将军过世前,曾交给我一样东西,是故皇后王氏临终前那几日托人写下给他的信。”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木匣,连同钥匙一并交到他的手中。   赵恒怔怔地看着掌心里的金丝楠木匣,一时出神,仿佛在猜测其中到底是什么内容,竟忐忑地不敢打开看。   月芙轻轻握着他的双手,将小小的钥匙塞进他的指间,带着他插进锁孔里一扭,将匣子打开。   赵恒的手颤了一下,忽然阻止了她要将信取出来的动作,将木匣收到袖中,起身道:“回去吧,阿芙,咱们回家去。”   这里是太极宫,于他而言没有一点温情的地方,他不想留在这里拆看母亲的信。   “好。”月芙拉着他的手,与他并肩走出佛光寺。   外头的风雪已停了,下了一个多时辰,在地上积起半寸厚,一脚踩下去,咯吱地响着,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泠泠的月色披洒下来,将四下映得凄清不已。   两人一路无话,走了不知多久,才到南面的承天门外。   与宫内的惶惶死寂不同,承天门外聚集的大臣数量比月芙先前来时又多了几倍,粗看过去,已达近百人之多。   他们分列在宫门外的两侧,中间分出一条能供三人并行的道来,两边的人,则又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着什么,神色之间,或忧虑,或紧张,或疑惑,独不见一个欣喜的。   而站在这两拨人最前面的,则分别是尚书令王玄治与御史中丞邱思邝。   王玄治乃群相之首,又是一向坚定站在太子一边,他的身后,自然都是与东宫或多或少有所关联的人。   而邱思邝虽已退至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对朝中事务已不太插手,眼看快到致仕的年岁,可年前皇帝才赐他开府仪同三司,有了从一品的散官官衔,比正二品的尚书令都虚高一阶。   他一向为人耿直,不畏强权,沉浮数十年,从不结党站队,哪怕先前东宫的地位看似坚不可摧,无可撼动时,他也不曾倒戈,甚至还上疏毫不留情地抨击过东宫。   他的身后站的都是与东宫无甚牵连的朝臣,多以御史台官员为主。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宫门外的各种消息已在朝臣中间传了好几遍,人心惶惶,因此,一见赵恒出来了,众人立刻围拢上去,想打听一番宫中的情况。   “八郎,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太子为何忽然把押入三司听审?我听说,方才已有羽林卫的人去了东宫,将太子妃也看管起来了。”王玄治是赵恒的亲舅舅,论身份,是皇子们的长辈,问起话来毫不含糊。   几十双眼睛纷纷盯着赵恒,其中多有怀疑。   赵恒此刻的情绪已尽数收敛起来,面对众人的疑问,什么也没透露,只淡声道:“请诸位恕我无可奉告。如今圣上尚在甘露殿中休养,圣上未曾发话,我不敢擅自透露。”   他说完,略一拱手,不再应声。   王玄治等人颇为不满,可见一旁的邱思邝也不曾说一个“不”字,遂只能将满腹疑问暂时咽下,打算继续在宫门外等消息。   乱了整整一夜,众人都有些等不及了,此刻碰了钉子,越发显得焦躁起来。   这时,他们身后宽阔的道路上又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与辘辘的车轮声。   众人跟着回头望过去,就见一辆豪华精美的马车在十几名仆役的簇拥下,停在道路正中,车门开后,从中走下一个身披狐裘的年轻女郎,正是皇帝的另一名嫡出子女咸宜公主赵襄儿。   赵襄儿显然也听说了宫中的剧变,急匆匆赶来,连平日从不省去的仪仗也折了大半。   她一下马车,目光便越过人群,直直落在赵恒的身上。   周遭有人向她行礼,她却看也不看,径直大步走到赵恒的面前,伸出右手指着他,冷笑道:“八郎,你如今可满意了?阿兄被拿下了,受益最大的便是你。你先前总是装作毫无所求的样子,如今一出事,你却站在头一个,当真让人小瞧你了。”   身为嫡亲的阿姊,当众说出这样的话,着实有些伤人。   赵恒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赵襄儿却是他的阿姊,哪怕关系再生疏,也仍旧让他已然压下去的情绪再度翻涌起来。   不知为何,他凭着直觉便能猜到,赵襄儿对当年的内情并非一无所知。   他的心里一阵凉似一阵,只感到身边的亲人们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与遥远。正要开口,手却被握了一下。   月芙在他之前先走出一步,昂起头颅望着赵襄儿,冷声道:“公主慎言,站在此处等候的诸位朝中股肱尚不知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公主一来,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八王,仿佛已经一清二楚一般,难道,今夜的事,与公主也有关?那可要禀明圣上,请公主一道‘协助’三司,查清原委了。”   今夜发生的是谋反逼宫的大事,赵怀悯已经下狱,赵襄儿平日再有恃无恐,也不敢在这上面含糊不清,面对邱思邝等御史台的官员们投来的怀疑目光,连忙否认:“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一时心急,替阿兄抱不平罢了,今夜的事,我一概不知。”   月芙与她身量相差无几,虽骨骼上看起来瘦弱些,可挺直了腰背,打定主意要护住赵恒,直直睨过去时,一扫平日的温婉柔顺,与她争锋相对,竟显出一种高昂的气场来。   “公主既然一概不知,为何一见八王,便如此指责?圣上尚在宫中,公主不问圣上如何,不关心御体是否安康无恙,不知孝心何在?”   赵襄儿莫名被她的这股气势震住,一时错愕地瞪着她,连反驳的话也不大有力了:“我、我是阿父最疼爱的女儿,自然对阿父有孝心,不必你来指点。”   赵恒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方才难掩的情绪忽然得到慰藉。   他的妻子,正站在他这一边,替他挡去别人的质疑和指责。   小小的身板,从来都要他小心呵护着,却敢为他挺身而出。   他心口酸了酸,轻轻捏一下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向赵襄儿:“阿姊若关心阿父,何不入宫去看看?留在这儿胡乱指责,反而添乱。”   赵襄儿被这两人气得不轻,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闹起来,连舅父王玄治都用不赞同的眼神看过来,她无法,只好愤愤地转身,往宫门处去等着羽林卫的人出来。   转身时,不慎撞到一名随行的仆从。   那仆从“哎哟”一声,还未站稳,便挨了赵襄儿使劲的一巴掌。   “不长眼的东西,滚下去!”   她心火正旺,却不得不压着,只好借着机会发泄几分。   一时周围的气氛更加紧张,邱思邝等人更是眉头紧锁,对公主的这般做派直摇头。   赵恒静观片刻,实在不想再掺合其中,遂带着月芙从侧旁离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4 23:53:23~2021-11-15 23:5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圣诞拿铁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圣旨   回到府中时, 已是丑时。   下人们翘首盼望许久,总算见人回来,一股脑儿拥上去, 牵马的牵马, 搀扶的搀扶,推门的推门, 将两人迎入屋中。   若是往日,从落雪的天气里回来,赵恒定会盯着月芙好好沐浴更衣。今日却调了个个儿。   月芙脱下氅衣和有些潮湿的鹿皮靴, 来不及用热手巾将脸和手捂热, 就先推着赵恒进浴房:“今夜郎君受冻了,快去暖一暖,我让厨房备了羊肉汤, 一会儿出来饮一碗。”   赵恒的心绪有些消沉,也未拒绝, 乖乖地点头进去沐浴, 出来后也二话不说便饮了热汤。   唯到最后两口时, 转头看她一眼, 默默舀了一勺递给她:“你也要饮两口,驱驱寒。”   先前她出现在佛光寺的时候,身上虽是暖和的,可氅衣外头,尤其是兜帽上,都覆了层薄薄的雪花,不一会儿便化了, 变得湿答答的。   月芙看他总还记得关心自己, 不由又怜又爱, 跟着也喝下半碗。   热腾腾的羊肉清汤暖过胃,两人洗漱一番后,便熄灯躺下。   赵恒一直没再提那只木匣,月芙也没问,只抱着他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她摸了摸身边的床铺,却没摸到意料中温热的身躯,不由一下清醒,从被窝里爬起来。   屋里依然黑蒙蒙一片,未见白日天光,可见还未到天亮的时候。唯有隔着内室外间的折屏之后,一束昏暗的橘色灯光投影在光洁的地面上,斜斜的一道,仿佛秋日里一堆零落的枯叶。   她顿了顿,也没披袍子,掀开被褥便赤足踩上还有余热的地面,悄声走到屏风边,朝外间看过去。   那头的书案上点了一支孤烛,荧荧如豆,在黑夜里悄没声息地燃着。灯烛边几寸外的地方,是那只古旧光洁的金丝楠木匣子。   匣子开着,铜锁里插着钥匙,就躺在最亮的那处。   赵恒就坐在书案边,披着一件单薄宽松的外袍,弓着腰低着头,背对着屏风的方向。   昏昏凄凄的光照着他的轮廓,在暗夜里蒙上一层模糊的晕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月芙仿佛看见他的身形在光圈里以细小的幅度不住起伏,连举着信的那只手也轻轻颤着。   屋子里一片沉寂,唯有外头的寒风席卷而过时,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呜鸣声。   月芙听得心中戚戚然,好似听见赵恒难过的呜咽一般。   她想过去安慰,可念及他有意避开自己一个人起来,想必也是希望能暂且独自消化这一阵情绪。   那木匣里装的是他未曾谋面的亡母留下的书信,必然令他既忐忑,又激动。   她就站在屏风的后头,没再朝前走一步,只看了两眼,便悄没声息地转身,重新回到被窝里躺下,安安静静地等待。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直到漆黑的天幕透出一丝光亮,逐渐从纱窗外透进来,外间才终于传来轻微的响动。   不一会儿,身边的床铺重新陷下去一块,有两条胳膊小心地缠上来,轻轻抱住她。   “郎君?”月芙翻了个身,回抱着他,掀开有些沉重的眼皮,仰头亲亲他的下巴。   “睡吧。”赵恒深吸一口气,揉揉她的长发,嗓音里带着化不开的沙哑。   月芙含糊地应一声,沉默片刻,轻声问:“郎君看过匣子里的信了吗?”   “嗯。”   “郎君,对不起,我没有早一点交给你。苏将军临终前曾说,他时日不多,没法继续守着这个秘密,只好交给我。若郎君始终不知当年的事,便永远也别说了,免得徒增伤悲。若日后郎君知道了,则一定要让他知晓,世上总归还有人疼他……”   月芙抱着他的脖颈,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认认真真说完这一番话。   赵恒的身躯颤了颤,无言地拥紧她,脸也埋进她的发丝间,深深吸气,好半晌,才用带着哽咽的嗓音道:“我知道了。”   ……   循例,上元节,朝野休沐三日。   然而,因为太子入狱的消息传出来,满朝文武皆震惊不已。到正月十六日的清晨,太极宫外已聚集了近三百名朝官、宗室。   他们不顾地上的积雪,不论青壮还是老迈,纷纷跪在承天门外两边的道上,只请能见上皇帝一面。   经这一夜间各种谣言的流传,众人的忧心已从太子到底如何,渐渐转移至圣躬是否依旧康健上头了。   须知皇帝病弱已有多年,平日即便小心将养着,把大部分政务推给东宫和宰相,仍旧时不时咳疾发作,要请御医看诊开药。如今经历东宫剧变,又闭门不出,着实令人担忧。   然而,城楼上的羽林卫来来往往,将朝臣们的话通报过数次,却始终不见内廷的人出来说句话。   唯有清晨时分,连夜入宫面圣的咸宜公主从承天门离开。   素来高傲的咸宜公主头一次显得失火落魄,面如土色,显是被皇帝大大斥责过一番,不论朝臣们围上来如何询问,都只神色惶惶地摇头,一语不发,在豪奴健仆们的护卫下,匆匆登上马车,迅速离去。   一直到过了晌午,有数位年迈的大臣不堪地上的湿冷,昏厥过去,被随行的仆从慌忙扶走,周遭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时,宫中才终于下了旨意。   却是一道罪己诏。   诏书中称,朕御极至今数载,本该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使大魏上下齐心,方不负先祖期望。然因陈年旧疾未得根治,多年来,不但疏于政务,更怠于教养子侄。   太子怀悯,地惟长嫡,位居明两,幼学诗书礼乐,却亲奸远贤,荒于酒色,奢于土木,又是非莫辨,仁孝尽失,勾结党羽,夜闯宫禁,触犯律法,实不堪承七庙之重。宜废为庶人,幽于祖地。   朕闻民间,垂髫小儿亦知“养不教,父之过”。怀悯之过,实乃朕之过。昨夜上元,朕于梦中为先祖所斥,醒来忧惧惶恐,自愧不已,遂愿辍朝五日,自责自省。   圣旨由内侍省内监与翰林院官员一同于城楼上宣读,嗓音高亢,字字铿锵,清晰不已。   围观的百姓大多目不识丁,不明其中意味,朝臣们听罢,却个个变了脸色。   太子被废,皇帝自省。朝中原本的太子一党,以王玄治为首的臣子们,多少要受波及。   连皇帝都下了罪己诏,他们又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朝中,继续为官?   于邱思邝一道站在最前的王玄治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   此诏唯一令人欣慰之处,便是让众人知晓,皇帝尚能理事。   得了消息,朝臣们总算能暂时放下心来,从雪地里被搀扶起来,三三两两议论着,四散而去。   礼部尚书萧应钦紧随邱思邝左右,趁旁人都散去时,悄声问:“昨夜的灯会,原本好好的,不想临近子夜,却是变了天,下了一场大雪,长安的天,实在变得快啊。”   邱思邝肃着脸,双手背在背后,虽已一把年纪,跪了半日,双腿已被湿冷的雪浸透,失了知觉,却仍旧不让下人搀扶,只拄着一根拐,一步一步艰难地超前行走。   “《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万事万物,总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朝中宛若一潭池水,久不动矣。如今有人投石,即便激起千层浪,又焉知非大魏之福?”   萧应钦听着他的话,脸上闪过笑意,可紧接着,又恢复作忧虑不已的样子,低声道:“农家有谚,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岁中秋,乾坤朗朗,月色晴好,谁能料到今年的上元却落了雪?事情来得突然,总叫人措手不及,又如何能预料接下来的天意?”   二人话中有话,却不便直言。   太子逼宫谋反一事来得突然,如今已废为庶人,朝中便是没了储君。皇帝久病,接下来必要重议储君人选。   以眼下的风向,想必有许多人会转而支持八王赵恒。   如萧应钦之辈,便是在去岁与赵恒的共事中,对其赞赏有加。   可是,不知为何,皇帝似乎对八王颇有成见,尤其自除夕那一日起,便总有传闻,道八王为夺太子之权,不择手段。   也不知皇帝眼下到底有何打算。   邱思邝沉肃的脸上也不禁闪过忧虑。   他是苏仁方多年故交,虽不知晓皇帝与八王这对父子之间到底有过何种过往,但比旁人知晓得多一些。   观昨夜八王从宫中离开时的情形,显而易见地与皇帝有过冲突。分明应当算立了大功一件,皇帝却唯有分毫褒奖之意,即便可用时候尚短,未曾有闲隙陟罚臧否做解释,可连派人往八王府问候一番都不曾有,着实说不过去。   而八王的性情更是素来清冷,并无追逐权位之心。   想来,要说服皇帝立八王为太子,并非那样顺理成章。要使八王接受太子之位,也要费一番心思。   邱思邝顿了顿,叹息一声,抬首仰望雪后碧蓝如洗的天际,道:“天意如何?你我在朝为官,便应当事事以大局为重。”   ……   诏书出后数日,朝野之哗然依旧不曾平息。   先是尚书令王玄治在家中闭门两日,于第三日上书辞官,称自己身为群相之首,又是废太子之长辈,兼有教导之责,却未尽职,实在羞愧不已,再无颜担宰相之职,故上书请辞。   从皇帝到宰相,接连请辞,其他臣子也开始坐不住。短短七八日,竟有近二十人上书自省兼请辞。   然而,太极宫的大门始终紧闭,一封封奏疏投入其中,仿佛石沉大海。   无人知晓赵义显此刻的心情到底如何,唯有度日如年般地等着宫门重开的日子,也等着三司审问的结果。   作者有话说:   最近更新的有点少,我发誓我要在下周结束之前写完!感谢在2021-11-15 23:52:51~2021-11-16 23:4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114659 20瓶;阿荽 10瓶;我爱段宜恩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赌气   数日后, 紧闭多时的太极宫门终于得以重开,百官重回衙署,议事理政, 不敢有分毫懈怠。   赵义显在两仪殿中单独召见尚书令王玄治。   无人知晓二人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只知王玄治入宫整整两个时辰,从清晨至晌午, 出来时,脸色灰败,神情萎顿, 仿佛才痛哭流涕过一阵。   他并未回府, 而是转道去了邱思邝的宅邸,入内又是近一个时辰的工夫,近天色昏暗时方离去。   第二日, 宫中又下圣旨,准了王玄治辞官的请求, 尚书令之位空下来, 由开府仪同三司的邱思邝暂代宰相之职。邱思邝已至花甲之年, 本就临近致仕, 此“暂代”,自然是真的“暂代”。   其余自请辞官或降职的官员,各自有不轻不重的处置,好歹未再有大的变动。   在三司审问废太子的结果出来之前,先行处置朝官,也算给他们留足颜面,稳住朝局了。   又隔两日, 至元月下旬, 三司的官员日夜不休地调查、审问, 终于将上元日的逼宫谋反案理清前因后果,汇成详实文书,上达天听。   其中所列出涉案之人,除却已受处置的,其余皆按律法,从严处罚。   听闻,皇帝哀痛不已,一连数日不离病榻,将政务之事尽交于三省官员,每日只于傍晚时分留半个时辰令邱思邝择国中要事禀报一番。   又闻,废太子怀悯与废太子妃崔氏携故东宫臣属在侍卫的押送下离京那日,引得长安数十万百姓聚于朱雀大街,竞相围观议论。   一时道路壅塞,水泄不通,牛马冲撞,禽鸟鸣飞,混乱不已,金吾卫将半数轮休在家中的人通通调来值守,方勉强维持住秩序。   废太子年近而立,即便当初皇帝龙潜时,不受先帝先后的重视,也仍旧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从未有过这样披衣散发,戴着沉重镣铐,被数十名官吏侍卫押解着,从无数百姓面前经过的狼狈时刻。   他仿佛受不了如此屈辱,又对自己的结果怨恨不已,满腔愤慨皆化作一声仰天长叹:天要亡我。   逢开年便出这样震惊整个大魏的事,足令天下的百姓议论整整一年不休止。   外头天翻地覆,楚王府中却仍旧平和静谧。   赵恒自上元从太极宫回来后,便着人往衙署中告假,一连多日,皆不理会外面的事。   起初那几日,皇帝的惩处未下来,他尚能躲个清净,趁闲时,带着月芙一道去慈恩寺,给她母亲杨氏上香,又到西院中祭拜他的母亲王氏。   两人在西院里住了几日。   每日随着寺中的僧侣们一道做早晚课,吃斋茹素,于纷乱的尘世间寻得片刻安逸平静。   就连废太子离京的那日,两人也幽居寺中,不曾分心。   大约是新得了王氏的遗物,赵恒对素未谋面的母亲更多了一种愧疚与依恋。清静之余,他甚至想,若母亲当初怀的不是他,而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儿,是否也不会有后来的郁郁寡欢,更不会难产而亡呢。   即使知晓这一切,都是赵义显的心胸狭窄所致,他也仍免不了这份自责。   然而,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东宫已空,皇帝年迈,急需择出新任储君,方能彻底稳住大魏根基。纵观整个赵氏皇族,堪承七庙之重者,唯有八王赵恒。   除却观望者,有不少朝臣已闻风而动,试探起来。   赵恒在慈恩寺不得清净,每日都会遇见好几位专程来拜访的人。幸好西院因供着王氏的莲位,除他以外,旁人不得随意进入,这才将众人抵挡在外。   他不愿应付这些人,又待三日后,便干脆带着月芙回府,闭门谢客。   他始终没表露过自己对此事的态度,月芙日日伴在他的身边,也从未开口过问。   只是,有一日夜里,二人温存过后,靠在一处说话,不知怎的,就说起在凉州时,赵恒亲自挑了赠给她的那匹唤作寻日的马儿。   因路途遥远,当初又走得急,月芙没能带上它一道回长安。如今被养在凉州的马场上,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这样一说,月芙便想起许多人和事。   郑承瑜,徐夫人,刘夫人,还有小郎君宽儿。   “现下已过年了,宽儿当算七岁了。都说小儿长得快,几日不见就变了样,如今咱们回长安已有两个月了,也不知宽儿是不是又长高了。”   她掖着被角,趴在他的半边肩膀上,喃喃低语。   他盯着床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说话,只静静听着她在耳边的絮语,搁在被衾底下的手轻轻抚着她。   直到她感到困意如海浪般阵阵袭来,逐渐阖眼入睡时,才恍惚听见一声低叹。   “还是在凉州的时候好啊。”   月芙困极了,再睁不开眼,心里却记住了这一声叹。   他应当很想回到那里,继续做个无拘无束的宗室亲王。   可世事弄人,现下再要自请离京,恐怕有些艰难了。   二月里,天气一点点回暖,萧条了整个冬日的长安,终于开始恢复生机。   枯黄的草木重抽嫩芽,星星点点的野花为万物染上鲜亮的色彩,好似作画的人甩了一把手中饱蘸染料的画笔。   废黜太子的风波看似暂时得到平息,皇帝终于恢复清晨的朝会。   只是,到底受了不小的刺激,本就不大强健的身子每况愈下,即便开了朝会,也须得隔三差五叫停一次。   焦急不已的朝臣们再坐不下去,纷纷上奏,请立储君。   其中,支持八王者最众。   然而,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疏却都像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他分明看见了,也并无其他中意的人选,却偏又对一切置若罔闻。   朝臣们一时疑惑不解,反复揣度、商讨过后,一致猜测,是上元那一日,皇帝与八王父子之间的一番争执,还未和解。   细想来,近一个月的时间,父子两个未曾见过,自然没有缓和的机会。   一个是才承受过长子的背叛,卧病在床的天子,一个是才立过大功,告假在家的皇子。若要缓和,实得寻个和事佬。   思来想去,唯有暂代宰相之职的邱思邝最为合适。   邱思邝素来敢于出头,此时担着宰相的重任,丝毫没有犹豫,当日午后,便往太极宫中单独面见赵义显。   其时,赵义显才歇过午觉,在大监亲自服侍下饮了汤药,令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已是春日,他的身上仍旧围着冬日厚重的披风,半佝偻着背,盘腿坐在榻上,瘦削了不少的身子骨使他看起来越显虚弱。   “邱相公,坐吧,朕身子不适,恐怕撑不住太久,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邱思邝本也不是会在皇帝面前兜圈子说场面话的人,见状一点也不含糊,略一拱手,沉声道:“臣此来,是受诸位同僚的嘱托,特来求圣上,早日定下储君人选,以稳社稷。”   赵义显的脸色灰白,一双与废太子赵怀悯有几分相似的狭长眼眸隐隐闪现几分阴郁,与平日的温和仁厚大相径庭。邱思邝的话一点也没让他惊讶。   他冷冷牵动嘴角,语气平淡道:“朕知道了。你们可是要劝朕,立八郎为储?”   邱思邝并不忌讳表明自己的立场,毫不犹豫地点头:“臣以为,楚王恒品性正直,为人谦恭,行事有度,亦心怀黎民与社稷,实是担此大任之不二人选,想来诸位同僚与臣皆是这样想的。”   赵义显听他这几句话,不知怎的,脑袋中一阵嗡嗡响动,待恢复平静后,方道:“你们这样想,有何用?八郎无心政务,不赴朝会,不理公事,任外头天翻地覆,皆只顾带着王妃闭门谢客。这天下,缺了谁都照旧会有日升月落,春秋交替。朕还没死,你们这样着急,难道要朕低声下气地将储君的位子奉到他的面前?”   “受命于天”这几个字,如尖刺一般刺在他的心口。亲子教养的嫡长子庸庸碌碌,甚至走上歧途,成了那副样子,偏这个小的,日日说着无心权位的话,却成了众望所归。这便是天意吗?   他这番话说到后头有些急,才说完,便捂着口咳起来,直到脸庞涨红,才停下来急喘几声。   邱思邝连忙将方才大监留下的巾帕递上去,又斟了一杯温茶,奉至案边。皇帝的话,自不能直接反驳。但他仍旧忍不住皱了皱眉。   身为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好似在与儿子置气一般。也不知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在如此大事上,也要分个高下。   分明只有八王一人了,却不肯直接下旨,反要八王先低头服软,放下面子主动求取。   依他看,此举到底有失天子风度了。   然而,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促成立储之事,既然皇帝这一头难走得通,便无须多费心思。   “臣明白了。今日扰了圣上歇息,实是臣的罪过,臣这便退下。”   说罢,在赵义显的摆手中,起身离开甘露殿,往衙署的方向行去。   尚书省中,好几位官员正聚在一处,一见他回来,赶紧迎上去,问:“邱相公,圣上如何说?可准了相公的恳请?”   邱思邝肃着脸摇头,在厅中坐下,沉声道:“依圣上的意思,八王根基不稳,又无心朝政,仍欠些火候,要促成此事,得先请八王出府,重归朝堂才好。”   几位官员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可八王近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说句不该说的,要见他一面,倒比见圣上还难了,这要我等如何去请?”   邱思邝垂眼细想了片刻,轻声道:“八王恐怕也难说动。不过,八王妃这里,兴许可以想一想。”   作者有话说:   不得了,今天地震了各位!又长见识了!   感谢在2021-11-16 23:48:36~2021-11-17 23:4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YU 20瓶;49759107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入宫   二月中旬, 沈士槐拖了多日,总算再拖不得,带着家小离京, 赴晋州任职。   月芙倒是亲自去送了送, 却只嘱咐身边的仆从将备下的礼送上去,又隔着十数丈的距离遥遥对望一番, 算是致意。   送的不是什么贵重之物,皆是他们在路上能用得上的衣物、干粮等,亦有几样滋补的药材。   两边都没说上什么话, 好似中间隔着看不见的天堑, 谁也跨不出去。   待回到府中,她又吩咐长史,往后每季都往晋州送些滋补药材和当季衣物, 也算做女儿的尽过孝道了。   只是,才开口, 长史却说, 赵恒怕她忘了, 已早一步吩咐过了。   月芙怔了怔, 随即叹了一声,没再多说,只谢过长史,便自回屋了。   这几日,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八王出世时,天生异象, 曾有高人窥破天机, 称其“受命于天”, 是天生的帝王之相,所幸恰就投身于帝王之家,要立储君,非他不可。   流言仿佛是从市井中先流传出来的,由坊市之间行走的商贩们做买卖时,与行人先说起,传了不过几日,便传到达官贵人们的耳中。   上元那日,废太子当着众多羽林卫侍卫的面,的确口无遮拦地提到过“受命于天”这四个字,再听到这样的传言,越发有种上天注定之感。   不论赵恒如何想,他仿佛被生生推到众人面前。近来这样的处境,却还记得替她操心,实在令她既感动,又心酸。   隔几日便是英王妃的五十寿辰。   英王是今上庶出的兄长,为人敦厚,又是今上第九子赵仁初的养父,因而于今上的诸多兄弟中,尚算受重视。   英王前几年去了,留下英王妃与赵仁初,孤儿寡母。赵仁初不上进,庸庸碌碌,无甚才能,却会斗鸡走狗,是欢场里的常客。今上看不上他这副样子,却仍看在故英王的面子上封了他做建平郡王。英王妃这个阿嫂自然也受到几分照拂。   五十是知天命之年,论理应当大操大办。但念及元月里发生的种种变故,即便未逢国丧,英王府自也不敢太过铺张。   为了此事,赵仁初特意入宫,请示了皇帝的意思,得可首肯,方往各府发了帖子。   楚王府自然也收到了。   赵恒不便亲去,就对月芙说,不想去就不去。   可月芙又想着他在外的名声。如今的建平郡王妃是她妹妹月蓉,两家本来就近的亲缘又加上一道,身为晚辈,没有完全推了的道理。   她与娘家疏远,已有不少人私下议论,赵恒也受了牵连。先前任别人如何说,总觉不打紧。可眼下赵恒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没道理还要因为这点小事,让不知情的人误会。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带着贺礼去一趟。老王妃的寿宴,又不大操大办,必是女眷为主,吃一餐饭便好。   赵恒明白她的用心,并未阻止,只让长史到库房中挑了贺礼,将她一路送上马车,待车从府中驶出,才重新回屋。   月芙坐着马车,一路来到英王府。   虽说有意办得低调,但宗室来了大半,怎么也要上百人,加上随行车马仆从,仍是将一整条长街堵住了。   从敞门结彩的王府大门往两边,车马相接,人声鼎沸,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幸而有王府的家仆在附近指引着,这才未各自顺利入内。   月芙身为楚王妃,上头没了太子妃,已算大魏内外命妇中最尊贵的一个。人人都预料赵恒即将入主东宫,连带着对她也越发恭敬起来。   王府有专门的仆役,早早就等在街头,还未等他们汇入前方的车流,便已殷勤地赶上前引着他们绕开人群车流,先一步进王府。   大门外有专事迎客的仆妇,笑吟吟引着月芙进去,没走几步,英王妃便亲自带着儿媳月蓉迎出来,对着她一叠声道谢。   因着姊妹两个先前的隔阂,月蓉不愿显出太热络的样子,可在英王妃警告式的目光里,不得不僵着脸上前问候。   在众人悄然打量的目光里,月芙自不会让妹妹下不来台,遂笑着点头致意。   待进了摆宴的庭中,又有许多已到的夫人们上前来向她问候。   这些人中,不乏在她还未嫁给赵恒时,对她冷嘲热讽的,又或者在她已嫁给赵恒后,对她的出身和上一段婚姻指指点点的。   如今形势大变,地位转换,她们一个个精明得很,惯会见风使舵,哪里还敢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对着她时,言笑晏晏,不知情的,只以为她才是今日的寿星。   就连一直心有不甘的赵夫人都不得不放下脸面,陪着笑到她面前问候。   “想不到八王妃殿下也过来了,看来今日有的热闹了。”   赵夫人一面搭话,一面讪笑着观察月芙的神色。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哪还有当初的凌人盛气?   她如今与咸宜公主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当初求着让儿子娶公主,便是看着公主得皇帝与太子的青睐,地位超然。如今太子被废,多少牵连到咸宜公主的身上,想是将来没什么盼头了。   今日的寿宴,公主也只称病,让人送了丰厚的贺礼过来,算是应付了事。   人人都说,下一任太子定是八王赵恒,加之圣躬抱恙,一旦入主东宫,兴许很快便会登上大位。   到时,梁国公府只会更加尴尬。   赵夫人再是心气高,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向这位曾经的在自己的百般挑剔中艰难求生的前儿媳小心赔笑。   月芙不是得势便猖狂的小人,但面对赵夫人,也绝没有既往不咎、一笔勾销的宽广胸怀。面对赵夫人的讨好,她只做没有察觉一般,疏淡地道了句:“夫人说笑,人贵自知,今日的寿星是英王妃殿下,我不过是个陪衬之人,可不敢喧宾夺主。”   这一番话,一语双关,将赵夫人说得面上无光,讪讪的不敢再答话,只好眼睁睁看着月芙转身跟着英王妃等人去了前头的座上。   身边好几个看热闹的夫人见状,不禁各自对视,飞快地掩饰住眼底浮起的嘲意。   赵夫人这样,虽出身宗室,可血缘上已经疏远,便该安分度日,谁也不得罪,由着子孙们各展本事。若子孙们有一两个扶得上墙的,往后自不用愁。偏偏赵夫人不甘当个普通的宗室夫人,总想要做那人上人,汲汲营营这么久,反倒成了旁人眼里的笑话。   一场寿宴,来的人不少,给足了英王府的面子,英王妃自觉满意,从头至尾皆笑得合不拢嘴。   月芙本不打算久留,略用过餐食,又亲自给英王妃敬过酒后,便提前告罪离席。   英王妃不敢强留,连忙跟着起身,亲自将人送至庭外。   她是长辈,月芙不敢劳动,遂停下脚步,笑着冲她行了个礼,道:“伯母是长辈,又是今日的寿星,快不必送我,否则,我要羞愧难当了。”   英王妃喝多了酒,红光满面,双手将她扶起来,也不过分客气:“我知道了,就送到这儿,看着你上马车再回去,这样可好?”   正说着,下人已将马车驾至阶下,掀开车帘,取下杌子。   月芙在素秋的搀扶下登上马车,掀着车帘又与英王妃等人道别,直到驶出王府,上了来时的街道方罢。   来时拥挤不堪的街道,此刻倒是空了不少,莫名显出几分繁华暂休的落寞滋味。   “娘子,咱们回去还得要两刻的时候,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这是初春时节,天气晴好,容易犯困,素秋想着月芙方才喝了两杯酒,便问了一句。   月芙的确被马车的摇晃搅得犯困,正要掀开马车上备的薄毯,却忽然感到马车行进的速度放缓,直至完全停下。   车夫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娘子,咱们的去路被人拦住了,奴看,那好像是邱大相公。”   月芙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由着素秋掀开车帘。   前方不到十丈的地方,邱思邝方从马上下来,迈着稳健的步子朝这边行近。在他的身后,还有二十余名身穿胡服,脚蹬皮靴的壮汉,瞧装束,竟是羽林卫的侍卫们。   “王妃殿下,”邱思邝在马车边站定,略一拱手,沉声道,“眼下可是要回王府?”   月芙点头答:“正是,才给英王妃祝完寿,正要回府,却不想遇见邱大相公。”她说着,目光往他身后的羽林卫侍卫瞥去,“邱大相公特意候在此处,可是有话要交代?”   邱思邝见她半点没有诧异的样子,显然早料到会有人趁着她今日出府的工夫打别的主义,面上不禁闪过笑意。   大约性格使然,他虽是苏仁方生前多年的挚友,与其年岁相当,却没有那样和善慈祥的模样,就连笑起来,也有一种严肃深沉之气。   “交代自称不上,臣不过替圣上办事,请王妃殿下入太极宫一趟,拜见圣上罢了。”   月芙到这时才微微皱眉。   不必问,她也能猜到,皇帝趁这时召见她,必然与赵恒有关。   有邱思邝亲自来请,她倒不担心会出什么事。只是她本以为他此来,只是想让她回去说服赵恒,却不想其中还隔着皇帝。   天子召见,自不能耽误。   她派一名随行的仆从回府知会赵恒一声,随即从容地命车夫跟着邱思邝往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十个月余,再入太极宫,她的心境又有了几分变化。   巍巍宫墙中,广阔的天地被一道又一道门分割开,在大好的初春时光里显得压抑而沉闷。   里面住的是赵恒的血缘至亲,也是无情伤害过他的人。不知怎的,被内侍引往甘露殿的路上,月芙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不服的情绪,好似想替赵恒道一句不公。   这样想着,行到甘露殿外时,她的脊背忍不住挺直。   守在殿外的人进去通禀后,很快将她引入殿中。   这座帝王起居室之殿,月芙只在嫁给赵恒后入宫拜见长辈时,来过一次。   时隔大半年,原本敞亮通透的大殿被层层帷幔遮蔽,空气中萦绕着浓烈的药味,显得沉闷不已,当初还显得和气温厚的皇帝赵义显,此刻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瘦脱了相,已是冬日,仍裹着厚重的冬衣,仿佛一个脆弱却固执的老者。   不过,到底当了多年的天子,即便虚弱不堪,依旧有种难以忽视的威仪。   月芙敛下眼眸,一丝不苟地行礼,既未显出半分不敬,亦不奴颜谄媚、畏首畏尾。   “不知陛下召见,有何吩咐?”   赵义显坐在榻上,冷冷地俯视着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沉声命令:“去,到廊檐下跪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7 23:46:13~2021-11-18 23:3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凝溪夜 10瓶;呦呦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骑虎   天边的日头虽足, 可到底才初春,风中透着料峭的寒。   甘露殿外,廊檐下的地面光洁平整, 月芙走得稳稳当当, 在光影投下的界线边挺着上半身,端正跪好。   殿中还烧着地龙, 隔着衣物初触地面时,尚能感到若有似无的暖意。可不过片刻,那阵暖意就渐渐散了, 只剩下冷硬的触感。   冷意顺着膝下层叠的布料透进来, 一点点侵入皮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跪在日头底下, 身上却一点点发寒。   甘露殿的门敞着,赵义显坐在榻上, 三面被围屏围着, 一重重阴影打下来, 恰遮住他上半张脸, 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下半张脸上,虚白干燥的唇瓣紧紧抿着,两边耷拉下来,透着森严的气息。   “你可知,朕为何要罚你?”   虚弱却威严的声音从殿门中传来,明明离得很近, 却好似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   不用他说, 月芙也自觉能猜到。左不过是皇帝不愿主动理会赵恒, 便借着她这个儿媳来敲打一番罢了。   “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便是没有道理,也要罚便罚,儿媳不敢擅揣圣意。”   面对天子的责罚,她没有不紧张惧怕的道理。但因心底的那份不平,又让她涨了几分气势,皇帝既这样说,她就偏不问。   果然,赵义显被她堵住下文,本就耷拉的唇角越发向下撇,呼吸也跟着沉了些,顿了片刻,才冷笑一声,道:“朕从前只以为你温顺柔善,是个没脾气的性子,今日看,原来也伶牙俐齿。也是朕疏忽了,若只是个庸碌无能之辈,如你父亲一般,又哪里能入八郎的眼?”   他一气说了好几句话,喘得有些厉害,缓了两口气,才哼一声,继续道:“你说得不错,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什么天意?朕的心意,便是天意!”   看来,是外面的那些关于“受命于天”、“天生异象”的传言已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说起来,这实在是件荒唐的事。   历来伴着奇谈异闻出世的,多是名垂青史的皇帝,他们都有改朝换代、开疆拓土的功劳,又或是中兴之主。而那些奇谈异闻,也多于他们践祚之后,方得流传。   如今,不过是太子被废,太极宫的御座还未易主,外头却都说他的儿子才是天注定的英主。   若这一位皇帝本也是功勋卓著,彪炳千秋的明君,兴许不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可他偏偏又是个生性软弱的君主,能安然登上皇位,也是靠着先人积累的基业。   他本就心有芥蒂,听到这样的话,只会更加恼怒。   是不是储君,他这个天子才说了算,任朝臣们如何上奏提议,终归要过他这一关。   他的皇位,是历经千辛万苦,挣扎沉浮数十年,才险险从先帝手中继承而来的,他的儿子,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世间无数人苦求却难以企及的权力和地位,总要历一番心血,才能得到,没人能例外。   身为皇帝,兴许不算什么,可身为父亲,有这样阴暗的念头,着实令人不屑。   寻常朝臣不知内情,月芙心里清清楚楚,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陛下说得是,儿媳亦要真心谢过陛下,当初肯允儿媳这样出身与际遇的女子嫁给殿下。”   赵义显知道她话里有话,因喘气而涨红的脸又泛起青,却没再与她说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身份有别,不愿再与她计较。   又是半柱香的时辰过去,邱思邝站在甘露门外,远远地望着殿外的情形,肃穆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无奈与感慨之色。   天家的家事,他不好直接插手,只得从旁入手。   这时,守在城楼上的侍卫匆匆奔来,指指身后,道:“邱相公,八王来了,正着人入内,要求见圣上呢。”   邱思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赵恒正步履匆匆地往这边来。   大约是得了消息,出门太急,来不及好好更衣,他身上还穿着平日外出时的圆领袍。所幸,也并非以君臣之间的礼数求见,不算失仪。   经过甘露门时,他只略停了停,冲邱思邝一拱手,便又要继续前行,并无停下与之寒暄的意思。   “殿下。”是邱思邝先出声唤住他,“如此步履匆匆,可是为八王妃而来?”   甘露门至甘露殿这一路,并无曲折障碍,立在此处,已能看见殿门外的长廊上那道跪得笔直的身影。   巍峨的殿宇,明亮的春光,她一人孤单地跪着,看得人怜惜不已。   “是,事因我而起,没道理我一人留在家中,却令内子受累。”赵恒此刻的脸色十分难看,半点没有要掩饰自己怒火的意思。   邱思邝长叹一声,趁着方才那名侍卫已去了甘露殿,眼下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便冲他轻声道:“莫说是王妃,便是殿下你,也不该受这样的冷遇。可是,臣不得不直言,殿下若甘心一辈子远离庙堂,便要一辈子受人摆布。可如今,外头已流言纷纷,将来不论圣上将这大好的江山交给何人,恐怕都不会容许殿下置身事外。”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   赵恒知道邱思邝的意思,望向甘露殿的目光有一瞬间惶惑。   “邱相公,”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倏尔锐利起来,“所谓的流言蜚语,恐怕是您的手笔吧?”   流言迟早会传出去,但若不是有人有意为之,光凭羽林卫那些侍卫,不会先在民间流传起来。   邱思邝没有否认,只说:“臣已年过花甲,恐怕没多少年月了,须得趁着现下的机会,为大魏多做些事。殿下是在苏将军的教养下长大的,想来心中也是装着百姓的。”   赵恒在他饱含深意的话语中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跪在甘露殿前的月芙,继续快步朝前走去。   甘露殿中已得了消息,中御大监从殿中迎出来,冲赵恒躬身行个礼,道:“殿下来了,圣上请您进去呢。”   赵恒肃着脸站在月芙身边,脚步却没动。   月芙见到他来,虽知他一向沉稳,却仍担心他因怒意而冲撞了皇帝,不由悄悄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殿下,进去吧。”   这时候,实不宜再惹怒皇帝,生出事端了。   赵恒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紧握成拳,到底压住心底无数烦躁的情绪,在月芙的身边一道跪下,冲殿中的赵义显行礼。   “不知陛下召见内子到底所为何事,若是因儿之故,又何必牵累旁人?只管罚儿便好。”   殿中静了静,随即便传来一阵咳嗽声,待咳嗽声平息下去,方才有隐含怒意的话音:“她御前失仪,出言顶撞了朕,难道朕连责罚的权力也没有?你,朕如今可不敢动了,外面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可都将你视作天定的英主了。”   “陛下是大魏天子,坐拥天下,何必做这等捕风捉影之事?传出去要叫人笑话。”赵恒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地面,冷冷道,“内子既顶撞了陛下,的确该受罚。儿身为丈夫,应当与妇同进退,愿与她一道受罚。”   他说着,直起身,倔强地抿紧薄唇,似乎要与月芙一道跪着不起来。   这时的他,终于感受到一丝与先前的悲凉、愤懑和失望不同的情绪。   那是一种带着不甘和无力的委屈。得知真相后,至今月余,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父权和君权压迫之下的无能为力。   他自己一个人不打紧,可他的身后,还有妻子,那是他说过要护住一辈子的人。   赵义显被他气得又是一阵猛咳,听得月芙在外心惊肉跳,生怕他一口气堵住,昏厥过去。   “罚不得,罚不得,朕管不了你了,都滚出去吧!”   一只茶杯从里头丢出来,却因丢的力气太小,只堪堪越过门槛便砸落在地,碎成好几瓣。   “谢陛下宽容。”   赵恒忍着满心不屈,拉着月芙的手,从地上站起来。   月芙身子弱,又比他多跪了一炷香多的时间,虽还将上半身挺得笔直,可下半截却已麻木不堪,不动时尚感觉不到太多不适,待稍一挪动,便有一股钻心的痛,从两边的膝盖向上蔓延过来。   她的身子晃了晃,不禁轻轻“啊”一声,咬着牙忍耐痛楚。   赵恒见状弯下腰,双手拢住她两边的胳膊,用力将她扶起来。   “还能走吗?”他搂住她的肩膀,让她能靠在自己身侧借力,哑声在她耳边询问。   月芙咬着唇,一手悄悄掐一把衣裙的侧边,点头道:“没事,走慢些就好。”   赵恒没说话,只稳稳托着她的胳膊,耐心带着她一步一步朝外挪去。   两人的身影靠得近,从背后看去,仿佛一对互相搀扶着蹒跚离去的患难夫妻。   一直到出了宫门,登上马车,月芙始终努力绷紧的脸才终于皱起来,也不敢跪坐着,只伸直双腿,扶着车壁,小声抽气。   赵恒没有骑马,闷头跟她上车,待车帘盖严实后,轻轻捧住她的双腿,小心翼翼给她脱下靴子,掀开层层衣料,仔细查看她的双膝。   白皙娇嫩的肌肤上,赫然浮现出两处椭圆的红晕,因是新留的痕迹,颜色还不算太深,只是看在他的眼里,依然触目惊心。   “对不起,”不知怎的,他感到喉咙间像被哽住了一般,带着一种艰难的呜鸣,“受了我的牵累。”   月芙鼻尖一酸,连忙捧着他的脸亲两下,摇头道:“郎君别这么说,夫妻本就是一体,哪还有什么牵累不牵累的?”   待回到府中,赵恒立刻让人找了跌打药来,亲自坐在榻上替月芙抹药。   “还疼吗?”   月芙摇摇头:“才动起来的时候,疼,这会儿倒是好了,郎君别替我担心。”   赵恒没再出声,眼里却盛满心疼和愧疚。待上完药,吹干些,又帮她将裤脚衣裙放下来。   “有一句话,我一直没问过,今日却得问一问:郎君日后是如何打算的?”月芙想着先前的事,只觉时间过去多日,应当先问明了才好。   赵恒叹了口气,道:“若问我一个人,我自是想抛下这里的一切,再也不必面对这样的家人。可是,终归只是心中想想罢了。阿芙,可是邱相公让你回来劝我,要向圣上俯首认错的?”   月芙笑了笑,摇头道:“没有。邱相公并未与我说什么。不过,我想他的确有这个意思。郎君,不管旁人想的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今日问你,只是关心你罢了,没有别的意思。郎君若要回凉州,哪怕从此没有王侯贵戚的身份,我也不在意,定二话不说便跟着郎君走。郎君若要留下,照着邱相公他们的期望匡扶社稷朝纲,我也不会有一句二话。郎君只管放心,不论去哪里,不论做什么,阿芙总会在你身边的。”   赵恒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心里止不住地一阵阵发软。   不知怎的,先前在太极宫中的情形又一次在脑海里重现,邱思邝的那几句话,也从耳边闪过。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眼下的形势?只是总不肯正视罢了。   他的那几位庶出兄弟,除却已过继出去的赵仁初外,有几个也曾有过争储之心,只是都先后被废太子用各种手段打击过,犯下大错,从此再难在朝堂中立足。   这些年过去,他们也各自领着不同的职务,却都没能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来,谁也无法服众。此番东宫储位空出来,他们若有心角逐,恐怕又要引起好几年的动荡。   而现在,邱思邝将那所谓的“受命于天”的传闻透露出去,已然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皇帝因此对他越发不满,其余兄弟则不得不忌惮他的存在,就如当初的废太子一般。只要最后胜利的不是他,他便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皇帝要他乖乖低头认错,“承认”自己的确在图谋东宫的地位,邱思邝等臣子们则要他顺着皇帝的心意,以保政局稳固。   而他,他既想护着阿芙,带她远远避开世间的纷乱是非,又打心底里希望朝纲肃正清明,百姓安逸富足。   心里的那一架天平,似乎正无声地往某一边倾斜。   先前那一个多月的闭门不出,也不过是最后下定决心前的彷徨与自我排解罢了。今日在太极宫中,看着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对那御座上的人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时,他便感到头顶犹如被劈下一道惊雷,一下将他惊醒。   骑虎难下,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阿芙,过两日,咱们回一趟凉州看看吧。”沉默良久后,他搂着她轻声说。   这一去,当是告别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8 23:36:12~2021-11-20 23:3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梦想成为纳税大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114659 20瓶;49759107 15瓶;凝溪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想通   二月末, 草长莺飞,春意渐浓,笼罩了长安一整个冬日的萧肃之气终于彻底散去, 万物滋润, 生机勃发。   赵恒向朝廷递了一道奏疏,自请卸去河西节度使兼凉州都督的官职, 同时又请求准其前往凉州,与新一任节度使交接公务。   只是如此,赵义显自然不会应允, 朝臣们等着拥立他为储君, 也不敢放他离开。   递上奏疏的第二日,他便换上朝服,独自一人跪在太极宫宫门外, 低眉俯首,称自己有负于天子的信任, 竟任凭外头流言四起, 颠倒实情, 惶恐于“受命于天”这四个字, 实在愧不敢当,不敢再留在朝中,请圣上成全他的一片心意。   宫门之外,便是宽阔笔直、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出入衙署的官员、从街道经过的百姓,来来往往之间,纷纷驻足, 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议论不绝。   身前是太极宫, 身后则是整个长安城,明亮的天光将此时此刻的情形照得分毫毕现,没有半点可躲藏隐瞒的地方。   旁人不知内情,不知天家父子之间生来便有的矛盾与纠葛。他们只看得见,现下是八王跪在宫门之外,向宫城中的皇帝叩首求饶。   赵恒只是肃着脸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冲宫门的方向高呼自己那一番告罪之言。   他的骄傲与自尊,到底还是被掰开了,揉碎了,丢到地上。   这里的动静,很快被守卫宫门的羽林卫看在眼里,迅速入甘露殿,一五一十禀报给赵义显。   到底还是低头了。   虽不是赵义显预料中的彻底俯首低头,再私下求他赐予权位,可如现下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太极宫的宫门外,已然是折了以往的骄傲自矜,便是心中的气性未解,也没法再僵下去了。   赵义显僵着身子,半躺在榻上怒睁着眼瞪向屋外的天际,好一会儿,才大口吐出胸中郁结多日,甚至是多年的浊气。   与儿子憋这一口气,身为父亲,也曾有过羞愧难当的时候。可每到那时,他又会想起当年自己还在东宫时,因母亲的挑剔轻视和其他弟弟们的阴谋算计,而不得不提心吊胆、忧虑压心地度日,便又会重新生出那股要较劲的气性。   好在,眼下总算暂时得到几分慰藉,舒一口气了。   可就是这一舒气,便如抽去了小半的精神,他僵着的身子猛然放松下来,嘴角则伴着一声闷哼,溢出一缕浓稠的鲜血。   “大家!”中御大监吓了一跳,大呼一声,连忙冲上去,一面拿手巾替他擦拭,一面对着身边的其他内侍大喊,“快去请御医来!”   这已是近两个月来,第二次口吐鲜血了。   赵义显仰面躺着,待嘴角的血红被擦干净了,呼吸也稍平复些,便挣扎着让将楚王昨日递上来的奏疏找出来。   “去,告诉他……朕是天子,他、他只是个,皇子,任何事,都得,经朕的同意……既然知错了,朕、朕便给他半月的时日……”   “喏。”大监见他这副样子,忍着心中的悲痛,奔出殿外,将话吩咐下去。   片刻的工夫,御医匆匆赶来。平静的甘露殿又一次陷入忙乱之中。   ……   赵义显的话很快传到承天门外。   御前内侍不曾放低声音,只是站在城楼底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一番话一字一句复述清楚。   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即便是皇家父子,亦跨不过其中的鸿沟。   赵恒低垂着头,顶着背后无数道异样的目光,默默听着,再叩首称谢。   他虽自小不受父亲重视,可作为皇子,又是长在边关的坚毅汉子,也有自己不容践踏的尊严,此时此刻,都再顾不得了。   浑浑噩噩之间,闻讯赶来的邱思邝从旁走近,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今日一跪,足可见殿下胸襟之宽广,臣并未看错。”   赵恒的脸上却毫无欣喜之色,甚至连事后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只是淡淡看着邱思邝,轻声道:“如此,邱相公可觉满意?圣上准我离京半月,时日有限,请邱相公恕我无暇奉陪。”   说着,后退一步,略一拱手,当着无数看热闹的人的面,转身快步离去。   当日夜里,月芙检查好明日的行囊,回到院中时,便见赵恒一个人坐在庭中,遥望深蓝的天际,黯然出神。   她看得心软无比,忍不住走到他的身后跪坐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背后。   “郎君别难过,有阿芙陪着你呢。”   赵恒低下头,看着紧紧扣在腰间的那双白嫩的手,不禁轻轻抚摸上去,摇叹道:“我不难过,只是……有几分失望罢了。我坚持了这么久,到头来,终究躲不过这一切。”   他心有不甘,却只得向他的父亲低头。如今,再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了。   听了这话,月芙抱着他的手却扣得更紧了。   回想起一年多前的那场梦境,她的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柔声道:“可是,郎君,如今的境地,在我看来,却已值得庆幸了。郎君试想,若当初,在崔家的寿宴上,我不曾提前发现他们的诡计,向郎君求助,眼下会如何?恐怕,我已被崔大郎逼着嫁过去,受尽欺辱。而郎君,兴许也娶了我的妹妹。不会有人发现废太子与贵妃之间的私情,更不会有人发现,他对郎君已然有了彻底除去的决心……”   说到这里,她感到鼻尖一阵又一阵泛酸,眼里也渐渐蓄满泪水。   “我不堪忍受崔家人的折磨,亦不愿见郎君一个人在外,面对兄弟的险恶用心……如今,我们能好好留着性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我已庆幸万分,满足不已了。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郎君能好好的。”   赵恒听罢,本莫名有些弯曲的后背慢慢重新挺直。   他感到后背的一处有若隐若现的湿意,不禁扭身挣开她的手,一把搂她入怀。   “我知道,阿芙,你别为我担心,真的,我过几日便好了。我会好好的,留着命,留着将来,和你一起相守,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   是啊,从前,有母亲爱护他,后来,有苏将军一家照拂他。现在,母亲和苏将军一家都相继去了,仍有月芙在身边,继续伴着他。   早已不是孑然一身。   ……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踏上远赴凉州的路。   与大半年前的心情不同,这一次过去,是为了与那里的一切道别。   仅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们日夜兼程,不敢耽误。待到了州府,便得到郑承瑜等人的亲自迎接。   都知道赵恒此来,是要卸任,这些与他一道共事过多年的将领们虽都没说什么,面上却或多或少流露出不舍与伤感。   男人们夜里摆宴,喝至月上中天,个个酩酊大醉,女人们亦在府中相聚叙话,互相问候。   月芙见到了挂念多时的小郎君宽儿。才数月不见,宽儿又长高了半寸,圆圆的眼眸忽闪忽闪,亲热地扑倒她怀里,惹得她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又忽然落了两滴泪。   徐夫人与刘夫人个个劝她,世事无常,能相识一场,已是缘分,将来各自安好,若是想念,时常通信也好。她们常年守着为武官的丈夫,四处奔走,又虚长几岁,早已习惯了频繁地分别。   唯有小郎君宽儿,听说往后恐怕见不到月芙,不禁捂着眼睛哭起来。   月芙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反而不觉伤感了,忙着哄他,说等他长大些,回长安去的时候便能再见,这才让他止住哭泣。   留在凉州的时间只有短短三日,待这一晚过去,众人又陪着二人一道去了一趟郊外的天梯山石窟,上香祈福、远眺郊野。   月芙重新骑上了思念许久的马儿寻日。赵恒问她,是否要带寻日一道回京。   月芙想了想,摇头说不必了。   寻日生在边塞,长在边塞,这片她与赵恒都无限留恋的土地。既然他们都不得不离去,又何必将寻日也强行带走呢?   赵恒笑了笑,没有干涉她的决定,望向远处已经开始春耕的田野的目光里,除了怅惘,也渐渐多了点其他的意味。   月芙仔细地看着他的侧脸,只觉那里面装的,是他已失去多时的年轻意气。   “阿芙,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下山回去的路上,赵恒没有与郑承瑜等人一起,而是带着月芙,两个人落在后面说话。   “昨晚,郑将军他们对我说,大丈夫生于人世,没一个不想建功立业。当年,我们在这荒漠一般的凉州城里开荒、屯军,便是想让这里的百姓过上与中原一样安稳的日子,想看到大魏日益强大,不受外敌侵扰。我扪心自问,少年时,也曾萌生过要如苏将军一般,成为一代名将的念头。只是,总被身边的人劝告,不得逾越过长兄,必得远离朝廷,方能保住自己的安稳。我这才发现,我的壮志雄心,已然在这些年里被一点点搓磨掉了。”   月芙侧目看着他,不禁悄悄握住他的手:“眼下,郎君可是又燃起了当年的那一股志气?”   赵恒反手回握住她,深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是啊,看看这里的山川,如今兵强马壮,仓廪丰实,怎能不教人心潮澎湃?郑将军还说,当年的凉州饱经战乱,贫瘠荒芜,是因我的到来,才让祖母将眼光转向这里,朝臣们进言,可在此屯兵屯田,建一座塞上粮仓,这才让此处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这才明白,是因为她让这里变为一座军事重镇,才让我得以在军中长大,有机会对军务、民政耳濡目染。一切的一切,的确早已注定。”   若凉州没有壮大,他会如何?   也许,会跟着苏将军,在一次又一次抵抗不住的战争中,死于外敌的铁蹄之下。   也许,会在一次次的战争中侥幸活下来,可常年疲于奔命,已然磨去他身上的所有傲气,让他变得敏感脆弱、胆小如鼠。   哪里会有今日?   父亲千方百计地将他发配边疆,母亲千叮万嘱让他不涉朝政。兜兜转转,却是祖母的这一步,仍旧给了他机会。   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因此而失望、愤懑?   “阿父恼我抢了长兄的一切,我不该自暴自弃,而应该坐上那个位置,让他看一看,我的确做得比长兄好。他越是不甘,越是恼恨,我就越要做得更好,更让朝臣们俯首帖耳!”   想通了这一点,他仿佛终于将近两个月来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那块大石从心头搬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月芙看着他终于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一时百感交集,差点落下泪来。   最后一日,两人骑着马去了市集,与附近的百姓攀谈,与往来的商人做买卖,直到日暮方休。   三日一过,赵恒再不犹豫,带上月芙,一路快马赶回长安。   作者有话说:   最多还有两章完结,当然也可能是一章。感谢在2021-11-20 23:31:01~2021-11-21 23:4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oan 16瓶;君子见庭兰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回程   回程的路上, 因心胸的豁然开朗,连脚步也仿佛变得轻快起来。   沿途的景致沐浴在烂漫的春光里,明明还有大片飞扬的灰黄尘土, 落在两人的眼里, 却多了斑斓的色彩。   月芙打心底里替赵恒感到高兴。他没有一蹶不振,疏解过后, 便又能朝前看。   想来他过了这么多年无父母的生活,若没有自我开解的本事,也无法好好活到现在了。   她不想因自己的缘故耽误回去的行程, 便每日也抽出小半的时间, 不坐马车,跟着他和侍卫们一道骑马前行。   头两日倒还好,带着帷帽挡风, 握缰绳的手也戴上防滑防风的手套,并不觉得太过疲累。   可是, 从第三日起, 她便开始感到体力不支。   原想一日里起码要起码一个多时辰, 可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就已浑身乏力。   三月里的太阳带着暖意,却不刺目毒辣,偏偏她不经意一抬头,就觉眼前的光晕凝成一团团金色的烟火,猛然炸开。   她被炸得头晕眼花,身上的气力也飞速流失,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整个身子便如被抽去了骨头, 软倒下去。   眼看就要从马上跌下去, 与她并肩而行的赵恒眼疾手快,立刻倾过身子,堪堪扶住她下坠的趋势,勒停两匹马儿。   “阿芙!”赵恒被她吓得心惊肉跳,赶紧抱她下马,“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感到不适?”   月芙的晕眩只是方才那么一阵,此刻下马来,双脚落地,抓着他的胳膊稳住身子,眼前已然恢复清明。   “我没事,郎君别太担心。”她摇摇头,放开手,冲他笑了笑,“方才也不知怎的,许是一直梗着脖子,猛一抬头,触见头顶的日光,晕了一晕,这会儿已好了。”   赵恒有些不信,皱着眉仔细打量她好半晌,见她确实看起来无虞,这才暂时放了心。   只是,到底怕她累着,还是下令众人原地休整片刻,又取了干粮和水来,看着月芙用了几口。   “你别太急着赶路,咱们都是算好了的,时间充足得很,后面的事,我也已安排好了,不必急于一时。”   再上路时,他说什么也不许月芙再骑马,看着她好好坐进马车,有素秋照顾着,自己才重新上马,带着队伍前行。   接下来两日,月芙都没再骑马。   可是,乘坐马车也并未让她的乏力好太多。两日的工夫,她被马车颠得浑身如散架了一般,不论是坐是卧,都不够舒坦。   素秋看得有些担心,问她是否要停下来,寻就近城池中的大夫看一看。   月芙却摇头:“眼看离长安已不远,还是不要耽误行程的好。兴许,只是我没经过这样奔波的路途,一时有些吃不消,你可别告诉别人。等回了长安,定要好好歇他两日。”   素秋想了想,的确有这个可能。   前一次去凉州,赵恒顾着她没有出过远门,可以放慢速度。饶是如此,她也仍旧疲劳不已。而这一次,去时已是快马加鞭,逗留的那三四日,日日外出,又不曾好好养精蓄锐,便急着赶回来,如此,的确让人吃不消。   “那娘子定要好好保重,多吃些干粮果腹。娘子身子弱,等到了长安,定要请大夫来瞧瞧,哪怕没病没灾,开一剂滋补的方子也好。”   月芙恹恹点头,掀开车帘看一眼外头的景致,却一不小心被扬了一脸尘土,忙退回来掩着口鼻咳了两声。   待回长安,赵恒必定要有所行动,她要请大夫看,最好也先不告诉他,否则要惹他担忧。   ……   一路紧赶慢赶,待回长安时,皇帝给的那半月期限还剩下两日。   赵恒刻意没有让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出去,而是趁着这两日,私下拜访邱思邝等一干相熟的老臣,先自谦一番,谢过他们先前的看重和举荐,又表露一番自己对如今皇帝将朝政甩手给几位宰相的局面的隐忧。   虽未提及半句与储位有关的话,却让众臣心中对接下来的事有了底。   赵恒几处奔波的同时,月芙也没闲着。   头一日晚上,两人一道安寝的时候,赵恒向她交代了自己的打算。   到这一步,他既决定要坐上东宫那个位子,便需要点迂回的手段。   若要他再去一回甘露殿,跪在地上求那位已疏远至极的父亲早定储位,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先前他不愿争,父亲却总要不分青黄皂白地认定他必定心怀不轨。受的误会多了,日积月累,总有爆发的那一日。如今,他就要遂了父亲的愿,露出自己一直收敛着的锋芒。   所谓施压,须得用各种手段。光是朝堂上的臣子们,还不够。朝会已被取消多时,没有当面陈奏,再多的谏言都只是到三省走一遭,皇帝若不想看,大可不看。   赵恒思来想去,内外命妇们的身上,也得下一番功夫。   皇家重礼乐,一言一行当为天下典范。其中,各种繁琐的祭祀、典仪、规制,尤为重要。按制,每年开春后,都要举行亲蚕礼。   亲蚕之礼沿自周代,旨在鼓励妇女勤于纺织,以表达朝廷奖励农桑的态度,可以说是一年到头中,最受内外命妇们重视的仪式之一。   照礼,亲蚕礼应当由皇后亲自主持。今上并未立后,因此,这几年都是废太子妃崔桐玉代为主持。   今年的亲蚕礼本定于二月末举行,年前便已开始准备,可因东宫突如其来的变故,崔桐玉受到牵累,随赵怀悯一道被押往赵氏祖地,此事便被搁置下来。   先前众人尚在震惊之中不曾缓过神来,眼看二月已过,只需稍一提醒,便会回过神来。   只是,内外命妇皆无主事人,这时候推举出来的人,必得是下一任太子妃才最为妥当,因此,非月芙莫属。   征求她的同意后,赵恒便让人往几位宗亲耳边提了个醒。   眼下政局不稳,人人都盼着早日定下来。都是人精,很快便知晓了其中的用意,纷纷往楚王府递拜帖。   月芙来者不拒。赵恒在外奔走的时候,她便在王府中见各府的命妇,从长辈到平辈,统统笑脸相迎。但凡议及亲蚕礼之事,她皆以“资历尚浅,不敢托大”为由,自谦几句,却并未明确拒绝。   这一番往来,这些各有品阶的外命妇们便琢磨清了她的意思。   她们一番商议后,推选出两位年事已高的大长公主,以长辈的身份入宫面圣,称礼制不可废,请圣上下旨,命楚王妃沈氏出面主持今年的亲蚕礼。   赵义显当然知道,让楚王妃主持亲蚕礼意味着什么。他拖着病弱的身体,知道这是又逼到他面前来了,没有应声,而是让她们先回去,等过几日会下决断。   可还未等他缓过神来,朝中便又一次因楚王从凉州归来而掀起一轮议储的风潮。一叠又一叠奏疏经几位宰相的手,被送入甘露殿中,饶是赵义显心中抗拒,也被迫看着书案上堆起的奏本入睡。   而仅仅隔了五日,那两位大长公主便又一次入宫,请求尽快举行亲蚕之礼。桑蚕纺织与春耕秋收一样,须得依天时而动,养蚕一事,就该始于春日,不可耽误。   到这时,赵义显哪里还不知道,臣子们对他,恐怕已颇有微词。   多年来,他在人前一向以宽容、仁慈著称。为君数载,虽没有前几位帝王的丰功伟绩,却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   可是,这样的名声,终究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被打破了。此时,再要提及他,他们私下议论的,恐怕已不再是“仁爱宽忍”,而要变成“优柔寡断”了。   努力树立几十年的好名声毁于一旦,他知道自己应当当机立断,命翰林院拟定诏书,册八子恒为太子,从此入主东宫,代为理政。   可每当这时,他的眼前就不由浮现出许多画面,有母亲因他的政见不合心意,而露出失望时的神情,还有妻子临终前,满是怨怼的眼神,甚至还有长子怀悯被擒那日,跪在甘露殿里歇斯底里的模样。   人人都说他错了,那是缠绕他几十年的噩梦。   可他忍了几十年,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   如今,要亲手打自己的脸。   他望着身边的内侍,几度开口要唤负责拟诏的翰林学士进来,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   犹豫的时候,他开始时常梦魇。   日子仿佛一下回到十多年前,他最惊惶忧惧的时候。   可那时,纵然四面楚歌,他的身边仍旧有妻子王氏的陪伴与开解。而现在,王氏已仙去多年,偌大的后宫中不乏温柔美貌的嫔妃,却没一个再能像她一样,毫无保留地关心他、爱护他,譬如两个多月前,还陪在他身边的薛贵妃。他哪里想得到,那副美貌体贴的外表下,却藏着那样一颗放荡又阴狠的心。   偌大的甘露殿里,他孤零零一个人,怀着满腔忧思,仿佛久病后昏聩失智的老翁,不分白天黑夜地从噩梦中惊醒,惶惶不可终日。   身边服侍的内侍见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脆弱,好似陷入某种难以排解的忧惧之中,连人也变得痴颠起来,个个吓得不轻,慌忙请御医来连连看诊。   短短三五日,甘露殿里召了好几回御医。   消息传到邱思邝的耳中,令他又急又怕。他是忠臣,一方面担心圣上御体,一方面又恐僵持了一个多月的储位之事始终不得解决。   他本欲亲自入宫探望,可在他之前,赵恒已先一步求见。   皇帝抱恙,身为皇子,本就应当侍疾左右以尽孝道。有好几位皇子和公主都在外面等着,只因不敢越过他去,这才让他先行。   邱思邝忧心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他虽代掌宰相之职,却到底是个外人。   对峙这么久,也是时候了结了。 第90章 圆满 正文完结。   甘露殿外, 十来个庶出的皇子、皇女们侍立在石阶之下,个个袖手垂眼,一动不动地等着里头的动静。   隔着一道紧闭的殿门, 里头只有瘫软着身子半躺在床榻上的赵义显, 和挺身跪立在脚踏边的赵恒。   赵义显从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 瞪着两只浑浊凸出的眼珠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原本圆润饱满的脸庞已瘦得颧骨凸出,乍一看去, 竟让人想起去岁已然过世的崔相公崔汲。   “你!”他的眼珠动了动,看见旁边面色平静的儿子赵恒, 不禁颤巍巍伸手指去,吃力道,“你还来做什么?要、要催朕下诏吗?”   不待赵恒回答,他又咧嘴笑了两声, 不料喉间一阵痒意, 呛得他灰白如浆的脸一点点涨红。   “八郎, 这么久了, 你啊, 你终于露出本性了!什么无心权位,分明、分明都是假的!”   这一回, 赵恒没像过去一样感到失望和恼怒, 而是分外平静地望过去, 用十分平和的语气顺着他的话说:“是啊, 阿父说的不错。该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要?难道偏要做那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吗?朝政大事、社稷民生, 在阿父的手中已被牵累了许久,我自不能坐视不理。”   “胡言乱语!朕何时牵累了!”赵义显涨红着脸,简直不敢相信,儿子竟说自己牵累朝政社稷,这样的语气,一下让他想起当年母亲说过的那些话。   “大郎,我若将大魏交到你的手中,你靠什么手段□□治国!”   字字锥心。   赵恒的一番话,更令他无颜抬头。   “阿父扪心自问,当真无愧吗?当初,废太子与几位庶出的兄长争权,多次设下圈套,诬陷清白之人,阿父明知其故,却置若罔闻;废太子包庇亲信西域大都护秦武吉,诬告都护府司马曾钰徽,差点引起西域一带诸国的动乱,阿父仍旧纵容。   “阿父的罪己诏中亦说,民众皆知,‘养不教,父之过。’废太子年至而立,尚如此行事,可见幼年进学时,阿父对其纵容溺爱已至是非不分的程度。这些,难道不是对朝政社稷的牵累吗?   “而现在,朝中人心惶惶,只等阿父定夺。阿父却日日避于甘露殿中,沉湎于过往的失意,自怨自艾,弃朝廷与军国大计于不顾。为君者不理政,岂非牵累?”   一字一句,仿佛将赵义显的心剖开了一般。   没养在身边的儿子,偏偏将他内心的一切看得如此透彻。   他不由呼哧着哼笑一声:“说到底,八郎,还是为了这个。”   赵恒也不反驳,只是在脚踏边磕了个头,垂眼道:“不论为了什么,烦请阿父今日便下决断。否则,儿只有不孝,将当年阿父将儿送往边塞的实情公之于众,是非对错,且由史官与百姓自去评说。若阿父要说我没有证据,史官不会轻易采信,那也无妨。民间百姓无数,不论真假,或编入戏曲,或写成故事,流传后世,总有人信。”   这一句近乎于威胁的话,简直不忠不孝,有违人伦。赵义显暴怒不已,偏偏因为虚弱的身体,只能直挺挺僵在床榻上,瞪着鱼目一般的眼,把脸涨成绛紫色,也没法跳起身来大骂。   “你,敢!”   “儿只是要说实话罢了。”   挡在臣工、百姓面前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眼看就要被揭下,赵义显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又直挺挺倒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赵恒伸手扶了一把,让他重新仰倒,起身留下一句“儿言尽于此”,便转身将殿门打开,冲外面的兄弟姊妹并侍立的内侍们沉声道:“唤翰林院杨学士来,阿父有事要说。”   说完,站到门外,示意御医进去看看。   几位皇子皇女们纷纷步上台阶,站在门边看着内侍进去照看赵义显,谁也不敢多言。   并非他们太过惧怕赵恒,而是过去二三十年里,赵义显对他们一向不亲近,虽不曾苛待,让他们享尽荣华,可比起原配所出的子女,实在差得远了。如这等需要人照顾守候的时候,也从未召他们入内说过话。   这时,一道尖锐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空地上传来:“赵恒,你在做什么!”   来人正是近来失意的咸宜公主赵襄儿。   只见她双眸泛红,饱含怒火,也顾不得公主的仪态,大步奔到近前,跨上石阶后,扬起手来就要往赵恒的脸上挥去。   身旁的人讶然不已,纷纷掩嘴惊呼。   赵恒皱了皱眉,在她的手靠近前的一瞬,以肘格挡,再反手一扭,将她制住。   “放开!”赵襄儿须臾落了下风,眼中的愤怒却半分不减,“你是不是要把阿父逼死,好自己上位!”   赵恒依她的话将她放开,却仍旧挡在殿门外,截住她的去路:“请阿姊慎言,眼下阿父仍在殿中,由御医随侍,何来‘逼死’一说?”   赵襄儿没料他会就这样轻易放手,原本还使着狠劲,一不小心失了支撑,一径往前冲了两步,显得狼狈不堪。   她扶着廊柱站稳身子,一指旁边其他皇子皇女们,厉喝:“你将他们这些人都唤来了,独独漏了我,这是什么道理?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赵恒尚未回答,身边的其他兄弟姊妹听到那句“他们这些人”,便已个个皱眉。   废太子和咸宜公主两个一向眼高于顶,从前从不将他们这些兄弟姊妹放在眼中。过去,他们虽心中不快,却敢怒不敢言。   而现在,废太子已然失势,皇父尚在病中,赵襄儿又于前不久受到过皇父的斥责,地位显然大不如前。   其中一位公主听不下去,对赵襄儿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望阿姊谨言慎行,以大局为重,莫惊扰了阿父,否则,再像先前那样,被阿父斥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是啊,先前长兄已被废,阿姊素来与长兄过从甚密,可不能重蹈覆辙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赵襄儿说得气急败坏,可一想到赵怀悯的下场,又悲从中来,不禁扑倒在甘露殿门外冲里面哭号。   “阿父!您见见襄儿吧!他们如今都不把襄儿放在眼里了!我、我是阿父最疼爱的女儿啊!”   然而门里的赵义显被御医和内侍架着,满脑都是方才和赵恒的那一番对话,哪里还顾得上她?   一时间,几位皇子皇女见皇父无动于衷,胆子也更大了些,即刻命两名宫女上前,将吵得人脑仁疼的赵襄儿拉出去,送回她的府邸。   赵恒始终冷眼看着,并未出言阻止。   好容易等甘露殿外重新恢复平静,翰林院杨学士也已赶到,入殿中听赵义显的旨意。   所有人屏息凝神,直等了整整半个时辰,才见杨学士重新从殿中出来。   “圣上已命臣拟下诏书二份,不日便将公诸于众,请诸位殿下去吧,容圣上好好安寝。”   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想上前问问,皇父的旨意到底是什么,却都止步不前,只得将目光纷纷落到赵恒的身上。   可赵恒沉默片刻,却只是冲杨学士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了,什么也没说。   与之最相关的人,反而一点也不在乎。   其他人无法,只好跟着各自离开。   承天门外,月芙一直坐在马车中,等着赵恒回来。   时间太久,她等得心焦,可不知怎的,越是心焦,反而越犯困,近两个时辰,从清晨到晌午,她竟浑浑噩噩睡了三觉。   素秋对她这样子担忧不已,又一次劝:“娘子还说回来后,便会请大夫来看看,都好几日过去了,也没个影子。”   月芙悠悠醒来,眼神还带着懵懂,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脑袋里慢慢开始动起来,道:“这两日太忙,实在是忘了。听郎君的意思,很快便要举行亲蚕礼,又得手忙脚乱,等过了亲蚕礼,想必是真的空下来了能喘口气了。那时再请大夫吧。”   她倒不觉得有太多不适,只是不时犯困,容易疲累罢了。   素秋不大赞同,还想说什么,月芙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指指外面道:“你快看看,郎君回来了没有,已经这么久了。”   素秋撇撇嘴,只好探出脑袋,往城门边看去。这一看,果然看到赵恒一个人从里面先走了出来,于是忙告诉月芙,搀着她下车迎上去。   “郎君!”月芙笑吟吟仰脸看着赵恒,也没问具体情形,只说,“你回来了。”   赵恒方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色终于有了松动,轻声道:“嗯,回来了,先上车吧,我陪你一道,咱们回家去。”   两人遂先后回到马车中。   回府的路上,月芙抱着赵恒的腰,靠在他胸前,听他将方才在宫中的情形一一道来。   “难怪方才见咸宜公主气势汹汹进去了,很快又被不少宫人簇拥着出来了。”月芙想到方才赵襄儿看向自己的怨恨眼神,已不觉得害怕了,只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呀,与长兄一样。阿父溺爱太过,才养成她这样的性子。罢了,不说她。”赵恒拍拍她的后背,又低头亲她的脸颊,“今日,事情便算是定了。虽不知圣旨到底是何内容,但我已尽力,不论结果怎样,都无愧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俱是长出一口气。这一阵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要落地了,接下来,便只有耐心等待。   翰林院的速度很快,两日后,皇帝的第一道旨意便下来了,称先前的亲蚕礼因故推迟多日,如今时令已至,不该再延,因无皇后,于诸位命妇中,择楚王恒之妃沈氏代为主持亲蚕礼。   主持亲蚕礼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信号,告诉所有人,接下来,便会册赵恒为储君。   一时间,楚王府的门庭再一次热闹起来,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月芙不得空闲,无法接待,更不愿张扬,只一心带着几位赵氏族中年岁、辈分、品阶都合适的妇人专心筹备亲蚕礼。   时间有些紧,就定在三日后的三月十六,幸好年前已筹备妥当,只余尚服局制的亲蚕服需照着月芙的身量改一改尺寸。   月芙连着两日跟随宫中的女官熟悉仪式流程,总算将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到仪式的当日,表现得庄重肃穆,端方得体,没出半点差错,令众命妇叹服不已。   而就在亲蚕礼结束后的第二日,皇帝的第二道旨意也下来了,正是众人预料之中的《立楚王恒为皇太子诏》。   数日后,朝中无异议,便定下于三月二十八举行临轩册命皇太子的大典。   只有短短十二日的时间准备,赵恒和月芙又忙得什么也顾不上,连夜里的温存也少了些,每日回来,皆抱在一起,倒头就睡。   桂娘听了素秋的话,一直担心月芙太累,仔细观察了两日,私下提醒她,这个月的月事似乎已推迟了半个多月。   月芙愣了一下,细细回忆起来,果然如此,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孕了。   可她自从三年前的那次流产后,身子比从前弱了些,遇上忙碌、忧思的时候,月事推迟也是常事。况且,赵恒平日也小心,房中亲近时,甚少克制不住自己。   她想了想,道:“再等两日看看吧。”   若月事始终不至,她当真应该好好瞧瞧。   十二日倏忽过去,很快就是册命大典当日。   天还未亮,月芙便陪着赵恒起身准备。   待到天蒙蒙亮时,外面的宫官应从者也都已准备好,赵恒戴远游冠,披绛纱袍,在众人的簇拥下,登车往太极宫行去。   接下来,便是入太极殿,由尚书令邱思邝向他读册文、授玺绶。因皇帝病重,无法亲临,又无皇后需拜谒,因此自太极殿出,群臣便簇拥着赵恒一同前往太庙拜谒。   谒太庙,告祖宗后,储君的身份才算正式定下。   紧接着,自太庙归来,又得会群臣、会宫臣。   一番庄严繁琐的仪式下来,已至傍晚。赵恒送走群臣后,才终于松懈下来,往东宫行去。   如今他是太子,自不会再住在王府,须得移居东宫。   白日里,他忙着大典的时候,月芙也不曾闲着,已指挥家中仆从们将收拾好的行囊一一送入东宫。因此,他回来时,东宫的一切已然归置妥当。   然而,承恩殿中的气氛却未如他所预料一般轻松欢快,他的妻子也未如往常一样,笑吟吟过来迎他。   此刻的月芙正半阖着眼躺在床榻上,身边围着几名侍女,个个都是忧心不已的样子。   赵恒的心猛然一跳,也顾不上更衣,连忙大步过去,在床边坐下,拉住她的手问:“阿芙,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   “郎君回来了。我也不知怎么的,方才觉得头晕,恍了一下神,别担心,素秋她们已去请大夫了。”月芙这时候恢复些气力,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又问,“今日一切可都顺利?”   “你别忙着关心我,我自是一切都好。你快顾着自己。”赵恒乱了方寸,语气也变得不那么柔和,隐约又有了在外头面对其他人时的影子。   几个侍女都有些害怕,不敢吱声,生怕惹怒了他。只有桂娘敢开口解释:“殿下,娘子自从凉州归来,便时常乏力、嗜睡,想来是近来操劳过度的缘故。奴等早劝娘子请大夫看看,开些滋补的方子,娘子却说,要等殿下的事都忙完再请大夫。方才,奴等已喂娘子喝了两口参汤,这会儿才恢复些精神,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她将月芙视作女儿一般疼爱,此刻因为担忧,语气中带着责备。   赵恒听罢,也颇不赞同地看过去,摇头道:“阿芙,这样可不好。”   月芙见他这样,连忙笑着告饶,说再也不会这样了。   不一会儿,宫中的奉御被请到东宫,坐在床沿,仔仔细细给月芙请脉,又一番望闻问切。   赵恒带着几个侍女围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等了片刻,估摸着已诊得差不多了,才紧张开口:“如何?到底是什么病?”   奉御捋了捋胡须,略显老态的脸上不见凝重,却露出几分笑意,起身道:“殿下此刻的情形,乃是怀妊之兆,此时当有近两月的日子了。嗜睡、乏力等,皆是孕期之症,无需忧心,只是平日当放宽心绪,劳逸结合,再用些益气养血的汤药方可。”   赵恒与月芙两个面面相觑,一时仿佛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桂娘满含欢喜的一句“恭喜,娘子有孕了”,这才同时反应过来。   “郎君……”月芙一时百感交集,才开口唤了一声,便感到鼻尖泛酸,再说不出话了。   赵恒的心情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见状连忙坐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拍了两下,又觉不妥,忙放开她,让她好好靠着隐囊,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阿芙,有孩子了。”   说完这话,竟一下红了眼眶。   四下的人见状,哪里还会久留,纷纷退出去,照看奉御的照看奉御,传递喜讯的传递喜讯,将屋里的空间留给这夫妻二人。   屋里的二人相对无言,好半晌,才渐渐平复情绪。   月芙伸手抚过赵恒的眼角,柔声道:“你看你,才怀上便这样激动,到时要生时,你又要怎么办?”   赵恒摇摇头,自己抹去眼角的泪,没说什么。   一直到看着她喝下奉御开的汤药,洗漱过后,他才小心地和她一同躺到床上,抱着她说:“阿芙,你不知道,今日,我成了太子,你成了太子妃。可是,先前,在册封大典上,我的心里有紧张,有沉重,有满满的责任感,却独独没有圆满的感觉。”   说到这里,他哽了一下,才继续说:“直到方才回来,看见你,我觉得舒心。又忽然得知你有孕了,我、我这才感到圆满。我有妻子,便是有了家。如今,咱们还要有孩子了,这个家,总算要圆满了。”   灯已熄了,屋里黑漆漆的,月芙看不清他的表情,脑海里却能清晰勾勒出来。   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起梦境里支离破碎的上辈子,她也百感交集。   “郎君,我明白的。有时我想,若没遇见你,我这辈子,便像一块摔碎了的玉玦,再不能圆满。可我有了你,便像遇见了世上最高明的匠人,一点点拾起碎玉,修复损伤,即便有裂缝,却能重归圆满。”   传国玉玺以镶金补过破损一角,尚无损其价值,反而更添了一分传奇色彩。   她这块玉玦之碎,又焉知不是为了后来能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