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人格》 作者:木瓜黄   文案:   一场离奇的绑架案件,让池青意外得到读心术能力,性格也发展得越来越偏离正常轨道,人格问卷评测总是不合格:您属于高危险性人格。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读不到的人。   只有在那个人身边时,才能得到片刻清净。   池青明明满心想的都是“离我远点”,却还是张口说:“……手给我。路上车多,怕你被车撞死。”   解临:“……”?   双危险人格,攻受都不是正常人。   解临X池青   “风流”狐狸精攻X真么得感情受   -有破案剧情,没脑子,带脑子失败,可能很多BUG瞎扯的,不要当真。   -尽量日更,会有不可抗力情况(比如有事,身体不适,卡文),不要熬夜等,争做健康早睡人。        内容标签:异能   主角:解临,池青┃配角:一堆┃其它:   一句话简介:活得像个反派   立意:做个好人 第1章 读心   “哗啦——”   暴雨如注,雨滴砸在车窗玻璃上,也打湿了这昏暗天色。街道行人撑着伞匆匆来去,雨声里不断夹着汽鸣声,车辆就在这汽鸣声里缓慢挪动着。   电台播报天气情况:“雷雨从昨天开始一直下到现在,本月平均降雨量超过历史极值,道路有积水情况,请市民出行多加注意。”   “别是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故,”司机盯着眼前来回晃荡的雨刷,听完播报,不耐道,“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这条路本来就堵——”   他说到这里,头微微向斜后方侧去,对坐在后排的人影说:“你这个目的地……是去派出所?”   铅云蔽日,车内光线昏暗。   坐在那里的人影动了动,他垂着头,双手交握、搁在腿上,翘着的那条腿裹在黑色牛仔裤里,脚上踩着一双皮靴,剪裁简单的皮质军靴上沾上一点儿雨水。   男人从上车起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目的地在叫车软件的网络订单上标着。   他上车后睡了一会儿,这会儿刚睡醒、额前碎发遮在眼前,坐在那儿像是被黑暗吞噬了,半个身子和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司机从车内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一截苍白削瘦的下颌。   几秒之后,后座传来一句毫不留情的话。   “开你的车。”   “……”   谈话间,路况依旧没有丝毫好转。   司机发觉这名乘客不太好相处,比起闲聊,显然更对靠着继续睡觉更感兴趣,他不再多和这名乘客搭话,只在心里偷偷琢磨:这个点往派出所跑,嗐,犯事了?   与此同时,华南分局永安派出所。   所里墙上标着“严格执法,热情服务”字样,国徽摆在字样中间,然而这般威严并不能镇住此时所里鸡飞狗跳的场面——一名年纪约四十余岁的男人被两名片警一左一右提着胳膊送进办公区内。   片警:“老实点!”   男人不配合地胡乱挣扎,挣扎无果后又开始死拽着门把手不肯松手,即使上半身已经被片警拽入门内,他的腿依旧犹如石柱一样定在原地,嘴里鬼哭狼嚎喊着:“你们不能没有证据就逮捕我!——有这么办案的吗?放开我,我要去投诉你们!”   男人穿着一件灰色工装,工装口袋像两块方正的贴布,脚上的球鞋倒是挺新,褐色的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市井气。   新晋片警季鸣锐从后面进来,进门的时候顺便伸手把男人提进门:“没有证据?!”他拖出一把椅子,等男人被按着肩膀、老老实实按在椅子上坐好之后才把一个透明的物证袋拍在桌面上。   物证袋里躺着一只银色老旧手机。   季鸣锐:“你在人家家里偷东西的时候手机都落人客厅了,还敢说没证据?!”   男人鬼哭狼嚎的声音戛然而止:“……”   季鸣锐:“还是你想说这手机不是你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存着你老婆的手机号码,并且也管你老婆喊老婆?”   男人彻底没声儿了:“…………”   季鸣锐继续问:“偷来的东西藏哪儿了?”   “……”   半小时后。   一名女警从隔壁房间走出来:“我这边也闹得不行,邻居王阿婆哭半天了,说那是他们家祖传下来的木雕摆件,对她特别重要,让我们赶紧把东西找出来。”   “他还是不肯交代?”   季鸣锐个头很高,整个人看起来颇为壮实,浓眉大眼,今年刚从警校毕业,成为了一名片警,投入到街坊邻里间各种矛盾和争吵里,警校毕业后他发现在派出所的工作都说不上是查什么案子,更像在当调解员。   今天这家闹离婚,明天另一家因为出轨暴打小三……   季鸣锐深吸一口气,谁也没想到一个木雕能折腾那么久:“没说,支支吾吾说他忘了,自己把东西藏哪儿了都能忘?!本来今晚还约了朋友吃饭,看这情况,等他到这就只能请他吃泡面了。也不知道他那臭脾气,会不会把泡面杯扣我头上。”   女警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暴雨,心说这个天气约饭也是够奇怪的。   盘问还在继续。   中途邻居王阿婆实在等不及、推开门冲入战场,办公室情形更加混乱。   老人家骂起架来丝毫不输小年轻,动作虽颤颤巍巍,但话语中气十足。   调解员季鸣锐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正安抚着王阿婆的情绪,办公室那扇玻璃门被人敲了两下:“鸣锐,有人找,说是你的朋友。”末了,传话人员又补上一句,“名字叫池青。”   季鸣锐分身乏术,头也不回道:“是我朋友,让他直接进来。”   由于场面实在太混乱,谁也没注意几分钟后有人收了伞穿过走廊,透明长柄雨伞伞尖朝下,男人本来微湿的皮靴已经被人有洁癖般地擦净。随后,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将门推开。   黑色手套牢牢裹着几根手指,衬得指节格外细长。   ——但凡所里场面稍微平静一点,这只手都没那么容易被忽视,甚至应该有着极高的回头率。因为日常生活中恐怕很少见到有人出门还特意戴手套。   池青在路上堵了半个多小时,推开门时王阿婆正用本地话骂得起劲。   “侬杂小赤佬——!”   工装男回嘴:“别以为我外地来的就听不懂,你这是在骂我?!”   季鸣锐道:“这没你说话的份,你还好意思说话,啊?你知不知道你这件事情的性质非常恶劣?你怎么能偷邻居家祖传下来的木雕?你知不知道那木头——”调解员季鸣锐出于想安抚好受害者的心情,数落男人几句,说到这里又转向阿婆:“那木头什么材质?”   季鸣锐心说应该还是有点价值的,能拿来唬唬人。   邻居王阿婆急忙道:“是在山里自己砍的木材,唉哟,已经传了三代了。”   季鸣锐:“……”   “咳……听见没有,传了三代的木头,”季鸣锐用手指敲敲桌面,“这个价值不是用金钱能够衡量的,你到底藏哪儿了?!”   几人还在为了木雕争论不休,只有中途走到一边去给王阿婆接水的女警发现刚才进来的那个“朋友”,自顾自地在角落沙发里睡觉,人影侧躺在沙发里,长腿蜷着。   由于角度受限,她没看到人长什么样,只注意男人垂下来的半截手腕。   ……这么吵也亏他睡得着。   一件极其简单的纠纷,一个木雕,季鸣锐使上了这些年在警校学校到的各种审讯手段,奈何对面那位工装男人油盐不进,不知道为什么死撑着不肯还:“都说了,我刚才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放外头了,扔啦——具体扔在哪我也不清楚,你们去垃圾桶里翻翻没准还能找到。我都扔了你让我怎么给你。大不了我赔点钱就是了,你这木头块,能让我赔几个钱。”   季鸣锐在心里骂了句娘。   指针过十一点。   窗外雨还在下。   工装男人见自己占了上风,眼珠子转了转:“还有别的事没有,既然都聊完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一时间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一道声音打破平静:“雨连着下了两天。”   众人闻声看去,看到池青边说话边从沙发里坐起来,由于头顶就是白炽灯,他抬手半遮住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出门买完东西,鞋上却一点淤泥都没沾。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找这种漏洞百出的借口。”   他刚才其实没怎么睡着,办公室太吵,半梦半醒间把这起邻里纠纷详情听得差不多了。   工装男人无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脚。   他根本没出门。   所有人脑海里惊雷般地齐齐蹦出这句话。   季鸣锐怔了怔,道:“没出门,这么说东西就在他家。”   池青起身,看起来还像是没睡醒,半眯着眼,给人一种等得不耐烦的感觉。   他伸手隔空指指证物袋:“我能看看吗。”   所有人立即注意到他手上的黑色手套——手机是触屏手机,由于要滑动翻查,池青拿起手机之前慢条斯理地脱掉了右手手套,露出一只似乎常年不见阳光,可以称得上是惨白的手。指节纤长,肤色白得似乎能看见蛰伏在底下的淡青色血管。   那只手拿手机的时间不超过十秒,很快便将手机放下。   引人注意的不光是那只手,除了季鸣锐常年对着池青那张脸已经见怪不怪以外,其他人很难消化这张脸带来的视觉冲击力。   离池青很近的女警恍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直愣愣盯着人看了许久,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脸。   那是一张极为漂亮但略显颓废的脸,可能是因为额前的头发过长,也可能是他的肤色实在太白了,但他的唇却红得像沾过血。男人五官虽漂亮,只是神情厌厌的,身上有种靡艳的颓气。   池青似乎是很习惯这种注视,只扔下一句:“与其问他把东西藏哪儿了,不如把他儿子叫来问问。”   季鸣锐懵了:儿子?   怎么扯上儿子了。   这又关儿子什么事?   等等,他怎么知道他有个儿子?   然而提到儿子之后男人却激动起来,跟刚才的胡搅蛮缠的激动不同,这回眼珠瞪大,“蹭”地站起来,作势要去抢手机:“你们审我就审我,提我儿子干什么!”   季鸣锐眉头一挑,发觉不对劲:“你老实坐下!”   “我儿子跟这事没关系!”   工装男在抢东西时,情急之下碰到了池青还没完全放下的手。   就在相触的一瞬间,池青耳边多了一层声音,这层声音像是隔了一层膜、略带失真地传进他耳朵里,就像是两个工装男同时在他耳边说话,然而失真的那句话却和他嘴上说的截然相反:   【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儿子偷的东西,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小康,他会被身边邻居、同学议论……】   手机到底还是没让他抢走,季鸣锐一把夺过手机,按照池青刚才打开过的程序重新翻开起来。   浏览器上,近一个月的网页搜索上显示的都是某部少儿动画片的名字。通讯记录里,这半年没几通电话记录,完全没有工作联系和生活的痕迹。至于相册,没多少照片,大部分都是以前的旧照,新照片很少,最新的一张拍摄时间倒正好是今天,黑白色的一抹什么东西晃过去,糊得很,像是误拍。   ——这部换下来的旧手机,男人显然已经没有再使用了。   那么是谁在用它?   “一般情况,人会怎么处理换下来的旧手机?”季鸣锐看似是问话,实则自己给了答案,“会给家里其他人使用,如果家里有孩子的——多数人留会给孩子玩。你是想自己把东西还给老人家,还是我们亲自去找你儿子问问?”   男人低下头,知道事情是彻底兜不住了。   季鸣锐正继续追问详细细节,边上女警指指玻璃门:“你朋友出去了。”   季鸣锐只看了一眼:“他去洗手了。”   女警:“啊?”   季鸣锐对池青那些“古怪”的臭毛病如数家珍,边低头在纸上记录案情边说:“他,死洁癖,被人碰一下能洗三遍手,没看到刚才从进门就一直戴着手套吗。”   “这洁癖这么严重?”   “岂止是严重,”季鸣锐放下笔,用笔尖指指垃圾桶,“我跟他高中认识那会儿,我想帮他倒垃圾,不小心碰到他手,他直接把垃圾桶扣我头上了。朋友差点没做成,洁癖就是这么恐怖。”   “你跟他这么熟了,现在不会还这样吧。”女警觉得这怪癖还挺有意思,笑道。   季鸣锐:“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作为对朋友的尊重,他会忍三秒钟,忍不住再扣。”   “他也上的警校吗?现在在哪里任职?”   女警问出了一句刚才全场人都想问的话。   “没有,他念的电影学院,八竿子打不着,”季鸣锐知道他们惊讶的点在哪儿,“虽然很可惜,不过我这哥们确实没有投身警察行业——是不是觉得他特厉害,简直跟有读心术似的。”   女警点点头。   “……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他好像总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季鸣锐说完又摆手道:“开玩笑的,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读心术这种东西——”   走廊尽头,洗手间。   池青站在镜子前,手上湿漉漉的,指节被淋得像是没有温度一样。   他和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对视。   透过镜面,同样的场景在镜子里面对面重现,经过反射成像,世界仿佛也跟着分成两个。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一瞬间并非幻听,失真的声音的的确确自大脑深处缓缓爬上来,诡谲般地喃喃着:【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儿子偷的东西……】   池青垂着眼,最后若无其事地擦干手。 第2章 身份   从洗手间出来的那条走廊很长,长廊靠墙摆着排椅子。   天气不好,所里人也不多。   常有警察家属到点儿接了孩子,让孩子在这等家长下班。   池青出去的时候外头正坐着个女孩,动作娴熟地从小书包里掏出文具和练习簿,坐在长椅上,腿都挨不着地。   看年纪应该还在上小学。   池青经过女孩身边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戴上手套的手被人轻轻拽了拽:“……哥哥。”   小女孩的手又肉又软,声音奶声奶气,连带着耳边出现的失真的声音都变得可爱起来:【这道题窝不会做,昨天爸爸才刚教过,要是再去问他,肯定会觉得窝很笨QAQ。】   “你能不能……”   女孩话没说完,池青盯着那两根肉肉的手指,又看向有些犹豫和不好意思的小女孩,毫不留情地说:“是很笨。”   女孩小奶音一噎,一瞬间遭受巨大打击,都忘了思考这位大哥哥怎么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其实有点怕这位大哥哥,正想松开手,却见他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抽走她手里的练习簿。   “哪题不会。”   女孩:“空着的题。”   池青:“你空了很多题。”   女孩:“……”   池青:“我教完,能保证明天不会忘吗,我不想像你爸爸一样,花时间做无用的工作。”   女孩:“…………”   池青:“看来不能。”   池青说话一针见血,但还是把空着的算术题给她讲了一遍,尽管讲到后面女孩的心思全然不在题目上。   “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拉着你是想让你给我讲题目?”   女孩眼睛很大,纯真无邪的样子,带着困惑:“我刚刚话还没有说完呢。”   池青把笔帽盖上:“听到的,你在心里说了。”   女孩眨巴眨巴眼睛:“像读心术那样吗?”   “算是。”   “只要碰一下,就可以听到吗。”   “差不多吧。”   女孩晃晃脑袋后面的马尾辫,羡慕道:“如果我也有读心术的话,我就能知道爸爸把我的糖罐藏哪儿了,我偷偷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   池青把练习簿递还给她,说的话超出女孩能理解的范围:“小孩,在大人的世界里,是找不到糖罐的。”   女孩显然没有听懂:“为什么?你们不喜欢吃糖吗?”   池青没有回答她,把手套重新戴上,走进办公室之前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下唇前,唇色被黑色指套衬得异常浓烈,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冷的:“今天跟你说的话是个秘密。”   女孩:“那你还告诉我。”   池青推开门:“因为你太小,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女孩:“……”   办公室里,木雕纠纷总算进入尾声。   “这件事情我就不追究了,”王阿婆听到是他儿子小康偷的东西,不忍追究一个小孩儿的过错,只道,“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孩子,别因为贪玩就随便拿人东西……”   池青洗完手回来,双方已经就此事达成了和解。   工装男人连连点头,跟在阿婆身后出去:“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王阿婆走到半道,又停住脚步,想折返回来,紧张道:“警察同志,我们小区里最近发生很多起失踪案,我想寻求你们的帮助。”   季鸣锐已经不是先前在电话里被这位阿婆用“祖传宝物、价值连城”这个说法糊弄住、急急忙忙出警的单纯调解员了:“您方便说得更具体点吗。”   “是我们小区的流浪猫——”   “……”果然。   “这几天给它们准备的猫粮也没吃,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王阿婆自己也养猫,心思总是柔软些,时常会给偷溜进她家院子里的流浪猫准备些猫粮。   “阿婆,”季鸣锐道,“这不能定义成失踪案,我们也没办法出动警力去小区里抓猫,流浪猫居无定所的,它、额它可能去其他地方了,也许很快就会回来。”   季鸣锐送走阿婆,见池青回来,孝敬大哥般地给他敬了杯茶:“喝水么,渴不渴,你看你来就来吧,还顺便帮我调解。”   池青接过水杯:“本来不想管。”   季鸣锐:“那后来是因为?”   池青:“你们效率太慢,我怕我再等下去,可以直接吃明天的早饭了。”   他说完又补上一句:“现在可以下班了么,什么时候吃饭。”   ……   敢情您是因为饿了才从沙发里坐起来。   季鸣锐看了眼窗外没有停歇迹象的暴雨,又看眼时间,最后看了看周围陪着他一起加班到这个点的片警同事们:“这个点,饭店还开着的估计没几家了,附近有家大排档味道还不错,营业到凌晨两点。”   雨似乎小了一些,大排档虽然仍在营业,但顾客不多,墙上挂着张价目表,红底黄字,油烟味直直地从后厨窜出来,伴随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他们这一桌足足坐下八个人,老板额外给加上两张凳子,很勉强地挤成一桌。   季鸣锐摸摸鼻子解释:“那什么,这么晚了,大家伙凑一起吃顿饭得了,都挺辛苦的。”季鸣锐又一拍脑袋,“啊,忘了给你介绍,我们都是同一批毕业的,今年刚上任。”   他简单介绍,从坐在池青对面的女警苏晓兰开始,后者爽朗一笑:“本来是你俩约的饭,我们这么多人凑进来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虽然池青没说话,但是苏晓兰很明显从他脸上读出一句话:是挺麻烦。   ……   池青清洗完餐具,看了眼手上戴着的手套。为了以防吃饭时不小心在餐桌上碰到人,这手套是摘不了了。   苏晓兰等了又等,没等到他摘手套,终于忍不住问:“你吃饭也……戴着吗?”   池青:“我比较注意卫生。”   苏晓兰:“……”   “不用管他,”季鸣锐十分适应,率先夹起一筷子菜,“他就这样,这洁癖已经到了连空气里的灰尘都不愿意碰的程度,以前人送外号池别碰。”   “别碰?”   “是啊,不让人碰。”   池青警告:“你吃饭怎么那么多话。”   季鸣锐:“……”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   吃饭间隙,苏晓兰又想到一件事:“池先生平时工作应该很忙吧。”   在她的认知里,和朋友聚餐,肯定得提前挑个天气不错的日子,选这么个接连暴雨的倒霉天,肯定是工作忙没得挑。   池青夹菜时避开被人夹过的地方,吃了几筷之后,拿起水杯不紧不慢地抿,眼睛看着窗外,说话语气有些放松:“不算忙。”   等放下水杯时,他又点评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   季鸣锐替这位脾气秉性都异于常人的兄弟解释:“他喜欢雨天。”   两人约饭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庆祝他顺利进了派出所,然而季鸣锐都上任快两个月了,这顿饭才约上。   季鸣锐回忆起约饭的坎坷历程,先是池青表示“知道了,我挑好日子再通知你”。他等啊等,等到天气预告显示明后两天接连暴雨之后,他才收到池青的通知:后天天气不错,你几点下班。   季鸣锐:……你看天气预报了吗?   池青:你问的什么废话。   按正常人思维认知里的“天气不错”那肯定是个风和日暖、晴空万里的日子。   不过季鸣锐适应程度良好,主要因为池青这个人,哪儿哪儿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这点小癖好已经不足为奇了。   旁边有人呵呵笑着缓和气氛:“这喜好,挺特别的。”   那名男警缓和完气氛,想看看时间,一摸口袋摸了个空:“欸,我手机……”   “怎么回事,手机丢了?”   他这动作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都挪动位置和餐盘,想看看是不是落在桌上了。   池青目光还落在窗外的雨上,似乎是在赏雨,他一边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一边随口说:“从进门起,你的手机只拿出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刚进门的时候,第二次是五分钟前,你拿着手机去了洗手间。”   桌上寂静无声,随着男人话音落下,其他人挪位置的动作齐齐静止。   男警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洗手间。”   这是一个很小的插曲。   苏晓兰察觉到这位同事朋友,不太对劲。   他过于敏锐了,尽管这可能不是他的本意,因为他说起这些就像在谈论窗外的天气一样随便。她继而又回想起一小时前发生的事,池青只是进门,就注意到了工装男人的鞋。   池青坐在角落里,此刻后背靠着墙,察觉到她的目光便回看向她。店里开着空调,他早已脱下外套,里头只穿着件剪裁简单的深色毛衣。他额前头发有些长,阴郁地将眼睛盖住几分,但是依旧可以窥见他的瞳孔颜色——他的瞳孔和他的头发颜色几乎一致,深得不见底。   或许是由于刚喝了热水的缘故,他的唇色更红了,浓烈的黑和这唇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苏晓兰回想起季鸣锐对这位朋友的介绍语:……他念的电影学院,八竿子打不着。   当时她左耳进右耳出,手里忙着别的事,没怎么仔细听。   现在一回想……   电影学院?那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而且苏晓兰总觉得他长得有几分眼熟,但这念头就像一根摸不着的线。   这顿饭吃的时间不长,池青说的话也不多,大多数时候,他总是维持着那股略有些阴晦的样子,坐在那里看雨。   等饭吃完,他和季鸣锐一齐向众人告别,拎着来时那把透明雨伞推门出去。   季鸣锐跟在他身后:“我送这位大爷回去……你们也都早点回,明天还有其他活要干呢。”   两人走后,先前去洗手间找手机的男警也收拾好东西准备赶回家,走之前随口道:“刚才那位池先生,从警局外头远远走进来的时候,我瞧了一眼,乍一看还以为哪位大明星来我们派出所办事——”   男警只随口说那么一句,苏晓兰却是猛地抓到了那根线。   苏晓兰记性很好,偶尔空闲时间也会陪着家人看电视节目,出于职业习惯,有时剧里只出场过一两次的配角她都会多看几眼……她好像在电视上见过池青。   但是很显然,他离“大明星”这个称呼,有一段相当遥远的距离。   这个名字在演艺圈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没人听过,不光没听说过,也几乎没有在各大电视台、娱乐小刊上见到过。就像千千万万没能在圈里冒出头、走在路上也没人叫得出名字的艺人们一样。   也就是这样他才能坐在人来人往的大排档里吃饭,却没被任何人认出来。   苏晓兰带着这个模糊的印象往店外看了一眼,看到池青撑着伞站在路边等季鸣锐开车过来,指节隔着黑色布料搭在银色伞柄上、显得那双手套看上去冰凉又突兀。   然后他又往道路深处走了一段,很快被倾盆的大雨隐没在茫茫夜色里。 第3章 问诊   “嘀!”   “嘀嘀——!”   雨还未停,道路依旧拥挤。   坐上车后,车里只剩池青和季鸣锐两个人,池青明显放松了些,手套上沾上些许雨水,他嫌不舒服,这才把手套脱了。   季鸣锐脾气好,路堵成这样也没抱怨一句,他看了眼池青的手套:“你总算把这玩意儿弄下来了。”   池青:“有消毒水吗。”   “没有……”   “酒精片也行。”   “也没有,”季鸣锐说,“我特么一个大老爷们,车里能有盒纸巾就不错了。”   季鸣锐说着把纸巾盒递过去。   递过来的一瞬间,失真的声音吐槽说:【池青这个人还是这么麻烦,伺候他跟伺候大爷似的。】   池青:“……”   此时红绿灯闪过,十字路口对面正是今天纠纷对象王阿婆居住的小区,“海茂小区”出入门紧闭,负责控制车辆通行的安保人员坐在保安亭里打瞌睡。   外头雷电交加,闪电劈裂天穹,将漆黑的夜晚照亮一瞬,平日里不显眼的角落也被照亮,强光照到一滩猩红的血液,血液被雨水浸泡稀释,沿着街道缓缓流入下水道内,猩红色血水蜿蜒而行。   一只被开膛破肚的死猫静静躺在灌木丛里——它瞪大眼,浑身的毛湿透,混着泥泞和鲜血,一缕缕毛像刺猬一样刺出去。   车内。   季鸣锐听着耳边“轰隆”一声,道:“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他转而又说:“对了,你明天有空吗?我妈说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明天又是周末,她包了水饺,喊你来家里吃饭。”   池青把纸巾盒递回去:“没空。”   季鸣锐接过:“有工作?”   【能有什么工作啊,戏也没见他拍几部,百度百科都查无此人。我就弄不明白了,当初高考那么高的分数,什么学校上不了,非去电影学院干什么——要是真的喜欢也就算了,也没看出来这位大爷有多喜欢表演。】   这一直是季鸣锐人生十大未解之谜之一。   他觉得池青干什么其他任何事情都能成,高考分数高得咋舌——但是他偏偏选择在演艺圈里缓缓下沉,扑得连个水花都没有,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   池青听到季鸣锐内心的疑问,但他没有办法回应。   季鸣锐不是坐在长椅上写作业的小女孩,能够凭借年幼和天真相信世界上有读心术。   “嗒——”   雨滴砸在车窗上,前面那辆车的红色尾灯直直照过来,再被成片的雨滴晕散,眼前的视野变得迷茫起来。   ——“你很抗拒触碰。”   ——“你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感知情绪。”   ——“你很难感到怜悯、恐惧、喜悦或是悲伤。”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也找不到解决办法……唯一能给你的建议,是希望你多去感知情绪。哪怕是学习着扮演也好。你现在高中是吧,如果学习之余有另外的时间,可以适当接触一些表演类课程。”   那是池青找的第一位心理医生,是位很和蔼的中年男人,其实早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模样,但是仍然记得他那南方口音极重的声音。   季鸣锐问完话迟迟等不到回答,他伸出手在池青面前晃了下:“喂,想什么呢。”   池青:“想你刚才是不是在编排我。”   “我是那种人吗,”季鸣锐心虚地摸摸鼻子,转移话题,“……所以你明天要去干什么?”   池青回过神,盯着眼前来回晃荡的雨刷说:“明天得去趟医院。”   季鸣锐:“生病了?”   池青“嗯”了一声:“去治洁癖。”   季鸣锐:“?”   他头一回听说,洁癖还能治?   季鸣锐:“现在医学真是发达啊……就是不知道像你这种程度还有得救吗。”   次日,接连下足两日的暴雨总算停了,只剩下道路还湿着,初冬的天气微微透出一股凉意,长街尽头,一家私人心理诊所早早开门营业。这所诊所收费高昂,从外观上看,很对得起它一次咨询数千元钱的价格。   过于高档的装修让整个大厅看起来有些冰冷,即使待客区域摆了几个憨态可掬的玩偶,也没有改变那一点冰冷的本质。   池青是第一次来这家诊所。   他换过好几位心理医生,上一位在任一年多,最后一次咨询治疗结束,无奈地对他说:“池先生,我可能帮不了您,要不您再看看其他诊所吧,可能其他医生对你会更有帮助。”   “一年多了,我完全找不到你的病因。”医生苦笑,“——甚至你我都谈不上熟络,你看,你至今都还戴着手套坐在我面前,一次都没有摘下来过。你并不信任我。”   “您好,”新诊所前台说话时带着机械化的微笑,在看清来人的样貌之后,这份微笑才变得真心实意起来:“这位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今天没下雨,池青干脆没穿外套,只身着一件略显单薄的黑色毛衣,只是他漠然的态度以及毫无起伏的声音让前台有点笑不下去:“十点,吴医生。”   前台在电脑上检索过后说:“池青池先生是吗?请您去待客区稍等一会儿,吴医生还在进行咨询,等咨询结束我们会通知您。”   待客区除了猫以外,还坐着两个女人。一位大概是陪着另一位来的,一位在哭,另一位则在不断安慰对方:“你别太难过了,你看这猫,多可爱——”   那只窝在她们沙发上的猫仿佛能听得懂话似的,主动把小肉垫搭在抽泣的女人手上,很轻地“喵”了一声。   女人渐渐停止抽泣,她伸出手,在猫的脑袋上轻柔地摸了一把。   待客区除了她们两人坐的长沙发以外,就只剩下对面还有一张空位,空位上趴着另一只猫。   女人的抽泣声堪堪落下,却见刚走进待客区的男人在那张空位前停下脚步,然后面无表情地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将沙发上霸占着空位的那一只猫拎了起来,那猫瞬间腾空,四只脚扑腾起来,炸毛般地叫了一声:“——喵?!”   同样是猫,两边两只猫的待遇截然不同。   池青拎着猫像拎个无生命的物体,问一旁的工作人员:“这东西能收走吗。”   诊所工作人员正在帮他倒水:“啊,您好,这猫……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诊所养猫是很有讲究的,这种毛茸茸又可爱的小动物很容易缓解人的情绪,起到一定的治愈作用,有助于心理康复。   池青松开手,猫径直落在工作人员怀里:“用不着,碍事。”   工作人员:“……”   边上的人:“……”   被嫌弃的猫本猫:“…………”   工作人员抱着怀里那只软乎乎的猫,实在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居然还存在不喜欢猫的人,只能告诉自己:他们这是心理诊所,来这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上的问题。   上午来咨询的人数不多,前台接待完人之后开始互相聊天。   在谈论上一位“咨询者”的时候她们的语调才变得生动起来:“……刚才解先生夸我今天的衣服很美。”   “夸衣服而已,又没夸你人美,”另一位说,“他听见我咳嗽,让我注意身体,他在关心我。”   另一位说到这里,两人齐齐惋惜:“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理问题呢。”   “…………”   第三位前台年纪更大些,她看了她们俩一眼:“你们要是对那位解先生那么感兴趣,等会儿人从吴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帮你们俩探探口风?”   池青在待客区等了快十分钟,几位前台这才停下有关那位“解先生”的话题,叫了他的号:“池先生,您可以进去了,吴医生办公室就在走廊左侧最后一间。”   吴医生在业内口碑不错,年纪轻轻已经斩获多项战绩,据说此人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但池青并不关注这些,之所以选这位吴医生完全是因为医生简介上的一行字:有成功治愈过情感障碍患者的经历。   池青走到办公室门口,曲指在门上敲了两声。   门没关。   门缝被他推开一点,里面传来一声极随性的声音,像是有人刚睡醒、半眯着眼,尾音延出去:“——进。”   咨询室里总共就两把椅子,在离得稍远的隔间里陈列着一把躺椅,米色的沙发椅边,很讲究地放置了一个香薰机。   刚才说话的那人坐在办公椅上,确实是在睡觉。他整个人后仰、翘着腿,十分散漫地将腿搭在办公桌上,脸上盖了本书,书封印着《人格心理学》五个大字。这个姿势下男人脖颈被拉长。相比之下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衬衫衣领,压根就没好好扣上,动作间露出大片嶙峋锁骨。   而且,这个牌子的衬衫很贵。   听到有人进来,他才动了动摁在书封上的五根手指,把书从脸上拿开——这人跟他没扣好的衣领一样,长了一张堪称风流的脸。   男人眼尾微挑,斜着睨过来时的一瞬间还以为他是在看某位旧情人。   总之和温文尔雅四个字,隔着一条马里亚纳海沟。   那人放下腿,拿起水杯给池青倒了一杯热茶,嘴里说出的话也像在和熟人叙旧,带着罕见地、不令人反感的亲昵:“下了两天雨,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池青很想说这跟你有关系吗。   但是他是来咨询的,应该配合医生,尽管这位“吴医生”看起来似乎和介绍里的不太一样。   池青忍了忍,把那杯茶推回去说:“我不冷,也不渴,不需要热水。”   对面那人也不介意,又懒懒散散地倚回去,手指在桌面轻点了一下,他右手戴了一枚细戒指,却并不显女气,只会让人觉得这人似乎是个多情的。   那人说:“不冷就行,怕你回头感冒。来咨询的?”   池青:“废话。”   “……”他笑了一声,“脾气还挺大。”   池青打断这种无用的闲谈:“可以开始了吗。”   对面那位货不对板的“吴医生”不置可否,伸手挪开刚才那本《人格心理学》,露出压在正下方的档案册。   池青是第一次来,档案册上只有寥寥数语,这寥寥几句还是预约咨询,通过医生和咨询者线上聊天,初步得出的一点结论。   心理医生上面在病症一栏里十分保守地填了几个字:该顾客……性格较为冷淡。   “性格冷淡,不止这个吧。你有洁癖,而且从走进来到坐下都是防备姿态。待客区都是猫,你身上却没沾到猫毛,除了洁癖以外,你应该不太喜欢亲近宠物,”那人的手指抚过纸张,或许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他翻页的动作都显得轻佻,“……你这洁癖,到什么程度?”   池青习惯靠一些冷冰冰的物证来观察一个人,他原本对面前这位“医生”起了疑心,照理说即使是高档诊所,诊所里的医生也穿不起这么奢侈的衬衫,但是对方一开口,又打消了他的疑虑。   池青:“很严重。”   那人的目光在池青手套上流连一秒:“很严重是指不让人碰,还是连靠近都不行?”   池青:“你可以试试。”   相信只要长了耳朵的人都能从这句“试试”里听出它真正的含义。   然而对面那人却仿佛听不出似的,他起身靠近池青,经过办公桌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   直到他站起来,池青这才发现他其实很高。   办公桌和池青之间只剩下两步宽的间距,没等他反应过来,刚才无意间瞥过一眼的锁骨很快呈放大状出现在池青眼前——男人的锁骨窝很深,有种从骨子里侵出来的暧昧。   “行,”他扯了扯唇道,“我试试。”   “……”   操。   如果这是治疗方法的话,池青觉得自己的情绪障碍的确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因为他现在很烦躁。   池青松开原本交叠着垂在腿上的手,对面那人却提前预判了他的行动,他单手锢住池青的手腕,道:“别激动。”   说完后,那人的手指缓缓沿着池青的手腕往上移,指腹摁在黑色手套边缘上,不打一声招呼地想将那只手套摘下来:“这位池先生,咨询不是这么做的……放轻松,你要是一直戴着手套,就是在咨询室里坐上三个小时都没用。” 第4章 空白   池青看过很多位心理医生,上来就动手动脚的这还是头一位。   黑色手套握在男人手里,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动作,也确实没别的意思,但由他做出来却不正经透了。   那人:“别乱动,我又不会吃了你,紧张什么。”   池青:“滚开。”   那人:“你这样下去洁癖什么时候能治好,来诊所治疗首先态度得摆正,忍一忍。”   池青:“……”   手套被对方褪到手指关节处,这双手没怎么见过阳光,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地白,指节很细,惹得那人多看了一眼。   池青在心里默念一句“杀人犯法”,忍着不适感,抬眼看他。   他额前半长的发遮着眼,瞳孔颜色黑得深不见底,今天天气其实很好,但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丝毫驱散不走那股阴雨连绵似的颓废感,连着屋内的光线似乎都跟着暗了几度。   对面那人感受到他的视线,隔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等他进行反馈。   那人抓着他的手端详着说:“嗯……你手很好看。”   池青眼角一跳。   这跟他想象中的反馈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人还在继续:“很白,你无名指第二个关节处有一颗淡褐色的痣。”   “……”   “手指挺细的,指围应该不超过五十六,有人说过你手指很长么?”   说个屁。   这他妈是个神经病吧。   “没有,”池青手指指节依旧紧绷着,“这个世界上神经病毕竟是少数。”   那人也不介意,听到这话甚至还笑了一下:“生气了?”   “如果你看不出来的话,”池青动了动手指指节说,“我可以表现得再明显一点。”   然而指节才刚刚动了那么一下,就被人按了回去,说话语调明明很平常,却听着像在哄人:“好了,别生气,我松手。”   那人似乎很会试探他人的心理防线,踩着池青底线上,最后一刻才施施然松开手。   “你进门快五分钟,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随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朝左侧方向指了指,像是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一样:“洗手间出门左转,走到底就是。”   池青洗了两遍手。   他摁上水源开关,耳边水流声止住,池青想,那个人实在不像个医生。   那件衬衫,和货不对板的性格,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   他心底怀疑的念头没断过,几条线索齐齐指过去,但都被那人过于自然的态度以及的的确确是懂心理学的表现挡了回去。   几分钟后,两人再次回到面对面的位置。   “你这症状,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年前。”   “十年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当然,不方便说也没事。”   池青毫不犹豫:“不方便。”   “……”   那人手指搭在纸页上,他眼尾微挑,看向别人的时候眼神莫名含情,仿佛在纵容对方的坏脾气:“行,不想说就不说。”   他没有继续执着这个话题,转而又道:“建议我放段音乐吗?”   一首曲调舒缓的钢琴曲缓缓流淌在咨询室里。   室内香薰散发出淡淡香气。   “心理学普遍认为,音乐可以起到缓解情绪的作用,音乐是另一种语言,能让人感受到心灵的平静,”那人手指在桌面上跟着节拍点了几下,“你闭上眼试试。”   池青想说他其实对音乐没什么感觉。   这种招数以前在电影学院上课那会儿就有导师尝试着用过。   池青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那位表演课导师苦口婆心劝他转专业的样子:“我们也不想耽误你,你确实不适合表演,让你演一个和父亲多年未见久别重逢的场景,你往那一站像是来寻仇的。我们几位老师讨论过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你……俗话说天高任鸟飞,你何必执着于我们这一个小小的表演系?”   池青正要闭眼,余光瞥见办公桌上露出来半个角的相框。   那是一张小女孩在吹蛋糕蜡烛的照片,照片右下角显示的拍摄日期是去年25号。   他对着照片看了几眼,又扫过桌面上的其他陈设,一盒刚被打开的枸杞摆在桌角,桌上摆件没有一样是贵重物品。日历本立在电脑旁,在今年25号上用笔特意勾了一个圈。   池青指腹在黑色手套上摩擦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我问一个问题,下一次咨询时间是什么时候。”   对面不太在意地说:“都行,主要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25号。”池青说。   “我只有25号有空。”他又重复一遍。   对面那人还有闲工夫关心他:“看来你平时工作很忙。”   他对25号这个日期毫无反应。   池青看着他,心里有了答案,正要说“你不是这里的医生”。   话还没说出口,咨询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一位身穿白色羊毛衫、手里还捧了个保温杯的男人站在门口,男人胸前挂着工牌,池青目光遥遥扫过工牌上的字——“佳康心理诊所,吴敬宇医生”。   真正的吴医生跟传闻中的一样,保温杯里热腾腾的气雾升腾上来,让他此刻看着更柔和了,哪怕咨询室里的情况令他迷惑不解,说话的时候仍是轻声细语的:“请问,你们……在干什么?”   他只是中途离开了一下,去趟洗手间,顺便泡个枸杞接杯热水。   回来怎么就看不太懂自己办公室的情况了。   “不好意思吴医生,”前台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过来查看,不停道歉,“我弄错了,我以为您和解先生的咨询已经结束了才让池先生进来的。”   敢情这就是那位惹得前台春心荡漾的上一位咨询者“解先生”。   咨询室里一度非常安静。   吴医生典型的南方人,带着点本地口音,他慢慢吞吞地询问:“解先生,我刚说我离开一趟,你说没事你坐着看会儿书,怎么就……”   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姓解的用手指碰了碰那本《人格心理学》封面,解释说:“我是在看书,那边椅子坐着不舒服,借你的椅子坐了会儿。不信你问他。”   是。   拿书盖脸也算看书的话。   而且坐姿还挺嚣张。   池青怀疑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他猜中这人不是这的医生,但是没想过这人也是来看病的:“你自己有病,还给别人看病?”   “你可能误会了,”姓解似乎真没那个意思,“我没说我是医生。”   “那你说那么多废话。”   姓解的眉骨微动:“你突然推门进来,吴医生不在我总得礼貌招待一下,我以为我们在进行友好交流。”   “……”   神他妈友好交流。   这场乌龙处理得很快,具体表现为姓解的自己处理了一下自己,他先是一句“抱歉,冒犯了,是我没说清楚”,顺带安慰前台不是她的问题,出去的时候甚至往吴医生手里递了颗薄荷糖“吴医生,刚才听你声音有点哑,注意嗓子”,甚至很贴心地帮忙带上了门。   吴医生在原地尴尬了一阵:“不好意思,池先生,能不能给我几分钟时间,我准备一下,我们的咨询马上开始。”   老实讲,他不是很想继续在这家诊所待下去了。   池青坐在边上等的时候摘下手套,点开手机想看眼时间。   结果点开手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时间,而是季鸣锐发过来的一串消息。   季鸣锐今天值班,总惦记着池青说他要去医院的事儿,忍不住发表意见。   -你见到医生了吗?   -医生怎么说?   -我昨天回去之后又深思熟虑了一番,我觉得你这个洁癖吧,难治。   后面一串话比较长。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吗?高一那一整年,整整一年,我就没见过你手长啥样,当时咱班都以为你可能身体有什么隐疾,比如缺了一根手指头之类的。   池青回复:你他妈才有隐疾。   隔了会儿,他又回过去几个字。   -碰到个神经病。   真正的咨询过程还算顺利,货真价实的吴医生确实称得上“如沐春风”。   咨询开始之前,吴医生放下保温杯,再度翻开档案。   池青的档案上面还叠着另一份档案,他无意窥探别人的档案,但是这页档案晃过去很难让人忽视——那是一张完全空白的档案纸。   心理医生会通过每一次跟咨询者的谈话,写下诊断及评估。   然而这张档案纸里一句话都没有,整张纸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字迹痕迹,只在最开始的姓名栏里填了两个字:解临。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   解临跟着前台出去,前台回到工作岗位之后又连连感叹:“解先生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问题啊?”   “上回我听吴医生打电话,”另一位压低了声音说:“说他从业近十年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什么都看不出来,好像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非得每周来一趟。”   话题中心人物此刻正坐在待客区沙发上等车。   躺在边上的猫正巧睡醒,睡眼朦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   解临看了眼它,伸手想在它头顶上摸一下。   男人坐在那、看着笑吟吟的,属于那种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然而那只猫却像是浑身过了一遍电似的。解临手还停顿在半空中,那猫毛瞬间炸起,一溜烟地窜跑了。   咨询时间总共一个小时,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话,只不过从一位心理医生嘴里到了另一位医生嘴里,重复了一遍。   吴医生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咨询起没起效果,那位姓池的先生全程坐在他对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咨询时间到了,”吴医生习惯性起身,跟顾客握手告别,“希望本次咨询对你能有帮助,我对你很有信心,希望你也能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   池青打算在手机上叫车,手套刚好摘了一只。   于是他清清楚楚听到这位吴医生的内心在叹气:【哎,其实也不是那么有自信……但鼓励鼓励总是没错。】   吴医生说完话,发现这姓池的先生面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吴医生:“怎么了吗,还有什么问题吗?”   池青把手缓缓抽出来:“没什么,我需要去洗个手。”   吴医生:“……”   吴医生很快又想到一件事:“听说你下次咨询想约这个月25号,那个,不好意思,我——”   “我知道,”池青推开门走出去,“25号是你女儿生日,你没有时间。”   吴医生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池青没有解答他疑惑的耐心:“改天再约,具体时间我会通知你。”   池青出去的时候正是晌午,道路上残留的雨水已经蒸发大半。   季鸣锐还在网络另一头等他回复。   -什么神经病?   -兄弟,你去精神科看的洁癖吗?   -所以医生到底怎么说?   池青坐上车,他看着聊天框,想起吴医生那句话,失真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嗡嗡作响。他在片嗡鸣声里忽然摘下手套对着自己的手看了一眼。   右手无名指第二节 关节处,确实有一颗他自己都不曾发现过的痣。那颗痣很小,如果不是因为肤色过于苍白,很难被人注意到。   ——“你手很好看。”   ——“有没有人说过你手指很长?”   “……”   池青盯着那颗淡褐色的痣,试图回想刚才那位姓解的抓着他的手时除了嘴里这些没营养的废话以外,他还听到了些什么。   车窗外景色缓缓倒退。   池青看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位神经病碰了他的手,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读到。 第5章 猫尸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池青下了车,小区门口负责出入门的门卫长了一张和蔼的脸,他身上披着军绿色大衣,笑面迎人地帮住户开门禁:“您好,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他和小区里大部分住户的关系都非常融洽:“——又遛狗呢?旺财今天看起来比前几天有精神多了。”   所有人都夸他是一个积极向上,异常乐观的人。   只有池青知道,他其实患有重度抑郁,挂在脸上的微笑只是一副面具,晚上整宿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发呆:【我每天都在干些什么……我还活着干什么?】   “滴——”门禁解除。   池青微微抬眼,门卫脸上依旧挂着熟悉的微笑。   小区内道路宽阔,楼栋林立。   池青从出入口往里走,路上一位带着挡风帽的清洁工推着车经过,清洁工佝偻着腰,过度的操劳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更大。清洁车里摆着几样工具,和载满的垃圾。   他的妻子上个月刚刚过世。   有好心的住户会把空塑料瓶攒起来给他,走之前默默说一声:“节哀。”   他确实看起来很悲伤,眼眶红了整整一个月。   直到池青有次扔垃圾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发现他像浮上岸的溺水者般喘息,内心隐隐窃喜:【没那么多钱给她看病了,这么些年,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她,她终于放过我了……】   池青住16栋。   他从清洁工身侧擦肩而过,推开单元门进去。   电梯显示“8”,正在从第八楼往下降。   “叮。”   电梯门刚打开一道缝,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小女孩活泼的声音。   扎双马尾的女孩牵着大人的手,正仰着头问:“妈妈,爸爸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牵着她的女人穿着件驼色毛衣,温温柔柔地说:“爸爸今天加班……好了,到了,注意看脚下,别又摔了。”   他们是这栋楼里的住户,一家三口,夫妻俩是小区里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几年前池青搬进这栋楼的第一天,女人上来送了一盒她亲手做的饼干:“听说你刚搬进来,正好我做了点饼干,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女人又羞涩地笑笑:“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但是我丈夫很爱吃。”   【……他还以为孩子真的是他的。   如果不是他条件好,在本地有套房……】   女人从电梯里出来,看了池青一眼。   池青没有回应,摁下楼层键,他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女孩天真地催促:“妈妈,你快点。”   电梯门缓缓合上。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读不到的人。   很多人心底有难以见光的念头,有深藏的无人知晓的罪责,也有最无法诉诸于口的欲望。这些像一口巨大的深渊,黝黑深邃的洞口几乎能够吞噬一切。   电梯穿越漆黑的井道急速上行。   池青在略微带着些许失重感的上行过程中,想起神经病坐在办公椅里把书从脸上拿开时的样子,怀疑刚才什么都没读到的一瞬也许只是巧合。   屋内窗帘紧闭,完全遮挡住外边的阳光,也没开灯,但池青很适应这片黑暗。   他不喜欢太亮的环境。   季鸣锐打视频通话过来的时候,他正盘着一条腿,缩在沙发里调电视频道,电视散发出冷蓝色荧光,幽蓝色打在他身上,勾出部分五官线条。   季鸣锐勉强从这片光线里看到他半张侧脸:“……大哥,你吸血鬼转世吗?这黑灯瞎火的。”   池青用实际行动表达他并不想配合:“没事我挂了。”   “你别不耐烦,我跟你说你这样影响视力……”   池青:“挂了。”   “等会儿,”季鸣锐那边格外亮堂,手机上两个视频框像是一个白天一个黑夜,明明在同一个时区,硬生生活出了时差感,“你还没回我,去医院医生怎么说?”   池青调了频,冷蓝色在他身上一闪:“医生说他也不是很有信心。”   季鸣锐:“这倒是大实话,但是现在医生说话未免也太直白了吧?”   季鸣锐接着问:“还有你碰到什么神经病了?”   提到“神经病”,季鸣锐恍然间感觉池青的脸被冷蓝色的光勾勒得更冷了。   池青:“他有病,没什么好说的。”   “……”   季鸣锐想说其实你也不是很正常。   但他不敢。   “那行,你没事就行。”说话间,季鸣锐举着手机上了车,发动引擎说,“我还得出警,回头再聊。”   池青不以为意,上回那顿饭让他深刻认识到了季鸣锐的工作性质,他放下遥控器,电视频道最后停留在一栏情感类节目上:“又是哪家闹离婚?”   季鸣锐听着池青那头传来的电视台词“虽然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了三十岁,但是我是真的爱他,我爱他的成熟,爱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纹路”,额角狠狠一抽,不知道池青平时看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认真严肃地说:“你对我的工作可能有什么误解,这回不是小打小闹了池青同志。”他强调,“这次是血案,血流成河的那种。”   池青从电视节目上分出一点注意力,隔着手机屏幕瞥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一晚上杀了七——”   池青:“七个人?”   季鸣锐:“……七只猫。”   池青毫不留情地将视线移开:“哦。”   季鸣锐知道池青不太喜欢那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他似乎对宠物没有任何感觉。   以前上学那会儿,有女生从学校小树林带回来一只流浪猫,偷偷养在教室里,全班每天下了课围过去看猫,只有池青一动不动。   “你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那时的季鸣锐比现在矮多了,每天暗搓搓穿增高鞋增加气势和竞选体育委员的底气:“可、可爱啊,你不觉得吗?”   池青倒是和现在差得不多,漂亮且阴郁,他用笔指指黑板:“说完了吗,让一下,挡到我写题了。”   季鸣锐摇摇头,挂视频前掐着嗓子说了一句:“猫猫那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猫猫。”   事实证明叠字的杀伤力真的很大,池青这回连“挂了”这两个字都没说,直截了当地切断了视频。   “海茂小区”坐落在老城区,城区内白墙青瓦,巷弄狭长,短促的自行车铃和车轱辘声穿梭在大街小巷,附近就有中小学学区配套,是个生活气息很浓厚的地方。   季鸣锐停好车,人还没走进小区,就见小区门口围了一圈人。   堆积的雨水虽然蒸发了,但是被雨水冲散的大片干涸血迹依旧沾在街道上,在阳光下刺眼又醒目。血迹是沿着草坪流下来的,死了一只猫或许不稀奇——但是灌木丛里密密麻麻地堆了足足七具猫尸。   每一具都被人用刀开了膛,内脏器官被用力扯出来,凌乱残忍地混杂在一起,死状惨烈。它们无一不瞪大着眼,从黑色塑料袋里露出半截脑袋。   有人遮住孩子的眼睛,快步穿过这片人群:“……作孽啊,那呢尬辣手的啦(怎么这么狠心)。”   季鸣锐在喧杂的人群里听到一声熟悉的哀号:“我的囡囡啊——”   是王阿婆的声音。   季鸣锐这才通过模糊的血肉,勉强分辨出了其中一只耳朵上有一块儿黑斑的银白高地,这只猫他见过。   上次去王阿婆家里查木雕案,那只猫就趴在阳台上偷瞄他们。   苏晓兰和另外一名男同事提前到达现场,她拿着本子记录完现场的情况,从灌木丛边上退下来,压低声音说:“那只是王阿婆家的猫,她女儿去世前养的,陪了她很多年……她给猫改了名字,用女儿的小名称呼它,叫囡囡。”   季鸣锐:“还有其他地方有什么发现吗,都在这了?”   苏晓兰:“都在这了,居民反馈前阵子小区流浪猫就越来越少,直到昨天为止就练最后一只流浪猫都看不见了,他们一直以为是天气变冷,流浪猫找了其他地方栖居。”   季鸣锐看着灌木丛,忍不住皱起眉。   小区发生虐杀动物的事件时有发生,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投毒”和“虐打至死”的概率较高,前者多出于邻里纠纷、嫌动物吵闹,后者出于情绪发泄、故而欺凌弱者。   将猫活生生剖开的……实在少见。   苏晓兰又说:“斌哥说他等会儿过来看看,看这时间,估计也快到了。”   “斌哥”并不是什么年轻小伙,而是从上面退下来的老刑警。年轻的时候参与过不少重案要案,两年前在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加之年纪也到了,这才退下来带带他们这些新人。   平时一到饭点,他们就喜欢围着斌哥,听他讲案子,斌哥则顺势追忆当年:“当年我抓犯人的时候——”   等季鸣锐安抚好在边上哭得站不住的王阿婆,扶着人坐在花坛边上缓了缓心情,正要站起来,就看到一辆黑色迈巴赫从街道另一端缓缓驶来,车身不偏不倚停靠在人群附近。   他们“斌哥”从副驾驶下来,斌哥全名武志斌,剃着干净利落的寸头,由于腿脚不便,手里需要拄拐杖,下车的时候黑色拐杖先落地:“怎么回事,闹闹哄哄的。”   季鸣锐却透过那一瞬的缝隙被坐在驾驶位上的人吸引。   男人侧脸极为出挑,他似乎往这看了一眼,眼睛生得异常风流,他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上戴了一枚很细的戒指。   “斌哥。”   武志斌杵着拐杖也依然走得脚下生风:“什么情况?”   季鸣锐往边上让,方便他看清灌木丛里的情形:“死了七只猫,虐杀手法完全一样,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下过一场雨,很多痕迹都被雨水冲走了……而且这边的监控坏了已经有一个月,小区其他地方的监控正在调。”   武志斌:“全是些没有用的信息,你不如说你们在现场勘查了这么长时间,什么也没查到。”   季鸣锐:“……”   武志斌杵着拐杖,费力蹲下去,对着七具猫尸看了会儿,忽然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季鸣锐和苏晓兰站在他身后,一时间没听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季鸣锐看了苏晓兰一眼,暗示:我都汇报完了,这是在叫你?   苏晓兰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   苏晓兰张张嘴,正要再继续挤点什么信息出来,就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说:“从鞋印看嫌疑人是一名成年男性,但是他身体素质可能并不是很好,力气很小。”   她回过头,对上一双微挑的眼眸。   他们在现场看了半个多小时,都只看到一些表面信息。   但是这人一开口就开始勾勒嫌疑人的特征,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身体素质不好”——很多时候在案件里往往正是这些小特征暴露了凶手。   苏晓兰也顾不得两人并不相识的关系,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男人并不觉得冒犯,指指地上:“塑料袋。”   “塑料袋底部有严重磨损的痕迹,说明在曾地上拖行过一段时间。”   他说完,又从善如流地拿起苏晓兰先前搁置在灌木丛边上的橡胶手套。   这些猫尸胸口都有被刺穿的痕迹,一个个血窟窿极为骇人地排了一长排。   “伤口切面并不平整,有被来回拉扯的痕迹,”男人的手很轻地托起猫的尸体,查看过后,手在猫的眼睛上停留,又很轻地在猫瞪大的眼睛上掩了掩,将猫的眼睛合上,使它看起来走得安详了一些,“这应该是一把小型的锯齿刀。”   “他是谁啊?总局的人?”季鸣锐小声问。   苏晓兰说:“不知道,我刚听到斌哥叫他‘臭小子’。”   此时另外一名全程没说话的男警才恍恍惚惚地开口,质疑道:“你俩到底是不是干这行的?”   季鸣锐、苏晓兰:“?”   “他是刑警总队前顾问,解临。”   男警说完,又极为隆重地补了三个字:“……我偶像。” 第6章 刀具   季鸣锐被“刑警总队”四个字震了又震。   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季鸣锐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位刚上岗的小片警,奋斗在升级打怪抓犯人的路上,但刑警一直是他的最终目标,饶是如此,他都不太敢奢望自己能进挤总队。   男警作为一名合格的粉丝,对偶像的战绩如数家珍:“他参与过华南市7.19灭门案,9.02连环杀人案,3.10投毒案……”   这些案件名称和犯案时间如雷贯耳。   无一不是省内曾经轰动一时的、影响极恶劣的案件。   季鸣锐听着听着,从“牛逼透了”这个感慨里缓过神来,察觉出这些案子的共性来:“你等会儿,这些案子距离现在起码有十年了吧。”   他说的这些都是距今十多年前的老案子。   季鸣锐看了眼解临的背影,男人还在翻动那团苏晓兰碰都不敢碰的模糊血肉,他动作其实很温柔,像是怕惊扰它们一样,手沾着血迹的指抚过皮肉,沿着刀痕一点点划下去,由于案发现场过于血腥,这动作怎么看怎么都挺让人汗毛直立的。   季鸣锐眼神迷离地说:“想不到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年纪居然都已经这么大了。”   苏晓兰也点点头:“是啊,我以为他只有25岁左右呢。”   男警:“?”   这怕不是两个傻子吧。   男警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们。   “他年纪确实不大。”   男警似乎嫌这句话体现得还不够直观,又补上一句:“他是当年刑警总队队长解风的弟弟,第一次协助参与案件的时候,他还在上高一。”   苏晓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季鸣锐想起高一那会儿还在为了竞选体育委员而偷偷穿增高鞋垫的自己:“……?!”   同一物种之间的差异性居然可以达到这种程度吗?   季鸣锐:“不过有个问题啊。很牛逼我知道,但是顾问就顾问,为什么还有个‘前’字?”   “小姜,你过来——”   男警正要张嘴,武志斌便冲他招招手喊他过去。   姜宇收拾好激动的心情,带着笔记本一路小跑过去:“斌哥。”   武志斌带这帮新人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挨个给机会询问:“你来说说,都看出些什么了。”   姜宇努力试图将目光集中在案发现场上,但是真的很难做到。   武志斌手里的拐杖换了角度,冷不丁一下打在他小腿肚上:“让你看现场,你盯着别人看什么!”   姜宇:“……对不起斌哥。”   姜宇最后看了解临一眼。   透过男人微曲的指节,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某一幕画面,年仅十几岁的少年坐在会议室长桌主位上,手指轻敲桌面的样子。   姜宇之所以对这些信息了如指掌,是因为他父亲在总局任职多年,他很小的时候就习惯每周五放学去局里找个空地儿写作业,等他父亲下班。   总局里的人总是很忙碌,总是脚不沾地,身不沾家的。   年幼时的他经常会在写完作业后偷偷隔着会议室的玻璃门往里看,想看看自己父亲工作时的样子,尽管大部分时间不用看也知道,父亲一定是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上的案件现场照片。   那时的刑警总队队长解风是局里风光霁月的一号人物,待人温润有礼,年纪轻轻就坐上了总队队长的位置,杰出青年代表人物,履历和口碑都漂亮得像本教科书。   但比起他的光环,姜宇印象最深的却是他弟弟。   那年“华南市7.19灭门案”轰动全城,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媒体大幅报道,破案压力与日俱增。男警透过玻璃窗看去,看到父亲紧皱的眉连着好几天都没再松开过。   直到案发后第十天——有人提供了一个突破口。   父亲已经十天没回家了,他在会议室外偷偷张望,看到父亲拉开门、和几名刑警急急忙忙地跑出会议室。   再回来时,带了一个人。   一名身穿校服的少年走在队伍最末尾,他应该是刚放学,蓝灰色校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长了一张在学校里经常收情书的脸。   他进去之后,会议室里的位置布局变了。   少年被人请到主位上。   会议室长桌总共十几个位置,他坐的位置最远,却刚好正对着还没来得及关上的投影屏幕。   灭门案现场照片一一陈列在屏幕上,幻灯片荧光不断在室内闪烁变化。   姜宇透过百叶窗缝隙,看到少年手指交叠,抵在桌面上,坐在他身侧的两排刑警穿的都是制服、版型凌厉沉静,肩上扛着银色徽章,他那件高中校服在会议室里显得格格不入。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少年叫解临。   是总队队长的弟弟。   ——“顾问就顾问,为什么还有个前字?”   姜宇脑海里闪过最后一次见到少年时的情形。   他父亲难得地激动:“我不同意——他太危险了!你们看过他的心理评估报告吗——是,我是不知道在绑架案里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以前还有解风,现在解风人不在了,没人压得住他,把他招进来你控制得住吗?谁控制得住?!”   -   解临并不知道现场还有一位“故人”,他此刻的注意力都被那只银白高地猫猫爪里沾上的薄薄纸片吸引。   他把那半片薄纸片揭下来,凑近了看,发现这是一张白底红框的小卖部标价贴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被血水浸泡后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人”字偏旁。   -   “真的有人十五岁就能破案吗?”   “这种人是真实存在的吗,除了名侦探柯南动画片——我现在还是难以置信。”   季鸣锐下了班,直接开车去池青家里,去池大爷家的原因主要是因为顺路,池青家离海茂小区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他一进门就躺倒在沙发上,边躺边怀疑人生。   季鸣锐在沙发上将自己翻了个面,躺得四仰八叉。   季鸣锐继续感叹:“太离谱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啊!”   池青:“在买增高鞋垫,求着我给你抄作业。”   季鸣锐:“……”   池青继续:“追隔壁班女生,没追上哭了整整半小时,还想往我衣服上抹眼泪,所以好不容易哭完又被我揍哭了。”   季鸣锐:“…………”   池青:“还要我继续帮你回忆吗。”   季鸣锐瞬间清醒了:“不用了,谢谢。”   池青说话的时候正在切面包,开放式厨房冷冰冰的没什么烟火气,他家里锅碗瓢盆没几个,刀具倒是很多。   季鸣锐发觉屋内光线不好,起身开了灯:“你是什么夜视动物啊,黑灯瞎火的也不怕切到手。”   屋内原本昏暗的光线一下亮堂起来。   池青被这片光线惊扰,正在用小刀削面包的手顿了顿。   泛着银光的刀锋偏移,直直地刺进指腹。   池青:“……你今天是活腻了吗。”   季鸣锐边道歉边去找医药箱:“我错了。”   然而他医药箱还没找到,看见池青对指腹冒出来的鲜血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很平淡地将指腹凑到唇边,血迹瞬间消融在他唇间。   季鸣锐想说“你还真是吸血鬼转世”,目光却无意中被池青手中那把刀所吸引。   那是一把锯齿刀,刀尖细长,刀身呈弧线型,锯齿纹像一排锐利的犬类牙齿,闪着锋寒般的光芒。   ——“伤口切面并不平整,有被来回拉扯的痕迹。”   ——“应该是一把小型的锯齿刀。”   池青:“你看什么?”   季鸣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青手里的刀:“这刀什么时候买的,在哪买的,能给我看看吗?”   池青没问为什么,他把刀反了反,刀尖朝自己,把刀柄递给他。   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让他发现在刀柄上还贴着张没来得及撕下的价格标签,他随手把标签撕下来,说:“大概上个周,路边。”   池青所在的小区离海茂不远,很多大型配套都是区域共享的,季鸣锐接过刀看了又看:“还记得是哪家店吗?”   池青:“便民杂货。”   季鸣锐彩虹屁张口就来:“有时候我是真的佩服你这过人的记忆力……”   池青把刚撕下来的标签贴在他手背上,季鸣锐低头看了眼,看到白底红框上印着杂货店的名字“便民”:“……”   -   “叮铃——”   距离“海茂”五百多米处的一家普通杂货店门铃响了一声。   解临环视一眼这家店,店面狭小,从里到外都布置得很老旧,陈设仍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就连给商品贴价格标签这种过时的习惯也延续到了现在。   两公里范围内,会给商品贴标签的只有这家杂货店。   杂货店进门就是零食区,薯片包装上贴着价码:¥6。   长方形标签上用蓝色底的字样印着这家便利店的名字。   厨具区在里面,解临随手拿了几袋零食往里走,里头摆着琳琅满目的锅碗瓢盆。   第二层货架上摆了几种水果刀。   锯齿刀因为使用途径较少,不如刀口平滑的水果刀畅销,因此被放置在最里面,还剩下四把。   杂货店里店主不在,前台只有一名小男孩趴在柜台上写作业,他似乎很习惯帮家长看店,见有人要结账,放下笔、动作娴熟地开始算价格。   一只手在他的作业本上敲了敲:“小朋友,第三题选错了。”   小男孩看了来人一眼。   解临拿起边上的铅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串很简单的公式,写完后,他又说:“能不能告诉哥哥,最近有谁来买过这种刀吗?”   男孩拿着零食,看了眼那把待结账的锯齿刀,想了想,说:“有。”   “一个很漂亮的戴手套的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池青:?   喜提嫌疑人 第7章 嫌疑   很漂亮的。戴手套的。哥哥。   解临眉头微挑。   他几乎瞬间想起某人推开心理咨询室的门进来时的样子。   许是因为身形清瘦的缘故,他身上仍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少年气,长得确实漂亮,眉眼精致,眼神沉郁,浓墨般的黑色和唇色相撞,黑色手套裹着细长的手指坐在对面。   “是不是大概这么高,”解临抬手在自己额角处比了比,说话时语调不像在盘查嫌疑人,倒像是在寻找失踪多年的恋人,“长得确实挺漂亮。皮肤很白,戴黑色手套,不太爱说话,也不太喜欢别人碰他。”   小男孩点头。   解临:“头发有些长,大概到这,遮着眼睛,浑身上下哪儿都白,唯独嘴唇跟擦了口红似的。”   解临说得太详细,小男孩透过这番描述,仿佛再度看到了那位来买过刀的漂亮哥哥。   小男孩点头点得活像表情包,头如捣蒜:“那个哥哥有点凶,我想帮他把东西装好,他都不让我动。”   解临颇为赞同:“他是脾气不太好。”   小男孩:“你在找他?你们认识吗?”   解临把结过账的零食留在桌面上,只拿了那把锯齿刀,丝毫没有一点少儿不宜的觉悟,沉吟着说:“算认识,我摸过他的手。”   小男孩:“?”   “零食送给你,继续写作业吧小朋友,”解临没再多说,走之前抬手在小男孩头上碰了一下,“好好学习。”   解临推门出去,外头天色已经彻底黑了,空气略显沉闷,似乎是又要下雨。   与此同时,季鸣锐还拿着池青用来切面包的锯齿刀翻来覆去端详,他回忆着今天现场发现的尸体,试图用池青的面包模拟尸体,来一个情景再现:“凶手用的就是这种锯齿刀,他应该是从这里,这样,一刀下去,割开猫的喉管——”   池青:“……”   季鸣锐抬头,反问池青:“是吧,应该是这样没错,你怎么想?”   池青在等微波炉里的热牛奶,等微波炉倒计时:“我想我或许应该换一个头脑智力发育更健全的朋友。”   季鸣锐沉浸在案子里,隔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池青已经捧着牛奶回客厅继续看莫名其妙的情感类电视剧去了。   接下来几天季鸣锐一头跌进没完没了的工作里,忙得连手机都没工夫看,王阿婆每天坚持坐在派出所办公室里喊“囡囡”:“凶手一天没抓到,我就一天待在这里不走,我可怜的囡囡啊——”   除了继续找凶手,每天还有其他各种需要处理的报警电话。   “喂?110吗,我想跟我女朋友分手,但是她拿自杀威胁我,我该怎么办?”   “……”季鸣锐一个头两个大,“那女孩没事,就是想威胁男方而已。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又去了趟海茂,监控都看完了,什么也没拍到,便利店我也去问过了,小区里住户那么多,证据和信息都不足,根本没办法锁定目标。而且又下过雨……”   下过雨是一个极其不利的因素。   季鸣锐以前想当刑警,想的都是刑警威风八面叱咤风云的样子,他头一次稍许窥见到这个行业的残酷,命案明明就发生在自己眼前,但是他束手无策。   几具无人认领的流浪猫尸被他和苏晓兰合力埋在小区树林里,他们挑了一块只要有太阳、阳光就能照到的草坪。   没有线索,无法锁定嫌疑人,什么都没有,但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猫尸只是一个缩影,更多唏嘘残酷的案件可能至今都像被葬在树林深处静静腐烂的猫尸一样,根本等不到天亮,也等不到真相。   苏晓兰这几天也明显沉默许多。   他们新人小组三个人负责这起杀猫案,只有姜宇边吃着泡面,边不断翻看现场照片,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划动,不知道在划着什么。   季鸣锐经过他身后时,用文件袋拍了他一下:“你划拉什么,看你划拉半天了。”   姜宇把剩下的面条吸溜进嘴里:“我在看刀痕。”   季鸣锐不能理解:“都看几天了还没看够?看出什么来了?”   姜宇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他摇完头又说:“我就是觉得很奇怪,那天我偶像把每一具猫尸都仔仔细细看过去了,他的手指就是这样跟着刀痕划拉的……”他说着,给季鸣锐示范,“就像这样。”   姜宇用手指指尖缓缓跟着刀痕的走势描绘,就像那天解临做的那样。   季鸣锐他们可能没注意这种小细节,但是姜宇怀揣着对偶像的过分关注,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举动。   姜宇挠了挠后脑勺:“他好像很在意这些刀痕……他在看什么?”   季鸣锐跟着琢磨了一下,最后很坦诚地说:“我不知道天才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毕竟我十五岁还在为追不到隔壁班女生而痛哭流涕。”   姜宇:“……”   季鸣锐回到办公位上,等泡面泡开的过程中,总算有几分钟闲暇时间去看手机。   他给自己的好兄弟发过去一句消息,想求安慰:我最近好忙。   他的好兄弟很快用实际行动让他清醒。   -忙就别给我发消息了。   -……你听听自己说的这话,还是人吗。   季鸣锐连发两条:你今天干什么呢?   那边隔一会儿才惜字如金地赏给他两个字。   -复诊。   季鸣锐对着这两个字,掀开热气腾腾的泡面盖,心说他兄弟为了治洁癖还真是挺努力的。   这天心理诊所照常营业,这是池青第二次踏进这个地方。   “欢迎光临——池先生您好。”前台已经记住了池青的名字,她停下手里的活,面露微笑道,“请您先去待客区稍等,我去通知吴医生。”   池青隔着手套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关节,皱起眉往那片全是猫的待客区看了一眼。   他不太想和这群毛茸茸的东西待在一起。   待客区还是老样子。   几把空位,几只趴着睡觉的猫,有只猫似乎还认出了他,冲他“喵呜”了一声。   池青视线往边上移了几度,这才发现比起这群毛茸茸的东西,待客区还坐着一个更讨厌的。   解临坐在右侧沙发上,手里翻着本杂志,他似乎已经在这坐了很久,抬眼朝池青看过来的时候,给人一种“我等你很久”了的错觉。   他合上杂志,眉眼一弯:“又见面了,池先生。”   池青:“……”   为什么这个神经病也在。   他今天出门是又没看黄历吗。   池青略过他,找了一个最远的空位,两人一左一右,隔了大半个待客区。   解临这种哪怕你暗示再深都能第一时间听出来的人,这会儿却像看不懂他的意图似的,他俯身将杂志放回茶几上,相当自然地换了位置,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想到你也约了今天,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池青说:“我们对缘分的理解可能有误差。”   解临很少踢到铁板,他习惯性给池青倒了杯水:“你对我好像很有意见。”   池青没有否认:“你可以再自信一点。”   “嗯?”他发这个字字音的时候拖着有点暧昧的尾音。   “把好像去了。”   “……”   解临也不生气,依旧笑着把抵在桌面上的那杯水缓缓推过去。   他五官风流归风流,但是轮廓线条却很凌厉,眼尾细长,如果不是眼里的神情冲淡了那点距离感,这才让人忽略了他看起来其实并不是好接近的类型。   池青坐的座位附近趴着一只睡着的猫,那只猫睡得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挪个位置继续睡,然而它的爪子还没挨到池青身侧的沙发扶手,就被池青隔空警告:“别过来。”   猫:“喵?”   池青:“别在这睡。”   猫:“喵呜?”   池青:“你就算过来我也会把你扔回去。”   猫:“……”   一人一猫跨越物种奇迹般地交流了几句。   那只猫终于放弃挪窝的想法,摇着尾巴跑了。   解临倚在边上看热闹似的看他俩:“你不喜欢猫?”   他想起上一次见面,池青身上没有猫毛,当时他随口说了一句“你应该不喜欢猫”,池青并没有反驳。   这一次见面,无疑印证了这个猜测。   池青不想再听见类似“猫猫那么可爱你为什么不喜欢猫猫”的言论:“我不喜欢猫,更不喜欢和不太熟的人废话。”   池青说完,注意到解临捏着玻璃水杯的手,刚想说“不用给我倒水”,就见那杯水临时变化了一下轨迹,杯子里的水不偏不倚正好洒在他手套上:“……”   “不好意思,”始作俑者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我没拿稳,擦一擦?”   池青忍了忍,没忍住,洁癖发作只能把手套摘下来,他没接解临递过来的纸巾,擦手的时候却发现边上这人似乎一直在盯着他的手看。   上次解临只摘了他一只手套,现在总算看到另一只——男人纤细的指节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刀痕。他这肤色白得就连一颗不起眼的痣都看得一清二楚,更别说一道一公分左右的伤口了。   刀很明显是从指腹不小心扎进去的,伤口明显要比一般刀伤更粗,不是普通的水果刀。   解临指了指那道伤口:“切东西的时候伤到的么,怎么这么不小心?”   池青在擦手的过程里,认认真真地思考起一件事。   就算这位吴医生技术再如何精湛,有再多成功案例,他也该考虑换一家诊所了。 第8章 交锋   解临说话时眼睛还盯着池青的手,半天没挪开。   池青擦完手后仍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一寸一寸、从腕骨一路看到指间,每一处地方都没有落下,最后以一种令人浮想联翩的眼神停在他指腹的伤口上。   池青凉凉地说:“看够了吗。”   解临思考了一会儿,反问:“我说没有就能让我多看会儿吗?”   池青:“……”   池青:“吴医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   解临:“什么话?”   池青:“你病得确实挺严重的。”   对待客区情况一无所知的前台在不远处通知:“——池先生,您可以进去了。”   池青拎着沾上水的手套起身,不想再跟这人多说一句。   解临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他今天身上披了一件很长的黑色风衣,西装裤腿挺括,坐在沙发上姿态闲适,他收回目光,手指捏着那枚细指环转动两下,还嫌刚才说的话不够讨人嫌,又补了一句:“下次拿刀的时候小心些,你手那么好看,别再划伤了。”   “……”   吴医生从池青一进门,就察觉出他的顾客今天似乎很有情绪:“今天发生什么事儿了吗?你似乎不太高兴。”   池青把湿了一半的手套搁在边上,终结这个和某位神经病扯上关系的话题:“没什么,洁癖犯了。”   两人很快进入正常的咨询流程。   吴医生翻阅池青上次填写过的资料,聊家常似的说:“你以前是……学表演的?”   “我平时也爱看电视剧。”   吴医生非常识趣地把‘但是没在电视上看过你’这几个字咽下去,又说:“表演这个行业很有意思。”   在长达一个小时的咨询里,吴医生对面那位池先生依旧没什么反应,对这些能够拉近距离的家常话也并不感冒,他的态度很快让吴医生感觉自己似乎只是在说废话。   相比在这一个小时的咨询过程中的表现,这位池先生只有在起初进门时、带着点情绪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更鲜活一些——虽然他似乎仅仅只是因为手套湿了。   接手这位顾客才不到一周时间,吴医生开始束手无策。   咨询结束,吴医生习惯成自然,他一合上资料、一从椅子里站起来就下意识和人握手道别,速度快如条件反射。池青没来得及提醒。   于是池青第二次听见失真的声音以一种吴医生独有的平和语调缓缓吐槽:【这是我职业生涯里第二次遇见这种瓶颈,要不劝他换一家诊所吧……】   “……”   他正想把手抽回来,就听那道缓慢的声音又说:   【……上一位还是解临。】   池青的手顿了顿。   【解临这小子,这么多年咨询下来心理学学得都快比我专业了。整天定期过来咨询,可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问题。】   池青心说。   他都病成这样了。   很难看出来吗?   这天室外天气湿冷,偶尔有风吹来也略显沉闷,空气里气压变低。南方时常这样,一旦下雨便连绵几日不绝,这阵艳阳天估计也撑不了几天,很快又要让南方人民回归到‘晒不干秋裤’的苦恼中去。   池青两次被迫摘掉手套,从心理诊所出去之后仍旧很不适应。   微凉的风,甚至是肆无忌惮照在手背上的光线,这些触感都很陌生。   他正准备叫车,停靠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迈巴赫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从道路另一侧掉头拐了过来,不偏不倚在他面前停下。车窗缓缓降下,露出车主那张比豪车更引人注目的脸。   解临一条胳膊搭在车窗上,俯身跟他打招呼:“去哪儿,送你一程?”   池青指指马路对面拄着拐杖的老人:“看到那个人了吗。”   解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马路上人来人往的,那位老人在人流里走得特别慢。   池青:“你没事干的话,可以开车送他一程。”   “……”   “你真当我闲?”解临说,“我没那工夫送别人回家。”   池青提醒:“我跟你不熟。”   解临找借口找得相当熟练:“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没有被我泼了一手的水让我过意不去,就当是赔礼道歉,我送你回去。”   “如果你真的非常在意这件事的话,”池青看了眼时间,“我叫的车还有三分钟到这,你有三分钟的时间去边上便利店买瓶水。”   “?”   池青:“我不介意泼回去。”   解临没再坚持,把搭在车窗上的胳膊收了回去。   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池青透过大喇喇敞着的车窗窗口,看到解临副驾驶座位上放着的塑料袋。   塑料袋装着一把新买的锯齿刀。   和他家里那把一模一样。   他同时回忆起的,还有季鸣锐昨天跟傻子一样拿着刀念叨的话。   ——“凶手用的就是这种刀。”   池青忽然继续了刚才那个被他中断的话题:“我们应该不顺路。”   解临听到这句话后,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一下,状似无意地试探说:“我住海茂附近,你说顺路吗。”   池青没有回答这句话。   解临不知道他这句试探,到对方耳朵里成了另一种意思。   有刀。还住海茂附近。   两个关键词都恰巧对上了。   两人一个冷脸站在诊所门口,一个笑吟吟地坐在车里,看着对方却各怀心思。   阳光被成片的积云遮住,黑压压的乌云从天际奔涌而来,似乎是又要下雨了。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雨,”永安派出所里,季鸣锐看眼窗外,看到滚滚黑云,说,“估计这雨是没跑了,我可能没带伞,姜宇,你是不是有两把伞?”   没人回应他:“……”   “姜宇?”   还是没人应。   季鸣锐把头扭回来,看到他同事红透的耳根,以及不自然且飘忽的眼神。   季鸣锐:“你吃错药了?”   姜宇维持着吃错药的状态,双手在键盘上敲出一段十分流利的乱码,同时说:“我偶像来了,你小点声。”   季鸣锐一抬头,对上解临身上那件黑色风衣,过膝的长风衣穿他身上跟名模出街似的,他站在斌哥办公室门口,递过去一袋包装十分讲究的餐厅外带盒。   武志斌接过餐袋:“你小子怎么来了。”   “送温暖,”解临说,“猜你肯定没吃饭,刚才经过就随便买了点。”   武志斌侧身让他进去:“……偶尔一顿不吃,又没什么关系。”   解临把桌上那桶没来得及泡的泡面拿开:“你那是偶尔吗,等你胃病发作的时候就知道有没有关系了。”   武志斌没那么讲究,以前出任务的时候人都不一定能不能活着回来,还在乎这一顿两顿饭的,胃病再疼也都只当它是小毛病。   他在这边吃着饭,解临坐在他对面随手翻照片。   武志斌刚掰开筷子,看到解临在看那天的猫尸现场照片,他面不改色地往嘴里扒拉一口饭:“你好像对这个案子特别感兴趣。”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武志斌再清楚不过,解临十五岁正式被刑警总队请去当案件顾问,但在更早之前——总队队长解风书架上那些满书架的专业书和各种国内外知名案件记录,解临都翻看过。   说这个本就极有天赋的孩子是看着这些犯罪记录长大的也不为过。   他什么案子没见过,为什么偏偏对一桩普通的杀猫案那么在意?   解临没否认,他再度看了眼那些猫的尸体,只说:“有一个……让我有点在意的人。”   “嫌疑人?”武志斌问。   “不能确定,”解临说,“其实他身上有几处不符的地方,但确实很可疑。”   解临翻完那堆资料,发现和当初他在案发现场看到的情况基本一样:“还是这些?一点进展都没有?”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武志斌气不打一处来,他放下筷子拎起边上的拐杖走到门口,用拐杖遥遥一指,气吞山河地对着那几位偷瞄办公室情况的新人们说:“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给我滚进来。”   十秒钟后,季鸣锐、苏晓兰、姜宇三人笔直站成一排。   武志斌秋后算账:“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事发整整五天,一点进展都没有?我有时候也真佩服你们的能力。”   没人敢说话,倒是解临替他们解围:“你这么凶干什么,对新人能不能温柔点。”   武志斌拐杖点地:“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受不得刺激,我倒是也希望他们能够对我手下留情,别成天刺激我。”   季鸣锐:“……”   苏晓兰:“……”   因被偶像看着而胀红脸的姜宇:“……”   最后还是季鸣锐顶着生命的危险勇敢地站了出来:“额,实在是因为,下过雨……”   所有人都默认“雨”是一个极其不利的因素。   解临却对着照片看了会儿,说:“雨可能是一个重要线索。”   所有人齐齐看向他。   解临又说了一句:“为什么偏偏是雨天?”   “从脚印看,抛尸现场并没有长久停留的作案的痕迹,所以那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一个力气明明不大的人,还要特意把尸体运出来,说明第一案发现场一定存在导致他转移尸体的某种特征——他出于什么原因,不能再把尸体藏匿在那里了。”   “抛尸现场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但是第一案发现场一定找得到。”   “家猫比较温顺,捕捉起来不费什么力气,”解临目光略过照片中那只唯一有主人的银白高地,留在其他六只流浪猫尸体上,“可流浪猫不一样,现在又是冬天,在什么地方能毫不费力地捕捉到这么多只流浪猫?”   此时窗外响起一声闷雷,“轰隆”一声,紧接着雨点淅淅沥沥砸在玻璃窗上。   临近夜里,果然下起雨。   天已经黑了,即使是下雨也下得很安静,与此同时,池青在家里,捧着水杯看到茶几上有一打季鸣锐走时遗留在他家的案件照片,由于房间内没开灯,几张照片乍看过去黑乎乎的像一打黑白默片。   池青一边慢吞吞地喝着热水,一边拿起那叠照片,就着电视机透过来的微弱光线查看起来。   直到电视光线变换颜色,才将照片照亮一点儿。   池青看了许久才放下照片,继续捧着水杯朝电视屏幕看去,直到节目结束,电视上开始播广告他都没什么反应。   半晌,广告结束,他才动了动,从边上摸出手机,点开联系人里备注为“季鸣锐”的联系人。   然而网络另一头的季鸣锐仍处于怀疑人生怀疑自我的状态里:“……”   解临都走了,他脑内还不断在想:我人傻了。   他怎么能分析出那么多东西的?   ……   最后他给了自己灵魂一击:   我难道真是弱智?!   季鸣锐一度没缓过劲来,错过了池青发来的消息。   -除了抛尸现场以外,你们勘察过第一现场吗。   池青继续打字。   -凶手犯案的地点可能是冬天流浪猫聚集的地方,那个地方的特征是出入口狭窄,或者说不利于逃窜。   池青发完这段话,没等到对面回复。   他看了眼窗外的雨。   一般来说下雨天他的心情都很不错,今天也不例外。   他怀着难得的好心情,想到为了这七具猫尸哀嚎了很多天的季鸣锐,心说如果这人再继续这样嚎下去,案子破不破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被烦死的速度肯定比季鸣锐破案的速度快。   于是池青带上手套,拎着把伞出了门。   海茂小区离他们小区相隔不过三个路口的距离,深夜路上行人很少,池青一路走过去都没碰到什么人。   海茂小区门口那片染过血的草坪已经被人清理过了,池青努力回想这一片的街道构造,发现同时满足所有必要条件的地方并不多,他走过几个容易聚集流浪猫的地方,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池青撑着伞蹲在那儿看了会儿,地上干干净净,只有几只装了剩饭的破旧猫碗。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离海茂不远,有一间废弃的小厂房,那间厂房已经闲置很久了,只是最近隐约有流传这间厂房很快会被回收改建的说法。   “哗啦——”   雨势越下越大了。   池青撑着伞,手指搭在伞柄上,往厂房走去。   这间厂房占地并不大,大部分地方都用来堆放废弃的机器、管道,门早已生锈,门边的杂草已经长了很高,但是出入口位置却仍是平的。   有人经常出入这里。   而且更重要的是,厂房里有人。   池青在一片黑暗里看到一个人影,那个人正蹲着,手里拎着一把带血的锯齿刀,他脚下地面上的颜色远比眼前这片黑更深,应该是沉积已久的血迹。   那人听到声音,微微侧了侧头,于是池青对上一张白天才刚见过的、能瞬间打碎他好心情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解临:你很危险   池青:你也不赖 第9章 对决   两人所站的距离不超过半尺,即使天色深暗,这个距离也足够他们互相看清对方。   解临此刻正蹲着,他其实没有完全看见池青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来人从毛衣里探出来的半截苍白削瘦的手腕,再往上是熟悉的黑色手套,由于撑着伞,雨伞刚好遮挡住半张脸,只看得到下巴和一抹鲜红的唇色。   买过刀,不喜欢猫,指腹有刀痕。   这些要素如果只能称得上“可疑”的话,那么再加上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撑着伞来到第一案发现场这一条铁证,这位姓池的先生恐怕就不仅仅只是有嫌疑那么简单了。   “嗒。”   此时沿着屋檐汇聚的雨水落下,重重地砸在伞上。   解临想过雨天凶手有一定概率会再次犯案,但是没想到真就这么巧,他缓缓松开手里那把凶手遗留在现场的锯齿刀,率先打破沉默:“又见面了。”   哪怕是现在这种情况,他看起来也并不紧张,说话时甚至仍旧带着笑,只是那双常年含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冷意:“一天之内能跟你碰见这么多次,还说这不是缘分?”   池青视线停留在被他放下的那把刀上。   刀沾着血迹。   由于需要划开皮肉、可能还会磕到尸骨,刀身有很明显的磨损痕迹。   锯齿和普通平滑的刀口不同,齿锋嶙峋交错,上面甚至还带着划开皮肉时意外嵌进去的碎肉,那点像牙缝间嵌缀的肉末由于周围肮脏的环境,早已经变成暗淡的黑色“污垢”。   池青眼前闪过白天解临车座上那把同样的刀。   ——“我住海茂附近,你说顺路吗。”   池青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把原本低掩的伞撑高,将剩下半张脸也露了出来,这回并没有否认:“是挺有缘分的。”   池青话音刚落,解临先有了动作——他抬手把原先系在脖颈间的领带扯开了一些。   解临试图让他束手就擒,放弃无谓的抵抗:“你要是乖一点,我下手的时候尽量轻一些……免得你皮肤那么白,到时候身上全是印。”   然而这话落在池青耳里就是威胁。   嫌犯在凶案现场被抓现行想灭口是常有的事——虽然不至于为了几具猫的尸体就这么大动干戈。   但对方有病,这就很难讲了。   厂房附近人烟稀少,这里本来就是一块被废弃的地方,靠近海茂小区后门,平时白天都鲜少有人出入这里,更别提下着雨的深夜。   一般人可能会怕,但是池青长这么大就不知道害怕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份对案发现场的冷淡让他此刻看起来更有嫌疑了。   池青回敬:“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既然没谈拢,”谈话间解临已经走到了门口,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逼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在解临动手的瞬间,池青往后退了一步。   在两人几乎快要相贴之际,池青一直搭在伞柄上的手指往上挪了几寸,找到收伞的开关,那把透明材质的长柄伞骤然合拢,他将伞尖调换了一下方向,尖锐锋利的伞尖笔直向前刺去!   解临偏过头,用手肘格挡,强迫改变伞的行动轨迹,避开雨中朝他袭来的伞尖。   饶是如此,解临颈侧还是被池青划出了一道痕迹。   “挺聪明,”解临一只手抓着伞,另一只手用指腹抹了抹那道细长的伤痕说,“还知道用伞。”   男人领口敞着,身上那件衬衫逐渐被雨淋湿,他这副皮相时常流露出一种天生的暧昧感,伞尖划出的痕迹仿佛猫抓似的。   池青没说话。他拎着伞,伞尖依旧像一把银针似的,直直地对着他。   季鸣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好兄弟此刻正在经历什么。   他写完要交的报告,这才按了按颈椎,抬起头看一眼手机。   看完手机未读消息之后他收到了今天第二次暴击:“……”   -谢谢你们。   -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有了你们,才让我每天都怀疑我的存在是不是拉低了人类智商的平均值。   -不过我有个问题。   -你到底是怎么和人家得出同一个结论的?   虽然解临当时说完那堆话之后就走了,他们本来也要跟着去,斌哥只对他们说:“你们就别过去了,把今天要交的报告先交上来再说,他一个人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天才面前,他们确实太多余了。   季鸣锐几乎都能想象出池青和解临两个人同时在推同一件事的样子。   他感叹着,最后发过去一句:   -有机会真该让你和人见一见,你俩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然而两位很有“共同语言”的人此时还在交手,池青手机早就在打斗中掉落,机身落在草地里和淤泥亲密接触,机身滑出去一段距离后彻底报废。   解临一开始顾忌他手里那把伞,将节奏放缓,那把伞是个双刃剑,能刺向他的同时,也很有可能不小心伤到使用者本身。   于是解临一边打架还要一边提醒正在和他互殴的那个人:“你小心点。”   那个人显然不想和他对话。   伞身在空气里挥出一个干净利落的弧线,残影未消,直冲他暴露出来的弱点挥去——   解临没躲。   池青的目的也不是真的要刺他,只是想借此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是解临接了这一下,反倒让他抢占先机,他死死锢住那把伞:“说了小心点,把伞放下。”   “……”   池青其实很不擅长近距离打架,因为他洁癖。   解临很快也反应过来他这个特征,看准时机直接将人按倒在地。   他第二次碰到那双戴黑色手套的手,由于下雨的缘故,两人身上都湿得不成样子,池青额前过长的刘海已经被雨水浸透,那双墨色的眼睛远比周遭的夜色更深。   解临把人压在身下,一手按着他,另一只手去解自己颈间那条本就松垮的衬衫领带,一把将领带扯了下来。   池青隐约察觉到不对:“你干什么。”   解临扯下领带,去绑池青的手:“怕你不老实。”   那条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领带被他当成绳索用,银灰色领带在池青手腕上缠了好几圈,解临没想到池青手腕这么细、缠完几圈居然剩下很长的一截。   然后池青眼睁睁看着神经病把剩下半截缠在了他自己的手腕上,将两个人手绑在一起,最后打上一个牢固的死结:“……”   这是铁了心不让他跑。   “起来。”解临说。   解临摁着他从同侧车门上车,发动引擎,车发动前雨刷先将车窗上堆积的雨水刷去。   池青深觉他真的有病,上个车都费半天劲:“去哪?”   解临反问:“去哪儿你心里没数吗?”   池青:“……”   每一个虐杀动物的人,都具有一定的潜在犯罪可能。   池青盯着那片雨刷,透过车窗,试图检索自己可能会被带去哪里。   ……   这里再往前开五公里就是远郊。   三公里内有座山,这两个地方都是容易下手,也容易藏匿尸体的地点。   也可能这神经病会把他带回自己家,家是人最熟悉、也最让人感觉到安全的地方,很多凶手最初犯案,都会选择在自己的心理安全区内。   车缓缓驾驶出去。   池青垂下眼,开始在心里默默推算路线。   如果车开往远郊,途径几个红绿灯?几个服务站?   下雨天道路很容易拥挤,如果利用等红绿灯时堵车的时间,不是没有逃脱的可能。   解临根本不知道池青正在想些什么,如果他知道,他可能会想敲开这人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车在路上行驶了约莫十分钟。   路况和池青料想的几乎一样,车还没下高速,这条通往远郊的路上车流速度肉眼可见地放缓,很快驶进他上回去警局时堵了很长时间的那条路。   如果想脱身,这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三分钟后,一辆黑色迈巴赫车下高架没多久——车身便猛地左右摇晃,幅度不大,但也足够引起旁边车道上司机的注意,毕竟两辆车猝不及防地差点剐蹭上。   这一下让旁边车道上那位司机吓得差点猛踩一脚刹车。   “妈的,”司机嘴里叼着根烟,骂骂咧咧从车窗外看去,“会不会开车啊——”   他这一看就看到旁边车道上那辆车,车里两个人凑得极近。   起初他以为这是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正要接着骂现在年轻人真是疯了,然而他定睛再一看,发现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那个穿黑色毛衣的男人忽然从座位上弹起,他单手拽着车顶扶手,整个人几乎借力悬空——跟拍动作戏似的。   “……”司机嘴里的烟差点被这一幕吓得掉在下身上。   这玩的什么。   速度与激情?   不止旁边车道司机想不到,解临也没有想过池青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扑过来抢方向盘,方向盘没抢到,直接就想借力踹他,如果不是车门上着锁的话,他毫不怀疑池青会把自己踹下车。   他一边稳住方向,堪堪避开左侧车道上的车,用另一只和池青绑在一起的手艰难地把人按回去:“你疯了——?!”   池青:“放我下车。”   “我再说一遍,”池青冷声说,“放我下车。”   两人在车内争斗的时间,车已经继续驶出去一公里多的距离。   再往前行驶一公里就是警局。   解临直接提了速,越接近目的地,池青逐渐发现路线和他预判的不太一样。   车猛地急刹车,在派出所门口停下。   解临:“下车。”   池青坐在车里,对着永安派出所门口大大的“公安”两个字,思路一下断了:“……?” 第10章 转折   “滴答。”   时针转过一圈,指向11。   平时总是闹哄哄的永安派出所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仿佛刹那间有人按下了静止键似的,所有人僵持在原地,一时间忘了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季鸣锐捧着刚接完的热水杯,拉开座椅,维持着半坐不坐的姿势:“……”   季鸣锐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此刻正坐在他们办公室里的那两位“落汤鸡”。   解临和池青两个人浑身都湿了,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光凭借这个场面,全办公室里的人都想象不到他俩来这里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会客区有两把实木椅子,两人刚好占了两个位置。   这两人身高腿长的,这身形往那儿一坐画面倒是挺和谐。   就是他俩看起来关系并不和睦,视觉效果都是假象,尤其是他兄弟池青,被摁着胳膊拽进来之后全程冷着脸。   ……   好半晌,小组三人才找回组织语言的能力。   苏晓兰:“额。”   姜宇:“这……”   季鸣锐:“你们……”   这两个人以这种出人意外的状态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最让人感到惊悚的,最惊悚的是另外一个细节,小组三人视线齐齐落在两人从进门那会儿就绑在一起的手上。   这条领带,见过。   白天解临来给斌哥送饭时解临带着的就是这条。   问题是……   这条领带,是怎么,缠到两人手腕上去的。   “你们……怎么回事?”   池青这个人什么性子,这么多年下来季鸣锐摸得太透了。   别说用领带绑手了,平时就是站在半米外他都嫌弃你离他太近,影响他呼吸。   “有人能说一下发生了什么吗?”   季鸣锐盯着池青:“尤其是你,池青同志,你怎么会在这个点出现在这里。”   “而且还淋成这样,”季鸣锐百思不得其解,“……你洁癖真的治好了?是哪家医院那么厉害,改明儿我去给他们送副锦旗,题字就题‘起死回生,华佗再世’。”   池青从进门起就被人围观,忍耐力到达极限:“问他。”   季鸣锐:“?”   池青:“他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清楚。”   解临:“……”   其实解临从他说完“下车”,看到池青的表情他就隐约觉得这事可能是个误会,因为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畏罪反抗”,相反的,他明显没想到目的地会是派出所。   进来之后看到他和那位姓季的认识,印证了他这个猜测。   解临说:“有些误会。”   解临说完又问:“有干毛巾吗?”   苏晓兰抽屉里有一包未拆封的,她拿给解临后解临直接将毛巾往池青头上搭,然后没等池青反应过来,又去解两人手腕上那条领带。   池青习惯性想把手抽回去,被解临一把按住:“知道你洁癖,你要不想解也行,我不介意就一直这样跟你一块儿绑着。”   于是池青的反应从直接抗拒变成了忍耐性抗拒。   由于这个结实在系得很紧,紧的原因主要是两人在车里上演了一番速度与激情,死结受力收紧,变得严丝合缝,想解都找不到缝隙。   池青:“你能不能快点。”   解临手指搭在领带上,抬眼道:“你来?”   ……   对洁癖来说,碰到别人和被别人碰到,这是一道送命题。   池青沉默几秒,扭头看季鸣锐:“拿把剪刀给我。”   解临:“……”   季鸣锐心说,他兄弟这洁癖,看样子是没好。   而且好像还更严重了。   解临解完领带,没能回答众人的疑问,就被武志斌叫进了办公室。   三人小组只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池青。   池青还在用湿纸巾仔仔细细擦手。   他直到现在都没有问解临的身份,一是不关心,二是很容易猜出来。   解临也是一样。   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有季鸣锐他们,季鸣锐等了会儿没等到池青解释,联想到他傍晚给池青发过去但没得到回复的消息,脑子里逐渐形成一个可怕的猜测:“——你们不会都去找第一案发现场,然后在第一案发现场碰到了吧?!”   这什么场面???   池青擦完手说:“你还不算太笨。”   -   办公室内。   武志斌不关心这场乌龙,他只关心一件事:“你很在意这起案子。”   上一次在同一个地点,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用的是疑问句,这回则变成了肯定句。   “如果不在意,你不会去寻找嫌疑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武志斌隔着办公桌,看向解临,出于某种敏锐的直觉,他追问,“……你为什么那么在意这起案子,那天在现场,你到底看出什么了。”   解临身上那件衬衫颜色被打湿后显得更深,几乎接近黑色,他不笑的时候略显凌厉的五官才显露出来,让他看起来远没有平时那么“亲和”。   解临转了转指间那枚戒指:“他可能想杀人。”   这句话无异于平地惊雷,武志斌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解临伸手从边上的档案袋里再度将照片一张张拿出来,将它们排成一排,一具具猫尸又出现在他们眼前。   解临排列照片时似乎在按照某种规律进行排列,武志斌看了几眼发现解临是按照伤口平整程度排的,从左到右,伤口越来越粗糙,也意味着凶手杀猫时的手法越发粗暴。   这是很常见的一种现象。   当凶手通过施暴来达到一种宣泄的目的,他就会在施暴的过程里控制不住自己,这也是很多凶犯会在犯案之后仍选择继续凌虐尸体的原因。   解临的手指却指向反方向:“你从右往左看。”   武志斌瞧了一眼,瞳孔不自觉放大。   “这些猫的死亡时间离得太近了,没有办法判别,但是今天在第一现场发现了另一具猫尸,我去的时候那只猫的尸体还没变僵硬,是那具猫尸让我确认了顺序,”解临说到这,又说,“你派过去的人到了吧。”   解临找到现场,就给武志斌发了消息,武志斌说:“到了,现场已经封锁,物证也取回来了,正在送检,你继续说。”   解临的手缓缓抚过照片上的刀痕。   “锯齿刀相比其他刀具,在切割的时候有明显的拉扯感,能让人很清晰地感觉到皮肉受力割开时的感觉——你用刀划过肉吗?那种阻力感和前进感有时候会让人上瘾。”   武志斌听得直拧眉。   “锋利的刀一般情况都用于快杀,有仇恨的才会慢慢享受刺痛的感觉。”   “第一具猫身上的刀痕很粗糙,从喉管一路切到腹部,中间甚至断过几次。可是你看最后一具猫尸,凶手甚至开始追求刀口的平整度,下刀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很冷静……甚至,他很可能在练手。”   “你这些只是猜测。”武志斌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解临指了指猫胸口的刀伤,那是一个偏上的位置,每一只猫胸口的类似位置都有一处这样的刀伤,是被人直接用刀刺穿的,“这一处伤口很特别,猫的心脏一般在第5肋骨到第8肋骨之间。”   解临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出最骇人的推测:“只有人的心脏才在在第2肋骨到第5肋骨的位置。”   “……”   “当然,这些也可能仅仅只是巧合。我只能说我的直觉告诉我,凶手或许有另外的目标。”   武志斌回想起案发那天,他叫解临过去看看,当时解临也是像这样查看刀痕——这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很擅于从凶手的心理出发。   他似乎知道凶手是怎样破开皮肉,怎样顺着刀锋一点点往下,知道凶手这个时候在想什么,知道凶手为什么选择这种锯齿刀而不是其他更方便更平滑的刀。   办公室里空调开着,他看着解临的侧脸,恍惚间看到了十年以前,那个坐在总局会议室里穿校服的少年。   -   此时,营业到11:30分的便民杂货正要关店打烊。   有人推开了杂货店的门。   “叮铃——”门铃声响。   小男孩写完作业,他其实已经很困了,他边收拾文具盒边打着哈欠。   窗外雨声很大。   差点盖过门铃声。   -   11:35分。   永安派出所内。   “你们把手头的事情放下,明天一早去海茂继续排查,第一案发现场附近的监控一个都不能放过。”   季鸣锐不太懂为什么斌哥从办公室里出来之后,面色变得那么严肃:“好的斌哥。”   他正准备给他的好兄弟做笔录。   池青不管怎么说也是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季鸣锐在本子上写写划划,又抬头:“那个——”他想叫人但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于是停顿两秒才说,“解先生?你也来一下。”   他指指池青边上的空位:“你坐这,你俩正好把笔录做了。”   池青看了他一眼。   季鸣锐立马知道他想说什么:“大哥,我知道,这两个位置是挨得太近了,但是我这做笔录呢,总不能你坐这让人家往办公室门口坐吧。”   池青:“他坐这,我可以去门口。”   季鸣锐:“……”   哥,不至于。   季鸣锐决定略过这个话题,直接开始问:“你先来,今晚为什么这个点出门?”   池青:“因为天气不错。”   解临听着窗外的雨声:“你觉得今晚天气不错?”   池青:“你有意见?”   “……”   季鸣锐发现池青对着解临的时候脾气格外呛:“打住打住,做笔录就做笔录,不要吵架。”   季鸣锐清清嗓子继续问:“你俩谁先动的手?”   解临:“我吧。”   池青:“他。”   季鸣锐:“有话可以好好说嘛,虽然在现场碰到,也是可以心平气和坐下来慢慢谈的。”   解临:“是我的问题,他去买过刀……又正好出现在现场,看起来有嫌疑,我怕他跑了。”   池青看了他一眼:“你拿着刀,你以为自己看起来很正常?”   季鸣锐做笔录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想说你俩其实都挺不正常的,就别在这半斤对八两了吧。 第11章 勒痕   于是笔录进行着进行着,变成了两个“嫌疑人”相互告状。   解临:“你手指上还恰好有道伤口。”   季鸣锐:“这位解先生提到了你指腹高度相似的伤口——池青同志,你解释一下吧。”   池青抬起那根因为反复擦拭而泛红的手指:“切面包的时候划的。”   季鸣锐看着那个熟悉的伤口,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道什么伤,举手说:“这伤啊,这伤我能作证,我也在场。他那天晚上是拿把锯齿刀切面包来着,刀还是新的,标签都没撕。我可以当人证。”   解临显然没想到这伤口会是这样的来历。   解临:“下次切面包的时候小心点。”   池青理都没理他。   池青再告一状:“除了现场拿着的那把刀以外,他身上应该还有一把刀。”   “我在他车上看见了,装在塑料袋里。”   季鸣锐:“……?”   季鸣锐这笔录做得真是魔幻极了。   季鸣锐又转向解临:“好的,现在池同志提出了新的疑点,请问解先生,你那把刀又是怎么回事?”   “查到点线索,就去店里问了问,”解临说,“顺便买的。”   好家伙。   季鸣锐之前只猜想到两个人估计是同时摸去第一现场,恰好碰见了对方而已。   没想到他们已经几次交手,并且发现对方身上有那么多和案件重合的疑点。   他看着最终成形的笔录,自言自语感慨:“……这真不怪你们俩今天晚上能互扯头花把对方扯进来。”   池青&解临:“你说什么?“   季鸣锐不敢吱声:“没,没什么。”   三人小组之后一天任务繁重,他们斌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间重视起杀猫案。一般来说,这种案子影响虽然恶劣,但不至于盯那么紧。尤其派出所里还有很多处理不完的工作。   “喂?警察吗,我女朋友又威胁我要跳楼,这回好像是真的!”   季鸣锐:“……”   你们怎么还没分手。   季鸣锐上午才刚从海茂走访回来,武志斌经过时又下派了新任务:“这通电话转给一组,你去便民看看,再问问,这次盘查得仔细点。”   季鸣锐把电话转出去:“上次已经去过了,还要再去一趟?”   武志斌沉吟着说:“再去一趟吧,这案子可能有问题。”   “……有问题?”   姜宇的位置就在季鸣锐边上,他电脑屏幕右上角就贴着一张猫尸照片,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看一眼,据他说是想早日跟上偶像的思维模式。   武志斌伸手把那张照片揭下来,手指点在猫尸胸口的伤痕上:“这道伤你怎么看。”   季鸣锐:“这一刀直接刺穿内脏,凶手很明显是想制猫于死地?不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捅在心脏上方,直接捅心脏不是能死得更快么——”   “也可能是因为上面一点比较顺手吧”这句话还没能说出口,武志斌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严肃语气说:   “那你想过这一刀,正好是人心脏的位置吗。”   这下不光季鸣锐震惊了,苏晓兰和姜宇也一齐愣住。   “这……也可能只是巧合。”   “是,但是提出这个巧合的人,在十年前那起灭门惨案里,仅靠几张现场照片,完全揣摩出凶手行凶时的想法,推翻了所有人认定的‘仇杀’结论,而凶手没有伏法前,当时所有人也都认为他的推论很可能只是巧合。”   他说的这个人是解临。   季鸣锐动身前往便民杂货。   这间小小的不起眼杂货店,接连有民警出入。   今天店里家长不在,季鸣锐只看到一个小孩儿,他出示自己的证件:“你别怕,我是警察。”   小男孩看他一眼,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妈妈说我们店遵纪守法的,不卖过期商品。”   季鸣锐:“不是关于你们店的问题,我想看看你们近一个月的销售记录。”   季鸣锐拉出单子,发现近一个月的销售记录里,锯齿刀只有两笔。   他又查看货架,货架上还剩下两把同款刀。   季鸣锐弯下腰,视线和小男孩平齐,问:“有两个人来买过这种刀,你还记得他们是谁吗?”   小男孩想了想,说:“有两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   季鸣锐:“……”   这他妈该不会就是他想的那两个吧。   “我们从案发现场带回来的各项物证上没有提取出指纹,”下午,苏晓兰拿着分析报告回办公室就说,“不过这样说也不确切,非要说指纹的话,也有……不过都是你偶像碰刀柄时留下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冲着姜宇。   姜宇:“那必然不可能是我偶像啊!”   经过这次事件,苏晓兰对池青和解临的认识有所加深:“我知道,而且我看了笔录,如果不是事先认识他们的话,他们的种种行为足以坐实嫌疑人这个身份了。”   从便民回来的季鸣锐很心累地跟着补上一句:“而且他俩远比真正的嫌疑人看起来更像嫌疑人。”   苏晓兰也很心累的表示:“……这个结论,我非常赞成。”   说话间,两位嫌疑人之一穿过派出所长廊,推开门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这位嫌疑人站在门口看了一圈,略过忽然间坐直了、低头猛敲乱码的姜宇,施施然走到季鸣锐面前停下:“季警官,你现在有时间吗?”   “昨天麻烦你们了,今晚想请你们吃个饭,”解临看了眼时间,现在离正常下班时间过去两小时,“猜到你们今晚要加班,我这个点来,不算早吧。”   他今天换了套偏休闲的衣服,毛衣显得他整个人更有亲和力,就是从领口露出来的锁骨依旧耐人寻味,他脖侧那道伞痕经过一晚上的发酵,变得异常显眼,细细的猫挠似的一小条,一直延伸到锁骨附近。   季鸣锐惊讶于他贴心到了这种程度,姜宇在边上使劲眨眼,他会意道:“不麻烦不麻烦,额,这个点刚好。”   他说完又忍不住看了解临一眼。   其实之前听姜宇介绍解临这个人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强烈的感觉。   直到今天中午武志斌几句话,他才仿佛真正透过男人漫不经心的表象,窥探到那副皮相之下。   解临约饭约得很循序渐进,导致他后面主动问起池青也显得相当自然,丝毫不觉冒犯:“你的那位朋友……他有空吗。”   季鸣锐:“朋友?你是指池青?”   季鸣锐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老实说,他觉得以池青的性格,多半不会出来。   解临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又特地补了一句:“别提到我,我怕他不肯出来。”   池青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准备睡觉,他身上盖了条毯子,昨晚淋过雨,额头略有些烫,所以本就冷淡的语气变得更加冷淡了:“没空。”   季鸣锐:“……你就是这么对朋友的吗?”   池青:“你有什么事。”   季鸣锐:“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一起吃饭。”   池青:“……”   季鸣锐揪住池青那一瞬间的沉默,加强攻势:“我最近工作压力真的很大,你知道的,我每天晚上睁眼闭眼都是那些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才能沉冤得雪,不知道凶手何日伏法——”   “……”   “我压力都那么大了,现在就想跟你一起吃顿饭而已,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吗。”   通话中断。   池青直接挂了电话。   十秒后,池青发过来两个字。   -地址。   说是晚饭,这顿饭当宵夜显然更合适。   吃饭的地方离池青家不远,餐馆里很多都是下了夜班出来聚餐的工作党,烟酒味很重。解临定的包间在二楼,菜刚上到一半,池青很敷衍地来了。   他的敷衍具体表现为——手套都没戴。   平时如果不去人多的地方,见的又是熟人,他其实不会私下里次次都戴着手套。   尤其是跟季鸣锐。   他跟季鸣锐太熟了,这个人思维模式又很简单,用不着读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池青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脸“我意思意思来看看坐一会儿就走”的敷衍表情,被服务员带到包间门口才看清里面坐了一群人:“……”   池青:“解释。”   季鸣锐:“就,没想到大家晚上都挺空闲的,刚好凑了这么一桌?”   池青毫不留情地想转身:“我走了。”   “刚来就要走,”池青还没转过去,被人从身后按住了,那人手搭在他肩上,说话时声音从后上方传过来,“是我让他别跟你说的,说了你肯定不会来,想请你吃饭赔礼道歉,赏个脸?”   前两句话听上去倒还人模人样的。   但是解临松开手之后,视线在池青手腕处流连,说出口的话就不那么正经:“……昨天下手重了些,好像缠得你手腕都红了。”   三人小组闻言顺势看过去。   昨天晚上池青擦完手之后因为办公室人太多后来又把手套戴了回去,隔着手套什么都看不见,今天才注意到他手腕上隐隐约约的痕迹,领带的绑痕断断续续地绕了半圈,从削瘦的腕骨绕到手腕内侧。   池青:“……”   手腕红不红的他不知道。   反正他拳头是硬了。 第12章 确认   其他人都已经落座了,仅剩空位就只有靠门的那俩。   池青但凡有得选,都不会跟这个神经病坐一起。   池青下巴微扬,冲季鸣锐道:“你,出来。”   “?”   “换个位置。”   季鸣锐才把池青诓来,怕被报复,急忙说:“我这出来一趟也很麻烦。”   “你看我这左右都有人,”季鸣锐说,“而且姜宇和晓兰也都挺舍不得我走的。”   姜宇:“……”   苏晓兰:“……”   不就是个位置吗,吃饭而已,坐哪儿不是吃。没人舍不得你。   池青没得选,坐下之后解临倒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把他面前那杯装着柠檬水的杯子拿走了。   池青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解临解释:“凉的。”   池青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解临阴魂不散似的,不出二十秒又出现在他视线里,男人的手拿着玻璃杯,将冒热气的水杯放他面前,他这是在自己的空杯子里重新倒了茶水递给他:“你刚站在门口说话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你有点感冒,量过体温了吗。”   池青总觉得他人模人样的状态不能维持超过两句话时间,下一句没准就要说“抱歉,我那天不该把你摁在地上”云云。   于是顺势切断话题:“谢谢,不用你费心。”   苏晓兰很少看到池青没戴手套的样子,人对平时很少能够看到的东西总是充满好奇心。她坐在池青对面,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那双手。   指骨细长,在白炽灯的照射下白得有些晃眼睛。   池青其实也在垂眸看自己的手,一是因为没戴手套不自在,水杯温度明明控制得刚好,他却依然觉得烫手。二是解临就坐在边上,让他想起一件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的事情。   解临的手就搁在他旁边,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手腕削瘦,指尖漫不经心地点在桌面上。   他依旧是那副姿态,在听季鸣锐他们聊天。   季鸣锐在分享今天搜查的经历:“我去便民,那小孩跟我说来买过刀的人就两个……”   池青动了动手指,将手指从杯壁上挪开,心说:上次没有读到,只是巧合吗?   或许只是那一瞬间恰好他什么都没想而已。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心声?   池青其实想试一试上次究竟是不是巧合。   但他手指刚微曲起来,离开了一毫米,很快又贴回杯壁上。   很显然他的洁癖不允许。   ……   碰还是不碰,这实在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   众目睽睽的,餐桌上那么多双眼睛,无形中加重了心理负担。   池青迟迟没动,解临的手倒是先动了。   他划开手机看眼时间,之后手垂在身侧,没再搭上桌。   解临的手挨着层层叠叠的餐桌桌布,这是一个很隐秘的姿势,没有人会留意到餐桌底下的动静。   池青人生第一次对一个人的好奇逐渐盖过洁癖带来的不适感。   于是几分钟后,池青勉为其难地、怀着复杂的心情松开手,不动声色地将手垂下去,将手垂到和解临差不多的位置,两人手背几乎快要贴上。然后池青忍了忍,伸出一根手指去碰解临的手背。   与其说是“碰”,不如用“戳”这个字眼形容更合适。   池青戳完,等了几秒,没有等到那个失真的声音。   耳边还是季鸣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你们俩可真行,唯二有嫌疑的人还是你俩——我从便民出来我人都傻了……”   池青一边忍住不适,一边戳。   隔了会儿,他又戳了第二下。   由于只能靠感觉,所以这回指尖向下偏了一点,刚好碰在男人戴着戒指的手指关节上,银色细圈戒指泛着细密的凉意,池青又往下蹭了蹭,这才碰到那点温热。   对洁癖来说,根本不存在一回生二回熟这种事。   池青强忍着想擦手的冲动,又等了一会儿。   但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季鸣锐还在继续:“……别说你俩抓对方了,我也想把你俩抓回去交差。”   季鸣锐的说话声是真实的,混杂着服务员收拾餐盘的餐具碰撞声,他甚至还能听见窗外街道上微弱的汽笛声。   但是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池青脑海中有一瞬空白。   ——他是真的读不到解临。   哪怕池青已经很小心地尽量减少触碰面积,但是戳这么两下已经是极限。   并且戳完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才会干这种事。   他试探完,正准备用湿纸巾擦手,抬眼看到了解临微微侧着的脸。   解临显然看了他有一会儿了,像放任猎物在身边肆意乱转的某种动物一样,他看着池青一脸不愿意碰他但是又在他手背上乱戳的样子,等池青收回手才出声问:“你在干什么?”   “……”   池青沉默了一会儿。   “桌布歪了。”   解临强调:“你碰的是我的手,不是桌布。”   池青:“不小心碰到的。”   解临很没诚意地“哦”了一声,语调往外拖,似乎在说“行吧随你说,反正碰都已经碰了”。   池青:“……”   “不过这刀买的人也真的是少,货架上剩下的那两把刀不知道卖到什么时候能卖出去,”季鸣锐结束今天去便民走访感想,做最后的总结称述时终于留意到餐桌对面,“——你们俩聊什么呢?”   解临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回应他的话,也没有再继续和池青扯皮,忽然问:“你说货架上还剩下几把刀?”   “两,两把啊。”   季鸣锐说完,发现池青也忽然看向他。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有什么问题吗?”   两位买过刀的“嫌疑人”对视一眼。   姓解的嫌疑人问:“你去买刀的时候,货架上还剩几把刀?”   池嫌疑人回答:“五把,我买走一把还剩下四把刀。”   解临:“然后我买了一把,销售记录上也只有我跟他两个,那么刀应该还剩下三把才对。”   当晚十一点多,便民杂货店里涌入一群人的时候,小男孩已经对有人来问话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了。   他甚至没等季鸣锐开口,就十分熟练地说:“警察叔叔,今天没人买过刀。”   十分钟前,季鸣锐听完解临和池青的话之后,扔下团到一半建,菜刚上齐,拎起外套就往外跑。   “你仔细想想,下雨那天还有谁来过。”   警察封锁现场之后,凶手没了工具,所以他来过这里。   那天很晚了,又下着雨,肯定没多少客流量。   “你认识的人也算,他不一定是来买东西的,你仔细想想,能想起来吗。”   小男孩停下在作业簿上改改划划的手,说:“李叔叔。”   “李叔叔?”   小男孩:“他是小康的爸爸。”   小男孩掏出手机,在旧手机里找了半天,最后找出一张合照,照片上显然是两家人带着孩子出去玩时拍的,小男孩指向其中一个穿工装的男人说:“他就是李叔叔。”   男人身穿灰色工装,眼球呈褐色,有些浑浊。   季鸣锐盯着照片,记忆一下被拉回王阿婆痛失祖传木雕的那天:“怎么会是他?”   “这位李叔叔全名李广福,早年来华南市务工,从事水管疏通工作,但干的是文职,主要负责分派人员。家中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今年刚出生,还没满一岁。”先一步回到派出所的苏晓兰第一时间拉出李广福的个人信息。   工装男第二次坐近派出所里。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梅开二度:“又有什么事儿啊,是,我那天晚上确实是去过,我下雨天去趟杂货店也犯法吗?”   季鸣锐:“你去杂货店买什么?”   “我那天请假没去上班,家里电器坏了,去杂货店买螺丝刀。”   “只拿了螺丝刀吗?”   “还买了一包烟,到底什么事儿啊我还赶着回家呢。”   螺丝刀和烟。   都和账目对上了,他确实没有说谎。   另一边,由于手中掌握着重要讯息,被强行拖来“协助”调查的解临和池青两人一左一右坐着。   解临再次翻开现场资料:“就一份,要一起看吗?”   相比这起案子,池青其实更在意这个几次三番什么都读不到的神经病,他有意无意地看向解临的手。   解临虽然看着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观察力却异常敏锐,他视线明明还落在案件资料上,却抬手在池青眼前晃了下。   解临把手往池青那送,将削瘦的手凑到他面前。   池青:“干什么?”   “手给你,”解临说,“看你吃饭的时候戳那两下好像没戳够。”   “……” 第13章 男孩   池青完全可以确认一件事。   那就是——一个小时前,他确实是疯了才会在餐桌底下碰解临的手。   “开玩笑的,”解临看他那副恨不得现在就离开派出所的表情,把手收了回去,又将另一只手上的资料本摊在他面前,“不逗你了,看看资料?”   池青其实没有看过完整的现场资料,季鸣锐在他家遗留的现场照片数量有限,他只看到过几张散乱的照片,照片上几只流浪猫死状几乎一致。   苏晓兰负责文档记录工作,季鸣锐和李广福两个人的审讯陷入僵局,她也就没了事做。   于是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对面两个人“凑在一起”翻看资料的人吸引。   说凑在一起不太合适,因为即使是合看同一份资料,两个人之间也隔着一段相当安全的距离,这段距离的制造者池青先生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轻度感冒让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眼皮耷拉着,饶是如此他仍极力和身边的人用空气划分出一道无形的三八线。   解临:“你坐那么远,看得清?”   池青:“我视力好。”   “……”   两人唯有讨论起案子的时候,才显现出难得的和睦。   话题逐渐靠拢,听起来聊得颇为投机……就是谈话内容不太对劲。   解临:“锯齿刀其实很适合用来碎尸。”   池青表示赞同,他淡淡地说:“如果想抛尸、洗刷犯罪痕迹的话,比起扔在草坪里,碎尸确实是一个更好的手段。 ”   解临手指搭在纸页上:“就是得费点气力。”   池青:“而且容易脏手。”   解临:“如果是你会选择把它们抛在什么地方?”   “附近的生肉市场,”池青毫不犹豫地说,“在生肉市场,动物尸体引起注意的概率低很多。”   苏晓兰:“……”   ……她都听到了什么。   苏晓兰此刻的心情难以言表,明明李广福才是目前顺着线索找到的嫌疑人,但是她怎么感觉比起解临和池青,嫌疑人李广福似乎更像一名无辜群众。   解临:“确实,所以凶手选择抛在草坪里,其实就是存着一种想被人发现的想法。他想杀人但不敢,总得在其他地方找点满足感——比如群众的恐慌,周围人的议论。”   池青对凶手是怎么想的这一点不做评判,因为他很难感知到别人在想什么,又有什么心理感受。   但是解临好像对这一点很擅长。   资料很快被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上是几张新增的鞋印照片,这些沾着血的鞋印是技术人员前几天在第一现场勘察发现的,并且用测量的手段测出了鞋的大致尺码,是一双42码的鞋,和抛尸现场的鞋码一致。   苏晓兰感受到他俩的话题总算从“犯罪”的道路上扯了回来,就看到解临忽然间不说话了,他的视线在那片鞋印上停留片刻,忽然蹙起了眉。   而池青也难得把手从上衣口袋里伸出来,白细的手指从档案中抽出一张现场照片。   照片上是王阿婆家里那只银白高地,拍摄者记录时特意将猫的特征放大,镜头清晰地怼在猫耳那块特别的黑斑上。   解临:“你在看什么?”   池青:“猫耳。”   季鸣锐正反复确认关键信息,问李广福“你真没有偷拿过刀么”,还没等李广福回答,就听解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说:“他应该不是嫌疑人。”   “?”   解临:“鞋印有问题。”   那天晚上天太黑,他在现场并没有留意到地上有鞋印,看到资料后发觉不对。   “案发现场被雨水冲刷过,所以没有办法辨认,但是意外留在第一现场的鞋印后跟落脚部位出现了重跟的现象,凶手穿的明显不是自己的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身体素质不好’的结论也就有了依据,‘他’很可能并不是男性,女性的可能性更高……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女性这个推论也就算了,但是……   “……孩子?”   “如果是孩子的话,他的年龄应该在12-15岁之间,”解临说话时手撑在桌上,以一种极为自然的姿势接近坐在对面受审的李广福,明明生了一双笑眼,话里却带着天然的压迫感,“李先生,你说你家电器坏了,你是一个人出来买螺丝刀的吗?”   李广福没有说话。   他的记忆随着解临这句问话,回溯到那天雨夜。   他11:18分出门,外头的雨下得很大,路上淤泥堆积,难走极了,蹭了他一脚泥。   他搓搓胳膊,冒着湿冷的天气,手中撑着伞,加快脚程,想快些买完东西赶紧回家。   11:30分。   便民杂货正要关店打烊。   李广福差点被冻僵的手推开了杂货店的门。   “叮铃——”门铃声响。   小男孩正在收拾文具盒,他抬起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李叔叔。”   李广福冲他笑笑,并没有把伞收起来,而是催促身后的儿子快些进来:“小康,快点的,别淋着了。”   他话说完,门外的人才慢慢走进来。   男孩个子比同龄人高出许多,整个人被包裹在厚重的校服外套内。   “你是一个人出来买螺丝刀的吗?”解临又问了一遍。   “我……”李广福其实并不完全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在解临的注视下,他嗫嚅着说,“我……我是一个人……”   “你应该知道,只要一通电话打去便民问清楚,很快就能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   “需要我再问最后一遍吗。”   “……还有我儿子,”李广福说,“我儿子和我一起去的。”   “我不知道你们在查什么,但是跟我儿子一定没关系。”   季鸣锐也很想说:这又关他儿子什么事儿了?   仅凭凶手穿不合脚的大鞋这个特征,也没办法锁定他儿子是嫌疑人吧,而且一小孩,之前又推测说有杀猫练手这个可能,他又想杀谁呢?   虽然他儿子是有偷刀嫌疑,并且潜入过王阿婆家……等等!   季鸣锐仿佛抓到了一根线。   这根线从接连下暴雨的那天夜里开始,从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木雕开始,他抓到了这根线的一头,一时间却抓不到另一头。直到解临主动提起木雕案:“当时你们在王阿婆家里找到一部旧手机,那手机还在吗?”   “双方顺利调解,早就还回去了。”   季鸣锐问:“手机有什么问题吗?”   解临只说了两个字:“相册。”   季鸣锐是翻过那部手机相册的人,他当时跟着池青的浏览记录,把池青打开过的程度都看了一遍,由于是旧手机,手机相册里留存的照片并不多,有一些李广福以前拍的旅游照,新增照片倒是不多……不过他想起其中一张最新照片。   拍摄时间正是是木雕案当天,照片很糊,有黑有白,像是一片黑白色的什么东西飞速从镜头面前闪过。并且那张照片不像常规拍摄照,倒像是不小心按错键误拍到的。   仔细一回想,好像还有点毛茸茸的。   ……   解临问:“相册里第一张照片,像不像那只银白高地的耳朵?”   “像,”季鸣锐几乎立刻想通了这其中的逻辑,两人说话间已经避开当事人,来到走廊上,“所以说那天李广福的儿子可能不是去偷木雕的,抓猫才是真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手机会掉在地上,为什么会抓拍到这样一张照片,王阿婆回来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捡手机,只好自作聪明地随手抓了一样东西……但是你怎么会知道?”   解临隔着玻璃门,朝里指了指。   他手指指尖朝向的方向,正好指向在那坐得十分勉强的池青。   池青等得很不耐烦,坐在沙发里,看起来有些困倦,时不时抬眼去看墙壁上的挂钟,计算自己已经坐在这里浪费了多少不必要的时间。   十分钟前。   池青回答完“猫耳”这两个字后,又看了手里的照片很久:“……这块黑斑,我好像在那里见过。”   在经历过他兄弟和解临两个人互相把对方往派出所送的事件后,季鸣锐惊讶于他俩原来居然具备心平气和坐在一起推理案情的能力。   季鸣锐自言自语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负负也可以得正吗。”   季鸣锐想到最重要的,也是所有人目前最担心的一点:“如果这个小康真的是嫌疑人,可他有什么杀人动机?”   又或者说,有可能被害的人是谁呢?   “我得走了,小康和明明还在家里等我……”李广福忽然间站起来,不顾姜宇的阻拦就要往外走,“你干什么?!这事不管是跟我还是跟小康都没关系,我不知道你们想查什么,你们一没证据二没权利的,凭什么把我扣在这?!”   季鸣锐去走廊后,姜宇接替季鸣锐的位置,由于是坐着,发力不便,第一时间竟没拽住他。   李广福走得急,见到两个站在门口的人,知道自己想走没那么容易,于是冲出去之前四下环顾想找个什么防身的东西,有人过来逮他的时候他也好挡一挡——   他挑中了解临刚才坐的那张椅子,然后拎椅子的时候殃及到了旁边那位本来心情都不是太好的男人。   池青困得快合上的眼皮又掀开了一点:“……”   李广福忽然靠近,由于椅子边角容易戳到人,池青抬手挡了一下椅子脚,这一挡,他的手背恰好碰到李广福胡乱挥舞的右手手背。   【我得赶紧回去,不知道小康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这脾气,我不该跟他骂他的。】   【他母亲死后,他一直接受不了我再娶,也不想再多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我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说……】   所有声音都在那一瞬间远去。   姜宇阻拦李广福的声音,办公室里的吵闹声,季鸣锐的呵斥声——这些都一下离得很远。   耳边只有失真的声音在不断扩大,像有一个人趴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话。   【他居然会说……如果没有弟弟就好了。】   这个声音趴在他耳边不断强调:【……如果没有弟弟就好了。】   ……   然而这些纷杂的声音忽然间戛然而止。   池青缓慢地眨了眨眼,慢了半拍才发现是解临在混乱中拉开了李广福的手。   但是声音戛然而止的原因显然不仅仅是因为李广福的人被人扯开了,因为男人一只手摁在李广福的手上的同事,另一只手也拉着他的手。   池青垂眸,看到自己的手指指节此刻正轻轻搭在解临掌心里。   “这位李先生,”解临看着李广福说,“有话好好说,没事别乱碰。” 第14章 啼哭   李广福压根没反应过来自己碰着什么了,就看到解临过来护着,等他被冲上来的季鸣锐按倒,他才瞥见边上那位额前头发有点长的男人。   他们上一次在派出所里见过。   李广福清楚记得,上一次就是这个人认出了手机是他用过之后给小康的旧手机。   他其实看不清男人此刻眼底的神色,隔着那片暗不见底的深黑色瞳孔,很难看出此刻男人在想些什么,只能看到他鲜红的唇微微抿着。   季鸣锐将李广福按在桌上,李广福上半身紧贴办公桌面,桌上的文件撒了一地,季鸣锐虽然有时候脑子反应比较慢,但体格过人,将人压得一点反抗余地都不剩:“上一次没找你儿子……恐怕这次得找你儿子问问清楚了。”   他又扬声道:“姜宇,你先往他家里打通电话,旁敲侧击问问。”   对方还是孩子,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走正常的审讯模式,盘问他是不是偷了便利店的东西、猫是不是他杀的,可能会给孩子的心灵造成一些影响。   所以他们一般都会先采取一些委婉的手段。   姜宇会意:“我马上去。”   解临发觉池青还在盯着他的手看,这才松开池青的手:“抱歉,一时间没想那么多,你没事吧。”   池青这次倒是没像往常那样呛他:你也知道别乱碰,所以你乱碰什么。   因为不管他如何排斥,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解临刚才确实帮了他。   在男人出现的那个瞬间,失真的声音被隔绝。   李广福那把即使失真后依旧带着地方口音的,又低又诡异的、梦魇般的声音从他耳边消失了,他仿佛一下被人从另一个世界拉回现实。   他从来没想过,解临身上这种读不到的特性还能发挥出这种作用。   解临看他不说话,反倒不习惯:“你不用忍,想去洗手就去洗吧,要是嫌我刚才不打声招呼就碰你的手……”   解临话没说完,就听池青洗手前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解临:“什么?”   池青:“我说谢谢。”   “不客气,其实我听见了,”解临说,“我就是想再听你说一遍。”   “……”   “没想到你这个人偶尔还是讲点道理的。”解临又说。   池青:“……”   有些人就是不能递杆子,就知道顺杆往上爬。   池青洗完手回来时,姜宇正好挂电话。   “我说我是物业,前段时间小区里发生的事情给住户造成一定影响,让他别害怕,如果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但他的反应很冷静,他说他没有什么线索。”   姜宇挂完电话后回忆那通电话里那名叫‘小康’的男孩的反应,变声期男生独有的粗哑声音语调很平,几乎没有什么起伏。   “有一点挺奇怪的,他好像很急着挂电话。”   当时姜宇没多想,只是隐约通过听筒,听到婴儿的哇哇哭声,哭声听起来微弱且遥远,可能是从虚掩着的门里传出来的。   姜宇问:“有人在哭吗?”   男孩粗哑的声音很冷静的说:“没什么。因为楼上太吵……所以弟弟哭了。”   “……他就说楼上太吵,弟弟哭了。”   姜宇就目前所收集到的信息而言,并没有听出这番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但他看到池青和解临两个人忽然间变了脸色——   姜宇隐约觉得事态可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让他感觉心一慌:“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解临:“把他家地址报给我。”   姜宇:“12栋,5……506。”   姜宇报完李广福家地址,眼睁睁看着解临和池青两个人明明没有任何沟通,却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件事情,他们俩一前一后推开门,往外冲了出去。   高速路上。   解临车速很快,他似乎根本不考虑超速罚款和计分。   池青第二次坐在这辆车副驾驶的位置上,却和解临从对手的身份戏剧性地转化成了“队友”。   他原本想用其他方法侧面敲打季鸣锐,比如说让他多调查调查李广福的家庭关系,其他的目前没实质性证据,很难讲。但是电话里男孩说的那句话和婴儿啼哭却不得不让他多想。   虽然他不知道解临为什么会跟他一起出来。   旁边车道的司机看着一辆黑色迈巴赫不断超车,他嘴里吐槽了一句“这是高速啊,飙什么车,不要命了”,吐槽完再抬眼连那辆车车尾气都看不着了。   道路两边夜景飞速倒退,一排排街灯残影以惊人的速度略过。   解临从高架上一路飙进街区,这才逼不得已将速度稍稍放慢了些,拐弯时说:“凶手在找‘代替品’练手的时候,比起这个‘代替品’的易得性,特殊性才是要考虑的重点。换句话说,猫和他真正想实施犯罪的对象之间一定会有某种关联,这就和很多连环杀人案里受害人身上都有同样的共性一样,809连环杀人案里死者的共性只是‘长得漂亮’,事后也证明凶手的确因为某人而对漂亮女人怀有某种情结。”   解临说话的时候,前面那辆车的车尾灯透过车窗倒映在他脸上,强烈的光影投下,将他那双原本浅褐色的、常年含笑的眼睛遮住。   他接着又说:“我跟你的想法应该大致一样。你是不是也觉得……猫的形体大小,跟婴儿很像?”   “……”   现在池青知道为什么他会一起冲出来了。   比起惊讶于解临的敏锐,池青更惊讶于这人的思维模式,如果不是不小心碰到李广福的手,他再怎么样也不会把猫和婴儿联想到一起去。   能够产生这个想法的人,危险程度不亚于事件本身。   池青没能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的时间。   拐过前面街道,对面就是海茂,等会儿该怎么行动才是目前的重点。   “在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情况之前不能硬闯,”解临在极短的时间内串联起所有信息,忽然说:“会扮物业吗。”   池青:“?”   解临:“你就说‘你好我是物业,刚才给你打过电话’就行,说一句试试。”   “你好,”池青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连眼皮都没掀,展现出凭实力在演艺圈缓缓下沉的演技,不咸不淡地说,“我是物业。”   “…………”   解临没再说话。   池青:“有问题?”   “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爹,”解临中肯地评价道,“这活交给我,等会儿你往旁边站,别让他注意到你就行。”   池青:“……”   海茂小区。   12栋,第五层。   砖红色的门紧闭,门边上贴着老旧的对联,由于这年早过完了,对联四个角已经卷起。   屋内家具都是早些年配置的,房间内有很重的生活痕迹。   房屋布局两室一厅,客厅既充当活动区域,也充当孩子用来写作业的书房。   其中一间用屏风手动划分开的小隔间里,躺着一个仅半岁的婴儿,婴儿此刻正在大哭,他似乎是知道危险在向他逼近,浑身上下都哭红了,紧握成拳的小手在空气里胡乱挥舞。   “哇呜呜呜——”   婴儿一度哭得岔气。   但是站在婴儿床边默默看着他的男孩却没有任何反应。   男孩身上穿的还是那件附近学校那套初中校服,婴儿床虽然挡住了他腰部以下的位置,但是透过几道木质栏杆缝隙,隐约可以窥见一抹银光。   男孩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把新的锯齿刀。   他正在看婴儿细腻的脖子,然后目光缓缓下移,最后落在婴儿起伏剧烈的胸膛上,第2-5根肋骨之间。   他抬起手腕,一点点划开弟弟白嫩细腻的皮肉的时候,血液缓慢涌出,和尖锐交错的刀尖融合在一起。   男孩通过这与众不同的触感深刻地感受到这不是猫,这是人的皮肉,他的手腕因为激动而颤栗地直发抖,然而刀尖才刚刚划破皮肤,门铃声却突兀地响起。   他等了一阵,门外的人却像是知道他在家似的,门铃声响了很久都没停。   “谁?”他拎着刀走到门口。   “物业,”门外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漫不经心,“接到投诉,你们觉得楼上吵。”   男孩将门打开一道缝,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   男人又说:“刚刚我已经和楼上住户沟通过了,他们说可能是隔音问题,以后会注意……”男人说到这声音微顿,“你弟弟还在哭?”   婴儿啼哭声异常清晰。   男孩缓缓握紧背在身后的刀,联系起刚才那通电话,没有怀疑,只是急着关门:“他可能饿了。”   然而解临的手在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将手伸进门缝间隙,手指倏然用力绷紧,牢牢抵住那道缝隙。   在他抵住缝隙的同时,由于扮演物业并不合格所以只能靠边站的池青直接抬脚将门踹开——他踹门的时候手还维持着插在衣服口袋里的姿势,脸上表情一点没变过。   池青活像一个带着小弟上门找茬的,踹完门冷声催促:“动作快点。”   因为池青这一下,解临有了足够的活动空间,立刻跻身进屋。   十二三岁的男孩对上一名成年男性,在力量上并不占优势。   男孩被扑倒在地之后花了几秒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还有刀,但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手腕已经被解临牢牢摁住。   解临抽出男孩手里那把沾着血的刀,初步确认完婴儿的伤势情况,这才有时间回应池青那句催促:“……我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够确切,你不像他爹,你像上门讨债的。” 第15章 旧案   “刀是我偷的。”   男孩全名李康,他坐在审讯室对面那把椅子上,过大的校服将他整个人裹着,袖口有一滩暗色,那是刚刚不小心沾到的血迹。   “之前那把也是,我和小良(便利店小男孩)是朋友,我经常过去找他玩。我知道杂货店里没有装监控,所以我偷了刀,他也不会注意。”他甚至还知道不留信息的重要性,“如果我留下购买记录,你们很容易找到我。”   “可能是因为杀得太多吧,流浪猫逐渐不在工厂聚集,那天我空着手从工厂回家,王阿婆家窗没关,她家那只猫就趴在窗口。抓猫的时候手机掉了,我来不及捡。”   “我知道手机掉在现场你们肯定会找到我,而我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出现在她家里,所以我拿走了柜子上的木雕。”   “为什么选猫?……因为猫和弟弟一样小啊。”   李康哪怕是被抓了现行也不显紧张,由于正值青春期、他脸上长了一片痘痘,很普通的一张脸,看上去和无数坐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没有任何差别,嘴里说出口的话让隔着玻璃大喊大叫‘不可能是我儿子,这里面一定有误会’的李广福逐渐沉默。   李康的后妈是一名车间工人,今天本在上晚班,接到消息立马赶过来,隔着玻璃又哭又骂。   而李康微微抬起头,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我早知道他和那个女人在我妈死前就偷偷在一起了,我妈一去世,就迫不及待结了婚。我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想杀他了。”   “哐!”   玻璃窗被女人猛地用拳头砸了好几下。   房间内隔音很好,听不见女人在喊什么,凭借口形依稀能辨认出半句话:‘……你这个畜生’。   李康平淡的五官这才动了动,他不顾在门外叫喊的女人,说:“刚才那刀不应该动他的胳膊,我应该先划开他的喉管。”   审讯室里,季鸣锐坐在男孩对面,被这来自孩童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震得说不出话。   李康被带出去之后,女人不顾阻拦作势就要扑上来:“他是你弟弟啊——他甚至都没满一岁——”   拉扯间,校服领口歪斜,露出了李康脖颈间一条很普通的银质项链,从露出来的边角形状看,吊坠应该是一枚十字架。   小组三人刚上任,平时终日泡在街坊邻里鸡毛蒜皮里,第一次直面案件。   一起很普通的流浪猫被杀事件,李广福、李康、以及后赶到的女人,他们住在海茂小区里,平时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谁也没想过正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背后却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季鸣锐在审讯本上匆匆写下几句总结,武志斌连夜赶来后,他把剩下的流程交给更有经验的斌哥。   他合上本子出去,搬了张椅子坐到外面。   他对面坐着另外两位案件参与者,现在已经是深夜,这两位其中的一位没熬住,池姓参与者在沙发上很熟练地找了个位置睡觉,他大概是嫌吵,一条手腕横着覆在耳朵上。又由于洁癖,不安全感体现得淋漓尽致,将手完全缩在宽大的衣袖里。   另外一名参与者坐在他旁边翻杂志,见他出来还跟他打了声招呼:“季警官。”   解临手指抵在下唇,又补了一句:“他睡了。”   这个情形令人熟悉,前不久季鸣锐也是这样给他们做的笔录。   只不过当时这两个人还在互指对方是嫌疑人,现在真凶落网,正在审讯室里坦白罪行。   季鸣锐开始做记录:“你们是怎么听出电话有问题的?”   饶是解临再能花言巧语,也很难讲出这其中的具体原因,就好像他只不过是发现一个人渴了需要去喝水,吃饭喝水这种事情,并没什么好讲的。   “直觉吧。”   季鸣锐:“……”   经过这次事件,季鸣锐隐隐觉得与其说是直觉,不如说这是某种危险的天赋。   季鸣锐又问:“那门是谁踹的?”   “他,”解临说,“本来让他跟我一起扮物业,但他扮得实在不像。”   季鸣锐十分认同:“是的,他演技确实不行,不然也不会……”也不会从电影学院毕业之后就查无此人了。   季鸣锐话没来得及说完,池青向来浅眠,他覆在耳朵上的手动了动,半睁开眼。   季鸣锐嘴里的话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但其实他这个人也是有可圈可点的地方的,虽然演不了正常人,但是演反派的时候真的是活灵活现。”   池青坐起来说:“你以为我没听见前面那句吗。”   其实细数池青为数不多成功试上镜的角色,基本上没几个是好人。   早年为了给兄弟的作品贡献播放量,季鸣锐每一部都看过,在大部分和池青无关的戏份里找自己兄弟到底在哪儿有时候也是一种刷剧的乐趣。   大部分都是一脸阴阴沉沉的幕后大反派,角色看起来很有分量,但戏份真的很少。   解临捕捉到关键词:“演?”   季鸣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其实是表演学院毕业的,满打满算学过四年表演课程。”   解临回想起车上,从神态到语气都不合格的那句‘我是物业’,笑了一声:“确实很难让人相信。”   池青没理他们:“能走了吗。”   季鸣锐把笔给解临:“在这签个字,你俩就能回去了。”   池青全程手都缩在衣袖里,等解临签完,这才勉强把手伸出来,相当熟练地从边上抽了张纸巾,隔着纸巾去接解临递过来的笔。   “不用嫌弃成这样吧,”解临说,“洁癖都像你这样么?”   “是我比较严重,”池青坦然承认,签完字又把笔塞回他手里,将纸巾团起来说,“……所以任何时候,离我远点。”   于是两个人短暂合作完,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解临像听不懂‘离我远点’四个字一样:“走吗,我开车送你。”   “……”   “你这什么表情,刚才又不是没坐过。”   池青:“刚才没得选。”   武志斌从审讯室出来,就听到这番对话,还没进门,便和推开门往外走的池青迎面撞上。   解临在他身后说:“这个点可能打不到车,送你回去而已,你困得眼睛都红了。”   池青:“你这么喜欢送人回家,不如改行当司机。”   池青刚才睡了那十几分钟,起来之后反倒更疲倦,眼尾泛红。他长相很有辨识度,黑色头发略显颓废地遮着眼,红唇,手插在衣兜里,眼皮没精神地垂着,一副谁也不理的样子。   倒是解临和武志斌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武志斌拐杖微顿,看的却不是解临而是池青。   武志斌身后,怀里抱着记录本的苏晓兰还在同姜宇念叨:“他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等池青出去后,武志斌仍停在门口,直到季鸣锐喊他一声‘斌哥’他才回过神来:“那是你朋友?”   “从第一次见,我就觉得这孩子眼熟。”   季鸣锐有点意外:“你是不是在电视上见过他?他那个人,虽然没什么名气,但是作品还是有几部的。”他如数家珍道:“《追击》里开局出场过三秒钟的嫌犯就是他演的,还有《修仙传》里第三个故事的反派,额,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角色……”   武志斌平时压根不看剧。   他这么多年看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犯人和重大案件。   上回见面他并没有放太多注意力在池青身上,只顾着听解临的分析之后又急着吩咐季鸣锐他们去盘查海茂,今天才觉得眼熟。   到底在哪里见过……   武志斌问:“你这朋友叫什么名字?”   季鸣锐以为池青查无此人那么多年,总算收割到一枚剧粉,热情介绍道:“差池的池,绀青的青,池青。”   武志斌带着手头上的资料回到办公室,等整理完资料,他忽然想起苏晓兰那句‘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   武志斌嚼着这两个字,仔细回忆起池青的五官,半晌,他忽然拿起车钥匙起身,驱车一路赶往总局。整点总局里人依旧很多,为案子加班加点,有人见到他,放下手里的工作跟他打了声招呼:“斌哥。”   武志斌拐杖点在地上,冲他们点点头。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回总局了,他简单打过招呼,便一路往总部档案室走。   所有过往案件都被封存在总部档案室里,档案室设置了加密权限,他一路走,一路拿出证件扫描,电子门审核来人信息后自动开门。   他走到最后一扇门前,这也意味着被存放在这里的档案加密级别极高。   武志斌在档案架上翻找起来,最终在角落里找到一叠泛黄的文件档案。   封面写着:2.18孩童连环绑架案。   那是十年前。2011年的冬天。   武志斌站在档案室里陷入了一阵短促的沉默,然后他一页一页翻过去,翻到倒数第二页时停下,在幸存者一栏里找到了两个字:池青。   边上附有一张略带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的少年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依旧可以窥见轮廓间惊人的样貌,眉眼精致,瞳孔的颜色很深。这张脸和刚才看到的脸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档案上写着:送医后经检查发现受害人有失聪幻听的症状,排除其他病因,疑为心理原因,源于受到巨大冲击后人体自发产生过度的应激反应。   记录员明显在跟进情况,下一行用不同型号的针管笔写道:幻听情况于三个月后消失,现已痊愈出院。   档案最后一行是心理评估栏。   心理评估栏里,写了一句很模棱两可的话:虽无异样,但仍建议长期追踪。 第16章 过去   池青并没有留意到武志斌看他的那几眼,他困得只想回去睡觉,偏偏某个人还非得往他眼前撞。   “上车。”   池青眼皮都没掀:“你很烦。”   晚上气温降低,解临肩上披上件黑色外套,一条胳膊搭着车窗,即使已经快接近夜里一点多,这男人从头发丝到手指依旧讲究得不像话,微挑的眼尾轻扫过来:“你让我送你回去我就不烦你了。”   池青自顾自在叫车软件上下了单。   这个点车确实不多,差不多过去两分半时间,才有一名私家车司机接单,只是资料页面显示这是一名新手司机,目前接单数为0。   并且这名新手司机一接单,就显示‘车辆已到达’。   所有信息联系在一起,车主是谁昭然若揭,连车牌号都不需要对比。   池青总算抬眼看他:“……你接的单?”   解临搭在车窗上那只手伸了出来,五指扣住手机,将手机屏幕翻过来正对着他,回应他先前那句‘你这么喜欢送人回家,不如改行当司机’:“你说得有道理,所以我改行当司机了,这下能送了么。”   “……”   “取消订单也没用,只要你叫车,我这就能抢到。”   池青退出叫车页面,在设置里搜索过后发现打车软件并没有拉黑司机的功能。   要是从这里徒步走回去,到家的时候可能天都已经亮了。   池青最后只能给这名新车司机贡献了第一单。   解临在叫车软件上周边有人叫车的提示关闭,像模像样地说:“这位乘客,系好安全带。”   夜晚道路畅通无阻,加上解临开车确实开得稳,一路上基本没有什么颠簸或者猛然提速的现象。   池青对司机的开车水平还算满意,除了一点,司机话太多。   解临:“你平时自己不开车?”   池青:“麻烦。”   不止开车麻烦,考驾照也很麻烦。   避免常去人多的地方,是一个洁癖的自我修养。   “刚才季警官说你学过四年表演,”解临在等红绿灯的时候问,“你这病,表演的时候边上能有搭档吗。”怕是碰一下这场戏就没得演了。   池青毫不避讳,他不光对别人说话的时候一针见血,对自己也是:“所以我在这条路上并没有得到任何发展。”   “……”   池青用尽最后一丝耐心:“还有问题吗,问完就专心开车。”   “还有一个。”   红绿灯过去,解临说:“之前在心理诊所,你提到过十年前。”不知道为什么解临对“十年”这个词很敏感,一句随口之言,他记到现在。   解临说到这,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最终还是没问:“……没什么,睡吧。”   池青其实已经很困了,他在回答解临的话之后就陷入半梦半醒之间,合上眼后眼前一片黑,“十年前”这三个字却遽然闯到耳边。他没有睁眼,但是鸦羽般的睫毛微动。   “斌哥,你刚刚去总局了?”   另一边,武志斌风风火火地出去一趟,回来对上三人小组好奇的眼神。   武志斌“嗯”了一声说:“去总局查了个档案。”   季鸣锐主动汇报李家的情况:“关于李康的报告都递上去了,案件已经移交给其他部门,就是李康的父亲仍试图主张这只是一起意外伤害,他不愿意把儿子交上去。”季鸣锐火速汇报完,又问,“您去总局查的什么档案,是最近又有什么大案子吗?”   不等武志斌开口,姜宇和苏晓兰已经提他拉好了一把椅子。   武志斌哭笑不得:“平时让你们做点事没见你们像听案子的时候那么积极。”   武志斌看着他们,时常会回想起刚当上警察那会儿的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他坚持调下来带这群新人的原因,他拗不过他们,说话时声音仿佛穿过残酷而又陈旧的岁月:“我就是想到了一起……十年前的案子。”   “关于那起案子,你们应该都听过。”   武志斌不清楚关于池青的事情季鸣锐知道多少,既然入了档案库,加密级别还是最高级,受害人的信息需要严格保密,他略去了其中关键人物,只说个大致:“当年那起连环绑架案轰动全城,受害者全是年仅十至十五岁的孩子,不断有孩子失踪。”   “这个案子我知道,”苏晓兰说,“我妈还特地给我买了一个带定位的手表让我戴着上学,连周末跟同学出去玩都不让。”   季鸣锐悲催地表示:“作为同龄人,我也戴过那种手表,丑不说,还不让摘。”   姜宇:“我也……”   因为那起绑架案,带定位的电子手表一度极为畅销,那个时候的校园里,可能会有人不穿校服,但绝对没人会忘记戴手表。   这也能从侧面反映出当年那起案子的影响有多么严重。   苏晓兰:“后来警察好像发现了这些被绑的孩子之间存在的关联,他们大多都是一些成绩好的、参加过市区比赛拿过奖的孩子,总之他们的名字获奖后在报刊杂志上出现过。”   季鸣锐:“这个我有印象,当时我考试不及格,我妈头一回没骂我,还摸着我的头说‘看来脑子笨也有脑子笨的好处’。”   从小就是好学生的姜宇有着截然不同的经历:“我……当年我刚拿下三好学生,我妈都快疯了,每天晚上睡不着觉,她总觉得下一个可能是我,半夜起来跟我说她想通了,让我明年别争三好了,说这些都不过只是虚名。”   “……”   但当时他们三个人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对这个案件的印象只停留在不得不带的电子手表和惊慌失控的舆论上,隐约记得后来破了案,犯人落网,之后随着漫长的时间和无数成长琐事一起封尘在了记忆里。   季鸣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就是那起案子的幸存者,问:“那起案子怎么了吗?”   “那起案子很奇怪,”武志斌沉吟两秒,透露道,“至今都没有人知道那个人绑这些孩子做什么,在绑架中那些孩子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最后仅有两名孩子幸存。而且关于这些未解的一切,上面也没有再让人继续查下去,这个案件就这样结案了。”   “最奇怪的是凶手在庭审现场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们杀不死也抓不到我’,被枪决那天,他是笑着走的。”   “因为庭审现场这句话,又引发了很多舆论,有人质疑警察抓错人,也有人怀疑凶手可能不止一个……但是之后半年时间里都没有再出现下一名受害者,舆论才逐渐平息。直至今日,已经过了十年,也还有一小派人认为真凶并没有落网。”   之前那些关于案件的信息都是大众所熟知的,甚至就是季鸣锐他们学生时代亲身经历过的,但是后面那些“内部”情报,他们却是第一次听说。   季鸣锐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个诡异的话语和场面。   ——“你们杀不死,也抓不到我。”   池青在车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坐在庭审现场,男人说话声音低沉而又沙哑,说出了一句令人产生无限遐想的恐怖话语,话一出,满座皆惊,周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议论。   画面忽而一转,又转到病房。   他从病房里睁开眼醒来,头痛欲裂。   满世界都是诡谲的声音,他看着周围医护人员在病房内外奔走,护士靠近他,嘴巴一张一合,大家都在说话,但是他听到的声音却似乎不来自于现实。   他凭借唇语辨认出护士在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可是他耳边出现的声音只有巨大的耳鸣声,伴随着那阵源源不断的耳鸣,失真的声音在说:【刚才那个病房里的老头可真烦人啊,一晚上按八百次铃,烦都烦死了。】   医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见吗?”   池青并不知道医生在说什么,他只听到一句:【别是出现什么了后遗症……这事还是让吴医生自己来吧,万一怪到我头上,我可解释不清。】   【……】   无数失真的声音源源不断涌进他耳朵里。   最后医生在纸上写:你有暂时性失聪的症状,但应该是暂时性的,不要担心,你之前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可能是幻听,理论上说你现在应该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   失聪的那三个月里,池青不需要依靠触碰就能读到别人的内心——只要在一定范围里出现,只要那个人此刻正在张嘴说话,他就能听到。   他起初并不能确定这真的是别人心底的想法,还是他自己的臆想。   在那个由失真声音诉说的世界里,快乐可以是假的,悲伤可以是假的,甚至连爱都可以是假的。   三个月后,失聪情况恢复。   失真的声音也跟着消失了,池青以为自己的病似乎好了,直到他在出院那天,不小心碰到了护士的手。   【我饭都来不及吃,那老头又按铃了……】   池青在梦里看到自己在跟护士说话。   “谢谢,”他听到自己说,“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请你吃午饭。”   护士笑笑:“我是还没吃呢,谢谢啊,不过我还有工作,我得去隔壁病房看看。”   池青这梦做得断断续续。   铺天盖地的声音,人心底的秘密,不可言说的欲望,以及掩在表象之下的真相。他告诉自己,他得醒过来。   这个念头才刚出现没多久,池青感觉到有什么细细密密的东西碰了一下他的脸。   池青被这一下给弄醒了,睁开眼入目便是解临那张即使呈放大状也依然无懈可击的脸,车里很暗,仅凭借车外微弱的小区街灯和车内电子屏幕投映出的光,只照到男人的半张脸。   解临站在车门外,俯着身,距离他很近:“正想叫你。”   池青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落在他脸上的是解临垂下来的头发丝。   “这名乘客,”解临笑了一下,他鼻梁很高,睫毛长得犯规,池青梦境里那些声音随之远去,“到家了。” 第17章 酒吧   池青很少会梦到以前的事。   他怔愣片刻,一下子忘了他和解临之间的距离太近,因为梦境忽然中断,洁癖没有第一时间发作。他下了车,第二次对解临说出一句“谢谢”。   解临:“真想谢我?嘴上说谢谢可没什么用。”   池青直觉后头肯定没几句好话。   果然解临从善如流地掏出手机,点开某个微聊小程序:“微聊号报一下,我加你,加个好友就算你谢过了。”   解临就算主动问人要号码,也依然不像是在路边跟人搭讪的,主要原因是他自己就长了一张被搭讪的脸。   “我第一次主动问人要号码,”解临说,“要不到的话很没面子。”   电子门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滴。”   池青回家推开门,玄关处的灯没开,他靠着门,低头去看手机屏幕上那一个红色的小点。   [您有一个新通知]   [是否通过好友请求?通过OR拒绝。]   池青微聊号上就没几个活着的好友。   他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那张脸就很容易得罪人,开口之后更容易得罪,以前学表演的时候认识的那些人大部分根本不敢找他聊,从那件事之后起,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从别人家的孩子逐渐扭转到‘长得倒是漂亮,就是性格好像有点阴沉’。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聊天,平时聊天的也只有季鸣锐。   季鸣锐从初中那会儿就满怀正义感,具体表现为很喜欢没事找事,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关照一下那位阴沉寡言的后桌。   他通过多年坚持不懈的努力,以惊人的毅力,一直到高中毕业才勉强在池青眼里从“一名普通的不记得名字的同学”成为“一名有名字的同学”。   池青丢开那点不适应的感觉,点了通过。   解临那边估计还在开车,暂时没有动静。   他想了想,提前发过去一句:没事别给我发消息。   池青发完之后,觉得这句话不能完全表达他的想法,又补上一句:有事也别找。   他退出对话框时,季鸣锐正好发了几条消息过来。   -你到家了没?   -我刚听到一个贼牛逼的旧案子,说出来吓死你,简直是我的童年阴影。   季鸣锐想一出是一出,话题层出不穷,没等到回复隔几分钟又开启新话题。   -明天我休息,大家准备搞搞团建,姜宇那小子长那么大居然没去过酒吧,你要是没事的话一块儿来?   季鸣锐最后又发过来一句。   -哎提到酒吧,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从认识你到现在……好像没见你喝过酒。   房间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暗,池青提前开了电视,整个客厅里就只剩电视光,那对落下的黑色手套就搁在茶几上。   池青洗完澡之后捧着玻璃杯坐在沙发上喝水,看着那双黑色手套,想到了刚才没梦到的后续。   在医院的那三个月,他也没有办法相信这种超越自然的能力。   失聪症状消失后,他以为他病好了。   这一切可能真的只是幻听而已,所有蜂拥而至的声音都不是真实的,他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然而出院那天,他发现读心这项能力并没有随着失聪症状而消失。只是和失聪的那三个月相比,不再是一定范围内不需要条件就能触发,而是多了一个必要条件——需要用手触碰到对方。   但这个条件也并非完全绝对,有一样东西可以打破这项桎梏。   [……好像没见你喝过酒。]   池青的视线落在聊天框内的某个字上。   他如果喝酒,读心术就会失控。   准确地说,是会回到当时失聪时的状态,一定范围内的声音他都能听见。这个一定的范围区间内,只要对方此时此刻正在在说话,他就能听到。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耳边诡异低语。   -   “你们三好学生的生活都那么无聊的吗?”次日,季鸣锐坐在灯光迷离的酒吧里,把调酒师刚调好的酒推给姜宇,“你不会也没喝过酒吧。”   姜宇接过,有些拘束地说:“啤酒算吗,夏天吃饭的时候我喝过几次我爸的冰啤酒。”   “……”   季鸣锐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你看看你边上的兰姐,她都比你猛,人喝威士忌眼睛都不眨。”   苏晓兰剪了个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即使脱下警服也穿得异常干练,不知道的以为是来执行什么便衣任务来了,和她那张温婉的脸极不相符。   姜宇:“晓兰姐,你怎么不穿裙子,是不喜欢吗。”   苏晓兰看他一眼,温柔的声音说出最硬汉的话语:“不方便,裙子影响我踢腿的速度。”   季鸣锐:“咱们是来放松来的。”   苏晓兰:“万一酒吧临时发生什么情况,人民需要我们呢?”   季鸣锐抱拳:“说得在理,是我思虑不周。”   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案件结束,新人小组三人感觉自己这才算有了点入职后的实感,职业病也应运而生,根本放松不下来,习惯性打量店里的设施,有没有违规情况,资质够不够,经营许可证缺不缺,店内存不存在私下交易和非法产业链。   面前的调酒师被他们三个看得后背发毛。   但是任他们如何打量,整家酒吧里全场最醒目的,还是一位熟人。   男人一个人坐在场内的沙发座上,姿态懒散,衬衫袖口挽起,手指搭在膝盖上偶尔随着音乐轻点几下,他边上没坐人,但周围有意无意靠过去的人却不少。   “我能……坐这吗?”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   “不好意思,”解临却不像平时那么好说话,虽然眼底依旧含笑:“有人了。”   “你很漂亮,”解临抬手指了指,示意边上服务生把刚端过来的酒给她,“……虽然座位有人了,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喝杯酒,祝你今晚玩得愉快。”   季鸣锐从没见过这种前仆后继的场面,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整个场子里的人都过去了吧。”   姜宇:“我偶像,有魅力不是很正常。”   苏晓兰作为女人,不得不承认这点:“不过他一个都没同意,倒是挺不符合他这张脸的。”   季鸣锐:“应该约了人吧。”   季鸣锐话刚说完,就看见另一个醒目的人一路从楼上包厢下来往沙发区走,这个醒目主要是因为此人看上去十分骚包,典型的潮流富二代,头上染了几缕黄色的毛,他火急火燎地看了一圈,最后往解临那个位置走。   “临哥!”   黄毛坐下,灌了一口酒,一拍大腿说:“可算把你盼来了。”   解临:“说吧,什么事儿。”   黄毛全名吴志,华南市有名的纨绔子弟,人如其名,最后真成了一个心里除了泡妞以外没有其他理想的无志青年。只是此人空有一身人民币,由于情商实在不高,因此在泡妞的路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解家早年也做过一些生意,后来又出了解风那么一个总队队长级别的人物,所以现在仍和这些世家子弟关系不错。   吴志事还没说,恭敬地拿起一杯酒,敬酒的时候嘴里熟练地先吐出一句:“爸爸!”   解临歪头笑了一声,接过酒,倚在沙发靠背看他:“没你怎么蠢的儿子,别乱套近乎,有事说事。”   吴志:“就,最近有一个姑娘让我挺在意的,我不知道过去要说点什么,给支个招?”   解临睨他一眼:“你一个月内在意的姑娘有点多。”   吴志表示:“但我每一次在意都是真心的!”   吴志的方针是这样的:虽然他自己不会。   但是他可以向会的人请教。   事实证明解临也确实是他的再生父母,倒不是说解临手段有多高超,只是他似乎很容易就能感知到对方的心思,这种敏锐度让吴志心服口服。   解临手指捏着酒杯,酒吧里暧昧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哪个。”   吴志:“散台那个,又温柔又飒,她今天一进店,就撞进我心里了。”   解临:“你的‘最近’,确实够近的。”   吴志:“就最近十分钟嘛,爱情总是来得很突然。”   解临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愣了愣,继而道:“恐怕你得换一个了。”   吴志:“?”   “苏警官,”解临带着酒走过去,跟苏晓兰他们打了声招呼,“今天休息?”   吴志呆滞了:“……”   警官?   苏晓兰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跟解临碰了杯:“难得休假就过来喝两杯,没想到在这碰见你,上次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好好跟你道谢。”   解临:“我没做什么,要说道谢的话,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   苏晓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池青。   季鸣锐在边上解释说:“约了,他不愿意出来,说什么都不行,我发一大段,回我三个字一个标点符号。”   解临大概能猜到是哪三个字。   解临:“吵,逗号,人多。”   季鸣锐:“???”   这个人是偷看他们聊天了吗。   解临把酒杯搁在吧台上,又将手机拿出来,查找某个新添加的人:“我约他试试。”   解临点开和池青的聊天框,对池青发过来的两句“问候”视而不见。   -我喝多了。   -没人领走的话可能会被扔在街上。   结束长达十分钟的短暂暗恋的吴志瞥见一眼,在心里赞叹一句“高手”,并打算把这两句话当成教科书记下来。   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对面的那个人油盐不进的程度和他临哥简直是棋逢对手。   池青:既然还能打字,也能自己打辆车回去。   解临:…… 第18章 酒杯   解临并没有知难而退。   -这么绝情?   -给你发消息和打车可不一样。   吴志彻底被勾起好奇心,忍不住不断偷看他临哥的手机屏幕。   油盐不进那位回:是不一样。   -打车能送你回家,而我会让你躺在大街上过夜。   吴志:“……”   毫无人性啊这。   他临哥行走江湖多年,哪怕自己从不真身下场撩人,就是隔空帮他出主意也成功让他脱单不少次,居然也有翻车的一天。   吴志在心里嘀咕着,发现他临哥居然也不生气,依在吧台边上继续给人发消息,貌似还发得挺开心。   然而一串消息还没等打完发出去,对面速度更快,估计是看到顶上显示的‘正在输入中’,油盐不进当机立断抢先发过来两条。   -早点滚去大街上还能抢个好位置。   -再发拉黑。   吴志肃然起敬。   季鸣锐安慰:“没事,那位池姓大爷,约不出来才是常态。除非忽然下场大雨,让他觉得今晚心情不错,这事才能谈一谈。”   另一边,池姓大爷发完消息把手机搁在一边,准备躺下睡觉。   结果眼睛闭上不超过十多分钟,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又开始震动。   在他警告“再发拉黑”之后,解临确实不发消息了,直接打过来一通语音电话。   [您的好友‘解临’邀请您进行语音聊天。]   池青:“……”有完没完。   池青接了电话:“你最好……”你最好是真有什么事儿。   电话对面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是解临加快语速的声音,他听上去也很无奈:“刚才那几句是逗你的,这回是真有事。”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瞬息万变。   不过短短十分钟时间,酒吧内横生意外,原本井然有序的环境此刻成了一团乱,刚才那声“啪”是啤酒瓶破裂的声音。   吧台调酒师好好的调着酒,一个女孩子一路不顾安保人员的阻拦冲了进来,她四下看了两眼,然后放下包,拿起吧台上的酒瓶,对着调酒师的脑袋狠力一砸:“你这个渣男!”   这一砸,砸得酒吧内音乐都停了。   有人往他们这看:“怎么回事儿?”   季鸣锐作为人民警察,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在那姑娘要砸第二下之前大步流星三两步跨过座椅冲了过去:“干什么!放下酒瓶!”   最后酒瓶是放下了,但是酒也洒了季鸣锐一身。   解临简单说完情况,又说:“他想让你帮忙买件能穿的衣服过来。”   吴志:“不是说送件衣服来就行吗?为什么还要特意买?”   解临斜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地址发你,不远,过来挺方便,要是远也不就不叫你了。”   池青现在想杀的对象成了季鸣锐。   半晌,他抬手掐了掐鼻梁说:“让他等着。”   酒吧确实离得不远,这一片晚上比较热闹的地方也就老城区这,不用解临说池青也不会把自己穿过的衣服拿给季鸣锐的,对洁癖来说自己的衣服谁都没得碰,就算是最好的兄弟也不行。   池青戴着黑色手套、拎着袋子进酒吧的时候闹剧已经结束了。   新人小组团建计划彻底泡汤,正在吧台那儿围着一女生做调解工作:“我们是警察,你放心,有什么事儿可以跟我们说,不要动手。我们是文明社会,要讲文明。”   女生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时髦且漂亮。   手腕上戴着一条很精致的手链,说话时星星形状的坠子不断晃荡,表明她仍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为了他,放弃在家乡的工作,我特意从夏城过来……可是他呢,他居然早就背着我和我闺蜜在一起了。”   调酒师眼神闪躲。   女生气极过后,冷静下来,攥紧的手松开:“也是我傻,我早该想到的,我来之前他就拒绝我和他住一起,说什么两个人即使在恋爱也需要各自的空间,我看就是想让我给你们腾地方。”   季鸣锐他们调解工作做得得心应手。   苏晓兰同为女人,最有发言权:“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   女生:“可我真的很喜欢他。”   苏晓兰:“我理解你,没事的,姑娘,你的人生还很长,就把这段感情当成一个短暂停留过的景点,记得最开始你们相恋的美好就够了。可能下车的时候,你们之间并不是很愉快,但是不能让结局影响这段过程。”   苏晓兰知道这个时候言语不能太犀利,于是放缓了声音说:“他当初爱你的时候,一定是真的,只是现在他的他并不是当初那个他了。”   女生眼泪没忍住从眼眶里落下。   解临倒是没多说什么,他静静地听着,适时给女生递过去一张纸巾:“别哭了。”他手指指节微曲,递纸巾的时候显出几分无意的温柔,“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眼泪不适合你,那个人也不适合你。”   解临的安慰很奏效,但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总觉得潜台词里是不是应该有一句:“他不适合你,你看我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回家。”   但他说完之后收回手,退回了安全的社交距离,然后一抬眼,看见了某位油盐不进的人。   池青把装衣服的袋子:“你的衣服,再有下次你就直接裸奔。”   季鸣锐身上黏黏糊糊的,等衣服很久了,接过袋子就准备去厕所:“谢谢大哥,辛苦你跑一趟,我去换衣服,你坐一会儿?顺便帮忙安慰安慰这位姑娘。”   池青:“我为什么要帮忙。”   季鸣锐:“……你来都来了。”   池青勉强分出一点注意力给那位哭哭啼啼的女生,并不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情绪。   季鸣锐走后,解临顺势坐在池青边上:“来了,喝什么?”   池青:“水。”   池青又补上一句:“矿泉水,柠檬水都行。”   解临:“你来酒吧就喝水?”   池青懒得解释自己不喝酒的原因,直接说:“酒精过敏。”   “洁癖,对人也过敏,对酒精也过敏,”解临说着让服务生给他一准备一杯柠檬水,“你这个人还挺难伺候。”   吴志拍拍解临的肩,小声问:“这就是刚才那油盐不进?”   吴志凑在边上当围观群众当了许久,撑到现在总算目睹真容。   从池青走进来起他就瞧见了,黑手套,漂亮但是挺颓的,即使在酒吧这乌泱泱的一片人头里也依旧非常醒目。   那女生哭着哭着,最后视线也往池青身上飘。   池青忍了会儿,良心发现打算帮朋友一次。   他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水杯,黑色手套覆在杯壁上,嘴里很冷淡地吐出三个字:“恭喜你。”   女生:“?”   “这个时间分手不见得是坏事,要是结婚了再分手,”池青顿了顿,说,“到时候大家都很麻烦。”   “……”   话虽然是大实话,虽然冷漠尖锐但在理。   但是很少有女生想在分手的时候听这些,她们更想得到安慰。   池青完全不懂:“她怎么又哭。”   苏晓兰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想问呢,我好不容易哄好的人你怎么一下又弄哭了。   解临扶了扶额:“……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她一时间消化不了,算了,你还是喝水吧。”   池青也不在意,本质上这女生失恋,和他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再者他也不明白人会为了失恋痛苦,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低头抿了一口水。   解临看着他:“你刚才说我再发你就拉黑,认真的么。”   池青也看了他一眼:“你要是等不及,现在就可以。”   “……”   闹出这档子事,调酒师提前下了班,他根本不敢和女方正面交锋,于是借口上厕所、急急忙忙从后门溜走。   池青柠檬水喝到一半,随手将水杯搁在吧台上,季鸣锐正好换好衣服回来,傻眼了:“人怎么哭更狠了?”   池青:“不知道。”   “……”   “没事我先走了。”   季鸣锐急忙道:“等会儿,我们也差不多了,一块儿走。”他又道,“晓兰,你把人姑娘送回去吧。”   池青在等他的途中伸手去拿原先那杯水杯,解临正好也伸手拿杯子,这一动,差点和解临的手碰在一起——即使带着手套,池青也异常谨慎,他很快反应过来,停住了动作。   “都戴手套了还那么小心,”解临说,“……放心,我不碰你。”   解临说着拿了一杯。   然而等他将酒杯凑到唇前时,他停顿了一下。   这一口没彻底灌下去,杯里的东西刚沾到唇边,他就尝到一点柠檬水的味道,很淡,几乎就是白水,隐约带着些许柠檬味儿。   酒吧里的杯子长得都很类似,根据酒水的不同,会装在不同形状的玻璃杯里。   他和池青两个人的杯子恰好一样,都是长方形的直筒杯。   解临那杯酒没有颜色,作为装饰,杯子里也放了几片柠檬。   解临余光注意到吧台服务生手里那块抹布,意识到刚才服务生擦桌面的时候,可能动过杯子的位置。   他正想提醒,发现池青已经抿了一口。 第19章 失控   酒吧永远是越晚越热闹,舞台上那位身穿破洞衫的歌手声嘶力竭地唱到副歌部分,池青抿完那一口之后,搭在杯壁上的手指瞬间僵住。酒精的味道一点点在唇齿间散开。   解临点的这杯酒看着颜色寡淡,其实酒精度不低,入喉跟火烧一样。   池青觉得他现在不止喉咙烧,耳边也忽然一下炸开,酒精蔓延至四肢百骸,连脑子都在跟着烧。   其实在正常光线下能看出来两个杯子里装的东西不一样,毕竟酒的颜色再怎么淡也不可能做到像纯净水那样透明,然而这些细微的区别抵挡不住酒吧里不断变换的灯光作祟。   服务员看他们这个反应,意识到了什么,主动解释说:“不好意思,我刚擦桌子的时候可能没注意,给你们放反了……”   池青压根听不到那些,他连和解临喝了同一杯酒这件事都没顾上,耳朵里全是另外一种声音。   【快点下班吧,连上两周班了都。女朋友还怪我对她不够上心,我哪有时间啊。她昨天还问我想没想过结婚的事儿,可我现在又没钱又没房的……还有那帮七大姑八大姨……】   服务员小哥上班上得太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鸡毛蒜皮的事儿。   不止这位服务员小哥,整个酒吧里无数种声音在他抿下那口酒的同时向他袭来。   离吧台不远,坐着一位中年男人,男人身边的女人年纪却很小,穿着打扮精致。两个人看起来有说有笑,并无异样。   然而无数声音中,有一个失真的中年男声在说:【……我骗她会跟我老婆离婚,怎么可能呢,她图钱我图她年轻,明码标价的关系,扯什么爱情。】   【……】   诸如此类的声音太多了,现实和深埋在心底难诉的另一种“真实”交错。   两种声音互相交杂,吵得他头疼。   觥筹交错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被灯光打成了一副虚幻的模样,笑和悲伤都被镀上一层让人摸不清的滤镜,只剩下无数声音喃喃低语。   最后一个离他很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   “工作的时候注意一点,”解临说,“酒杯这种东西能放错吗,有人不能喝酒出了事谁担?”   服务员见那位一直笑吟吟的客人此时却变得不好说话了起来。   他收起手里那块抹布,手无措地在围裙上擦了擦:“对不起,要不……我再给你们重新倒两杯吧。”   解临目光略过他:“不用了。”   解临又去看边上那位酒精过敏的人,酒吧里声音太吵,想沟通只能尽量靠近对方的耳朵,也正由于距离很近,他的声音一时间压过其他所有声音。   池青听到他问:“你喝了多少,这酒度数不低,刚刚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拦着你。”   解临借着偶尔扫过来的灯光,凑近了想看看他过敏情况怎么样,脖子上有没有起红疹子,最后视线落在池青脖颈处,发现他今天穿的恰好是两个人第一次在诊所见面那件毛衣,隐隐看得到半截锁骨。   即使在这种光线混乱的地方也能看出来他比别人白了几个度,锁骨凹陷进去,投出一小片阴影。   解临忽然别开眼,没有再看。   他发现池青身上虽然没有起疹子,但是人确实有点不太对劲,这个不对劲源于本该第一时间让他没事别靠那么近的人居然没有说话。   池青只是垂着眼,把酒杯放了回去,没有回应他的话。   失真的声音不断从周遭汇聚而来。   池青没办法回应。   刚才那名失恋的女孩子没继续哭了,在和苏晓兰聊天,和女生音色类似的失真的声音在说:   【去他妈的,老娘以后找个比他更好的!】   【……】   “哪里难受。”   “……”   “说话,”解临又问一遍,“哪里难受。”   吵。   太吵了。   池青想。   他第一次碰酒,还是在拍第一部 戏的时候。   在某次聚餐上,制片人没有点饮料,给全桌人倒的都是红酒。池青作为整部戏只有三两个镜头,一句台词的配角反派,也在受邀行列里。   那一杯红酒喝下去,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回到失聪时的状态。   当时状态持续了大半个月,他后来又尝试了一次,发现酒精确实对它有影响。   池青不回答,解临又扭头问边上忙着扶失恋姑娘起来的季鸣锐:“他过敏一般都有些什么症状?”   季鸣锐愣了愣:“他喝酒了?”   季鸣锐仔细在大脑里搜寻了一下池青和酒相关联的信息:“他不喝酒,至于过敏,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以前好像说过喝完酒以后……会觉得很吵。”   解临:“吵?”   季鸣锐也不太懂这个‘吵’具体指什么:“可能是耳鸣?有些人喝完酒就容易脑袋嗡嗡嗡的吧。”   解临:“你还有多久忙完。”   季鸣锐刚想说‘我马上就忙完’。   然而解临说这句话根本就没打算给他回应的余地,他拿起边上的外套,紧接着就说:“看你挺忙的,他就归我负责了。毕竟喝了我的酒,我送他回去。”   酒吧外边人少很多,这个点也很少有人还在大马路上闲逛。   但是有马路的地方就有车,有车就会有人,除非他立马去一个方圆十里没有任何人的地方,耳边这些声音才能止住。   解临照顾到车上还有一位酒精过敏的“病患”,即使这位病患现在表现出来的症状只是不愿意搭理人,看起来不像酒精过敏、倒像是对人过敏,他还是让代驾司机放缓了车速。   他今天晚上也喝了酒,不方便开车。   两个人难得一块儿坐在后座上,解临给吴志发条消息,示意自己先走了,吴志回:行行行,改天咱再约,我预感我的爱情很快又会到来。   解临摁灭手机,问池青:“还吵么。”   池青半阖着眼:“有点。”   如果代驾司机不边开车边在心里盘算到底要如何不着痕迹地绕远路套圈的话,他现在应该会更清净一些。   代驾司机:“请系好安全带,我肯定在最快的时间里把你们送到家。”   【我等会儿就不着痕迹地从延安路拐进去。】   【能不走高架我就不走高架,要是被发现,就说看岔了,第一次走这段路不太熟练。】   【……】   【钱不好挣啊,我这也是为了生活而奋斗。】   解临被怼习惯了,习惯成自然,而且车里除了他和司机在说话,几乎没有其他声音,主动说:“你这下一句是不是该叫我闭嘴了。”   但他这回猜错了,在一众声音里,他的声音其实听起来还算顺耳。   ……因为他听不到解临心底那个失真的声音。   别人的声音都是两重,混杂在一起闹得他头疼,只有他说话时一直很清晰。   池青还是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司机:“这段路我也是第一次开……”   【失策了,延安路不够远,有条更远的我刚才怎么没发现……】   池青忍无可忍,手指裹在黑色手套里虚虚交握着,整个人半隐在阴影里,冷淡地说:“你不如沿着华南市从南到北绕一圈,这样能绕到天亮。”   【……】   代驾司机闻言差点把刹车当油门踩,心里什么想法都没了。   解临:“你倒是对这一片挺熟。”   池青察觉出解临在看他:“导航改了三次路线,我又不瞎。”   池青清净不到几分钟,由于司机绕路的时候神机妙算把堵车时间也算了进去,特意挑了一条常年堵车的路,他们这辆车不出意外,也堵在路上了。   周围车渐渐变多。   几条道上挤满了车,汽笛声不绝于耳。   池青真想给这位代驾司机鼓掌。   从酒吧出来这一路,池青听到的声音太多,远超过负荷,他睁开眼看到坐在边上的解临。   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解临这一路都很安静,没像之前那样吵他。   解临的手就搭在边上,池青忽然想到前两次他不小心碰到解临手之后的情形。   现在这种情况要是碰到他的手,也会像之前一样吗?   ……   池青怀疑解临不只是一个神经病,可能还是一个声音屏蔽器。   他很想印证一下这个猜测,但是这就又面临一个两难的抉择:在“洁癖发作”和“被活生生吵死”里二选一。   而这两个选项很难一较高下。   池青最后鬼神使差地摘下半只手套。   碰上去的那一秒,所有声音悉数褪去,失真的声音仿佛从未存在过,耳边只剩汽笛和下一个散漫含笑的声音。   “又戳我,”解临说,“还是你喝了酒就喜欢戳人?”   “……”   虽然对洁癖来说,碰别人这种事无论做几次都很难接受,但是找借口的确可以一回生二回熟。   池青:“你手上有东西。”   解临:“哪儿?”   池青:“看错了。”   最后池青在解临叮嘱“有事联系我”之后下了车,他躺在临近半夜等楼栋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下了才睡着,即使如此睡眠时间也很难保持在八个小时。   因为楼下大爷大妈凌晨五点雷打不动地就起床了。   池青凌晨五点睁开眼。   大爷大妈一早就在吵嘴:【我当年也是厂里一枝花,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糟老头子!】   出门去了一趟菜市场之后,话题又变了。   菜市场永远不缺谈资,周边发生了什么事儿,谁家怎么了,都能在这个大型中转站里听到。   于是池青清楚地听到大妈在心底叹气:【隔壁小区死人了,一个姑娘家家,年纪还那么轻,唉哟。我之前还见过她,她前阵子刚到这,没安顿下来,到处看房子。】 第20章 命案   季鸣锐这周上班第一天,和苏晓兰、姜宇一起被武志斌叫去了办公室。   武志斌少见的沉默,他刚刚收到其他组传过来的资料,半晌才缓缓地说:“昨天夜里四点多,杨园小区发生了一起命案。”   季鸣锐听到“命案”两个字,耳朵整个竖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站直了。苏晓兰和姜宇两个人也是。   他们目前还只是新人,接的任务基本上和“命案”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接触到相关的任务,一旦认定为刑事案件,也得转交给其他组。所以武志斌能把他们叫过来跟他们说这句话,他们实在没想到。   “死者23岁,女,全名杨珍珍,前阵子为了男朋友刚来到华南市,在杨园住了一个月,”武志斌说,“房东今天早上敲门,半天没人应,打开门发现人躺在床上,已经死了。”   武志斌说着,将电脑屏幕转向他们。   屏幕上是一张现场照片,很简单的一套小出租屋,一室一厅,女生租到房后明显用心布置过,新置办的梳妆台,毛绒地毯,连窗帘都是新换的白色蕾丝纱窗,用流苏绑带绑着,只是现在纱窗上溅满了血,甚至上面还有一个可怖的血手印——她死前曾奋力挣扎过。   床上的景象更是让人看一眼就不忍再看,米色床单上全是大片血迹,女孩子浑身赤裸,脸部被人用枕头死死盖住,看不见长相,唯有海藻似的头发散了满床。   一个女孩,独居,被人入室杀害。   季鸣锐一点点审阅照片上各种装潢、家具、细节,总结案件的特点,最后他看到某个地方,瞳孔忽然猛地放大。   他看到女孩子纤细的手腕垂在床沿处,手腕上戴着一条眼熟的手链,星星吊坠垂在手背上。   姜宇:“怎么会是她?”   苏晓兰显然也注意到那条手链,她整个人僵住:“昨天,昨天我送她到她家楼下的……”   “尸检结果目前还没出来,但是尸体身上有明显被侵犯的痕迹,死者的头部、腹部都有致命伤,初步估计死亡时间不超过六小时,正在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情况,以及生前有没有和人发生过矛盾。”   “你们应该猜到为什么把你们几个叫过来了,经过调查,昨天晚上你们在酒吧见过她。”   苏晓兰神情恍惚,一时间忘了回答武志斌的话。   当时接近凌晨两点,她和女孩子拥抱了一下,女孩子走前笑着说“谢谢你们,如果今天不是有你们在我可能会更丢脸,你说得对,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苏晓兰看着她推开单元门走进去,然后电梯缓缓合上。   谁能想到,把她送回家之后,仅仅过去两个小时,她就被人残忍杀害,死在自己精心布置过的房间里。   前后仅仅只相差两个小时。   苏晓兰知道这样想毫无意义,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昨天晚上她再等一等,晚一点走,甚至上楼陪一陪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池青待在家里,屋内明明空空荡荡,却依旧挤满了声音。   他这一整天听到的声音里,有一半都在谈论“隔壁小区那名被杀的女孩子”。   【所以说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头住,真的不安全。】   也有人嘴里说着“真可怜啊,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就这么没了,我上回见过她,她很活泼的”,心底某个角落却在暗暗地想:【那个姑娘啊,还好价格没谈妥,没把房子租给她,谁知道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要是出了人命,我这房子以后可是别想出租出去了。】   【……】   不仅如此,同栋楼模范夫妻家里也在闹纷争。   池青正在厨房倒热水,刚拿起水杯,水还没倒进去,无孔不入的失真的声音忽然说了一句:   【他昨天喝多了,回来就说‘你觉不觉得桐桐长得不像我’,他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如果他要带桐桐去做亲子鉴定,我该怎么办?】   池青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一梯四户,一层楼就有四户人家,楼上楼下这些声音加起来不亚于一个小菜市场。   这还只是第一天。   池青不知道自己能在这种环境下坚持多久。   心理医生:“这周的咨询是要取消吗?”   “是。”   心理医生听着电话对面的声音觉得不太对,虽然之前池青说话也冷,但是今天似乎异常没温度,于是追问:“能冒昧地问一下原因么。”   “有事,”池青按了按耳朵,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不方便出门。”   心理医生并不知道这个有事具体是什么事儿,咨询开展到现在,他对这位池姓顾客并不了解。   心理医生问:“那下周呢?”   “不一定。”   心理医生无奈道:“……好的,那等你有时间了再通知我,我们到时候约。你这段时间如果情绪上有什么较大的波动也可以联系我,我给你的建议还是多去接触接触人。”   池青现在最不想接触的就是人。   他推掉一切需要出门的社交之后开始在软件上看房子。   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住户太多,很吵,二是现在住的这套房租期也快到了。   时下热门的租房软件“安家”上,房源很多,但是符合池青要求的房源没几个。池青挑了一会儿,挑得烦了,干脆点进租房软件边上的咨询按钮,直接会有安家公司的员工跟客户对接。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中介头像身穿蓝色衬衫,五官周正,嘴角上扬、并且在嘴边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痣,看上去十分稳重。边上显示他的工号以及姓名:安家11963085,周志义。   池青言简意赅。   -找房。   -请问您有哪些要求?比如区域,房型大小等。   池青的要求显然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人少的就行。   -……啊?   池青又解释了一遍:   -住户少的。   对面很快反应过来:您喜欢清静一些的小区环境是吗,这边有几套两梯一户的房子我推荐给您看一下吧?一梯一户的目前房源很少,而且户型都太大了……您要是需要,我也可以再帮您找找。   对面:您现在住的小区在哪儿?您比较熟悉现居住小区附近的环境的话,我们可以先在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源。   池青:附近?   对面:海茂,天瑞,杨园这些。   对面:不过杨园今天可能看不了,出了一起命案,警察正在封锁小区。   池青是在和中介约好看房时间及地点之后,忍着声音出了趟门,在约定好的小区门口碰到的季鸣锐。   天瑞小区和杨园中间只隔着一条狭窄的街,街两边是各自小区底楼的沿街店铺,下午阳光正烈,前阵子长期阴雨的天气似乎把雨量都耗完了,这些天一直都是晴天。   阳光将空气里寒潮的温度晒暖,池青出门的时候只在外边套了一件薄外套。   季鸣锐车停在杨园南门门口,由于他们新人小组昨晚密切接触过死者,被额外派去杨园进行协助调查,小区被封锁,人员出入都需要严格记录:“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昨天晚上夜里四点左右,他有没有在小区附近出现过?”   季鸣锐手里拿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赫然是昨晚那位和女孩有过矛盾的调酒师。   门卫仔细看着照片,摇摇头:“记不清了,夜里四点,应该是没有。”   季鸣锐收起照片,将照片塞回胸前,一抬眼,看到站在对面小区门口的池青。   季鸣锐三两步穿过马路过去,抬头看看小区名字:“天瑞小区?你不是住隔壁么,怎么跑这来了。”   池青出门之后就后悔了,耳边声音多得快要爆炸,警车、走访声不绝于耳,小区门口人群不断来来去去,无数人在同时说话,失真的声音也同时叠加在一起,让人听不真切。   季鸣锐发现池青似乎没听见他说话,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喊:“发什么呆呢。”   池青:“听得到,不用喊那么大声。”   季鸣锐:“问你怎么在这。”   池青:“看房。”   季鸣锐忙了一天,和池青并排站着,视线越过面前那条街道,落在对面小区门口“杨园”两个字上,叹口气:“你知道杨园出事了么,死者你认识,昨天晚上我们还在酒吧里见过她。”   池青抬眼,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季鸣锐说:“就是昨晚在酒吧失恋的那个女孩子,她叫杨珍珍。”   “这案子有点特别,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门窗都没有被撬过,门应该是她自己给凶手开的,初步怀疑是她身边亲近且认识的人,她为了男朋友刚来华南市,认识的人也不多……当然,还有服务人员,比如外卖员、快递员这种,也是比较容易取得住户信任的人群。”   池青想起昨晚女孩子心里那句:【老娘以后找个比他更好的】   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没想过她已经没有“以后”了,短短几个小时后,她就永远地闭上了眼。   季鸣锐只能说到这,不方便透露更详细的细节,短暂喘口气后他又投入到走访中去。   池青在原地站了一阵,没等来中介,等来了解临的几条微聊信息。   -听季警官说你在找房子。   -我那有一套闲置的,房租可以商量,看房免费专车接送。   -考虑考虑? 第21章 对门   解临给池青发消息的时候,人正在武志斌办公室里坐着。   两人面对面坐着,只是解临坐的是武志斌那张办公椅,他整个人姿态闲适地向后靠,面前电脑屏幕上案件现场照片正滚动播放着,他看着那些照片,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平时他这样,的确是会让人感到很有亲切感。   但是此刻他面对的是案件现场照片,坐在办公椅里却好像只是随便找个地儿来午休的。   办公室里窗门紧闭,没有人发现解临今天中午提着餐盒过来给武志斌送饭,然后两人在办公室里的位置便很快对调。   解临就用这种午休的姿势和神态看了会儿,慢悠悠地开口:“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武志斌:“出来了,确认死者死前遭受过性侵犯,以及性虐待,室内有争斗痕迹,但是凶手没有留下DNA,我们正在逐一排查和死者有社会关系的人。其他相关的报告还在检测中,指纹对比结果估计明天能出来。”   武志斌又道:“她和男友当晚发生过争执,我们今天去找她男友的时候——发现人已经连夜跑了。”   “她男友叫周博豪,在一酒吧当调酒师,两个人是以前在康阳市打工认识的,周博豪房租还有两个月到期,连押金都没向房东要,带走了部分衣物和身份证件,所有联系方式都联系不上。”   任谁听到这里都会联想到畏罪潜逃四个字。   解临却没有急着下定论。   武志斌:“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解临视线落在女孩子赤裸的双足上,很快又移开,边说话边起身,“只是有一点我比较在意,她那双拖鞋为什么工工整整摆在床侧?她不像是跟人起了争执,倒像是跟谁相拥而眠的时候……被人杀的。”   “如果是凶手……”武志斌话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现场凌乱不堪,凶手没有理由特意去摆放一双拖鞋的位置。   解临说:“资料都看完了,我还有事儿,得出去一趟。”   解临这个“幕后顾问”来这么一趟,没人发现他是来帮忙分析案子的。   这么些年,虽然解临早就离开了刑警总队,也不再担任顾问一职,但武志斌仍会叫他帮忙参与一些案子。   武志斌看着解临,透过他现在的样貌看到当年那个坐在会议室里被众人围簇的那个校服少年,时过境迁,他只能以这种身在暗处的方式继续参与案件。   在总局,很多人都很敬重他,因为他这十年间,屡屡破了不少令人头疼的大案子。   每听到一次这样的恭维,武志斌就想起当初第一次因为一桩案子找上解临时候的情形。   那桩案子凶案现场十分熟悉,让人一下联想到多年前那起“灭门案”,极有可能是模仿作案。解临那时候已经步入大学,在学校里靠着那张脸仍旧是位风云人物。   那时他们一堂英语课刚下课,解临倚着走廊那堵墙,身边围了三三两两的女生。   武志斌记得他很敏锐,很快在谈笑间抬眼,远远地扫了自己一眼。   “找我?”女生做散后,解临走过来。   “有一桩案子……”   “我已经不是顾问了,”解临打断道,“也不会再参与案件调查。”   “而且……”解临指指自己,“你没听他们说么,我心理评估没通过。”   “我是一名警察,我办案讲证据,”武志斌说,“对人也是。如果仅凭一份评估就能给一个人下断论的话,这样的评估结果我不认可。”   武志斌回过神,看他一眼:“等谁回消息呢,刚看你盯着手机半天了。”   解临刚好正在看手机,那位油盐不进压根就没回,倒是季鸣锐认认真真回复了他:人在天瑞小区门口,在等中介。   于是解临拎起大衣外套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   解临手里勾着车钥匙,推开门往外走:“去跟房屋中介抢个客户,再不去那位客户可能就跟别人跑了。”   半小时后,池青冷着脸站在某间出租房客厅里,天瑞小区环境还算可以,这套出租房面积在一百平左右,客厅布局宽敞,中介严格按照他的要求筛选过,介绍道:“这套房子还是很不错的,一梯两户,之前房东出租过几次,这次出租花了不少心思,客厅卧室这些家具都是新买的,租金也还算合理……”   他冷脸的原因不是因为中介,也不是因为这套房有什么问题。   而是因为客厅里多了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人。   “家具是新买的,”解临在客厅里走了几步,仿佛要租房的人是他,“可是这墙都有划痕了,地板也有点问题,这个租金不算合理吧。”   中介:“……额,这个,毕竟出租过,难免有些使用痕迹。”   解临:“我那套就没有。”   解临说这话的时候,看的人是池青:“首次出租,别说家具,连地板都是全新的,除了装修工人没第二个人踩过,拎包入住。”   池青本来就被声音吵得头疼,这会儿见到他头更疼了。   “你来干什么。”   解临:“我不来抢人,等着你跟他签完约么。”   池青:“……”   中介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站在客厅里显然有些无措。   池青在小区门口见中介第一面,发现和“安家”软件里那张脸不一样,还没等他问,中介便主动说:“周志义周大哥临时有事儿,叫我来带你看房,你放心,这一片我也特熟。”   池青除了这句话以外,还听到了一句:【我第一次来这一片,周哥交代给我的户型特点还没背全,等会儿要是问我周边有什么配套,我都说不出来,还有租金是多少来着,六千还是七千?也不知道周哥到底有什么事儿走不开,这单要是成了算我的还是算他的?】   这位临时被拉来带客户看房的中介小哥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遇上对手。   中介小哥咬牙:“这样吧,我帮您给房东争取一下,应该还有五百左右的砍价空间的。”   解临:“你能降五百?”   中介“啊”一声。   解临:“我降一千。”   中介:“我……”他不能再降了,再降房东可能会过来打他。   中介内心悲苦地想,这确定不是在玩儿他吗。   解临抢客户取得初步胜利,又更进一步,主动介绍道:“我那环境好,最主要的是安静,楼下有一户空着没人住……”   之前解临有的没的说了一通,池青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这回抓到“安静”这个字眼,脸上总算有些松动。   池青:“安静?”   解临发现自己说半天似乎总算说到点儿上了。   解临空置的那套房子离这里大约五六公里远,五六公里的距离跨过老城区,来到一个环境好、且人口密度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小区周边就是一个大公园。   周边环境确实比池青原来住的地方安静,毕竟原来那边一个小版块里就挤着三个小区,人流量直接乘三。   房子没什么问题,和解临介绍的一样,新房且安静,耳边失真的声音一下骤减。   这套房除了房东不太令人满意以外,的确挑不出毛病。   池青心里有了决定,开始提要求:“第一,租金按市场价走,我跟你之间谈不上友情,不需要友情价。”   “第二点,”池青说到这里话语微顿,“对门什么情况。”   他进门快十五分钟都没听到声音,对门今天估计是不在。   要是到时候又住着一大家子,他耳朵受不住。   “对门啊,”解临捏着指间那枚指环转了一圈,说,“……对门就住着一个人,他这个人挺有素质的,人很不错,也吵不到哪儿去。”   签租赁合同耗不了多少时间,找搬家公司收拾东西搬家也只需要一天时间。   池青戴着黑色手套站在门边,准备等搬家工人把东西搬完,他再用消毒水把被碰过的所有东西消一遍毒,正垂着眼想消毒水够不够用之际,对门门锁“咔”地一声开了——   “有素质且人很不错”的对门身上穿着件毛衣,倚在门口看他,那人眉眼缱绻,眼尾微挑,他似乎是刚睡醒,头发还有点凌乱。   解临:“早。”   “……”   池青看着这位对门,开始回忆那份租赁合同上,退租条款栏里都写些了什么。 第22章 捂耳   季鸣锐发来一条消息。   -怎么样。   池青回:什么怎么样。   -问你房子怎么样,你应该开始搬东西了吧。   -姜宇偶像说他那边有套空置的房子,正愁没人租,我一听这不是巧了吗,我就让他赶紧过去,你俩谈谈看,这不是正好,你租房他出租。   池青虽然经常因为很多种原因想和季鸣锐绝交,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认真过。   他摘下一侧手套,手指触在屏幕上打字:我们认识几年了。   季鸣锐:那可太久了,从高中开始……   惨白的手指微顿过后,继续发:我觉得这段友情可以到此为止了。   季鸣锐:?   与此同时,解临还倚在门口看他:“需要帮忙么。我多做了一份早饭,进来坐会儿?”   池青收起手机:“你没说住对门的那个就是你。”   解临似乎知道他会这么说,也不尴尬,坦坦荡荡地说:“我要是说了,你还会租吗。“   池青:“不会。”   解临:“那不就得了。”   “……”   “我们生意人,”解临说,“为了达成目的,有时候可以使一些必要的手段,何况我也没骗你。对门人确实不错,远亲不如近邻,平时也有个照应。”   池青想起来季鸣锐似乎说过解临家里有经商背景,只不过他好像志不在此,家里那点生意有专人打理,他平时开着豪车闲闲散散的样子,偶尔去看看心理医生,还喜欢在命案现场乱转。   心理医生是让他多接触接触人。   但是人和神经病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神经病不算人,为了病情考虑,他最好还是别跟神经病走太近。   “别敲我门,我不需要邻居,一个好邻居就该像死了一样,”虽然现在他不需要触碰也能听到那些乱糟糟的声音,但出于习惯,池青还是将那只手套戴上,“否则我会认真考虑退租的事宜。”   搬家工人正好搬运完最后一箱东西,池青进去之前说:“早餐你留着自己吃吧。”   池青对着那堆被人碰过、在车厢里摆得横七竖八的家电看了一会儿,然后脱下黑色手套,很珍重地换上了一副医用橡胶手套,再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消毒水。   然而消毒水瓶子里余量并不多,池青晃了晃几乎可以算是空瓶子的消毒水,只好搜索最近的一家商店在哪儿。   这个小区的确很清净,但是清净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周围各种配套设施离小区都有一定的距离,仅有的几家商店线上配送选项里也没有消毒水。   池青认了命,只好出门一趟。   手机导航显示最近的一家大型百货商店在两公里范围内,商店旁紧挨着一家浴场。   季鸣锐不清楚池青那边什么情况,他最近都在调查周博豪的行踪,他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人命关天的案件,虽然参与程度较低,但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放下手机,捧起手里的泡面,坐在车里吃了起来,边吃边看周博豪的个人资料:“他是本地人啊,昨天审他那个新上任的女朋友说他去厦京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   那位新上任的女朋友,也就是女方曾经的闺蜜。   昨天晚上坐在审讯室里支支吾吾半天,一开始说自己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其实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对不起珍珍……”   “对不起她你还抢人男朋友?”   “我也挣扎过很久,”她低下头说,“当初我来华南市,人不生地不熟的,工作压力又大,他说既然我是珍珍闺蜜,他可以照顾我,是我没有控制住我自己。”   “你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所以昨晚凌晨五点那通语音电话里你俩就是对着空气沉默?”   “……”   “还沉默了十五分钟,挺能沉的啊。”   季鸣锐透过车窗,看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重横交错的路口,长叹一口气:“那他会去哪儿呢。”   -   “嫌疑人还没找到。”武志斌站在窗边,和解临打电话。   解临一个人对着两份早餐,随手挑了其中一份,聊家常似的和武志斌说:“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出逃,要么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城市,要么就是班次和因为当天出逃时间最接近。”   “可他两样都不沾,在厦京市没有认识的人,而那天夜里去厦京市最近的班次,又要足足等上四五个小时。”   武志斌:“你的意思是?”   解临将面包掰开,说出自己的猜测:“厦京市应该是他俩晚上临时对的口供,我觉得他没走。”   “人越是慌乱,就越是不太可能离开自己的心理安全范围,躲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才能知道哪些店不需要刷身份证,哪些地方可以免费过夜。而在陌生环境里躲着反而容易增加难度,所以如果他没走的话,应该会在一些具备‘不暴露身份’且方便过夜的场所出现。”   “网吧,棋牌室,发廊,”解临拿着早餐走到阳台处,今天天气很不错,阳光照在他身上,将他浅浅地镀了一层,但他此刻却将自己代入到嫌疑人的思维模式里,阳光从侧面打过来,汇聚出半片阴影,他眯起眼,说,“或者是……浴场。”   -   “他会去哪儿……”   季鸣锐正想着,车窗被人从外头敲了一下。   苏晓兰手里提着刚买的面包,另一手维持着将手机塞进口袋里的动作,在季鸣锐摇下车窗后说:“斌哥说了,把范围缩小,我们去找找附近的网吧和浴场,总之就是找这种不需要刷身份证还能过夜的地方。”   -   池青去的这家百货商店一家中型商超,店内空间很大,划分出好几个区域。和人来人往的百货商店不同的是,隔壁浴场大白天的显得颇为冷清,浴场门口略显土俗的灯牌都暗着,门可罗雀,此时显然不是浴场的主要营业时间。   商店里人多,池青耳边的声音一下像是被人猛地摁下音量键似的,各路妖魔鬼怪争先恐后往他耳朵里钻。   “哎呀,你买这个呀,”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说,“进口的,我家里用的就是这个。”   “啊,这个好用么?”另一个声音响起。   【嘁,整天显摆,张口闭口说自己只用进口货,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们家日子实际上过得一团糟。】   旁边货架站着一对年轻夫妻,有人远远跟他们打招呼:“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俩了,陪老婆出来买东西啊,真羡慕你,平时可以在外面专心忙工作,老婆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的。”   “你那么羡慕,你也赶紧找一个。”   【有什么好羡慕的,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会打扮自己了,整天说来说去就是生活琐事,要不然就是孩子,跟她在一起过日子真是越来越没意思。】   【……】   池青将卡在锁骨下方的外套拉链向上拉起,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吐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这些声音随着距离拉远而逐渐变弱,然后新的声音又会响起来。   “妈妈,妈妈!”声音脆生生的。   货架尽头是零食区,一个穿姜黄色衣服的萝卜头在货架前努力蹦跶,也依旧够不到货架上的果冻。   她母亲在和别人谈话,没顾得上她:“你自己玩一会儿啊,妈妈和你王阿姨有事要说。”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草莓味的果冻……】   小孩的声音可怜巴巴,即使失真了也透出一股委屈劲儿,感觉她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池青全程没有看那个女孩儿一眼,但是经过货架的时候还是顿了顿,松开捏着外套拉链的手,抬手把货架上那袋粉色的果冻拎起来,往较低的货架上放。   女孩儿一愣,肉乎乎的手指伸手就能抓到那袋和她平齐的果冻。   她抓着果冻,只能看到那位大哥哥额前冷黑色的碎发,以及刚才在她头顶一晃而过的黑色手套。   女孩儿把果冻抱在胸前:“谢谢哥哥。”   “不用谢我,”池青径直往前走:“帮你拿只是因为你太吵了。”   池青在这一片叽叽喳喳声里总算找到了陈列消毒水的货架,拿了两瓶,然后在结账的时候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警笛声,接着一个他很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家浴场不用身份证,进去搜搜,等我抓到他他就死定了,我季鸣锐今天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池青:“……”   季鸣锐雄赳赳气昂昂关上车门,扭头看到刚结完账,拎着塑料袋出现在浴场旁边的兄弟:“……”   然后一辆黑色轿车从斜后方开过来,车速很慢,停在他那辆车边上,车窗缓缓摇下,解临今天戴了副墨镜,遥遥冲他们打了声招呼:“巧了,都在这啊?人到得挺齐。”   季鸣锐也想问这句话。   他看看池青,又看看解临,心说为什么总能在这种很有嫌疑的地方碰到你俩啊!   你们专门往嫌犯堆里乱窜吗!   你俩知不知道你俩看起来可比嫌疑人可疑多了。   季鸣锐:“你们……一起来洗澡吗?”   解临停完车,笑了一声:“我倒是不介意,你问问他愿不愿意。”   池青将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提起来:“你觉得可能么。”   他说完又反问:“站着看我干什么,不进去抓人?”   季鸣锐:“抓,人肯定得抓。”   解临跟着他进去,进去之前经过池青时停了一下,没碰他,但是伸出手,勾着池青手里那个塑料袋拉住他:“来都来了,进去看看,还没带你逛过小区周边配套。”   男人两根手指勾在袋子上,这动作由他做出来总显出几分轻佻来。   池青现在站的位置离开了商店,靠近洗浴中心,一些刚才听得到的声音缓缓降下来,另一些新的声音浮现在他耳边。   他本来想直接走人,但是在这堆声音里出现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   【妈的,警察怎么来了,我只是想跟她分手,我不是有意要杀她的。】   【……】   池青眼前蓦地出现酒吧里那个女孩的脸,那句再也不会有机会做到的“以后”。   最后他忍着耳边层出不穷的声音,没有让解临把手松开。   浴场和其他路边随处可见的洗浴中心一样,内部结构分为上下两层,一楼是大厅和洗浴的地方,并配备了几间桑拿房,只不过这点没有人来洗浴,澡堂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没拧紧的水龙头在滴滴答答滴着水,墙壁和地面的瓷砖因为年代久远、被扫帚扫出一道道痕迹。   “没人。”季鸣锐拨开布帘,走出来。   “女浴室也是空的。”苏晓兰说。   “我去楼上看看,你拿着照片问问。”   苏晓兰掏出照片,还没说话,从他们进来起就一直在打量他们的浴场经理主动说:“我们浴场完全是合法经营,没有任何问题的。”   苏晓兰:“我们是来找个人,这几天他有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你见过他吗。”   浴场经理飞速扫了眼照片:“没见过,问完了吗,你们快走吧。”   季鸣锐从二楼搜查完下来,冲苏晓兰摇摇头。   苏晓兰接收到信号,收起照片:“我们怀疑他和一起案件有关……如果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都可以联系我们。”   苏晓兰说完,发现解临和池青两个人在看别的地方。   浴场只看得到前门,没看到哪儿有后门,但是越横跨过大厅,声音就越清晰:   【我不是有意要杀她的——】   【我不是有意——】   池青忽然问:“这里是不是还有一个门。”   浴场经理没有和池青对视,他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有没有门,你们不都看到了么,咱浴场这就一扇大门。”   解临看的则是边上一间很小的员工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两排储物柜,正中间摆着张桌子,几张塑料凳:“桌上早饭都还是热的,一口没动过,就是人不在,能问一下这些人都去哪儿了吗。”   浴场经理:“……”   这种浴场里请几名年轻漂亮的按摩小姐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所以浴场经理只想快些把他们打发走,要是继续查,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浴场经理站在前台,身后那面墙壁高悬着一整块姜黄色烫金丝绒布,看起来就像一面背景墙。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微侧,试图遮挡:“她们可能出去了吧,额,都是正规员工。”   浴场经理状态过于紧绷,以至于池青一开始没听到什么其他声音,然而这句话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总算响起。   【他不会发现暗门在我身后了吧……】   “这位先生,麻烦让一让,”解临也注意到那块布说,“把布撩一下。”   “这就是一块装饰布,我们店的装修风格是这样的,复古风,后头什么东西也没有……”经理说到一半,解临已经把布掀了起来,一扇隐蔽的铁门出现在布后,经理嘴里“哎——”了一声。   解临挑眉:“复古风?”   经理:“如果我说这扇门,其实是因为风水先生说过在这个位置装扇门,寓意着宾客盈门的意思,讨个好兆头,其实根本推不开,你们会信吗。”   解临笑着说:“信不信的没推开之前不好说,不过你这张嘴在浴场当经理倒是挺屈才的。”   暗门通往后巷,一群大冬天穿短裙的姑娘靠着粗糙的石灰墙,或蹲或站,她们不知道里头的情况,看到门被人推开,毫无准备,只能干干地站着。   季鸣锐:“刚才是不是还跑出来一个人。”   有姑娘点点头。   “他往哪儿走了?”   姑娘伸出冻僵的手指,指指巷弄口:“刚走。”   池青和季鸣锐对这片区域都不熟,全场唯一生活在这片多年的解临听到人跑了却一点都不急:“从巷口出去只有两条路,他跑不远。”   季鸣锐:“行,咱们四个分头行动。”   周博豪穿着浴场洗浴衣脚踩一次性拖鞋在街道上狂奔,大冬天只穿这么点,寒风从宽大的领口一路畅通无阻地往下灌,他本以为自己没留下任何身份信息,警察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里来,却忘了“不留身份信息”这一点,本身已经是一个足够关键的信息了。   巷弄两侧摆着不少摊位,像个小型早市。   人群熙攘,摊贩不断吆喝着。   然而从街道转角处冲出来的男人打破了街道原有的秩序,他不顾眼前挡道的摊贩,忙于逃跑,“哗啦”一声,仓皇间打翻了摊贩推车上的几箱货物。   季鸣锐紧追而上:“别跑——”   周博豪只顾着逃,根本注意不到街上行人,他离开原来的道路,换了另一条,就在他准备钻进右手边居民楼楼道里之际,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   “妈的。”他咒骂一声。   由于低着头,他只能借着几缕阳光看到被撞人。   解临抓人也没有一点紧张感,他更像是散步散到这儿:“别跑了,与其白费力气,不如回去谈谈,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周博豪喘着粗气,冷过劲儿之后浑身上下反倒热了起来,他试探着往退后两步,然而季鸣锐和苏晓兰跟他之间的距离仅隔一条街,他这几天过得本就狼狈,连日积压的情绪此刻爆发出来,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五指握拳,将嘶吼压在喉咙里,拳风猛地冲池青而去——   主要因为池青站的位置比较好突破,刚好挡住了楼道入口。   池青眼睛都没眨,正要接住这一下,然而那一拳忽然停滞在半空。   “跟我打就行,”解临的手掌搭在周博豪手腕上,依旧那副好商量的样子,说话时甚至客气地笑了一下,手上力气却半点没松,“别碰到他。”   周博豪试图挣脱,然而发现他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解临:“那位大爷有洁癖,照顾一下病人。”   池青想反驳,发现无法反驳:“……”   洁癖打架着实不占优势。   局面很快尘埃落定,季鸣锐后脚赶来,从身后掏出手铐,三两下把逃了数天的周博豪摁在墙上,从后面拷住他的手,银色手铐“咔哒”一声上了锁。   季鸣锐看向池青:“你没事吧。”   附近居民楼太吵,池青在一片嗡鸣声里,发现自己出了被吵得头疼以外,居然还有一丝不自在。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   他也说不清不自在的地方在哪儿,可能是刚才解临那句“别碰到他”。   池青最后说:“没事。”   “吓我一跳,”回去的路上,季鸣锐毫不犹豫把池青的陈年旧料抖出来,“我刚才都怕他一拳挥上来,你还会觉得打回去脏了手。”   池青没回应,解临倒是先问:“他以前打过架吗。”   季鸣锐:“有啊,以前上学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他谁也不理,特别傲,想给他点颜色看看,跟他说放学别走。”   “嗯?”解临示意他继续说。   “然后他放学就直接走了。”   池青完全不记得这件事:“有吗。”   “有,第二天人家怒气冲冲过来问你什么意思,不是放学让你别走吗。”   季鸣锐模仿池青说话的语调,冷冷地一抬眸:“我让你现在滚开点,你滚吗。”   池青:“……”   季鸣锐:“然后人家挥拳头就上来,你知道他说什么。”季鸣锐说到这里大喘气,十分神秘地停顿之后说,“他说‘等会儿,我戴个手套’。”   “…………”   永安派出所内。   姜宇没有参与外出行动,被武志斌留下来写报告,听说人抓到了,连忙放下手里的工作往审讯室赶,然而一出门就撞上池青和解临这两个人和案件无关,但总是能以各种姿势参与在案件里的人。   “额,你们又来做笔录啊。”   熟悉的笔录,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   姜宇翻开记录本,正准给两个人简单做记录。   没想到周博豪被摁进来之后,还没走到审讯室就全都招了,他之前在酒吧里的时候打扮得很用心,耳钉项链全套都戴着,现在身穿洗浴中心的衣服,和酒吧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周博豪鼻尖四肢都被冻得通红,低着头说:“警察同志,我招,我都招了,我本来也没指望过真能逃掉。”   “我和珍珍认识的时候,我对她也是真心的,但是两个人之间有了距离,她又常常不在我身边……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知道我这样不好……但我也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季鸣锐:“别随便代表我们男人,你这种应该进垃圾桶,基本告别人类范畴。”   周博豪问:“能给我一杯水吗。”   然后他捧着热水,一边吸鼻涕一边说:“那天晚上,珍珍来找我,在酒吧里闹得挺难看的,我和经理之间本来就有矛盾,经理就直接让我滚蛋,我丢了工作,虽然对她有些愧疚,但是一面又觉得她怎么能来我工作的地方闹?”   ……   池青没有读到这个人心里有别的想法。   看来说的都是实话。   周博豪继续道:“我心里确实埋怨她,当然也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我还是有点良心的,我想跟她道个歉。”   “你有良心?”苏晓兰冷言冷语地说,“真没看出来。”   周博豪飞速抬眼瞥了她一下:“我看到你送她回来了,然后我等你的车开走之后偷偷跟着她上了楼,她开门的时候虽然挺生气的,但还是让我进去了。但我们没谈妥,她情绪很不稳定,就拿东西砸我,让我滚,还说以后不管我去哪儿工作她都会过来闹,让我混不下去。”   犯罪现场确实有争斗的痕迹。   但是解临越听,脸上的表情就越不对。   “你觉得,”解临说,“这种情况下,他就算对一个不爱了但威胁他会纠缠他的女人起了杀心,何必选择奸杀?”   池青并不清楚太多案件细节,只知道那个女孩死了:“什么?”   “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满足这一类型犯人的特征,他女朋友并没有跟别人出轨,他也并不因为男性尊严长期得不到满足,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例子,总之他不需要靠这种杀人手段来谋取某种快感。只是普通的分手纠纷,最多失手杀人,或者是情绪杀人……”解临说到这里,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那个女孩儿死前遭受过强奸?”   池青想起在浴场听到过好几次的那句:   【我不是有意要杀她的。】   不是,有意。   如果是先奸后杀,为什么会说自己不是有意的。   有意这个词,更像是发生了一场,不小心的、不可控的意外。   办公室门口,周博豪中途跑题:“我做这种事,已经没脸见我家人了,我坦白从宽,希望法律能看在我积极主动承认错误的份上……”   “说重点。”苏晓兰用笔在桌上敲了一下。   “哦,我承认,我当时的态度也不好,”周博豪说,“我一下气昏头了,我本来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没想跟她动手的,但是她一直咄咄逼人,我……”   苏晓兰眼睛很红,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你强奸并杀害了她。”   “我——”周博豪这个‘我’字拖了很长,然后戛然而止,傻眼了,“强什么,强奸?”   周博豪在这几个日夜里,四下逃窜,精疲力尽,被摁上警车抓到警局之后更是已经脑补过自己应该如何在监狱度过下半生,如何面对爹妈痛哭流涕:“我就是推了她一下,她脑袋撞在柜子角上了,直接晕了过去,第二天我就听人说她死了,什么强奸?”周博豪猛地提高音量,双目瞪大道,“……我没有强奸她啊。”   小组三人也跟着愣住。   苏晓兰:“?”   姜宇:“啊?”   季鸣锐:“你说什么?”   “把他那位新女朋友再叫过来。”   半小时后。   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孩子又坐回上次坐过的位置。   “他晚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很慌,”女孩子说,“他说他把珍珍推倒了,第二天小区被警察封锁,珍珍已经死了,他说是他失手杀的,让我不要说出去,问我怎么办。”   “……”   尸检部根据周博豪的证词,很快也出具了一份检验资料:“他说的没错,死前头部受到过撞击,但这不是致命伤,死者应该过了会儿就恢复意识了。”   “他以为自己杀了人,所以凶手根本不是死者认识的人。”季鸣锐翻动资料,“可是这不合逻辑,为什么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死者没有点过外卖,没有快递,在本市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他是怎么进来的。”   所有人在那一刻发现,这个看似简单入室杀人案性质一下变了。   他们原先所有的推论都被彻底推翻。   苏晓兰作为女生,脑补了一下自己一个人独居,却有人能不着痕迹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场景,感觉后背发凉。   -   池青没想到买两瓶消毒水也能买一天。   他拎着塑料袋走到路口,某个人冲他按了两下喇叭。经历过上次那场“司机”事件,池青发现与其花时间跟他对着干,不如顺势而为,省时省力。   何况这次是真的顺路。   池青公事公办:“接单。”   解临拿出手机,接下开车生涯第二单:“……行。”   这次两人在路上倒是没说什么,池青忍着连日不绝的各种声音,一路忍到小区地下车库。   停完车等电梯的时候,解临看着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忽然说:“刚才在浴场门口,你朋友没有说过自己是来抓人的。”   池青原本靠在电梯楼的走廊上,后背抵着墙壁,勾着塑料袋的手低垂,他瞳孔颜色深,几乎和额前黑色的碎发融在一起,闻言,他偏了一下脑袋。   池青想,季鸣锐没说吗?   最近听到的声音实在太多,他很难每一句都记住,偶尔也会忘记哪一句是来自真实的世界,哪一句是出自那堆纷乱不堪的、失真的声音。   “猜的。”   池青没想到解临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从杀猫案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个人看着笑脸迎人,实际上却最不好糊弄说:“我知道他在查案子,这个时间除了找人很难有其他猜测。”   电梯楼层从楼上一层一层降下来。   “猜的挺准,”解临这番试探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完之后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带过,似乎本就没想从池青身上得到什么答案,他说,“电梯到了。”   “叮。”   电梯到达指定楼层,门缓缓打开。   池青回到新租的房子里,把所有家具悉数消一遍毒。   他像往常一样,没怎么开灯但是开着电视,整个客厅呈冷色调,冷蓝的电视光线交错变换。   即使换了住的地方,他仍然觉得很吵,可能是白天听到的声音太多,那些声音堵在耳朵里来回盘旋,吵得他头疼。   算上今天他已经头疼了好几天。   池青消完毒之后摘下橡胶手套,后知后觉用手背贴了一下额头,这才发现是上回淋过雨之后感冒断断续续一直没好透,加之这几天忙在外面呆的时间久,又有些着凉。   池青从杂物箱里翻出医药箱,眯起眼对着电视光线看感冒药上标注的保质期。   2020/6。   早过期了。   池青最后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手机震动吵醒。   [解临请求与你语音通话]。   “季警官让我帮忙把上次你借他的衣服还你,”电话接通后,解临那把缱绻的声音通过语音电流显得尾音更低,说话的时候缓缓拖出去一点,“刚才你下车的时候我忘了,你现在在家么。”   男人光是说几个字,“不太安分”的感觉便已经扑面而来。   只是池青现在没有心思欣赏。   生病总是容易放大人的各种感官,虽然某方面的意识有所弱化,但池青感觉耳边那些声音从几天前开始就一直没断过,反而愈演愈烈。   这栋楼住户虽少,但也不是没有人住。   池青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分辨那些声音都在叨叨些什么,包括耳边这通电话。   解临在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发现池青迟迟没有回应。   “听得见吗,说话。”   “……”   “喝酒了?”   “……”   最后解临沉默数十秒,再出声的时候人已经到池青家门口了:“开门。”   “怕你出事,起来开门,我就看一眼,送完衣服就走。”   池青想说衣服扔了吧。   但是一想到这样说了之后对面很可能不依不饶,缓了缓之后终于说了两个字:“一眼?”   解临听到对面总算吱声了,松了口气:“你要愿意,我多看几眼也行。”   “……”   那你还是别看了。   池青打开门的时候,解临还维持着拿手机的姿势,他换了一件很薄的毛衣,和白天的打扮大相径庭,这人本来就长了一张容易让人觉得有危机感的脸,换下衣服之后难得感觉还挺居家的。   池青果然就给他一眼的工夫,从门缝里接过衣服就要关门。   “等会儿,”解临手撑在门板上没让他关,“不舒服?”   【要不是看你是老板的女儿才娶你……不然就你这骄纵的性子,谁能忍得了你。】   楼栋里不知道哪户人家又在内心疯狂上演一出家庭伦理剧,池青被他们闹得反映都慢半拍,等他消化完解临说的话之后才回他:“吵。”   “吵?”   解临反应过来他应该不是在说自己吵。   楼里也没别的声音,仔细听只有楼上某户人家在装东西的声音,隔着天花板敲敲打打,勉强算得上吵。   解临一时间忘了池青有洁癖,他松开撑在门板上的手,很自然地将手搭在池青耳朵上,掌心向内,很轻地捂了一下:“楼上可能在装东西,你要是嫌吵,我等会儿上去看看。”   池青愣了愣,他在家里没戴手套,习惯性抬手想把解临的手拉下来,然而触碰到的刹那,这个捂耳朵的动作的确发挥出了效果。   “……”   楼栋里那出荒谬的不知名伦理剧落幕,接连几日堆积在耳边不断作响的话语也跟着作鸟兽散,所有失真的声音全盘褪去。 第23章 例外   解临这个动作只维持了一会儿,很快自己也意识到这个举动不妥,对面这位本来就不太爱搭理他的人很可能下一秒就让他滚。   “抱歉,忘了你洁癖。”解临松开手。   ‘洁癖’这个词也点醒了池青。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他是想拉开解临的手,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被人碰到而感到难受了。以前不管是任何形式的触碰,只要靠近、他浑身上下都会僵住,并感到难以控制的排斥。   可他刚才除了觉得突然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甚至在耳边安静下来的时候,那一瞬间,他仿佛找到了一丝可以喘息的空间。   解临远远看到摆在餐桌上的药盒:“吃过药了么。”   池青心烦意乱,敷衍地“嗯”了一下。   “还嗯,根本没倒水,”解临看到动都没动过的厨房,没发现有烧水的痕迹,桌上也并没有矿泉水,他走到餐桌边上随手翻了一下药盒,都是新的,“包装都没拆,你吃的是哪门子药。”   池青在得以喘息一会儿后,勉强有了点心情回答解临的话,他不甚在意地说:“过期了。”   池青对吃药看病的态度一直都不积极。   自从那次意外过后,他就不太喜欢踏进医院,能吃药解决就决不去医院,没药那就睡一觉。   解临在他客厅里转了一圈,满屋子都是冷冰冰的消毒水儿味儿,十分怀疑池青这个人是不是消毒水精转世。而且房间里还不开灯,导致他看药盒的时候费了半天劲,厨房没几样厨具,但刀却很多,一排闪着银光的刀具从大到小整齐排列,那把曾经用来切面包的锯齿刀也在队列里。   解临说:“等着,门先别关。”   池青:“?”   解临看他一眼:“药不是过期了吗,我去看看我那有没有。”   解临药箱里药品种类齐全,他把跟感冒相关的药物一一拿出来:“这是感冒药,按剂量吃就行,怕你有什么其他并发症,其他几种也给你留着,有事就直接找我。”   解临给池青递药的时候其实碰到了他的手,隔着空气虚虚地擦过尾指末梢。   池青正要说‘多少钱,我把费用转给你’,解临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立马堵住了他的话茬。   “我这些药可不便宜,”解临说,“不让你白占便宜,改天请我吃饭,时间你定,我都可以。”   “……”   解临走后,池青拿着那盒药在餐桌边上站了许久,然后才去饮水机那儿倒水。   倒水的时候他盯着自己拿着水杯的手,尾指微微曲着,一如既往地苍白。   池青看了会儿,在把药吞下去的那一刻想:他或许确实该看看医生了。   “你的意思是……出现了没那么排斥他人触碰的情况?”   次日,吴医生对池青进行线上治疗。   语音通话效果虽然比不上面对面咨询,但是对池青来说线上线下都一样,他的态度并不会因为吴医生本尊此刻就坐在对面而有什么改变。   相反的,他现在这情况自己都没办法控制,吴医生要是真坐他对面,吴医生家里有几口人、这几天遇到了什么事儿,发生了什么令人意外的转折,心里藏着多少秘密,这些信息不出半小时都能被灌到他耳朵里。   池青没有否认:“那个人昨天过来送药,我发现我好像没那么排斥他。”   吴医生声音激动,他感觉自己对这位池先生的治疗或许迈出了里程碑式的一步:“难道我们的治疗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能不能跟我具体说说。”   池青也不知道要怎么具体说,没有直接说解临:“他……”池青起个头,又换了一个代词,“那个人。”   吴医生抓到关键词:“那个人,只是对某一个人吗?”   池青沉默。   半晌,他如实说:“不能确认。”   “根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吴医生沉吟着说,“我觉得或许你对他人的排斥,并不是因为有人靠近你而感到的排斥,靠近可能只是一种最终呈现出来的方式而已。”   “当然具体的原因是什么,目前我还不太清楚。”   “我之前有这么一个顾客,她的案例很有意思,她呢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非常困难,说多了就容易呼吸急促。但她并不是不喜欢跟人说话,只是一说话,就会想起小时候因为说错话而被父母责罚时的样子。因为小时候她的父母总是喜欢让她在公众面前发言,希望她能够侃侃而谈,在聚会上展现出不俗的谈吐,可她一直是一个内向的孩子,所以十分惧怕这种场面。”   吴医生从业多年,在“情感障碍”这一块的确很有研究:“所以我猜测,你排除的可能不是触碰本身,而是由触碰带来的某些负面印象。”   吴医生最后给出建议:“你可以找你身边其他人试试,看看是真的不排斥了,还是仅仅只对‘那个人’。”   当天下午,池青想起吴医生那番话,犹豫今天是不是该出趟门找个人试试。   手套还没戴上,季鸣锐就发过来一条消息。   季鸣锐:你在家么。   -?   -在的话先别走,我妈包了点水饺,让我拿给你,正好我来附近办事儿。   池青匆匆扫完,回过去一句。   -门没关,你直接上来就行。   季鸣锐提着两盒水饺,上电梯的时候嘴里直嘀咕:“怎么今天那么主动放我上门,以前不都让我没事少去他家的么……”   季鸣锐上去之后跟老妈子一样,帮池青把两盒水饺塞进冰箱:“你搬过来这么几天,本来我应该早点来看看你的,最近太忙了。”   季鸣锐本来话就多,失控后池青听到的话量直接翻倍:【案子迟迟没有进展,原先的猜测全部推翻之后,哎,简直成了一场谜案。】   “等我忙完这阵,找你吃顿搬家饭,在这开个火,”季鸣锐说话间关上冰箱门,一回头,看到池青正倚遮厨房门看着他,他这兄弟本来就看着阴恻恻的,这会儿直勾勾盯着他看,看得他背后一寒,感觉自己像条砧板上的鱼:“……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可以找你身边的其他人试试”。   池青想着吴医生的话,忽然说:“你过来。”   季鸣锐:“?”   池青看着他和季鸣锐之间还能再多站两个人的间距,沉默两秒:“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季鸣锐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两个人的间距是季鸣锐这些年养成的习惯。   这么多年下来他就不敢靠池青太近,池青容易犯病,而他容易被揍。   季鸣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看池青确实没反应,这才又走上前一步:“大哥,你今天有点反常啊……”   池青没戴手套,手缩在袖子里,做足心理准备才把手伸出来一点:“你别动。”   季鸣锐满脑子都是问号。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池青伸手,并在他手上一脸嫌弃的碰了一下:“……”   池青耳边失真的声音第一时间盖过其他声音,吐槽音响起:【这不是反常两个字可以解释的事情,我怀疑他今天是疯了。】   池青碰完这一下很快就收了回去。   “这是医生给的建议,”池青不是很想被当成疯子,解释说,“……一种治疗方案。”   季鸣锐恍然大悟:“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作用吗?”   池青:“感觉有点恶心。”   不光恶心。   他现在浑身都难受。   池青:“你可以走了,替我谢谢阿姨。”   季鸣锐:“……”   池青试完翻脸无情:“我去洗个手。”   季鸣锐:“???”倒也不用嫌弃成这样吧。   季鸣锐:“兄弟一场,恶心这个词用得有点过分了啊。”   池青的手其实有些部位很容易泛红,都是常年洗手洗太勤留下的毛病,皮肤薄,一搓就红,   他进洗手间后洗了两遍手,习以为常地擦干,直到这个时候才不得不承认:解临好像真的是个例外。   一个他听不到,或许也正是因为听不到,逐渐开始不排斥触碰的例外。   就在池青洗完手拉开门出去的同时,季鸣锐手机铃声正好响了起来。   他一边在玄关处换鞋,一边接起电话:“喂?晓兰?什么事儿。”   苏晓兰此刻正站在天瑞小区内某栋单元楼门口,她身后拉着一条极其醒目的警戒线,这是现场封锁的标志。   苏晓兰语速很快:“我现在在天瑞,这边出事了。”   天瑞小区和前不久封锁排查过的杨园之间不过一街之隔,两个小区正对着,此时街道上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群众,狭窄的街道内聚集了成片的人,这些居民一边议论一边往小区内张望。   “在天瑞找到一具女尸,也是独居,女孩子是一个人住,年龄23岁左右。”   季鸣锐穿鞋的动作一顿。   “昨天夜里死的?”   “不,”苏晓兰刚从现场出来,她捂着胸口,想到刚才看到的场景就忍不住想吐,缓了缓才说,“死了一个月了,人被冻在冰箱里。房东从上个月开始就催她交下个月房租,怎么催也没反应,今天带人上门打算把她的东西都清理出去,好找下一名租客,结果一打开冰箱,就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的尸体。” 第24章 失眠   出租屋内,作案痕迹明显已经被人收拾过了,屋内原本的面貌一览无余,一间五十多平的小单间,家具不多,原主人有撕日历的习惯,然而摆在桌面上的台历日期还停留在一个月前。   可以收起来的简易塑料桌上甚至还摆着一碗剩下三分之一的外卖。   红油汤底油脂凝固,飘着一层霉斑,汤里剩下的豆芽菜和腐竹隐约可见,筷子搁置在一旁,桌上还有散乱的纸团,上面沾着口红印。   屋内其实有些乱,死者应该是不太会收拾,外套堆在沙发椅上,堆了很多件颜色靓丽的大衣外套。   苏晓兰口中的“冰箱”其实是一个老式冰柜,看着像从二手市场里拉过来的,跟小卖铺里装雪糕的冰柜很相似,冰柜形状方方正正,上头盖着块保温布。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间,死者和成千上万的女孩子一样,在房间里独自生活,透过这些生活迹象,眼前似乎能够浮现出女孩子下班回到家,给自己点了一份外卖时的样子。   ——如果没有掀开冰柜盖,看到一具浑身赤裸蜷缩在冰柜里的尸体的话。   女孩子褐色长发披肩,膝盖抵着胸口,她身体纤长、只能靠这个动作尽可能压缩体积。尸体脖颈处、胸口、以及大腿这些部位都有明显压迫痕,严重的呈紫褐色,说明有皮下出血现象。她睫毛上冻上了一层冰霜,死的时候还睁着眼,双眼因痛苦而瞪大,眼球几乎快要突出来。   每一个和她对视的人都能感觉到那份濒死前的绝望与惊恐。   房东作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上一秒还在让人搬东西,下一秒就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已经消失的人,这一个月都静静地缩在这个老式冰柜里。   半小时后,审讯室里。   苏晓兰在受害人一栏里填下“薛梅”这两个字。   “她在我这住了没几个月,我们直接签的合同。”   “没找中介吗?”   “之前挂出去过,但是后来想想,这中介费多贵啊,要收第一个月房租的50%,人小姑娘也是从外地来这打工的,我们直接对接能省不少钱。”   “所以你们的房屋租赁合同里只有你们甲乙双方,没有第三方?”   “是的,合同我给收起来了,你们要的话我等会儿让人拿过来。”   房东年龄约莫四十多岁,本地人,家里有几套房,平时生活就是收收房租、打打牌。   “她平时有和什么人来往吗?”   “这个我不清楚,”房东说,“她好像在化妆品专柜上班吧,平时很会打扮的,每天早出晚归,我和她也就偶尔微信上联系联系,上个月水管坏了,她找我报修过一次,其他时候很少聊天,谈不上多熟。”   “你知道的呀,和租客还是不要过多交往的好,到时候她说自己手头紧,说自己过得很不容易什么的,那你是催还是不催。我碰到过这种,所以从来我不和她们多说的。”   前些天在杨园发现一名女尸的话题热度还没消退,紧接着在一街之隔的隔壁小区又发现了尸体,事件性质立马飙升,铺天盖地的新闻争先报道:疑似连环案,女性,独居。   这三个词条激发出群众无限想象力。   一时间整个华南市人心惶惶。   大家开始探讨起独居女性的安全问题。   ——听说两起案件都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密码锁一定要定期更改密码!!如果发现输密码的时候有人在身边,一定要警惕起来!   ——丢过钥匙的也不要犯懒,直接换锁,不要拿自己的安全去赌。   ——这么多天了,警方公布的线索也太少了吧,这案子难道破不了么。   不断发酵的舆论逐渐给警方办案增加压力。   市公安总局。   会议室里雅雀无声。   一声声质问砸在沉默的气氛上:“什么叫凶手没留下线索?”   “……”   第二声:“两起案件,案发地点离得这么近——犯罪地点和凶手的生活点之间不可能没有关联性,让你们排查,你们都查了些什么玩意儿。”   说话的人姓袁,大家都习惯称他为袁局。袁局上了年纪,即使常年不间断使用黑色染发剂,也依旧盖不住长出来的缕缕白发,他个子高瘦,坐在那里显得异常挺拔,上半身和身上那套警服一样板直。   袁局环顾他们一眼,点名道:“志斌,这次你带的队,这不像是你的作风。”   两起案子都发生在永安派出所掌管的辖区内,武志斌作为带队老刑警,也在此次会议人员行列里。   武志斌坐在底下沉默半晌,那根黑色拐杖竖在椅边,开口的时候没有提线索,没有提嫌疑人,甚至根本没有提案子,他说的却是:“这次是我带队,我想来讨个人,还望袁局审批。”   袁局在任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间华南市发生的所有案子都经过他的手,武志斌虽然没有提到人名,袁局第一时间在脑海里浮现出了某个名字。   “情况的确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犯罪现场太干净了,凶手很可能不是第一次犯案,我们正在调其他市的相关案件,被害人数可能不止两个。”   武志斌抬眼,看着袁局说,“我想让解临回来。”   “……”   本来就沉默的会议室里,在“解临”两个字出现之后更加安静了。   此刻坐在会议室里的人,在任年数都超过十年。   当年那起案子所有人都没有忘记。   “绑架案已经过去十年了,”武志斌说,“刑犯都有释放的一天,仅凭一份心理评估报告……十年观察期还不够吗,他就是再危险,这十年里也并没有做过什么事。”   武志斌说完之后,沉默的人成了袁局。   袁局眼前仿佛再度浮现出那份陈旧档案。   档案里的一字一句都还历历在目。   他无法否认武志斌说的话。十年了,当年反对解临继续留在总局是他拍的板,但是十年过去,如今的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改变。   袁局又想起解风:“我弟弟……他确实对案件有着很难以解释的敏锐度,有时候他对罪犯的理解度让我都感到很吃惊,但是我对他有信心。我相信他,请你们也相信他。”   如今时过境迁,那个前途无限、所有人都曾给予厚望的风光霁月的解风,在英烈园长眠了也有十年了。   袁局笔直的腰背略微弯了一些,这才显出几分老态,十年在他身上也留下了不少痕迹,他最后坐在座位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如果他愿意的话……让他回来吧。”   -   自案发开始,池青耳边的声音变得纷杂惊恐起来。   【之前钥匙丢过一次,还是把锁给换了吧。】   无数推测、被害妄想、所有人都觉得下一个‘意外’很可能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现在住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家本来是一个私密的地方,它给人以安全感,承接一天下来所有的疲惫。   当私人领域有被入侵的风险时——很多人开始疑神疑鬼,就像每次看完恐怖片之后总觉得家里可能有人一样。   【换锁还不够,得再去网上买个监控摄像头……太吓人了。】   【摄像头得装得隐蔽一些,搜搜微型摄像头好了。】   这天深夜,楼栋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断絮叨。   她十分谨慎,认真仔细挑选起摄像头,从款式型号。   池青一个小时前就已经上了床。   一个小时候,他再度睁开眼。   此时墙上的挂钟分针已经转过一轮。   他睁着眼又熬了一会儿,挑完摄像头的女人渐渐没了声音,看来是边刷手机边睡着了。   池青又闭上眼。   分针转过半圈,在他就快睡着的时候,楼栋里又有人醒了。   【每天都那么晚回家,工作就真有那么忙么,别人怎么不忙就你忙?】   【……】   池青睁开眼。   窗外夜色很深,时针指向“3”。   池青平时睡觉就浅眠,一点动静都容易醒,实在没办法忽视这些半夜时不时出现的声音。   他已经连着失眠近两周,起初吃点安眠药还能勉强睡几个小时,但从第二周开始,除非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他很难再靠药物入睡。   比起这些,更令人头疼的是,他无法确定失控的状态会维持到什么时候。   池青被吵醒后,去厨房倒了杯凉水,捧着水杯坐在沙发上。   由于缺少睡眠,他整个人精神状态奇差,感冒也没好透,反反复复一直在复发。   他本来给人的感觉就阴恻恻的,这段时间熬出黑眼圈之后,眼下暗了一片,像睫毛投下的大片阴影似的,整个人愈发晦暗。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显示电量不足。   发出“嘀嘀”提示音。   除了电量提示音以外,还有时不时传来的消息震动声。   [您有一条新消息]。   [……]   这几天他谁也没联系过,头痛欲裂,根本没有精神看手机。   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沙发上缩着,有时候想离那些声音远一点,就去卧室里,锁上门,坐在地上、倚着门板一坐就是很长时间。   时间长了,他有时候会想起解临。   想起那一瞬间的安静。   池青睫毛颤了颤,最后自己也控制不住,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手机。   他在最近联系人列表里匆匆扫过一眼。   季鸣锐:水饺记得吃啊,我最近……   经纪人:最近有个剧本要不要看一看……   他略过这些在列表里没有显示完全的话,目光落在“解临”两个字上。   解临:感冒好点没有。   池青对着这几个字看了会儿,手指触在屏幕上打下两个字。   -没有。   他顿了顿,又打。   -你那还有药么。 第25章 拿药   已经是夜里三点多,窗外夜色昏沉,整栋楼悄然无声。冬季光秃秃的树梢枝丫透过街灯照出几片拉长摇曳的阴影,偶尔有三三两两只野猫在小区楼下叫唤。   解临此时正倚在办公椅里翻书,书桌上搁了几排书——都是解风以前留下的,内容涵盖《侦查学》、《痕迹检验》、《犯罪心理学》等众多书籍。   这些书都被人仔仔细细翻看过很多遍,上面有解风当年留下的注解。   解临手里拿着的那本,扉页第一句写着:小孩子别乱翻。   男人连字迹都透着一股温柔,笔锋转折处却又透着点坚韧。   这个“小孩子”,是指当年个头才到他腰那么高的弟弟。   那时候解风刚上警校,每门课都学得很用功,在校期间就参与办过案,偶尔放假回到家,他总是关在书房里看书。一开始出于好奇,解临总是会偷偷翻他那堆书,被警告过不少次。   但是没什么用,解临该看的还是看了,从警校专业课,到各国重案要案总结,后来解风正式入职、甚至一路走到总队队长的位置上,也没躲过这个弟弟。   他搁在一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一条消息。   武志斌:袁局松口了。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但是十年过去,大家很多想法也都变了……你还愿意回来吗。   解临前半夜其实睡了一会儿。   收到武志斌发来的消息之后他就睡了过去。   期间做了一个断断续续的梦。   梦里他看到一件狭小的隔间,十五岁的少年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梦里有枪声,还有在屋外盘旋的警笛,紧接着就是很多人涌进来的脚步声:“找到了——有人!这里还有两个孩子!”   遮在眼前的黑色眼罩被人轻轻拉开,长时间不见阳光,少年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见解风在叫他的名字。   “救援很成功,”等到眼前终于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光时,他听到有人说,“只是……幸存下来的孩子只有两名,总共二十名被绑孩童……死得有蹊跷。你弟弟和另一名孩子同时绑在一间隔间里,那个孩子却死了,只有他活下来,我们怀疑……”   那人的说话声音断断续续。   绑架案救援一开始很顺利,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撤退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解队,桶里都是汽油。”   “不好!快撤退——!”   爆破声由远及近,像漩涡一般席卷而来,以狂风过境的速度从最里面那间房间炸开,一连串的极速爆破瞬间将墙面炸得支离破碎,房顶轰然倒塌。   仓皇间,解临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解风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男人掌心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他推出去,声音却依旧温柔,像最后的叮嘱:“你精通犯罪,所以有些人会对你有所忌惮。但是你记住一点,你能帮助很多人。”   解风的声音很轻,淹没在巨大的爆破声下:“我一直相信你。”   爆炸产生的热浪奔涌而来。   “砰——!”   “快跑——”他听见解风喊,“别停下!”   ……   解临手指指腹搭在“小孩子”那三个字上,窗外阴影投在他身后,盖住些许光线,他松开手时说对着空荡的书房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哥。”   解临合上那本教材,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下一秒手机震动两下。   两条新信息顶走了武志斌先前发的那条。   这两条新消息来自某位消失近一周的池姓洁癖,这位洁癖先生的反射弧可能绕了地球一圈,一周后才想起来要回他消息。以及,没药了总算知道找人帮忙。   池青发完那两条,怀疑自己可能半夜神志不清才会回这么两句话过去。   他想着这个点,解临应该早就睡了,于是手指长摁聊天气泡,正要点击“撤回”,聊天框里多了一行字。   解临:原来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对门。   池青:“……”   解临正想再逗逗他,然后就把药给他送过去,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病情这么多天一直反复、如果是低烧的话,出现并发症的概率很大。   结果他刚拉开书房门,就听到门铃声响了一下。   池青没戴手套,很不习惯,按门铃的时候是把手指缩在袖子里摁的。   于是解临打开门就看到池青在他家门口站着,他本来就瘦,近一周不见似乎更瘦了,原本穿在他身上就略显宽松的黑色毛衣变得越发空荡,额前头发也更长了,直接盖过眼睛,和眼下那片暗色阴影联结在一起。   明明走廊里的灯从上往下打过去,视野亮堂得很,偏偏池青看着像自带阴影似的,生生把周遭光线压得暗下去。   池青难得主动开口,他不适应地别开眼:“我来拿药。”   解临稍微凑近了,问:“你眼睛怎么回事。”   池青:“刚换地方,睡不着。”   池青怕这个说辞还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两个字:“认床。”   “……”解临看着他眼底那片乌青,对他这个认床无可奈何,“但凡跟‘难伺候’沾点边儿的毛病,你身上是不是都有。”   池青无言以对,只能认下。   解临说着侧身,让池青进来:“上次给你的感冒药吃完了?”   池青“嗯”了一声。   他其实根本就没怎么吃。   都快被吵死了,根本没有心思吃药。   解临边翻药盒边说:“吃了药这么多天还没好,可能有炎症,你得去医院看看。”   池青和解临两人住对门,一样的户型,屋内格局设施都差得不多,只是装修风格上有很大差异,解临这个人看着花哨,家里装修却简单得很,全屋家具设计以灰色调为主,简洁明了。   两套房厨房都是开放式,池青坐在餐桌边上,默默看解临翻东西。   解临看池青那个样子,迟疑道:“……你不会连医院都不喜欢去吧。”   果然,难伺候说:“不去。”   “……”   “人太多,”难伺候又说,“吵。”   这是池青第二次提到“吵”这个字。   解临隐约觉得“吵”这个字可能还有什么别的含义,毕竟如果在房间里觉得吵,在医院里也觉得吵,那这个走到哪儿都不会有不吵的地方。   但是说这话的人是池青,一切就显得没那么不合理。   毕竟这位池姓洁癖本人就长了一张‘少烦他’的脸。   “说两句话就让别人闭嘴,哪儿哪儿都嫌吵,除了荒郊野岭或者无人岛,其他地方很难满足得了你的要求,”解临找到剩下的感冒药,先把体温计递给他,说,“我很好奇,这个世界上你有觉得不吵的地儿么。”   ……   有的。   池青垂着眼,透过额前的碎发去看解临伸向他的那只手。   解临手上那枚戒指已经摘了,男人手指骨节分明,手腕斜侧着,拇指指尖压在食指指腹上,捏着体温计伸到他面前。   【说工作忙肯定都是借口,否则为什么改了手机密码。 】   【……】   接近凌晨四点,楼栋里那对夫妻又开始了。   池青将手指从毛衣衣袖里探出来一点儿,伸手去接那根体温计,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从解临指节处擦了过去。   【男人的话真是一句都不能——】   话语戛然而止。   他久违且短暂地被拉回到了现实,那些真假难辨的、无孔不入的、虚空的声音被挡开,只剩下一些很平静的声音,例如窗外树木枝丫轻扫过窗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车声,厨房没拧紧的水龙头往下滴了一滴水。   “滴答——”   尽管池青不想承认。   他觉得不吵的地方,好像只有这里。   “让你接体温计,”解临看着他说,“你碰我手干什么。”   池青碰得其实很不明显,他的手仍缩在衣袖里,只露出来一点指尖。   池青磨蹭了一会儿才松开,言行非常不统一:“……谁想碰你手。” 第26章 建议   池青量完体温,低烧,有轻微发热症状但是不明显,可以再多观察几天,解临就暂时没提去医院的事儿:“先把药吃了,过几天还不好你就是再不想去医院也得去。”   池青没被人这样管过,要是搁失控前,他早在解临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让他滚蛋了。   然而现在他很清楚自己别有图谋。   所以他难得让解临把话说全了,并且很给面子地没有反驳他:“哦。”   解临:“你这个‘哦’听起来好像不太情愿。”   池青承认:“敷衍一下你。”   解临捏着空水杯去饮水机旁接水。   只是递水的时候,池青依然不安分。   解临察觉到池青好像一直在蹭他手,并且蹭的方式很不引人注意,池青手指细,由于低烧,身上又有一点儿发热,指尖带着些许热度、很轻地贴着他指节蹭过去,尽管看起来很像只是不小心碰到。   可不小心的次数实在有点多。   接体温计的时候不小心,接水的时候也不小心。   ……   前两次解临还能当成是意外,但当他把几粒感冒药倒在手里,池青拿药的时候又不小心碰到他掌心时,他几乎能确定这不是意外。   “你今天没戴手套。”解临等他把药片吞下后忽然说。   池青早有准备:“我感冒了。”   “嗯?”   “头晕,”池青说,“出门的时候忘了戴。”   “忘了?”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不太清醒。”   解临没那么好糊弄:“手套或许能忘了,自己什么毛病也一道忘了么?从你接体温计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分钟,这十分钟里甚至没有去洗手,”解临说到这微顿,紧接着又说,“……而且还多蹭了我三次。”   “一次两次可以解释成意外,但事不过三。”   解临边说话边看着他,语气当中其实不带质问,他这把嗓音也很难让人有被质问的感觉:“池先生,你蹭了我那么多下,是不是得给我一个解释?”   “……”   池青把药吞下去,手里捧着玻璃杯,思考自己该怎么回应。   他现在思路其实并不是很清晰,几宿没睡,脑子比平时转得慢。   总不能说他洁癖一夜之间忽然好了吧。   他又不是行走的医学奇迹。   最后池青放下水杯,坦诚说:“我洁癖晚期无药可救,即使头晕,发烧烧到四十度也不可能有任何好转。”   解临示意他继续。   于是接下来解临猝不及防地听到一句话。   “但碰你好像没那么难受。”池青这句话说得很慢,他抬起眼,回视道,“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这句“不知道”也不全然是在隐瞒。   因为他的的确确不知道为什么他读不到解临。   为了让这番话听起来更具备说服力,池青顺带解释起之前自己干过的事儿:“还有我之前戳你那几下,不是因为桌布,也不是因为喝醉,我只是想试试。”   池青最后交代:“上周我咨询过吴医生,他也说不上原因。”   这个解释勉强说服了解临:“手伸出来。”   池青:“?”   解临:“你说那么多,我总要测测是不是真的。”   池青将手从袖口里探出来,那只平时总是包裹在黑色指套下的手仍旧白得晃眼睛,他这双手很少以不戴手套的状态出现在别人面前,就是季鸣锐,想跟他出来吃饭让他别戴着手套都花了数年时间,更别提碰了——然而解临这回毫无阻碍地碰到了池青的手指。   池青连避都没避。   虽说之前也碰过几次,但那几次都是特殊情况,匆忙得很,多半等到松开手之后才反应过来。   池青的手刚从玻璃杯上挪开,解临一开始怕他不适应,只接触到一点泛冷的指尖,见他确实是没反应,这才收拢,将池青露在衣袖外面的半截手指全都握进掌心里。   “有什么感觉?”   感觉很安静。   但是池青不能说。   他最后只说:“没什么感觉。”   “不难受么?你确定现在不想给我一拳?”   池青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反问:“你很想被揍?”   “……没有,”解临说,“我就确认一下。”   上周刚被嫌弃过“感觉很恶心”的季鸣锐如果见到这种区别对待的场面,估计能当场吐血三升。提到“吴医生”之后,池青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十足正当的理由:他是来治疗的。   这个叫解临的神经病,疑似对他的治疗有一定帮助。   -   “没错,”次日,心理诊所内,吴医生翻着池青的病例对解临说,“我们上周通话的时候,他确实跟我提过这件事。”   “他这个洁癖真的很难治,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么棘手的案例,其他有类似症状的客人通过沟通都能发现一些心理成因,但这位池先生和你一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抗拒别人的触碰,也不知道洁癖的由来是什么,他似乎很难信任别人,本来我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吴医生苦笑,“我甚至都在帮助他联系下一家更有经验的诊所。”   咨询室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点在香薰里的精油换了一种味道。   解临坐在吴医生对面,坐姿不像患者,他翘着腿,手掌交叠、搭在腿上——看起来倒像是专程来听吴医生做汇报的上级人物。   解临对那句‘和你一样’颇不认同:“话题在那位洁癖先生身上,怎么还扯上我了。”   吴医生:“……你不觉得咱们的咨询进展到现在,可以说是毫无进展吗。”   解临不认同:“我觉得挺有进展的啊。”   吴医生心说就咱俩现在这个状态,哪儿有进展。   “每周过来听您讲讲心理健康安全的各项知识,让我对很多事物都有了新的了解,给我提供了不少思考角度,”解临说,“现在的人生活压力那么大,定期过来洗涤一下心灵还是很有必要的。”   吴医生:“……”   看看,说了半天,话是好听,但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这些年对解临的了解度也是这样,有用的信息是一点没有打探到,而且提到心理学,这人比他还懂。   从认识他起他好像就一直是这样……   不,有过一次例外。   吴医生想起几年前解临第一次踏进这间咨询室时的情形。   那个时候解临什么都没说,借了他咨询室里的休息床,睡了将近两小时,醒来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吴医生记不清具体日期,只记得那是大雪纷飞的冬天,街道盖上一层白茫茫的积雪,解临披上外套出去的时候肩头落了成片的雪。   “所以现在这是需要我配合他治疗?”解临这句话将吴医生唤回神。   解临在揣摩人的心思这一方面,很少失手,吴医生都还没说出最终目的,他就先提出来了。   吴医生的想法确实是这样,虽然完全不知道原因,但池青的洁癖好歹是有了一个突破口:“当然这要看你的意愿,如果你愿意的话是最好,他现在的状态,如果有个人能够让他习惯触碰,情况很可能会有好转,像你这样的‘特例’会变得越来越多也说不定。”   “所以我的建议是,你们两个可以进行配合治疗,两个人尽量多接触接触。”   吴医生目前给出的建议就是建议池青多接触解临,同时也建议解临帮忙配合治疗。   解临出门还是戴着戒指,他捏着那枚银环,将戒指转了一圈,最后说:“我没问题,他不排斥就行。”   解临每次来诊所,动静都闹得很大,这个动静不是指他做出了什么事儿,而是几名前台嘴里的话题总会变得异常活跃,三句话绕不开“解先生”。   解临咨询结束,几名前台注意力从大堂的壁挂电视上挪开:“解先生,咨询结束了?感觉怎么样?”   解临冲她们笑了一下,很熟稔地说:“你们和吴医生是不是会什么魔法,不然怎么每次咨询结束我都感觉自己的状态特别好。”   这和见到你很高兴本质上是一个意思。   前台抿嘴笑笑,羞涩地说:“那……下周见。”   解临在等接待把车开到门口的间隙里,侧着脸扫过壁挂电视上的画面,电视频道正在播放新闻台的报道,话题依旧围绕‘租客离奇身亡’这个时下热门的案子。   由于电视摆在大堂,所以不能影响到客人进出办理业务,电视呈静音状态,只能看到一行标题大字,和主持人一张一合的嘴:案件目前仍没有进展……我们无法得知凶手是怎样入室,又是怎样作案的……   女前台注意到解临的目光,跟着说了一句:“特别吓人,我现在每天晚上下班都不敢回去,我也是在附近租房住,总觉得家里不安全。”   女前台跟解临聊了一阵,等解临的车到达门口,女前台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边上的吴医生:“吴医生。”   吴医生调侃说:“总算回神了,平时怎么没见你那么多话。”   女前台笑笑:“解先生人比较亲切,跟他聊天总是有很多话题。”   “我不认为,”吴医生手里捧着保温杯,虽然对解临这个人的了解仍停留在空白档案的程度,但他对解临永远持一种不乐观的看法,“他像一扇设置了权限的门,心思藏得太深,除非解开权限,否则很难读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   这番话超出理解范畴,女前台没听懂,眼神迷茫地看向吴医生。   “没什么,继续工作吧。”   吴医生叹口气,也没再多说,心里记挂着他手上最难搞的两名顾客能不能配合好他的治疗计划。 第27章 手套   可能是心理作用,加上后半夜住户基本都已经睡下,池青那天蹭完解临的手,回去之后居然睡着了。   一夜无梦,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没有失真的声音,也没有忽然惊醒。   直到天亮,楼栋里的人逐渐恢复活动,各种攀谈声才逐渐多起来。   虽然晚上睡着的时间只有不到五个小时,在池青长达一周的失眠历程里已经称得上奇迹。   池青伸手去够床边的闹钟,时针指向‘9’点。   有人匆匆地按电梯按钮:【忘记带文件袋了,哎,今天上班肯定得迟到,又得看经理脸色,等会儿上班路上买张彩票吧,要是能中奖老子就立马辞职。】   也有人请假在家休息,却盼着能去公司:【没法上班,这病什么时候能好。我现在可是事业上升期,每一天时间都很宝贵,要是隔壁组XXX业绩超过我怎么办,这次晋升机会……】   池青起床之后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按时吃了药,捧着玻璃杯喝水的时候耳边的话题换了好几轮。   等到该上班的人都去上班,时针又转过小半圈,楼栋里就只剩下担心业绩的病患,退休在家的老人,以及放假的孩子,还有……一个接近下午才醒的醉鬼。   【我最讨厌爸爸了。】一个年幼的声音带着哭腔说。   紧接着,那个声音停了很久,等池青放下水杯,从刀具上精心挑选了一把银质折叠小刀,又从果盘里拿出一只苹果,苹果削到一半的时候才又响起。   【不要打妈妈。】   【不要再打妈妈了——】   池青手里红色的果皮削至一半断了。   楼下三楼,302室。   醉醺醺的男人浑身酒气,看到家中正在操劳的妇女,哑着声使唤道:“去给我倒杯水。”   “等一下,”女人那头很久前烫染过的卷发看起来异常凌乱,她手里的衣服没洗完,说,“我还在忙,你自己去倒。”   然而喝醉酒后的男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   他等了等,借着酒意,连日的不快在干渴中爆发,抬脚就踹:“妈的——”   客厅角落里,一个小女孩缩在冰箱旁,她眼睛很红,直愣愣地瞪着他。   “你就跟你妈一样,看了就来气,”他扭头道,“瞪着我看什么!”   女孩儿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很轻地哭腔,最后紧紧闭上眼,误上了耳朵。   【以前家里不是这样的,自从爸爸的工厂倒了之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爸爸明明不是这样的。】   就在她想“这一切能不能快点结束,怎么样才能快点结束”的时候,只听“叮铃”一声。   门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男人骂骂咧咧停下手去开门,女人乘机连忙抹把眼泪把女孩儿搂紧怀里,边捂着她的耳朵边说:“没事啊,没事,不要怕,你爸爸只是喝醉了。”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见他开了门,那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才慢慢悠悠地从门铃上松开。   那人很瘦,身上穿着件深色毛衣,略长的头发显得整个人莫名阴沉,红唇抿着,肤色白得过分。他在这栋楼住了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个人,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把小刀。   两指宽的折叠刀,尽管是收起的状态,也能窥探到部分锋利的刀尖。   男人上下打量来人一眼,心领神会,脱口而出一句:“我没钱!”   池青:“……”   “是来追债的吧,”男人原本过的也是风光日子,落难后一下从云端落下,破罐子破摔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厂子也没了,我先一贫如洗。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怕你。”   池青没说话,他站在门口,冷冷地朝房里看了一眼,屋内情况和他听到的差不多。   男人很显然误会了这一眼:“我真没钱!”   “……”   “我不是追债的,”池青最后说,“况且你的命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值钱,活着浪费公共资源,死了浪费土地。”   “我来就想说一句话。”   男人怔怔地听着那把冷淡的声音。   “吵死了,安静点,”池青手里那把刀是刚才削苹果时顺手带下来的,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他此刻用刀柄指了指屋里的女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你再动一下试试。”   男人:“…………”   男人一时间都忘记思考,这位陌生住户根本不住这楼层,怎么会听到声音觉得吵。   以前也不是没有人来劝过架,但是那些街坊邻里大都考虑到他们毕竟是夫妻,人家家里头的事情很难管,警察都管不了,更何况是他们。   但不管怎么样,来过的人都没有像这位这样豪横的。   这位陌生住户看起来似乎不在意他们家里发生了什么,单纯觉得吵而已,不像其他邻居那样义愤填膺,但是效果拔群。   而被女人揽在怀里的女孩子睁开紧闭的眼,发现一切和她刚才在脑海里求救的那样,结束了。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眼那人拿着折叠刀的手以及那副黑色手套。   池青说完没再理会男人,电梯正好刚停靠到一楼,他直接按了电梯按钮,电梯缓缓在三楼停靠的时候,电梯门打开,对上了刚从心理诊所回来的解临:“……”   解临手指摁在‘开电梯门’按钮上,方便三楼想进电梯的人进来,怎么也没想到在三楼碰到的会是池青:“你怎么在这?”   池青:“我说我下来随便看看你信吗。”   解临视线在池青手上,和302那户人身上流连,最后说:“看目前这个状况,很难相信。”   原先被唬得不敢吱声的男人见过解临,毕竟楼里长期住着这么个人,很难没有印象,他对上解临笑吟吟的脸,一下勇气倍增,像是找到了继续作闹的依据:“你们认识?他拿着把刀下来威胁我——我压根就没见过他,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解临闻到男人身上浑身酒气,又看了眼虚掩的门。   池青以为解临会问一句,但是他一句也没问。   “你说威胁就是威胁?”解临依旧那副好说话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好意思,没看见,不在场。”   “……”   解临示意池青进电梯:“我家租客性格很温和的,干不出威胁人的事儿,希望您下次说话之前注意一下用词。”   和“性格温和”四个字毫不沾边的池青自己都觉得这番评价过于夸张,夸张到他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个词的前缀。   解临视线越过男人,落在男人身后那扇虚掩的门上,松开电梯按钮前最后一段话显然不是冲着男人说的,他说话声音放缓,让人不容易有紧张感:“报警记录和医院病历这两样是认定家暴的重要证据,根据法条,可以联系居委会、妇联以及派出所,这三个机构都义务保护你。当然具体怎么做看你个人的意愿,只是有时候父母的行为和选择,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孩子……如果你的孩子以后遇到同样的事情,她或许会觉得忍让是正常且正确的。”   解临松开手。   电梯门彻底关上。   池青捏着手里那把折叠刀,迫于解临敏锐的观察力,只能主动解释:“刚才下楼电梯正好停在三楼,我听到302屋里有动静……”   池青说到这,一顿:“你真的觉得我没威胁他?”   解临:“要看是哪种含义的威胁,毕竟你往那一站就是不说话也很容易让人感觉到威胁。”   “……”   解临继而又说:“不过这种人,威胁一下又怎么了。”   关于302的话题结束,电梯里短暂陷入尴尬。   虽然昨天蹭完确实睡得不错,但是在这种密闭且狭小的空间里,池青内心深处那一点不自在被放大。   在电梯到达前一秒,解临打破沉默:“吴医生跟我说了。”   池青抬眼:“?”   “只要你需要,我可以配合你。”   解临又看向池青一如既往戴着手套的手:“下次见面不用戴手套,戴着手套我怎么碰你。”   池青之前和吴医生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只是单纯感到困扰,后来没办法才拿出来对解临解释,但除这些之外,他没想过其他的,更没想过吴医生会主动找上解临,把治疗计划提上日程。   池青回去关上门之后才把手套一点点摘下来,对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   直到手机铃响。   他出门前随手把手机放置在玄关处的柜子上,手机响了好几声,来电人显示:[季鸣锐]。   季鸣锐这阵子忙得没时间睡觉,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在车里睡了会儿,睡醒拿手机看时间才反应过来池青已经消失近一周,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喂,”电话接通,季鸣锐说,“大爷,你还活着啊。”   电话那头那位大爷用最熟悉的语调说最冷漠的话:“没死。”   季鸣锐:“还有口气就好,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   季鸣锐从后座上爬起来,两条腿睡麻了,他锤锤腿:“对了,你上次是不是说你在治疗……有什么进展没有?”   两人没能聊上几句。   因为苏晓兰很快拉开副驾驶门,她带着本子坐进去之后说:“这边排查完了,去下一个地方。”   于是季鸣锐匆匆挂断电话,熟练地翻到前面驾驶位上去:“行了不跟你说了啊,回聊。”   苏晓兰随口问:“什么治疗?”   季鸣锐放下手刹:“还能有什么治疗,有病的那位呗。”   季鸣锐补充,“洁癖治疗。”   苏晓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池青的手,以及常年不离手的黑色手套:“那治疗……有进展了?”   季鸣锐其实刚才压根没等到池青回应,但他依旧自信满满地说:“不可能,我兄弟我还不知道吗,无药可救。上回我去他家,他让我碰他一下都犯恶心,能有什么进展。”   车窗外,日头落下,时间步入傍晚。   一天很快过去,日月轮换,最后一点光线也被遮住,道路两旁的街灯瞬时亮起,又入了夜,外头夜色昏沉。   池青躺在床上闭着眼酝酿睡意。   然而每当他以为自己可能可以睡着的时候,总有声音忽然间冒出来:【他说得对,如果以后我的孩子也遇到这种事,她会不会也跟我做一样的选择?】   池青不用想都知道这个声音来自三楼。   十分钟后。   池青第二次敲响了对面那扇门。   “我没戴手套,”解临开门时,池青身上就披着一件薄外套,他声音依旧是冷的,只是眼神不自然向下,显然除了呛人以外,很不太习惯其他表达方式,“……你现在方便么。”   作者有话要说:季鸣锐:? 第28章 治疗   在不久之前,两人还是一个拿领带捆另一个,另一个在雨中拎着伞用伞尖指对方的关系。   因为失控治疗,现在居然能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说话。   池青来之前不确定解临睡着没有,把话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来得突然,自从读心术失控之后,连带着他自己的行为都开始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解临示意他进来,“你先进来等会儿,我擦个头发。”   解临刚洗过澡,头发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原本向两边分开的碎发此刻妥妥帖帖地散在额前,挡住那双微挑的眼。从发梢处往下滴落的水珠好巧不巧坠在池青手背上。   池青手背一凉,和失眠做抗争,最后理智地说:“你要打算睡了的话就改天。”   解临由于看东西不便,半眯着眼:“没打算睡,进来。”   池青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等他。   解临头发擦得半干才从浴室出来,没了造型后的头发变得异常垂顺,他打开冰箱,倒了杯冰水:“药吃过了吗。”   池青在一堆乱糟糟的声音里分辨出解临的声音,“嗯”了一声,怕他继续问,又补充一句:“退烧了。”   但他看起来着实没什么精神,所以这话很难令人信服。   于是池青没等到解临说话,他又困又吵,缩在沙发里眼睛半阖着,额前的头发猝不及防地被人用手撩起来:“……”   解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面前,距离他很近,微微俯下身,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混杂在一起的味儿飘过来,味道像某种淡香精,带着些许甘洌的烟草味。   他撩起池青额前的头发之后,将另一只手手背轻轻贴上去。   “别动,”解临说,“我试试体温。”   池青不知道有什么好测的:“我来之前测过了,还是你觉得你比体温计管用。”   解临:“我没有体温计管用,但我能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毕竟有些人宁愿发烧也不肯去医院。”   解临说完,又看着他说:“……你好像有点僵。”   “……”   由于僵硬,池青整个人坐姿看起来都不自然,虽然没有碰到解临的手,但在解临伸手贴上来的那一刻起到了同样的效果,由于身体过度紧绷、他耳边忽然安静,什么声音都没了。   不抗拒不反感并不代表习惯,尤其他常年习惯跟人保持距离。   解临松开手,确认体温没有异常:“你脸色不太好,很难受么。”   池青逐渐放松身体,失真的声音重新回到他耳朵里:“还能忍。”   解临确实没打算睡觉,他在距离池青最近的空沙发椅上坐下之后,一只手拿手机,另一只手空出来给池青:“试试看,要是难受就松开。”   池青的手指从衣袖里探出来,做不到过多的接触面积,最后只拉住了解临的一根手指。   那根手指根部有浅浅的指环印。   刹那间,所有声音像一个被突然关上的魔盒,好几种挤在一起的、不断在耳边进出的声音一下被收回魔盒里。   解临虽然平时事儿少,家里那些商业上事宜都有专人打理,但平时也需要经常看邮件汇报。   他滑过去几页,吴志的消息忽然出现在通知栏里。   吴志:江湖救急。   吴志:就在五秒钟前,我的爱情又出现了。   吴志人在酒吧里,他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是仍然很怂地抱着手机躲在角落里,决定在解临回他消息之前先不贸贸然上去搭讪。   然而他的再生父母今天却一反常态,只回过来两个字。   解临:没空。   -???   -没空?   -你在忙什么?   -忙倒是不忙。   解临回。   吴志看着这五个字更加好奇。   -?   -你能不能说人话,那你这到底是忙还是不忙啊。   解临其实不太能专心看邮件,手被人勾着,很难集中注意力。   他顺着自己的手往下看,看到轻轻搭在他指节上的那两根只从外套袖口里露出来小半截的手指,指甲剪得很干净,白细的手指搭在他手上肤色对比鲜明。   但始作俑者非常没良心,因为他已经自觉在沙发上找好姿势睡着了。   池青曲着腿,整个人蜷缩着,宽松的外套罩在在身上,头发盖了半张脸,只露出削瘦的下巴,以及红得有些妖异的唇。   解临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重新落回到手机屏幕上,单手发消息。   -今天不方便。   -我把手借出去了。   吴志捧着手机,怀疑是不是今晚酒吧的DJ太疯狂,震得他脑瓜子疼,并且运转艰难,不然他怎么看不懂解临发的这些话。   池青这一觉睡了两个多小时,睁开眼的时候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失控前,酒精引发的一连串效应就像一场梦。   他眯着眼缓了缓,感受到指间抓着的温热指节,意识才逐渐回笼。   “醒了?”解临刚好处理完所有事宜,退出邮箱。   池青松开手,发现今天夜里这个点说话的人不多,楼上楼下几乎都已经睡下:“抱歉。”   “你可以叫我的。”   解临不在意:“没事儿,我刚忙完,还没打算睡。”   池青想起来上一次进解临家也是深夜。   当时快接近凌晨四点,他还没睡。   池青之前被吵得没顾上,现在才问:“你都是晚上工作?”   出于“帮忙治疗”的关系,他说话的时候斟酌用词,没直接说‘难怪白天那么闲’。   解临捕捉到那个“都”字,也想起上次池青来敲门的时间。   按照他平时的作风,估计会说些好听的糊弄过去,譬如“不晚点睡怎么能等到你”之类,但是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不是,只是最近有件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去做。”   “?”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对池青提及。   “警局的职位,”解临说,“顾问。”   陈旧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浮现。   ——“解临,你的心理评估报告最终的评定结果是……高危险。”   ——“我们希望你离开总队,长期接触这些案子可能不利于你的心理健康发展。”   ……   ——“以前还有解风,现在解风不在了,谁能控制住他,谁控制得了他?!”   池青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去?”   解临挑眉:“为什么一定要去?”   池青虽然对受害人的遭遇很难感到同情,但他的看法也因此更加理智客观:“因为你能破案。”   池青习惯性把手缩回去,陈述事实道:“如果之前没有人发现那些猫的尸体有问题,那个婴儿最后可能就不是被划一刀那么简单。”   解临一愣。   那些来自十年前的袁局的声音,以及其他刑警的声音慢慢消下去。   最后从记忆里浮上来的只剩下一句话。   只剩下在爆炸声说的那一句——“……你能帮助很多人。”   时间已经很晚,池青不便再留下打扰,他把手插进上衣口袋里,整个人很困倦的样子,走之前说了一句“谢谢”。   解临送他到门口,倚着门笑了一声:“是我该谢谢你。”   次日。   依旧忙碌的总局内,数名刑警来去匆匆,有人带着线索从外头回来,也有人接到消息立刻带队往外头冲。这十年间,总局多了很多批新面孔。   接连两起独居案,这么多天以来进展少之又少,舆论压力日渐剧增,甚至有新闻公然指向办案警察。   凶手过于娴熟的行凶手段,让他们怀疑这不是第一二起案件,在进行跨省调案之后,真的让他们找到了几起极为相似的案件,这些相似案件均来自隔壁厦京市,涉案房东说:“我以为她退租啦,这房我提前两个月就跟她说我要收回来,本来找到了卖家,打算卖出去的。我儿子明年结婚,我想再重新添点钱置办一套,谁知道我叫清洁阿姨上门打扫,发现人死在我房子里了。”   于是总局不得不专门成立一个紧急小组参与独居案调查,将这些案件合并起来。   本就忙碌的总局里,这些天可以说是忙得焦头烂额。   所以当武志斌和袁局一群人浩浩荡荡亲自去门口迎人的时候,总局里所有人都十分惶恐,以为是这案子迟迟不破的缘故,引来了哪位人物。   “谁啊?”有人小声打探。   “不知道,”另一个回答,“这么大阵仗。”   大家依旧忙着手头上的事,只是时不时留意门口的动向。   然而来的人出乎他们意料。   武志斌和袁局刚到门口没多久,一辆看着就价格不菲的车减速从街对面拐弯横穿而过,紧接着十分引人注目地停在总局门口,车窗缓缓降下。   一张跟总局格格不入的脸出现在所有人想看又不敢看的视线里——总局氛围认真严肃,制服穿在身上瞧着一板一眼的,但是这张脸显然跟“严肃”两个字不搭边,倒像来找乐子的。   解临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过头从车窗向外看他们,笑吟吟地跟他们打招呼道:“虽然挺长时间没来了,但是进总局的路怎么走我还记得,不用带那么多人在门口给我当导游吧袁局。” 第29章 顾问   总局会议室里提前准备好了资料。   有负责拿矿泉水进来的总队新人在摆水的时候偷偷用余光观察会议室里的情况。   于是总队新人看到那位在总队门口被袁局亲自迎进来的年轻男人坐在会议室里,大家都是一身警服,他穿着件很随性的黑色衬衫,在一片凝重的氛围里,接过水时笑着跟他说了声谢谢。   他送完水,出去时关上会议室的门。   会议室外面聚集着不少人,乍看上去都在各做各的事情,一见他出来,在打印机前装模作样打印东西的人也不装了,几个人迅速围成一团。   “到底什么情况?”   “好像,说是请来的顾问。”   “……顾问?学心理学的吗?看着不像。”   “不知道,好像姓解。”   “顾问,姓解,”有人把这两个关键词联系起来,震惊了,“解临?!”   总局里的人对‘解’这个字很敏感,虽然不认识脸,但是对名字和事迹都耳熟能详。   他们不像季鸣锐和苏晓兰那样,提到“解临”都不知道是谁。   从他们进总局——不,甚至更早,只要了解过十年前的旧案,就不可能没见过解临这两个字。   如果说解风在当年是教科书级别的刑警总队明日之星,那么年仅十五岁就开始参与案件调查的解临,就是开了挂一样的存在。   直至今日,总部档案室里泛黄的陈年旧案最后一页上标注着的所有参案人员名单里一定会出现四个字——顾问:解临。   这些新人只听过解临的名字,再震撼也不过是对于看到传闻中人物的震撼,但是那些多年前参与过旧案子的人不一样,老刑警们看到解临重新走进会议室,隔着一扇百叶窗,恍然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十年前的景象。   会议室内。   这十年间很多东西都改变了,比如会议室里那块老式且颜色总是泛灰、显色度不明显的投影屏幕随着科技进步已经替换成液晶屏,自动连接主位电脑。   袁局两鬓遮盖不住的白发,还有坐在袁局身边的男刑警,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但肩上抗的功勋不少。   武志斌介绍的时候说话有些犹豫:“这是杨队,你应该有印象,在当年那一批入总队的人里,他跟你哥是最被人看好的两个,你哥走后……总队队长的位置……”   解临没说话。   十年后旧地重游,很多东西都变了。   一如十年前在那个位置坐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但也有一些东西没有变,譬如会议室白色墙面上那八个字:执法为民,立警为公。   “死者薛梅,经过法医鉴定,确认死亡时间早于杨珍珍,大约在一个月前被杀害。”   液晶屏上显示出一张现场冰柜照片,凶案现场触目惊心。   “虽然凶手最终处理尸体的方式不同,但我们对比过死者身上的几处致命伤,”幻灯片切换至下一页,“后脑勺、胸口、腰腹,这几处致命伤非常类似,并且薛梅死前也遭遇过性侵犯。”   “根据房东回忆,她带着人用备用钥匙开门进去的时候,门窗没均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说明凶手不需要通过强行入室的手段进入死者的房间,这点也和杨珍珍一案一样。”   在汇报人进行总结汇报的时候,解临一直没发言。   解临坐的位置靠后,液晶屏的光照不到他,身侧的百叶窗又是拉上的状态,莫名让人感觉进入案件的解临一下子让人几乎联想不起跟刚才笑着接过水的那个解临。   他似乎很喜欢看凶案现场的图片,把最血腥的几张按案发时间排列组合在一起。   解临靠着椅背,用两根手指捏着另一只手指间那枚戒指转了几圈,直到汇报人停下来看他,才把目光从现场照片上移开,道:“我在听,你继续。”   “我们排查了所有和薛梅关系亲近的人,薛梅平时生活很简单,两点一线,唯一的矛盾可能就是她和她男朋友一个月前在闹分手,但是她男朋友并没有作案嫌疑,因为他一整个月都不在市里,和朋友外出散心,说要冷静一下重新考虑彼此的关系,所以整整一个月都没再联系过她。我们确认过他的车票,酒店入住消费信息以及监控,一个月前他的确不在本市。”   这样就又将亲近的人排除了。   “我们目前还不能确定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不留下入室痕迹……”   解临将薛梅的案子了解差不多后问:“厦京市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那名负责汇报的刑警说:“厦京市的疑案有两例,时间分别在去年八月和去年十二月份,由于缺少线索,加上受害人都是租客,且被发现的时间跟案发时间隔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这案子就……”   汇报人说的这些信息,在座所有人已经听过。   解临却从中剥出被他们遗漏的线索:“所以说四名受害者都是和家庭联系并不紧密的人,杨珍珍遇害至今,如果不是警方联系她的家人,可能会像薛梅一样,消失一个月也不会被人发现。凶手不一定是她们身边亲近的人,但一定是了解她们境况的人,换句话说,他应该比较容易通过某种手段获得受害人的个人信息。”   “……?!”   解临充分地向他们展示了什么叫案子的难点也正是它的突破点。   受害人被害后间隔一段时间才被找到,确实增加破案难度,但是换一个角度想,这同时也能够成为凶手留下来的线索。   解临一下圈定了凶手选择“猎物”时的条件:“他专挑独居在外的女性,且调查过这些女性的家庭背景,甚至很可能——他的工作性质让他很容易做到这件事,因为一般情况下不可能通过正常社交,达到让一个陌生女性对你吐露家庭情况的目的。去年十二月份还在厦京市,他的工作很可能有较高的易变动性和流动性。”察觉到会议室气氛过于凝重,解临将摊在面前的档案翻过去一页,说,“……当然这个假设不一定绝对,如果是我的话,或许做得到。”   “……”   这时候就不需要展示你的个人魅力了吧。   武志斌听完若有所思,在一堆资料里挑挑拣拣,最后拎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头发剃得很短,寸头,单眼皮,面相有点凶:“他是薛梅的邻居,从事物流行业,那天我们找他走访的时候,他表现得很不自然。”   会议结束在袁局最终吐出的一个字上:“查。”   散会后,解临拧开矿泉水瓶盖,把之前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拿出来,翻开微聊列表,想看看某个人有没有给他发消息。   池青显然不是那种会经常给人发消息的人,除非实在是吵得过分,一般不会主动戳解临。   解临主动发过去一句问候。   -这位患者,今天需要治疗么。   对面半天没反应。   解临又动了动手指,打下两行字。   武志斌看见这一幕:“给谁发消息呢。”   解临笑了笑:“你见过的,整天戴手套不让人碰的那个。”   武志斌:“你还和他有联系?”   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其实不少,态度并不支持。   解临:“怎么?”   武志斌自知失言:“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看着挺奇怪的。”   “我对门那套房子买回来也是空着,前段时间租给他了,”对“奇怪”这个评价,解临倒是认可:“他是挺奇怪的,一身毛病,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解临这句话看似在吐槽,武志斌却从里头品出一些极不明显的亲昵来。   解临灌下去一口水,再度拧紧瓶盖,起身说:“走了,明天审那位邻居的时候我再来。”   武志斌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   来收拾东西的新人刑警看到他:“斌哥,还没走啊。”   武志斌回神:“啊,马上就走了,辛苦你了。”   他刚才坐在那里想的是那起陈年旧案,档案袋里其实有两张受害人信息表,他上回翻看的时候只停在了倒数第二页。倒数第二页上贴的照片是十几岁的池青。   他没有继续往后翻,因为最后一页他不用看也很清楚——最后一页在相同位置上贴着照片,照片上的人是十年前的解临。   武志斌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缘分,惊讶于两个当初陈年旧案里、 唯二的幸存者时隔多年居然再度碰到了一起。解临当初做的心理问卷结果是高危,那那位池青呢?   武志斌想到档案里那行耐人寻味的“建议长期追踪”六个字。   ……他会是个正常人吗?   另一边,由于昨天睡得还不错,池青难得有心思在买菜APP上下了一单,等蔬菜水果和一盒冷冻牛排送到之后,准备做饭吃。   他很少做饭,主要是因为做饭很麻烦。池青从刀架上挑出几把刀,放在边上备用,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刀之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橡胶手套戴上,避免手指直接和食材接触。   屋内窗帘紧闭,也不开灯。   一块鲜红的牛排摊在木质菜板上。   池青拿起刀,闪着银光的刀尖没入肉里,他手很稳,一点点往下划拉,切割面异常平整。   菜板边上的手机屏幕亮起,照亮这一幕。   -解临回总部了!!!   -总部啊 !总部顾问!   -你知道这事吗,我好羡慕,今天我就住在柠檬树下了。   发件人季鸣锐。   池青切完肉,这才把橡胶手套摘下一只。   -我为什么要知道。   季鸣锐:你回消息的速度还可以再慢点吗,你在干什么?   池青回过去两个字。   -做饭。   -……   季鸣锐曾有幸见过几次池青做饭的样子,一回想就汗毛林立。   老实说,有点变态。   其实切肉这个事情,明明很家常,但是池青做起来就是很不一样。阴森森地拿着刀,特意戴着橡胶手套,虽然知道这兄弟是因为有洁癖——但仪式感太重,重得让人很难不多想。   而且他每一刀都切得很慢,慢得像是在细细体会似的……总之他见过一次之后就摸着手臂上起的一片鸡皮疙瘩找借口回去了。   池青没和季鸣锐多聊,从聊天框退出去,在列表里看到几条未读消息。   -这位患者,今天需要治疗么。   这句话后面还紧跟着两句:   -不回我。   -睡完了就跑? 第30章 可疑   “睡完了就跑”这五个字看起来很有歧义。   池青:……   池青今天精神状态好了不少,楼里有两家住户商量着一起出去旅游,今天早上八点进电梯,生病在家的那位病也好了,走了几户人他耳边一下子安静不少。楼里住户熬夜的次数也有限,不是每个晚上都有架可以吵。唯一令他感到头疼的就是楼下空置的两间屋子其中一间似乎在招租客。   中介带人过来看房,一下午就带看了三次,都因为租金过高的问题没能谈拢。   接近傍晚,中介最后带来的是一个女租客,女租客不是一个人单独租房,因为失真的声音在说:【这套房确实各方面都挺好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至于这个他到底是‘他’还是‘她’,池青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希望最后搬来的是个话少的人就行。   总之在精神状态没那么糟糕的情况下,他不介意和解临之间的关系暂时重回原点,所以回消息的态度非常直接。   -欠你一顿饭,做饭的时候做多了点。   后面紧跟着四个字。   -爱吃不吃。   “有你这么邀请人的吗,”十几分钟后,解临停完车坐电梯上楼,倚在池青家门口,“我要是说不吃是不是正合你意?”   池青:“你要听实话?”   “?”   “是的,”不管解临想不想听,池青实话实说,“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吃饭。”   解临:“那我怎么吃?”   池青:“端回去。”   “……没良心,”解临看着他笑了一下,“还说不是睡完了就跑。”   解临直接自觉进了门:“那怎么办,我倒是挺喜欢跟你一起吃饭的,你要不就先从我开始适应。”   屋内餐桌上摆了两个白色餐盘,边上有两幅刀叉。   池青做出来的东西看起来还不错,不过煎牛排和水煮菜这两样本身也不难。   解临确实是没吃饭,武志斌留他去总局食堂吃,他没应。   总局那个地方,太熟悉也太陌生了,很多东西都变了,但走到哪儿都有解风的影子。   他记得当年身穿警服意气风发的男人第一次带他去总局食堂吃饭的时候给他夹菜的样子,男人当时的脸在记忆里已经变得模糊,但他记得那句骄傲且满怀憧憬的话:“这就是哥哥工作的地方。”   ……   池青仔仔细细地又擦过一遍餐具,然后才拿起餐具,黑色指套捏着银色刀叉,还没下第一刀,就听解临说:“这位患者今天治疗态度不太积极。”   “……”   解临:“手套摘了,谁吃饭还捂那么严实的。”   池青戴手套完全是习惯性的。   有人来就习惯性戴上,都不需要过脑子。   十年养成的习惯一朝一夕很难改。   他握着餐具的手顿了顿,配合治疗这个坑毕竟是自己挖出来的,况且他确实不太抗拒解临,也不是不能妥协。   于是他放下餐具,把手套摘下来。   重新握上刀叉,这回没有隔着黑色布料,手指直接碰到刀叉冷硬的质感,似乎多了一点真实感。   吃饭间隙,两人偶尔聊几句。   解临吃惯西餐,食指指腹很自然地搭在餐具上:“你吃饭的时候好像不喜欢说话。”   池青冷冰冰地切断手里那块牛肉:“我不吃饭的时候也不喜欢。”   “你家里一直都这么黑?”   “灯不开,窗帘也不拉,今天外边阳光挺好的。”   “不乐意你可以端回去吃。”   “……”   倒是吃完后,解临放下刀叉时忽然提起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天瑞小区死的那名女孩子名叫薛梅,和杨珍珍一样,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但身边熟识的人都没有杀人嫌疑。”   解临办案的时候很少会想听别人的意见。   也没有别人的意见可以听,然而池青在杀猫案里的表现让他很在意。   这位脾气古怪、浑身毛病、整天宅在家里还不喜欢开灯的洁癖晚期,在某些方面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   池青:“跟我有什么关系?”   解临:“没什么关系,就是想听听你对这起案子怎么看。”   半晌,池青从边上抽了一张纸巾,擦手的时候说:“条件太少,很难猜测。凶手可能具备自由出入的方法,也可能粉饰过痕迹,没有强行入室或许只是表象,可以猜测的方向太多,所以很难说。”   关于薛梅的话题终止在这里,解临回去之后接到武志斌发来的简讯:那位邻居行踪确实可疑,这段时间都没去公司上班,敲他家门也没人开门,我们目前在天瑞小区外面蹲点蹲着他,你明天要是没事也可以过来。   解临回:知道了。   次日,池青一如既往在家里宅着,中介又带新住户来看房。   池青被迫了解到楼下这套房本来是房主给儿子置办的婚房,只是儿子留学后没有选择回国工作,决定留在海外定居,这才盘算着把房子出租出去。   他只当没听到,只要不出门,不去人流密集的地方,目前楼里这些人发出的声音他勉强还可以再忍受一阵子。   然而这个微小的愿望很快被现实打破。   前房东联系上他:“池先生你现在有时间没有?是这样的,你搬走的时候搬得比较急,我押金还没退给你,你看你方便回来一趟不拉?我们现场交接检查一下,没问题的话我就把押金退给你。”   池青并不想出门:“不方便。”   前房东:“……”   池青:“没有损坏的东西,你自己去看,押金看着给。”   房东知道这位租客不太爱搭理人,没想过到这个程度,但他还是坚持:“你人要是不在,我这心里也不踏实的呀,要是有什么损坏之类的两个人当面也能讲得更清楚,你说对伐啦。”   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信任。   房东只想着要是需要赔付的金额超过押金,这位租客人不在场,跑了或者不承认都拿他没办法。   最后池青还是出了门。   这是他在这时隔一周多的时间里第一次外出。   失控之后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就像是个巨大的噪音制造厂,无数张嘴在张张合合,每一句话背后都有另一句不敢说出口的话,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无休止地往他耳朵里钻。   池青穿了一件黑色外套,为了减少和周围空气的接触面积,他把连帽衫后面的帽子也拉了上去。同时也是出于心理作用,觉得这样就能隔开周围这些声音似的,宽大松垮的帽子盖了半张脸。   司机一看订单地址,叨叨道:“你去杨园那片啊,那边现在可危险,听说人还没抓到……”案子一天没破,大家的警惕心就一天不会降低。   流言甚至愈演愈烈。   接近离目的地的时候,池青听到很多声音,大多都仍在谈论着凶案。   【凶手肯定就住在这片小区,不然死的两个姑娘怎么会离那么近。】   【每天下班回小区我都吓得要死,生怕凶手还在附近,还是赶紧找房子从这里搬走吧。】   【……】   前房东显然也为此发愁,见到池青出电梯,就忍不住迎上来埋怨道:“现在这片的房子越来越不好租了,租金降三分之一都没人上门。”   前房东是名中年男人,拆迁分到几套房,近些年越来越有发福趋势。   池青其实很难听清楚前房东在说些什么,这栋楼里住户太多,他从进小区开始就被各种吵得头疼,打断道:“开门。”   前房东掏出钥匙开了门。   池青虽然搬走了,但他确实没有回这间房子看过,他租出去的房子不止这一套,而且和池青之间的租赁合同月底才到期。池青是提前搬走,还在合约期内,所以他也就没急着看。   这一看,前房东难免惊讶:房子新得和当初出租出去的时候一模一样,简直不像住过人。   前房东犹疑地看了看房子,又上下扫了池青几眼,扫到他手上那双黑色手套之后反应过来,这个人恐怕有相当严重的洁癖。   “没有问题,哎呀,这房子简直和我买回来的时候一样,”前房东喜笑颜开,房子的新旧程度对房租高低起到很大程度的影响,“押金我转回给你,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合作,要是想租回来,我随时欢迎。”   池青因为洁癖,受到过不少诟病。   上学那会儿永远和周围同学格格不入,所经之处寸草不生,其他同学生怕碰到他。   没想到倒是在租房这种事情上格外受欢迎。   池青交接完出去已经的正午,阳光照得刺眼,他抬手把帽兜往下压,走到路边准备早点打车回去。   这片人太多。   居民,沿街店铺,路上行人和车辆。   到处都是声音,全都堆积在一起,池青没办法同时处理这些声音。   最后这些声音交叠在一起,他听到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嗡鸣声。   在那阵嗡鸣声过去的同时,一名身穿加厚面包服的寸头男人匆匆忙忙地从他身侧经过。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到一个极为清晰的失真的声音:【薛梅死了,警察很快就会查到我身上,他们会查到我一直在……她……】   池青只能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听到前半句话,前半句中间最关键的几个字受周围声音扰乱,听上去模糊不清。等男人走出去一段距离以后,那个声音就被淹没在无数声音当中,再无法分辨。   薛梅这个名字很耳熟。   池青回想起昨天吃饭时解临说过的话。   ——“天瑞小区死的那名女孩子名叫薛梅。”   与此同时,距离天瑞小区50米开外,一辆看似普通的轿车内,武志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静静观察着天瑞小区出入口的动静。   自从出事以后,天瑞小区其他出入口都被封锁,只留下南门供住户出入。   “人还没出现。”武志斌说。   坐在驾驶位上的是总局派来的专业刑警,他不解道:“目前没有确切的证据指向他,他为什么要隐匿自己的行踪?”   没抓到人之前,什么疑问都得不到解答。   武志斌忽然转身向车后排看了眼:“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车后排坐还着一个人。   解临坐在后座,手肘撑在半落的车窗上,正侧头往外看,他身上看不到丁点执行任务的紧张感:“您都亲自发话了,我还能不来。”   说话间,驾驶位上那名刑警上半身猛地坐直,说:“发现目标。”   “身穿黑色面包服,方向在斜后方,”刑警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后视镜,“距离约250米,再几分钟就会经过我们的车。”   武志斌也坐直了:“做好准备!”   只有解临还是那副闲散的样子,即使往窗外看也像是在看风景。   车后视镜能照到的角度有限,期间还会有其他行人阻挡住画面,他们也不能从窗外探出头往后看,只能屏气凝神沉住气等目标自己往这里靠近。   随着距离拉近,后视镜里的那个模糊的面包服影子越来越清晰。   刑警又说:“等等!目标身后好像还有一名可疑人物!”   “黑色兜帽,头发很长,高瘦,皮肤很白。”刑警简单描述另一位可疑人物的特征:“他还戴着黑色手套,一直跟在目标身后,看上去好像很不正常。”   听到黑色手套,解临也坐直了。   解临:“?”   作者有话要说:池青:梅开二度 第31章 邻居   这个世界上同时符合这些形容词的人,解临这二十多年就碰到过一个。   解临起身,手撑在前面座位椅背上,示意刑警往边上让让,凑近去看后视镜。   后视镜里照到的人很多,街道上人来人往,但他还是一秒锁定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形迹可疑的对门混迹在人群中,黑色兜帽,皮肤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红唇抿着,看起来不仅可疑而且心情还不太好的样子。   “……”   刑警姓刘,武志斌喊他小刘,小刘十分敬业,并长期保持高度戒备状态,他再度强调:“他真的跟了他一路!”   解临最后说:“知道了。”   寸头离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越来越接近,解临坐回去,手搁在后车门开关上随时准备行动:“那个你们带走,这个人给我,你们不用管。”   越是接近天瑞小区门口,寸头脚下前进的步伐就放得越慢,他小心谨慎地观察四周有没有便衣警察,踌躇着等待最合适、也最不引人注目的时机顺着人流混进小区。   天气冷,寸头搓搓手,嘴里呼出一口烟。   四下查看后,天瑞小区门口人流量也变得更多了,他不再犹豫,加快了速度。   然而他没能走多远,一辆从始至终被他忽略的路边轿车车门忽然打开——   刘警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座位上“弹”出去,手上动作干净利落,时机掐得刚刚好,按住嫌犯的肩膀将人死死抵在车窗玻璃上,从身后铐上手铐:“警察,不许动!”   寸头根本来不及反应,在车门突然被打开的一瞬间他正要扭头跑,然而根本跑不出去。   池青跟了寸头一路,试图再听到些什么,然而自从那句含糊不清的“我……她”之后,寸头再没有关于薛梅的心理活动,他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附近有没有警察这件事上。   池青跟到一半就烦了,周遭太吵,满满当当的全是声音,挤在一起根本听不真切,他还得特意从这些声音里把寸头的声音挑出来,留意他心里的那一堆废话:   【操,应该没有人吧……】   【再等等,现在还不安全,等会儿等人再多点】   【……】   寸头被逮捕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五秒钟,池青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寸头身后,在这五秒里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车里的人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在前座门忽然打开的同时,后座门锁‘嗒’一声也开了,随即手腕被人一把拉住,拉住之后就被人往车里拽。   池青下意识伸出原本插在上衣口袋里的右手,然而仅凭一只手根本抵不过:“……”   最后池青后背整个抵在私家车后座上,兜帽顺势往后滑落,眼前视野清晰起来,这才看清楚拽他的人是谁。   解临伏在他身上,不仅将他双手禁锢住,同时也按着他的腿不让他乱动弹,这是一个很专业的捉拿姿势:“我俩好像真挺有缘的,这都能碰到。”   池青手指细,黑色手套在拉扯过程中褪了一半,解临掌心刚好压在上面。   池青耳边一下安静,只剩下解临的说话声。   被人这样压着不太爽。   但是安静又是真的安静。   权衡之下,池青挣扎的幅度小了:“路过。”   “你又成天闭门不出的,”解临说,“路哪儿门子的过。”   池青解释:“来做房屋交接,和前房东之间的租赁合同正式到期。”   解临:“所以你这是刚交接完出来?”   池青默认。   解临:“那就更说不通了,你不在小区门口直接打车回去?这条路上可不方便打车。”   事实上,池青并不清楚这条路方不方便打车,因为他确实不需要多走两条路的路程,特地到天瑞小区门口打车。   正好耳边安静下来。   池青脑内飞速运转,试图在最短的时间里对目前的情况做出反应,他余光透过还未关上的车门,看到沿街店铺一条街里有一家药店,刚想说自己是来买药的,刚好家里感冒药过期的事儿解临也清楚。   然而解临紧接着又说:“当然最重要的——马路那么宽,你平时恨不得跟人保持两米远的距离,你挨着薛梅邻居那么近干什么?”   池青:“……”   坐在前排听完全程的武志斌:“……”   这语气,不像在审嫌疑人,倒像是在争风吃醋。   但是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就很难说了。   如果他被解临这番极其自然的话带偏,把话题重点放在“你挨别人那么近干什么”这件事上,就会很容易默认他早知道寸头和薛梅之间有联系。   池青没有中招。   他冷冷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薛梅邻居?”   解临看着他,良久,手上力道才松。   但是松开归松开,解临却没有打算放他下车:“你还是得跟我们走一趟。”   刘警官抓住人之后把寸头往后座塞,最后满载而归。   后座上三个人,解临坐中间,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两人可疑分子。   二十分钟后,总局审讯室内。   除了寸头以外,并不宽敞的单间内还坐着三个人。   武志斌坐在他对面,刘警官负责做记录,解临负责……旁听。   解临没有着急问话,他从武志斌身上顺过来一包烟,顺的时候还被武志斌蹬了一眼,但他没理会,抽出来一根递给寸头:“别紧张,来一根?”   寸头看起来是比较内向的性格,他背弯着,挺高的个子往那一坐有些束手束脚,似乎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寸头接过烟,没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想抽烟的。”   解临:“你身上有很重的烟味,而且,你一直在桌子底下搓手。”   寸头确实是烟瘾犯了,人紧张的时候需要尼古丁分散注意力。   解临这时候才问寸头的第一个问题,他指指玻璃窗外:“外头那个,你认识他吗。”   寸头顺着解临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坐在走廊上、戴着黑色兜帽的陌生男人:“……?”   寸头虽然紧张,还是没忍住在心里纳闷:这个人谁啊。   “不认识,”寸头摇摇头,“没见过。”   “从来没见过?”   “我确定,这个人看起来挺奇怪的,如果见过我不可能没印象。”寸头说。   “……”   抽了一根烟后,寸头胆子大起来,又问:“他犯什么事儿了吗?可跟我没关系啊,我真的从来没见过他。”   “…………”   ‘看着挺奇怪’、‘疑似犯事’的池青坐在走廊长椅上,耐心告罄。   他手机一直在上衣口袋里放着,只是不想摘手套,所以没有经常玩手机的习惯。   池青坐了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   -等会儿我送你回去。池青摘下手套,他今天出来的时间太长,途径两个小区,又在总局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坐了半天,一行“我自己走”还没打完,正巧来总局给武志斌送资料的季鸣锐经过。   季鸣锐本来已经走出去一段了,隐约察觉到走廊上有抹身影特别熟悉,又一路倒退回来:“池青?”   “你怎么在这,”季鸣锐问,“没事跑总局来干什么,出什么事儿了?”   他这位兄弟和公安之间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奇妙缘分。   池青不知道怎么解释,又搬出那两个字:“路过。”   “……”   季鸣锐手里拿着资料:“我给斌哥送个资料,你先别走啊,我送完就出来。”   季鸣锐进去之后,隔了好几分钟才出来。   出来的时候基本了解全审讯室里的情况了。   池青尽管烦得头疼,想到读到的那句话,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里头那个,有嫌疑吗?”   季鸣锐头脑简单得很,忙了一天,坐到池青边上喝口水,没多想,像倒豆子一样说:“里头那个,薛梅邻居,薛梅你知道吧,就被凶手在冰箱里藏了两个月那个。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嫌疑,但是挺奇怪的,薛梅死后他东躲西藏。”   “他现在承认自己喜欢薛梅,并且曾经用一些手段纠缠过她,所以怕被警方找麻烦。”   审讯室里。   寸头抽完一根烟后,缓缓地说:“薛梅很漂亮。”   “从她搬来这栋楼第一天,我就注意到她了,她那天穿着碎花裙,披着褐色的长卷发,她给同层楼的邻居都准备了礼物……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   武志斌用的是肯定句:“你喜欢她。”   寸头没有否认:“是,我的确喜欢她。”   武志斌:“你说你是因为曾经纠缠过她,所以怕被我们找上门,你具体是怎么纠缠她的?”   武志斌问话的时候,解临在滑手机。   寸头眼底也有很明显的青色,季明锐刚刚递上来的走访资料显示,寸头平时比较宅,不上班的时候很少见他出门:“我……给她的社交账号发各种私信,她不知道是我,还举报过,账号被封之后我就再开一个新的账号加她。”   寸头没有明说“各种私信”具体是哪种,但是按照被薛梅举报的程度,所有人心下了然:这怕不是个猥琐男。   “就这些?”   “就这些……”寸头说到这里言语才急切起来,“别的我真的没干过了警官,人不是我杀的,我怎么可能杀她呢。”   武志斌听完,扭头想问解临意见,发现他还在滑手机:“……”   初步盘问完,几人退到隔壁监控室里。   在监控室里他们能够通过一整面单项玻璃墙看到审讯室里的景象,也能攀谈,但是对方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   武志斌看着那面玻璃,问解临:“你认为这个说法,可信度有几分。”   解临手指慢慢吞吞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漫不经心地说:“四五分吧,未必在说谎,但也未必都交代了。”   武志斌终于忍无可忍:“你看半天手机了,到底在看什么。”   解临说:“没什么,就是给我家租客发了条短信让他等会儿。”   武志斌:“……”   这是办案的态度吗!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解临滑到一半,手指终于在屏幕上停顿住,没再继续往下滑,他把手机翻个面,屏幕面对准武志斌:“……然后我一直在翻薛梅的微博小号。”   手机屏幕上,薛梅的微博小号叫“想吃梅子”,粉丝只有十三个,和大多数女生一样,她的微博大部分都是转发许愿博,还有很多美妆类的种草博。   原创微博也不少,对工作对客户的吐槽,分享生活碎片,有快乐的也有深夜莫名抑郁的。   解临已经将薛梅的微博翻过去很多条,他停顿的地方是一条很简短的话。   在两个多月前的某个深夜,薛梅在微博小号上写:我总感觉好像有谁一直在看着我。   “只是开账号骚扰,需要那么担心被警方找上门么,这个说法比较牵强。但是他提到骚扰,说明他对薛梅是有那方面想法的,所以我怀疑……”解临说到这微顿,“他应该不仅只是骚扰过薛梅那么简单。”   另一边。   走廊上,季鸣锐也正说到“纠缠”这块儿:“太猥琐了,怎么能给女孩子发这种消息!”   池青没回应。   因为他在无数句失真的声音中捕捉到一句:【不知道警察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审讯室内。   寸头正好在说话,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为自己鸣不平:“我真的什么都没干,你们相信我!”   这个失真的声音,在前不久,和池青擦肩而过时的声音一样。   池青认得出这是寸头的声音。   所以他尽量集中注意力,排除过滤掉其他声音,去听那个声音具体在说些什么。   审讯室和池青坐的地方只隔着一条短短的过道以及一扇门。   池青这回听得清楚了一些,由于说话的人情绪不稳定,所以失真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诡异:【我不能被他们发现,不能被他们发现我一直在……她。】   这次他没有听漏。   “我……她”的原句,原来是——   【我一直在偷窥她。】   -   外头天色逐渐暗下去,太阳西斜,落日余晖照在“天瑞小区”四个字上。   在某栋楼内,一间被警局封锁的房间无人进出。   为了避免丢失证据,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很小心地按照原样保存。   这是薛梅的房间。   房间墙面早就有些斑驳了,而正对着卧室的那块墙壁上有一块及不明显的椭圆形印记——因为已经被人重新用相同材质的建筑材料堵上,所以很难发现墙壁上曾经有过一个小孔。 第32章 偷窥   总局里的声音明明纷纷杂杂,在说什么的都有,由于寸头那句话实在令人错愕,池青一下子听不到其他话语,像是有人趴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那句:【我一直在偷窥她。】   寸头男的声音低沉,缓缓从池青耳边淌过,像一个沉默的、疯狂的病态偷窥者的私语。   半晌,池青手插在口袋里,起身的时候还是对季鸣锐说:“案发现场都检查过吗?”   池青这个人本来推理能力就强,加之上回杀猫案也帮了不少忙,季鸣锐对池青主动问及案件相关问题这件事没有感到突然:“大致检查过,没检查出什么问题。”   池青:“没有任何异常?”   季鸣锐:“?”   季鸣锐:“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池青说,“只是忽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   “故事?”   池青讲恐怖故事的时候依旧面无表情,语调毫无波澜:“讲一个男人起初也是给人发骚扰信息,最后在女生家里安了针孔摄像每天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季鸣锐听这则小故事的时候倒是听得很认真,他若有所思:“你说的这倒也没错,我在派出所遇到过类似案例。一些习惯性纠缠对方的人,他很容易变得越来越病态,甚至逐渐不满足于网络纠缠,会选择更多手段去‘接近’对方……哎,你去哪儿?”   季鸣锐自言自语到一半,一抬头,发现池青已经往外走了。   男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走廊进出口那扇玻璃门。   “这里太吵,”池青眯起眼,耳边依旧嗡鸣声不断,“走了。”   当季鸣锐将这个观点转述给观察室里几个人的时候,观察室有一瞬间沉默,沉默得季鸣锐感觉心底发慌,一下不确定起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不该随便说这种推测:“额,我就随便说说,我可能是想多了……就这几天总是胡思乱想的,斌哥你是不是又想骂我没长脑子,那什么,我先回所里了,就当我今天没……”   “没来过”三个字没能说完。   武志斌拍着季鸣锐的肩膀,欣慰地说:“你小子今天,有长进啊!”   季鸣锐张着嘴:“——啊?”   “我们也正好在分析这事儿,”武志斌平时总是被这帮新人气得肝疼,今天总算从他们嘴里听到一些像样的话,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薛梅微博小号上提过,说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   武志斌最后道:“这人先继续扣着,你们俩跟着我走,再检查一遍案发现场,可能有什么细节被我们遗漏了。”   季鸣锐摸着后脑勺,被夸得耳朵泛红,立马道:“好的斌哥!”   只有解临倚在操作台边没说话。   他刚翻完薛梅的微博小号,女孩子发的第一条微博是三年前,那个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满怀憧憬地在小号上发了一句:毕业啦,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加油。   解临对着那行简单的字看了许久,然后才退出微博。   之后他又切回微聊,点开某个人的聊天框。   发过去的消息对面压根没回。   他又抬眼去看走廊外,原本坐着人的长椅已经空了。   季鸣锐耳朵上那片红还未消退,就听解临问他:“刚才那些推测,你怎么想到的。”   季鸣锐实话实说:“我在所里做了那么多调解工作,接到过类似案例,当然,刚才我朋友也恰好给我讲了个故事……”   池青一路穿过走廊,下了电梯,却在总局门口被人拦下。   一位年轻刑警守在大门口,他一条手臂伸出来,拦在池青面前,示意他停下:“你是池青池先生吧。”   池青脸色并不好,掀起眼皮看他。   年轻刑警说:“不好意思,你不能出去。”   “理由,”池青说,“你没有权利拦我。”   年轻刑警哪能知道理由啊,刚才上头一通电话就让他拦人,不予放行。   大厅里有好几部电梯,各个方向都有直达其他楼层的电梯,池青和年轻刑警交谈间,正对着大门的那扇电梯门开了。   电梯从三楼审讯室直接下来。   于是池青清楚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我让他拦的。”   解临说完摆摆手,示意帮忙拦人的那位可以撤了。   于是年轻刑警冲他们微微点头示意,回到自己原本的岗位继续工作。   解临手搭在池青肩上,另一只手推开大门,带着他往前走:“走吧,一起去案发现场看看。”   门开的一瞬间,池青耳边的声音又多了一重。   多出来的一重声音源于大马路上那些往来人群和车辆,但是这些声音目前还不是最让池青感到头疼的,比起声音,他更头疼身边这个人。   池青:“我为什么要去。”关他什么事。   解临搭在他肩上的手没松开,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一定要问为什么的话,可能是因为你故事讲得不错。”   “……”   “你也可以不去,”解临又说,“不去的话,我们就再回三楼审讯室聊聊你刚好、突然、想起来的那个故事。”   解临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他,虽然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池青知道接连两次的“巧合”足够让他产生怀疑。   而跟在武志斌身后,晚一步出电梯的季鸣锐看着解临那只手,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   季鸣锐站在原地,恍惚地发问:“斌哥,你看到解顾问的手搭在哪里吗。”   武志斌:“看到了,你朋友肩上。”   “怎么了。”   “……”   原来他没看错啊!   这他妈居然是真的!   季鸣锐不信邪,他用力眨眨眼,看到的画面仍是这一幕,而且他还留意到解临的手搭上去已经超过十秒钟,池青却没有让他滚远点。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那么熟了。   季鸣锐心说,这简直比那两起目前还不知道凶手是如何进死者家里的案子,更让人感到迷惑。   池青被强行拉去案发现场,案发现场在第一时间被警方封锁,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即使是进去,也得严格按照要求,不得破坏现场。   池青是第一次踏进这里。   薛梅的房间里依然有着很浓厚的生活气息,如果不去看那个曾经冷冻过薛梅尸体的老式冰柜,以及警方贴的那些封条,会让人以为这个女孩子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她很快还会再回来。   现场已经勘察过很多次。   这一次的重点放在“隐私”上,重点检查隐蔽死角和墙壁。   “针孔摄像机拆除后可能会留下痕迹,但我认为使用摄像机的概率不高,如果用了摄像机,就很可能会录下薛梅被害的过程,他会在薛梅身亡当天就得知这件事,”解临分析说,“但他显然在薛梅被塞进冰柜后的这一个月里,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池青正好在看墙壁,他目光落在一片椭圆形的痕迹上,伸手指了指,问:“这是什么。”   几人将颜色偏新的那部分建筑材料小心凿开之后,总算露出这面墙本来的面貌——由于里面那部分新的材料是近期才塞进去的,所以一凿就一整块跟着落下来。   墙面露出一个手指粗细的小孔。   武志斌凑上去看,对面是寸头的卧室,他睁着眼、清清楚楚地通过这个孔,看到寸头卧室里陈列的床铺,废纸篓,以及铺在床铺上的散乱的脏衣服。   池青很早就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   事态败露,寸头坐在审讯室里,低着头承认:“是,我是一直在……一直在偷窥她。”   “那个墙面原本就打过孔,我也不是这间屋子的第一任住户,我搬进来的时候墙面就凹进去一小块,房东说是之前的租户想挂海报照片,所以自己往上钉的钉子。”   “我住进来之后就用那个钉子挂衣服,后来钉子落下来的时候,连带着墙皮也一块儿掉下来了……”   “那个孔就是这么来的,”寸头着急地解释,“我没有故意在墙面上打孔。”   这回审讯室里就剩下两个人,武志斌和季鸣锐。   池青被解临带到观察室里,两个人在观察室里坐着,通过扩音设备和面前的玻璃墙,能够实时监听隔壁房间。   池青坐在解临边上:“刚才去现场就算了,为什么现在我还不能走。”   解临面前就是操作台,他将扩音器声音调小了一些,说:“想听听你的意见,顺便等会儿一起回去。”   听意见是假,试探是真。   池青心说,他刚才就不该多和季鸣锐多嘴说那么一句。   解临确实是在试探他。   又是路过,又是突然想到一个关联故事的,这个人自己往案子上撞,他不多想都不行。   但是要说嫌疑,还谈不上。   池青既没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他除了之前住得离案发地近了些以外,并没有什么切实可疑的地方。   “看你今天一整天状态都不是很好,”解临从边上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说,“刚才在案发现场,斌哥靠近墙面的时候,你往边上退了好几步……是今天在外面碰到的人太多?”   池青接过水“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解临等他喝完水,又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把水接过去帮他放桌上,但是没给池青把手塞回去的机会,他一只手握着池青的手腕,另一只手放完水后,直接去摘池青手上那枚手套。   池青手上的黑色手套冷不丁被他摘下去:“……你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解临现在握他手握得越来越熟练,“你这病还是很严重,得治。”   理智告诉池青,他应该把手抽出来。   但是被吵了足足一天之后,耳边突然安静下来的感觉让他难以抗拒。   总局里那些声音一下全没了,只剩下玻璃墙另一边,武志斌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过来:“这孔可能不是你故意打的,那人呢,你偷窥薛梅多久了?”   池青手指关节抵在解临掌心里,微微动了动,最后还是放弃抵抗。   寸头沉默一会儿,说:“从她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   “我本来是要找人来修的,都已经联系房东让他帮忙找维修师傅,但是就在那几天,隔壁换了租户……”   新租户就是薛梅,薛梅搬来的第一天,寸头看了她一眼,之后鬼使神差地,他用其他东西堵上了那个孔,并且给房东发消息的时候说是自己看错了,没有东西需要维修。   然后当天夜里,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卧室里所有发光的灯具都关闭,忍不住将眼睛凑近那个小孔。   “你都看到什么了。”武志斌问。   “我看到她……”寸头支支吾吾,“她在换衣服。”   偷窥这种事很容易上瘾,有了一个可以窥探他人生活的途径,对寸头来说那个孔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着他。   “我忍不住,之后我每天都会偷偷看她。”   寸头紧紧贴在墙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薛梅下班回家,看她给朋友打电话,看她点外卖、吃饭、刷剧,看她卸妆后素颜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和薛梅之间有了某种私密的、只属于他们俩的关联。   一段时间之后,他看她对着试衣镜换自己新买的衣服,然后某一天夜晚,看到她穿着那套新买的漂亮衣服,把一个男人带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   他满怀嫉妒地看着她和男朋友亲热。   武志斌打断他,拿出薛梅男朋友的照片,仔细跟他确认:“她带回家的是这个人吗?”   照片上的男人体型普通,甚至微微有些胖,身高目测不超过175,一眼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   寸头看了一眼,眼神嫌恶,确认道:“是他。”   “你很讨厌她男朋友?”   是的,他讨厌。   因为薛梅男朋友的到来,打破了那种只属于他的私密关联,打破了他不切实际的臆想,让他清醒过来。薛梅身上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都属于另一个男人。   而他只是一个藏着暗处,连碰都碰不到她的偷窥者。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男朋友来的频率很高,隔三差五会过来,来的话一般都会过夜,”寸头回忆说,“有时候晚上很晚了,薛梅都睡下了他也会过来看看她,拥着她睡觉。”   听一个偷窥狂坦白自己的偷窥史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体验。   季鸣锐在边上负责做记录,觉得从没做记录做得那么难受过。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位长期偷窥薛梅的邻居,是目前最“了解”薛梅的人,薛梅死了,凶手行踪成谜,从这位邻居身上很有可能会找到某个突破口。   武志斌问及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一个月前,薛梅遇害的时候,你什么都没看见?”   寸头说:“没有,那段时间我回了趟老家,家里办丧事。”   这种事一般不会说谎。   车票一查,走访问一遍,是真是假很快就能知道。   武志斌:“那你回来之后,薛梅一个月都没有出现过,你就没觉得不对劲吗?”   寸头:“我有觉得不正常,但是我之前看到她和她男朋友吵架,我以为她去找她男朋友了,而且我也没有立场去打探她的下落……”   他是一个藏在暗处偷窥人家的变态。   就算觉得薛梅一个月没出现,可能有什么问题,也没办法拿出去和人说。   薛梅消失的这一个月里,寸头偶尔还会去看那个小孔,从小孔往里看,正好能看到半个冰柜。   事发之后,寸头一想到那个冰柜就后背发凉——他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通过偷窥孔打量薛梅房间的时候看过那个冰柜无数眼,他完全没有想过,薛梅就在那个冰柜里。   简单做完记录,该问的都问过之后,武志斌和季鸣锐撤到观察室分析信息。   然而季鸣锐手里抱着记录本,推开观察室的门,进去第一眼就看到池青被解临握在手里的手:“……”   而且那只手,没戴手套。   池青虽然看起来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垂着眼坐在那,也不知道有没有仔细听审讯室里的问话,但季明锐可以基本确认,他兄弟应该没有被绑架。 第33章 租客   观察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池青和解临两位当事人倒是没有什么反应,门口的人下巴惊掉一地。   季鸣锐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   池青看他一眼。   季鸣锐:“你手套呢?!”   “摘了,”池青说,“你眼睛有问题,看不见吗。”   “……”   他当然看到了。   问题是这位爷为什么会摘手套啊。   季鸣锐现在有点吃醋,这种醋主要源于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池青最好的朋友,从高中开始,他和池青之间的关系就比别人都近,别人都得离他两米远,但他可以在一米距离内出现。   虽然他跟池青说话的时候,池青一般不怎么理他。   可是其他同学连和他单方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这样一比较,他和池青的关系就显得非常“近”了,即使这个“近”给人感觉非常卑微。   ……   在季鸣锐苦苦奋斗之下,多年后,才总算见到池青不戴手套的样子。   而现在。   他不是那个跟池青天下第一好的人了!   季鸣锐瞳孔地震。   如果池青知道这个人心理活动那么多,只会送他两个字:有病。   季鸣锐:“所以你们没有人想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让他牵着。”   池青不打算多说:“治疗。”   季鸣锐:“?”   解临帮他把话补充完:“心理医生建议他平时多和人接触。”   季鸣锐:“你怎么不跟我多接触。”   池青:“碰你恶心。”   季鸣锐:“碰他就不……?”就不恶心?   这个问题季鸣锐没有问全,眼前这一幕很显然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再问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   偏偏解临还要继续,跟他把话说个明白:“多和人接触这个说辞其实不太确切。”   “?”   “主要是跟我接触,”解临继续道,“他目前还接受不了其他人。”   季鸣锐:“……”   他们没能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很快,观察室的门被人敲响,在同一个案组但是分工不同的刘警官在门口探头道:“薛梅的父母到了。”   薛梅的父母都是农村人,家中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薛梅排第二,既不是最大的那个也不是最受宠的最小的那个,夹在中间时常被家里人忽略。   薛梅大学也是离开家在外边上的,所以家里人很习惯她独自在外,觉得反正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就行,个把月不联系是常有的事儿。只有薛梅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家中需要补贴,家里才会主动联系她。   这个家庭情况和杨珍珍如出一辙,杨珍珍父母离异,一个再娶一个再嫁,两边都顾不上她,逢年过节能有一句问候就已经算不错。   武志斌:“仔细问问,看看薛梅有没有和他们透露过什么信息,要具体到每一通电话的内容。任何情况都不能放过。”   后续还有工作需要进行,没解临什么事儿,他晃了晃握在掌心里几根手指:“走不走,一起回去。”   池青跟在解临身后,薛梅父母正站在走廊里,一位沧桑的农村妇女哭得声嘶力竭:“怎么会,上个月我们还通过电话——她说过年会回来的,人怎么就没了。”   池青并不能理解薛梅母亲的这种悲痛。   解临察觉到池青多看了那名妇女一眼:“怎么。”   池青:“她平时不是很少跟女儿联系么。”   “人这个生物,很复杂,”解临说,“爱也很复杂。”   池青手指指节依旧抵着他掌心,解临带着他穿过走廊这片喧嚣,男人边走边说:“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有人爱的长久,有的人爱在瞬间,有人在失去之后、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其实深爱对方,甚至有时候恨也是另一种爱。”   这天深夜,池青睁着眼,时针转过‘12’。   这次不是因为吵,而是因为解临那番话。   ‘爱’这个词好像比那些让他无法感知到的情绪更加陌生,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词。   对很多人来说,关于爱的第一课,通常来源于父母。   然而池青从小对父母的印象少之又少,或许有过温暖,但那也是在很小的时候。   窗外暮色暗沉,总局依旧灯火通明,所有人为了案子加班加点,累了便直接趴在工位上睡一会儿。武志斌这回因为这起发生在他们所辖区内的诡异入室案,暂时被调回总局工作。   他此刻正拄着拐杖,从资料室走出来,手里拿的却不是跟这起案子相关的资料,而是一份人物档案。   档案第一页写着:池青。   “档案帮你调出来了,”武志斌对着电话说,“你现在就看?”   电话那一头,解临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道:“发过来吧。”   武志斌干了几十年刑警,不比解临好糊弄,他白天虽然没有当面问,心里却也在犯嘀咕——这个池青,接连几次撞上案子,会只是巧合?   由于池青是当年重案的幸存者之一,当年办案人员对他进行过调查,人物档案里记录着他的详细信息、家庭情况、以及一些后续简要追踪。   但绑架案幸存者的身份加密级别很高,即使是存放在市总局里的人物档案里也不能透露半点和绑架案有关的信息。   所以这份人物档案里抹去了绑架案相关的部分。   解临坐在书房,指间捏着一根黑色钢笔,翻看武志斌发过来的传真文件:“家庭情况,父母车祸遇难,从小寄养在舅舅家,学习成绩优异……”   资料显示池青从小和舅舅一家关系尚可,毕竟不是自己孩子,谈不上亲近,但也没克扣他吃穿用度。但是自从池青某次意外失聪后,对舅舅一家的态度有明显转变。   出院后更是因为池父池母当年那笔车祸补偿金闹过矛盾,干脆利落上了法院,也是上了法院之后才知道,他们收养池青只是为了那笔巨额补偿,嘴上说着代为保管,实际上这些年早就被他们挥霍得一干二净。   “……”   解临目光落在“明显转变”这四个字上,想不到池青住院期间发生了什么契机,让他发现舅舅一家收养他的真相。   档案后半部分和他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基本吻合,性格孤僻,高考后去了表演专业,但演戏天赋明显不够。   这份人物档案虽然有些地方让解临看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下,但总体来看,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电话一直没挂,武志斌在电话那头问:“你觉得他有问题?”   解临沉吟了一会儿说:“是有点疑虑,不过跟案子没关系,是另一方面。”   武志斌心说,你这不像有疑虑,倒像是对人家很感兴趣。   池青这天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他一边听着楼栋里的各种声音,一边和心理医生进行线上治疗,吴医生在电话里打招呼道:“最近感觉还好吗?和解先生配合得怎么样?”   池青不太愿意提到那个拉着他在警局待了一天的解某,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在解临身边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池青承认自己现在的状态非常别扭:“我不想靠近他,但又忍不住靠近他。”   吴医生:“……这个现象是正常的,毕竟你还不适应,能够做到不排斥已经很好了,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吴医生例行询问,两人聊了一会儿。   咨询间隙,楼栋里的声音忽然变多。   楼下那套房子总算招到租户,今天敲定下来,签了租赁合同。   【女孩子好啊,房子租给女孩子我放心点,女孩子细心,好说话。】   这个失真的声音是房东在说话。   紧接着,另一个失真的声音响起来,池青记得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上次那个要和人一起住的女生:【总算租到合适的房子了,这里离上班的地方也近,刚好他也很喜欢。】   吴医生说着说着发现对面没声儿了,道:“听得见吗?喂?”   池青从一堆声音里勉强辨认出吴医生的声音:“不好意思,有点吵,没听清。”   “吵吗?”   哪吵了,电话那头明明很安静啊。   “吵,今天的咨询就到这吧,”池青说,“改天再约。”   吴医生听着电话里一长串盲音,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说话的声音吵到他耳朵了?”   楼下那套房子出租出去之后,搬家公司很快上门,楼栋里又热闹起来,搬家公司的人从下午开始不断进出。   池青晚上没睡好,白天也没办法安宁。   他点开微聊软件里解临的对话框,看了半晌,发现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正决定退出去,对话框里多了一条消息。   解临:楼下搬来人了,下去看看么。   池青回:看什么。   解临:听说是个女孩子。   池青下意识想到解临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很想说想看女孩子你自己下去看。   然而解临紧接着又发过来一句。   -案子没破,女生在外租房难免容易多想,尤其是这种新搬来谁也不认识的,反正离得近,下去打个照面。   或许是解临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也或许是耳边太吵。   在解临问第二遍“去不去”的时候,池青回了一句“去”。   -那你出来。   -我在电梯口。   池青开门出去的时候,解临正在电梯口等电梯,他穿得很正常,倒没有因为要去楼下而特意换衣服,确实只是去简单打个照面。   解临:“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不想认识,要去自己去。”   池青:“……”   他确实是想那么说,如果没有失控的话。   地方就在楼下,电梯很快就到了。   电梯门开的一瞬间,刚才那些乱糟糟的声音一下离他更近。   池青没出电梯,在电梯里不太明显地磨蹭了几秒。   解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觉得外面人多,留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没有戴手套,于是很自然地伸手牵着他出去:“没事,不让他们碰到你。”   电梯外边人确实很多,搬家工人不断拖拽着大纸箱进出。   但是忽然安静下来之后,池青觉得……这些人看起来也没那么烦了。 第34章 戒指   新租客确实是一名女孩子,样貌乖巧,头发垂顺,穿着一件米色毛衣,说话细声细气,对搬家工人连连道谢:“东西有点重,辛苦你们了。 ”   出入门开着,里面只是简单装修过,地板、基础设备都是开发商交付时装的,家具什么都还没有置办,因此除开搬家工人搬进来的大件纸箱外,屋内空荡得很。   女孩子看起来瘦弱,也还是在帮忙抬纸箱,她搬完纸箱之后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前的汗,放下手看到家门口多了两个陌生男人:“……你好,我是新搬来的租客,你们是?”   面前这两个人她从没见过。   长得跟明星似的,要是见过不可能一点没印象。   “我们住楼上,”眼底带笑的那个男人率先说,“听说你是新搬来的住户,就下来看看。”   解临盯着人看的时候极具迷惑性,那双眼状似无意,眼底却总含着几分“深情”,也就是池青那位油盐不进对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正常人跟他对视三秒,很容易缴械投降。   “我姓解,单名一个临字。”   解临说着,又把身后那位冷着张脸、和周围搬运工人时刻保持最远距离的人拉到身边,介绍道:“我住你对门的那个方向,他住你上边,以后有什么事儿可以找我们。”   女孩子脸控制不住地红了,正想说“谢谢”,就见那位解先生边上一直在不动声色挪位置的男人说:“找他,别找我,把‘们’去掉。”   “……”   女孩子留意到男人额前头发很长,虽然漂亮但总感觉有些颓废,嘴唇比她薄涂过一层口红还红,男人冷声说:“有什么事尽量自己解决,或者找这位热心的解先生,他应该很愿意帮忙,总之少敲我门。”   池青说话的时候,也一直在留意周围走动的搬家工人和地上那堆大纸箱。   只要搬家工人有往他这边靠近的趋势,他就往反方向退,最后后背抵在走廊墙上靠着。   解临帮忙找补道:“他就是嘴上说说,你去敲门他也还是会开的。”   池青非常诚实地强调:“我不会开。”   “……”解临看他一眼,“人家刚搬来,你就要给人留下这么不好相处的印象么。”   池青靠着墙说:“一开始就把话说明白,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女孩子:“……”   虽然长得像明星。   但是这位楼上住户看起来好像怪怪的。   解临手上力道略微加重,最后压低声音提醒道:“还想不想治病了,就你种招呼方式,再过一万年也没办法跟人正常接触。”   池青:“……”   解临轻声道:“重新说。”   池青很少被人威胁,一般来说,他基本没有什么死穴,但是现在失控的情况除外。   池青抿了抿唇,沉默半晌,艰难地组织语言,人生第一次向街坊邻里表达出欢迎来访的态度:“你要是实在有事,偶尔可以来找我,虽然我不是很想给你开门,但我会尽量克服。”   “……”   这话说得也没比刚才那两句话好到哪儿去。   好在女孩子没有计较,毕竟刚搬来,楼上住户能下来打招呼已经出乎她的意料。   最近关于女生在外租房的讨论愈演愈烈,她这个时间段出来租房住,说心里不慌肯定是假的,她自我介绍道:“我姓任,你们叫我琴琴或者小琴都行。”   解临念了她的名字:“琴琴?”   解临这个人很容易让人在攀谈的时候放送警惕:“是竖琴的琴么。”   然而跟边上那位暖气不要钱放送似的狐狸不一样,池青张口就是一盆冷水:“任小姐。”   任琴:“额……叫任小姐,也可以。”   说话间,房里传来一声很细微的猫叫:“……喵。”   “啊,对了,”任琴转身进屋,把自己家的猫抱起来,“它叫糕糕,今年一岁半,忘记给你们介绍了,它是不是很可爱。”   这只猫是任琴从之前居住的小区里捡来的,一只圆滚滚的橘猫。   “去年冬天,它因为太冷,就躲在我家门口,”任琴性格和她说话时的声音一样温柔,“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胖,只有很小一只,我就把它捡回家了。”   橘猫似乎对这个“胖”字很是敏感,认为这是对自己猫格的侮辱,发出又“喵”了一声。糕糕乖巧可爱,但凡来见过它的就没有不喜欢的,任琴没有思考过两位楼上来的喜不喜欢猫这件事情,她将猫举出去一点,道:“糕糕,跟两位叔叔打个招呼。”   池青本来就已经被搬运工逼到墙边,这只猫忽然间凑上来,他退无可退:“……”   解临先一步挡在他面前,没让那只橘猫热情洋溢的爪子碰到池青身上,挡完之后在任琴讶异的眼神里挑了一个比较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小时候被猫挠过,所以见到猫比较害怕。”   “这样啊,”任琴松开手,橘猫一溜烟又窜回屋内,“不好意思,但是糕糕很乖的,它从来不挠人,你放心。”   解临说:“没事,看出来了,它很乖,也很可爱。”   两人——主要是解临,和任琴聊了会儿就算简单打过招呼。   通过三言两语以及简单观察,不难拼凑出任琴的基本生活信息,她原来在隔壁市当甜品店店长,但是连锁店临时发生变动,她只能跟着上头的安排换一下门店继续工作,于是上周就被调到华南市某家门店上班。   她也是来了之后才听说这一片儿发生两起命案,凶手至今还未落网。   虽然这里离杨园小区说近倒也不近,但是说远也不算远。   “你一个人住?”解临问。   “不是,”任琴笑笑,“我和朋友一起住的,他晚两天到,订票的时候太匆忙,没能订上同一天的票。”   简单寒暄过后,确认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两人没多做打扰。   任琴等电梯门再度合上,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电话对面显然是那位一起住的朋友,她轻声说:“我已经到了,搬家公司搬的也差不多了……嗯……我知道……”   任琴说着,提起楼上两位住户:“刚才楼上的人下来看我来着,人挺好的,我还想是不是明星……帅啊,但是他们牵着手下来的。”任琴刚才不方便说,不代表她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   任琴看着那扇紧闭的电梯门:“就是其中一个看起来怪怪的……”   “怪怪的”池青此刻正站在电梯里,垂着眼看解临还没松开的手。其实解临压根没用什么力气,池青要是想把手指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勾勾手指能做到,但他没有。   甚至电梯门开之后,两人回房间的方向明明截然不同,池青也没把手指抽走。   两人在电梯口站了一会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最后解临晃了晃掌心里的手指,问:“你这是要跟我回家?”   解临这句话只是玩笑话,甚至做好了池青会让他滚的准备,但是出人意料的、池青却反问:“不行吗?”   解临挑眉:“?”   池青很清楚刚才那句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有多离奇,于是补充道:“我这病,可能得加长治疗时间,不然没什么效果。”   “……”   这倒确实是个令人无法反驳的说辞。   毕竟他病得确实严重。   池青是第二次进解临家。   屋内陈设和他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被耳边声音闹了太久,池青刚坐上沙发不过十分钟时间,很快就感受到袭来的困意。   池青彻底阖上眼之前,通过眼前那条狭窄的缝隙,隐约看到解临维持着和上次一样的姿势坐在边上的沙发椅里,只是上次他拿的是手机,这会儿在看案件相关资料。   解临背对着身后那扇落地窗,窗外黑色树影像一堵背景墙。   男人清瘦矜贵的指间夹着一支笔,将案件档案翻过去一页,池青留意到他手指上戴的那枚戒指。   实际上这枚戒指他留意过很多次了。   从在心理诊所见到他的第一眼,留下印象的除了脸,就剩下这枚戒指。   池青习惯性将平时留意到的细节串联在一起,比如解临这间屋子,房间里没有任何成对的物件,也看不出住过另一个人的痕迹,更加没从他本人或者是季鸣锐那帮人嘴里听到他和其他人关联在一起过。   虽然长了一张不像单身的脸,但是种种细节都指向“他应该是单身”这个结论。   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情况——以前的女朋友留下的。   分手后还戴戒指,说明他对那位情深根种,分手原因可能是受到家庭阻拦,也可能是对方已故。   人在犯困的时候,思维总是容易发散,池青睡前想了一通有的没的,最后反而越想越清醒。   解临翻完档案,抬眼看到池青在沙发上盯着自己看。   解临:“怎么了。”   池青最后看了戒指一眼:“没什么。”   解临:“没什么你盯着我手看。”解临顺着他的视线,把目标范围缩小,“你对这枚戒指感兴趣?”   解临用实际行动打翻池青刚才的所有推理,他满不在意地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递给他,跟递一样不值钱小玩意儿似的。   “?”   池青另一只空着的手里莫名被塞进一枚细环戒指,有点懵:“这不是你前女友送的么。”   “什么前女友?”解临不知道池青从哪里得出的结论,说,“哪儿来的前女友。”   “戒指是我自己买的,以前跟吴志去酒吧的时候围上来的人太多,不好拒绝,就买了枚戒指戴。”   “……”   池青怎么也没想到戒指是这样来的。   同时想起上次去酒吧送衣服时看到的盛况——解临身边围着的人依旧不少。   解临捏着指间那只笔转了一圈,并不否认这一招效果甚微:“……不过没什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解临:有较强的自我管理能力。 第35章 助理   解临摘下来的那枚戒指躺在池青手里,由于“治疗”还在进行中,他一只手仍被解临拽着,想把戒指还回去,然而单手捏着指环的时候没捏住,泛着冷银色光泽的戒圈从他食指指尖滑了下去。   他手指又细、戒指在滑落过程中没有遇到关节阻碍,一路顺顺当当滑落到指根处:“……”   解临:“这个你戴着太大,你要是喜欢,我问问店员这个款式还有没有货。”   池青手指细,戴着的确空了一道很明显的缝隙。   池青心说谁像你一样闲着没事自己给自己买戒指戴。   池青:“我不喜欢。”   池青没戴过戒指,也没戴过任何手部装饰品,毕竟饰品影响他洗手的速度。   而且平时戴手套也不方便,更别提戴别人的戒指……他连人都不想碰到,更不可能去碰别人的东西。   他曲了曲手指,很不适应地把戒指摘下来:“它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   解临也没多说,接过戒指随手就往无名指上套。   戒指这个意外话题很快翻过去,两人没再多说,刚才被池青遗忘的困意再度袭来,他手指指尖抵在解临掌心里,发现原先那点不适应也在变淡,甚至觉得在解临家里的时候……比在自己家放松多了。   池青靠着沙发睡了一会儿,什么梦也没做,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也不需要担心睡到一半会被谁的声音惊醒,只隐约听到边上男人看资料时翻页的声音。   等池青补完觉醒来又是深夜。   饶是他再不想搭理解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样的确很打扰他休息。   于是在解临送他到门口的时候,池青停下来,在门口站了会儿:“你明天晚上有空么。”   解临看着他,反问:“有空,你还要跟我回家?”   “……”   池青:“请你吃饭。”   “你确定吗,”解临用怀疑的语气说,“在家吃的话你洗个碗跟要你命一样,出去吃你又嫌人多。”   解临说的洗碗是指上次吃完饭之后的事儿,池青一脸不想碰别人碰过的餐具的样子,又不得不端着餐盘去洗盘子。   池青想了想,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那算了。”   解临倚着门:“你放弃的速度也是够快的。”   池青:“……”   解临又说:“其实用不着那么麻烦,你要是想付报酬,我正好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解临回来之后就把外套脱了,身上还剩一件深色毛衣,衣领松垮地坠着,再配上他这张脸,看着像是刚从床上起来。   “?”   “你应该听说我回总局了,”解临顿了顿说,“案子挺复杂的,所以缺个助理。”   -   池青躺在床上,这个点楼里声音并不多。   有一个熬夜追剧的,正被韩剧虐得哭哭啼啼:【不——你回头看看他啊!】   “……”   【他其实是骗你的!他没有爱上那个女人,他只是得了绝症不想让你痛苦罢了,你们俩把话说清楚啊,不要分手qaq!人生最后一段路不能一起走吗!】   【……】   池青一边听这些乱糟糟的让人无法理解的剧情,一边在想解临刚才那句话。   在解临说之前,池青设想过他会提出些什么要求,设想了很多,唯独没想过是想邀请他当“总局顾问助理”。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屏幕上是一行新消息:   -你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   池青确实在考虑。   如果解临在半个月前说这句话,他肯定毫不犹豫让他晃晃自己脑袋里的水,然后让他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但是比起每天在楼栋里躲着,每天无法拒绝地接收各种声音……他承认在解临身边待着、有一个“一键消音”的地方,对他来说确实很有吸引力。   池青以前的工作经历很简单,有戏拍,虽然角色都很小,台词几句话,其他时间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跑小通告当背景板——但他嫌人多,即使去了也不给人好脸色,离其他嘉宾三米远,为此经常遭人诟病。   他对人不感兴趣,哪怕之前得知在家附近发生凶案,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他很难感到同情死者或是恐惧凶手。   但是他承认,抛开其他东西,他对案件本身确实有几分兴趣。   不然也不会雨天临时起意掺和进杀猫案里,也不会在大马路上跟了寸头一路。   所以他并不是很排斥这个工作性质。   再加上他需要解临帮忙“治疗”……权衡之下,池青的态度有所动摇。   -   “你要带个助理?”次日一早,武志斌在电话里忍不住提高音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谁,池青吗?”   解临没否认,把话题带过去:“你吃饭没有,别仗着自己现在身体没毛病就两顿并一顿吃。”   武志斌打断关于吃饭的问题:“你先说是不是他。”   解临:“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   武志斌:“……”   武志斌并不清楚解临和池青两个人走太近,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解临捕捉到武志斌短暂的沉默:“斌哥,上次提到他的时候你反应就不太对。”   武志斌摸摸鼻子:“我就是觉得他……看起来挺危险的。”   半晌,武志斌听到解临说了一句:“我也挺危险的。”   这话让武志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解临平时表现地太让人放松警惕,他和正常人无异,甚至比很多人更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这让武志斌时常忘记解临当年那份心理评估报告。   “为什么是他?”   武志斌最后问,“你很少把人往身边放。”   解临想了想,给出答案:“他确实能对案件起到帮助。”   他虽然有一定私心,但并不否认客观原因:“……他很聪明。”   甚至聪明到时常让人感觉他入错行了,池青除了那张脸过分漂亮、有时候能让人联想起“明星”两个字以外,根本和表演这个专业搭不上边,案件调查显然更适合他。   “还有一点,目前没发现他有什么嫌疑,”解临说,“但可能是直觉吧……总觉得他身上还藏着什么。”   解临承认他对池青感到好奇。   武志斌喃喃道:“那人也不一定愿意来啊。”   夜已经深了,解临站在窗口,大面积落地窗窗外一片漆黑,他在窗口站了会儿说:“他不一定不愿意。”   因为“治疗”似乎是池青的死穴,池青平时就算再不好说话,提到治疗,倒是勉强能从“特别不好说话”转变成“不太好说话”,虽然都是不好说话,但是程度有所下降。   不然刚才也不会真对着楼下住户重新把话说了一遍。   所以解临猜测,如果以治疗为前提,他未必不会答应。   当天上午,总局门口那排警车边上停了一辆引人注目的私人轿车,经过这段时间所有人都知道总局新来了一位“顾问”,所以对那辆略显突兀的黑色轿车早已经见怪不怪。   解临摇下车窗后,还有经过的工作人员跟他打招呼:“解顾问,早。”   解临笑着回应:“早,今天挺忙的吧。”   那位工作人员刚想说“为人民服务”,话没说出口,透过车窗,发现解顾问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他乍一眼没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样,倒是留意到他下车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只黑色手套,细长的手指抓着黑色布料,不紧不慢地把手套戴上。   总局内。   自解临重回总局之后,局里就没再发生过什么大新闻,结果今天又多了一桩:“解顾问……边上那个,谁啊?”   几人窃窃私语:“哪个?”   “黑色衣服,戴手套的,长得还挺漂亮。”   “漂亮”这个词很少用来形容男性,但是用在这位陌生男人身上没有人会反驳。   有人想起一件事:“我上回看到过他,他来过这一次,我记得是在问讯室外头的走廊上坐了很久。”   也有刚打探完消息回来的:“听说是解顾问找的助理。”   “顾问助理?”有人说,“……那就算是第二顾问了吧,咱总局居然能请两个顾问,实属罕见。”   正式职位上其实没有顾问助理这个说法,如果要一同协助办案,按规章制度来说,就属于第二顾问。   被他们谈论的人此刻正坐在会议室里。   长桌四周一圈都是穿制服的刑警,坐在那儿和他们格格不入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池青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交叠着搁在桌上,垂着眼接受其他人打量的目光。   两个小时前,池青刚起床,洗完脸、脸上的水打湿额前碎发,正要擦脸,看到解临发过来一句“考虑得怎么样”。   池青眨了眨眼睛,压在睫毛上的水滴随着这个动作顺势往下滑落。   他扯下挂在墙壁上的毛巾,将手指上的水擦干,发出去四个字。   -期限多久。   解临很快回复。   -那要看你的治疗期有多久。   【不要啊,你们约定过要一起去看冬天的第一场雪的,你怎么可以先走QAQ——为什么癌症要将你们分开——】   经过一晚,楼栋里那位追剧的女生总算把虐恋剧看到结尾,哭得越来越真情实感。   【我宁愿死的那个是我也不愿我磕的cp不能在一起!】   【……】   池青经历一晚上的荼毒,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但是真当他坐进会议室里,听到周遭一堆声音的时候,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决定是不是过于武断。   总局多了一个顾问的事儿很快传开,永安派出所里辛勤工作的民警们也很快收到这个消息:“听说总局来了位第二顾问。”   季鸣锐一上班就吃了一口大瓜:“第二顾问,这么牛啊。”   季鸣锐兴致勃勃,以为是总局特意请的犯罪心理学高手:“展开讲讲。”   “展开讲讲就是,这位长得好像挺好看的。”掌握第一手瓜源的人说。   季鸣锐很是捧场:“帅哥啊。”   瓜源继续:“听说虽然好看但是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牛人都比较有个性,”季鸣锐咂咂嘴,“可以理解。”   “还喜欢戴手套,听说有洁癖。”   “……?”   季鸣锐愣了愣,这瓜吃着吃着,味儿怎么有点熟悉。 第36章 声音   会议室里气氛肃静,半晌,才终于有人率先开口:“前些天夜里,市内发生一起谋杀案……”   杨珍珍和薛梅那两起连环入室案目前没有其他可公开的信息,他们听了解临上次对凶手工作性质的描述,还处在排查可疑人员的阶段,重点排查住在杨园和天瑞小区内从事流动性工作的可疑人员。   除了入室案以外,总局负责的案件数不胜数,因此顾问要参与的案子也不止一件。   顾问这东西就像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新发生的谋杀案案情并不复杂,一名男子深夜持刀捅伤自己的上司,但是奇怪的是警方逮捕他之后并没有找到那把刀。   由于并未找到凶器,嫌犯也对此死不承认。   【现在正在隔壁审着呢……说什么也不认。】   池青不需要翻正在发放的资料,通过周围人的心声很容易就能知道来龙去脉,短短几分钟后,他连当时抓捕嫌犯的细节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样子还是要装一装。   负责发资料的总局新人把资料递给他之后,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裹在黑色布料里的手指十分随意地翻开扉页,以一种压根没在认真看的态度扫过去两眼,几眼就把资料扫完了。   【……他真的有认真在看吗。】   “有预谋的行凶,两人曾经有过经济纠葛,凶器没找到,”新人刚在心里犯嘀咕,就见男人张了张鲜红的唇,把案件要点提出来,冷声说,“我有在看。”   池青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遮挡在冷黑色碎发下的眼睛看着他。明明是没什么温度的一眼,却让他平白生出一种被人从里到外看透了的感觉。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在脑子里偷偷地想:【我就看了他一眼,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池青移开眼,没有再回应,只说了一句“谢谢”,这句“谢谢”是在谢刚才他帮忙递资料。   解临看得也很快,三两眼扫完,问:“人现在还在审?”   对面说:“在隔壁。”   解临合上资料,说话时微微偏过头,对池青说:“过去看看?”   池青没意见,起身之后有人想给他们带带路,那人热情地提前站在门口,伸手做“请”的姿势。门总共就开了半扇,那人往门口一站就挡了一半路,剩下那一半供人出入的间距虽然对正常人来说并不觉得窄,但是池青对正常社交距离的定义一向跟其他人不一样。   池青正要说“让让”,解临挡在他前面先说了一句:“不用这么客气,我的人我自己带着就行。”   解临又补充道:“刚才忘记说了,我这位助理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下回记得注意点,也别碰到他。”   “?”   这是哪里来的怪人。   门口那人听完往边上退了退,退完之后等了又等,见池青还是没挪步,真诚发问:“……不知道这个太近的定义是……额,多远的距离?”   池青竖起两根手指,黑色手套在他面前一晃。   “二十厘米?”   池青说:“两米。”   “…………”   隔壁房间里坐着一位胡子拉碴的男人,手上戴着手铐,沉默不语地坐在小房间里,任对面警察怎么问都不答话。   “你为什么杀他?”   “就因为他把你从公司开除,你就拿刀捅他,你不觉得自己太冲动么。”   “人是你杀的,作案工具呢?你扔哪儿了,你现在可以不说话,但我劝你最好还是坦白从宽,不然等我们找到凶器,到那时候量刑的标准可就不一样了。”   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戴着副眼镜,几天没有刮过胡子洗过澡、让看起来很是狼狈,但是不难看出他原本的样貌其实很斯文。   男人依旧保持沉默。   负责问话的刑警问了几日,对面嫌犯依旧是这副不声不响的样子,难免不耐:“你——”   那名刑警声调稍稍抬高,有人从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问话中断几秒,才继续下去,同样都是“你”字开局,说话的人音色语调和前一个截然不同:“你母亲今天来过一次。”   男人抬起眼。   这才发现坐在他对面的人在刚才短短几秒的时间里换了两个,这两个人他从来没见过,甚至没穿警服。   解临接续说:“她说她相信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是这一次的沉默里多了一些欲言又止。   【……是我对不起她。】   【但是为了娟娟,我什么都不能说。】   池青坐在边上,通过刚才的资料检索到娟娟是死者的老婆刘美娟。   于是男人忽然听到对面那个一直不说话的陌生男人突然问:“你和刘美娟很熟悉吗。”   “……!”   任谁刚刚才在心里想到某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名字下一秒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都会为之一振。   在池青突然提起‘刘美娟’之前,这个人物警方并没有怎么关注,她和案件看起来毫不相关,退到观察室里的刑警说:“他有反应,仔细盯着,另外现在就去查查刘美娟和他之间的关系。”   但男人只露出一秒破绽,很快又恢复原来的表情:“我跟她……不是很熟。”   池青:“刚才问你那么多都不解释,偏偏提到她就说了。”   “……”   池青:“她和她丈夫的关系怎么样?”   男人:“我不清楚。”   “不清楚,那就是不怎么好,”解临说,“像他这种生意人,就算家庭相处不和睦,表面上也会粉饰太平,不会透露给下属。如果你真的不了解,你会说关系应该不错,但是你却说不清楚。”   “…………”   两个人坐在对面,你一言我一句,像在玩混合双打,男人额角很快开始冒汗。   池青扫了一眼男人压在桌上的袖口,袖口处有缝补过的痕迹,上下接缝的针法很特别:“衣服什么时候破的?”   男人:“上周……”   解临紧接着说:“缝衣服的人手艺不错。”   男人看了一眼衣袖袖口:“路边随便找家店缝补的。”   资料上,死者身上那件西服扣上也有同样的缝补痕迹。   在无数失真的声音里有一句:【……那是娟娟给我补的。】   【他就是个畜生,喝醉酒就喜欢动手打娟娟,她问我想不想和她在一起,她让我帮帮她,说她有一个办法……】   池青垂着眼:“挺巧的,你和你老板找了同一家店。”   这起案子,如果凶手和死者老婆有牵扯,那么案件性质就完全变了,刘美娟的个人资料很快被调出来,观察室里有人说:“找到了,刘美娟的个人资料里有一点很奇怪,她在去年给丈夫买过一份巨额保险。”   “这起案件……刘美娟很有可能参与了。”   “甚至找不到的凶器很可能就在刘美娟手里,为的就是阻止我们给他定罪。”   聊完案子,几人通过透明玻璃去看审讯室里并肩坐着的两位顾问,尤其是新来的那位——如果说解临早上把人带过来的时候他们还有所疑虑的话,经过这短短几分钟,他们现在只有一个新想法:总局又来了一个怪物。   原以为有解临这个十几岁当上顾问的人已经够离谱,现在多了一位希望和人保持两米距离的池姓手套先生。   有人自言自语说:“解顾问从哪儿挖来的这么一个人……”   池青审完一个就烦了,他也不方便提得太具体,毕竟有些内容没有事实根据,把读到的内容以隐晦的方式提点出来之后,后续搜查交由专业人员去做。   他坐在那拿出手机看眼时间,看到一堆未读。   发件人季鸣锐。   -我今天吃了一口瓜。   -没想到主人公竟然就是我的好兄弟。   -你什么时候跑总局去了。   -……   池青摘下一只手套回季鸣锐消息,手指触及到屏幕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归结为两个字:意外。   -?   季鸣锐没有多做纠结,因为这两个词条关联起来并不突兀。   连边上苏晓兰听到消息的时候也只是平静地“哦”了一下:“挺合适的,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感觉像同行,你说不是我还惊讶来着。”   于是季鸣锐又发:   -也挺好,转行是明智的。   -我当初就说过,你绝对选错专业了,干什么也不能跑去学表演啊。   池青看完这两条消息之后没有再回。   他摘下手套之后习惯性去看解临的手,解临还在留意案件进展,桌面上摆了两份资料,池青瞥见一眼,最上面那份是薛梅邻居的口供,寸头那天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记录在资料里。   [我一直在偷窥她。]   [她男朋友来的频率很高……]   解临余光扫到池青的手,心照不宣,也习惯性地摊开手掌,掌心向着他,方便他碰。   池青问:“口供有问题吗。”   解临反复扫过几眼,说:“说不上来,总觉得哪儿不对。”   “薛梅男朋友之前审过几次?”解临又问其他人。   “审过一次,他当时确实在外地旅游。”   “后来没再问过?”   “没有,”那人回,“因为他没有作案嫌疑,也有不在场证明。”   “让他有时间再来一趟,”解临合上寸头的口供资料,将资料缓缓推向他们,“……结合这份口供,再问详细点。”   池青当了一天助理,烦的时候就在桌底下偷偷戳解临的手,虽然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他在心理盘算了一下时间,从酒吧至今过去快一个月时间,按照以往的经验,失控的情况可能也快恢复了。   但具体是什么时候,会不会比上一次失控的时间更久……他不能确定。   两人回到小区,坐电梯上去的时候池青才松开手,仔细等了一会儿,确认今晚楼栋里没什么说话声。   就在他洗完澡收拾好东西,躺在床上就快睡着的时候,他忽然间听到一句很轻微的失真的声音,那声音在说:【我很喜欢你。】   声音轻地跟气音一样,怕惊扰了人。   所以第一句声音出现之后,池青并不能确定刚才是不是真的有声音。   分针缓缓转过去一格。   失真的声音再度响起,依旧是同一个人在说话:   【……我真的好喜欢你。】   池青:“……”   哪来的情侣大半夜交流感情。   他搬来这么长时间都没听到过这个声音,楼里除了老夫老妻,就是单身独居人士,当然也不排除谁忽然间脱单、或者难得带男友回家过夜。   半夜,池青躺在床上,被这个腻腻歪歪的情话扰得睡意全无。   他断断续续听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一句话让他辨别出声音来源,因为失真的声音喊的名字是:【……琴琴。】 第37章 恢复   如果说一定要在半夜听人看狗血剧时又哭又笑发神经,和听情侣缠缠绵绵这两种情况里选一个,池青宁愿选择前者。   他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在等热水烧开的时间里又听到一声:【琴琴,你很美。】   “……”   池青面无表情地将烧开的热水倒进水杯里。   他想起任琴刚搬过来那天,说过有个朋友和她一起住。   照这个说法,估计是和男朋友一起住。   女孩子脸皮薄,加上第一次见面关系不熟,不好意思对陌生的楼上住户交代自己男朋友同居也很正常。   池青努力当成什么都没听见,打开边上那盒药箱,药箱里整理得很整齐,跟有强迫症似的,药品分门别类按照大小顺序排列。他在家里没戴手套,手指挨个划过一盒盒药品,最后在一小瓶安眠药上停下。   他虽然对安眠药产生了一定抗药性,但偶然还是会吃一片。   躺在床上等药效发作的时间里,他又隐约听到几句话。   【你头发真软,我刚才洗过澡了,你闻到了吗,我们俩现在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你睡着的样子也这么美。】   池青不太懂两个人之间谈恋爱到底有什么好腻歪。   他吃完药之后睁着眼躺在床上,睁着眼感觉时间流逝的速度格外漫长,他隔了会儿去拿边上的手机,发现时间才过去不到二十分钟。楼下声音断断续续一直没停,安眠药药效也没发作。   池青划开联系人列表,看到他和解临的对话还停留在昨天。   两人白天从总局回来,解临把他送到小区门口,自己倒是没下车,摇下车窗道:“今天公司里有点事儿,得过去看看,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池青看着他:“跟我报备什么。”   解临:“怕你晚上来敲门的时候找不到人。”   “……”   池青回想到这里,承认如果今晚不是解临不在的话,他确实有点想去敲门。   他正要退出聊天框,把手机扔一边继续艰难入睡,对话框另一头的人像是知道他睡不着一样,适时发过来一句话。   -我不在,你一个人睡得着吗。   其实解临想说的是“治疗”,但池青每次治疗的时候基本都是在抓着他手睡觉,所以他故意挑了睡觉这个词来代指,没成想误打误撞撞上池青目前的状况。   他在对面等了会儿,没见池青回消息,又补充两句。   -开玩笑的。   -看来你是睡了,晚安。   池青对着“晚安”两个字看了会儿,安眠药药效似乎起了点作用,楼下那位半夜腻腻歪歪的的男人也没了声音,他很快睡去,直到第二天天亮,楼栋里某一户人家早起做饭被割伤手“啊”了一声。   【啊——我的手!】   池青被这声‘啊’吵醒。   他现在虽然跨界转行成了总局第二顾问,但并不需要每天去总局报道,解临都不需要每天过去,他的时间就更加自由。   于是池青在家里宅了两天,每过一天就在日历上把那天的日期划掉。   挂在墙面上的日历上头已经划了一大片,黑色记号笔从大半个月前开始在划日期,划了一片“X”字形,起始的那天日期被重重圈起来,正是他去酒吧送衣服的那天。   这两天过得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只是每天深夜他都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男人很轻柔的话语在耳边不断絮叨。   他的声音很轻,音色寻常且普通,没什么记忆点。   这天凌晨三点。   池青坐在客厅,打开电视,随手调了一个台,拎着抱枕看白天某电视台的重播节目,节目里的声音和楼下男人的话语声混杂在一起。   电视里“经调查,前段时间发生在杨园和天瑞小区的两起命案确认是同一人所为。”   【琴琴。】   “其他市或有其他类似案件,这几起案件警方目前仍在调查中……”   【你身上好香……我想每天晚上都这样抱着你。】   “警方已加紧破案节奏,希望市民不要恐慌,如有相关线索可以拨打以下电话提供给我们……”   【……】   等节目播完,楼栋里的各种声音才停下。   池青断断续续地反复熬夜,偶尔能在解临家安静睡上一会儿,出门的时候偶然能借着治疗的名义碰一碰解临的手,饶是如此,他整个人精神状态还是快临界点。   直到宅在家里的第三天,池青吃过药,挨到夜里才睡着,他感觉这一觉仿佛睡了很长时间——沉到因为长时间陷入睡眠状态,半梦半醒间大脑开始犯晕。   他似乎睡了很长的一觉。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声响。   池青抬手按着眼睛,半晌后睁开眼。   季鸣锐拎着大袋小袋东西站在门口,见他开门直瞪眼:“都这个点了,你还在睡觉?”   池青半眯着眼:“这个点?”   季鸣锐:“现在下午四点半,你这算午觉?”   “你来干什么。”池青问。   季鸣锐提着大袋小袋东西从门口挤进来:“送东西啊,我妈在家太闲,又下厨整了点东西……这不,让我休息的时候给你送过来。”   池青的家庭情况,他们当年那一拨高中同学都很清楚,毕竟自己独身一人和舅舅家打官司这种事儿对高中生来说过于震撼,流传甚广,全年级都知道他们班出了个跟自己亲戚上法院的狠角色。   当然一开始他们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什么事儿,但是季鸣锐他妈就在学校里任职,很快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池青成绩又好,就忍不住多照顾着他,这一照顾就到今天。   季鸣锐休息的时间比较固定,一般都是周日休半天假。   但是池青记得他睡觉那会儿应该是周五。   “你休息?”池青问,“今天几号?”   季鸣锐:“我看你睡觉睡蒙了吧,难怪这两天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今天都月底……”   池青这才发现自己足足睡了有两天,季鸣锐的嘴一张一合叨叨个没完,帮他把东西塞好之后,池青揉着后脑勺,通过季鸣锐的声音反应过来季鸣锐进他家叨叨那么久,除了季鸣锐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以外,他并没有再听到其他声音。   房间里难得地安静。   他没有听到季鸣锐在想什么。   也没有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楼栋内其他住户的声音。   “嗒。”   周遭归回安静以后,他甚至能清楚听到墙上壁钟指针跳动的声音。   看来日历上那堆黑色的“X”不需要再划下去了。   季鸣锐觉得奇怪:“你怎么了,站着干什么。”   “……没事,”池青回过神说,“只是酒醒了。”   季鸣锐不疑有他:“你不是不怎么喝酒么,难怪睡到那么晚,喝多是容易睡觉。”   十几分钟后,池青戴着手套送他去地下车库,地下车库里往来车辆很多,要是以前他肯定觉得烦,但是这会儿有了先前满世界都充斥着说话声作为对比,这点声音还不至于影响到他。   季鸣锐走到停车位边上的同时,隔壁停车位上那辆黑色轿车刚熄火,从车上下来一个人,男人指间拎着车钥匙,西装裤腿挺括,很随意地倚在车门上朝他们看过来:“正好想上去找你。”   解临又说:“薛梅男朋友再过半小时到总局,助理先生,一块儿去一趟?”   薛梅男朋友和照片里看起来差不多,体型普通、样貌也普通,但是会打扮,耳朵上戴了一枚耳钉,年纪也比较轻,他是真心喜欢过薛梅,即使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人大吵一架起分手,不希望她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他在办公室里坐了良久,见到有人进来,急忙问:“是案件有什么结果了吗?”   “很抱歉,”解临带着池青在他对面坐下,“目前还没有。”   薛梅男朋友不解:“那你们找我来干什么,我知道的上次都已经说了。”   他上回是在派出所里录的口供,想不通这次这么郑重其事的找他来是为了什么。   解临:“没什么,就是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补充,毕竟你是她最熟悉的人……你不用紧张。”   “我们是在商场认识的,她在柜台工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店里员工把折扣优惠算错了,我当时挺生气的,她后来主动帮忙垫钱解决,就加了微信。”   “……后来聊着聊着发现她人不错,长得也漂亮,就在一起了,”   “我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工程师,有项目的时候挺忙的,回消息回得不及时,她总是因为这一点跟我生气,说万一哪天她出事了我都不能第一时间赶过去。我感觉她特别没有安全感。”   “她没有跟你说过感觉有人在看她?”解临问。   “没说过,”薛梅男朋友说,“可能知道就算说了我也会觉得她疑神疑鬼吧。”   薛梅男朋友不知道他和薛梅之间的事情还有什么好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他语调低下去,“我现在想明白了,真不怪她跟我吵,我对她的关心确实不够。”   池青听到这里隐约觉得不对。   边上负责记录的人看到第二顾问一直低垂着的眼忽然抬起,直视对面的人。   记录人员:“怎么了吗?”   池青:“逻辑不通。”   记录员低头看看自己在记录册上逐字逐句写的口供:“逻辑……挺通的啊。”   这相知相爱相恋吵架的过程,稀松平常,这还需要什么逻辑吗。   “你们两之间过夜的事情呢?”解临问。   薛梅男朋友耳朵一红,没做好把那么私人的内容透露出去的准备,但还是配合道:“我们,额,交往大概四个月的时候,我第一次去她家……那天我跟她都喝了不少酒,就……”   “不是问你这个,”解临打断道,“你对她关心不够,消息也回复得不及时,工作又忙,却还能经常忙完工作深夜三四点特地过去找她,有这个时间来回奔波,平时应该不会没时间回她消息吧。”   薛梅男朋友一愣:“啊?”   “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我也没有三四点去她家过夜,我有时候是会在她家过夜,但通常都是当天约会完,或者提前约好去她家吃饭,她下厨做饭给我吃……我忙工作的时候都忙到没时间回家睡觉,怎么可能还特地去找她。”   “而且你们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薛梅男朋友问,“半夜三四点,谁看见了?”   记录员笔尖猛地一顿,字迹狠狠划拉出去一笔。   他终于知道刚才池青说的逻辑不通是什么意思了。   这明显和住隔壁那位偷窥狂之前说的不一样。   这个情况眼下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偷窥狂在说谎,至于第二种……第二种光是想想都让人后背发凉。   偷窥狂看到的压根不是同一个人——他在用墙壁上那个小孔偷窥薛梅那么长的时间里,很可能早就见过凶手。 第38章 验证   几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解临问:“薛梅那位邻居人呢?”   边上负责记录的人员回答:“拘留期结束,交了罚款,人已经放回去了。”   寸头今天轮休,正在家里穿着秋衣秋裤打电脑游戏,电脑边上搁着一桶刚泡开不久的泡面,冒着氤氲热气。   他泡面没吃两口,门铃响了。   透过门缝,他看到半片西服衣角,衬衫袖口被男人折上去几折,手指上戴了枚戒指。解临透过门缝跟他打招呼:“吃饭呢?我们上回见过,还有印象吧。”   “记得,”寸头开了门:“你们怎么来了?”   来的人不止解临一个,除他以外、他身后还有三名身穿制服的办案刑警,外加一名上次和他一起在路上被警方逮捕的戴手套的男人。   寸头看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手背局促地在裤腿上擦了擦:“那什么,除了偷窥以外,其他的事儿我可是一件都没干过啊……”   几人没理他,让他把门打开之后挨个往里头走。   只有一个人依旧站在门外没动弹。   解临进门之后也发现少一个,回过头,见池青一步都没动:“怎么不进来?”   池青扫了一眼寸头的房间,语气冷淡,眼底的嫌弃毫不遮掩:“房间小,人多,屋内不整洁。理由够充足吗?”   寸头:“……”   解临心说谁让自己找了个这么难搞的助理:“够。”   他又说:“你在门口等一会儿。事发突然,没考虑到你这个特殊情况,下次我会记得给你带瓶消毒水,走到哪儿喷到哪儿,喷到你满意为止。”   “……”   倒也不用。   池青提供另一个解题思路:“不用那么麻烦,你可以直接选择不带我。”   “那不行,”解临张口就来,“我宁愿麻烦点。”   说话间,其中一名刑警已经进去转了半圈,最后在墙壁面前停下。   刑警指指墙壁问:“那个孔,怎么堵上了。”   临近傍晚,薛梅房间没开灯又窗帘紧闭,暗得一丝光线都没有,墙壁上那个黑黝黝的小孔看上去异常深邃,像一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似的挂在墙上。   那个孔被寸头暂时用东西给堵上了——在得知隔壁发生过一场凶案之后,他再也不敢往那个孔里看。   “我害怕啊警察同志,”寸头苦着脸说,“隔壁毕竟死过人,谁想一抬眼就能看到凶案现场,那不是心理变态么。”   刑警奇道:“你都偷窥人家了,不就是心理变态么。”   寸头:“…………”   寸头仍旧猜不透他们这次过来的原因,直到他们让他把洞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让他将自己房间里的光源调配成之前半夜偷窥薛梅的状态,他半夜偷窥时害怕被发现,所以会将房间里的灯悉数关上。   关上灯后一室漆黑。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解临那把辨识度极高的声音:“所以你的房间不开灯,那薛梅的房间呢?”   寸头回忆道:“她睡得早,十一点就上床了。”   解临:“她也没开灯?”   寸头:“有时候不开灯,有时候会开一盏床头灯吧,反正不怎么亮堂,干什么事儿都看不太清。”   按照他说的,刑警把薛梅房间那盏床头灯打开,直到两间房的光源状态变得和寸头以前偷窥薛梅时一样,解临才示意寸头上前几步:“过去。”   寸头:“——啊?”   解临:“以前怎么偷看的就怎么做,趴过去。”   寸头不明所以,心说这帮人大老远来一趟就是想看看他表演偷窥吗。   但他再疑惑也只能乖乖照做。   过往偷窥史让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也能凭记忆精准找到偷窥孔的位置,他摸着墙过去,蹲下身把眼睛凑上去,黑白分明的眼珠对准墙孔,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散发暖黄色微光的那盏床头小灯,以及薛梅以前躺过的那张床。   几秒后,薛梅紧闭的房门被人打开。   寸头努力将眼睛瞪大,以便看得更清晰一些,他看到动静后说:“有人进来了……”   解临:“继续。”   “还看到什么了。”解临继续道。   “那是……薛梅男朋友?”寸头把眼前的场景复述一遍,“我看到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出去了,哦,然后又推开门进来了。然后就没动静了,不是,警察同志,你们到底是要我看什么啊?”   他们其实在做测试。   第一次进门的人的确是薛梅男朋友,但是他出去之后再进去的男人,是他们特意找的和薛梅男朋友身形相似的另一个人。   很显然在光源不充足的情况下,寸头无法分辨出两个身形相似但长相截然不同的人。   他们不由地想起寸头当初在审讯室里说过的那两句听上去普普通通的话。   ——“她男朋友来的频率很高,隔三差五会过来,来的话一般都会过夜。”   ——“有时候晚上很晚了,薛梅都睡下了他也会过来看看她,拥着她睡觉。”   所以他通过那个隐蔽的小孔,以为自己看到的人是薛梅男朋友,但其实他看到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个人。和薛梅男朋友身形相似的凶手经常在夜里偷偷潜入,明目张胆的和薛梅同床共枕……寸头在深夜几次三番偷窥对面房间的时候,凶手只跟他隔着一堵墙,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能看见他鬼魅般安静的身影。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能随意进出。   解临站在黑暗中问他:“深夜出现的那个人,一般都会做些什么?你还能想得起来吗,越详细越好。”   得知真相后寸头手心发汗,咽了一口口水,喉结耸动,声音打着颤说:“他、他有时候轻手轻脚开门进来之后会静静地站在薛梅床边直勾勾地看着她,一站就是很久。然后他会在房间里四处转悠,会翻看她的东西。”   一些当时没有多想的场景现在想起来才发觉诡异。   他一定使用过药物,将迷药倒在手帕上,然后偷偷捂住薛梅的鼻腔防止她半夜忽然醒过来。   等薛梅陷入昏睡,他会抚摸薛梅的头发、脸、裸露在被子外边的纤细的腿……   在这个诡异静谧的、无人察觉的深夜,他可以站在这间私密的房间里肆意打量,翻看她晚饭都吃了些什么,日记本里多了哪些字……   寸头想着想着,他一个大男人都几乎快要尖叫出声:“他还会看她的手机!”   现在手机开锁都靠指纹解锁和人脸识别,只要薛梅躺在床上,他只需要坐在床边,把正在充电中的手机拔下来,再轻轻抓着薛梅垂在床侧的手,紧接着手机屏幕上的光忽地一闪,手机开了锁。   他几乎能掌握薛梅生活中的一切信息,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入手机社交软件,看到她和朋友们都聊了些什么,什么时候上班,哪天休假,最近有什么感到快乐或是烦恼的事。   “他看完手机,会去浴室洗澡,我就不会再接着看了,等过十几二十分钟,他就掀开薛梅的被子上床。”寸头想起脑海里那个模糊身影,当时的他将半张脸紧紧贴在墙面上,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等我早上睡醒,他已经不在了,只有薛梅一个人摁掉闹钟起床刷牙洗脸换衣服,因为她并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异样,所以我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   说完他又忍不住想:还好凶手没有发现墙上的这个孔,如果他当时看到了,下一个死的很可能就是他。   寸头结束回忆,刑警打开房间里的灯,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惊惧的表情,只有他们的解顾问面色如常,站在门口的那位池姓第二顾问更过分,他听完故事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池青打完哈欠问:“差不多了,可以走了吗。”   “……”   办案刑警还沉浸在毛骨悚然的氛围里,在正常人的观念里“家”永远是最安全的地方,一旦这份安全感被人打破,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刑警没忍住问:“你就不害怕吗?”   池青:“我比较害怕这里的卫生情况。”   走廊上堆满了杂物,寸头作为一名合格的宅男,秉持着垃圾还能继续堆门口就不轻易下去扔的优良传统,池青很小心地选择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站着。   池青抬眼看向寸头:“你垃圾堆好几天了吧,该扔了。”   ……   比起故事,他们总局第二顾问的反应好像更恐怖一些。   刑警又看向解临,发现解临虽然没打哈欠,甚至还在安慰寸头,但说话时习惯性带着几分笑意:“没事,你不用太担心,只要你没有看到他的脸,他不会冒太大风险再重新回到自己犯过案的地方。”   以前他觉得解顾问看起来很亲切,但是在此时此刻,这笑总让人感觉毛毛的。   也许能当上顾问的人……都比较与众不同吧。   刑警只能在心里这样想。   但无论如何,他们今天都离薛梅被杀的真相更近了一步。   回去的路上,解临总结道:“薛梅第二天起来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说明凶手每次走前都会仔细清理,确保不留下任何痕迹。他应该是一个做事相当谨慎的人。”   “凶手的形态特征也可以基本确认,身高、体态都和薛梅男朋友高度相似。根据这个特征,调取小区附近的夜间监控再排查一遍所有可疑人员。”   “而且他是从正门进去的,可以自由出入薛梅的房间,很可能手里有钥匙。”   池青坐在后座,忍不住去想:那么钥匙是怎么来的?   什么人手里会有别人家里的钥匙?   第二名杨珍珍才刚来华南市没多久,她也经历过和薛梅一样的遭遇吗?   那天苏晓兰送她从酒吧回到住所,她和男朋友大吵一架,男朋友失手将她推倒,之后她转醒,上床休息以后,凶手也是像进薛梅家一样、打开了她的房门?   “薛梅和杨珍珍两人是和房东直接对接的,”刑警说,“没有通过第三方,所以我们也一直在查房东这边的信息,包括房东的前租客……”   池青坐在解临边上,正在想事情,解临接过刑警递到后排的水,很自然地把水先递给他。   自从池青从失控状态恢复之后,就没有再主动去碰解临手的习惯了,精神状态也好了不少,解临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他递水时问:“今天没治疗。”   池青:“不用。”   解临换一种问法:“那晚上去我家吗。”   池青充分表现出什么叫翻脸无情:“不去。”   “病不想治了?”   失控状态已经恢复,池青没理由继续缠着他,也没有喜欢跟人整天牵手的癖好。他平时只要戴着手套,避开酒,就可以维持正常的生活。   “不治了,”池青说,“晚期,无可救药,治不好。”   解临:“……”   说完,池青接水的时候还是隔着手套碰到了解临的手,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等到车开出去一段路,他手里那瓶水也喝掉一小半,才忽然想到:刚才他是不是碰到了解临的手。   照理说即使带着手套,他也会尽量避开任何可能发生肢体接触的举动。   窗外景色蹁跹而过。   池青把瓶盖拧回去,然后低头看了眼手上那双黑色手套,思索半晌后发现这段时间的“治疗”似乎是有效果的,尽管这个效果并不在他先前的预料范围内:他不仅不排斥解临了,甚至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他的触碰。 第39章 排查   池青回去之后把手套摘下来,他洗完澡没吹头发,湿漉冰凉的发丝贴在额前,房间里照例不开灯,他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电视里播着节目,音量不大,屏幕光线隐约照亮半间客厅。   然后池青便倚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了会儿。   他喝完半杯水,透过额前那几缕湿漉漉的碎发去看自己的手。   仍旧想不明白……失控状态结束后,为什么解临真成了那个可以靠近的“例外”。   他这半天都在外头奔波,戴着手套看不了手机,一天下来堆积了不少信息。   好奇案件进展的季鸣锐首当其冲。   -怎么样,听说你们那边有重大发现。   季鸣锐半小时后,又发来一条:算了,指望不上你,我已经问到了,我和苏晓兰鸡皮疙瘩半天消不下去,那位寸头邻居今晚估计也甭想睡了,铁定睡不着。   何止睡不着。他们走前,寸头惴惴不安地在门口踟躇许久,试图挽留他们:“要不,你们再多拘我几天吧,五天时间太短,不足以抵消我犯下的错,我愿意多拘留几天。”   刑警看他一眼:“你还说自己不是心理变态。”   寸头:“……”   刑警:“哪有人想拘留的,你有时间多看点心理健康课程吧。”   “……”   盲猜别人晚上会睡不着觉的季鸣锐没想到自己也失眠了,最后一条消息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   -我一躺下,我就感觉我家里有人。   -我不敢睡觉。   -我可以去你家找你一起睡吗?   池青回:可以,自己带一床被子,想上洗手间去外面公共厕所,睡完觉第二天走之前拿消毒水把你睡过的那块地方擦干净再走。   季鸣锐:……   -算了。   -我忽然觉得在自己家其实也还挺有安全感的,再见,我睡了。   对办案民警来说,睡眠时间很宝贵,在确认凶手身高体态之后,明天还有一系列排查任务等着他们去做,查监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在模糊不清的监控画面里一个人一个人盯过去,一天下来眼睛都快盯成斗鸡眼。   回复完季鸣锐,池青退出对话框,看到另一个人发过来的消息就在几分钟前。   -睡了么。   这条三个字一个标点符号的未读消息来自对门那位解先生。   池青没发现通过失控期主动给解临发过几次消息后,他现在看到解临消息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回复,而不是像一开始警告时说的那样“有事没事都别给我发消息”。   池青:你别告诉我你也睡不着。   -没,我从八岁起就把连环杀人案当床头书看,怎么可能睡不着。   -是怕你睡不着。   紧接着,解临又发过来一串数字。   -20110218   池青原本一直低垂着眼,松开水杯准备去沙发上坐会儿,结果在触及到那串无比熟悉的数字之后瞳孔忽地放大,搁在桌沿边上的水杯差点坠地。   和这串数字对应的日期他太熟悉了。   虽然早已经过去十年,他不会再像高中刚出院那会儿常常想起,但是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曾无数次在噩梦中重现。   那天他从学校出来,接到电话:“舅舅今天太忙,让一位叔叔来接你了,他马上就到,你在学校门口等一等啊。”   他等了几分钟等到了人,也顺利上了车,车不动声色地拐进他不太熟悉的路口,“叔叔”面带微笑地跟他扯家常:“常听你舅舅提起你,说你成绩特别好,最近学习压力大不大?得劳逸结合,适当放松放松……”   池青隐约发现行驶路线有异样,划开手机正准备给舅舅拨通电话。   电话还没拨出去,舅舅的短信先到了:你袁叔叔说路上堵车,可能还得堵个三五分钟的,你在学校门口等着别乱跑啊,他马上就到。   ……   池青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到驾驶位上那位“叔叔”嘴角那抹笑越裂越大:“我就喜欢聪明的孩子。可惜我这把年纪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你跟我有缘分,我带你去个地方。”   池青看着这串数字,耳边响起那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半晌才回:这是什么。   -门锁密码。   -睡不着或者是下次想治疗,就直接进来。   池青其实想问“这是日期么”,以及“为什么用这个日期当密码”,但介于他和解临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亲近到可以打探对方密码的程度,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毕竟对大部分人来说……2011年2月18号可以是普通生活里的任何一天。   大部分人提到这个日子,不会和一起陈年旧案联系到一起。   况且这也并不一定是日期,也许是通过其他规律转换出来的数字。   池青打算把它归结为巧合。   他最后回复:用不着。   -就算今天晚上他出现在我床头,我也睡得着。   大半夜卷着被子努力入睡的季鸣锐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心态强过杀人狂的人,他们总局两名顾问,一个把从小杀人案当床头书,另一个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次日,紧张的排查工作开始展开。   排查人员在多处分散,大致分为地方:监控室,药店,钥匙店。   季鸣锐带着人在钥匙店里转悠:“最近有没有可疑人员来你们这配过钥匙?”   “我想想啊,”老板苦思冥想之后,一拍脑袋说,“有一个,他没配钥匙,但是来问我知不知道这种式样的钥匙是附近哪个小区的——现在都是开发商统一配的门锁嘛,品牌基本都一样,我一看就看出来了,明显是天瑞的钥匙。”   千辛万苦把那位问钥匙的人揪出来之后发现是一场乌龙。   “什么啊!”那人喊,“我是去把钥匙还给他们小区门卫的,我好心好意你们居然怀疑我,天瑞那么多栋楼,我闲着没事吃饱了撑的去挨家挨户试钥匙吗,我要肯下那功夫,我都能在我们单位成功晋升成经理了!”   “……”   季鸣锐连连道歉,递过去一根烟:“不好意思哥,是我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就随口问一问,交流一下。您消消气,祝您早日晋升经理。”   药店就更没进展了。   这种国家严格监管类药物,凶手就算要买也不太可能走正规渠道。   监控室就更别提,体型一致的可疑人员太多。   监控里出现过的和薛梅男朋友体型相似的人,一天能出现有几百个。   季鸣锐查完钥匙店,来监控室帮忙,一边来回反复拖进度条一边说:“你说这薛梅男朋友也真是,就不能长得再有特色点吗,比如两百斤,或者两米高,一眼能认出来那种,长那么普通干什么,所以说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有特色。”   苏晓兰在边上滴眼药水,滴完说:“……闭上嘴,专心点看。”   监控室里还坐着两名“监工”。   季鸣锐对其中一位看起来无聊到快要睡着的“监工”说:“对了,难得今天碰上,你还没跟我说怎么跑去当顾问助理去了。”   池青掀起眼皮看他,勉强打起一点精神:“演戏没出路,转行试试。”   季鸣锐:“真的吗?你终于想通了?”   假的。池青心说。   就是跟某人做了笔交易。   虽然不再需要“治疗”,但毕竟答应了解临,他也不可能刚上任助理后就立马从这起案子里抽身而退。   况且……他的确对这起案子有几分兴趣。   不然也不会即使昏昏欲睡也还是坐在监控室里。   池青这样想着,不想再回答季鸣锐那堆问题,指了指边上那位“监工”二号:“问他。”   坐在他边上的解临也在看监控,但他看监控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比起看监控里的人,他更像是在看监控各自监管着哪些位置,承认道:“是我先看上他的。”   “?”   “我的意思是,看上他的个人能力,”解临这个人说话总让人浮想联翩,“想让他过来帮忙。”   季鸣锐:“算你有眼光,我这兄弟戏演得不行,人也有问题,但是脑子还是挺好使的。”   池青:“……你找揍?”   季鸣锐:“我敢站着不动让你揍,你敢动手碰我吗?”   “……”   解临歪着头看他们两斗嘴,很轻地笑了一声。   池青:“你笑什么。”   解临说:“就是忽然发现自己挺危险,毕竟你唯一能碰的人就是我了。以后要是惹你生气,别人你不能揍,揍我还是可以的。”   解临说完又适时换了话题:“看你坐那半天就差把‘无聊’两个字写在脸上了,怎么不看监控?”   池青看了眼那一堆排列在一块儿的监控画面:“我不觉得他会出现在监控里。”   还在努力拖进度条的季鸣锐:“?”   我还在这里辛辛苦苦拖着,你在说什么玩意儿。   池青继续道:“这个人很谨慎,也很了解这两个小区,之前查过案发时间附近的监控就没有查到他……他应该选择了一条能够避开监控的行动路线,或者进行过某种伪装。”   说白了,监控以外的区域才最值得被注意。   “和我想的差不多,”解临起身,示意他跟着一起走,“出去看看。”   池青发现解临记住了所有监控的位置,一旦避开那些位置走,剩下可以行动的范围一下变小很多,最后两人发现能够避开所有监控在天瑞小区里行走的路线并不多。   把所有监控死角连成几道线之后,情况变得明朗起来。   其中一条路的终点是某小区垃圾站进出口,从进出口出去,外头就连接着一条热热闹闹的商业街,往来行人和车辆繁杂,路边摆着长排摊位,沿街店铺琳琅满目。   一眼望过去红底白字的店铺招牌争奇斗艳:“志鹏理发”、“好再来便利店”、“本帮菜餐馆”……   池青小心地避开人群,顺着店铺一路往前走,一家家店名从眼前略过去,最后他在十字路口处看到一家装修成藕粉色的连锁门店,门店名字是英文,英文名后面用发光灯管凹出一个小蛋糕造型。   这是一家甜品店。   池青驻足的原因不是因为这家店,而是他隔着玻璃窗,看到店里某张熟悉的面孔。   任琴围着粉色围裙,正帮客人打包甜品,又好脾气地一路帮客人拎到门口,她边推开门边说:“这个最好当天吃完,另一款是可以在冰箱里多放几天的,欢迎下次光……池先生?”   “解先生也在?你们俩一块儿逛街吗?”   任琴没想到那么巧,能在上班的地方遇到两位楼上住户。   池青想起来任琴刚搬来第一天就说过她原来在其他市当甜品店店长,因为工作调动才换了一家门店。   “我跟他正好来这附近走走。”解临一边回答任琴的话,发现店里那帮人要出来,于是下意识去抓池青的手,池青没反应过来,被他握着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堪堪错开正好出门的那几位客人。   “发什么愣,”解临说,“……平时不是挺会躲的吗。” 第40章 独居   池青没想到任琴就在这附近上班所以多停留了一会儿,见过人就打算走,解临处事之道和他截然不同,等那几位客人出门之后,他又拉着池青进了店:“那么急着走干什么,你朋友和苏警官在监控室看了半天,给他们带点吃的回去,也顺便照顾照顾任小姐的生意。”   甜品店里一股甜滋滋的奶油味儿,收拾得也很干净。   解临:“你朋友喜欢吃什么口味?”   池青回想季鸣锐五大三粗毫不讲究的性子,说:“随便吧,吃不死他就行。”   解临从边上拿起夹子,按照女生会喜欢的口味给苏晓兰夹了一个甜甜圈,没有强求:“没忌口就好,反正他只是顺带的。”   季鸣锐在监控室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谁在念叨我。”   解临夹了两个,又让任琴给他推荐,任琴对店内的甜品如数家珍:“这款用的是80%动物奶油,上面一层全是鲜切草莓,蛋糕夹层里还有奶酪和蔓越莓,甜度适中,口感也不腻,是我们店的招牌,卖到现在就剩下最后两个了。”   “就这个吧,要两个,麻烦包起来,”解临笑了笑,和她聊起最近的生活:“换门店之后还适应么。”   任琴一边装盒打包一边说:“工作上倒是挺习惯的,生活配套也比我之前生活的地方方便很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起床总觉得没精神。”   “可能是冬天天气太冷起不来吧,也可能是搬家累着了,”任琴娴熟地用细丝带将独立蛋糕盒挨个打上漂亮的蝴蝶结,她虽然还是温温柔柔地微笑着,但可以看出精神状态没有刚搬来那天好,“……换了地方,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去检查过身体吗?”解临看着她耳后一缕没有扎进发圈里的头发问。   任琴回答:“工作腾不出时间,而且不用检查,无非是那点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她没说太详细,但是解临清楚女孩子身体或者精神状态不好,通常有一中很常见的原因:贫血或者低血糖。   解临也没继续问,只是走之前把其中一个扎着红色丝带的蛋糕纸盒留在柜台上,任琴愣了愣,正要喊他:“解先生……”   “没落东西,”男人推开甜品店的门往外走,他不怕冷似的敞着衬衫衣领,锁骨嶙峋且削瘦,说话时笑眼迎人,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专门给你买的,上回你搬家空着手就下去了没给你带乔迁礼,不说了,再说某个人该没耐心了……对了,谢谢你的推荐。”   没耐心的池青在边上等了会儿,的确在心里说了一句“有完没完”。   池青面无表情:“聊得开心吗,没聊够的话回去接着聊。”   解临顿几秒才回:“你这样说话……”   “?”   解临:“听起来像在吃醋。”   “……”   有病吧。   他吃哪门子的醋。   解临像是能听见一般,继而又安抚他:“给你也买了,想吃哪个自己挑,你挑完我再给他们送过去。”   池青一句话也不想说,手插在衣兜里,径直往前走了。   哪怕解临和池青都觉得凶手不太可能出现在监控里,但是监控该查还是得查,几人在监控室待到傍晚,季鸣锐盯着监控,连嘴里的蛋糕是什么口味都没尝出来。   “今天就到这吧,监控也看差不多了,”季鸣锐掐着鼻梁,“你们晚上没安排的话一块儿吃个饭?我叫上姜宇,咱们也好长时间没聚了。”   主要是姜宇那小子很长时间没见到偶像,叨叨完“为什么不是我去监控组,为什么偶像总是离我那么遥远”,又叨叨着让季鸣锐帮他问问偶像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池青现在只是一名助理,他去不去吃饭取决于解临去不去吃。   解临在边上摆弄一通手机,好像是在给谁回消息,再抬眼时说:“不好意思,今天恐怕不行,已经有约了。”   对这个回答季鸣锐并不感到惊讶,毕竟解临这人就长了一张邀约无数的脸。   季鸣锐又转向自己的好兄弟:“你呢?我尽量选包间,人肯定不多。”   然而季鸣锐没等到池青回复,解临就先一步替他回应了:“他也有约了。”   季鸣锐:“……?”什么情况。   这两个人好像有问题。   “任琴刚才发消息过来说她提前下班,买了点菜,问我们过不过去吃,”上了车后,解临解释说,“说她前段时间刚搬来,忙着布置东西,好不容易得空。”   池青作为一个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人,很懂得如何打破一切人情世故:“好不容易有时间就在家里多休息,没事请楼上住户吃什么饭。”   解临:“……”   半晌,解临问:“你以前租的那套房,你住了多久?”   池青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两年多。”   “这两年里,你应该没有和住同一栋楼里的邻居说过话,即使有人找上门,也不会跟他们产生过多的交集,”解临一边注意着路况一边说,“如果你真的想治疗,你其实应该多去接触自己抗拒的东西,当然我指的接触不是说让你去碰他们,碰不碰的没有任何意义,你应该试着接纳他们。”   晚高峰路况拥堵,解临的声音和从车窗缝隙传进来的汽笛声一起响起:   “人这玩意儿虽然没那么简单,但也没那么复杂。”   池青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把穿出门过的衣服换下来,然后擦着头发走到厨房,对着厨房里那堆干干净净的餐具沉默着犹豫了一会儿。   最后从里面拿出一副碗筷、外加一盘餐碟。   几分钟后,任琴做完最后一道菜,见到了从楼上下来的两位食客。   她开门的时候两个人正在说话。   “我说刚敲你门怎么不开,”解临说话时微微凑近池青,说,“衣服换过了,头上洗发水的味道也变了……你们洁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池青刚洗过的头发垂在眼前,看起来竟有几分软顺,驱散几分颓感,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换洗发水你也闻得出,你属狗?”   任琴犹豫着插话:“额……你们来啦。”   解临手里拎着一瓶红酒,她不懂酒,只知道看瓶子以及瓶身标签似乎价格不菲,她开门后解临便把酒递给她:“家里没什么别的东西,就随便拿了瓶酒过来。”   橘猫跟任琴一同出来接待,睁着圆眼睛想看看来的人是谁,在任琴脚边一边转悠一边喵喵叫——只是这次喵得凶了一些,带着几分警惕。   任琴双手接过那瓶酒:“不用那么客气的。”   任琴说着看向另外一位,另一位手里也捧着东西,但……   池青端着自己带来的碗筷说:“抱歉,我不习惯用别人的。”   平时在外面吃饭没得选,他只能用热水烫一下再用,这次只是下个楼而已,从家里带碗筷显然更方便一些。   从搬进来第一天任琴就觉得这位池先生看起来很奇怪。   但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反正第一印象就是奇怪,池青之后再做其他奇怪的事情她都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任琴招呼他们落座:“你们来得正好,我把汤乘出来就能开饭了……我老家那边喜欢吃辣,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吃饭间隙,解临负责和任琴聊天。   “喜欢吃辣,那你家乡我应该去过,景色很美。”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阵拉近距离的话题,任琴笑笑:“你下次再去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地方,在旅游攻略里找不到的那种地方。”   池青在边上听。   任琴是一个很简单的女生,从小就喜欢甜品,因为觉得甜品能给人带去好心情,是一中很奇妙的存在。   她家庭关系也简单,虽然和家里隔很远,家里弟弟妹妹又多,出来工作之后联系就少了,但提到家人时没有丝毫抱怨:“他们也不容易,要工作又要照顾我弟弟妹妹,他们忽视我没关系,我多关心关心他们就行。”   她也偶尔有一些小情绪。   “店里员工跟原来的店长关系比较好,所以总给我找事儿,她今天迟到,我就给她扣了分。”   不得不承认解临是个聊天高手,不到半小时时间和任琴从南聊到北。   只是池青总是忍不住去留意一点: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过她男友。   虽然失控状态已经结束了,他晚上睡觉不会再被任琴男朋友的声音吵醒,但是那个在深夜出现过的声音仍让他在意——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有男朋友的样子。   等任琴起身厨房去乘鲫鱼汤的时候,解临扭头看池青:“你瞥来瞥去的,在看什么?”   池青放下筷子,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她是单身吗。”   这个问题换成任何一个人问,解临都会怀疑是不是对任琴有意思,但问这个问题的人是池青,池青显然不在正常人的行列里。   于是解临很随意地跟着池青的目光扫了一眼玄关鞋柜,又简单环顾了一下客厅布置,以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单身。”   解临手指搭在餐桌边沿:“一个人独自搬家,聊天的时候只字未提,鞋柜里没有男式拖鞋,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情侣饰品——你别这样看我,大部分人不会像我一样戴戒指只是戴着玩儿。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她的手机屏保是那只叫糕糕的猫,并且吃饭全程都没有碰过手机。如果有男友的话,得知她今天要在家里宴请两位楼上男住户,不可能一条消息都不发……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这和池青的推论基本一致,就算任琴男朋友只是晚上会过来任琴家过夜,也不至于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尽管心里的疑点越来越大,池青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找了一个听上去不算太勉强的理由:“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她之前说还有个朋友和她一起住。”   解临说:“她朋友应该是个女生,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估计还没到。”   池青进门的时候还端着碗,所以是解临打开鞋柜找的一次性拖鞋。   “刚才我开鞋柜的时候不小心看了一眼,虽然鞋柜里家用拖鞋是有两双,但新的那双没拆,还装在透明包装袋里,而且是一款女式拖鞋。”   随着解临尾音落下,任琴也端着汤碗从厨房里出来,她手上戴着厚厚的防热手套,把那口碗放下时说:“小心点,有点烫……”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我好像听到糕糕的名字了。”   “说你屏保上糕糕的照片很可爱。”解临说。   刚才话题聊到关于任琴那位同住的“朋友”,池青很自然地顺着往下说了一句:“一直没看见你那位一起同住的朋友。”   虽然他语气一直冷冰冰的,很难让人感觉到“自然”。   任琴笑着拿起汤勺说:“瞧我这记性,聊了那么多我好像忘了说我现在是一个人住。”   “本来我最好的朋友说要来华南市发展,我们之前就是大学室友,”任琴说话的时候,正好背对着身后那扇半开的卧室门,卧室里没开灯,显得光线有些昏暗,女孩子那张床铺整理的很干净,浅粉色的碎花被套被铺得平平整整,“……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爸妈希望她留在家里边靠个公务员,工作稳定一些,她就没来成。”   池青坐在餐厅里,对着那扇半开的门,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细微波动。 第41章 提醒   任琴虽然才刚搬过来不久,但是把房间布置得很居家,一扫最初那种冷冰冰空荡荡的精装修样板间风格,客厅飘窗上铺着毛茸茸的毯子,色调温暖恬静。包括她身后那扇半开的门上,悬着一样门把装饰物,装饰物挂件上吊着一串流苏。   只是在任琴说出那句“我是一个人住”之后,池青只觉得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将整个房间照得格外森冷。   黑漆漆的门缝像沉默的怪物,静静潜伏在任琴背后。   “喵呜。”糕糕依旧警惕地蹲在任琴脚边。   还有这只他不太喜欢的猫,看起来也不对劲,它似乎很紧张,身上的猫微微炸起,局促而不安。   池青注意到任琴今天头发扎得也很乱,一缕发丝贴在颈后,眼底略微泛青,衣服袖口上沾到一点不太明显的厨房污渍。   她精神状态的确不太好,疲态明显。   池青不能确定事情是不是像他想的那样。   “我最近也在找合租人,这边房租不便宜,”任琴依旧笑着,“我把房源挂在安家上了,安家a那边会帮我推一下合租房源,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   池青全程都没说话,忽然像查户口一样问:“挂了大概多久?”   任琴愣了愣,还是答道:“快一周了吧……怎么了?”   池青:“没有人联系过你?”   任琴:“目前还没有。”   池青:“你对合住人有哪些要求?”   “要求的话一定要是女孩子,性格好,爱干净,不排斥猫就行,”任琴以为池青会问这些问题是想给她介绍合住人,于是有些期待地问,“你身边是有朋友想出来住吗?”   池青慢条斯理地从边上抽了一张纸巾,他吃饭的时候仍戴着手套,黑色布料和白色纸巾碰撞出鲜明反差,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说:“不是,我没什么朋友。”   任琴:“……”   池青自然不能把自己失控时半夜听到的话转告给她,容易被人当成神经病,好像他半夜不睡觉趴在她家床底下偷听一样:“我跟你没什么共同语言,更没有什么好说的,出于礼貌,随便找点话聊聊。”   任琴:“……”   解临:“……”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是一点都不令人意外,刚才那段让解临有点在意的问话都显得正常起来。   “你还是吃饭吧,”解临失笑,用公筷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给他,“别吃辣的,你嘴唇都红了。”   任琴说自己只放了一点点辣椒,但对其他地区的人来说“一点点”可能就是致死量,池青嘴唇本来就红,刚才吃了一口土豆丝之后红得更加显眼,黑发衬着红唇,让人移不开眼。   解临手肘撑在餐桌上,歪着头看池青吃东西。   解临发现他夹的菜池青没说什么就吃了,心道对这位洁癖助理来说能乖乖吃别人夹的菜着实不容易,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池青吃完他夹的两筷子才反应过来,拿着筷子的手很不自在地顿住。   解临:“还吃吗?”   明明两个人之前是解临想约个饭都很难把对方约出来的关系。   一个“疗程”过后,产生的化学反应超过池青的预料。   池青放下筷子说:“……不吃了。”   饭后任琴才开那瓶解临带过来的红酒。   她想给池青倒一杯,结果那杯酒被解临接了过去:“给我吧,他不能喝。”   任琴心说,这位住楼上的池先生怪病还挺多。   这顿饭吃完接近八点。   外面天色黑透了,最近天气也不好,乌云堆积导致夜晚的天空格外暗沉,颜色是压得人透不过来气的墨黑色。   任琴送他们到门口,她刚洗了点水果,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正想说话,就见池青那双比窗外天色还黑的瞳孔正直勾勾盯着她看。   池青瞳孔黑,藏在头发后边看不到瞳孔光,冰冷地像无机质一般,任琴被他看得直发毛,她看不透池青眼神里的内容,只感觉自己像被什么盯上了。   “最近两起案子你听说了吗?”   “案子?”任琴说,“是说杨园和天瑞那两起吗?”   池青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侧面提醒她:“你很符合凶手挑选目标的特征,独居、漂亮、和家里人联系也不多,就算消失一个月可能也不会被人发现。”他说到这顿了顿,看她的眼神更让任琴觉得毛骨悚然,他说:“如果我是凶手,很可能会对你下手。”   任琴笑容僵在嘴边:“……”   “糕糕,”等池青和解临走后,任琴抱起全程在她脚边打转的橘猫说,“那位池先生可能不太会聊天。”   橘猫看着她,“喵”了一声。   任琴抱着它摸了两把,她这段时间工作忙,没怎么陪着它玩,这一摸,摸到糕糕后脑勺那边的毛似乎缺了一小块儿,她低下头、轻轻摁着橘猫后脑勺,仔仔细细查看,看到一处不显眼的伤口。   任琴心说,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会掉了一块毛。   不太可能是糕糕自己弄的,它是一只很懒的猫,平时能躺着绝不会蹲着,也不爱跑酷。   她正想着,门铃声又响了。   以为是楼上两位落下什么东西去而复返,结果任琴一开门,发现按门铃的是搬来之后没见过几面的对门,对门邻居是个中年女人,颧骨高、单眼皮,一看就不是好说话的类型。   果不其然,一开门那位中年女人刻薄的眉眼往上抬,声音尖细:“哦哟,总算逮到你在家休息了,我说你能不能管管你家猫?大半夜的吵什么吵,老是叫唤,我不反对你们年轻人养宠物,但是既然养了能不能管管好?别影响别人休息好伐。”   任琴被她这一通话说懵了,虽然怀疑对门是不是存心找茬,还是温声解释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们家猫很乖的,而且做过绝育的猫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乱叫……”   中年女人尖细的声音又抬高几度:“什么误会——哦,你的意思是我误会你咯?我闲着没事误会你干什么,你家的猫就是很吵,刚搬来那几天倒是蛮好的,看你一个外地小姑娘,又是一个人住,我还想过几天做了蛋糕给你送一份。谁晓得哦,没几天就开始叫唤。别人晚上也是要休息的,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猫一直叫唤都还睡得着。”   “……”   任琴到底是脾气好,不想和邻居发生纠纷,只好连连道歉。   中年女人斜着眼扫她,也松了口:“你态度还是蛮好的,这次就算了,管好你的猫,别让它晚上再瞎叫唤了。”   把对门送走后,任琴蹲下身、对着糕糕后脑勺缺的那块毛看了许久,刚才坚定“我家猫晚上不可能叫唤”的想法逐渐动摇,她不确定地想:难道晚上糕糕真的叫了?可为什么她没听到?   难道是因为最近太累了?   这个得不到答案的想法很是诡异。   她起身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池青走时直勾勾盯着她说的那句:   ——“如果我是凶手,很可能会对你下手。”   任琴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个人住这么大的二居室,又有两起专杀独居女生的案子至今未破案,说不害怕肯定是骗人的。   这个的念头一起,人就容易疑神疑鬼。   家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但是被风吹动的窗帘、糕糕摇着尾巴时不小心扫落茶几上的糖罐突然发出的“砰”声,还有一片漆黑的卧室,紧闭的衣柜,都营造出一种家里似乎藏着某个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平时看完恐怖片,总觉得床底下有人一样。   任琴甩甩头,试图将这种感觉甩出去,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糖罐,正要将糖罐放回茶几时,拿着糖罐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住,她眨眨眼,晃了晃糖罐,糖罐里没有发出声音:“……吃完了?我记得里面还剩几颗啊。”   任琴打开糖罐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任琴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客厅里,窗帘被窗户缝里的风吹得鼓得更高了。   这种小细节在日常中本来就容易被人忽视,她自言自语着把糖罐扔进垃圾桶里:“是我记错了吧。”   另一边。   池青和解临上楼之后,池青站在家门口开密码锁,密码刚输入四位,站在对门的解临忽然问:“你走之前说的那句话,也是找不到话题随便聊聊?”   解临靠着身后那扇密码门,从走到门口之后就没有要进门的意思,一直静静地盯着他看,目光意味深长地穿过走廊,缠在他身上:“池助理,你不像是会随便聊这种话题的人。”   池青手指微顿,密码停在第五位数上。   他就知道解临没那么好糊弄。   “我只是陈述一个可能存在的客观事实,”池青说,“她的确很符合凶手挑人的条件,凶手还没落网,一个人在外面住,还是小心点好。”   这个回答不知道有没有将解临糊弄住。   解临只是点点头,语调随意地说:“学会关心邻居了,有长进。”   池青本来就很难把半夜读到的信息以合乎逻辑的方式交代出去,身边还有这么个但凡他说点什么话、就跟狐狸发现草丛里有动静一样敏锐的人在边上看着,他感到有些烦躁。   “对了,还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   解临说着朝他走过来几步,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   池青听着这句话,不由地皱起眉,心道这个人果然没那么好糊……“弄”这个字还没从脑子里转出来,就见解临走到他面前——这人比他高出一些,低头压下来的时候能清楚看到男人上挑的眉眼。   解临紧接着说:“……你嘴怎么那么红,平时擦口红吗?”   池青大脑懵了一瞬,额角一跳:“?”   这人在说什么。   他有病吗,没事涂什么口红。   池青被之前半夜听到的声音弄得心情本来就不好,听到这句话冷着脸反讽说:“你试试看会不会掉色就知道了。”   他忘了解临是说“试试”就真的试试的人,就跟当初第一次在诊所见面时那样。   解临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姿势其实有些暧昧,池青身后就是门板,面前就是他。   男人维持着微微低头弯下来的姿势,又向他凑近了一些,然后抬手,手指指节微曲,他笑了一声说:“那我试试,你别生气。”   池青眨了眨眼,只来得及从心里爆出一声“操”,男人温热的指腹已经轻擦擦池青红得异常浓艳的下唇,然后解临扫了一眼刚才擦过的地方,发现指腹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真没涂啊。”   “……”   池青抿着唇,脑内闪过无数种杀人不留下任何痕迹的方法,每一种他都很想用解临试一试。 第42章 夜访   走廊上两人互相对望半晌。   “如果我想杀你,”池青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有起码十种不会留下任何线索的方法,很轻易地就能做到让警方完全找不到凶手,甚至可能没人发现罪案发生,也就是说不会有人发现你死了。”   池青说话的时候语气丝毫没有起伏,光这语气听起来解临感觉自己在他眼里似乎已经是一具尸体。   解临见过很多种警告人的方式,这种还是头一回。   解临笑了一下:“……不用那么狠吧。”   池青把最后几位密码输入进去,说:“趁我现在还有理智,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对池青来说,只是口头警告、让解临四肢健全地全身而退已经很不符合他的作风。而且解临在他这里产生例外的次数越来越多,比如面对解临的时候刚才怎么会让他靠近。   他低下头摘下手套,抹了一下唇角。   -   池青回去之后又洗了一遍澡,重新换了一身衣服。   收拾完,他摸黑上床,阖上眼。   墙壁上时钟从“9”开始顺时针往上转,分针每转过一轮就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   池青在床上躺了约摸四五个小时,在时钟指向“2”的时候像是掐着点一样忽然睁开眼,深不见底的瞳孔和漆黑的夜色融在一起。   窗外夜色更加昏沉,小区里只剩三两只野猫还在楼下徘徊,声音又尖又细,凄厉的叫声时不时划开夜空,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隐去。   他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没开灯,摸黑从卧室走到客厅里坐着——如果此刻有人忽然进他家,可能会被这幅诡异的景象吓到,毕竟很少会有人半夜三更不睡觉,在沙发上“梦游”。   诡异画面主人公手里还掂着电视遥控器,将遥控器掂着玩儿。   在这种静谧的深夜里,人的思维往往比白日的时候更加活跃。   池青曲着腿、弯下脖颈,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静静地想:之前他听到的声音时间一般出没在凌晨三点至四点之间,没有特定规律,周末出现的概率较高,可能和‘他’工作休息的时间有关联。   时至今日,距离案发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薛梅是两个月前死的。而两个月前,杨真真刚好千里迢迢拖着行李箱来到华南市,站在人流密集的火车站,等男朋友来接她。   虽然任琴搬进来还不到半个月,但是她来到华南市之后一定花了点时间找房子。   池青以“一个月”为节点,将三名受害人串联起来后想,凶手有没有可能每隔一个月找一个新人,找到新人就把上一任处理掉?   ……   他想到这里,扫了一眼墙上的日历,   因为没开灯,日历上那个“28”看得并不清晰,但是很显然从案发那天开始算的话离薛梅死亡……也快满一个月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凶手今天晚上会不会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凶手本人,恐怕没有人能够回答。   池青最后低下头去看脚下的地板——任琴家就在楼下,仅仅一墙之隔。   她此时此刻或许正躺在卧室里一无所知地熟睡着,一个小时候,她的卧室门或许会像寸头通过墙上的偷窥孔看到的那样被人悄悄推开,然后进来的男人会站在床边静静地看她。   池青想到这里,在时针指向“3”的前十分钟,拿起挂在沙发扶手上的那件带兜帽的黑色外套,起了身。   任琴睡前胡思乱想一通,晚上做了一个很真实的噩梦,她梦到有人拿着钥匙试图开她家门,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清晰。   她吓得头发丝都差点炸起来,猛地扑上前去,一只手死死按着门把手,防止外面的人转动钥匙将门打开。   门里门外两股力道相斥,门外的人转动钥匙发现受到阻力,略微停顿了下。   任琴的呼吸跟着这半秒的停顿一起停滞。   然后下一秒!门外的人开始疯狂转动钥匙!   任琴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将整个身体往门板上压,但是两人的力量相差实在悬殊,门锁转动的动作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任琴绝望地在心底尖叫,就在门被人强行打开的前一刻,她浑身战栗着从噩梦中惊醒了。   摆在床头的闹钟显示此刻是深夜3:00整。   任琴后背出了一层虚汗,一时间难以再度入睡,于是她起身开了灯,披上衣服打算去厨房接杯水喝。   她捧着陶瓷水杯,惊魂未定地喝下好几口水才勉强从刚才的噩梦里缓过来。   在客厅睡着的橘猫听见动静也睁开眼,轻手轻脚走到任琴脚边,歪头看她:“喵~”   “糕糕,”任琴叫它一声,看到它之后觉得安心不少,“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   “喵呜~”橘猫蹭蹭她的睡衣裤脚。   任琴喝完一杯水,正要回房间继续睡觉,但挪步之前鬼使神差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深棕色电子门安安静静立在那里,银色门把手光洁如新。   这扇本来应该让人感到安全的电子门,此刻却没有让任琴感到放心。   刚才的噩梦做得实在太真实,她捧着水杯一步一步走到门边,不知道怎么想的,她心跳加快、悄悄凑近门上的猫眼。   她透过门镜往外看,其实并不觉得真的会看到什么,但是在凑近的一瞬间,她视线意外捕捉到一缕压在兜帽下的黑色的头发。   任琴感觉浑身血液一下从头凉到了脚,她瞳孔忽的瞪大。   深夜三点多。真的有一个男人。在她家门口站着。   一门之隔外的男人身型清瘦,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戴着帽子,宽松兜帽遮住大半张脸,透过门镜她只能看到男人额前过长的碎发,第一眼很难辨认出他到底是谁。   任琴只看了一眼,在对方微微把头抬起来之后,她猛地移开眼不敢再看,害怕和门外的人眼神对视上,怕被发现她正在门里看他。   但她移开眼的那个瞬间,正好瞥见了男人的脸——瞳孔深不见底,下巴削瘦,整个人肤色呈现出病态的白,嘴唇却很红。   她捂住嘴,惊恐的情绪到达顶峰。   这是楼上那位池先生。   池青在门外站了大概十几分钟,起先他靠着安全通道那扇门,后来又因为实在无聊,在走廊里来回徘徊。   他在心里琢磨着:等到凌晨四点,如果凶手还是没有出现,那他今天晚上估计是不会来了。   池青等得没耐心,心说他总不可能每天晚上不睡觉上来守着,要是能装个监控就方便很多……于是他站在门口仰起头,仔仔细细盘算装监控的话哪个位置最佳。   他打量几眼又想:算了,往别人家门口装监控犯法。   还是明天想办法提醒一下任琴让她自己装。   门内。   任琴压下心里的恐惧,片刻后鼓起勇气又往门外看了一眼。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住楼上那位看起来有点奇怪的人,你还记得吗,”几分钟后,任琴躲进厕所,声音发抖着说,“他、他现在就在我家门口。”   接电话的正是之前计划和任琴合租的女生,她接起电话时声音还迷迷糊糊的,隔几秒反应过来,瞌睡一下全没了:“——你说什么?”   “他,”任琴越说手越抖,想到自己往门镜里看第二眼看到的景象,“他还在我家外面走来走去。”   “……现在吗?这个点?!你楼上的人是个变态?”   “我不知道……对了,他今天吃完饭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任琴语无伦次地说:“他说如果他、他是凶手的话,他会选择我作为下一个目标。”   “……”   电话那头的闺蜜打算收回刚才那句疑问句里的问号,将话改为陈述句。   这就是变态吧。   任琴在脑海里检索楼上住户为数不多的个人信息,又说:“而且他之前就住在案发地那边,他就是从那两个案发小区附近搬过来的。”   “?!!”   各项信息惊人的吻合。   “我操,”对面女声也慌了,“我们冷静下来想想对策,别慌,首先你肯定不能暴露,千万别让他发现你已经看到他了,把这种变态逼急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你就先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而且他住在楼上,半夜在你家门口徘徊这种事儿警察也没法管,在他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之前和他撕破脸百害而无一利,只会让我们处于劣势。”   任琴慢慢地冷静下来,她哆哆嗦嗦地说:“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他发现,我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任琴一晚上没睡着。   她第二天出门时精神状态更差,眼底一片乌青,她背着帆布包出门上班。   她上班的时候心不在焉,这几天天气也不太好,雨前昏沉闷的空气压在人身上,九点刚过,果然下起了雨。   路上行人紧紧裹着外套来去匆匆。   “你怎么回事,客人点的单几次都搞错了。”店里有员工不满道,“到时候投诉上去,我们店会被扣工资的,你能不能认真点?”   任琴连忙道:“对不起啊,我昨天晚上……”   她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只看结果,不听“借口”,说了也没用,于是她最后又道一声歉:“对不起,我肯定不会再搞错了。”   任琴疲惫地熬到中午午休,她打包午休前最后一单时,警觉地察觉到什么,抬眼往门外看去——街上车流不息,细雨蒙蒙,各色行人在车流间隙穿插而过,任琴还是一眼就看到街对面那抹撑着伞的黑色身影。   即使隔着一条街,她还是能清楚看到男人搭在伞柄上的那只黑色手套。   那抹身影站在雨中,似乎正远远地透过细雨和长街看着她:“……”   中途有车缓缓从街上驶过,路况有些拥堵,刚好挡住两人望向对方的视线。   等那辆车开过去,街对面原先站着人的地方已经恢复空荡,什么人影都没有,仿佛她刚才看的那一眼只是一场错觉。   任琴愣愣地看着那里,低下头发现手里那根红色丝带打错了结,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把打错的结解开。   ……她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池青撑着伞穿过马路。   他今天走回和解临避开所有监控后锁定的那条路,试图找寻到这条商业街和薛梅、杨真真、任琴三个人之间的联系。   刚才经过任琴工作的店附近,他就停下来多看了一眼,最后决定还是不在她上班的时候打扰她,监控的事情晚上再说。   正想着,池青口袋里手机震动不停,他接起电话:“喂?”   解临:“你不在家?”   “在外面,”池青说,“有事吗。”   解临在电话另一头说:“没什么,不是因为还在生我气所以故意不开门就好。”   池青:“虽然我没那么无聊,但如果对象是你的话,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解临又说:“我道歉。”   池青“哦”了一声,然后说:“我不接受。”   “……”池青听到电话对面很轻的呼吸声停了一下,他穿过路口,撑着伞从长街尽头拐出去,细雨被风吹散,然后他又听到解临那把声音响起,男人无奈地说,“池助理,你不仅难伺候,还很难哄。”   解临和池青简单通过电话之后,又接到一通意外来电。   手机屏幕上“任琴”两个字不断闪烁。   “任小姐?”解临接起电话。   出乎他意料,任琴的声音很慌乱:“解先生。”   “出什么事儿了,”解临安抚道,“没关系,慢点说。”   任琴也想过解临和池青看上去明显是朋友关系,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仍需打上一个问号。   但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感是很难捉摸的东西,解临模样好、待人又有风度,甚至有时候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还很容易让人单方面跌进暧昧里。   虽然这份好感也仅仅止步于好感。   ……况且那两起案件也并没有任何信息表示凶手还有同伙。   任琴还是决定信任他:“你今天晚上在家吗?对不起,我知道这时候说这个很突然也很冒昧,但是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我,我可能被人盯上了。”   解临:“……?” 第43章 报案   解临刚到家,他把从总局带回来的新鲜出炉的一叠凶案现场照片扔在客厅茶几上,然后单手解开大衣暗扣,另一只手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没有急着问任琴具体情况,而是先确认她的安危:“说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现在所处的地方安全吗?”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任琴反锁着门,正躲在狭小的员工休息室里:“ 安全,我现在在上班。”   解临这才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刚刚说有人在盯着你,谁在盯着你?”   任琴手指紧紧抠着手机背板,想起昨天晚上通过门镜看到的可怖画面,以及刚才长街对面那抹撑伞的黑色身影,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说楼上那位池先生是个变态,凌晨三点在她家门口转悠……解先生会不会相信她?   在她思考之际,店里正好来了一位客人。   任琴最后只得匆匆道:“我晚点下了班可以去你家吗,到时候再和你说,店里来客人了。”她又怕解临会拒绝,低声补上一句,“……我有点害怕。”   解临刻意安抚她,所以将声调压低,声音听上去更加“引人遐想”:“可以,你几点下班,你方便的话我开车过来接你。”   任琴哪好意思麻烦他:“不用不用,我坐地铁,没几站路就到。”   任琴浑浑噩噩地上完一天班,在员工休息间里把工作服换下来,照着镜子才发现自己最近憔悴不少。她发现自己的头发实在太乱,于是把头发散下来重新扎,她咬着发圈,细细梳理头发,继而五指合拢,将发圈重新绑回去。   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的时候,脑袋微侧,无意间照到自己脖颈后面似乎有一块不太明显的、像被蚊虫叮咬过后所致的红印:“……”   晚高峰地铁上人挤人,任琴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路挤到站,她拎着帆布包快步往小区走。   现在时间不算太晚,9点左右小区里依然有不少行人。   任琴每走一段路就撑着伞左右看看,确认没有看到某个让她心惊肉跳的身影才继续往前走。   她走了约摸三五分钟,熟悉的楼栋号就在眼前,她说不清看到这几位数字是提着一口气还是松了一口气,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她走上台阶,收起伞,雨水顺着这个动作簌簌地撒在地砖上。   由于天气寒冷,任琴跺跺脚,俯身去按电梯按钮。   她匆忙按完才注意到电梯正要上行,刚刚才合上的电梯门接到指令又缓缓打开。   任琴总是习惯道歉,每次觉得可能会打扰到别人就喜欢说一句抱歉,她照例道:“不好意——”   “思”字卡在喉咙里,如鲠在喉,迟迟发不出那截简单的字音:“……”   池青站在电梯里,黑色指套按在“开门”按钮上,防止对方还没进来电梯就先行合上,此刻正盯着她看,红得有些诡异的唇张合,吐出五个冰冷的字:“怎么不进来?”   任琴的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他身上那套长风衣和任琴中午看到的那套一样,距离近了才看清楚这件衣服袖口处有一圈精细好看的暗纹,黑色手套也换了样式,牛皮材质看起来平添几分冷硬。男人脚上穿了双军靴,透明雨伞伞尖点地。   说起来他为什么每天都戴着手套?   仅仅只是因为洁癖吗?   任琴脑子里一突一突地想到一个细思极恐的细节:戴着手套做任何事情都不会留下指纹。   任琴想往后退,可是她背后全是冷汗,双脚像灌了铅。   偏偏在这种情况下,她还得强行镇定下来。   ——我不能让他发现异常,更不能让他发现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一切。   任琴很勉强地扯出一抹笑:“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东西没拿,你先上去吧。”   如果是别人,肯定一眼就能发现这抹笑有多勉强,简直都快跟哭差不多了,但她面前的人是池青,池青分辨不出她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他没有这种最基本的捕捉情绪的能力,压根没有多想:“哦。”   见他没有纠缠,任琴暗暗松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她又听见电梯里的男人喊她:“任小姐。”   “……”任琴嘴边僵硬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嗯?”   池青牢记自己今天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提醒楼下这位任小姐在家门口安个带警报功能的监控。   如果事实真像他晚上听到的那样,那么任琴有很大概率就是下一位受害人。   池青搭在伞柄上的手指微曲,措辞道:“你有没有想过……晚上可能会有人以某种方式走进你家里,站在你床头静静地看着你?”   “而你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你甚至不知道他进来过。在你深夜熟睡的时候,他可能会用你的浴室洗澡,翻动你房间里的东西,甚至会跟你同睡一张床,最后他的手会摁在你的脖子上,”池青漆黑的瞳孔毫无波澜,冷静地陈述案情,试图唤起她的安全意识,“某一天夜晚过后,你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   “……”   -   九点三十分。   解临一开门,就看到任琴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任他有再高超的推理技巧,也很难判断这短短24小时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让任琴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任小姐?”   解临和池青就住同一层,任琴不敢走电梯,硬是爬安全通道悄悄爬上来,并全程盯着解临家对门那扇门,生怕池青突然开门。   任琴中午在电话里说的还只是“有人在盯着我”,晚上见到解临之后成了:“我觉得……我现在很危险。”   她紧紧拽着帆布袋,声音发抖,着急地问:“我能先进去吗。”   解临愣了愣,往边上一让:“当然可以,先进来说。”   任琴进门后不免感慨解临这个人的细心程度,她中午就提过一句她晚上能不能来,玄关处便妥帖地摆好了一双新拖鞋。   她还是第一天来解临家,解临家里的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以为这位解先生家里的装潢会和他这个人一样,但没想到他家里色调其实挺冷的,大片的高级灰,看起很贵但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温度。   不过也正常,解先生这个人的确在某些时候会给人一种意外的距离感。   “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太紧张了,”解临说,“你先坐着,我去给你倒杯水。”   任琴卸下挂在肩上的帆布袋,抱着米色帆布袋坐进沙发里:“谢谢。”   “喝茶还是饮料?”   “就普通的水就行。”   “行,”解临拿起边上的一次性水杯,“得等一会儿,没加热,给你倒杯温的。”   任琴独自一人坐在客厅,   由于紧张,她控制不住四下张望,目光从客厅吊灯上移开,又看了一眼阳台,最后落在面前的茶几上——她这才发现茶几上摆着几排照片。   她第一眼并没有看出照片上是什么东西,只辨认出垃圾桶和垃圾桶边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   她知道自己不该随便看别人的东西,但是出于潜意识嗅到某种危险气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拿起那张照片,凑近了才看清楚黑色塑料袋上沾着星星点点红色血迹,从塑料袋里露出来的那一点肉色……   是……是人的断手!   任琴眼睛猛地瞪大,照片上那只断手手指指甲缝里嵌着的黑色污垢都清晰可见。   她拿起茶几上其他照片仔细查看起来,一张张看过去,照片上的画面一张比一张血腥,全是人的残肢,皮肉组织被砍得面目全非,血液干涸成黑红色,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人砍成一堆变了质的烂肉,残肢里甚至混杂着从人身体里拉扯出来的肠子。   照片背后有几句批注,看上去应该是解临的字迹。   男人写的字很好看,笔锋凌厉洒脱,只是写在照片背面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像杀人犯的自述:特意选尖刀就是想感受在最短时间内将人一刀致死的快感,第一刀选择划开他的喉管,第二刀刺穿心脏……   然而最后一刀划完,仇恨并不能完全得到缓解,于是又向这具尸体高高举起了锯子。   用锯子来回锯肉的感觉很痛快,人的皮肉像血色花朵一样绽开,骨头发出美妙的断裂声。   ……   任琴一行行字扫过去,看完之后就像不认识这些字一样,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半晌,她悄悄把照片放回去,脑子里还在嗡鸣不断。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任琴以前听到这个声音,会在心里暗自遐想一番,此刻听见浑身像过了一遍电一样,她头皮发麻地扭头向解临看去,看到男人捏着水杯,正对她微笑:“你的水,温度应该刚刚好。”   任琴灵魂和肉体已经分开,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根本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啊……谢谢,你这杯子不错,挺好看的。”   解临眉眼微挑:“杯子?”   任琴手心出汗:“对,晶莹剔透的,像水晶杯一样,这上面还有花纹,呵……呵呵。”   解临扫了一眼那叠照片,他刚才忙着倒水,不知道任琴有没有看到,任琴今天从进门开始就不对劲,精神状况极度紧张,所以他也摸不准她现在的反应正不正常:“就家居店里随便买的,你要是喜欢的话我看看家里还有没有多的。”   任琴:“不用了,我、我就是随口就说说。”   不管任琴看没看到,茶几上的照片肯定得收起来,解临将杯子递给她之后,又俯身去拿照片。他今天穿得很居家,v字领毛衣,干净而又柔软,将他身上那种自带的“渣男”感冲散好几分。他拿照片的动作异常温柔,指尖从照片上轻轻抚过去——任琴观察到解临脸上不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唇边那抹笑都没有变淡。   任琴:“……”   对解临来说,案件照片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从小看到大的东西,再血腥的场景他都见过,他初中开始就能在吃饭的时候一边吃一遍跟解风聊分尸手法,以及人在夏天死后泡在水里泡上几天几夜会发生哪些变化。   不过女孩子最好还是不要多看这种血腥的东西。   解临正想和任琴解释两句,却见任琴放下手里的玻璃杯,声音比来时更抖:“我朋友刚刚说来接我,我要走了。”   解临把案件照片拿在手里,问:“你朋友?”   任琴刚搬来华南市,根本没有相熟的朋友,还是硬着头皮说:“对,就是我店里的同事。”   “……”解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可你店里的同事不是和你关系不好么?”   “……”   她吃饭的时候就不该吐槽同事关系。   “是新来的同事,”任琴只能咬着‘朋友’这个说法不放,“她……昨天刚来,我们两个一见如故。”   任琴说着不断往后退,说话间已经退到了门口,她暗暗反手、从身后去摸门把手,话音刚落,抢在解临要说话之前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解临对着猛然间关上的门百思不得其解。他天生异性缘就好,也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心思,人生第一次感到碰到了一位让他捉摸不透的。   他还不知道任琴说的“被人盯上”以及“有危险”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等他拉开门追出去时,任琴已经乘着电梯下去了。   -你要去哪儿?   -你还没说发生了什么事,谁在盯着你?   -看到了回复我一下好吗。   任琴一出电梯,就收到来自“解临”的几条微信,她一夜未眠,白天又持续紧张了一整天,终于在这一刻崩溃了。   叮咚。   又接收到一条新消息。   -任小姐,你忘记换鞋了,你的鞋还在我家。   未读消息里还有一条是那位池先生的。发消息时间半小时前。   -我刚才在电梯里说的话,你仔细想一想。   任琴穿着不太适合跑步的一次性拖鞋跑出了人生中最快的速度,这几条信息里的字眼像是幻化成一条条毒蛇一样在身后紧缠着她,她胡乱地想:楼上两个人虽然性格迥异,一个冷冰冰一个笑吟吟,但他们俩个都是变态。   她选择给解临打电话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任琴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恐怖游戏里的主人公,一位“好人”好心带她回家避难,去了才发现那根本就是狼窝,她现在被人前后夹击,危机四伏。   她凭什么会天真地以为解临和对门那位池先生关系那么好是因为他不清楚池先生的真面目?   她为什么会觉得解临一定是个好人?   即使解临长得再好看,一举一动再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任琴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继续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可以有很多个,命只有一条。   “你现在立刻,找一个人多的地方,你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24小时便利店,”任琴为防止自己出现什么意外,第一时间给闺蜜打电话,听着电话里闺蜜的声音,跟着声音跑进一家没打样的便利店,“你找个角落坐着,千万不要对着门窗玻璃,找一个不容易引起注意的地方。”   任琴说不出话,只能发一些模糊的单音节气音:“……好。”   “听我的,报警。”   闺蜜虽然也慌,但是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表现得镇定一点,她如果跟着慌,任琴的状态肯定会更遭,等任琴坐下来之后,她一字一句地说:“事到如今,撕破脸就撕破脸吧,必须得报警,好好查一查你楼上那两个人,这两个人肯定有问题,你刚刚还说那个姓解的提前在门口放了拖鞋?你想过没有,他这明显就是等你过去等很久了。他们很有可能是惯犯,两个人联起手来专门残害像你这种在外独居的女孩子。”   “我们大不了搬到其他地方去住,大不了换一份工作,房租押金、工作这两样都没有命值钱,现在、立刻、报警。”   -   晚十点,永安派出所。   季鸣锐正坐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   他们新人小组现在负责的工作很杂,他们就像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由于负责的辖区内涉及到杨园和天瑞的案子,又和第一名死者杨真真密切接触过,所以会负责一些相关的走访工作。   没有走访任务的时候,他们仍旧需要回所里接电话,耐心地当一名调解员。   “警察同志,怎么办,我女朋友又——”   “又闹自杀是吧?”   “又——啊,是你啊警察同志,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反正剧情你熟。”   “又是我。我说句实话你和你女朋友那么长时间了还没分手,说明你俩其实挺合适的,要不就考虑考虑结婚吧?你俩的感情也算是历经磨难,”季鸣锐吃着泡面,又接到一名熟悉市民的电话,“而且这样你女朋友也不用因为你要跟她分手而整天闹自杀了,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   季鸣锐和这位“老朋友”唠完嗑,边上的电话又“叮铃铃”响了。   季鸣锐一抹嘴巴,接起电话:“喂您好,这里是永安派出所。”   他刚说完,电话对面响起一阵紧张而又急促的呼吸声:“您好,我、我要报警,我住在御庭小区,8楼802室,我前两周才刚搬进去,我发现……我发现我楼上的两名住户,可能是最近两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季鸣锐猛地坐直了。 第44章 误会   几分钟后,季鸣锐挂断电话,手里的泡面也不吃了,披上衣服拿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苏晓兰从茶水间出来时正好撞见他:“怎么了?”   季鸣锐:“接到群众举报,有疑似嫌犯的人在御庭小区出没,我现在就赶过去看看情况。据报案人说是两名男性组团作案,从她搬进小区的第一天那两名可疑男性就盯上她了,还特意下来看她,最重要的是其中一位昨天夜里三点在她家门口站了很久,另一位也相当可怕,他家里有很多凶案照片——总之极有可能是高度危险份子。”   苏晓兰:“……这么危险?”   最近奇奇怪怪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季鸣锐:“可不是吗,我光是听着都觉得变态。”   季鸣锐一路开车赶往御庭,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太急,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御庭这名字特别耳熟。   他提速前瞥一眼导航。   “……”   何止耳熟,这小区他去过好几次。   他按照报案人所说的位置,找到那家位于小区门外的便利店和报案人碰面,发现对方是一位柔弱的漂亮女生,脚上踩着双一次性拖鞋,像只受惊的兔子。   “没事,这位女同志你不要害怕,我们民警会尽全力保障市民的人身安全,你说的那两名可疑分子人现在在哪里?”   季鸣锐开着车带着报案女生在地下车库里一边找空车位一边找她居住的楼栋。   任琴看着他的拐方向盘都不带犹豫的:“你很熟悉这边?”   季鸣锐心知多和她说说家常话能够缓解对方惊慌失措的情绪,于是笑笑说:“我一个朋友,还有一位勉强算是同事的人也都住在这小区。”   很快季鸣锐发现,他认识的那两位不仅和这位报案人住同小区,甚至还住在同一栋楼。更荒谬的是在走到电梯口之后,他看着女生按下楼层按钮……心说怎么连楼层数都一样。   两人等电梯的时候电梯正好下行。   从电梯里出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穿公司制服的侧对着他们,做“请”姿势,让着另一个男人先出去。   另一个男人说:“刚才那套其实还可以,就是要价太高,开那么高的价格……”   “就是这两户,”两人乘坐电梯上去之后,任琴不敢离开电梯口半步,遥遥一指,“就是他们。”   “你确定没走错?”   “我自己家楼上,我怎么会走错。”   “……”   季鸣锐站在熟悉的楼层对着熟悉的门牌号,陷入长久沉默,沉默过后他直接上去按这两位的门铃。   任琴担心道:“这样做会不会太鲁莽了——”   鲁莽?   他已经很克制了。   他这次急急忙忙出警不是为了来兄弟家做客的。   “你说的两个人,”季鸣锐以复杂的心情解释,“一个是不是整天戴着手套,另一个整天笑眯眯的看着挺招蜂引蝶的?”他顿了顿,又说,“虽然这样说可能听上去有点离谱,但这两位其实是华南市公安总局刑侦大队的顾问。”   任琴:“……?”   任琴眨了眨眼,一时间不能消化,总队……顾问?   -   10:30分。   池青被兄弟敲开家门做起了笔录。   季鸣锐:“你为什么恐吓人家女孩子?”   池青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听不懂,说人话。”   “我说,你,恐吓,她!”   池青皱眉:“你大晚上忽然跑过来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池青刚才给任琴发完消息之后,迟迟没等到回复,他犹豫再三,决定再跟她说得更明白点。   他摘下手套,又找到任琴的聊天框,打字:每一个独居女生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希望你能够提高安全意识,在家门口安装一个……   “监控”两个字没打全,门铃声响了。   季鸣锐:“还要我再说得明白点吗,你跟人女生说的那些话,那还不是恐吓?”   池青戴上手套,没什么耐心地站在家门口,眼皮耷拉着,隔空扫过躲在电梯旁的任琴:“那就算恐吓?我就是提醒一下她,希望她能装个监控,最近不安全。”   “……”   解临站在一边待审,他听完这几句差不多就把来龙去脉理清楚了,插嘴道:“那你就不能好好说吗。”   池青:“我说得有哪句话有问题吗。”   这位“嫌疑人”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季鸣锐控场:“这位解姓嫌疑人,你别插话,你自己也有问题,别五十步笑百步。既然你插了话,行,那我就来问问你——”   解临确实疑惑过任琴为什么突然跑出去这个问题,就算她就算看到照片也不该是这个反应,现在知道是池青在前面铺垫过,一切就都圆得上了,他打断道:“不用问了,我差不多知道怎么一回事,她看了照片吧,我今天去过一趟总局,照片从总局带回来的,他们让我分析。”解临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任琴,“可能吓到你了,但你跑得太快,我都没反应过来。”   “倒是你,”解临转向池青,继续刚才季鸣锐没问完的话,“你半夜三点在人门口站着干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池青脸上才总算有一丝波动。   晚上听到过声音这点不能说,如果非要找一个合理解释的话……   池青:“睡不着,就去楼上看看她家门口有没有装监控,发现没有装才想提醒她。”   解临:“……”虽然很奇怪,但逻辑莫名其妙圆上了。   季鸣锐:“……”   任琴:“……”   一场误会,任琴现在的心情就像劫后余生,还充斥着淡淡尴尬,她怎么也没想到楼上两位会是这个职业,把自己的鞋换回来之后又被他们三人送回楼下。   当池青的身份从“疑似变态”成为“总局顾问”之后,任琴开始重新正视池青之前对她说的话,一个这么厉害的人物,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她说这样的话。   而且即使误会解开,萦绕在她心头的阴霾和疑虑也并没有完全消失——   糕糕晚上的叫声,空糖罐,颈后的印子。   而且说起来……   家里的沐浴露是不是也用得比之前快了?   任琴正胡思乱想着,弯腰打开家里的鞋柜,想把鞋换下来放进去,就在放进去的前一秒,她听见解临问:“之前一次性拖鞋也是放在鞋柜最左边的位置吗?”   任琴放鞋的手一顿。   玄关处的鞋柜普普通通,是最普通的式样,平时把鞋柜门一关,就不会再注意到它,也不会清楚记住具体摆放位置。   解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也没有动过它的话,它现在应该不可能在鞋柜右侧,而且之前还剩下七双,你数数数量。”   一,二,三……   任琴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鞋柜里的一次性拖鞋也只有六双。   “解先生,你会不会是……记错了,这里只有六双拖鞋。”任琴看着这几双一次性拖鞋问。   解临:“尽管我也希望是我记错了,但很遗憾,我不可能记错。”   其实如果不是池青一直在明里暗里提任琴符合条件、最好安个监控这种事,解临刚才不会刻意去看鞋柜。   只是身边有人一直在提某种可能性,让他也不自觉开始在意,这一看,才发现似乎真的有哪里不对劲。   任琴:“……”   这感觉和刚才被吓不同,这种不容易被人注意的小细节往往让人感到细思极恐,恐惧感细细密密地泛上来。   任琴维持着换鞋的姿势,她明明在自己的“家”里,却从头冷到了脚。   解临一语双关地说:“而且门口那位看起来不太愿意进来的有洁癖的池先生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不太对劲,连别人是真笑还是假笑都分辨不清,但是‘直觉’总是意外地很准。任小姐,除了你以外,你家很可能还有其他人在随意出入。”   被点名的池青:“……”   池青感到头疼。   他就知道解临这一关很难过去。   解临不仅怀疑有人出入,同时也在怀疑他。   但池青现在没空去细想这些,也没精力应付他,他只是在想:那个人白天来过?   他来干什么?他一般都是在深夜出没,其他时间任琴也不在家。   他难道只是来随便转转?很显然这不太可能。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为什么拿走了一双一次性拖鞋?   季鸣锐在边上听得一头雾水:“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他俩的误会解开了,又冒出来一个进你家的变态?”   “喵呜~”   糕糕趴在沙发上盯着他们看,发出一声细微叫声。   猫圆溜溜的大眼睛呈琥珀色,瞳孔里最深的一圈是深棕色,瞳孔里倒映着他们所有人。或许目前能回答他们问题的只有这只一直养在家中的猫,但它除了“喵”之外,什么都说不出。   “任小姐,”池青忽然问,“如果方便的话,能详细说一说你搬来华南市的经过么,越详细越好。”   几分钟后。   任琴坐在沙发里,解临、池青、季鸣锐三人坐在她对面,几人就地进行一番简单审讯。   糕糕跳到她身上,她摸着糕糕缓慢地说:“我是这个月月初来到华南市,我还记得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我乘坐的那班列车凌晨到站,拖着行李箱出来的时候很多店都还没没有开门,我就去一家快餐店坐到了天亮。因为当天就要去店里报道,所以我一边坐着等一边在店里化妆。” 第45章 时限   任琴的基本情况和酒吧里见到过的杨真真,以及被塞在冰柜里浑身赤、裸的薛梅相差无几,通过任琴的描述,池青的脑海里这三张年轻的脸逐渐重叠在一起。   任琴继续道:“我先是在工作的地方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公司给了我半个月住房补贴,所以我得在半个月内找到房子,短时间内能够找到的房源不多,可选择的范围很小。安家那边的中介带我去看过杨园和天瑞的房子,说那边因为出了事房租降低很多,很划算。”   一个月前。   杨园小区某栋楼内。   “任小姐,你看,按平时的行情,这个价格最多只能租到一室的,现在能租精装两室,真的特别划算。”   中介说得口干舌燥,唯一目的就是把房推出去:“目前小区都被警方密切监管着,很安全的,案子侦破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凶手肯定不会傻到再回来是吧,警察那么多,很容易被抓。”   任琴胆子小,她看恐怖片都会睡不着觉,要她住在案发小区里她光是想想都头皮发麻:“还是算了吧,别的小区没有房源了吗?”   “额,您这个要求,要离你工作的地方近的,又要出行方便……这里是最合适的了,再远一点,可能就只有御庭小区比较符合您的要求了,不过那边房价比较高一些,刚好有一套房源,那套房是房东本来给儿子准备的婚房,首次出租,您要过去看看吗?”   到这里,接下来的看房经过都和池青当初在楼上听到的一样。   任琴的确抱怨过房租价格高,并且不知道那个“他”会不会喜欢,吵得他头疼。   “所以最后还是租了这里,想着贵一点就贵一点吧……”   季鸣锐皱眉,虽然听不出什么,仍细细盘问:“当时带你看房的中介叫什么?”   任琴:“姓王,具体名字不记得了,但是在安家a上有和他的聊天记录,我记得他好像瘦瘦矮矮的,刚毕业没几年。”   瘦矮,体型和嫌疑人明显不一致。   “我看完房走的时候房东加了我微聊,”任琴说,“后来我实在没有找到其他合适的房源,就跟房东定了这套房。”   季鸣锐心说这个租房故事稀松又平常,没什么疑点,然而下一秒却听到解临和池青同时开口。   “不太对。”   “有问题。”   季鸣锐:“……啊?”   他真是时常感觉自己跟不上这两位顾问的思维模式。   池青和解临两个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有超乎寻常的默契,两人耳边一齐闪过几句记录在案件资料里的话。   薛梅的房东说:“我们是直接签的合同,没有通过第三方,虽然之前挂出去过……人一个小姑娘出来打工也不容易,能省一笔中介费。”   杨真真的房东说:“没有,我们是直接签的。”   现在任琴也说:“……跟房东定了这套房。”   池青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交叠,搁在腿上:“中介带你看了那么多套房,最后你为什么是和房东签的约。”   “不可否认,市场上的确存在很多绕开中介,为了省中介费用转为私下进行的房屋买卖事件,毕竟半个月的中介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两边都能省下一笔不必要的开支,”解临的注意力也在这点上,“但是你,杨真真,薛梅,你们三个人明明都委托过中介,甚至也是中介带你来看的房,可最后都是直接和房东签的租赁合同。”   “一个两个还算正常,但是一连碰到三个,不觉得太过于巧合了么,”解临说,“这样看起来倒像是有人刻意避开中介,把中介从事件里排除出去一样。”   中介不要赚钱了?白白带人来看房?   任琴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我不太清楚。”   “房东怎么跟你说的?”   “她就说跟我直接签,要我不要再和那个中介联系了。”   解临沉吟片刻:“如果方便的话,能给你房东打个电话吗?”   房东接起电话的时候正在搓麻将,大晚上越搓越上头,她一边听电话一边喊“糊了”,继而道:“……什么有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没人跟我说啊,是我自己机灵,你看你省下一笔钱,我也省下一笔,这不挺好么。哎不跟你说了,我这边正忙着呢。”   任琴无措地看了他们一眼。   池青面无表情提出应对方案:“跟她说你敢挂试试。”   任琴:“……”   季鸣锐:“……”太嚣张了吧哥,真会聊天。   “你这种话如果对着除我以外的人说,人家可能不止会挂你电话,”解临从任琴手里接过电话,低声说,“挂完电话还会立刻把你拉进黑名单里直到七老八十也不把你放出来。”   “……”   “电话给我。”   一般问这种问题,还是在这个时间点,对方都不会太有耐心回答,只有牵扯到自身利益才会让对面重视起来,解临张口就扯:“是这样的,您和任女士私下签约实际上对安家那边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经济损害,因为任小姐是由安家中介负责的带看客户,现在安家那边似乎有意向想查这件事。”   “——这对您来说还挺麻烦的您说是吧?所以您再仔细想想是否有安家员工和您透露过可以越过他们中介自行签约这种特殊的签约渠道,这样安家那边要是问起来,我们也好有个说法。”   听到可能会有麻烦,房东那边搓麻的声音渐渐停住了。   “不就是私下签约吗,还需要查的?”   解临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只能说目前有这个可能性。”   不论结果如何、需不需要给安家那边补偿,单可能会被查这件事就很麻烦,掰扯这玩意儿又费时间,也影响心情。   房东刚才回的那句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细想,她这才从麻将桌旁站起来,带着手机拉开阳台的门:“你等会儿,我想一下。”   她说:“确实没人直接告诉我,但我好像是听人说了那么一嘴……”   一个月前,她把房源信息挂在安家上,并且把门禁卡、密码锁钥匙、 这些材料也一并交了上去,由安家暂时保管。   任琴来看完房之后,她对这个小姑娘挺满意的,觉得人有意向要租房,图方便就加了这姑娘微聊账号,但当时她确实没想过绕过中介自己和她签约。中间是听谁无意间提了那么一嘴呢?   房东想了又想,想起一个极为模糊的身影,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是这小姑娘看完房,临走那天我正好也要去安家交东西,之前那门禁卡满两年自动消磁了,然后我出来之前在电梯口遇到一个人正在打电话,他说‘现在越过中介直接签约的客户很多,他们很无奈但也能理解,毕竟大家出来工作都不容易,都想省点钱’。”   由于这句话不是直接对着她说的,所以她一直没有太在意,但这句话的的确确像暗示般勾起了她某个念头:是啊,她为什么不和这小姑娘私下签呢,这小姑娘不就是嫌价格高了点吗,省下中介费的话她还能给这姑娘便宜点。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不记得啦——就很普通的一个人,我都没仔细看他脸。”   “身型呢?高矮胖瘦总该记得吧。”季鸣锐插嘴问。   “真不记得,反正一眼看过去没什么特征,就很普通。”   听起来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那种普通。   季鸣锐作为被监控荼毒过一整天的人,对这个特征实在太熟悉,他当初就坐在监控室里反复筛选这种符合“普通”特征的人:“那不是和薛梅男朋友一样?!”   一旦将思路拐到曾经被他们排除在外的“安家”中介上,很多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解临捏着指间那枚戒指边转边说:“只要房源在安家上挂过,中介就可以直接接触任何一套房源的钥匙。所以他才能够做到对案发小区了如指掌,并且不留痕迹地进入受害人家中,让所有人都以为是近亲犯案。同时也可以解释凶手犯案的区域性和流动性,更加可以用来锁定嫌疑人——他身型普通,目前在负责这一块儿的租售房源,并且以前在邻市工作过。”   中介有很多,但同时满足这三点的中介应该不多。   季鸣锐刚刚跟上解临的运转速度,又听池青在边上补充道:“如果是中介的话,差了一双的拖鞋也就很容易解释了。”   季鸣锐:“……怎么说?”   他都把那双神秘消失的拖鞋给忘了,拖鞋还能解释?   “他今天很可能带客户来看过房,”池青冷静地提出一个假设,“看房的时候业主往往会要求中介带鞋套,不会允许别人穿着鞋进去参观,但是他没带,或者少带了一双。”   深夜,楼栋内某一间刚把房源挂上安家的闲置房里漆黑一片。   由于业主另外购置了一套新房,这套房子里的所有用品已经搬空,只剩下几样基础设施,一张棕色皮质旧沙发靠墙,客厅右侧摆着一套陈旧的红色实木餐桌,房间空空荡荡,玄关处孤零零地摆着一双被使用过的一次性拖鞋。   ……   池青又想起那条避开所有监控后拐进去的长街,长街上琳琅满目的店铺里也就有一家极其不显眼的连锁房屋中介店,店门标着:安家。   还有吃饭时任琴随口说的那句:   ——“我在安家a找的合租人,但是现在还没有消息。”   至此,所有细节像一张网一样逐渐收拢。   池青忽然对任琴说:“你找的合租人是真的没有消息,还是中介故意没有通知你?”   而任琴在他们对面坐着,早已经头皮发麻,说不出话:“……”   她刚才在电梯亏只是听这位季警官说他们俩是顾问,但是刑侦总队顾问这个头衔对普通人来说太遥远,直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们的身份。   一旁的季鸣锐坐不住:“我现在马上按照条件去查负责这一片区域、之前在邻市工作过、并且今天带人来这里看过房的中介。”   解临却说:“你现在去可能来不及了。”   季鸣锐掏车钥匙的手停住。   “因为今天是29号,”解临看向墙上的时钟,时针不疾不徐地指在‘11’上,说出和池青在夜里推过的推论,他用一种听上去略带轻松的语调说出最可怕的话,“如果杨真真和薛梅之间存在的某种规律是真实可信的,那么他极有可能一个月杀一个人,而现在距离这个月的最后一天,还剩下一个小时。” 第46章 中介   这几天阴郁连绵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一直陆陆续续下着小雨,季鸣锐拉起帽子充当雨帽遮雨、手里拿着一叠资料从安家总店往外走,边下台阶边打电话说:“我按照你说的嫌犯特征,对安家所有区域的中介进行了全方位排查,放心,没提到命案,要是说和两起案子有关肯定会打草惊蛇。”   “我找了其他借口,说是因为接到租客举报,租客反应带她看房的中介和房东联手哄抬房价,导致她多花了一笔钱,现在又联系不上那名中介,所以报了案,我们就过来查查。”   至于中介特征,就往解临他们给的条件上靠。   刚才在安家人事办公室里,人事部经理看到他的证件就乖得不行,让干啥干啥,对他说的话完全没有多想:“好的好的,我们一定全力配合,警察同志,我们安家一直秉承着以人为本的经营准则,他这样做也违反了我们的规章制度,我们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如果情况属实,一定好好严惩!”   季鸣锐快步走到车边,拉开车门上车,抖抖衣服上的雨水:“全华南市安家中介有数千人,我挨个查了资料,御庭目前在售的房源也不少,所以昨天带看过的中介有很多,最后筛选下来符合你们要求的只有三名,其中两名今天正好调休,我把人物详细信息和地址发给你们。”   他说完,电话那头的人“嗯”了一声。   现在正是中午,外头下着雨,街上行人不多,长街被一层雾蒙蒙的青灰色所笼罩,原本热热闹闹的商业街看起来略显冷清。   “嗯”的那个人此刻坐在咖啡厅里。   解临身穿一袭黑色大衣,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仿佛接的只是一通再普通不过的电话,他往面前的咖啡里加了两块糖,然后把咖啡杯往另一侧推:“你的拿铁。”   季鸣锐满脑子都是案子,他从昨晚深夜忙到现在,毕竟凶手很有可能选择在今天杀人,所以他精神高度紧张,冷不丁听到一句“拿铁”,震惊道:“……你们还有闲心思喝咖啡?!”   解临没有否认,多解释了一句:“因为某个有洁癖的坐在旁边坐得快睡着了,给他叫杯咖啡提提神。”   季鸣锐无言以对,五体投地:“……”   真不愧是他兄弟。   这么危急的时刻,还能无聊到睡着。   池青坐在解临边上,看起来的确像快要睡着的样子,不过最主要的情绪还是不耐烦。   他们所在的咖啡厅正对着任琴上班的甜品店,透过玻璃窗往对面看,能清楚看到任琴现在在做什么。他们现在划分成三组行动,任琴还得跟往常一样,就像毫不知情一样继续上班、下班;解临和池青在附近盯梢,以免她发生点什么意外;而季鸣锐则连夜赶回警局从警局调动人手彻查安家。   池青不是很乐意坐在人来人往的咖啡厅里,而且看这个情况,他可能还得坐到任琴结束工作。   如果进任琴家的真的是凶手,那么按照凶手的习惯,任琴白天大概率不会有什么意外,他都是等到入了夜,等对方沉睡过去才会进门。   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他们的推测有误,万一凶手因为什么事儿改变作案习惯,这都说不准。   池青喝了几口拿铁,他今天依旧戴着手套,坐在咖啡厅里非常引入瞩目,从透明玻璃窗边经过的人第一眼注意到他的脸,第二眼就是手。   咖啡店里服务生端着盘子在客人周围来去,服务生弯下腰给他们上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池青刚好抿完一口,正要把咖啡杯放下,服务员急着送下一桌,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胳膊肘无意间碰到池青那杯咖啡——   池青看着被打湿的手套:“……”   “不好意思,”服务生慌乱地放下餐盘,从边上抽过纸巾作势要帮他擦,“我刚才没注意,我帮您擦擦吧。”   对洁癖来说,你帮他擦只会让事态变得更严重。   “……放下,”池青看着他说,“纸巾留下,人离我远点。”   服务生没听懂意思:“?”   最后解临接过他手里那包纸巾,打圆场道:“没事儿,我来就行,你别靠他太近,他不适应。”   服务生只能在心里暗戳戳地想这人戴着手套喝咖啡就够奇怪的了,没想到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池青摘掉一只手套,擦干净手之后,不太适应地把手晾在空气里,因为有这种不太适应的情绪在,连带着刚才那点疲乏的困意都跑没了。   唯一能让他感到稍微自在一些的,就是身边坐着的这个人还算熟悉。   “擦一擦,”解临看了几眼他的手说,“不够的话我再去问他们要几张湿纸巾。”   池青擦完手,边上一直空着的位置上坐了一个人,那个陌生女人端着餐盘、将餐盘放下,餐盘摆放的位置离他很近。   池青擦手的动作微顿,手指不自知地变僵。   他下意识想把手往上衣口袋里插,中途发现他今天穿的这件衣服压根就没有口袋:“……”   人倒霉起来,喝杯咖啡都塞牙。   池青最后没办法,打算把手往袖子里缩——这实在是一个很微小的细节,解临却注意到了,他忽然抬手,掌心搭在他试图缩回去的手上,牵着他的手一路往餐桌下面走。   池青:“你干什么。”   解临把他的手妥妥帖帖塞进自己那件看起来就售价不菲的大衣口袋里,说:“我衣服有口袋,借你用。”   “……”   池青愣了愣,忘了把手抽回来。   他手指触在略沾上男人体温的布料上,整只手被他藏得严严实实,就连手腕都没露出来。   与此同时,任琴还在店里工作。   她刚招待完几名客人,眼看着分针一轮一轮地转过去,心里越来越慌,她害怕下班,更害怕的是假设这次她没有遇上楼上两名顾问、像先前两位受害人一样毫不知情地下了班回家洗澡睡觉的话……   她就真的像池青在电梯里警告过她的那样,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任琴经过昨晚的历练,今天心理素质明显比昨天好很多。   人在真正的危机面前,往往能展现出意想不到的强韧,她一上午都没出什么岔子,对每一位前来的客人微笑,就连同事也没发现她其实很紧张,夸赞道:“你今天状态恢复了啊,挺好的,可别再像昨天那样魂不守舍了。”   任琴笑了笑,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余光时不时地就偷偷往街对面的咖啡店瞥。   咖啡店内。   季鸣锐很快把三名符合条件特征的中介档案发了过来。   季鸣锐:“那两名休息的,目前电话打不通,人也不在住所里,要联系上他们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档案我发过来了,你们先看看,看看有没有可疑的。”   池青不方便划拉手机,解临便将页面放大之后摆在中间。   三个档案,三张扔进人群里下一秒就很难捞出来的普通的脸。   池青粗略扫过这三张职业照,目光在第三张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准确的说,是在男人嘴角的痣上停留了一会儿。   解临仔仔细细看完前两张,前两名中介分别叫“张志远”、“易兴国”……   档案上花里胡哨的什么信息都有,什么月历史最高成交套数为xx套,曾荣获当月售房冠军,对xx地区了如指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找不到的房。   “……这人事档案有必要写得那么辉煌吗,”解临说着,注意到池青一直在看第三张,“怎么?”   池青说:“这个人我见过。”   第三个人的档案上写着:安家中介,工号11963085,周志义。   男人嘴角上扬,微笑着,这张照片平平无奇。   男人的脸看起来稳重靠谱。   “我找房的时候,在安家a上自动匹配到的区域中介就是他,所以有些印象,他说过对这附近很熟,”池青又道,“但是看房的时候他并没有来,找他同事带我看的房。”   几分钟后,两人粗略看过所有人的资料:“今天调休的是哪两个?”   季鸣锐答:“姓张的和那个姓周的,两个人目前都联系不上。”   “就他俩这样还当月售房冠军呢,一休息就关机,没有事业心,”季鸣锐进展不顺导致心情不佳,吐槽道,“万一有客人要买房呢,岂不是错过一笔生意。”   池青:“……你少说几句废话。”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任琴从来没有哪一天觉得上班的时间那么短暂过,平时总是盼着一天快过去,快下班,回到家就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休息,今天却感觉从上班到下班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下班了,你不走吗?”同事收拾完东西,多看了任琴一眼。   “我……”任琴说,“我不急,你先走吧,我留下来收拾一下东西,收拾完就走。”   同事之前的确不太亲近这位新来的店长,但是这几天相处下来发现她性格挺好说话的,又主动留下来收拾,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带伞了吧,外头好像还在下雨。别收拾太晚,这一片不安全。”   任琴:“……”她可太知道这一片不安全了。   同事见她这样以为她刚来,不知道这片出过什么事:“你不会还不知道吧?这附近两个小区连着死了两个人,听说死得特别惨,其中一个被塞进冰箱里塞了一个月。”   “……”任琴艰难地笑笑,“我知道了,谢谢,你先走吧。”   等同事走后,她掏出手机给街对面的人打了一通电话,她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一边瞥咖啡店那扇大玻璃窗,电话顺利接通之后她又移开眼,尽量维持自然:“我……我现在到下班的点了,我该怎么办?”   “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是怎么做,关店,”解临轻声说,“照常回家。”   回家?   任琴可一点不觉得那套房子还算“家”。   既然任琴下班了,他俩也不需要继续在咖啡店里待着,解临打算开车回去,想起来车钥匙还放在口袋里,他摸了空的那一侧,没摸到,于是去摸另一侧。   车钥匙没摸到,倒是隔着大衣布料碰到了池青藏在他口袋里的手。   解临:“我找车钥匙……你动动手,翻翻我口袋里有没有。” 第47章 行凶   由于天气情况,这天九点的天色比以往都要暗沉许多,夜色如浓墨般,从商业街到小区这段路上寂静无声。   任琴家里除了她以外还坐着三个人,季鸣锐从派出所赶过来支援,为今天晚上做准备,他悄悄上楼之后说:“那边行动开展得不是很顺利,人目前还是没找着。”   警方行动困难的原因一方面原因是目前这些结论都只是推测,并没有查找到实质性证据;另一方面也怕惊动嫌疑人,如果贸贸然大张旗鼓地上去找人惊动对方,只会增加后续的追查成本。   解临说:“正常,他如果今天打算行凶,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前几起案子他都没留下任何破绽,说明他很会掩藏行动痕迹,他很可能提前几天就开始为今天做准备。”   解临说到这里又转向池青:“你白天不是喝了好几杯咖啡吗,怎么还困?”   池青站在边上,没什么精神,一副不太想掺和的样子。   在这种是个人都能被吓到的情况下,他冷漠地说:“不是困,是有点无聊。”   “……”   他们几个人正说着,任琴在边上含泪吃外卖:“我随便吃两口行吗,实在是没胃口。”   她会点外卖还是因为解临说:“对方心思缜密,你平时都点外卖,今天不点的话容易让人起疑。”   任琴煎熬地吃完外卖,解临又问:“你平时几点睡?”   任琴想了想:“第二天要上班的话,十点多吧,周末会睡得晚一些。”   “睡觉的时候习惯关灯吗?”   “关的,”任琴说,“亮着灯的话我睡不着。”   “凶手如果会出现的话,他很可能在早就在某个地方看着你什么时候熄灯睡觉,然后他会掐着你差不多已经熟睡的时间上来。你要做的就是和平常一样,到点就熄灯睡觉。”   于是十点刚过,任琴按照他们说的换上睡衣,糕糕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任琴安抚它“没事,你乖乖的,等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要叫,我没事”,之后像平时那样关灯上床,其他人则找地方藏起来。池青平时在家里也不开灯,任琴关不关灯睡的对他没影响,只是还没等他还没挑好符合心意的地方,就被解临一把拉进了立式衣柜里。   解临说:“别看了,这没有能躲还能跟你保持零接触的地方,也就我这还能再塞一个人,你只能选择跟我挤挤。”   “……”   卧室衣柜再大,也很难轻松容纳下两名成年男性,两个人几乎紧挨着,解临关上衣柜门之后唯一的一点光线也没了,衣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池青曲着腿尽量把自己缩起来,他虽然瘦,但是腿长,这个动作做起来还是很有难度。   而且只要一动就会碰到边上那个人,一动就碰,还不知道碰到对方哪儿,池青根据直觉和触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碰到的应该是解临的腰。   “你不觉得挤吗。”池青忍了忍,拨开悬在头。   “什么?”   解临刚才在尝试能不能通过衣柜缝隙看到外面,注意力全在缝隙上,真没听清。   池青重复一遍:“我说……”   解临在他开口说出第一个字音的时候就往顺着他发声的方向俯身向前微倾:“嗯?”这是一个下意识认真聆听别人说话的动作,然而放在漆黑狭窄的衣柜里成了另一种含义。   他稍往前靠一靠,碎发就从池青颈侧扫过去。   解临:“你继续说。”   池青一下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嘴边的话转折成:“别靠过来。”   解临:“这就这么点地方,你不如直接叫我出去得了。”   池青:“也可以。”   “……”   “这计划恐怕不行,”衣柜外一道声音打断他们,还没找到哪儿可以藏人的季鸣锐压低声音说,“她一直在抖。”   任琴关灯上床之后根本做不到像往常那样睡觉——这件事情是个人都做不到。屋内关着灯,闭上眼,那种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的恐惧感瞬间将她包裹,在季鸣锐说话之前,她甚至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正在发抖。   “对不起,”任琴披着被子坐起身,“除非你们把我打晕,不然我真的做不到。”   季鸣锐:“你别看我,我下不了手,而且故意伤人是违反法律的。”   最后解临推开衣柜门,他点亮手机屏幕,拿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源照明用,叹口气道:   “换人吧。”   换人的话换成谁,这也是一个问题。   苏晓兰现在赶不过来,季鸣锐长得人高马大的,还是寸头,往床上一躺一看就是个猛男兄弟。解临个子也高,标准的模特身材,穿着衣服显瘦,撩起来能有八块腹肌的那种。   最后几人将目光投向池青。   池青:“……看我干什么。”   “如果说我们这里哪个看起来勉强比较像女的,”季鸣锐不怕死地说,“兄弟,那估计就是你了。”   解临手机屏幕上那点微弱的光源刚好打在池青身上,他仍曲着腿坐在衣柜里。任琴家开了空调,他进屋之后脱下外套、身上就只剩下一件毛衣,由于瘦所以毛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落落的。   男人头发长,手指细,腿也长。   如果忽略掉那份颓废的感觉,他五官其实也漂亮得有些中性。   池青漂亮的嘴里吐出最冷血的话:“在你说出那句话之后,你就没有兄弟了。”   季鸣锐:“别啊,帮个忙。”   任琴倒是很有同理心,她知道躺在床上的感觉:“要不我再努努力吧,不要为难池先生了,这种情况,谁躺上去都会害怕的……”   池青还没说话,解临倒像是有读心术的那个:“他应该是嫌弃这床你躺过,而且他也不太愿意穿你的睡衣,至于害怕,应该是没有的。”他看了池青一眼,充分认可之前池青给他发消息时说过的那句话,“……就算凶手现在就站在床头,他也睡得着。”   池青是真不害怕,他就不知道害怕是一种什么感觉。   “虽然我不是很想帮这个忙,”池青不得不承认解临很了解自己,“但如果能把床单换了,拿一套新睡衣的话,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任琴:“……”   季鸣锐:“……”   他兄弟,一个哪怕凶手近在眼前也没有洁癖发作重要的男人。   换上新床单之后,任琴又找出一套没穿过的衣服,她本身个子也不矮,但跟池青的身高肯定没法比,比划一下过后直接作罢,想着盖上被子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什么,睡衣不睡衣的并不是很重要。   池青躺上床之后,拉起被子盖住了脸,他额前头发长,乍一看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凶手再警惕,也很难一进门就发现床上的人早就换了一位。   被换下来的任琴和季鸣锐两个人躲进衣柜里,季鸣锐占了别人的位置,问:“解顾问,那你躲哪儿?要不然我还是出来吧。”他刚才也在房间里转悠很久,没找到除衣柜以外的藏身之处。   解临很自然地指向床底:“没事,我刚刚看了一下,床底高度正好,我藏这就行。”   季鸣锐:“……?”   不怪他多想,现在黑灯瞎火的,很容易徒增恐怖气氛,而“床下有人”又是一个在无数恐怖电影和小说里出现过的经典桥段。   就真要藏这么阴间的地方吗?   任琴身上披着件外套,心说她本来还挺害怕的,但现在她觉得“衣柜里有人”、“床下也有人”、“床上躺着的人不是原来那个”这样的阵容安排,指不定是谁吓谁。   任琴躲在衣柜,看着男人钻进床底下消失不见的身影,又看了眼床上那位淡定的一批、仿佛真在睡觉的,悄声对季鸣锐说:“有解先生和池先生在,还挺让人安心的。”   季鸣锐十分认同,跟着感慨一声:“是啊,他俩有时候比犯人恐怖多了。”   十一点过半,接近十二点的时候,雨渐渐停了。   小区里已经没有任何行人。   只要有人站在楼栋附近,很容易看得到某户人家家晾衣服的阳台,也很容易观察到她家此刻是开着灯还是熄了灯。任琴家熄灯后一个多小时,楼栋附近的某个垃圾桶旁多了一截抽剩下的烟头。   烟头上猩红色的光亮在接触到潮湿的地面后很快熄灭。   任琴和季鸣锐两人躲藏的衣柜上半截部分是百叶门设计,将层层叠叠的木片轻轻往上抬,露出一道缝,能勉强看到卧室里的景象。   任琴越等心越慌,害怕他来,更怕他不来,如果他今天晚上不来,之后不是更危险。同时她心里也期盼这是一场误会,期盼着压根没有人在深夜进过她房间。   然而就在时针即将指向12的时候,在静谧又封闭的衣柜里,她清楚听到一声从客厅传来的、细微又熟悉的声音。   这是钥匙插进门锁里的声音。   真的有人在开门!   听到这声音连季鸣锐都没忍住在心里“卧槽”了一声。   橘猫浑身一颤,眼睛冲着卧室门方向,但这次不知道是不是任琴的安抚起了作用,它没怎么叫 ,只是肉眼可见地紧张。   任琴躲在衣柜里的身体瞬间僵住,她死死捂住嘴,屏住呼吸,深怕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呼吸声。   然后钥匙不疾不徐地转了转,门锁发出“咔哒”一声。   门开了。   他们在卧室看不到客厅的情形,只能听声音,凭借声音辨别出开门进来的人在客厅停留了一会儿。   他似乎在换鞋,开了鞋柜。   然后“砰”地一下,又把鞋柜关上了。   接着就是一阵走路声,听起来对方很是熟悉这里,脚步声暂停之后任琴又听到倒水声,反应过来他甚至拐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用什么喝的水?用的是她的杯子吗?   很快,厨房响起一阵“哗哗”水流声,他仔仔细细清理完水杯,这才从厨房出来,拖鞋踩在地上的脚步声离卧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卧室门被人拧开了。   任琴此刻藏在衣柜里,阴差阳错地以第三视角近距离感受到了在这一个月里、在她每天晚上熟睡之后,对方是如何进入她家的,进入她家之后又做了些什么。   想象远不及现实,她听声音听得头皮发麻。   任琴不敢看,但季鸣锐必须透过衣柜缝隙时时刻刻注意卧室里的情况,他眯着眼睛、尽量适应这片漆黑的环境,他隐约看到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在卧室门口。   那个人进卧室之后,走到了任琴的床边。   男人静默地立在那里看了“她”许久。   从床底看过去这场面更为直观。   解临藏在床底,那人的脚离他只有半步距离,并且在他边上停了很长时间。   衣柜里,季鸣锐手指搭在木片上,将百叶门其中的两块木片往下压,瞪大眼睛试图通过那道缝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看到男人手上拿着一样会反光的东西——那是刀!   半夜。陌生男人拿着刀进你房间,站床头看着你。   季鸣锐心跳停了半拍。   而床上的“任琴”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别说发抖了,连呼吸频率都不带变的,如果不是季鸣锐事先知道躺在里头的是池青,他估计真以为对方睡着了。   季鸣锐心说:他这兄弟的心理素质是真的强。   还有床底下那位……也很强。   “琴琴。”男人突然间开了口。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哑,低低缓缓地低语着。   或许是因为在今晚的计划里,“她”反正活不过第二天,所以会不会被发现已经无所谓了,男人并没有刻意放轻各种动作,也没有用迷药让她彻底昏睡,甚至不怕自己的说话声将“她”吵醒。   解临边上的黑色脚影往前走了几步,然后黑色影子一晃,他上了床。   池青躺在右半边,左半边空出一大半的位置,他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虽然在床上躺得很无聊,并且如果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没准真能睡着,但此时此刻他还算清醒。   他睁着眼,很明显地感觉到右侧床铺陷了下去,并努力忍耐住想把人从床上踹下去的想法。   他身侧的声音离得很近:“琴琴,昨天没来找你,我很想你。”   “你想我吗?”   “你怎么会想我呢,你或许都不认识我,可我在深夜找过你很多次,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那人低哑的嗓音说话断断续续地,他最后说:“尽管你可能永远都不会认识我,但你永远都属于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琴琴。”   那人说话时抬手轻轻地、隔着被子抚在身侧的人脸上:“我找到了另一个女孩子,她和你一样漂亮,也住在你们小区,就是你前面那栋楼,你们没准还见过面。”   他说完,一点点将被子从“任琴”脸上拉下来。   下一秒,他发现蒙在被子里的“任琴”根本没睡着……不,那不是任琴!   他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陌生的、比夜色更深的瞳孔,那对令人发憷的瞳孔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等你半天了,”池青看着他说,“你废话还挺多。”池青说完语调微顿,念出了他的名字,“……周志义。” 第48章 缉凶   池青其实没有看清面前这个人长什么样,毕竟黑灯瞎火的,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珠子和隐约的面部轮廓线。   他之所以能准确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是因为在刚才那一刻,他想起了一个细节——一个很微小的,但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你可能在想我是谁,我们见过,不,准确来说,是你单方面见过我。”   “一个月前,我在安家a上找房子,看的是天瑞135栋7楼那套,那天你临时有事让你同事带看,说到这里你应该想起来了,”池青坐起来,趁着对方受惊怔愣的片刻间隙准确接过他手里那把刀,他拿着泛银光的管制刀具,一瞬间两个人仿佛角色调换一样。要是警方这一刻破门而入,都要怀疑谁才是想行凶的那个。   池青冷静地继续说:“你那天其实来了,只是你正准备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了我身边站着的人。”   季鸣锐在衣柜里一边感慨“他兄弟是真的强,刀都敢抢”,一边想“站着他身边的人是谁”。   他想着想着发现池青说的情形好像很熟悉……   “操,那不是我吗?!”   当时池青身边站着的人是季鸣锐。   时间回溯到那一天,季鸣锐来查杨园的案子,一抬眼看到街对面正在等中介的池青,   季鸣锐那一身警察制服就是在八百米开外都特别显眼,警徽在阳光下闪着光,周志义急急忙忙从附近那家“安家”门店赶过来,隔着半条街就看到那身警服。   “喂?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一个带看客户,但我临时有点事儿,你能不能……”   街道上行人行迹匆匆,他只站着遥遥看了两眼,打完电话后转身淹没在人群里。   “那天你应该就在那条街上远远地看过我们,为了避免跟警方有过多的接触,”池青推出他那天的心理活动,“所以你没有出现。”   与此同时,警方那边的行动也有进展。   消失一整天的张姓中介电话终于开了机,据他所说自己是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地方偏远,手机一直没信号,排除姓张的之后,符合条件但没能联系上的中介就只剩下一个。   “电话还是打不通,”姜宇说,“我刚刚去他住的地方走访,发现他这个人很奇怪,和邻居之间关系并不好,他们那个小区是个老校区,隔音非常差,邻居又是老人家,睡眠质量不好,那位老人家说常常听见他半夜出门。”   苏晓兰觉得他们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个姓周的不大对劲,我们直接去他家看看。”   周志义的家在六楼,他和陌生人合租,合租对象是一名早出晚归的公司小职员,两个人关系没熟到那个地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小职员开了门就让他们进来了:“他现在人不在家。”   苏晓兰问:“他经常这个点出门吗?”   小职员想了想:“好像是,但我也不确定,我平时睡得比较早。”   苏晓兰走到周志义房门前。   小职员:“没钥匙,他出去习惯锁门,你们如果有事找他要不明天再——”   “砰——!”   苏晓兰一个踢腿,笔直的长腿扫出去,硬生生把门踹开了。   ……再来吧。   小职员把最后两个字默默咽了下去。   周志义的房间里没几样东西,他看起来有强迫症,喜欢把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书桌收拾得很干净,上面摆着几本书,床也铺得很是平整。光看房间,只会觉得普通。   这就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房间。   苏晓兰目光从这些东西上略过去,想去开衣柜看看,发现衣柜也上了锁,铜黄色的锁挂在把手上,将两个开关把手锁在一起。   可是谁没事会给衣柜上锁?   是往衣柜里藏黄金还是怎么的?   苏晓兰这次“发功”之前提前打了声招呼:“你们让让。”   她抄起手边比较耐砸的物件,砸在锁上,没几下,锁被砸开了。   小职员心说这位女警可真是勇猛……   然而拉开衣柜门,所有人都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会是一面钥匙墙,半面墙的衣柜板上钉了一排排钉子,每个钉子都只钉进去一半,露出来的另一半可以用来挂东西——琳琅满目的钥匙串就挂在上头。   这些钥匙都很新,很明显是新复刻的钥匙。   每一串钥匙都象征着一个人的家,一个人最私密的地方。   苏晓兰面对这一整面钥匙墙背后发凉地想:杨真真和薛梅家的钥匙,是不是也在这里。   另一边,任琴卧室里情况变得复杂起来,周志义见事态败露,顾不上惊愕,他猛地扑过去想夺回那把刀,池青躲开他之后单手将刀柄反了反,刀尖朝后,避免刀尖对着人。   周志义猛地扑了空,他双手紧抓着床单,一把将床单掀起,试图用床单来制造阻力,但池青还是抢先一步在他之前下了床——周志义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明显起了杀意。   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为什么看穿了他。   事已至此,杀一个也是杀,他不介意多解决一个。   周志义这样想着,见池青已经走到卧室门口,他以疾如雷电的速度跳下床,然而就在脚掌堪堪接触地面的时候,一只手犹如鬼影般从床下伸了出来,他感觉到从床下伸出什么东西掐住了他的脚踝!   解临在床底等了那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床底高度有限,他将手腕撑在地面上,五指收拢,限制住对方行动之余还把人往回拉。   床下这是什么东西!   周志义大惊。   由于他刚才跳下床的速度太快,所以现在踉跄着往下摔的速度也很快,他摔下去的那一刻脸冲床底紧贴地面,这才看清床底下居然悄无声息地趴着一个人!   他看不清这个人长什么样,但是看见那人没收回去的手,手上戴了一枚银色戒指,那人说话时带着几分友好的笑意,像打招呼似的说:“不好意思,希望没吓到你,我也等你很久了。”   周志义:“……”   床下还藏着一个人这是周志义完完全全没想过的。   他双手撑在地面上,试图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爬起来,但床底下的人岂会让他如愿。解临拽着他的脚踝不放,将他整个人往床底下拖。周志义只能胡乱蹬脚,摆脱束缚后他双手双脚并用爬了起来,起来的同时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好稳定住自己的身体,手往前一模,还真让他摸到一样东西。   那是一扇衣柜门。   衣柜和卧室那张大床间隔的距离只有不到两步远,他抓着衣柜门,动作间意外将其拉开——于是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衣柜里两个蜷缩的黑色人影。   季鸣锐头上顶着任琴挂在衣柜里的大衣,由于衣柜环境是封闭空间,又有衣服遮挡,他和任琴的影子显得更黑,活像半夜躲在衣柜里的鬼。   周志义瞳孔不受控制地瞪大。   季鸣锐想着刚才两位都跟他打过招呼,自己可能也得打一个,于是出声道:“想不到吧,我们在衣柜里瞅你半天了。”   周志义:“…………”   凌晨一点半,总局。   这个时间点本该是下班时间,就是平时在总局里熬夜加班的人也正打算趴在办公桌上小憩一会儿,忽然一通紧急电话让全局的人为之一振。   “怎么回事?”有刑警问。   “武警官说人抓着了,”接电话的那名刑警说,“正往总局押,嫌犯姓周,是安家的中介,我们民警晚上在走访搜查的过程中也找到了可疑线索,他家的衣柜里有一整面墙都挂满了钥匙。”   总局恢复忙碌,所有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本来已经回了家的袁局也匆匆忙忙赶回来,他一边穿外套一边推开总局大门往里走,走到审讯室的时候刚好整理完衣领。   半晌,他在审讯室门口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室内的景象问:“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嫌犯是抓到了,可他为什么是这个精神状态?”   “……”   “他疯了吗?”   周志义在任琴家被床上的人,床底下忽然伸出来的手,还有衣柜里的人吓得不轻。此刻坐在审讯室里,整个人只能低头喝水,管刑警要了一杯又一杯的水。   刑警没忍住问他:“你喝那么多水干什么。”   周志义沉默着说:“我有点害怕。”   刑警纳闷:你一个嫌犯,你是奔着入室杀人去的,你害怕什么?!   季鸣锐作为当事人之一,在袁局边上站着。   面对袁局的问题,季鸣锐:“……”   这一时间不太好说。   袁局又问一遍:“问你呢,他怎么了,回答。”   季鸣锐摸摸脑袋说:“就,抓捕的时候用了一些……比较特别的手段,可能吓到他了。”   共同参与抓捕的另外两位这会儿正在休息室里坐着。   池青发现解临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已经这个点,他又累又困,没工夫理他,于是缩在休息室里的沙发上打算阖眼睡一觉,然而就算闭上眼睛,某道目光依旧令人难以忽视。   池青睁开眼:“你在看什么。”   解临毫不避讳,视线仍旧落在他身上,从衣领看到他裸露在外面的一小节手腕,全都扫过一遍之后才说:“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你刚才不是抢了刀吗,”解临说,“这回还算懂事,看你把刀反着拿,还知道要尽量避免误伤对方。”   池青知道他是在说之前雨里他用伞尖指他的那次。   池青重新阖上眼之前明确告诉他是他想多了:“我不是为了避免误伤他。”   “刀跟伞不一样,我怕打起来误伤到我自己,至于周志义会不会被伤到,这不在我的考量范围里,”池青理智分析问题,“刀是他带的,我也不是故意伤人,如果不小心划到他,那算正当防卫。”   “……” 第49章 结案   他俩坐在休息室里是因为只要他俩一出现在周姓中介面前,姓周的就会瞬间崩溃,给的信息乱七八糟,开始胡言乱语,最后周志义提要求道:“能不能让他们出去。”   他进审讯室之后就提过两个要求。   一个是:能不能换一个房间。   “只有13号房空着,”关押他的刑警说,“没别的房间,真够奇怪的,比起房间号,你还是考虑考虑自己最后会被怎么判刑吧。”   虽然不能面对面审周志义,但解临完全可以去观察室监听他们的对话。   池青闭眼不过两分钟,那句“怕你受伤”莫名在耳边盘旋,跟着了魔似的转了好几圈,他想着一定是因为边上这个人太吵了,坐在旁边哪怕不说话也很影响他的睡眠质量,于是他再度睁开眼:“你不用过去?”   “过去干什么?”解临问。   “听他们审人,”池青说,“比如说为什么杀她们。”   “那个啊……不用听,”哪料解临不以为然地喝了一口茶,手里翻着刚调出来的关于周志义的个人资料说,“作案手法相当老套,差不多能猜出来。”   “……?”   “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简单跟你讲讲。”   池青对案件以及案情细节有一定的感知度,但是对“人”没有,周志义在想什么,周志义是怎么想的,他经历过什么,这些在池青的概念里都是空白,且不在意也不重要。   和他截然相反的是,解临似乎很容易看穿他们。   池青没说话,解临就当他默认了:“资料显示他从小父母离异,跟着父亲生活,谈过几场恋爱,但都无疾而终。所以女人对他来说有强吸引力的同时也有很强的不确定性,他觉得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最终都会离开他,她们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他。这一点导致他选择每晚侵入她们的私人领地,他很享受这种入侵她人领域所带来的掌控感。奸杀也是掌控感的来源之一,除了这些遗留因素以外,他的生活应该不太顺利。”   解临将周志义的个人资料翻过去一页,说:“果然,一个名校毕业生,毕业后碌碌无为多年,心里难免有落差。通常选择奸杀的人,往往都会试图在受害人身上找到一种‘自己能够掌控’他人的感觉来达到自我满足。”   “但是他知道他不可能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死亡是他能最终得到这些人的唯一方式。尽管这些女人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最后一刻属于他。”   “……”   池青连正常人都理解不了,更难理解一个变态。   但是他看解临倒是挺熟练的。   “是不是挺无聊的?一点新意也没有,”解临合上那本资料,最后说了一句,“通过掌控弱者来达到满足的人,本身就是‘弱者’。”   池青不太信他光看两页资料就能知道周志义杀人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你说这么一堆,谁知道真的假的。”   这时,站在休息室门口听到这段的季鸣锐出声道:“我去。”   季鸣锐是过来汇报来的,顺便给他们捎点东西吃,大半夜的还劳烦他们在总局候着,总得接待一下:“你在我们审讯室里装监控了吗?”   池青扫了季鸣锐一眼:“所以真被他猜中了?”   季鸣锐不知道该不该用恐怖这一词形容解顾问:“八九不离十,这都不叫猜,这应该叫精准复述。”   季鸣锐秉着不耻下问的学习精神,又道:“你光看资料就能看出来吗?”   是不是他平时资料看得不够仔细。   解临接过他递来的面包,道了一声谢,沉吟着说:“不看资料也行,看凶案现场也能看出来,一个人在行凶的那一刻,往往是最暴露内心想法的时候。”   季鸣锐:“……”   问恐怕没用,学不会。   凶案现场他都已经看了八百遍了。   周志义的确因为这些原因选择杀人。   杀第一名女租客的时候,是他刚结束最后一段恋情的时候。   “你看看你!三年了,你什么都给不了我,”女人嫌他没车没房,面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我要走了。”   女人拉着行李箱说的这句话和数年前记忆深处的那句“小义,妈妈要走了”混淆在一起。   走。   ……你们都要走。   周志义在心里愤恨地想:都他妈要走!   周志义日复一日地工作,继续当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安家中介,直到有一名女孩出现,她笑容很暖:“您好,我来找房子,我们在a上沟通过,你姓周对吧?好巧啊,我们同姓。”   当时他工作的地址还不在华南市,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带她看完房之后,他带着钥匙鬼神使差地进了一家钥匙店,钥匙店老板抬头问:“来复制钥匙?”   他攥紧口袋里的钥匙,沉默着走出了店,或许从那一刻他就开始谋划接下去即将发生的一切:他不能留下痕迹,很容易查到他,他得买材料自己弄。   第二天,他把钥匙交还给房东之前暗示:“明天咱们能正常签约的吧?”   房东:“为什么这么问?”   “哦,没什么,”周志义微微笑着说,“最近发生很多看完房越过我们中介直接和租客签约的事儿,偏偏我们还没法管,毕竟我们带看都是免费的,人家想私下签,也没违反什么规定。”   房东急急忙忙接过钥匙:“……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儿呢,你放心好了啊,我不是这种人。”   签约那天他等了又等,果然没等到房东出现,他象征性地给房东发消息询问,也没得到回复,下班之后他走到衣柜前,把一串钥匙挂了进去——那串钥匙和他两天前交还给房东的一模一样。   休息室里,池青吃东西之前习惯洗手,他起身道:“我去趟洗手间。”   穿过长廊,他发现自己对总局每一层的构造都已经了如指掌,这几个月以来,他来总局的次数意外地多,好像总是阴差阳错就进了这里。   长廊两边是一排排科室,池青走到长廊尽头,水流冲刷指腹的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场凶案结束了。   不会再有下一个杨真真。   那名被盯上的和任琴住在同小区的女生明天晚上回家之后,不会有人进出她的房间,她可以安然睡去。   季鸣锐从高中起就闹着要当警察,池青当时并不太懂他的这些英雄情怀。他之前只对案件感兴趣,但是此刻,他莫名有一种难以言喻感觉,那种感觉像早上起床拉开窗帘的感觉一样,新的第一天还会继续,明天任琴还会出现在他楼下的那套房里,而不是躺近冰冷的停尸房。   这种感觉并不令人讨厌。   或许是最近接触的人太多了吧……   池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   尤其遇到某位姓解的之后,他和别人产生不必要触碰的次数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甚至下楼和任琴吃的那顿饭,都十分不符合他往日的作风。   池青擦干手往回走,在长廊拐角处听见一句:“周志义没什么好提的,铁证如山,他对罪行供认不讳。”   声音有点耳熟,是刚才碰过面把周志义从他们手里接过去的刑警。   “……但是比起凶手,袁局这边更担心解顾问,哦,还有这位顾问带过来的‘助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抓的人,让凶手那么害怕。”   耳熟的声音说到这里,另一把较为年老的声音响起:“说实话,恢复解临的顾问身份这件事,直到现在局里都没有统一好意见,如果不是袁局拍板,估计还得吵一阵。”   池青不是有意想听他们说话,但路就只有这么一条,他脚步微顿,在犹豫是不是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又听年老的声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也不知道谁能控制得住他,他站在我们这边还好,如果站在对立面,那真的不堪设想。”   原本以为过去十年,心理评估的参考性有待评估,但是看着周志义,所有人陷入深思,让他继续深入参与案子真的好吗?   那两名刑警没有多说,很快离开了。   他们并没有透露出什么关键信息,也算不上机密,池青早在之前就知道解临的顾问头街上曾经一直挂着一个“前”字,但是一直不知道缘由。   总局里的人对解临的态度……比起称赞他的破案能力,好像畏惧更多一些。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池青边走边戴上手套,不清楚他读不到解临这一点,和这些有没有关联。   饶是池青这种对人感知度很是低下的人也察觉到解临不正常,这个不正常区别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他像个神经病一样过分热情地跟他胡扯,而是他似乎什么情况下都笑着,哪怕趴在床底跟周志义打招呼的时候也是。   休息室里,虽然案件告一段落,但是池青身上依旧有很多解释不清的东西。   比如他这么一个不在意别人的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跑去和任琴说那些话,好像……好像认定了她是下一个受害人一样。   这从所有公开已知的案件信息上来说,并不合理。   解临问季鸣锐:“你和他认识很多年了吗?”   季鸣锐说:“那可太多年了,我们高中就是同学。”   解临“哦”了一声,又问:“他从高中的时候就这样?”   季鸣锐想了想:“比现在更严重。”   “那他一定没有什么朋友吧。”   “除了我,确实没有了。”   “他很聪明。”   “高考全校第一名。”   季鸣锐回答到这里,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人为什么对我兄弟那么感兴趣?! 第50章 巧克力   时间很晚,池青回去之后就被告知他可以先回去休息,他也没客气,转身直接就走。季鸣锐带上车钥匙在他身后喊:“等会儿,我也要回去一趟,我正好送送你。”   季鸣锐先把池青送回去,路上一路畅通无阻,天边亮起鱼肚白,他刚想说“你对门刚刚问我好多关于你的问题”,就听坐在后座那位大爷忽然间也问了一句:“你知道姓解的之前为什么没继续当顾问吗。”   池青又问了一句:“你之前说他当顾问是什么时候,十年前?”   “……?”   季鸣锐手里的方向盘差点打滑。   池青从来没对谁感兴趣过,季鸣锐认识他这么多年,就连同班同学的名字都没从他嘴里蹦出来过,现在居然主动问起解临。   季鸣锐起初没怎么听过解临这个名字,对他知之甚少,但是架不住身边有个解临迷弟,而且斌哥和他的关系也特别好,所以一来二去的,他对解临这个人的信息掌握度还算丰富:“对,十年前,他上初中的时候。听说他那会儿上学的时候就天天收情书,学校表白墙全是他的名字,现在去还能看到。”   “他哥和学校领导整天担心他带着学校里的姑娘们早恋。”   “谈没谈过恋爱我就不清楚了,看他长那样,不像没谈过恋爱,”季鸣锐吐槽道,“不是还成天戴着枚戒指吗,看起来在外头数不清的桃花账应该不少。”   池青:“……”   他不是想知道这个。而且戒指也不是他想的那样。   但池青还是从季鸣锐的回答里捕捉到了关键词:“他哥?”   季鸣锐瞥了一眼后视镜看看后方有没有车,边拐弯边说:“他哥解风,十年前过世了……为什么变成‘前’顾问我还真不知道,但是我听人提到过他当年心理评估结果似乎有点问题。”   季鸣锐还有一句话没能说出口:你们那么想了解对方,不如面对面坐下来谈一谈。   案件结案后凶手落网的消息很快传开,接连一个月笼罩在天瑞和杨园两所小区上空的阴霾终于散去,任琴做完笔录天亮才回到家,她站在家门口打开灯,糕糕从卧室里跑出来迎接她,她蹲下身,将橘猫紧紧搂进怀里。   季鸣锐小组在这次案件里协助调差,表现出色,得到表彰,之后继续投入派出所调解工作,那个扬言要跳楼的女朋友终于分手了,季鸣锐在电话里安慰她道:“姑娘没什么大不了的,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好好活着,何必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寻死觅活,人生就是一段旅程,你就当是他先下车了。”   季鸣锐十分熟练地说到这,想起一个月前,杨真真坐在酒吧里哭。   他以前调解都是随口说点鸡汤,但这一次不一样,他很有感触地说:“姑娘,你的人生还在继续,所以别哭了。”   而案件结束之后池青得了空,把之前中断的心理咨询又捡起来,和吴医生约好时间之后就戴上手套出了门。   “池先生您好,很长时间没见您了,”前台笑着说,“还是老房间,进去直走就行,吴医生应该就在咨询室里。”   距离池青第一次推开这间咨询室的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意外经历了两起案子同时也遇到了一个神经病,这一切改变似乎都从他第一次推开这扇咨询室门开始。   池青曲指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一声熟悉的:“进。”   解临坐在吴医生的座位上,这回手里翻着的书换了一本,换成一本《精神病学》,见池青推门进来,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坐。”   “……”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池青说:“怎么又是你。”   解临把书合上,他昨晚在总局待到很晚,今天出现在咨询室还不忘换一套衣服,头发也仔细打理过,精致程度像一只随时开屏的孔雀:“别误会,这回是吴医生找我来的。”   解临看他的表情似乎不相信:“我来之前并不知道你也在,你约的也是十点?”   池青:“不然我十点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散步吗。”   谈话间,吴医生这才姗姗来迟:“不好意思,刚才去了一趟茶水间,哎我这人一上年纪,保温杯就不能离身,你们等多久了?”   “你们”这个称呼词一出,证明解临没有在撒谎。   今天这个局确实是吴医生组的。   至于用意,恐怕只有吴医生自己知道了。   “这次找你们来呢,也是有些话想跟你们说。”   吴医生拧开保温杯,敞开杯子让里面的热水凉一凉,坐在解临让出来的位置上开始正式开启谈话,他诚实地感慨道:“你们俩个,可以说是我职业生涯里遇到的为数不多的瓶颈。”   池青:“……”   解临:“……”   “所以我变换了一下治疗思路,”吴医生说,“我打算把你们两个人安排在一起,组合性地进行治疗,这在我过去的治疗经历里是绝无仅有的一件事,一加一没准能大于二,我希望你们能够齐头并进。”   吴医生最后一段话是对着池青说的:“之前解临跟我反应你们之间的配合治疗暂时中断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认为你不能放弃一线希望,治疗的态度得积极起来。”   因为失控状态结束了。   池青在心里默默回答。   解临照顾到吴医生的心情,为了不让他尴尬,附和道:“吴医生说得对,治疗的态度得积极。”   池青不在乎别人尴不尴尬,反正尴尬了他也看不出来,他十分冷静地拒绝道:“如果你觉得你的水平没有办法胜任这份工作的话,我可以离开贵诊所去找更有能力的人。”   吴医生:“……”   解临依旧笑着打圆场:“没事,他说话就这样,您直接开始就行。”   吴医生起初不太明白解临是哪里来的自信,他心说这位池先生看着也不像是会卖他一个面子的人啊,他说要走那是真的会走,而且连头都不带回的,然后下一秒,他就看到解临很不怕死地抓住了池青垂在身侧的手腕。   这是让人想走都走不了啊。   池青:“松开。”   解临:“给个面子,试试。”   池青:“没必要试。”   “怎么没必要?”   “浪费时间。”   “试都没试,”解临最后说,“你怎么知道没用,我看上次在任琴家吃的那顿饭就挺有用的,总比你扭头回家然后继续一个人呆着看情感节目强。”   情感节目这个细节还是昨天从季鸣锐嘴里打探到的。   ——“他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打游戏?”   ——“游戏没见他打,他不喜欢那些,觉得幼稚。平时的话喜欢坐客厅看电视。”   ——“看电视?”   ——“尤其是情感节目,乱糟糟的,成天哭爹喊娘,也不知道他研究这个干什么。”   池青不想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嘴上说的还是“松开”,态度却有一些变化,解临这才松开手。   吴医生的心理互动游戏很简单,只是发给他们两个人一人一张白纸,让他们写下对对方的印象:“可以是优点,可以是缺点,也可以是一些性格特点。”   这是很常用的手法,作为两人简单接触的开场,让他们面对面往往说不出什么,但有时候笔落在纸上却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池青写下第一笔的时候,发现自己脑子里出现很多字眼,比如“有破案天赋”,“很了解人也很擅长和人沟通”,“很烦但是勉强还能忍受”这些。   他没想过自己居然对解临有了什么多认知。   但是让他真的写下这些,他还是做不到,最后综合考量,他在纸上写了三个字:神经病。   “就不能写点好的,”解临说,“我的优点应该还挺明显的吧,不至于那么难找。”   两个人现在并排坐着,像学生时代的同桌一样,只要一侧头就能看到边上的人在写什么。   池青笔尖一顿:“转回去。”   解临:“你写点好的我就转回去。”   池青以前哪有过这种经历,他上学的时候同桌从来不敢吱声,严格遵守空气中那道无形的三八线,不小心传阅试卷的时候碰到他的课桌都会害怕得哭出来: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池青同学,你能不能不要打我。   尽管池青表明过自己不会打人,但是他这个怪癖加上那张常年阴郁的脸,说出去根本没人相信。   边上那位姓解的还在叨叨:“有那么难想吗,首先长得好看这四个字就不用我说了吧。”   池青:“……”吵死了。   于是池青难得干了一件特别幼稚的事情,他在“神经病”三个字前加了两个字,“很烦”。   连起来就成了很烦的神经病之后解临闭嘴了。   吴医生又跟他们聊了很多心理学相关话题,最后咨询结束前说:“刚才纸条上的内容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和对方交换看看。”   解临早就看到了,所以他把自己手里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片塞进池青手里,然后和吴医生继续聊刚才的心理学理论,他不像来治病的,倒像是来进修的。   池青没有兴趣偷看别人写东西,所以刚才解临在边上写的时候他一眼也没看,只记得余光瞥见他停笔的速度挺快,应该没写太多字。   池青想着,没有急着翻开纸片,他更在意另一件事:“对了,有件事跟你说。”   解临侧头看他:“什么?”   “助理的事……”   池青之前就打算提一下助理的事。他现在不需要治疗,案件也结束了,助理这个职位本来就是临时担任……   池青话没来得及说完,吴医生打断道:“瞧我这记性,有样东西忘记给你们了。”   吴医生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袋包着金色包装纸的东西出来,一小颗一小颗圆球形状的东西包裹在金色包装纸里头:“我老婆自己做的巧克力,做太多了,就让我拿点过来,你们尝尝,都是不同口味的。”   池青想说不用了,但是吴医生过分热情,直接把巧克力塞进他手里。   解临从善如流拿了一个:“榛果味儿的?这不说的话还真尝不出是自己做的,手艺确实不错。”解临又看向池青,“不吃吗?”   池青拆开包装纸,黑色的巧克力看上去平平无奇,和市面上卖的普通巧克力差不多。池青想着应付一下,但直到他放进嘴里咬开的那一瞬间,这颗普通的巧克力终于展现了它不普通的一面,一股浓浓的白兰地酒味儿冲破外衣从巧克力里窜了出来。   “……”   吴医生说的没错,这袋巧克力口味各不相同,而他忘了全世界巧克力品种里有一样作叫酒心巧克力。 第51章 再失控   【解先生真的好帅,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池青耳边忽然间出现很多声音,说话者的范围涵盖整间诊所,有员工的说话声,也有来自隔壁咨询室的顾客的声音,而那些员工声里十句话八句不离解临。   【虽然很喜欢解先生,但是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解先生……】   “……”   这其中也有掺杂一些其他话题:【昨天来咱们诊所的那个戴墨镜的大美女,我说她怎么那么眼熟,刚才刷微博才想起来,她不是当红明星殷宛茹吗?现在艺人可真是高危职业啊,她平时综艺里看起来阳光开朗的样子,没想到也有心理问题,说起来咱们诊所咨询过的就有好几位明星……】   随着声音逐渐变多,池青很难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这些声音都交杂在了一起,嘈杂程度惊人。   解临见池青吃完巧克力之后就没再说话,男人额前过长的碎发垂着,眼底神色越发阴沉,身边像笼着一片散不开的雾:“怎么了,不喜欢吃?”   池青还是没说话。   这情况解临之前见识过一次,那一次是在酒吧里,两人拿错酒杯。   解临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随口威胁说:“不说话我就碰你了啊。”   他本以为这句话能让池青这个万年洁癖有所动容,池青的确是动了,但是事情的进展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池青摘下一只手套,然后直接去碰的解临手——解临的手没收回去,五指张开,就摆在他眼前。   “我头晕,”池青这次碰得很自然,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找借口说,“站不稳。”   跟第一次别别扭扭发条消息都犹豫半天不同,池青发现自己意外地坦然。   反正都碰过那么多次了。   也不差这一次。   池青说话的时候解临隐约闻到一股很甜的酒味儿,愣了愣,扭头问吴医生:“你给他吃的什么?”   吴医生:“巧克力啊。”   解临说:“我知道是巧克力,我是问你这巧克力里都有哪些种类。”   “……这里面什么口味都有我也不知道他吃到的是哪一个。”   解临直接问:“有酒心的吗?”   “有,”提到这个,吴医生点点头说,“精选上好的白兰地,口感细腻分明,他吃到了吗,是不是还挺好吃的?”   解临:“……”   池青吃到的估计就是这玩意儿了。   解临后悔刚才催着让池青拿一个,谁也想不到这一堆巧克力里还能有酒心的,还恰好被他挑中,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最后解临牵着“站不稳”的池青往外走之前,难得敛起笑对吴医生格外认真地说了一句:“他酒精过敏,不能碰酒。”   两人走出去的时候,几位前台正凑在一块儿聊天。   池青刚才听到她们的话题全是解临,但是在他碰到解临之后耳边一下安静,这会儿除了正常的攀谈声听不见其他声音,所以他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也读不懂她们此刻震惊的表情。   为什么,他们俩,是牵着,出去的?!   解临今天是自己开的车,两人走到车库,池青只有在上车间隙短暂地松开过解临的手,等解临弯腰坐进去之后很快又恢复原状。   “……”解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坐在车里还晕么?”   池青:“和刚才的晕不一样,我现在晕的是车。”   解临提醒道:“车还没开。”   池青根本不和他讲逻辑:“可能喝了酒,一坐进来我就晕,你有什么意见吗。”   “意见不敢有,”解临最后无奈地说,“你这样我没法系安全带。”   他这句话说完,就见池青俯身凑向他,这可能是池青第一次主动靠别人那么近,距离近到解临甚至能透过发丝清楚看到池青低垂着的睫毛,长长的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然后解临听见“咔嗒”一声。   池青另一只手一把拽过安全带,一下把安全带扣上了。   这真的是酒精过敏吗。   解临在心里说,这怎么跟喝醉了似的。   解临试图继续劝他:“听话,你现在坐在车上了,应该不晕,你这样我也不方便开车。”   池青听到“不方便开车”之后又沉默了,几秒之后他摘下另一只手套,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   “你拿手机干什么?”解临没看懂这个操作。   池青惨白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他打开一个叫车软件,一边操作一边说:“找代驾。”   解临:“…………”   这是真喝醉了吧。   但是不得不说还挺有逻辑。   是个可行的解决方法。   “算了,”解临任由池青的手搭在他右手上,踩下油门之前说,“你手别乱动,出事概不负责。”   路上池青倒是没再说话,手也没乱动。   他满脑子都在想今天晚上怎么办。   家里安眠药还有吗?   楼栋里应该没有哪户人家最近发生矛盾喜欢在半夜吵架。   ……   他自认在吃这一块一直很小心,买东西都得再三确认配料表,生怕配料表里有什么跟“酒”这个字搭边的东西,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车驶进御庭之前,解临忽然想起来刚才在心理诊所被吴医生临时打断的话题:“你之前要说什么?”   “什么?”池青问。   “不是有件事要跟我说?”解临缓缓将车拐进地下车库,“就听到你说助理什么的,后面就没说下去了……你原来想说什么?”   池青想起来了,他当时是想和他断绝助理关系。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没什么,”池青最后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我挺喜欢当助理的。”他又补充,“我们的治疗可以继续,你和吴医生说得对,我之前的治疗态度不积极。”   “你就想说这个?”   “嗯。”   解临:“但是从你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哪里喜欢,看起来倒像是……”   池青很没有自知之明地追问:“倒像什么?”   “像被绑架了,”解临最后解开安全带说,“到了,下车吧助理先生。”   尽管池青很想在解临那继续蹭一会儿,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做得太明显,解临对他的怀疑还没有打消,那些随口胡扯的解释别人或许会信,但他不一定会。   上电梯之后,解临看了一眼他:“你不会连电梯也晕吧。”   池青适可而止道:“好点了。”   电梯很快到达第9层。   在松开解临手的一瞬间,楼栋里的声音像无数只无形的野鬼从缓缓打开的电梯门门缝间挤进来。   【糕糕你怎么又偷吃猫粮,我藏哪儿都能被你翻出来。】   【老爷子死了,遗产凭什么都给小儿子,大儿子就不是儿子啊?偏心偏成这样,住院的时候没见你那个宝贝小儿子来过几趟,真是晦气,早知道什么都捞不着,谁愿意累死累活上医院照顾个把月。】   【……】   池青依旧没有办法确认这一次失控的情况会维持多少天,他进门之后从日历边的笔筒里拿出一支笔,把二月份第一天用黑色记号笔圈了起来。   他对着这一页崭新的日历看了一会儿,等耳边那个关于遗产的声音消散,然后才转身去厨房倒水。   池青倒完水,又去药箱里找安眠药。   按照往常的经验,起初几天剂量不能太大,不然之后吃再多都很难有效果,除非把一整瓶都吞下去,那确实能做到让人闭上眼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是很难再睁开眼,容易一睡不醒。   池青吃完药之后就坐在沙发上看被季鸣锐和解临联手唾弃的情感节目,试图理解电视里的人为什么吵闹、为什么哭、又为了什么笑,看了两个小时都没等到药效发作。   “……”   还是抗药性在作祟,距离上一次失控时间间隔太近了,他上个月也一直在吃药,药效越来越不明显。   池青划开手机想看眼时间,看到解临一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酒精过敏好点没有。   池青回:还行吧。   那边回得很快。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他根本就不是酒精过敏,去医院能看出什么。   -不用。   池青回完之后把手机搁在茶几上,打算去洗澡,提前躺上床酝酿睡意,然而就在他准备脱下上衣之前,从上衣口袋里摸到一片方形的东西。   他动作微顿,把那片方形的东西掏出来才想起那是咨询结束之前解临塞给他的纸条。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对对方的印象。”   池青并不知道答案,也猜测不出答案。   但是他还算有自知之明,纸条里的词应该和“难相处”,“洁癖”,“怪人”这些词语相差无几,毕竟季鸣锐经常在心里这样吐槽他。   池青这样想着,随手翻开纸片。   纸片上确实没几个字,他翻开一半都还是空白的,直到他将那张纸片完全,这才看到上面写的字。   这张纸片上只写了五个字。   -很特别的人。   池青愣了愣。   解临没有用“异常”,也没有用“奇怪”或是“古怪”这一类的字眼,用的是“特别”。   作者有话要说:三件事   1.解(xie)临,第四声   2.解临有某种‘人格缺陷’但是没有异能啊!!! 第52章 夜话   时针缓缓旋转,很快绕过小半圈,外头天色渐渐暗下去了。   池青阖着眼一直在床上躺到深夜,快要睡着之际楼里闹遗产那户人家旧事重提。   失真的女人声音隐忍,她可能正看着身旁呼呼大睡的涨幅,咬牙切齿地在内心低喊:【你倒是睡得香,敢情这事跟你没关系是吧,就我一个人在这瞎操心。】   “……”   池青睁开眼,很想提刀上门跟她打一声招呼:既然睡不着不如出来聊聊。   这个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整。   在一墙之隔的另一边,解临正坐在书房里,书房只点了一盏微黄的阅读灯,但这个颜色照在书房里并没有让书房看起变得温暖起来,因为他面前那台电脑上正显示着几张令人心惊肉跳的照片。   这些照片是上次带回来的那叠碎尸照片的电子版,当初无意中被任琴看到,还把人吓得不轻。   然而就是这样几张能把人吓到夺门而出的照片,这会儿呈放大状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细节被数倍放大,放大后,被砍碎的皮肤组织远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清晰。   一旁的免提电话里,武志斌的声音传出来:“这袋尸体被抛尸在生鲜市场后门的垃圾桶里,附近一名流浪汉以为是摊主不要的生肉,正要捡回去吃,塑料袋不小心漏了,一截人手从袋子底下钻出来,流浪汉吓了一跳,这才报案。”   解临看着这些照片,只有一个问题:“他的脸呢?”   正常碎尸案里,即使尸体已经被锯得面目全非,但是凭借那颗头颅,还是能还原出死者的样貌,但是这起碎尸案不知道是拍摄角度有问题,还是犯人把尸体的脸故意剁烂让人难以辨认出尸体的真实身份,以至于尸体脸部连一丝一毫的人皮组织都找不到。   “目前死者的身份还不能确认,我们和报案失踪的人员名单比对过DNA,暂时还没有找到符合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你说的这个问题,”武志斌在电话那头停顿两秒,才继续说,“……很诡异的是,这具尸体没有脸。”   武志斌也被这起案子的残忍程度所震惊:“法医鉴定结果显示,怀疑有人在受害者死前,活生生将他的脸皮剥了下来。”   这无疑又是一起棘手的案件。   难以确认的死者身份,出乎意料的杀人手法。   之前解临主要投身在租客案里,租客案给所有人带去很大压力,实在刻不容缓,所以只给解临看了现场照片,这个案子目前还是由专案组负责。   武志斌把大致情况跟解临讲了讲,一看时间已经是深夜:“都这个点了,不说了,你早点休息吧……别总这么晚睡。”   武志斌之所以会有解临睡觉很晚这个印象,主要源于每次半夜找解临这个人总会第一时间接电话,池青每次找他“治疗”的时候也是。   武志斌说着又觉得奇怪:“你每天这个点不睡都在干什么,别说工作,你家里那些生意不都交给别人打理了吗。”   “哪有每天,”解临笑笑说,“行了,你赶紧去睡吧,你这年纪一天天老了,身体肯定不如我。少熬夜,多养生。”   武志斌:“臭小子……”   解临挂断电话后目光仍停留在案件现场照片上。   他对着照片看了很久,一张张仔仔细细看过去,每一个细节都不落下。然后他往后靠、仰头闭上眼,在心里想:你为什么杀他?杀他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他这样想着,仿佛跟着这几个问题走进罪案现场,半梦半醒间他推开一扇门,缓步走进一间漆黑的、带着很浓血腥味儿的小房间里。   小房间里有张铁板床(照片上尸体背部站着些许铁锈),尸体的手脚四肢都被人用铁链绑得紧紧的(照片中四肢有明显勒痕),他甚至能听到铁链和据子摩擦滑动的声音。   这个梦境异常逼真,以至于解临走近之后看着凶手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说了一声:“住手!”   然而黑色身影动作微顿,之后缓缓转过身来,一个看不清长相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光源此刻被他完全遮挡,等男人走近后,这才露出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   “你应该知道凶手第一刀会从哪里开始下吧,”站在黑暗中的那个‘解临’拎着锯子冲他微笑,“你甚至知道凶手为什么用锯子,没人比你更清楚了。”   那个‘解临’走到他跟前,那抹微笑像是画在脸上似的,也僵硬无比,像他又不像他,‘他’说:“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就是你啊。”   漆黑的地下室里,摆设凌乱,随意竖在墙角的几样铁器斑驳生锈,地面上干涸的血迹在这片黑暗里显出比黑更深的颜色,唯一的一点光源,来自地下室中央的那盏白炽灯泡。   那点光极其微弱。   灯源接触不良,电线直接裸露在空气里,那点光忽明忽灭。   解临面对着‘他’,没有说话。   他站在原地努力去回想解风的声音,以及解风那句:“我永远相信你。”   但是这个梦境古怪地让他迟迟想不起解风的声音,或许十年的距离实在太久,或许是这个梦里根本就没有关于解风的设定,只有‘他’站在对面,继续用毛骨悚然的微笑看着自己。   直到他耳边响起一阵自现实世界而来的敲门声——‘笃'。   ……   ‘笃笃笃’。   轻微敲门声并不响,门外的人似乎有些犹豫,只是想来试探试探他睡下没有。   解临却听到了,他猛地睁开了眼。   -   “我酒没醒。”   “虽然听起来很难以置信,但我的酒量就是这么差。”   池青敲完门后倚在电梯口自言自语演练说辞。   他低着头,对着走廊地上的瓷砖,面无表情地评价自己刚才找的烂借口:“这个说法的可信度为零,如果有人拿这套说辞半夜三点敲我门……”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说,“我会让他去厨房选一把最喜欢的刀,然后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   池青躺到深夜实在躺不下去了,他不清楚解临睡了没有,这个点一般正常人早就睡了。但是解临本来也不是一般人,如果门真被他敲开了,总得有个说法。   他继续盯着那块瓷砖说:“我头晕,你有药么。”   池青很快又否决这个借口,自己毒舌自己:“附近药店24小时营业,如果晕得实在走不动道,可以在手机软件上喊个跑腿。”   “……”   路都被他自己堵死了。   池青抬手拨弄了一下额前过长的头发,一时也没理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要是按照他以往的习惯,最起码能自己窝在家里熬一个多周,除非实在熬不住,不然不会轻易过来敲门。可能是上一个疗程的“治疗”起了效果。   感受过清净之后,很难再去忍受嘈杂与喧嚣。   就在他以为解临睡着了没听到应该不会开门了,正准备往回走,面前那扇门忽然就开了。   解临站在门口看他,问:“不舒服?”   池青没时间反应,在所有借口里选了一个最糟糕的:“睡不着,闲着无聊。”   “……”好在解临没多说什么,他笑了一下就让池青进来,“巧了,刚好我也睡不着。”   在解临开门的时候池青就感觉他似乎不对劲,但是要让他具体说出哪里不对劲实在太过难为一个患有情感障碍的人,而解临又是一个平时连读都读不到的人,那一瞬间的不对劲很快从他身上消散无影,在他开口那一刻,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一句话化解尴尬。   这回解临给他倒的不是矿泉水,而是一杯热牛奶:“拿着,热牛奶助眠,还能解酒。虽然很少有人因为一块酒心巧克力就需要解酒,但是你的酒量……可能还是得解一下。”   解临甚至还十分贴心地解释:“新杯子,从买回来到现在就只有你用过。”   池青捧着那杯牛奶,看着解临垂在身侧的手,还没组织好语言,解临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反正我们都闲着无聊,再治疗试试?”   面前这个人的手和刚才那杯热牛奶都比药片管用多了,池青靠在沙发上,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余光瞥见了解临的手,于是他想到解临拿着笔在纸片上写字时的样子,接着,又无端端地又想起那张纸片上的字。   他人生中第一次反思自己,白天写的评价是不是太过了。   这个人也没有那么不好。   于是就在解临以为池青已经睡着了的时候,蓦地察觉到掌心里的手指似是很不自在地动了动,然后耳边响起池青那把一贯没什么感情的声音:“白天那张纸……”   池青睁开眼,但是没有看他,继续说:“我没认真写。”   听他主动说这个,解临显然很意外。   池青继续艰难地说:“其实你勉强还是有一些优点的。”   解临忽然笑了:“谢谢,如果你的用词能再肯定一点的话我会更高兴。”   池青用沉默表示自己做不到。解临没有轻易放弃:“比如呢,说几个听听?半夜帮你治疗,总得收点报酬。”   池青干脆把眼睛再度闭上了。   “……”够无情的。   “话说一半就跑,”解临说,“没良心。”   池青担心解临成为自己清净世界里唯一的噪音制造源,还是说了几个:“长得还行,智商也还可以。”他最后说,“很擅长破案。”   池青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到最后一点的时候,解临的掌心收紧了一些。   然后他又听到解临莫名其妙地反问:“很擅长破案算优点吗。”   “?”   池青没听懂:“说人话。”   “可你难道不觉得,”解临敛起笑,理智告诉他不必去问这种问题,但或许是夜太深了,他第一次问出了口,“了解凶手是一个很危险的特点么。”   “……不觉得。”   “为什么?”   池青其实快睡着了,所以这时候回答解临,完全是凭借潜意识加上直觉。   他不经思考地说:“因为你永远不会选择和凶手做一样的事情。” 第53章 梦语   池青说完之后就睡了过去。   由于他全程都在专心致志准备入睡,所以他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解临眼底的神色和往日不太一样,那双时常含着笑的眼睛敛起笑之后显得很淡,连上挑的弧度都变得危险起来,如果有人在此刻对上这么一双眼睛,很难在那对褐色的瞳孔里找到平日的轻佻。   那也是池青进门时,某一瞬间令他感觉今天解临似乎有些奇怪的眼神。   解临对着大落地窗,一直在看窗外墨黑的夜色。   直到听到池青的回应,眼底那抹神情才动了动,他收回视线,定定地看着缩在沙发上睡着的那个人。   男人个子不算矮、由于瘦,所以在沙发上缩得还算轻易,他另一只手枕在耳边,手指蜷在毛衣袖口里,睡着了也不忘尽量减少和身边物体的交集。   半张脸被头发盖着,附近那盏微黄的客厅灯照在他身上。   解临眼底也跟着染上一点暖黄色的光。   “睡吧,”解临笑了一下,刚才出现过的危险神情如幻觉般消散,他轻声说,“晚安。”   -   池青以为自己最多就在解临家睡上两三个小时。   他在陌生的环境下,尤其在别人家里,很难保持长时间睡眠状态,之前几次“治疗”也都是过两三个小时——可能都不到两小时他就醒了。   结果这一次……   池青被从窗外洒进来的大片阳光晃醒。   高层阳光充沛,阳台面积又宽,最重要的是窗帘只拉了一半,池青睡着睡着眼前逐渐出现一大片白色光晕,然后感觉整个人被晒得很热,今天依旧是一个他不太喜欢的大晴天。   池青睁开眼,缓了会儿才缓过来,对自己为什么在解临家睡到天亮这件事感到困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他想抬起手理一理额前散乱的头发,结果发现自己现在行动受限。   他的手还在另一个人的掌心里。   只是两人此刻的位置和他睡着前完全不一样,男人的手是从他身后横着绕过来的,他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觉得热,一个是太阳太大,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身侧还贴着一个人。   这张售价不菲的皮质沙发就是再宽,要容纳两名成年男性也是一项极具考验的任务。   ……   池青不知道在他睡着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就算是“治疗”,有必要挨得那么近吗。   “我给你三秒钟时间,”池青闭上眼,又缓缓睁开,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醒过来,然后从沙发上下去,否则我不介意送你下去。”   解临不光昨晚睡得晚,前一天晚上留在总局几乎没怎么睡,耳边听见一点声音,但是实在没精力理会:“别闹。”   “……”   几秒后解临躺在地上揉了揉侧腰,彻底清醒了。   “……这一大请早,”解临无奈地说,“你打招呼的方式够特别的。”   池青对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在别人家这件事仍然感觉在意且别扭。   “你怎么不叫我。”   解临说:“因为昨天有人拉着我手不肯放,还说梦话说自己不想回去,因为家里很吵……我倒还想问问你,你家里怎么会吵?”   他昨天确实想叫醒池青,但是池青睡得太沉,叫了一声之后发觉掌心被人握得更紧了,之后他就没再继续叫下去,倒是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说了一句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解临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这几个字,俯下身凑近了问他。   池青把脸往毛衣袖口边上埋。   “为什么?”解临又问。   直到过去很久,他才听到两个梦话般的字:“很吵。”   “什么?”   “家里很吵。”   池青光听解临说前半句话的时候还以为他在瞎扯,听到后半句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他说的。   否则解临不会知道他家里很吵。   ……   池青垂着眼,总不能说自己碰到酒就会失控,一旦失控就能听到很多人的声音,他最后隔了几秒说:“梦话而已。”   解临已经撑着手从地毯上坐了起来,没有表示相信,也没表示不信:“是吗?”   池青:“傻子才会选择相信梦话是真的。”   解临说:“分情况,我昨天看的那本心理学教本里提到过这一类型,心理学认为有时候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说出来的话更具有说服力。”   “……”   你是去看心理医生的。   不是让你去进修心理学。   这个人不好糊弄的程度,让池青后悔自己昨天过来敲门这个选择,他忽然觉得在家里被吵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记得了,随你怎么说。”   好在这时一阵电话铃声适时响起。   解临伸手去够茶几上不停震动的手机:“喂?”   池青不知道电话对面的人是谁,只见解临瞥了他一眼,下一句说的是:“哦,他在我这。”   电话对面的人沉默了。   池青猜到是谁:“季鸣锐?”   “嗯,”解临说,“不过他那信号好像不太好。”   电话另一头的季鸣锐:“……”   他那不是信号不好,是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鸣锐一早上给池青打电话没打通,这才给解临打的电话。   他大脑当机了很长时间,才继续说明来意:“既然你们两个都在……”他还是忍不住,又中断话题问,“不是,你们为什么这个点会在一起?”   解临随口说:“他昨天晚上睡在我这。”   “他……”他为什么会睡在你这。   季鸣锐害怕自己承受不住答案:“算了,那麻烦你等会儿转告他一声,姜宇明天生日……”   季鸣锐这回又没能说完,听到一把很熟悉的声音冷淡地响起:“姜宇,你那个同事?”   “他生日跟我有什么关系。”   另一把语调含笑的声音凑上来在边上解释一句:“我开了免提,你直接说。”   “……他生日虽然是跟你没关系,但是他想请你们一起出来吃个饭,”季鸣锐这通电话打得心很累,“也顺便庆祝租客案顺利告破。”   外面人太多。   所有餐馆、商场、人行街道,在失控状态下对池青来说都是高危地带。   吃饭是不可能吃的,除非某个“人形隔音器”也去。   池青在‘出去人很多,但如果解临在的话还算安静’和‘在家虽然碰不到人但是会被楼栋里的人吵死’这两个选项里做抉择,发现自己更偏向前者。   于是池青没有立刻回答季鸣锐的邀约,而是看向解临:“你……去吗。”   通话开的是免提,解临起身去厨房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后倚在厨房门口回看他:“去啊,人家生日,刚好那天也没什么事。”   电话那头,季鸣锐重复:“你去不去啊到底。”   池青:“去。”   季鸣锐根本没那个自信,丝毫不认为这个‘去’字是池青给自己的答复,只当他是在转达解临的话:“啊,解顾问说去我听见了,我问的是你。”   池青:“我说的就是我。”   “……?”   “不是,你不是应该骂骂我么,”季鸣锐没听到意想中的拒绝,反倒浑身难受,“比如说像刚从那句一样的‘他生日关我屁事’,或者是‘不去人太多’,再或者‘我不习惯和其他人共享同一个包间里的空气’。”   池青皱眉:“你有病?”   ……   可你平时就是这么‘有病’的,怎么还双标呢。   季鸣锐敢怒不敢言。   总之这生日会算是敲定了,时间定在后天,也是新人小组难得可以休息的一天。   池青挂断电话之后就打算起身回去,随着上班时间临近,楼栋里的人都准备起床工作,他耳边的声音也逐渐多起来。   有人在消极地喊:【不想上班……】   【人为什么要上班,不想看到主任那张阴阳怪气的脸。】   也有人在做大梦:【什么时候才能暴富,等会儿上班路上买张彩票吧,也许我的命运就在下一刻会发生惊人的改变!起床!】   然而他听得最清晰的还是解临的声音,解临送他到门口的时候说:“刚才你问我去不去的意思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是我去的话你就去?你这样我会以为……”解临每次都能把试探用戏谑且暧昧的语气说出来:“……以为你可能对我有意思。”   “……”   解临说话间,池青已经开了门锁,进门前扔给他最后一句话:“你可能没睡醒,你现在应该回去睡觉而不是站在这里说这些。”   解临刚才没说的是——他发现池青对他有的这个意思,都有一个限定条件:喝过酒以后。   喝过酒以后,这位洁癖先生会缠着他,会主动握他的手,会半夜睡不着来敲门……对池青而言,喝“酒”似乎不只是过敏那么简单,他的过敏反应和其他人也并不一样,大部分酒精过敏的患者会在饮酒后引发红肿或瘙痒的酒精不耐受反应。   而且他两次喝酒之后都提到过“吵”这个字眼。   吵。   解临直觉这是一个很关键的字眼。   上一次还可以解释成楼栋里那点微弱的装修声,但这次显然找不到任何解释。   他家里又为什么会吵。   解临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对着对面那扇“砰”一声毫不留情关上的门看了许久。 第54章 过马路   姜宇生日当天下起了雨,南方天气总是喜怒无常,这让池青出门前的心情难得变好了一点,他在玄关处摆放雨伞架的地方认认真真挑选了一把雨伞——尽管这一整排雨伞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透明伞,银色伞柄,看着又冷又干净。   姜宇借此机会把解姓偶像和其他几人拉进一个群里,他平时不好意思单独戳解临,但是在群里就方便很多,也不用担心发这些消息会不会打扰到他。   姜宇:外面下雨了~   -来的时候注意安全噢~~   池青挑完伞准备出门,一个新建立的群聊“滴滴”声不断。   -等你们噢~   季鸣锐第一个回复:   -……姜宇,你平时说话挺正常的,网上冲浪怎么这样,能不能别发破折号?   解临倒是不觉得打扰,只有池青觉得。   他抬手就把群设置成勿扰模式,退出去之前瞥见解临的名字出现在群消息界面里。   解临:知道了,你也注意安全。   解临:我马上出门了,估计到那时间刚好,你们可以先点菜。   池青拎着伞,伞尖点地,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里拿着一双黑色手套,最后他没有把手套戴上,而是将它们整整齐齐叠好放回玄关柜上。   几分钟后,解临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把熟悉的透明雨伞。   雨伞靠墙而立,一只惨白的手搭在伞柄上。   解临眉尖微挑,望向他的时候眼底含笑:“在等我?”   池青明明就是在特意等他,却偏要说:“我在等电梯。”   解临:“等电梯怎么不按电梯键?”   电梯上那个向下的标志分明没有亮。   池青打算装到底:“刚到,没来得及按。”   “……”   解临没有继续往下追问,他按下电梯按键,又在电梯到达之后摁下负一层,电梯载着两个人往地下车库去:“既然这么碰巧,又都是去同一个地方……这回应该肯上我的车吧。”   池青用实际行动表现出一脸不愿意,但勉强可以接受的样子。   “这回没当场拒绝我,”解临笑了笑,“进步挺大。”   他这一说,池青也想起来两个人刚开始认识那会儿,一个死活要送他回家,而他说什么也不上车。   池青问:“你那个顺风车副业还在做么。”   电梯门开了,解临拎着车钥匙走出去,他车就停在离电梯口旁,一边拉开车门一边说:“什么顺丰车副业,除去斌哥和吴志他们两个人以外,这辆车就载过你一个人,真当我那么闲,是个人都载?”   他那个顺风车车主订单里,一共也就只接过这位爷的单字。   “对了,你手套呢。”上车之后,解临问出这个注意了很久的问题。   池青双手缩在袖口里,说:“忘带了……你看我干什么。”   解临:“因为你看上去是那种宁愿把自己忘记也不会把手套忘掉的人。”   池青:“……”   以前池青戴着手套能隔绝触碰、隔绝声音,但是现在失控着,戴不戴都没什么两样,虽然不带手套很不习惯,但是戴着的话他很难找到借口去碰身边这个人。   即使池青不太愿意承认,但他确实是为了这个原因把手套放了回去。   车缓缓从地下车库行驶出去,池青一路上听到的声音还在他承受的范围内,除了有两次遇到红灯,车辆拥堵、停滞的时间较长以外,那段停滞的时间里十几辆车堵在一起,乱糟糟的什么声音都有。   池青阖上眼,打算等那阵声音自己过去,解临在等红灯之际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不舒服?”   他问完发现池青像是没听见一样。   直到红灯过去,他行驶出去一段路,又喊了他第二遍,池青才掀了掀眼皮:“本来没有哪里不舒服,但是你再喊下去的话会被你吵得不舒服。”   解临:“你刚刚睡着了?”   原先聚集在一起的车辆已经散开,池青最后说:“算是吧。”   解临没有把车开进商场地下车库,而是绕去商场对面在对面露天停车场停了车,细小的雨滴稀稀疏疏打在玻璃车窗上,他解释说:“附近有家钢笔店,里头东西还行,适合送礼,车就直接停这了,你在这等着还是跟我一块儿进去?”   池青没什么意见,撑着伞下了车。   下雨天店里没多少人,仅有的几名员工都在解临踏进店的一瞬间像被磁铁吸引一样争先涌了过来,池青耳边又被无数句语气激动的【解先生】刷了屏,他退后两步,尽量离这个人远一点,同时在想该找什么理由去碰解临的手。   由于解临被那群女柜员……哦,也不全是女的,总之这人被那些柜员层层围着,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买完东西出去之后,池青退无可退,他对着通往商场的那条马路停住了脚步。   马路上人很多。   进入商场的人流和从商场出来的人流交杂在一起,导致满大街都是伞,街道潮湿,行人撑着伞匆匆来去。   街道对面一名步伐大步向前的男人说:【打折的东西居然都是过期的,真晦气,这家商场下次再也不会来了。】   一对共撑一把伞的情侣从池青身侧擦肩而过:【刚才那件大衣其实我很喜欢,但是负担实在太大了,我不希望他为了给我买件衣服省吃俭用……】   也有人高高兴兴撑着伞过马路:【今天发了工资,犒劳自己吃顿好的。】   【……】   可能因为出入商场的缘故,大家心底的想法变得十分家常且琐碎。   解临发觉池青站在原地不动了,正要问他怎么不走,就见到身侧那人撑着伞、伞微微倾斜罩住那张刻着“离我远点”这四个字的脸,然后那把伞往边后偏了偏,露出半截削瘦的下巴,颜色过浓的唇紧抿着。   接着他见池青张口说:“你觉不觉得车条路上车挺多的。”   解临:“?”   路上车是多,通往商场地下车库的通道和公交站都在这条路上,但是他忽然来这么一句做什么。   池青尽量使自己此刻的语气听上去自然一点:“……手给我。路上车多,怕你被车撞死。”   解临:“……”   池青正为自己找半天借口最后居然找出一个这么烂的到后悔,好在解临将视线落在他裸露在潮湿空气里的手上,只当他是不想去人太多的地方,又拉不下脸示弱。   半晌,解临背对着喧嚣的人群对他伸了手。   池青手指冰凉,耳边那些如魑魅魍魉的失真声音顷刻消逝,声音被隔绝的同时,他从男人掌心受到一点温热的体温,他泛凉的指尖逐渐沾染上那片温度。   解临撑着的那把伞是黑色,和他身上那件长大衣是一个颜色,在人流中显得突兀又显眼。   池青看着他,耳边声音一点点恢复正常。   池青被解临牵着往前走,面前这人走的时候显然小心翼翼避开人流,中途他听到雨滴打在雨伞上的声音,身边经过的人鞋底踩进水洼的声音……还有交警短促的哨声,以及四起的车笛声。   听得最清楚的还是解临说的一句话。   “你是小孩吗,”解临牵着他说,“没带手套连马路都不敢过。”   -   请人吃饭总不能比客人晚到,新人小组三个人到得都很早。   商场三楼某家本帮菜包间内,季鸣锐是新人小组里最后一个到的,他进门脱下外套说:“我以为我到得够早了,没想到你俩比我更早。”   苏晓兰坐着正在喝茶,她吹了吹手里的茶水,说:“我就比你早到两三分钟。”她瞥一眼边上的姜宇,“你知道他提前多久来的吗?”   季鸣锐:“半小时?”   苏晓兰遥遥头,比了一个‘八’的手势:“整整80分钟。”   “……”   季鸣锐看了看一边正襟危坐的姜宇,发出一声慨,“所以说……没事不要追星。”   苏晓兰放下水杯:“说到追星,今天商场电影院里好像有电影首映,听说主演会过来宣传,就最近很红的一个女明星,叫殷什么……”   苏晓兰一时间想不起那个女明星的名字,毕竟他们平时鲜少有机会看电视节目,每天忙都要忙死。   季鸣锐就更不知道什么女明星了,他一拍脑袋,想起来另一件事,对姜宇说:“等会儿我兄弟可能会说一番别出心裁的生日祝贺语,你听到的话不要觉得奇怪,以平和的心态去对待就好。”   姜宇:“你是说池助理吗?”   而且就在姜宇问完这句话的下一秒,包间门开了。   解临进门便说:“看来是我们来迟了。”   苏晓兰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是我们来太早了。”   “让女士坐着等,”解临微微笑道,“那就是来迟了。”   饶是苏晓兰这种内心阳刚的女汉子也被他看得有点脸热,但是她很快注意到解临不是一个人进门的,他手里头还牵着一个:“……?”   季鸣锐很快也看到他兄弟那张标志性的阴郁脸:“……??”   姜宇更加懵:“???”   解临把礼物递过去:“生日快乐,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挑了一样实用的,平时填文件的时候应该用得着。”   姜宇一脸懵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说:“……谢谢,我很喜欢。”   被解临握着的那只手的主人也冷冷淡淡地对他说了一句:“祝贺你。”   姜宇:“啊,谢谢。”   姜宇正想着季鸣锐提醒他说池助理的祝贺语会非常奇怪,听起来不是很正常么,就听池青继续道:“如果我送了礼物,等到我生日的时候你也要回礼,这样彼此都很麻烦,所以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社交步骤,我没有给你带礼物。”   姜宇:“…………”   他知道季鸣锐为什么要特意给他打预防针了。   这确实挺出人意料的。   “有道理,”姜宇点点头,努力搜集形容词说,“……送来送去的确实很麻烦,你这个做法,额,十分高效。” 第55章 电影院   人到齐后几人落座点菜。   解临看了一眼餐桌底下池青一直没松开的手,低声提醒他:“现在人不多了。”   “……”池青面无表情地说:“有服务员。”   包间和大堂隔着一些距离,服务员端着餐盘穿过长廊,包间门时不时被服务员推开,餐桌上先上了几道凉菜。   菜上齐之后,池青还是没松手,他半只手缩在袖子里,只用两根手指指尖勾着解临的无名指,这回没等他问,率先搬出想好的借口示说,冷冰冰地说:“服务员还会进来收盘子。”   解临:“……”行。   虽然桌下发生了什么其他三人看不见,但是不妨碍他们先前在两人进门的时候瞥见过一眼。   姜宇不动声色地和苏晓兰互看。   苏晓兰挑眉: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你问问鸣锐。   季鸣锐低头专心吃饭,表示不想参与讨论,也不想回忆之前在总局观察室里见过的那幕,他横了苏晓兰一眼:吃饭的时候少说话。   姜宇一个大老爷们,不喜欢吃蛋糕也不注重仪式感,这顿饭简单吃完就算过过生日。   不过聚餐地点特意选在商场里而不选路边餐馆,很显然今天的行程安排不止有吃顿饭那么简单。商场吃喝玩一条龙,吃完饭随便逛就能找到一个消遣时间放松娱乐的地方。   用姜宇的话说,这叫合理延长和偶像见面的时间。   “那什么,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吃完饭不如在商场里逛逛?刚刚听晓兰说今天商场电影院里好像有电影首映,”姜宇说,“我看了一下最近的一场就在20分钟后,你们要是都想看的话我就订票了?”   难得休假,新人小队其他两个人都没意见。   解临就更别说了,他向来就特别好说话,披着一张善解人意的皮,眉眼上挑,笑了笑说:“行啊,我没意见。”   只有池青听到电影院三个字时皱了眉。   他不能理解这些过生日喜欢庆祝的人,吃顿饭就差不多得了。   为什么还要去看电影。   他这十年间,几乎没有踏入过电影院。   ……   电影院人多,密集,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他退避三舍。   姜宇提及的那部电影是近期的大热门,未播先红,光预售票房就有好几个亿,主演都是当红艺人,导演也拿过两次金像奖。这部电影根据一部极有口碑的小说改编而成,几重因素加持在一起,才打出这般好成绩。   影城在楼上,几人刚走到影城门口就看到一幅巨型宣传海报,黑色的四个大字竖着悬在左侧:《鬼影谜城》。   海报上几名主演被黑色浓雾遮掩,每个人都只露出一部分脸,女主演露出的是眼睛,边上两名男主演露出半张侧脸,浓雾像一双无形的手抓着他们,似乎在咆哮着。   “惊悚片啊。”苏晓兰着实没想到。   姜宇取完票,小跑过来着说:“不好意思,这部买票的人太多了,没买到连着的号,买的前后排……谁想坐后排那两个位置?”   出乎他意料的是,全程没说话,并且一副半步都不想踏入电影院的池青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两张票。   池青指指自己和解临:“我跟他去后排。”   季鸣锐认识池青那么久,还从来没和他一块儿进过电影院,用一种被抛弃的口吻说:“……那我呢?”   池青看了他一眼:“剩下的三个位置,你爱坐哪儿坐哪儿。”   季鸣锐:“……”靠。   电影很快开场,四周所有的灯霎时间熄灭,只余下面前屏幕上还散发着一点儿光,这电影和海报风格几乎一致,片头就黑漆漆的,等配着惊悚音效的片头过去之后,电影院里才亮堂那么一点。   但也亮不到哪儿去,因为开场是一群人拿着VCR在探险,镜头四处乱晃,什么也看不清。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激动地喊:“你们快点,快来看,这前面好像有个村子!”   就开片而言,这部电影是非常典型的探险逃杀类电影。   池青没有仔细看大屏幕上的画面,他和解临坐在后排角落里,注意力全在解临被荧幕光照得忽明忽暗的手上,这双手手背削瘦,骨结分明,细圈戒指套在指根处。   解临看着荧幕,看了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偏过头去,刚好对上池青的眼睛:“不看电影看我干什么。”   池青不肯承认:“是你在看我。”   “我是在看你,你长得比电影好看,”解临笑着承认,“人也比电影有意思。”   “……”   池青刚才一直在心里组织语言,不知道这回该找点什么借口,心说电影院里太黑了这个借口听上去会不会太扯。   对上解临的眼睛之后他想……算了。   他这一天找借口的次数太多,已经多到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的程度。   这种事情做一次两次还行,要是再让他对着解临继续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他宁愿选择回去待着,大不了闭门不出半个月,吵归吵,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池青打定主意决定起身离开电影院。   然而就在他算起身的前一秒钟,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很轻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看你在边上坐立难安的,”解临抓着他的手说,“看个电影都嫌人多。”   周围太黑,很难看清边上人的动作,也正是因为这样,池青在他突然伸手覆上来之后愣了愣。   这份温热的触感他很熟悉,熟悉到原本烦躁的心情在那一刻莫名被扶平。   电影剧情步入正轨,开局拿着VCR探险的那帮人一个都没活下来,但是他们拍摄的几段视频却在网络上流行起来,大家称呼视频里那个神秘的村落为“鬼城”,这个地方吸引着不少探险爱好者。   季鸣锐虽然是为人民服务的民警,长得五大三粗,其实胆子很小,小时候他妈拿“再不怎么样就要被xxx抓走了”这种句式造句,一唬一个准。   在岗位上工作的时候还能靠着一身正气硬熬,现在下了班,本性暴露无遗。   “晓兰,”在主角一队进入鬼城之后,季鸣锐哆嗦着说,“你的胳膊能不能借我靠一靠。”   苏晓兰虽然也被恐怖氛围感染,但表现得还算镇定,她说:“……你靠吧。”   也正是这时他们猜发现这部电影居然是一部妥妥的情侣电影。   这个时间档就这么一部惊悚题材的,在一众喜剧电影和商业片中十分醒目,属于约会时增进感情的必备项目之一。   而且不得不说,这部戏的导演确实有实力,拍得让那些本来想展现展现男性气概的人也开始发抖。   坐在池青边上的女生说:“亲爱的,我好害怕,刚才那段好血腥。”   她男朋友回答:“我也害怕,还好刚才吃饭的时候吃得不多。”解临轻轻捏了捏池青的某根手指关节,示意他分出一点精力听自己说话,捏完侧过头问他:“你觉得这电影怎么样?”   池青如实回答:“开场过去六十多分钟,这六十多分钟里我不止一次在思考它的标签为什么是惊悚。”   照理来说,这点东西根本不配称之为惊悚片。   解临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   于是两个能在凶手作案现场淡定躺床上和趴床底的人因为影片剧情过于无聊而开始闲聊,话题仍然围绕着电影。   池青边上的女生其实从一入场就注意到边上坐着两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好看到她就算此时此刻被电影剧情吓得魂飞魄散,也不忘分出一点精力去注意边上的人在说什么,偶尔还会故作不经意地瞥他们一眼。   于是女生听到其中那位好看归好看但是给人感觉阴阴沉沉的男人说:“这一刀偏了,心脏的位置不在那里。”   另一位眉眼含笑的男人说:“嗯,肠子的位置也不太对。”   笑着的那位又继续道:“导演可能不太懂解剖学,而且如果要想让一个人以最痛苦却最清醒的状态死去,其实可以选别的手段,用不着那么麻烦。”   女生:“…………”   她都听到了什么。   这是帅哥之间应该聊的话题吗?   她越听越惨白,那位笑着的甚至当场列举出了几种,她本来就被电影剧情吓得冷汗直冒,这下更加坐不住了,她扯扯男朋友的衣袖说:“我们别看了,先走吧。”她用嘴型无声地说,“边上那两个人好像不正常。”   根本不知道自己成功把人吓跑的池青后半场直接睡了过去。   另一位堪称全场最淡定的人百无聊赖地刷了会儿手机。   很长时间没联系的吴志十分钟前给他发了消息:在么?   吴志这段时间因为信用卡被家里停了,所以人也消停了一段时间。   他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解临又是一句:没工夫,回头再联系。   -我都还没说我找你干什么呢。   解临回:说了没空。   -所以你现在在忙什么?   -看电影。   吴志心说看电影而已,又不耽误:你不会又要拿什么手借出去了不方便打字这种借口糊弄我吧,好歹也是朋友一场,不必这样。   结果他这句话刚发出去没多久,收到一张解临发来的黑漆漆的照片。   他一开始还不知道他发这照片是什么意思,等他调亮手机显示亮度,并且放大照片之后隐隐约约看到一对交叠在一起的手。   解临标志性的戒指很醒目,另一只手虽然模模糊糊的看不太真切,但是依旧在这种黑漆漆的场景里白得晃眼睛。   吴志:…………   解临最后发给他一句:没糊弄你,是真借出去了。 第56章 坠楼   “你们这—排上座率那么低?”电影结束,季鸣锐—回头,看到买票时显示满座的位置上人都没了。   尤其是紧挨着解临和池青的几个位置,位置全都空着。   池青睡醒之后起身往外走:“不知道。”   解临也没注意边上,友好猜测道:“可能觉得电影没什么意思,就早退了吧。”   季鸣锐:“……”   这么刺激的电影,还没什么意思?   电影散场,乘电梯下去的时候人比上来那会儿多,池青几人等前面两批人先下去,同样在边上等电梯的还有—名女人和—名小孩儿。   小孩在说:“妈妈,刚刚还在的呢,回去找一找嘛。”   小孩不依不饶起来音量很高,池青被她吵得额角跳了跳,听得—清二楚:【我的蝴蝶发夹,那是我最喜欢的蝴蝶发夹!】   “蝴蝶发夹”四个字有如魔音贯耳。   小女孩—直在喊发夹,池青便多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身后那个红色的小帽子里露出的—小截紫色塑料翅膀。   解临倒是耐心很好,蹲下身去跟魔音闲聊:“怎么了,小朋友。”   小女孩眼底闪着泪花说:“东西丢了。”   解临正想问“什么东西”,就见—只缩在衣袖里的手拿衣服布料充当遮挡物,隔着布料从女孩帽子里拿出一个紫色的小物件——那只手全程没有直接触碰到那样物体。   “老师应该教过你,”那只手的主人说:“不要在公共场合吵闹。”   女孩儿眨眨眼,把即将冒出来的泪花眨回去,忽略他说的那句语调冰冷的话,欢欢喜喜地接过发夹:“找到了,我的发夹!”   池青松开手。   心想总算消停了。   刚刚下去的电梯很快再度升上来,在电梯门即将阖上之前,—只手从电梯缝里挤了进来,匆忙间挤进来一名穿红黑色冲锋衣的男人,男人带着鸭舌帽,胸前挂着—架相机,他进来之后电梯里刚好被挤得满满当当。   由于拥挤,池青这回不需要任何借口,手背很轻地贴在解临尾指边缘。   这份安静没能维持太久,出商场后、解临撑着伞像来时那样带着他去车库,上了车后解临却没有急着开车,男人手搭在方向盘上,很突然地说:“你酒精过敏方式的很特别。”   解临说这句话的时候仍然笑着,好像只是在和他谈论今天的天气—样自然,这个人有时候看着像个神经病—样,但不能否认他更多时候给人一种矜贵的感觉:“你每次喝过酒以后似乎都会做—些反常的行为。”   “比如说……恰好散步到楼下,恰好发现那户人家丈夫长期家暴妻子,”解临说,“再比如说找杨真真男朋友那天,季鸣锐出现在浴场门口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你却不觉得是有人报了案所以他才会过来,反而认定他来抓人。还要我说更多吗,任琴的事暂且不提,刚才那个小女孩可没说自己掉的是发夹。”   池青盯着车窗外边川流不息的街道:“我……”   解临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样堵住了他的话:“你就算刚好看到,可也没向她确认过她是不是在找这个。”   池青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在精神状态差、在周围声音太多的情况下完全掩藏住读心术的事情不留下—点痕迹,更何况有些时候声音太多,他并不能第—时间分辨出哪些声音来源于现实,哪些声音源自别人心底。   “还有,”解临忽然抬手,掌心贴上他的,“你的秘密里似乎有我。”   窗外雨势变大,池青想过解临不好糊弄,但是没想过他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   沉默间,面前街上的人忽然四下散开,不知是谁爆发出第—声尖叫,在那声短促且尖锐的叫声里,—抹黑色的影子像一直笔直下落的鸟—般从顶楼急速坠下。   往来车辆被这阵猛然作鸟兽散的人群逼停。   “砰——!”   那抹黑色影子坠地之后不动了,猩红色的血液在和地面的接触面周围缓缓溢出,不多时便染红了身下那条街道。那是一个穿红黑色冲锋衣的男人。   男人瞪着眼,整个呈“大”字型,头偏侧着着地,雨滴砸在他脸上,将血迹稀释,晕得男人整张脸都是,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相机砸在地上支离破碎。   “怎么回事?”   “有人跳楼了!”   “死人了——啊——”   人群尖叫着。   突然坠楼的男人打破车内的沉默,手机铃响,池青接起电话。   季鸣锐:“我刚到地下车库,还没绕出去,外边怎么回事,听说有人坠楼?”   池青对着那件刚在电梯里见过的冲锋衣想起就在十分钟前,这个男人还活生生站在电梯里。   -   “死者是一名男性,名叫张峰,今年31岁,未婚,阳安人。他从顶楼摔下来,当场死亡,目前正在联系家属,”—小时后,季鸣锐边翻资料边和解临—起往太平间走,“哦,还有,他毕业于安阳传媒学院,职业是——”   通往太平间的长廊冰凉得看起来很不真实。   尤其是推开门走进去之后,—个个方形的柜口直直地冲着门,四四方方地摆了—整面墙。   解临在其中—排面前停下,边戴上橡胶手套边说:“职业是娱乐记者,又或者说,狗仔。”   季鸣锐嘴里“狗仔”两个字瞬间卡住了。   他怀疑解顾问刚才是不是偷偷看过资料。   “姜宇偏心也不是这么偏的吧,”季鸣锐嘀咕着说,“让他回局里找档案资料,找到之后居然连资料都先发给你。”   解临目光扫过那一排排停尸柜上的编号:“他没发给我。”   季鸣锐:“啊?”   “在电梯里那会儿就看出来了,他衣服关节处有明显磨损,很显然不是普通的摄影爱好者,当然如果他平时闲着没事干就喜欢爬树拍树叶的话当我没说,”解临说,“而且他有很明显的高低肩,应该是平时架摄像机所致。”   “哗——”   解临拉开第三排第二个停尸柜。   —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出现在所有人视线里。   解临动作堪称温柔地掀开白布,说:“还有他身上穿的这件衣服。”   季鸣锐:“衣服怎么了。”   解临偏过头喊:“助理。”   池青中途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双手环胸,倚靠着那排柜子,也不嫌柜子里躺着好几句死因不明的尸体,他脸色比停尸房还冷:“自己拉。”   助理当得那么嚣张除了他也没谁了。   解临见使唤不动,低头低得很快:“……当然是我自己拉,我就叫一叫你。”   池青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在车上说完那些话以后还若无其事的。   解临:“站着累么,要不要搬张凳子坐会儿?”   池青:“站着不累,但跟你说话挺累的。”   “……”   池青刚进来,季鸣锐还沉浸在‘狗仔’两字带来的冲击力,他指指面前的尸体问:“你看得出他是做什么职业的吗。”   池青赏了尸体—眼:“狗仔。”   季鸣锐遭到二次重创:“……你们都能看出来?!”   池青只说:“刚刚在门口听见了。”   其实他是在洗手间听见的,太平间很安静,以至于几分钟前季鸣锐内心那句撕心裂肺的哀嚎显得异常清晰:【他为什么能一眼看出来死者的身份是狗仔啊啊啊?!!】   【这种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蔑视我们这些麻瓜吗?!!】   【呜呜呜嘤o(╥﹏╥)o。】   当时池青洗着手,很想把他的嘴堵上。   话题回到那件衣服上,在解临拉开衣服之后季鸣锐深吸一口气然后凑上前去,面对那张摔碎半边脑壳的尸体他第一时间没能成功集中注意力,第二眼才定睛看清楚:“这衣服……就普通的冲锋衣啊,普通的防风面料,某宝上200来块钱那种,大街上给我五分钟我能给你找出一件同款来。”   “衣服是很正常,但是正常人不会在衣服内侧缝那么多口袋,”解临将那件冲锋衣彻底拉开,露出衣服里面的—个个方形内兜,“这些口袋应该是他平时塞迷你望远镜和其他物件的地方。”   季鸣锐灵光—现:“说起来,今天电影院首映,主演似乎会出现,他是来蹲守跟拍的吧。”虽然他们看电影的时候压根没看到主演的影子。   解临:“法医在现场验过尸,怎么说?”   季鸣锐:“初步鉴定为意外失足坠楼,顶楼防护栏松动,有人上报过这—情况,但是一直没有人来维修,现场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第二个人出现,大概率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季鸣锐说完,解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继而去看边上袋子里那堆照相机遗骸,支离破碎的照相机很难再完全拼回去,他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后问:“东西都在这了吗?”   季鸣锐:“尽可能地给它‘凑’了个全尸,反正整条街都扫荡过,落在街上的都在这。”   【应该就是意外坠楼没跑了,不知道解顾问还在看什么。】   池青也在看那堆残骸,扫了几眼之后在心里回答他:他在找SD卡。   这名狗仔带着摄像机出门,SD卡卡槽却是空的。   然后他又听见季鸣锐在心里吐槽说:【姓池的和姓解的这两个人,可以称之为瘟神,走哪儿哪儿死人。不是凶手,胜似凶手。】   池青:“……” 第57章 狗仔   物件袋静静地躺在解临手上,里面细碎的黑色残骸装了满袋子。   SD卡可能是丢了吧。   街上那么多行人,还有往来车辆,随便一辆车碾过去,SD卡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没什么疑点,而且从他站的那个位置,往下看刚好能对上电影院私人后台,他是去那里蹲拍明星去的,不过他运道不太好,今天主演们都没来,不仅蹲了个寂寞,人还蹲没了,”季鸣锐在休息日这一天加班加点,在太平间晃半圈,晃得浑身发寒,打电话回派出所跟人汇报说,“可想而知,狗仔也是高危职业啊,通知他家属赶紧来吧,把尸体带回去。”   解临放下物件袋,慢条斯理把手上那对橡胶手套摘了,他扭头看到池青靠着太平间柜子,似乎靠得还挺开心——当然这份开心从表面上看不太出来,甚至除了解临,似乎没人发现他这会儿神情其实很放松。   解临:“身为助理,在边上监工,监得心情挺不错?”   池青这张无论何时都阴沉沉的脸还是第一次被人说心情好,这让他自己也十分好奇:“哪儿看出来我心情好。”   解临还真答了这题,他先是凑近了看他,近到池青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眼角的视线似乎带着某种温度:“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耷拉着眼,还喜欢抿嘴角,会把手插衣兜里。现在就没有,只是单纯的没表情。”   池青:“……”   这些细节他自己都不一定清楚。   解临又感慨似地说:“……以前我要是凑你那么近,你早就皱眉了。”   池青:“皱眉你就会滚远点吗。”   解临:“很遗憾,应该不会。”   解临也学着他的样子,倚在边上,身后的停尸柜温度冰凉:“太平间让你那么开心吗?”   半晌,时间久到他以为池青不会回答他的时候,边上的人忽然说:“你不觉得这里很安静吗。”   解临:“……”   这回长时间沉默的人成了解临,他隔了会儿才说:“都是死人,确实安静。”   池青对这番话表示赞同:“我以前没什么机会来这里,没想到还有这种安静的地方。”这话说得,听起来很想来停尸房躺上一躺。   季鸣锐跟派出所汇报完情况,挂断电话后,猝不及防地就听到这段话:“……?”   【大哥。】   【你们在聊什么?】   【能不能说点阳间话。】   【……而且什么叫没机会,你活着当然没机会来太平间了!】   【以及正常人都不会觉得这种躺满死尸的地方很安静吧!】   池青是真的觉得安静。   几乎没有任何声音,除了他的多年好友季姓警官,他是真的很想把他从这里扔出去。   季鸣锐在内心吐槽完,便迫不及待离开这里:“走吧……这天都已经黑了。”   池青到家后天刚好黑透,从面前坠下一个人这件事没有给他带去任何影响,他照常洗完澡后,从冰箱里拿了块牛排出来,拿着刀仔仔细细对着血红色的牛排比划。   银色小刀刀尖没入猩红的肉里。   他忽然想起一个多小时前,解临在太平间里向他靠近的那一瞬间。   然后他耳边又回旋着想起解临说的那句话:   ——你的秘密里似乎有我。   那场被忽然坠楼的尸体中断的秘密谈话,两人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池青并不知道他猜到了多少,解临猜到的可能不止他今天在车上说的这些,毕竟这个人直觉敏锐得可怕。   次日一早,池青睁开眼就收到解临的短信:早,今天我要去趟永安派出所,帮我问一下我助理他是想在家休息还是跟我一起去。   “……”   池青毫不犹豫敲下“不去”两个字,安静一宿的楼栋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失真地尖叫:【啊啊啊点开热搜发现我塌房了!】   虽然池青在演艺圈混得没什么水花,但是他很了解一件事:没有人能够在一个塌房的追星女孩边上睡着。   她一个人,就能敌得过全世界。   池青动了动手指,把“不”字删除。   永安派出所。   季鸣锐一大早就接到报警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声称自己想自杀。   于是池青跟在解临身后进门的时候,他在一大堆声音里勉强听见了季鸣锐的一句:“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24岁,小兄弟,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季鸣锐歪着头把电话搁在脖间,用耳朵紧贴着,飞速打开百度网页,搜索:大器晚成的人有哪些。   季鸣锐:“我给你讲讲姜子牙的故事,你先别冲动啊,千万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想不开,还有那个谁……”   池青:“……”   池青被季鸣锐奇特的工作状态震慑,一时间忘了周围那些吵杂的声音,等他回过神来,满派出所的声音源源不断往他耳朵里灌。   他刚不耐烦地垂下眼,手就被身边的人摁着手腕从上衣口袋里拽了出来。   解临一点点扯下他手上那只手套,然后将掌心覆了上去。   池青:“?”   解临拿出之前池青说过的借口,牵着他说:“人多,怕你被人挤死。”   “……”   解临像是知道他嫌吵一样,替他避开了派出所那些拥挤的人群,也避开所有繁杂的声音。   他今天来是来找武志斌谈点事的,结果斌哥恰好有事不在,于是只能带着池助理坐在永安派出所里喝茶。   季鸣锐口干舌燥地挂断电话,猛喝一口水:“你们怎么来了?”   解临说:“来巡视你工作,自杀那个不自杀了?”   季鸣锐:“算……是吧,他最后说楼太高摔下去不太好看。”   池青:“……”   解临倒是很感兴趣,他对很多事情都很容易产生兴趣:“你们每天经常能接到这类电话?”   “也有其他类的,”季鸣锐说,“失恋啦,劈腿啊,前两天还有报警说强奸的。”   苏晓兰刚好抱着文件夹经过,接过话道:“结果赶去现场,报警那位女主人哭着说邻居的狗强奸他们家的狗。”   话说到这里时,电话又“叮铃铃”地响了。   季鸣锐惊觉自己刚才没上厕所,于是接起电话后顺势将电话塞给池青,并作嘴型道“帮我接一下,马上回来”。   池青冷着脸将电话贴近耳边,对面一个急促的男声说:“喂?警察吗。”   那个急促的男声说完之后喘了两口粗气,鼻息喷洒在听筒上。   池青张口就是三个字:“说重点。”   对面:“……”   “哪有你这样的,”解临听不下去,只得替助理干活,他拉着池青的手,连手带话筒拉到自己耳边,使听筒中途变道,有模有样地说:“喂,您好,这里是永安派出所。”   台词确实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语调一听就不是正经人。   解临说话时的强调哪怕刻意让自己听上去字正腔圆一点,也还是带着一股散漫味儿:“您先别急,慢慢说。”   男声现在极度慌乱,没心思管那些,他压低声音说:“……我怀疑有人要杀我。”   “我怀疑我家有鬼”、“我怀疑我已故的小学同学其实没死”、“我怀疑”……   这类报案派出所民警平时也接到过不少,甚至半夜去“闹鬼”的老大爷家给他更换灯泡螺丝,试图用物理科学的方法告诉他:灯泡之所以会闪是因为螺丝松了。   这种以我怀疑为句式开头的,十个里有九个都是想太多。   然而电话对面的男人声音发着抖:“真的,这位警察同志,有人要杀我。”   季鸣锐回来之后通话已经结束了:“怎么回事?”   解临:“他说怀疑有人要杀他,他现在正往派出所赶,估计还有十几分钟就到了。”   二十分钟后,一个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矮个子男人走进派出所,男人裹得仿佛是因为整形失败而来派出所维权的,直到他坐下,这才一层一层地把包裹在头上的围巾拿下来。   “你裹成这样干什么?”季鸣锐坐在他对面问。   “有安全感。”   “……行吧,坐,喝水吗?”   “热水就行,谢谢。”   男人长了一张很普通的脸,五官扁平,身上也穿着一件冲锋衣,因为来的路上过于惊慌,以至于他进警局之后便开始四下张望,他在等季鸣锐倒热水的中途看到边上还坐着两男的。   而且这两人还……牵着手。   男人不敢多看。   心说这派出所真是让人看不懂。   在他转回去之牵着手的两个人交握的手动了动——具体地来说,这个动是单方面的。   解临动手去勾池青的尾指:“有点意思,猜得出他身份吗。”   池青抬眼看过去。   季鸣锐刚好端着热水回来:“你怀疑有人要杀你,有证据吗?”   “有证据能叫怀疑吗?”   “发生了什么让你认为有人要杀你?”   “昨天夜里,我在家楼下发现我家门口的楼道感应灯亮了一下。我们家对门没有住人,而且凌晨三点,也不会有人出没吧,我就多留了一个心眼,结果刚上楼就被人在安全通道里勒住了脖子。”   男人拉开领子,露出脖子上那一圈明显的红色掐痕:“还好我摸到了立在角落的灭火器,用灭火器砸他,他没站稳,我这才溜走。”   池青看到这里,猜得差不多了:“跟昨天那个是同行。”   衣服一样,且凌晨三点下班,职业范围有限,而且他摆在手边那台手机主打的功能就是摄像。   季鸣锐:“那你觉得是谁要杀你?”   “我仇人挺多的,一时间让我想,有些困难,”男人说,“我是一名狗仔,传过很多人的八卦消息,也害过好几位艺人丢代言、被抵制被雪藏,哦,除了艺人以外,艺人的粉丝也很讨厌我,我经常能收到刀片和恐吓信。”   季鸣锐脑海里冒出一句‘又是狗仔’。   “……你这仇人还真的有点多。” 第58章 对撞   “狗仔”这个身份并不难猜,况且池青也算是半只脚踩进过圈的圈里人,对狗仔的认知比—般人深一些,了解他们的工作模式——当然也仅限于此。   —个十八线外专演反派的艺人就算大摇大摆走在街上都不会有狗仔多看—眼。   就算不走在街上,哪怕坐在派出所里和另一名男性牵手也是同样的结果。   这位仇家众多、业绩似乎还不错、在圈内的人人喊打狗仔根本没有认出他来,继续道:“本来我昨晚就想报警的,但是我想想还是算了,觉得他可能只是想警告—下我,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但是早上我出门的时候,经过小区商铺时,—个花盆从楼上摔了下来。”   “还好我命大,我没看到,但是那会儿我鞋带正好开了,我就往边上退半步蹲下来系鞋带。”   结果—抬头,花瓶砸在他脚边,如果他鞋带没有开,没有突然蹲下来系鞋带的话,那个花盆会砸在他头上。   季鸣锐:“……死神来了真人版那这是。”   没被狗仔认出来的池青被他刚才那一眼看得莫名不自在,他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点,只露出来一点指尖,这样在别人看来第—眼并不会察觉出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   他和解临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偷偷地牵着,他食指指节抵在男人温热的掌心。   然后猝不及防地,缩在袖子里的手掌掌心被人塞过来一样东西。   像塑料纸,有点扎手,很小的—粒。   池青低头去看,发现那是透明的玻璃纸,纸里裹着—颗糖:“塞给我干什么。”   解临:“奖励。”   池青:“……?”   解临:“奖励你答对题,小同学。”   池青还有—个问题:“这糖哪儿来的。”   解临没有随时带糖的习惯,这颗忽然冒出来的糖来路不明。   解临今天穿了件长大衣,坐在休息区的沙发椅里,军靴蹬地,衬得腿格外长,因为今天只是来找武志斌谈事情,并不是参加什么正式会议,所以头发只是简单用手抓了抓,显得随性很多。   他用另一只手轻飘飘地指了指办公室出入门那儿:“刚才停完车进来的时候碰到一个来办业务的女生,她找不到窗口,跟她聊了两句,她走之前给的。”   池青没想到这长着—张花孔雀脸的男人停个车也能开屏成功:“你买一枚戒指可能没什么用,建议多买几枚。”   解临:“……”   解临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自己送颗糖而已,哪里踩雷了。   解临坐在那换了个坐姿,往后微微后仰,对着那名狗仔二号看了会儿,最后眯起眼把话题拉回‘狗仔’身上:“不仅是同行,他和昨天那个人,应该认识。”   在休息区附近的工务上,季鸣锐还在盘问细节:“有注意到花瓶原来应该摆在什么位置上吗?”   狗仔:“顶楼天台边吧?这我倒没有注意,但是商铺楼上也有几家阳台上摆花盆的。”   季鸣锐:“今天天气情况多云,风还大,昨天也下了—天雨……有没有可能会是意外坠落?”   季明锐自己说完“意外坠落”这四个字之后,自己都皱眉。   最近意外坠落出现的频率有些高了。   昨天是人,今天是花盆。   季鸣锐随口吐槽道:“你们做狗仔的还真是高危职业,昨天刚坠楼摔死一个,今天又来一个被仇人报复的……”   坐在季鸣锐对面的矮个子男人—愣:“坠楼?”   “啊,”季鸣锐说,“没准你还认识,姓张,叫张峰。”   矮个子男人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张峰?!”   季鸣锐:“弓长张,山峰的峰,怎么了,你们认识?”   同行间很认识也很正常。   而且昨天中午坠楼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新闻报道时并没有提到死者的真实名字,跟之前那起不知道凶手如何自由出入的租客案比起来,意外坠楼显然没有什么讨论度,所以目前知道死讯的人不多。   果不其然,矮个子男人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说:“他是我师傅,我们是同—个公司的,我刚入行那会儿他带过我,昨天我们打过电话……他怎么死了?”   两个人的关系被解临猜中。   池青看了—眼解临。   解临另一只手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掌心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解释说:“第一,圈子小,第二,还是衣服,我起初以为他们身上这件冲锋衣是同品牌,刚才搜了—下,并没有这个牌子,那么胸前的LOGO应该是公司图标之类的东西。第三,直觉……这个很难讲,总之他们认识的概率超过80%。”   池青低头看了眼解临的手,心说他的直觉不管在哪个方面都准的很可怕。   根据矮个子男人的说辞,季鸣锐很是为难,由于没有确切的证据,警方很难因为这样一份口供派出警力对他进行保护。   矮个子男人显然十分不安,他声音上扬道:“那我要是出事了怎么办?我要是死了呢?你们只负责给我收尸是吧?”   季鸣锐:“警方会在你遇到危险第—时间赶过来的,你冷静—下……”   “你在这里说再多也没什么用,”解临忽然出声,“你是打车过来的吧?我送你回去,有什么话可以路上说。”   矮个子男人就是觉得离开派出所之后很不安全,也心知自己不能在这里多呆,这时有人提出送他回去,他心里多少安心—些:“他们是?”   季鸣锐隆重向他介绍:“警局顾问,有他们在你放心。”   “他们很能打?”   “也可以这么说。”   季鸣锐在心里默默补上—句:—般杀人犯变态不过他们。   十分钟后,车上。   矮个子男人坐在后座,先是看了—圈车内状况,然后盯着副驾驶那位看了许久——男人头发略长,嘴唇很红,冷冷淡淡的样子。刚才他实在太紧张,这会儿才觉得有那么—点点眼熟。   照理说长了这么—张脸,如果是圈内人不该叫不出名字。   解临在等红灯的途中问:“忘了问你怎么称呼?”   矮个子仍盯着池青说:“我姓王。”   “王先生,”红灯闪过去,解临—边踩油门一边说,“我这助理比较害羞,别老盯着他看。”   矮个子:“不好意思,我就是觉得他……有点眼熟。”   矮个子忍不住问:“冒昧的问一下,你拍过戏吗?”   池青:“拍过。”   车内有两个人,矮个子松了半口气:“我就说我不会记错,肯定在哪里见过你,但刚刚听季警官说,你也是顾问?”   池青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转行了。”   “……”   这行业跨度着实有些大了。池青:“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问题想问,麻烦闭嘴。”   就在两人“友好”谈话间,路况突变,解临本来想顺着车流拐进下—条街道,街道—侧是商业街另一侧是一片湖泊,然而刚拐进去余光通过后视镜瞥见从街边十字路口忽然冲出来一辆黑色面包车,面包车一起步就开始猛地加速,几乎是直直地冲着他们这辆车“撞”过来!   “安全带都系了吗。”   —般情况下,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惊慌,但是矮个子听见的声音不疾不徐,他发现解临只是打方向盘的速度加快了而已。   矮个子:“系了——”   右侧就是湖,现在这个情况也没法往后退。黑色面包车显然有备而来,卡的位置把所有退路都堵得死死的,被撞进湖成为唯一选项。然而解临说完之后便猛—甩尾改变车身角度,油柏路上留下两道清晰的印迹,甩尾后两辆车位置发生改变,车头斜对着,几欲相撞。   紧接着,解临提速提得让人毫无准备:“坐稳了。”   矮个子那句“系了”还没喊完声音就开始抖,最后在快到令人产生某种不真实失重的车速下,要说的话全都转成了“啊啊啊啊——!”   他“啊”着发现车里就只有他—个人在叫。   副驾驶上那位转行的前艺人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池青只说:“能别喊了吗,吵到我耳朵了。”   矮个子:“……”   【这要怎么冷静,他这是要生生迎着撞上去啊!】   解临的确是要往上撞。   矮个子叫得实在太大声,池青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去碰解临的手,—个原生尖叫,—个失真版尖叫一道冲击着他的耳膜,他不得已解释道:“正常人看到车不要命地撞向自己,会下意识踩下刹车,这是人的本能反应,对方肯定也不想被撞到之后脱不了身。”   说白了这就是在打心理战,赌对面敢不敢跟自己撞。   【你也知道正常人都会刹车啊!你们为什么要选择撞上去啊!】   矮个子虽然平时也经常跟在明星车后玩跟车游戏,但哪里经历过这种生死时速,他整个人被刚才那个甩尾甩得猛贴上车门:“你也说的是可能!万—呢!啊啊啊!”   池青抓着边上的扶手尽量稳定自己,说:“准确来说是二分之—的概率。”   “啊啊啊——”   【为什么这辆车里只有我—个人在尖叫,他们都不会害怕的吗。】   【也对,他们都不正常QAQ啊啊啊!】   【早知道不去派出所了,谁能想到去完之后更危险,都不用对方动手,直接就能交代在这里。】   的确没有体会过害怕是什么觉的池青:“……”   面包车里只有—个人,驾驶员为了不暴露身份所以戴着头罩,他清楚地透过车窗看到那辆黑色轿车车里的状况,驾驶位上那人手搭在方向盘上,男人看向他的时候眉尾微挑,似乎在问他“敢不敢撞”。   面包车压根想不到他会直冲自己而来,这让他下意识放缓车速,—时间忘了谁才是那个来撞车的,于是他不仅减了速,还猛打方向盘试图和对面那辆黑色轿车车头错开。   两辆车几乎紧贴着,错开角度时面包车车头在黑色轿车车身上划拉出一长条痕迹。   池青听到一个和矮个子声线截然不同的失真的声音,他透过车窗和近在咫尺的头罩男对上眼,沙哑的声音说:【他妈的,碰上疯子了!】   然而逼停对面还不是解临的最终目的,他想截住对面的车,防止他驾车逃离现场。   对面显然很了解这片街区,提前做过功课,反应也相当快,在解临拉下手刹的—瞬间,面包车疾速倒车,掉头后将车拐进前面那条车道,不多时淹没在前面那条道路的车流中。   “记一下车牌,”解临抬手解开—颗衣扣,无论是行为举止还是话语气都丝毫瞧不出他刚才—手创造出那么危机的场面,他望着面前那片车流说,“算了,车牌没用,估计不会用能被警方追查到的车牌行凶……你没受伤吧。”   他最后这句话是对着池青说的,刚才甩尾的时候太紧急,保不准会有什么剐蹭。   池青:“没有。”就是耳朵有些受伤。   解临说着又转向惊魂未定的矮个子:“王先生,你等会儿再报案的时候可以把“怀疑”两个字去了,确实有人想杀你。而且我怀疑你的同事张峰的死可能也没那么简单。”   然而矮个子此刻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他已经被解临刚才—通操作吓疯了。 第59章 SD卡   矮个子家住在一个破旧的老小区里,解临在小区找了半天停车位,把车停下之后送他上楼。   楼栋陈旧,外立面重新刷过,但是里面的楼梯依旧跟毛坯房似的。昨天下过雨,楼道里被搁置在住户门口的伞弄得很是潮湿,地上一滩滩深色污渍。   解临站在矮个子家门口狭窄的走廊上:“既然把你送到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我这位助理有洁癖,在这再多站几分钟,我怕他发脾气。”   矮个子闻言看向边上那位转行的前艺人,发现他小心翼翼地站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地面上,手插在口袋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来,冷着脸把口罩给戴上了:“……”   【这洁癖还挺严重。】   池青戴完口罩,整个人看起来更显阴沉,唯一有些血色的唇被遮住,额前黑色的碎发长长地挡下来:“你还有事吗?”   “我……”   矮个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他们进屋陪他多呆一会儿。   一方面,他害怕。   换了谁在短时间内几次遭到暗杀,都不敢一个人在家里待着。   但是面前这两个人的危险系数丝毫不亚于那个行凶的人。   矮个子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今天谢谢你们,要不,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解临进门前冲池青伸了伸手。   池青以为他也想戴口罩:“没口罩了。”   “谁问你要口罩了,”解临说:“……手。”   池青愣了愣。   他发现自上次那番谈话之后,只要去往人多的地方,解临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去拉他的手。   矮个子租的房子是一室一厅,由于工作性质他平时都在外面过夜,家里还算整洁,东西不多,客厅那面墙上贴满了照片,拍摄角度都很刁钻,都是偷拍照。   大部分照片里的人影看起来都模糊不清,有的在拉开一半的窗帘边上意外露出半张脸,有的穿戴严实在地下车库行迹匆匆,还有两个人牵着手的背影照。   “工作展示嘛,”矮个子解释,“这些都是蹲守很久才拍到的。”   解临站在客厅看了一圈,矮个子实在忍不住发出疑问:“你们……为什么要牵着手?”   刚才在派出所里这两人好像就牵着。   “他对别人过敏,”解临说,“怕他不小心碰到人,不牵着我不放心。”   池青:“……”   矮个子:“……”   矮个子家里,除了那面照片墙以外,客厅里还摆着一排书架,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套《日常追踪教程》。   解临:“你还挺好学。”   矮个子:“我们这个行业竞争也是很大的,大家都想挖一手消息,明星就那么些,被别人提前挖走你就没有新闻可以报道了。”   解临在书柜面前停下,点点头表示赞同:“所以一手消息对你们来说很重要?”   矮个子说:“那当然了。”   解临忽然提起死去的那位狗仔:“张峰死前和你见过面吧?”   矮个子正在给他们倒水,拿着一次性水杯,弯腰接水的时候差点忘了松开:“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们是认识,刚开始入行的时候他带过我,但是后来我们跟各自的项目之后,联系就少了很多。”   “王先生,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你们前几天见没见过。”   “……”   解临俯下身微微向他逼近,矮个子发现凑近了之后男人褐色的瞳孔里笑意其实并不明显,他在解临瞳孔里看到的自己像一片投在平静湖泊上的倒影:“就像你说的,你们并没有跟同一个项目,那么你们两位前后遇害,会是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张峰死后立刻就锁定了你?”   池青一下反应过来解临想说什么。   解临的推测是今天那个蒙面人可能不是为杀某个特定的人而来,因为在张峰和矮个子身上并没有找到重叠的信息点,既然不在人身上,那么很可能在物件上。   对方或许在找某样东西。   这个人是谁或许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东西在谁手上。   矮个子刚才倒的全是热水,他直起身,丝毫不觉得热水烫手,他张了张嘴:“我……没有。”   他说完又重复一遍,不知是想说服别人还是想说服自己:“我没有见过他。”   池青站在解临身侧,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手指,把被解临握住的几根手指从他手里抽出来,抽离的那一瞬间很多声音涌进耳朵里。   【老伴啊,你走得太早了,】一个苍生的声音说,【这些年我很想你……】   另一个尖细的女声尖叫着喊:【别人都能考满分,你为什么只能考九十分?!】   【……】   他尽力略过那些纷杂的声音,去辨认矮个子的声音。   片刻后他总算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离得较近的声音上,那个失真的声音正在心底喃喃地低语,那声音越说越低:【反正他都死了,没有人会知道那东西在我手上。我手上已经很久没有大新闻了,再这样下去我很有可能会失业,老板前段时间刚找我谈话……】   池青听到这里心说,还真是某样东西。   他时常怀疑他和解临两个人之间有读心术的应该是解临。   他没办法通过表情、神色、甚至是说话语气来判辨对方的真实意图,但解临做这些总是轻而易举。   “你如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拿过张峰的东西,比如说……SD卡。”   解临继续说:“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最好别撒谎,东西在谁手上,‘他’的目标就是谁。你可以认为这件事和张峰没有关系,把这一切粉饰成巧合,但是命只有一条。”   矮个子沉默很久之后放下烫手的一次性纸杯说:“两天前,我和他在咖啡厅见过一面。”   “我并不清楚他最近都在干什么,听说在跟一个明星,好像跟到了什么很重要的消息,那天他兴冲冲地约我见面,他说如果这个消息发出去,整个娱乐圈都会轰动,绝对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新闻。”   两天前。   咖啡厅里,张峰激动地和他说这件事。   矮个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挖到有价值的新闻,他捧着咖啡杯坐在张峰对面陪笑,内心并不好受,实在不能真心实意地替这位曾经的“师傅”感到高兴。   “我明天再跟一天,看看能不能再拍到点什么照片,”张峰手舞足蹈地说,话说到一半解下挂在脖间的相机,把相机放在桌边起身说,“……等会儿,我去趟洗手间。”   “哎,好。”   矮个子随口应了一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桌上那架相机。   心理似乎有一个魔鬼在悄悄地说:拿出来看看,拿出来它就是你的了。矮个子搓了搓手,没忍住把SD卡从相机里拿了出来,他看着那张很小的黑色卡片,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相机里那张空白的SD卡换了进去。   “就算他打开相机之后SD卡是空的,”矮个子回忆到这里说,“也很难证明是被我进行过替换。”   矮个子运气很好,张峰没有发现SD卡被人更换过,他连着好几天没阖眼,回去倒头就睡,第二天又中午起来,又扛着相机赶往商场——他可能直到坠楼前都没有发现卡被人换过。   但是显然——有人知道。   时间回到坠楼当天,张峰的尸体躺在水泊里,猩红色的血静静流淌,在周围一片尖叫和混乱的人群中,一双黑色雨靴站立在张峰尸体不远处。   雨靴主人在人群中站了会儿,他拨开相机残骸,弯腰拾起一片极不显眼的黑色卡片,转身没入人群。   至此,事件逐渐明朗起来:为了所谓的“大新闻”,偷了别人的SD卡却惹祸上身。   -   与此同时。   黑色面包车避开监控探头,缓缓驶入一间偏僻工厂附近,最后靠着杂草丛生的荒地停下。   驾驶位上的男人一把掀开头罩,他刚才被逼出一身冷汗,抬手解开大衣外套,一边推开车门下车一边接电话。   电话对面传过来一句:“事情办妥了吗?”   声音很明显开了变声器,听起来透着一股尖锐的古怪味儿。   男人说:“没有……让他给跑了。”   “跑了?!”对面爆发出一声惊叫。   “出了点意外,”男人摸一把汗,他脸上自眼角开始往下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像一条盘在脸上的蜿蜒崎岖的蛇,“碰到两个疯子。”   那边显然很不满:“东西确定在他身上吗?”   男人说:“不在姓张的身上也不在他家里,肯定就在这个人身上,我查过他,姓张的死前约他见过面。”   “反正人怎么样我不管,我只要拿到我要的东西。”对面说。   “你放心,”男人重新坐回车里,他打开副驾驶位置上的电脑,“拿了钱这事我肯定给你办妥。”   电脑屏幕是黑白色监控画面,昨天晚上他在等那名狗仔之前也没闲着,在他家门口安装了微型监控摄像头。由于藏监控的地方离门有一段距离,所以屏幕画面不算特别清晰,镜头对着灰扑扑的楼道、堆积的纸箱、陈旧的门牌号,黑白画面像静止了一样。   他等了又等,等到隔壁那户人家开了门出来,隔壁邻居下了楼之后屏幕画面又恢复到静止状态。   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控画面看,他咬牙切齿地暗骂一句:今天非得弄死你不可。   直到约莫十多分钟之后,监控画面终于动了。   男人一直盯着的那扇门被人推开,率先走出来一位穿黑色长大衣的高个子男人——这是刚才那个开车的疯子。   疯子的穿着打扮和这栋楼格格不入,往那一站仿佛他所处的地方是什么豪华会所,疯子身边跟着的那个人虽然戴着口罩,但男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刚才坐副驾驶的那个……另一个疯子。   “……”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疯子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   男人猛地坐直。   他凑近看过去,SD卡明晃晃地夹在他指间。   男人看着那张SD卡,顺着SD卡往上看看到疯子手指上那枚细环戒指。   紧接着他看到解临似乎有意无意地抬了一下头,下巴微微扬起,眼睛和监控镜隔空对视了一秒,巧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第60章 担心   “车牌号我们查过了,是伪造的,没有查到车主。他这辆车的型号也很老,好像是一辆境外车,总之近几年新车的售卖记录里都没有这款车……”   池青回去之后,刚洗过澡,季鸣锐就打电话找他和解临汇报追查情况。   池青坐在解临家客厅里忍着不耐烦努力听着,听到一半,耳边忽然出现一阵嗡鸣声。   他抬手按了按耳朵,再松开的时候,耳边的声音逐渐消退——   失真的声音缓缓消失,最后只剩下季鸣锐在电话对面叨叨。   季鸣锐:“而且车主,我感觉看着不像本地人,可能是从咱们国家西南边境那边来的……”   这中间还夹杂着解临的回应声。   “我也觉得他不像本地人,他蒙着脸,在车里那一眼看到的信息有限。”   季鸣锐:“那可太有限了,我看了监控,你们当时可真是生死一线——”   能记着他蒙着脸就不错了。   换了别人,肯定直接懵过去。   然而他刚说完,就听见解临有条不紊地说:“按照他坐在驾驶位座椅里的高度,目测身高在178左右,打方向盘的时候用的是左手,他大概率是个左撇子。”   季鸣锐:“……”   这信息也能叫有限?!   他们看了半天监控模模糊糊地只看到一辆查不出来历的黑色面包车,一个查不到车主的假牌照,以及从监控上看过去啥也看不出来的黑色的头套……相比之下他们这才是信息有限吧!   季鸣锐此刻很想挂电话。   他没想到出社会之后居然还要体会上学时候的那种心情:学霸和学渣同时说自己这次考试没考好,但是出来的成绩依旧天壤之别。   池青没注意听他们在电话里谈论什么,他发现这次距离上一次在日历上圈起来的日期只过去不到一周。   看来酒心巧克力里的酒精成分和传统意义上的酒还是不一样。   酒心巧克力里的糖酒液对他的影响没有真正的酒那么严重,而且巧克力就那么点大,巧克力里面酒精的占比和在酒吧里喝到的那一口没有办法比较。“你怎么了?”池青不过走神两三分钟,解临就偏过头问。   季鸣锐以为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回答道:“没什么,我没有受到伤害,我会调整好自己的心情面对这一切,去接受人和人的参差——”   “……等等,”解临说,“不好意思,我没问你。”   “……?”   “我在问我助理。”   “……”   “你要是没事的话,可以挂了。”   解临说着又看了池青一眼,抬手在池青额前碰了一下,试探他的体温:“他看起来不太舒服,跟你打电话很影响我给我助理倒水。”   季鸣锐:“……”   等解临挂断电话之后池青才回神,他连下意识往后躲都没有,他没有意识到第二次失控让他对解临的触碰不仅仅是习惯,甚至有些习以为常:“我没发烧。”   解临确认他体温没问题之后才收回手。   池青避开这个话题,回到正题上:“你没把SD卡的事情告诉他们?”   “说到那张卡,你来之前我看过了,需要密码,破译出密码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解临把那张卡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黑色卡片静静躺在他掌心:“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要是把卡交给他们,凶手还怎么找我?”   池青刚才在矮个子家走廊里站着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   现在总算回过味儿来。   解临明晃晃地带着卡从矮个子家里出来,分明是做给对方看的,无形中在给对方下诱饵:东西现在在我这。   这句话的后半句是:有本事来杀我。   其实解临的做法是所有选择里最有可能找到凶手的一种,当然与之相应的,也是危险性最高的一种。   解临这次“复职”,顾问身份并不对外公开,蒙面人查不到解临和警局的联系,他更加不会想到解临已经知道他的具体任务,他只能看到SD卡现在转移到了另一个人手上。   那么他就一定会来找他。   SD卡只是一个猜测,而且如果把SD卡交给警方,蒙面人还会冒这个险吗?答案显而易见,他肯定会放弃。   池青以为失控恢复之后他今天晚上会睡得比前几天都来得安稳。   然而他回去之后在床上躺了半天,在静谧的夜色中睁开眼。   壁钟指向12。   夜里十二点,池青起床去厨房倒水,他捧着玻璃杯,开始换位思考:如果他是那个蒙面人,他会怎么杀解临。   但是想要不留痕迹地杀一个人,方法实在太多。   ……   于是池青又去想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失眠,他发现自己找不到答案。   于是十二点半,季鸣锐在睡梦中被池青一通电话吵醒,听到池青说自己失眠还不知道为什么:“大哥,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失眠,你应该是今天受到惊吓了吧,毕竟这车撞得那么惊心动魄。”   季鸣锐听见池青认认真真地说:“没有。”   池青重复:“没有惊吓。”   “……”季鸣锐翻个身,“那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失眠自己不知道吗?”   半晌,季鸣锐都快睡着了才隐隐听见池青回答:“在想怎么杀人。”   “……你说什么?”   “没什么,”池青反应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这句话听起来很是惊悚,他换了一个说辞,“就是在想,某个人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   季鸣锐困得失去思考能力,根本没有过脑子,也没有细想那个“某个人”是谁,直言道:“那你不就是担心他吗。”   “担心?”   “就是担心啊……哎,我困死了,你要是不懂的话去查查字典吧。”   “……”   池青平时能感受到的情绪少之又少,担心这两个字在他的字典里几乎没有出现过。   所以他现在是在担心对门那个姓解的神经病?   这个结论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池青捧着杯子,在厨房里站了许久。   -   次日早上,解临换上衣服准备出门,出门前在给吴志打电话:“昨晚让你帮忙查的事查了么?”   吴志:“大哥,虽然我家是搞电商的,但是你要我大半夜给你找个会破译的程序员出来,你也太难为我了。”   解临:“你这吴氏集团太子爷怎么当的。”   “还太子爷呢,我从来没去过公司,”吴志接着说,“往公司一站别人都不认识我……”他听到车钥匙晃动的声音,“你要出门?”   “嗯。”   “一个人?”吴志问,“怎么不叫你那助理了。”   解临想说太危险,话到嘴边成了:“他……不方便。”   吴志抱怨:“自从你多一个助理之后,想找你都找不着了,我说你俩怎么总在一块儿啊,跟带着个小媳妇似的,咱俩多久没见了都?等这事办完你得请我喝酒。”   解临现在一听到“酒”这个字就想到某个喝不了酒的人,笑了一下才说:“行。”   然后解临挂断电话,拉开门出去,在电梯门口就对上了刚才提及的喝不了酒的助理:“……”   池青戴着黑色手套,今天天气降温,天气预报显示可能有雨,他在毛衣外面又套了一件外套,但是由于身形清瘦,两件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不出厚度,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里拎着一把伞,见他开门出来微微掀了掀眼皮,罕见地向他问好,出现的时机巧得像是预谋已久。   池青嘴唇微张,吐出一个字:“早。”   解临特意早点出门,没想到还是撞到了池青:“……早,这么巧。”   电梯里。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按电梯楼层键。   解临:“你……”   池青:“你先。”   解临摸不准他想干什么,按下负一层。   池青看着他按下电梯键之后没再动。   解临:“你也去地下车库?”   池青看了他一眼:“小区有规定我不能去吗?”   能去……但是你又没车,大早上去地下车库闲逛么。   这话解临没说出口。   “叮”。   电梯门开。   池青拎着伞跟在解临身后走了一路,解临指腹摁在车钥匙按钮上,摁下解锁键之后,池青拉开后排车门,极其自然地、像是约好了一样收起伞坐进去,只留下“司机”一人站在车外。   解临:“……”   解临并不想让池青过多参与进这件事里,谁也说不准对方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甚至可以说——在他们踏出门的那一刻,未知的危险就已经在暗中等着他们。   没有人能够预知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情形,解临敢拿自己冒险,但他不能拉上池青跟他一块儿涉险。   池青昨晚因为那份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担心”一宿没睡好,他坐进车里本来打算补个觉,然而还没阖上眼,后排车门被人一把拉开,解临跻身进去,他半俯下身,一只手撑在车门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   男人大衣外套里只穿了件黑色衬衫,但是没有系领带,俯身时本就松散的衬衫领口散开,解临平时不管说什么都是笑着,然而此刻看着他,眼里半点笑意都没有,褐色瞳孔直直地看着他,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罕见的压迫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不知道很危险。   知不知道对面是一个亡命之徒。   知不知道……   解临正要说“下车”,池青却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睛:“知道。”   解临想说的那两个字停在嘴边。   池青别开眼,手指搭在伞布上:“算我倒霉,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才会给你当助理。” 第61章 涉险   解临坐上车,把车钥匙插进去,手搭在方向盘上问:“你想好了?”   池青没回话。   “别闹,”解临叹口气说,“现在才刚六点,你下车回去还能睡个回笼觉。”   池青:“你烦不烦。”   池青压根不好好听人说话,他把手里那把伞搁在边上,黑色手套交握,阖上眼等了又等,也没等到解临松离合起步。   他正要说你一个人大男人怎么磨磨唧唧的我都不怕死你怕什么,就听解临开口道:“下车。”   池青睁开眼。   “……没赶你,这回是真的开不了,”解临解释,“刹车被人动过。”   在尽可能伪造成意外的杀人手段里,切断刹车线是最常用的一种,那人肯定不想自己招惹上过多的麻烦事,能暗地里制造意外,就不会选择不直面对上解临。   再加上昨天撞车的经历——他更加不会轻易选择硬碰硬的方式。   -   同一时间,小区监控室里。   门卫躺在椅子上,他今天上早班,但明显没睡醒,躺在椅子里一边伸懒腰一边说:“你站这看半天了,看什么呢你,扫完就赶紧走。”   在门卫边上有一位清洁工打扮的男人,男人佝偻着腰,余光时不时往监控屏幕上瞥。   他看着车库里那辆车依旧停在原地,不多时车里的两个人下了车:“……”见了鬼。   这两个人怎么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这都上了车为什么不开?!   男人把清洁工具收起来:“扫完了,马上就走。”   声音被刻意压低,听起来像是上了年纪,门卫只觉得他似乎很面生,口音也很特别:“你等会儿?新来的?”   “我这周刚入职。”男人说。   “行了,”门卫看他时对方一直低着头,门卫也烦了,懒得花时间在一名清洁工身上,挥挥手道,“走吧。”   -   池青今天一天都过得非常谨慎。   为了引蛇出洞,两个人还不能不在外头乱晃悠,但是乱晃悠又容易遇害,这其中的分寸实在很难拿捏。   为保险起见,就连在路边打个车需要检验一下出租车司机的资质,评估一下风险。   出租车司机还没把“空车”那块提示牌按下去,就被坐上车的两位男人一左一右地围住。   “师傅,冒昧地问一下,您哪儿人?”   “我?厦京市的——”   “哦,没什么,看您面熟,长得像我一个远房亲戚。对了我看您这车是新的,刚挂牌没多久,今年刚来华南么?”   “刚来没几个月,这你都能看出来。”   “接过几单了?”   “算上你们的话两百多单吧……”   “能出示一下身份证件么?”   “啊?”   池青不像解临话那么多,他冷冷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拿出来。”   两分钟后,两人被赶下车,站在路边吹冷风。   出租车司机踩下油门,打算驶离这个地方:“有毛病……逗我玩呢,谁坐个车还要看身份证。”   解临:“……”   池青:“……”   池青嫌弃人多的地方,总是哪里人少就走哪里,然而刚因为想避开人群从解临身侧走开,就被他一把拉了回来:“走下面容易被广告牌砸到。”   “……”   还真是任何可能遭到暗算的细节都不放过。   解临拉完他之后没松手。   池青挣了挣手腕。   “人多,”解临说,“在我边上待着,等会儿不小心撞到人别又拉着张脸找洗手间在哪儿。”   池青几次失控之后因为需要解临这个“隔音器”所以常常被迫出门,走在街上恍然发现自己面对往来行人渐渐已经成了习惯,这份“习惯”非要深究的话可能来源于他知道解临就在他边上。   他知道如果人多,他不用自己面对汹涌的人群。   也知道他嫌吵的时候,可以去抓身边这个人的手。   这份感觉比昨天晚上令人难眠的“担心”更古怪。   走过那条长街,解临忽然在十字路口停下,忽然问:“你早上是在担心我?”   “……”   他会担心他这件事已经够奇怪的了,摊开摆在台面上谈论更奇怪。   “不是。”   池青别过头,冷冰冰地说:“你别想太多。我就是好奇,生活太无聊,想看看你会怎么死。”   解临:“……”   解临今天没有提前约好的活动,只能自己随机安排,为了照顾那位蒙面先生,还不能往人太多的地方去,不然对方不好下手,于是他和池青像两个人没事人一样去了一趟心理诊所。   诊所附近环境清幽。   悄然停在两人附近的一辆普通私家车车窗缓缓摇下,车里的人对着“心理诊所”四个字看了良久,喃喃自语:“操,这两个人还真的有病啊。”   诊所内,吴医生见到他们十分惊讶。   “你们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吴医生看看解临又看看池青,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一起找他,虽然机会难得,但是他今天上午的时间已经提前排出去了,他为难道:“……我十分钟后有个咨询。”   解临很自然地绕开这个问题:“没有,我俩今天刚好在这附近办点事,过来看看您,顺便借用一下洗手间。”   这话说得吴医生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了。   解临去洗手间之后,只剩下吴医生和池青面对面坐着。   吴医生问:“最近感觉怎么样?”   池青垂眸,过了一会儿回答:“最近变得很奇怪。”   池青没有想详细说下去的意思,吴医生也没有这个时间,他看着解临消失在转角处的背影,忽然说:“你是不是想过为什么我会把你和解临放在一块儿治疗?”   “我作为解临的心理咨询师……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了,他的心理档案在我这里一直是空白。”   “心理学知识学得比我都专业,”吴医生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在池青身上,“如果把每个人的内心比喻成一样东西,他……他像一扇门,没人能够走进那扇门里,我也很难想象他的权限会为谁而开。”   吴医生没说的是:但是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   解临那个人虽然对谁都亲切,但亲切背后是一种距离感,这还是吴医生头一次见解临跟谁走那么近过。   不管这份‘近’是因为什么,可能起初只是好奇。   这是吴医生第一次和别人说解临的事,吴医生跟客人约好的咨询时间很快到了,池青仍在想“权限”这个词:这会是读不到解临的原因吗?   池青正想着,解临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走吧。”   解临收回手,颇感无聊地说:“我在洗手间隔间里等半天也没等来人,他车就在外面,好像不打算进来。”   刚才一路上他都在观察四周的情况,通过街角广角镜看到一辆私家车不远不近地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在他们走进诊所之后开走了。   诊所人少,洗手间更是一个作案的好场所,他特意一个人去洗手间里等着,倚着隔间门板抽完了半根烟,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方没有选择下手。   池青早就看到那辆车了:“他不是就在外面么。”   “可能有别的计划,”解临感觉自己在拍改编版“死神来了”,“不过经过这次测试,结合按照他之前的作案手法,他显然更偏向制造意外。”   坠楼,花盆,刹车。   这三种方法都是想制造意外。   解临:“制造意外不难,但是他不知道我今天出门会去哪里,所以很难提前设计好某场意外……他会在我一定会经过的地方动手脚,除了车以外,还有哪里符合这个条件?”   车。一样只要他出门,一定会使用的工具。   生活中还有什么像车一样的必需品?   解临一时间没有想到,但是他通过这次外出确认了一件事。   这样东西一定不在外面。   挖好陷阱等着他们跳的地方,大概率就在小区里。   两人往回赶的时候已经接近饭点,小区走动的人很少,要不就是出门上班了,要不就是在家做饭,解临推开单元门之后很自然地去按电梯按钮,就在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池青拎着伞,看向闪烁的电梯按键,同时想到:如果说生活中还有什么像车一样的必需品的话——   那可能只剩下电梯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和解临的猜测似的,电梯通过黝黑深邃的井道一层一层升上去,运行至8层的时候忽然猛地停顿住。   下一秒,电梯按钮灯猝然熄灭。   不光电梯按钮,顶上围着电梯四周的几根灯管全部“啪”地一下暗了。   电梯被人切断电源,停止运行。   八楼是中间层,往上还有几层楼,电梯悬停在中间。   “怪我,刚才没有注意,不该让你跟着我一块进来,”解临在漆黑的电梯间里慢条斯理地脱下外套,将外套披在池青身上,又说,“他应该就在这里,把伞借我。”   话音刚落,解临单手抓着电梯上方的吊顶斜杠,整个人凌空而起。   借着那柄伞砸开了电梯上方那块板。   “轰——”地一下,算不上坚固的塑料板从正中间裂开,一片一片往下落,粉尘飞洒。   池青被从上方落下来的粉尘糊了一脸,算是知道解临给自己披外套的用意了。   井道里本来就黑,此刻停了电,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看到上面隐约有一抹黑影。解临这一下让原本蹲在电梯顶上的那抹黑影一下失去落脚点,黑影在顶上左右摇晃,抓着手里那根钢缆稳定住身形。   在黑影堪堪稳住之际,解临扔下伞借力翻身而上。   黑影:“你怎么知——”   正常人会在电梯停电之后直接踹开电梯顶吗?   不都是在电梯里乖乖等着,同时按紧急按键想办法和外界联络。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解临说,“想造成意外身亡的假象,电梯意外坠落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想法,要破坏电梯制动器有些困难,但是可以利用停电悬停状态剪断钢缆,所以我猜测你一早就在电梯里。”   在他和池青进电梯之前,黑影就趴在电梯顶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待合适的时机下手。   他手里拿着一个液压剪,手边拽着的钢缆已经被剪断一半,仅凭剩下几根吊着,看起来就像命不久矣的样子,由于钢缆断裂,很明显感觉到整个电梯震了一下,并且开始轻微摇晃。   黑影暗骂一声,他看起来接受过专业训练,踩着四周的架子,朝着解临扑过去,然而解临反应比他更快,反手格挡回去。   下一刻,解临防守住任何可能被袭击的地方,同时拳风直直地往黑影脸上挥去!   黑影只得后仰避开这一击,后仰时脚下不稳,于是干脆往下跳,试图放弃这片地方,跳进电梯里——然而就在跳下去的瞬间,脚还未落地,脖颈被人自上空用腿锁住。   脖子上力道不断收紧,电梯里还有一个拎着伞的,在池青那把伞伞尖刺上来之前黑影咬咬牙,必须得从解临这里脱身,于是他从衣服暗袋里摸出一枚折叠小刀。   他握着小刀狠狠地将刀扎了进去,后者居然一声都没吭。   如果不是闻到了血腥味,他几乎怀疑自己扎的是自己。   一敌二,且不说有没有胜算。   电梯钢缆断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只要另一半挂不住跟着断裂,整个电梯会急速向下坠落。 第62章 事故   池青在黑影落地的同时,手腕微动,伞尖直直地冲他袭去,黑影瞬时往边上一滚,脸颊擦过伞尖。   池青打斗技巧不如他,但是黑影很快发现这个人在黑暗中的视力比他好上太多,全黑的电梯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视力。   “……见了鬼了。”   黑影暗骂一声。   眼看那把在黑暗中发着冷色银光的伞尖又要向自己袭来,黑影整个人向上猛力跃起,抓着顶上那根横梁,脚下发力,错开伞尖的同时狠力踹向池青手中那把伞。   池青收伞的速度慢了一秒,伞柄应声折断!   没有伞作为暗器,黑影行动变得敏捷许多,两个人立刻扭打起来。   黑影挥着手里那把小刀扑向池青,池青侧过身体,后退一步,然而黑影穷追不舍,池青后背狠狠撞上电梯门,在黑影落刀的瞬间池青精准地借着那把刀锢住了他的手腕——   刀尖挑破池青手上那只黑色手套,隐隐划出一道很浅的血印。   池青故意伸手去接,他没有时间自己摘手套,只能用这种方式强行让刀尖划开手套:“谁派你来的?”   “现在问这个没有意义,有这功夫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黑影飞速瞥了一眼电梯上方,厉声道,“就算知道是谁,恐怕也没命活着出去。”   黑影粗略在心中计算钢缆断裂的时间,他必须在钢缆断裂之前顺利脱身,按照原计划,他只要等电梯下坠之后在上面拽着剩下的缆绳攀上去,就可以成功脱身。   黑影暂时制服住池青,又在想钢缆的事,没有留意到那只被划开一道口子的的黑色手套,黑色手套下那只手白得过分,在黑暗中会发光似的,裸露出来的那一小寸肌肤静静贴在黑影拿着刀的手上。   【找我的那个人是个明星。】   失真的声音响起。   【忘了叫什么了,妈的,要是让我知道会碰上俩疯子,这活说什么我也不会……】   就在这一瞬间,解临从电梯顶上一跃而下,狠狠撞在黑影身上,电梯猛地一晃!   人在受到重击的情况下,大脑会处于一瞬间停机的状态,池青耳边失真的声音刹那间中止。   这段话听不听都没差别,是明星这一点很明显,狗仔总不会去跟一个普通人,问题是哪个明星,那个人叫什么。   池青皱着眉,感觉自己头一次忍着洁癖去读一个人读了个寂寞。   解临刚才被他用刀扎了一下,跳下来之后没能在第一时间站起身,池青蹲下去扶他,以为他可能是磕到了。   黑影借此机会再度翻身上去:没时间了,电梯随时可能坠落,保命要紧。   解临说:“电梯可能会有紧急电源装置,把所有按钮都按一遍试试。”   池青按照他说的按了一遍,在按下最后一个按钮的时候,电梯里的灯“啪嗒”一下,重新亮起,电梯恢复运行。   但池青没来得及去摁开门键,电梯忽然动了,载着他们急速上行!   “有人按了13楼。”解临说。   电梯停了那么久,肯定有人需要使用电梯。   与此同时,13楼。   一名住户见电梯迟迟不上来,不断按电梯键“催促”。   对面那户人家听到动静,推开门问:“电梯是坏了么?”   急用电梯那人回:“好像是吧,按了半天都没反应。”   变故就发生在转瞬之间。   失去电梯顶的电梯在上行过程中,仰头便能看到黝黑的井道,电梯正沿着井道飞速上升。刚爬到电梯顶上的黑影没来得及得意,就被急速上行的电梯往顶楼带,他眼睛越瞪越大,嘴里喊出一句:“不……”   “13楼是顶楼,”池青捡起刚才那把被折断的伞说,“他会被电梯活活压死。”   电梯就像一片压板,黑影站在那个位置,等电梯完全升到顶楼,电梯层和顶楼层之间根本没有多少空隙,他会被活活绞进机器里。   池青现在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手边的伞撑开。   在伞撑开的同时,不到三秒的时间,刚才还和他们殊死搏斗的人成了一滩血肉四溅的泥,连黑影最后一声痛苦的“啊”都没有持续多久,电梯间像下过一场猩红色的雨,肉泥一样的血肉顺着四周缓缓流淌下来。   整个电梯里只有他和解临两个人所处的位置还算干净,池青手指搭在伞柄上,那把透明雨伞上沾满了斑驳不堪的血肉。   解临看着头顶那把伞:“……你还特意打伞。”   池青看了他一眼:“不用谢。”   “……”   洁癖在这种时候总能展现出异于常人的操作。   虽然黑影死了很麻烦,但是眼下顾不上那么多,因为经过一次急速上行后的电梯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刚才短短几秒间的上升无疑加剧了钢缆断裂的速度。   电梯门是开了——但是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电梯压到那人之后彻底故障,向下滑落半截,卡在13和12楼之间悬停。   先前摁电梯的人估计发现电梯迟迟不开,失去耐心,已经从安全通道走下去了,现在13层电梯门开着,门口没有人。   “趁电梯门没关之前从上面走,”解临冷静分析现在的情况,他看着看着那根沾满鲜血的钢缆说,“快!”   他现在行动不便,让池青先上去是风险最小的选择。   谁也没办法预料那半根钢缆还能支撑多久,钢缆断裂很可能就在下一秒,13层的电梯门开了一会儿,在电梯门即将闭合之前,一只沾着血的惨白的手从电梯门仅剩的那一点缝隙里插了进去。   池青扒着电梯门,感觉到解临在后面推了他一把。   他上去之后没有起身,趴在电梯门边上冲解临伸出了手:“——拉着我。”   平时好像总是解临向他伸手。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考虑地向解临伸手。   洁癖,触碰,这些词一律被抛之脑后。   解临脚下是十多层楼高的井道,井道像一口不见底的深渊。   他站在像是下过一场血雨的电梯间里,池青那把伞遮挡的范围不够大,零星的血液还是四溅在他身上。   就在解临翻上去,刚碰到池青手的同时,“啪”地一声,吊着电梯的钢缆终于支撑不住,最后一根缆绳彻底断裂,电梯笔直笔直地向下坠落。   -   ——“啪。”   钢缆断裂。   ——“哐!”   电梯砸落。   电梯坠落的情境从监控画面内再现。   这两声声响结束后,随后响起一声清脆的“嗒”声。   这是按下鼠标左键使画面暂停的声音。   “可以啊,”医院里,武志斌操作着笔记本电脑反复播放这一段画面,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再晚一秒,或者你那位姓池的助理没抓住,我就看不到你了。”   病床上,解临腿上除了包扎被黑影捅出来的刀伤,还打上了厚厚的石膏,从电梯顶上往下跳的负担还是太大,诊断出轻微骨折。   但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哪儿像个病患,他甚至不忘冲护士微笑:“谢谢,你泡的咖啡很好喝。”   武志斌真想挥着拐杖往他刚打好石膏的腿上砸!   从门卫室里调出来的监控画面他光是看着都胆战心惊,那可是13楼,电梯从13楼带着人坠下去是个什么概念?! 生还的概率可以说是几乎为零。   解临又问:“他怎么样?”   武志斌立马反应过来这个‘他’指谁:“你那位在危机时刻还不忘撑伞的助理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手腕有点脱臼,现在应该在过来的路上了。”   解临笑笑:“火气这么大,我这不是没事么,再说了那个人确实挺危险的,U盘我要是不拿走,那名狗仔遇害的可能性很大。”   “你还知道他危险?!”武志斌说,“我看你和你助理才比较危险。”   另一边,池青被季鸣锐摁着做完检查,擦伤的地方上了点药,然后还跟着季鸣锐去解临那做笔录。   池青起身之前,季鸣锐对医药站的护士说:“哎等会儿,有没有什么清心丸之类的,安抚情绪的,来一瓶。”   池青换了套衣服,洗了三遍澡,手都快搓破皮,戴着黑色手套坐在那说:“我没有情绪需要安抚。”   季鸣锐:“我需要!”   “你知道多吓人吗,”季鸣锐喊,“你们俩不要命了?”   他继续道:“这药等会儿给你们俩做笔录的时候肯定用得上,还有我很好奇,你们两个数过自己做了多少次笔录吗?派出所里关于你俩的笔录一个档案袋都不够塞的了,怎么哪儿都有你们,走哪儿案件就发生到哪儿……条件不够还要自己创造出条件,哪个正常人会等着对方来杀自己?嫌命不够长?”   池青:“……”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解临病房门口。   季鸣锐例行公事,翻开笔录本。电梯里死了个人,一条人命,池青和解临两个作为在电梯里和死者有过“密切接触”的人,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季鸣锐心很累地在本子上并排写下两位当事人的姓名:解临,池青。   这两个人的笔录他真的已经做累了。 第63章 女明星   季鸣锐写下第一行字:“你们白天在外边晃悠了一天,还去了一趟心理诊所。”   “给他制造下手的机会。”解临回答。   “他从一早就开始跟踪你们了?”   “应该是的,看到了他的车。”   季鸣锐转向池青:   “他死的时候,你为什么撑伞?”   池青:“会被溅到。”   “……”   这理由就算再离谱也得往上填。   季鸣锐记得他和另一名新同事一块儿去小区门卫室里调监控的时候,新同事张着嘴,季鸣锐只得给他介绍:“他俩虽然看起来不太正常的样子,但绝对没有作案嫌疑,不是嫌疑人,重申一遍,不是嫌疑人,把你那充满怀疑的眼神从这两个人身上挪开。”   季鸣锐把一些基本信息盘问一遍之后,又问一个很关键的问题:“SD卡现在在哪儿?”   “我家,”解临说,“书房保险柜里,密码和出入门密码一样。”   季鸣锐觉得他这话说得简直莫名其妙:“谁知道你家出入门密码多少啊。”   解临指指池青:“他知道。”   季鸣锐:“……”   武志斌从季鸣锐身后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现在就和他一起过去拿东西。   武志斌和季鸣锐两人走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不久前在电梯里“并肩作战”过的两名案发现场当事人。   池青没由来地觉得尴尬,他很少踏进医院,虽然医院在他的记忆里算不上什么美好回忆,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说排斥倒也不至于,他只是单纯不适应这种探病的身份。   刚才来时经过其他病房,病房里的人都对病患嘘寒问暖,手里还拿着水果刀在给病人削水果。   半晌池青站在解临病床边上,想着嘘寒问暖,最后半天挤出来一句:“还活着就好。”   “……”   “水果就不给你切了,”池青继续地说,“我没洗手,不卫生,而且这里也没有一次性手套。你要想吃的话,自己点果切外卖。”   解临身上换了一件病号服,袖口很仔细地挽上去两折,病号服领口精打细算地开到锁骨处,没有条件也创造出条件,愣是整出一点别样的“制服”感。   池青说话的时候解临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解临忽然笑了。   池青没弄懂自己说的话到底哪里好笑,又听解临说:“……谢谢。”   解临说完又笑着补充一句,“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你,我现在估计就要请他出去了。”   他笑正是因为池青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甚至可以称得上认真,说这话的人要是换成吴志,他肯定会认为这人绝对是来拆台来的。   但是池青却不一样,看他绞尽脑汁说这些“拆台”的话很有意思。   解临笑了会儿,一只手撑着身下的床,忽然说:“手伸过来。”   池青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解临是想看看他的伤势,仔细查看之后发现除了腕骨周围有些泛红以外没有太大问题,他看完之后五指张开,丈量池青手腕的宽度:“你手腕太细了。”   池青收回手,他皮肤白,那片红看起来格外明显,像被人掐过一样。   “劝你不要说一些让我后悔把你拉上来的话。”   池青提到这个,解临回想起监控摄像里没能拍到的画面。   监控随着电梯坠落中断,监控室调出来的画面只到电梯坠落那一瞬间便结束了。   然而电梯坠落之后他和池青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他腿上的伤远比想象中严重,黑影扎下去的时候用了十成力道,他能撑着跳下去和黑影继续搏斗,之后再度翻上电梯顶已经实属不易,根本没有余力借着池青的手爬出电梯门。   解临某一瞬间设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不用死撑,你很可能会和我一起掉下去。”   然而池青只是挤出两个字:“……闭嘴。”   解临整个人悬空、身处漆黑一片的井道里,在这种时候感官消退,唯一清楚只有那只抓着他的手,还有传到耳边的话:“我不会放手。”   解临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句话。   另一边,武志斌顺利拿到SD卡之后立刻交给技术部门进行破译,张峰作为职业狗仔,深谙信息保护的重要性,他们这些职业狗仔人拍到重大八卦之后除了发布出去,有时候还会联系艺人或者该艺人的对家进行信息交易,一般都能捞到不少封口费。   “SD卡我们已经破译出来了,”次日,几人再聚首,武志斌拿着一叠资料说,“里面存有不少照片,拍摄角度都非常暗,不好辨认,目前还在继续分析,我先把照片都打印来给你们看看。”   张峰拍了不少照片,大部分都是偷拍,秉着能拍到就算不错的原则,不太会去考虑角度和光影,而且这些艺人私下素颜的样子和平时光鲜亮丽出现在电视里的样子很不一样,除非是资深粉丝,否则很难一眼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他们这些常年奔波在命案现场的刑警就更别提了,不关注娱乐信息,连现在娱乐行业里谁正当红都不知道,刚拿到那堆模糊不清的照片时每个人都是一头雾水。   ……这拍的都是些什么。   乌漆嘛黑,模模糊糊,还有一堆背影照。   真是隔行如隔山。   池青今天正好过来复诊,虽然他只是睡一晚之后肿起来看着比较吓人,总体上来说没什么大碍,还是被催着来了一趟。   池青不过出现两次,医生对这名脱臼的患者印象深刻,只因这名患者第一次来的时候,在他说完“我帮你接回去”之后就对他说:“你有橡胶手套吗?”   医生:“我们骨科门诊,不拿刀的,面诊的时候一般不需要戴。”   池青垂下眼想了会儿,最后说:“要不你就告诉我怎么接,我自己给自己接。”   医生:“……”   从SD卡里拉出来的照片有厚厚一叠,足足二三十张,大部分都是夜景,少有白天拍摄的照片出现,好在照片右下角有标注拍摄日期。   池青扫过这些照片:“主要看看拍摄时间靠后的照片。”   解临表示认同:“张峰在被人更换SD卡之后没多久就死了,不排除他同时更进多个新闻的可能性,但是一般情况下在挖到一个让人那么激动的新闻之后,选择继续跟进看看能不能有新一步进展的可能性显然更大。而且他那天蹲守的人是几名电影主演,嫌疑范围初步可以锁定在这几个人里。”   “但是……”武志斌说,“最后一张是一张乔装过的背影照。”   拍摄日期最为靠后的那张照片上,那人刚从一辆车上下来,只能看出是个女人,那天晚上大概是风大,她裹紧身上的衣服,低着头往前走,前面不远处是华南市一家颇为出名的私立医院:华南天海医院。   解临:“这家医院我去过。”   池青:“没听说过,这医院有什么特别的么。”   解临说:“价格过高算不算特别?”   “体检费近万,”解临说,“有钱人闲着没事就喜欢去,比如吴志他爸,一季度体检一次。”   池青认同道:“你看起来确实很闲。”   解临:“……”   但是提到有钱人,解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把我手机拿过来。”   “?”   “有个人,他没准能一眼认出来照片里的人是谁。”   吴志正在豪车俱乐部里,准备开着他的宝贝“媳妇儿”去盘山路上转几圈,他们这种富二代的日常生活枯燥得很,冷不防接到解临的电话:“喂?”   吴志听着解临在对面来了一句:“你孝敬我的时候到了。”   吴志:“啊?”   解临:“给你发张照片,五分钟以内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谁。”   池青一开始没懂为什么这种事解临要去找那个酒吧里见过一面的吴先生。   吴志在电话那头喊:“等会儿,什么五分钟,我都不知道是什么。”   解临:“女明星。”   吴志的呐喊在听到这三个字之后中断。   “五分钟时间太久了,”直到池青听见吴志立刻改口说,“两分钟就行,只要是我知道名字的,她就是乔装成男人我都能一眼认出来,我虽然干别的都不行,但这个我真行,这是我们纨绔子弟最后的尊严。”   池青:“……”   武志斌:“……”   一旁的季鸣锐:“……”   吴志说到做到,不出两分钟电话便回了过来:“殷宛茹,绝对是她,身高168,体重46kg,目测三围也符合,而且头发长度到胸口,脖子左侧有颗痣。”   “……”   这是什么人间显微镜。   解临:“殷宛茹,你确定吗?”   “不可能错,这就跟你随便发一张酒吧内部照片过来我就能知道是哪家一样,哪怕你就是拍厕所里一块瓷砖,我都能认得出,”吴志十分自信地说,“我之前追过她,上次给你打电话想说我找到新的爱情了你没理我,就是想跟你说她,就是没追上而已——不过她怎么了?”   解临:“没怎么,就是有件案子可能和她有点关系,你孝敬完了,可以挂了。”   吴志:“哎——”   解临挂断电话后,武志斌立刻说:“鸣锐,你带上姜宇他们,现在就去找人!”   池青却觉得殷宛茹这三个字听上去特别耳熟,不光是看电影那次在演员表上见过,也不只是听苏晓兰吃饭的时候提及——似乎更早。   他排除这些可能性之后,很快把思路转到另一边:他失控的时候听到过。   【现在艺人可真是高危职业啊,她平时综艺里看起来阳光开朗的样子,没想到也有心理问题,说起来咱们诊所咨询过的……】   是心理诊所。   那天他吃了吴医生给的酒心巧克力。   池青正想着,解临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池青回过神。   解临说:“扶我去一下洗手间。”   池青:“?”   “我,”池青重复他的话,“扶你?”   池青就差把‘你在说什么梦话’这一行字挂脸上了。   解临腿上打着石膏,腿虽然动不了,但是手仍然灵活自如,他没给池青回应的机会,抬手搭在他肩膀上:“严格地说,我这伤跟你还有不小的关系。”   池青阴郁地看着他:“你难道想说这一下是我捅的?”   “虽然不是你捅的,但是当时他从上面跳下来,我担心他会伤到你,所以才被他捅了那么一下——至于骨折,也还是为了救你,”解临说,“当时你被他按着,危在旦夕。”   池青:“……”   解临看着他,最后总结:“所以你自己说,是不是得对我负责。”   作者有话要说:SD卡加密是私设哈,很多都是扯的。福尔摩斯梦碎。 第64章 病患   解临说这话的时候离他特别近,眼睛里像盛着一汪暧昧不清的水,尽管他本人可能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奈何长得实在过于得天独厚。   半晌,池青把他扶起来:“那天怎么没摔死你。”   解临笑了笑,另一条能动的腿落地之后把一半的力道压在池青身上,但也不敢太过分,毕竟池青这身板看着就瘦:“命大。”   池青希望他能够重新定位自己:“祸害遗千年。”   解临这病不算严重,住单间浪费公共资源,所以要去洗手间得穿过走廊去共用洗手间:“我祸害谁了我,从小女生给我塞情书,我回的都是让她们好好学习不要早恋。”   “……哦。”   “我还教育过她们,她们还年轻,以后会遇到更多的人,虽然很难遇到比我好的,但也不是没那个可能,毕竟世界上有个词叫奇迹。”   池青这回连“哦”都不想回了。   都说人生病了之后容易变得和实际年龄不符,池青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他发现解临以前说话显然还没有现在那么炉火纯青,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幼稚。   病患有任性的资格,解临在病房里待得太闷,而且怎么说两个人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解临继续追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池青扶着他走在走廊里,医院走廊上人多,他不太自在:“嫌你话很多的表情。”   解临开玩笑说:“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   “你自己知道就好。”池青回。   等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人倒是少了,但是池青发现自己那份不自在的感觉依然没消失。   池青一路上尽量减少跟他的触碰面积。   他之前碰过很多次解临的手。   但也仅限于这一范围内的接触,除了手以外,他很少碰解临。   然而现在解临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池青瞥了一眼,发现他原本就松垮的领口开得更大了,之前在电梯里打斗间被划到几下,身上有几处擦伤,其中一处刚好落在锁骨边上。   池青很快又联想到电梯里那件外套。   当时情况紧急,他根本没时间反应,直到现在才回过味儿来,解临把他那件外套往他身上披的时候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   解临一路跟池青聊天,虽然聊到后面成了他单方面输出,但他并不介意,不料临近洗手间,池青忽然毫不留情地扒开了他的手,冲着洗手间门口一扬下巴:“到了,剩下的事情自己想办法。”   解临:“……”好端端的怎么还翻脸。   好在解临一条腿打着石膏,另一条腿还能用,扶着墙进去洗把脸并不算高难度动作。   两人刚回到病房,护士便通知他们:“两位先生,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   解临石膏打完,观察期一过,没有理由继续在医院里住着,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池青又扶着他上了车,等回到御庭小区之后池青丝毫没有意识到灾难才刚刚开始。   池青到家之后洗过澡,把衣服扔洗衣机里,还没按下开关键,搁在厨房的手机开始不断震动。   池青头发还湿着,接起电话:“说。”   解临:“我想洗澡。”   池青忘记他腿上还打着石膏这件事,一时没转过来:“你想洗澡关我什么事。”   解临慢慢悠悠地说:“脱衣服不方便。”   池青:“……别洗了。”   解临:“帮个忙。”   见对面没声音,解临旧事重提:“我又想起来,我这腿可是因为某个人才……”   池青深吸一口气,挂了电话。   解临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转变成盲音也不生气,和池青的通话中断后吴志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爸爸,刚刚打你电话占线,听说你摔残了。”   解临随口说:“残倒不至于。”   吴志继续问:“你白天说那案子,是啥案子啊?”   “现在还不方便透露,”解临说,“等结案了跟你说,你这次确实帮上大忙了,回头等我伤好了请你吃饭。”   吴志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干点有助于社会发展维系世界安定的事情,他美滋滋地道:“没事,我知道你们这些案子都是机密,以后要是还有什么认不出的女明星,尽管找我。”   “对了你这伤,”吴志又说,“要我给你找个护工不?”   “不用。”解临说话时顿了两秒。   两秒后,门口传来一阵不太耐烦的门铃声。解临听到那阵门铃声之后,笑了笑说:“有人照顾。”   吴志:“……”   解临特意补上一句,刻意让他知道按门铃来“照顾”他的人是谁:“你认识的,我助理。”   吴志实在想不到那位冷面且油盐不进的池助理能照顾他什么,吴志的印象还停留在酒吧第一面上,心说那位姓池的助理看着就让人犯怵,他不把他腿卸下来就算不错。   而且……   解临什么时候和他关系那么近了?   吴志认识解临多年,比谁都更清楚解临这个人看起来热情,实际交友界限划得比谁都分明。有时候他态度完美得有点像个假人,很客套,且鲜少麻烦别人。   深谙成年人社交定理,可以熟得快,绝不走得近。   可现在解临对这位池助理的态度好像过分亲近了。   解临挂断电话后杵着拐杖给池青开门,见池青顶着一头微湿的头发站在门外,黑色碎发被浸湿之后颜色看起来更深,他手上没戴手套,苍白的指节缩了半截在衣袖里。   池青皱起眉,说出来的话很是尖锐:“你没朋友吗。”   解临从善如流:“有句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   池青:“……”   解临又道:“没戴手套?”   池青也是进门之后才发现自己没戴手套。   之前失控的时候为了能多睡一会儿,常常找借口上解临家睡觉,治疗多次,不知不觉竟成了习惯。   池青扶着他进了浴室,两套房户型相同,池青对浴室里的构造相当熟悉,连脚下踩着的灰色瓷砖都长一个样。   解临说了句“谢谢”,之后便倚在洗手池边上解衬衫扣子,只是这人连手指都生得风流,忽略地点是浴室的话,看着一点也不像是要去洗澡的样子。他边上应该放张床。   池青没眼看:“你平常都这么脱衣服吗?”   解临搭在第四颗纽扣上的手指微顿:“‘这么’指什么?”   “……”池青说,“拖拉。”   解临干脆松开衬衫纽扣,手往后搭,反手撑在洗手池边上,上半身微微往前倾,往池青面前送。   “干什么。”   浴室里能下脚的活动区域总共就那么一块地方,挤了两个人,池青根本没办法往后退,偏偏解临还故意逗他:“不是嫌我慢吗,你来。”   “你再往前一点,”池青冷声说,“今天这澡不光洗不成,还得给120打个电话,让他们给你预留一张床位。”   解临衣冠不整地笑了一声。   池青:“我没跟你开玩笑。”   “嗯,”解临抬手碰了一下池青的耳尖:“但是你耳朵很红。”   解临今天这澡确实差点没洗成,他被池青留在浴室里自生自灭,直到威逼利诱半天才回来:“你不管我了?”   “——真走了?”   “我这澡要是洗不成,晚上恐怕很难睡着,我睡不着就想找人说说话,”解临在浴室里说,“这小区里我不认识别人,你又离我最近……”   正往外走的池青:“……”   操。   池青开始怀念13楼电梯口,如果他当时松开手,今天就不用遭这份罪。   池青越想越觉得13楼电梯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当时电梯坠下去之后唯一的监控摄像头也没了,没有人能够辨别出姓解的烦人精是被蓄意谋杀还是意外坠楼。   虽然可能做不到完美犯罪,但也能做到即使知道他是凶手也无法指认他。   浴室里,如愿洗上澡、把打着石膏的那条腿搁在浴缸边上的解临打了个喷嚏:奇怪,是水温太冷了么。   之前解临称池青为助理只是随便喊喊,自从负伤之后,助理这个名号坐实了。   池青每天都能接到很多任务,从睁开眼的第一秒开始,解临的消息就响个不停。   -你吃过早餐了吗?   池青回复:没有。   对面回得很快:你怎么不问我我吃过没有。   -……   尽管池青没问,对面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的速度奇快:我还没吃,你买早餐的时候帮我带一份。   ‘我没问你,’池青洗完脸,随手打字回复,‘还有,想吃什么自己叫外卖。’   -那家不送外卖,也不接受预定。   池青一个字一个字地敲:那你就等着饿死。   熬过饭点之后,事情更多。   ‘书拿不着,不方便弯腰’、‘书看完了,需要放回去’、‘天气不错,去楼下散散步’……   池青忍无可忍。   时光无法倒流,13楼电梯口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人得向前看。   池青强行压下“怎样才能制造类似电梯口坠楼事故”的念头,选择走一条不犯法同时也能解决问题的道路。   他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侧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这回解临发的信息上内容严肃正经很多,只有寥寥一句:联系上殷宛茹了,现在得去趟总局。 第65章 照片   池青套了件外套,出门前又仔仔细细从玄关处那一排黑色手套里抽出来一双戴上,然后扶着解临一路从电梯走到小区门口,在等车的过程里,察觉到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解临身上的温度仿佛都通过布料传到了他身上,池青别过头尽量和他拉开距离说:“离远点。”   “不靠着你容易摔,”解临说,“你这个要求我实在很难做到。”   路边车流不息,气温回暖,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热。   解临看了眼池青,觉得他就像被迫走在阳光下的吸血鬼,阳光勾勒之下皮肤白得诡异,嘴唇又红得很。   解临想起来之前在任琴家吃完饭,他鬼使神差去碰池青的嘴唇,还问他是不是擦了口红。   当时的触觉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清晰……很软。   然而那张嘴说出来的话和触觉总是截然相反,池青一边注意着面前的行人,以免有那种走路不长眼的撞上来,一边忍无可忍地说:“你买个轮椅吧。”   “买什么?”   “轮椅,”池青说,“你下次要是还想散步,坐轮椅上自己就能从这条路散到隔壁街区。”   “……”   说话间,约的车停靠在路边。   “手机尾号6xx9,是去警察局吗?”司机看了眼订单上的目的地,问。   “不好意思师傅,改一下地址,”解临坐进车里之后说,“先去另一个地方。”   -   “殷宛茹?”一小时后,审讯室里,武志斌坐在一名女人斜对面问,“昨天一整天都联系不上你,工作挺忙的吧。”   女人即使坐在狭小的单间里,也仍戴着一副大墨镜,身为艺人,她对自己的身材把控极为严格,大冬天的、身上那件貂毛外套里只穿着一件酒红色吊带裙,头发卷着大波浪,往那一坐像在拍杂志封面,纤细的腿交叠坐着,脚上穿着一双满是银色闪片的高跟鞋。   “忙啊,当然忙了,通告那么多,”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抬起,手指勾住墨镜边缘,把墨镜从脸上摘下来,露出那张精致漂亮的脸,“最近都在山里拍戏,没有信号,接不到电话。”   她这番说辞让人挑不出毛病。   女人常年在演艺圈里混,聪明得很,她注意到武志斌身侧还有两个空位置,其中一个位置还是主位,心知今天审她的人不止这一个。   她刚看了那两个空位置几眼,审讯室那扇玻璃门就被人一把推开,一把拖着尾调的声音响起,那声音说话时带着几分笑意,无缝对接上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在山里拍戏是挺辛苦,你应该刚下飞机吧?”   紧接着,一张即便是扔在娱乐圈里也丝毫不逊色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男人眉眼微挑,身上那件衬衫领口也没怎么好好系,通过衣领往里看还能窥见一点红色印记,无论是从长相还是从穿着来看,无疑和一路上遇到的警察相差甚远,就是手里杵着根东西,似乎受了伤。   解临像是误入这里一样。   “我今天一大早接到消息就赶来了。”女人别开眼说。   “今天上午华南市的航班有三个,这三个航班里经过大山的只有两个,其中大明山因为出现山体滑坡所以严令禁止继续在山里从事任何活动,那么你只有可能从北面的秦山回来,”解临微笑着说,“秦山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缺水,殷小姐,你在山里拍戏,出来还是这么光彩照人。”   殷宛茹面上的表情僵住了。   找的借口被人一下戳破,难免觉得尴尬,但她怎么说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什么场面没见过。   她把手搁在交叠的腿上,也笑了,从善如流道:“是的呀,我经纪人想办法买了很多桶水,条件是艰苦些,但是不管在什么环境里,我都希望保持最好的状态。”   她的态度很明显了。   随你说,反正老娘就是不缺水,没人规定不能用矿泉水洗澡。   她说着,注意到解临身侧还跟着一个人,这两个人都没穿警服。   ……另一个看起来就更像圈里人了,虽然她印象里查无此人。   她一个女人,看他第一眼浮上来的第一个词居然是“漂亮”,但是这份漂亮让人不敢多看第二眼,漂亮里透着几分黑雾似的阴沉,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心惊。   解临指指殷宛茹:“说起来你们也算半个同行,以前见过么。”   池青:“不认识。”   因为解临太吵,池青一路都没怎么理他。   进审讯室之后,解临收拐杖之前总算找到机会,他用拐杖隔空点了点武志斌边上那把椅子:“我坐下来不方便,扶一下我。”   “……”   池青沉默不到两秒,解临又开始了:“我这腿也不知道是因为谁才……”   池青拉开椅子,不想大庭广众丢人,面无表情地把他摁了下去。   这会儿到了审讯室里也不消停。   “帮我拿一下纸笔。”解临坐下去之后说。   池青提醒:“你伤的是腿不是手。”   解临抬了抬手腕,低声说:“本来伤的只是腿,但是昨晚洗澡被某个没良心地扔在浴室里……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扭到手了,你对我负责的具体内容范围恐怕得扩大。”   池青低声回敬:“我看你脑子也伤的不轻。”   武志斌听着这两个人话题走向越来越不对,重重地“咳”了一下。   解临和池青这两名“误入成员”的才消停。   “今天找你来是希望你能够配合调查,既然你是个大忙人,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就直接开门见山了。”   武志斌拿出那张照片,抵在桌上问:“上周夜里2点多,你去医院做什么?”   殷宛茹瞟了那张照片一眼,满不在意地说:“我想想啊,记不得太清了,每天行程安排太多,你问我这么一件小事我得想想。”半晌,她忽然“啊”了一声,拍了拍脑袋说:“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那天我去探病,我经纪人生病了。”   他们提前调查过,殷宛茹在这家私人医院没有就诊记录。   像殷宛茹说的那样,她经纪人在那天晚上确实住了院,住院表上写的是急性阑尾炎。   但是张峰显然不会为了这样一个无聊的事件摁下相机快门键,而且还丢了性命。   殷宛茹凌晨去医院的原因肯定不像她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你和经纪人关系很好?好到她生病你还刻意半夜乔装打扮去医院探望她?”   “你要知道像我们这种艺人是没有私生活的,也没有朋友,圈里这些人、今天是朋友明天就能撕破脸,身边只有经纪人长期陪着,所以比起经纪人和艺人的关系,我们更像并肩作战的战友吧,”殷宛茹说,“我们感情一直都很不错。”   殷宛茹常年面对媒体采访,真的能说成假的,假的也能说成真的,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专业程度恐怕连测谎仪都测不出来。从她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和失措。   哪怕面前这张照片里的内容很可能藏着一个和她本人有关的秘密。   殷宛茹又说:“你难道就为了这张照片找我?对了,我倒要问问,这照片是谁拍的,为什么我们身为艺人,肖像权却总是得不到保护?”   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上扬,仿佛真想为艺人群体讨个公道。   但是话题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如愿被引开。   解临看着她说:“殷小姐,你的谎话编得很精彩,表演情绪也很到位,但是你经纪人那天应该没有得阑尾炎吧。”   解临说着,调出手机,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是一段录音:   ——“她来医院是来做手术的,但是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制度,我不可能凭空变出一台手术出来,所以借用她经纪人的名义,实际上帮她做手术。”   ——“你是主刀医生?”   ——“对,那天我值班,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她给我五十万,我最近要结婚,首付一直凑不上,眼看房价又要涨,我对象那因为迟迟不买房对我也有点意见,我实在是没办法——”   “……”   殷宛茹听到这段录音,脸色才终于唰地一下变了。   她来之前有十足的把握,因为那位医生收了她的钱,因为他们安排好了一切、没有留下证据、也不可能有问题,更因为这件事情医生不可能承认,他如果承认,等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会失去工作,甚至以后不会有医院录用他。   然而她没料到,解临一小时前临时改变目的地,去了一趟医院。   殷宛茹张着嘴:“你怎么会……”   录音还在继续播放。   ——“你给她做的是什么手术?”   ——“是……”   男人的话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是堕胎手术。”   录音到这里终止。   如果是堕胎手术的话一切就都很合理了,经纪人和艺人是一体的,当红女星爆出怀孕堕胎的消息对谁都不好,经纪人辛辛苦苦打造出一位流量艺人,自然不会希望她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解临这才回答她刚才那句话:“钱能办到的事情,自然也能用钱来解决,利益的天平倾斜向哪一边的时候,哪一边就是朋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解临继续道,“但凡做了点什么事,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殷宛茹再没有像刚进来时那种傲人的气焰,那双明艳的大眼睛一点点黯下去,她紧紧攥着墨镜,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是,我是怀孕了。”   殷宛茹抬起手,将手指插进瀑布般的发丝里,承认道:“我现在正在事业上升期,我不可能生孩子,一旦生育,耗费大半年的时间不说,我复出之后很难再接到那么多女主戏,本来这就是一碗青春饭,生孩子这不是砸自己饭碗吗。”   “我能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受过苦吃过亏上过当,我刚毕业那会儿在地下室里住了一年多,跑龙套,当群演……这孩子是个意外,我不可能让它毁了我的人生。”   于是上周凌晨2点,她换上衣服,趁着晚上没什么人,偷偷驾车前往医院。   她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也不能留下任何医疗记录,买通了医生,以经纪人的名义躺上手术台。   “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们公司的一个练习生。”殷宛茹回答。   “你们是男女朋友?”   “谈不上,”殷宛茹笑了一下,“玩玩而已。”   “他叫什么名字。”   “罗煜。”   “你知道张峰拍到了你的照片。”   “是,他联系过我,开价五千万,我没有那么多钱。”   “所以你就想买凶杀他。”   问答到这句话之前殷宛茹态度都还算配合,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但是听到“买凶”这两个字出现,殷宛茹忽然坐直了,她说:“我是希望把东西拿回来,但是我怎么可能买凶杀他?!”   从审讯室里退出来之后,武志斌看向池青和解临两人:   “你们怎么看?”   解临说话时手搭在池青肩上,借此稳定住自己:“殷宛茹学过多年表演,说话是真还是假一时间不容易辨别,目前没有确切的证据指认她,但也没办法排除嫌疑,她有充分的杀人动机。”   武志斌:“和我想的基本一样,那你呢?”   武志斌说完转向正不动声色试图把解临搭在他肩膀上那条手臂拿下来的池姓顾问。   池青却说:“我觉得可能不是她。”   “你觉得不是她?”   因为他听到过蒙面人死前说的话,那句话乍一听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让他一度后悔费这劲儿割手套干什么。   但是刚才坐在殷宛茹边上,看着对面女人精致的妆发,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殷宛茹三个字,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她那么出名,为什么蒙面人会说他忘记了雇主的名字?   ——【找我的那个人是个明星。】   ——【忘了叫什么了,妈的……】   半晌,池青只道:“直觉。”   池青说完又看向解临:“……你能不能靠着墙站。” 第66章 人脸   殷宛茹作为嫌疑人,也仅仅只是有嫌疑而已,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们没有理由把人扣着。   在另一间审讯室里,经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你们不能这样扣着我们,我们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你们没有证据——”   “张峰的事情是没有证据,”对面那名刑警把虚张声势的经纪人按回去,“但你们偷换身份做手术的事儿有证据,真亏你们想得出来,你们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   经纪人:“……”   而在隔壁。   殷宛茹一个人坐在审讯室里,她手指交握,红色指甲紧紧地陷进肉里去。   她知道虽然房间内没有人,但是他们能听见她说话:“虽然我不知道张峰为什么会失足坠楼,但是我可以配合你们调查,怀孕的事情能不能不要透露出去,求求你们了,这件事真的不能透露出去。”   武志斌听着她的话,一阵唏嘘,对这个圈子十分不理解:“何必呢,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审讯结束后,殷宛茹的事情交给其他刑警接手,武志斌又转向解临:“你怎么搞定那医生的?这种犯法的事儿给钱他居然能承认?这都不是钱的问题了,他是要坐牢的他知道吗?”   解临:“别太惊讶,这种犯法的事儿殷宛茹给他钱他不也做了么。”   “……”这倒是很有道理。   “而且他不知道我的身份,”解临又说,“你觉得我和我助理这样,过去像是办案的吗?”   武志斌看一眼解临,又看一眼池青。   心说那必然不像。   就是说自己是来查案的估计都不会有人信。   有钱能使鬼推磨,对方能出那么大一笔钱,看着又像冲着殷宛茹去的,扭头把殷宛茹卖了也很正常。   而且他对上的人是解临。   池青想起一个多小时前他和解临坐在那名医生对面聊天时的情形,只能说这神经病那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没有白看。   解临今天的任务完成,后续内容交给武志斌继续跟进,他们还得查询殷宛茹的手机号、通话记录,还有那名经纪人的,以及她身边有没有什么相关涉案人员存在。   武志斌看了一眼手表说:“快到饭点了,今天辛苦你们,你们出去找个地方搓一顿,算我的。”   解临也不跟他客气:“行,我正好还欠吴志一顿饭。”   武志斌出去之后观察室里只剩下池青和解临两个。   话题忽然转回到刚才池青说的“直觉”上去。   解临:“你刚刚说的什么?”   这人既然耳朵不好使池青不介意再多说一遍:“手拿开。”   “不是这句。”   “除了这句以外其他话都不重要,”池青说,“我再说一遍,拿开,自己扶着拐杖走。”   解临已经练就一手左耳进右耳出的技术,拿准了池青不会真的翻脸走人:“是上一句。”   池青扶着他走出去,在走廊上沉默了一会儿:“上一句,直觉?”   这句话真不重要。   “随口说的,”池青以为解临又察觉到了什么,只想快点糊弄过去,“没什么根据,听听就行。”   解临冲走廊上忍不住向他投来目光的人回以微笑,然后一路走一路说:“那不行,你说的话我从来不随便听。”   “而且我也有直觉。”解临又说。   “哦。”   池青敷衍了一句,只希望他的直觉不要是怀疑他的那种直觉就行。   他扶着解临穿过走廊,走到门口之际,却忽然听见解临在他头顶上方说:“相信你算不算一种直觉?”   什么叫相信他算不算直觉。   池青怔愣了一瞬。   这个时间日头更盛,阳光直射在门口那扇玻璃移门上,当初在酒吧里不小心喝完酒失控时满世界的声音一齐钻进来的时候他似乎都没有这么懵过。   这时,刚才在楼上提前叫的车刚好在总局门口停下,池青一时间没有留意。   “车到了,”解临自己走不方便,只能依赖于池青带着他走,他抬起那根搭在池青肩上的胳膊,手指屈起,很轻地在池青额前弹了一下,“扶我上去。”   他指尖弹在池青额前过长的碎发上。   解临上了车之后似乎还在回想刚才的触觉:“你头发还挺软。”   “……”   软个头。   池青就当边上这个人不存在。   池青觉得解临不太对劲。   他也不太对劲。   他俩估计是太长时间没去吴医生那做咨询了,池青琢磨半天之后得出这个结论。   -   解临选了一家餐厅,餐厅位置靠近市区,从总局开车过去大约十几分钟,吴志跟着服务生上楼的时候刚好开始上凉菜。   “嗐,客气了,”吴志落座时说,“依我俩的关系,还请什么饭啊。”   吴志说完扭头对上菜的服务生道:“你们这最贵的菜,每样来一道。”   解临用公筷给池青夹了一筷子菜:“我是无所谓,你要是吃得完你就点。”   “我开玩笑的,整天下馆子,吃腻味了都,”吴志摊开餐布,看着圆桌对面这两人的举止,打趣道:“你俩到底谁是谁助理?”   当然这话他不敢对着池青说,一来不熟,二来这个人看着就阴郁,不敢惹,怕有生命危险。   解临说:“你觉得呢,我哪使唤得动他。”   池青这一上午用手套碰过很多东西,黑色手套上沾满粉尘和细菌,他思考几秒,想着反正包间里人也不多,于是决定摘下手套吃饭。于是他一边摘手套一边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他话音刚落,手套也正好摘下来。   池青把手套放在边上,手指指节完全暴露在空气里。   吴志总共没见过池青几面,头一回见面还是在酒吧里,酒吧光线不好,能照到人脸就算不错。   他视线不由自主落在池青那双手上。   平时这位看着让人感到发憷的池先生不管走到哪儿都总戴着手套,鲜少见到他不戴手套的样子,他正想多看几眼,解临扔了一盒餐巾纸过来,不偏不倚刚好冲着他脸。   吴志接过那盒纸巾:“操,这么久不见你就这么招待兄弟。”   解临跟吴志认识多年,在他面前说话并不客气,但也更真实:“没事别乱看。”   吴志莫名:“我看什么了我。”   他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说完这句才紧接着不可思议地说:“……你助理的手?”   解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没回复表示默认。   吴志:“大哥你不是吧,我就是瞥了两眼,瞥两眼也不行?而且他手那么白,跟个灯泡似的,很难——”   “再白跟你有关系吗。”   “……”没关系。   “别说两眼,”解临说,“一眼也不行,他不喜欢别人盯着他手看。”   吴志哑然。   吴志心说:妈的,他兄弟是真的有问题。   在洗手间仔仔细细洗手的池青并不知道包间里发生了一段关于他的手能不能随便看的对话,他还在想刚才殷宛茹说的话,以及当时从蒙面人那里听来的那两句话。   如果不是殷宛茹,那么张峰又是为什么而死?   在背后指使蒙面人的人是谁?   张峰SD卡里藏着的真正秘密是什么?就是殷宛茹做人流,又或是存在某张被他们忽略的照片?   ……   池青想着这些,从边上抽了一张纸,擦干净手。   找不到答案。或者说,目前凶手的指向性并不明确,也无从窥探事情的全貌。   然而就在这顿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案件忽然有了一个奇妙的突破口。   解临正以“那道菜太远,起身不方便”为借口跟池青斗了几个回合,池青以“让你朋友给你夹菜”为理由拒绝,看的吴志在边上叹为观止:他以前追女孩子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他现在去摔个腿还来得及吗?   从几楼跳下去可以摔得刚刚好?   解临刚吃上池青心不甘情不愿给他夹的一筷子芦笋,边上的手机响起,武志斌在电话那头声音急切:“喂?你现在在哪,案件有了新进展,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我现在带上资料过来找你。”   十五分钟的车程,被武志斌缩短到十分钟以内。   电话刚挂断没多久,包间门就被人一把推开,从他开车过来的速度可以看出事态的紧急程度。   “什么事儿那么着急?”解临问。   武志斌把夹在臂弯下的米色档案袋拍在桌上:“你还记得之前那起碎尸案吗?”   “记得,”那份碎尸案照片当初把任琴吓得不轻,解临记得池青没怎么参与这起案子,于是向他简单介绍,“那是上个月月末发生的案子,尸体被锯成二十八块,连肠子都是碎的,而且这个案子最古怪的一点是受害人没有脸。”   “没有脸?”   “对,他的脸被人活活扒了下来。”   好端端吃着饭,听到“碎尸”两个字吴志嘴里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他拍拍胸脯,忍住反胃的欲望,又听见一句“扒人脸”:“……”   解临觉得自己光说还不够直观,于是把档案袋里的照片抽了出来。   池青此刻吃完饭正在喝汤,他手搭在瓷白的碗上,一时间分辨不清他的手和碗哪个更白。   他看了眼这叠照片,然后面不改色地又喝了一口汤,还有闲情逸致问他:“人脸是哪张?”   解临从里面挑出来一张,将那张最血腥的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这张。”   池青顺着看过去。   吴志已经受不了了,他不知道池青和解临两个人是怎么做到一边吃饭一边谈论这些照片的,他喉咙里发出“呕”地一声,发出声音之后立刻捂着嘴说:“你们聊,我……我去趟洗手间。”   之前因为尸体没有脸的缘故,所以在确认受害人身份这一环节上进展缓慢。   解临猜测武志斌急急忙忙过来找他的原因:“人找到了?”   “找到了。”   “前几天有人报案说自己的朋友失踪,很多天没有看见他,电话也打不通,我们通过DNA比对,确认了死者的身份,”武志斌说到这里一顿,“——死者的身份是一名娱乐公司练习生,他叫罗煜。”   池青喝汤的动作停住了。   罗煜。   这两个字不久前刚从殷宛茹嘴里听见过。   解临眉尖微挑,也是一惊:“你是说殷宛茹孩子的父亲,罗煜?” 第67章 胎儿   餐馆里一片寂静,除了被恶心吐一次的吴志从洗手间回来,听见他们三人还在探讨人脸。   武志斌:“为什么凶手单单把人脸剥下来?”   解临:“不知道,可能性太多,不想死者身份被发现是一种可能,还有其他可能性,比如很多罪犯在犯罪之后都要留一些‘战利品’,这些‘战利品’大多来源于尸体身上的某个部位。”   池青用筷子指向餐桌边缘的一道小菜,说:“说不定像这根腊肠一样,风干之后制作成人皮挂在家里欣赏。”   吴志:“……”   吴志选择再次缓缓退出这个包间,他把刚踏进去的一只脚缩回去:“那什么,我再去趟洗手间,不对,我刚才上厕所的时候其实接到我朋友的一通电话,我该走了,我朋友还在等我。”   解临冲他摆了摆手,作为东道主,客气地问:“吃饱了么,没吃饱的话再来几口肠?”   吴志:“饱了,胃在翻腾,都快溢出来了。”   吴志走后,武志斌才道:“……所以这事,看来真不是殷宛茹干的。”   他们给殷宛茹做过调查,像她这种热度的大明星每天的安排都很满,大部分时间都在公众眼皮底下,案发当天她并不在本市,而是飞往一千多公里外的临安市进行某项公益组织活动,网络上有她当天的登机视频,还有公益现场照片。   她总不可能会分身术,能够做到瞬间在一千多公里范围内来回穿梭。   而且她没有理由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杀自己的床伴,这可比私自打胎严重多了。   解临问:“罗煜的资料信息查过了吗?”   武志斌:“殷宛茹提到他之后我们就去查了,他比殷宛茹小六岁,两年前进公司,殷宛茹见他长得好看,主动提出发展关系,两个人私下进行过资源交换,公司本来打算把他包装成偶像出道,目前还在练习阶段,结果就出了事。”   结合那张被撕下来的人脸,解临捕捉到这串信息里和脸有关的关键词:“长得很好看?”   武志斌找出刚调出来的照片。   照片上一名年轻的男人……与其用男人这个词形容,不如说是男孩,照片上这人十八九岁的样子,帅气清新,眉眼明亮,如果他还在正常上学的话,无疑是那种班级里极受欢迎的类型。   “还凑合。”解临说。   武志斌觉得小伙子干干净净的确很帅:“长这样都还只是还凑合?”   解临:“这得怪他。”   解临指了指池青。   池青放下汤勺,桌上那叠照片丝毫没有影响他吃饭的心情,他回以一个“关我屁事”的眼神。   “每天对着我助理这张脸,”解临说,“拔高了我的审美上限,很难觉得这位姓罗的练习生长得有多好看。”   武志斌:“……”   罗煜身份确定后,张峰的死就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偷偷去打胎的女明星,被剥下来的人脸,SD卡,坠楼的狗仔……这些关键词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解临最后说:“或许所有的答案都在那张消失的人脸上。”   可是那张消失的人脸要上哪儿去找?   “眼下只能先排查罗煜和殷宛茹身边的人,”解临道,“还有那名医生,我在医院里和他聊的内容不多,或许还有遗漏的细节。”   那名医生也不蠢,他既然敢把殷宛茹的事爆出去,早就做好了准备,由于工作多年在这家医院发展受限,他原先就有出国的打算,解临走后他就开始定机票并收拾东西,最后被民警在国际机场当场逮捕。   武志斌一马当先,拄着拐杖在国际机场里追了那名医生十多分钟,速度奇快,堪称医学奇迹。   由于体谅到他们总局顾问摔断了腿,武志斌十分贴心地给他发消息:   -人抓回来了,审讯录像我发给你,你腿脚不方便,就不用特地来一趟了。   解临回:五十步别笑百步。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我虽然腿脚不方便,但我可不像你似的,整天挂在你那位助理身上……丢人。   解临不但不觉得丢人,相反的还感到可惜。   他这几日恢复得好了一些,自己一个人也能僵直着那条石膏腿走路,就是速度慢点,他刚洗完澡,坐在书房里指间夹着根钢笔给武志斌回消息:你倒是提醒我了。   武志斌:提醒你什么?   这小子没头没脑的说什么。   ——提醒他这回不用去总局,就找不到理由挂在他那位助理身上了。   这话解临没说。   解临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没事,视频我已经收到了,回聊。   解临面前的电脑屏幕桌面多了一份视频文件。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窗外黑色的树影摇曳着,他不确定池青有没有睡下,他退出和武志斌的聊天框,点开池青的,池青头像和他这个人一样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放大了看才依稀看见那似乎是一片很模糊的雨景。   拍摄角度从屋里拍到屋外,但是屋里显然没开灯,所以那片雨被拍得模糊不清。   解临琢磨着要用什么理由把池青叫过来。   他最后看向电脑旁边那个台式音响,他松开笔,拿着那台音响看了会儿。   池青在非失控状态下生物钟都很准时,他阖上眼,在即将入睡之际,一声在静谧的室内听起来显得格外明显的“叮”声在他耳边响起。   “……”   池青睁开眼的一瞬间心想:但愿给他发消息的这个人是真的有事而不是闲着没事干。   -睡了么。   -有样东西要看,但是电脑音响在柜子最上面一层,不方便拿。   池青毫不犹豫地在键盘上敲下三个英文字母(GUN),然而他对着这两行字看了一会儿,最后面无表情把那三个英文字母删了,起身下床。   解临总是能介于“有事”和“闲着没事干”这两者之间,导致别人想骂他的时候还得多费点劲。   他最后只能回过去一句:   -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也挺不方便的。   解临很快回复。   -别人?   -你在我这不算别人。   -……   拉黑算了。   池青现在进解临家就象征性敲一下门,之后就自己输密码进去,进屋后他看着书柜上方那台黑色的音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我看上去像傻子吗?”   解临书房里那排大书架从上往下数有八排,上面琳琅满目的什么书都有,从侦查学到金融专业课本、其中还混杂着两本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哲学史,足以看出该书柜主人博览群书的程度,但此刻这些都不是重点,池青清楚记得前两天过来帮他拿那本“够不着”的书时,音响还不在上面。   解临刚才只顾着制造借口,忘了池青过目不忘的能力,也忘了他对细节的敏感程度:“我可以解释。”   池青把音响搁在桌上,碰了碰它说:“你想说它自己长了脚?”   “……”   解临鲜少干这种降智的事儿,今天估计是中了邪,这逻辑链自己都圆不上:“阿姨白天来过。”   “哦,”池青说,“阿姨特意把放在电脑边上的音响往书架上放。”   知道池青不喜欢房间里太亮,解临只开了一盏射灯,他说话时背对着那盏灯的光线,逆着光的角度让他看起来整个人更暗,解临捏着指间那枚细环戒指,说:“没长脚也没有阿姨,就是想找你过来。”   房间里氛围很奇怪。   池青说不出为什么奇怪,他本来还有很多刻薄的话想说,但是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   而且他没有去看解临的眼睛。   这氛围持续不到一分钟,解临适时地打破平静,不动声色地化解池青此刻的“不适应”,他把音响插在电脑上之后,食指敲下空格键,键盘清脆地响了一声,然后电脑屏幕里的视频由暂停转为播放。   “找你加班,”解临说,“……看录像。”   “……”   书房里有一张沙发椅,虽然比不上客厅那把那么宽,但是坐下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灰蓝色的录像荧光幽幽地打在两人身上。   屏幕里,医生正在讲述他给殷宛茹做手术的经过:“她来的时候正好是第六周,她人瘦,所以不怎么显肚子,第六周也是最佳打胎时间,她早就考虑好了,就是为了不出任何岔子……”   “……手术做得很顺利。”   “打下来的孩子呢?你是怎么处理的?”   “正常来说是应该统一交由医院进行火化,但是我这台手术不是按照医院流程做的手术,所以没有办法交给医院,殷女士就让我帮她处理掉。”   “我就把胎儿装在塑料袋里,找个地方埋了。”   “埋在哪儿?”   “就……埋在医院后面的树林里。”   “可是我们并没有在你所说的地方找到胎儿的尸体。”   监视器画质并不好,距离隔得又远,池青眯起眼睛也只能看见医生模糊的面部轮廓,以及猛然坐直的样子。   医生怕他们不信他的说辞,急忙道:“真的,我没有骗你们,而且前些天下过雨……也很有可能被树林里的流浪猫狗翻出来了。”   “这里倒回去放一遍。”   在池青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解临和他想法一样,先一步按下了空格键。   ——“我们并没有在你所说的地方找到胎儿的尸体。”   ——“前些天下过雨……也很有可能被树林里的流浪猫狗翻出来了。”   “如果下过雨,”解临慢条斯理地说,“或者被流浪猫狗翻出来的话……”   池青接过话:“……应该更容易被找到才对。”   雨在某些时候反而是暴露凶手犯罪行径的媒介,很多起埋尸案,都是因为下过暴雨尸体才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所以在短时间内,就算发生他所说的这两种情况,在现场也不可能完全找不到胎儿的踪迹:比如说,大概率会在周围发现沾着血的破旧塑料袋。 第68章 镜框   雨一直是暴露凶手犯罪行径的媒介,很多起埋尸案,都是因为下过暴雨、雨水冲刷泥堆,尸体才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所以在短时间内,就算发生他所说的这两种情况,在现场也不可能完全找不到胎儿的踪迹:比如说,大概率会周围发现沾着血的破旧塑料袋。   当晚,医院后边那片荒弃已久的树林里聚集了一排人,刑警们举着探照灯一寸一寸在树林里翻查,探照灯光线直直地照射出去,穿过密集的树木,照在杂草丛生的灌木丛里。   这里人烟罕至,无人打理,连树木都长得一副无精打采的瘦弱模样。   此刻已是凌晨两点。   解临那句“留下来加班”一语成箴。   池青虽然喜欢漆黑的环境,也喜欢这种荒僻无人的地方,但是不代表他愿意凌晨两点不睡觉站在埋尸现场扶着某个断了腿的人。   很快,为了加快搜查速度,池青手里也被塞进一个手电筒:“池助理,你和解顾问去那边搜搜。”   “……”池青看着手电筒说,“你管这叫加班?”   “?”   “这明明叫压榨。”   解临一条胳膊横着伸过去搭在他肩上,池青身上那件外套宽松,他有时候会触到池青细腻温热的后颈,解临动了动手指说:“维护社会秩序的事儿怎么能说是压榨,人民群众会感谢你,我也会感谢你,明天请你吃饭。”   池青拨开面前的草丛,弯腰钻进去:“你能不打扰我就算是对我的感谢。”   最终他们在这片树林里什么也没找到。   坑挖了好几处,能挖的地方都挖了,连死老鼠的尸体都挖出来三两具,就是没有看到医生说的黑色塑料袋和胎儿的残肢。   ——“没找到。”有人扬声喊。   ——“这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说。   ——“我这也是,塑料袋倒是有一只,但是是用来装垃圾的。”第三只射灯光线晃了晃。   “……”   医院负责人站在树林口等他们,他又冷又瘆得慌,搓搓胳膊,时不时地看眼时间。   解临:“走吧,这里发现不了什么,过去找那位大爷唠两句。”   守门大爷见他们过来,知道自己马上可以下班了,语气不太耐烦:“找完了?”   “早跟你们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不信,还来找一遍。”   “可不是么,早跟他们说了,还劳烦您在这陪着站了那么久,确实不像话。”解临十分自然地把自己从“他们”队列里排除,仿佛两个小时前提出再去现场仔细确认一遍的人不是他一样。   闻言,大爷面色有所缓和。   解临又适时道:“大爷,您在这工作多长时间了?”   “快二十年啦,从医院刚开那天我就来了。”   “晚上值班的时候会听见猫叫么?”解临追问。   “没有过,”大爷说,“附近也没有小区,没有人喂养,流浪猫一般不会在我们医院后面扎堆。”   几人搜寻一阵之后回到车上。   有刑警说:“也真是奇怪,找遍了都没有。”   池青坐在后座,看向贴着黑色防窥膜的车窗,在车辆起步之前透过车窗看到窗外那条长街。   医院对面商业街上没几家店,这个时间早已经关门歇业,池青看着看着发现面前的场景格外眼熟——也许是巧合,他们这辆车停的位置正好和SD卡里那张照片的拍摄位置重叠。   当时的张峰正是在这个位置按下快门,那时候的他也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次日,总局会议室。   人脸案作为一个单独的案件,因为死者的身份和张峰案有牵扯,所以两起案件的现场照片同时在屏幕上放映,左边照片上一颗血淋淋的缺失脸皮的头颅,没有脸皮覆盖的鼻孔像两个黑黝黝的血洞,右边照片上则是张峰坠楼的现场图片。   这两起案件因为特殊的身份牵扯,并在了一起。   “排除一切可能,剩下一种就算不可能也会变成可能,”解临坐在底下,他毫不避讳地直视那两张照片说,“殷宛茹打下来的死胎很可能被人拿走了,张峰身亡的秘密也跟它有关。”说完,他微微侧头,问身边的人,“——很困么?”   比起屏幕上那两张照片,全会议室的目光都集中在解临身边那人身上。   或者更确切地来说,是那人的后脑勺上。   池青正趴在会议室桌上补觉,他和解临两个人坐在会议室里本来就格格不入,他一趴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总局是什么教学小课堂,有“学生”公然当堂睡觉。   昨天晚上他和解临回去已经是凌晨三点多,由于洁癖,池青睡前洗过澡、出去一趟回来还得洗一遍澡,等他收拾完躺上床天都亮了。   偏偏总局会议还开在大早上。   池青没有回答他,会议室里太吵,他趴着半天没睡着。   他也在想,谁会拿?   对方要死胎干什么?   吃胎盘治病?   ……   然而解临却误以为他现在烦得很,于是池青才刚开始琢磨,解临的手就像当初他刚搬到这人家对门时那样很轻地覆了上来,捂住了他的耳朵。   会议室里其实并不吵。   这种严肃的环境下,没有人交头接耳,说的都是正事,窗门紧闭,外头走廊上的声音都传不进来。   他也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失控。   池青忽地睁开眼。   他发现同一个人做同一个动作,效果还能截然不同。   上一次解临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觉得安静。   这一次却觉得耳边更吵了,耳边仿佛伴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嗡鸣声,将他此刻的思绪搅得一团乱。   两起案件并案之后刑警的任务变得繁重起来,要调查两人身边的关系网,还要找出这其中的关联。   “下午都要审谁?”解临没松手,声音放低了问。   刚才在台上负责汇报的刑警翻开手上的工作手册,像报菜名一样地说:“殷宛茹的圈外闺蜜,她是唯一知道殷宛茹怀孕的人,还有死者的室友、经纪人、七大姑八大姨……”   “行,你们先审着吧。”   “啊?”那名刑警一愣,“你不一起吗?”   解临说:“我?我也得去审人。”   刑警摸不着头脑:“什么人?”   他审什么人?   而且要审不应该在局里审么。   被解临那只手搅得“不得安宁”的池青坐起身,像极了那种上课不听课却什么问题都回答得上来的同学,冷不丁回给他两个字:“张峰。”   “问张峰?”   ——张峰都死了还怎么问。   半小时后,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商贸大厦顶楼那扇紧闭的天台门。   而解临还站在通往天台的台阶上。   电梯只能到商场开放的楼层,天台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如果要上天台,到达顶层之后还要走安全通道才能上去,刚才走到一半,因为解临话太多,池青拒绝继续搀扶。   “真不扶我?”解临在他身后问。   “自己扶着墙。”   “……”   死人是不会说话。   但是死亡会。   一个人不会莫名其妙在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坠楼身亡。   殷宛茹显然只是他所谓的‘惊天大料’其中一环,如果他那天不是因为殷宛茹而来,那么他站在这么高的大厦上,是想拍什么?   两人站在天台上,天台这栋商业大厦很高,凛冽寒风从衣领灌进去,仿佛要卷着人飞走。   站在高处事业开阔,能看到的东西很多,他们面前有数幢高楼,好几条沿街商业店铺,从上往下看,还有十分密集的车流和行人,汽笛声不绝于耳。   他到底想拍什么?   池青看着这些建筑物,垂下眼去看张峰坠楼的那条街道,街道上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   等等。   坠楼。   “他是从哪里摔下去的?”池青忽然问。   解临指向他身侧,原先松动的栏杆已经被人更换过:“从这里,从左往右数第三节 ……天台没有安装监控,但是据工作人员所说,案发前一天栏杆还是——”   解临话没说完,因为他说到一半看见池青走到第三节 栏杆边上,食指和拇指张开呈“L”型,将两个“L”合上,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比出一个框来。   然后池青将上半身以一种不要命的姿势完全探了出去。   如果他倚着的栏杆像案发那天一样产生松动,他立刻就会像张峰那样掉下去,尤其他现在两只手根本没有一只手在扶着栏杆稳住身体。   “你——”   解临想说你是不是找死。   但是“你”这个字刚说出口,他便反应过来池青在做什么。   “哪怕他将意外坠楼处理得再怎么像一次意外,也还是离完美犯罪差太远,”池青目光穿过手指比划出的那个框,这个框就像张峰的摄像机镜框一样,“凶手为什么会知道他一定会在这个位置做出一些危险的举动?”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拍到他想拍的东西。”   这样东西,正常站在天台边上就拍不到。   池青透过这两个“L”组成的框,看到眼前的景色在缓慢变化着,楼下那条人流密集的长街被移出框外,取而代之的是从长街拐出去之后的另一条街。   那条街藏在一片最冷清的地方,街上只开了几家店,有不少商铺还在待售状态。   虽然栏杆被更换过,但是池青整个人往外探的动作还是太危险,在他想继续往外探的时候,解临抓住了他身后的帽子,把他往回拉。   池青说:“看到了。”   解临:“下次要干什么之前能不能通知一声,刚才心跳都差点停了,故意玩儿我呢。”   “……”   “就你会玩反向思维,是不是还觉得刚才那动作特帅?”解临的重点压根不在他看到了什么上面,“不要命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池青还是第一次被人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你就不能问问我看到什么了。”   解临缓过劲之后说:“行,那你说说,看到什么了。”   池青:“一家店。”   需要把身体完全探出去才能拍到的只有那条街最尽头的一家店。   这家店店门口那扇玻璃门上用红色油漆画了很多符号,弯弯曲曲的像蛇,又像扭来扭曲的虫子,颜色鲜亮,店内装潢以姜黄色、红色为主,这是一家极具特色的佛牌店,店名叫“泰阁”。 第69章 佛牌   推开这家开在街角的佛牌店,玻璃门上挂着的一串藏文铃铛和门框相撞。   “叮铃——”   店里正中央摆着一个供台,供台上是一尊古铜色佛像,泰国铜雕佛像和国内传统佛像有很大区别,头顶像一座塔尖,直直地刺出去,身上斜挂着一块姜黄色的布,佛像一只手做托东西的姿势,另一只手竖起,眼睛和嘴巴雕刻得相当诡异,黝黑深邃的双眼,唇角似笑非笑。   佛像手里拖着一个小瓶子,造型和头顶那座塔尖一个样,看着像一座宝塔,底肚呈圆状。   店主穿着一身异国服饰,肤色黝黑,剃了光头,看长相不是本国人,说话时翘着舌头发音:“yin-dee-ton-rub(欢迎光临)——”   解临在店里走了半圈,柜台上除了悬挂着的一圈佛牌,还有琳琅满目的装饰摆件,店里的风格和店外完全不同,像一脚踏出了国门:“会说中文吗?”   店主点点头:“会一点。”   解临随手拿起一块佛牌摆件:“你们家就卖这些佛牌和摆件?”   “对的,我们这是佛牌店,”店主说,“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这些佛牌种类很多,应有尽有,解临手里拿着的那枚佛牌四周雕刻奇异花纹,从佛背后伸出来好几只手,不知寓意着什么,由于雕工并不专业,导致那张脸看着怪渗人的。   但是解临并不在意,他甚至还随口夸了一句:“你们店里这些东西……挺好看的。”   店里熏香味浓郁,池青站了会儿受不住这股味,便退到门口等他。   况且他也干不了这种和店长聊天的活。   解临装普通客户倒是装得很像,话题从“佛牌怎么卖?”很快转变成为“我以前在泰国生活过两年,看到你倍觉亲切”,他边聊天边四下观察。   隔了一会儿又问人家洗手间在哪儿。   “洗手间帘子里面左转。”店长说。   里里外外都简单考察了一遍,除了这家店看起来很可疑以外,目前没有发现具体可疑的地方。他们没有搜查证,不能强行翻店。   最后解临把刚才看了半天的那块佛牌买了下来,手指勾着佛牌上那根吊线:“就这块吧,结账。”   解临买完之后把佛牌扔给池青:“给。”   池青手里被强行塞进去一块佛牌,还没来得及皱眉,解临电话响了。   武志斌穿过总局长廊,边走边打电话说:“罗煜经纪人有问题,我们等会儿正要审,你们回来一趟?”   “有问题?”解临问。   武志斌不知怎么形容,他顿了顿才说:“一般经纪人都是负责手底下艺人的行程安排以及活动对接是吧……但是你见过自己跑去拍戏的经纪人吗?”   解临:“……?”   这还叫经纪人?   “恐怕得回总局一趟,”解临挂了电话之后说,“这里暂时放着,让总局那边再派人过来查查。”   两人走出去一段路,解临见池青不说话以为他是今天陪着他跑来跑去不耐烦了,看到边上有冰淇淋机,又说:“吃不吃冰淇淋?”   池青却盯着摊开的掌心看了很久,然后颇为嫌弃地将那块佛牌塞回解临手里:“……这上面是什么。”   解临看到池青那只黑色手套上多了一小滩污渍,也不知是什么,黑色布料上多了一滩比黑色更深的痕迹。   “别动。”   解临伸手,用指腹按了按那滩痕迹。   ……是油。   -   总局审讯室里。   罗煜的经纪人坐在武志斌和季鸣锐对面。   人是季鸣锐从片场带回来的,很普通的长相,脸型瘦长,脸上贴着八字胡,身上穿着一身戏服。季鸣锐还记得他刚下车的时候,手里拿着资料,挨个在休息区对比现场哪个人是经纪人何森。   结果压根没在休息区看到他。   “你找何森啊?”有人见季鸣锐在附近不停转悠,给他指了条路,“他应该在拍戏吧。”   季鸣锐回首,向热心群众指的方向看去,片场架着四五架摄像机,里头围着一群人,正咿咿呀呀地念台词,其中一个八字胡高高举起手中的地雷,怒目而视:“你们再过来一步试试?!”   “喏,”热心群众说,“那个就是你要找的何森。”   “……”   季鸣锐摇摇头把那个场景从脑海里晃出去:“你不是经纪人吗?怎么在拍戏?”   何森抓抓头发,摸不着头脑,完全想象不出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坐在这里,半天才憋出一句:“……原来经纪人拍戏犯法吗?”   “……”   “犯法当然不可能犯法,”季鸣锐说,“只是你的行为很可疑。”   “——你为什么会去拍戏?”   一名经纪人,放着好好的艺人不运营,跑去拍什么戏。   何森面露苦色:“为了吃饭啊警察同志。”   “我在司资源不好,原先手底下带了五六个艺人,都是新人,想在圈子里出头太难了,不过两三年功夫解约的解约、饶过我另谋出路的另谋出入去了。”   他手底下这些艺人一个比一个不争气,这些年解约的解约,退圈的退圈,他这个经纪人两只脚也快踏出圈了。   何森叹口气,“我手底下的艺人就剩不下几个了,到最后我手里只剩下一个我们司上上下下都很看好的男艺人,他刚进司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全司的人都跑出来看他,他在我们司初步评级是三个S,我也曾经在他身上押注过我所有的希望,我在圈子里能不能站稳脚跟就看他了。”   “但是天不遂人愿呐——!”   一众刑警没想到一个小小经纪人的心路历程都如此崎岖坎坷:“发生了什么?”   何森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悲痛,痛不欲生:“他演技实在太差了!”   “长得再好看都没用的那种差啊,我请了很多表演老师,老师们都摇摇头跟我说教不了。他自己也不努力,有时候,我真的想不明白他进圈是为了什么。”   季鸣锐:“等等,你说的这些和你自己去演戏有什么关系?”   何森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把这段时间经历的坚辛悉数诉说出来:“这关系可大了去了,找不到老师,也没那钱去轻老师,最后实在不行我就干脆自己上去教他。那时我刚从司得到消息,某知名导演下部戏正在筹备中,试镜时间就在下个月,这个机会肯定得去搏一搏。”   “然后呢?”   “然后因为我把全剧台词倒背如流,所以我选上了。”   “…………”   季鸣锐心说这一个演戏不太好的艺人,一个经纪人,两个人都挺离谱的。   “你说的这位艺人,是不是姓罗?”   “不是啊,”何森说,“他姓池。”   季鸣锐:“姓……池?”   武志斌也懵了,万万没想到这次审讯又审成了一个圈:“全名叫什么?”   “池青。”   “……”   何森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这次找我来,是因为他吗?他犯事儿了?”   何森说到这,审讯室里又进来一个人。   男人即使腿上打着石膏也依旧走得风度翩翩,身高腿长,头发很明显打理过,笑着往他对面一坐,五官好看地挪不开眼。   何森虽然现在在拍戏、毕竟以前也是正儿八经的经纪人,他职业病复发:“这位是?”   刑警说:“这位是我们这的顾问,我们这有两位顾问,另一位……”另一位话题中心人物池顾问呢?   “他去洗手了,”解临一进来就听到“池青”两个字,没有戳破,想听听他还会说点什么,挺感兴趣地说:“何先生是吧?你继续,那位姓池的艺人怎么了。”   何森这思路一旦往这位池姓艺人身上引,忽然懂了自己此刻为什么坐在这里。   他沉吟:“他这个人是不怎么正常。”   何森自觉回想:“我上一回见他大概是半年多以前的事儿了……”   正如他所说,当时他得知一部很重要的戏在筹备状态,想让手底下艺人去试试戏,但当时他手底下艺人已经所剩无几,他思来想去,觉得虽然也很糊但好歹没跟他提解约的池青是他最后的希望。   “这次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何森在池青家客厅里大谈特谈,说到这部戏,语调上扬,“工作没有可以去争取,同样的,我们演技不行可以多练,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失败了那么多次,总该有点收获了……我们不能放弃啊!”   何森从手提包里掏出两本厚厚的书:“我把原著剧本带来了,今天我们就好好琢磨琢磨角色,我带着你练。”   池青刚才睡了一会儿,此刻垂着眼,额前碎发遮在眼前,坐在沙发上像是和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最近天热,他却是像怕冷一样,身上穿了件深色长袖上衣。   他无疑是漂亮的,在行业内几乎找不到对手的那种漂亮,就连气质也是独一份,独一份的“丧”。   池青看着茶几上素色的封皮和书名,倒是没拒绝,他目光从书上移开:“怎么练?”   “我最近请教了一位在华影教授表演课的朋友,我们今天先从台词开始入手,”何森发觉屋内光线不好,不便阅读,起身往窗户边走,一把拉开窗帘:“你屋里怎么那么暗。”   窗外的阳光随着这“哗啦”一声,争先恐后地从窗外照进来。   池青被这片光线惊扰,正在翻书的手顿了顿。   随着书页翻动,薄纸边侧划过指腹。   何森这下才总算看清楚他这位许久未见的艺人。   此时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和之前看到的他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只是皮肤似乎更白了,罩在阳光下,有一种几乎快要消失的透感。   池青对被割到的手点反应也没有,他将指腹抵在唇边,很轻地吮了一下。   何森看得怔住。   他下意识想去抓池青的手:“怎么还切到手了,我看看伤口,你家创口贴在哪?”   池青说:“没事,血已经止住了,不用折腾。”   何森这才想起来,池青很讨厌别人碰他,尤其是手。   以前带他出去参加活动,除非是拍戏途中导演实在不允许,不然其他时候池青都会戴上黑色手套杜绝与人接触,洁癖得过分。   “咳,那我们就直接开始吧,”何森坐在他对面,翻开书,“——就从这个第一幕开始。”   原著讲的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成长故事,第一幕就是女主角考试没考好,晚上偷溜进男主家里,男主柔声安慰她。   何森带的艺人虽然都糊了,但怎么说也是常年驻扎片场的人,虽没吃过猪肉看得猪太多了,很快进入角色,掐着嗓子:“呜呜呜源哥哥,你在家吗。”   何森十分投入角色,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那位十六岁的怀春少女。池青冷淡地看着第一页上的文字,然后冷淡地说:“怎么了。”   何森无法再沉浸在怀春少女的角色中,一秒出戏:“…………”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池青抬眼:“不对吗?”   何森:“这,感觉不对吧。”   台词还是那个台词,味儿怎么就差别那么大呢?   何森试图引导他,于是问他:“你觉得,额,女主这样半夜□□出现,男主角此刻是什么心情?”   池青手指曲起,在书页上轻叩了一下,回答:“已经过了晚上1点,本该是他的休息时间,原文中有描写男主角正处于高三阶段,学业繁忙,女主角这会儿来打扰他……”   何森捕捉到了关键词:“等等,你觉得是打扰?”   池青回他一个“你在说什么废话”的眼。   “这怎么会是打扰呢?!”何森张着嘴,脑回路差点被池青带偏,“她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妹妹,你们俩关系很好,你应该关心她啊。”   第二幕。   女主早上在楼下等男主一起上学,把早饭递给男主的时候,男主笑着在女主头上揉了一把。   何森羞怯地把刚才池青削了一半的苹果当具递过去:“给你带的,就知你今天又起晚了。”   何森说完台词,又很主动地俯身把脑袋凑到池青面前方便他摸。   轮到池青表演了——   何森眼睁睁看着池青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嘴角。   接着池青抬手的动作和刚才视频里,池青去掐女人颈动脉的动作相差无几,明明只是一只手,那只手还因为有洁癖只是虚虚地搁置在空气里,并没有真的摸上来,何森却感觉自己打了个寒颤,猛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池青有些不耐烦:“又有问题?”   何森心说问题大了。   “首先你这个笑就不行。”   “?”   “没有感情。”   何森觉得池青这演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家哪儿有镜子?”   洗手间里。   对着硕大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两张脸。   一张脸虽样貌平平,但笑得很有亲和力。   何森指指自己的嘴角:“你跟着我笑,嘴角幅度上扬到这。”   镜子里另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何森催促:“快点。”   半晌,池青按照他的要求笑了。   何森这辈子总算见识到什么叫标准的皮笑肉不笑。   池青长得好,笑起来自然不难看,只是他的笑挂在脸上怎么看怎么奇怪,就好像戴了一副不合时宜的面具,眼底又毫无波澜。   何森脑海里回想起之前导演说过的话来:“但凡他能演得正常点……”   何森终于绝望地认识到,他带的艺人好像不正常。   “最后还是去视镜了,”何森回想到这里,只想感慨命运是如此的阴差阳错,“我们排最后,找不到搭戏的,导演随手指了指我,让我站他对面演女一,我就上了。”   经纪人带着艺人去试戏,最后导演却向经纪人抛出橄榄枝:“你对我们的剧本熟悉度很高,可以说是倒背如流啊,感情也很充沛,平时一定没有少练习,我们这正好还缺一个很重要的配角没有定下来,你的形象也很符合,你有意向么?”   何森懵了:“……导演其实我……我……我也不是不行!”   “——事情就是这样。主要我当时想了想,我也要吃饭,既然指望不上手里的艺人,那我就靠自己。”   何森说完这些,觉得审讯室里氛围似乎不太对。   对面那位长着一张让他很想签约培养的脸的解顾问手抵着额角,似乎一直在笑。   季鸣锐也没忍住,他没想到自己兄弟去演艺圈沉沦了一圈,愣是把自己经纪人拉拔成了一代青年演员,但是这是一个严肃的地方,他得端正态度 :“咳,撇开这个姓池的,你仔细想想,手里有没有姓——”姓罗的艺人。   季鸣锐话没说完,因为手套上沾上不明油渍之后洁癖发作、在洗手间足足待了有十来分钟的池青总算推门进来。   直到这位昔日的同事往他对面一坐,何森才重新找回声音:“你怎么在这。”   池青:“怎么是你。”   何森:“……”   而且池青既然能坐在对面,身份自然不言而喻:“你这是……转行了?”   这跨度也太大了吧。   池青懒得解释:“差不多吧。”   解临倒是替他说得比较完整:“不好意思何先生,他是我搭档,刚才主要是出于私心,想了解一下他之前的工作经历,我们回到正题,罗煜你还记得吗。”   何森深受池青转行带来的震撼,大脑艰难运转,隔了很长时间才说:“……记得。”   “但是他的行程安排其实跟我并没有什么太大关系,练习生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司练习,都还没出呢……所以我们并没有太多往来。”   何森很配合,从他这边也的确没有找到什么突破口。   倒是何森临走前,夸了一句解临手边的佛牌:“你这佛牌做工挺不错的。”   解临把那串佛牌拎起来,挑眉问:“你懂这个?”   何森“嗐”一声:“圈子里很多人都信这个,算命的,求运势的太多了,不管是没名没姓小艺人还是圈里数得上号的大人物,很多都会信这个。”   解临捕捉到关键词:“求运势?”   何森:“这圈子有个特点,就是谁也说不准你下一秒什么样,有过气的,有爆红的,也有翻红的,之前某知名女星就去请大师算过自己能红多久、要怎么样才能继续红下去之类的。我刚入行的时候也觉得玄乎,不过时间久了也会去烧烧香,你还真别说,有时候这玩意儿真的古怪得很。”   池青像一个圈外人在听八卦似的:“还有这种事?”   “……”何森现在还是不知自己该以什么心情面对他,说,“你当然不知了!”何森还想说,你平时关心过这个圈子吗?!你关心过自己的事业吗?!   但他没说出口。   “佛牌在制作的时候会用什么东西浸泡吗?”池青忽然又问,“比如说,一些油状的液体。”   听到这个问题,何森支支吾吾左看右看:“我在这里说这些封建迷信不会被抓吧?要没事的话我就说了啊,我发誓我只是听说,可从来没干过那种违法乱纪的事儿。很多人会特意去购买……那什么油浸泡过的佛牌,据说效力比较强一些。”   池青:“那什么油是什么油,说人话。”   何森继续支吾:“就那什么油,那个,哎呀,就是尸油。”   池青一愣。   除了感觉案子走向在眼前一点点明朗起来以外,还觉得手痒。   何森补充:“把尸体挖出来用热蜡烤,从皮肤里渗出来的玩意儿就是尸油,你这块应该也有吧,我看它看起来还挺油亮的。”   池青:“……”   刚才只洗了十几分钟的手,还是太草率。   池青看着自己刚才被浸透布料的油沾染过的掌心,起身说:“我再去趟洗手间。”   洗手间里。   池青一边听着水流声一边想刚才何森的话。   ——“就是尸油!”   池青眼前又闪过之前屏幕上那颗没有人脸的头颅。   热蜡烤出来的几滴油脂数量有限,费事且产量少,关于尸油,他听说过有人会选择将尸体——特别是尸体脸部放入油锅煎煮,通过煎煮的方式,能够得到较多的油脂。   ……   池青正想着,要洗第三遍手,结果还没去摁洗手液,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把水龙头拧上了。   池青也正好要找他:“那张被剥下来的人脸可能和尸油有关。”   解临“嗯”了一声,然后从边上抽了几张干纸巾,捏着池青的洗到泛红的手腕,沿着湿漉漉的指节一根一根擦过去,从指根处仔仔细细擦到指节。   男人说话时眉眼低垂着,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平时四处放送的“风流”色老老实实汇聚在一块儿,悉数撒在池青手上,没有立刻回答关于人脸的话题:“都洗几遍了,有你这么洗手的么。” 第70章 养小鬼   池青那双被弄脏的手套早就扔了,擦干净手之后,解临又帮他把衣袖拉下来,过长的毛衣袖口刚好遮住他的手。   池青感觉那天趴在会议室里那种忽然间耳边多出很多嗡鸣声的感觉又回来了。   周围变得更安静,但也更吵。   就连从水龙头上坠下来的一滴水,“滴答”声都比平时更明显,他脑子里乱糟糟地,视线落在解临分明的骨节上,千言万语最后都化成一句:“……你洗过手没有。”   解临:“……”   “洗过了,”解临掌心摊开给他看,之前碰到过佛牌的地方干干净净,“就知道你会问这个,刚刚在他们办公室里洗的。”   池青其实本来不是想说这个。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是自己也不清楚不说这句的话,他是想说些什么。   ……总之去诊所找吴医生这件事看来是刻不容缓。   解临没有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他的要求很低,对他来说池青刚才没有甩开他的手让他滚出八百米远就算不错:“你刚才说,人脸可能和尸油有关?”   池青手指微蜷,离开冷水之后,手指温度逐渐回升,似乎还沾着刚才解临手上的温度:“不止,跟那个消失的死胎可能也有关联。”   他继而又说:“你听说过古曼童吗。”   次日,天气转阴,乌云笼罩在城市上空,看样子即将迎来一场大雨。   “泰阁”一如既往地冷清,店里放着一首听不懂的异国歌谣,配上窗外昏暗的天气,让店里看起来更加阴森古怪,那尊佛像依旧似笑非笑地对着店门口。   池青和解临再次踏入这家店,这回在店里转悠了一会儿之后,解临冲店主勾了勾手指,等人凑近,他压低声音问:“你们这有没有卖其他东西的,能够转运势的那种,比如说……用死胎做的。”   “——那玩意儿我们这可没得卖!”店主操着他那口奇怪的口音说,语气听起来有些激动。   太想反驳,有时候往往在告诉对方事实刚好和他说的相反。   “你可以开价。”   店主连连摆手:“真的没有,没有,有的东西店里都摆出来了,要不您换家店吧。”   池青站在解临边上,没这个耐心听他俩唠嗑,低声问:“你行不行。”   他偏过头看一眼外面的街道,这次行动和总局里报备过,季鸣锐他们正在来的路上,等会儿就会蹲守在街边实时监听他们这边的情况:“现在街上没什么人,他们也还没到,要动手的话得尽快。”   解临实在佩服池青这种简单粗暴的想法。   解临没有正面回应池青的话,只说:“你把手伸出来。”   “?”   池青没懂他的意思。   解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把糖放进他手里:“池助理,摆正一下你的想法,你这样不光问不出来,还得去总局接受批评教育。我们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怎么能违法社会秩序呢。去边上坐一会儿,在你这颗糖吃完之前我就能搞定。”   池青拿着那颗糖退到门口去了。   糖衣还没拨开,就看见遵纪守法、不违法社会秩序的好公民正在向店主“行贿”。   解临知道这种灰色产业链不可能进来一个人问、就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那这家店估计都开不到现在,他装作趁人不注意的样子,单手把手腕上那块一看就售价不菲的表摘下来,再以极不经意的动作塞进店主手里:“哥们儿,不瞒你说,我是做生意的。”   于是池青又看着店主一边做着拒绝的手势,一边把那块手表放进了自己的兜里。   “做生意的?”店主问。   “生意场上风云莫测,前段时间我投了一个项目,亏了八千万,”解临说得像模像样,“现在公司资金链都断了,发不出工资,员工都在闹,我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听一个合作过的老总说你这有能改运势的方法,我就过来看看,上回我在你这买过一个佛牌,记得么?”   “哦,对,我有印象,”店主说,“你买过我家的佛牌。”   做生意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上回解临买完佛牌之后无事发生,店主自然会把和他交易的安全系数往上调高。   “他是?”店主又看向池青。   解临:“公司合伙人。”   这合伙人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看来破产的概率很大。   店主又在脑内检索自己平时合作过的生意人都有哪些:“介绍你来的人,是小王总?”   “……”   池青听到这里额角一抽。   没想到这都能让解临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有这么个老总。   解临哪管人家是姓王还是姓李:“对,是他。”   店主看解临的眼神变了,解临和池青两个人这副样子,说自己是经商的、家境不错,不会让人起疑,于是刚才店主还一口咬定自己这没有的东西,现在却说:“你等等。”   店主把店门上挂着的“营业中”牌子翻过去,又走到那尊佛像面前,转动了一下佛像手里拖着的那个瓶子,佛像边上很块出现一扇暗门,门后连接着一条黑黝黝的长廊:“你们跟我进来吧。”   池青看了一眼那道门,又看了一眼解临:“你瞎扯还真扯出个人来。”   不过解临也并不是随口胡诌:“生意圈里讲究风水,和殷宛茹所在的演艺圈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为了利益,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如果张峰拍的就是这家店,那这家店肯定不简单。”   这家店能做到制造这样一道暗门,也得益于这条街过于清冷,周边的店铺都在待售状态,谁也不会想到其中一家店被人暗地里打通,做出了一间“隔间”出来。   长廊墙壁坑坑洼洼,没有装修过,仍是毛坯的模样,墙上安了几处设计成红色蜡烛模样的灯,烛影绰绰,虚假的灯焰看起来极为逼真。   从长廊尽头传出一阵去掉悠长诡异的佛乐。   由于长廊设计并不立于声音传播,所以那声音听起来似乎离得非常遥远,等几人走近了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池青仔细听了几句。   ……语言不通,也不知道它在唱些什么。   与此同时,在街道边某辆面包车里实时监听的季鸣锐等人戴着监听耳机,也听到这段音乐:“这唱的什么,阴乐?”   苏晓兰通过车窗看向那家奇奇怪怪的店:“这任务换成是我去,还真不一定能面不改色进展下来。”   这种带有神佛诡异色彩的东西,总是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姜宇:“他们就不害怕么?”   “解顾问我是不知道,”季鸣锐说,“但是那位姓池的绝对不可能,就是这店主卖死胎,死胎复活在他面前对着他眨眼睛、龇牙咧嘴说话他恐怕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你说得对。”   监听耳机里佛乐越来越大声,之后窸窸窣窣地一阵过去,池青解临他们似乎是坐了下来,然后里面传来店主的一句话:   “那玩意儿我们这确实没有,这里把控很严,我也找不到渠道,这不像在我们那,我还能给你弄到,但你要是有门路,可以自己去找。”   长廊尽头是一间很小的隔间,里面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摆满血腥恐怖的东西,隔间里只有一张暗黑色实木桌子,几把椅子,还有几排深色瓷罐。   瓷罐很小,大概一个拳头那么大。   “但你要能找来,我可以教你怎么作法,”店主指了指那些瓷罐说,“这些都是尸油,你们要的东西我真不卖,但是我卖这些。”   那些瓷罐像酒瓶一样用木塞封存着,一排一排摆在那里,很难想象是用多少具尸体烤出来的油。   池青虽然不怕这些东西,但是他看到这瓷罐就想到昨天手上沾到的东西。   坐在这里是一件对洁癖充满考验的事。   池青刚缩了缩手,解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很轻地碰了他一下:“没事,等会儿我拿,碰不到你。”   解临说完那句只有他和池青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话之后,又问:“门路我应该是有,那要怎么作法?还有那东西有没有什么要求?如果不是随便找一个就行的话,恐怕得费点力。”   “当然有要求,”店主的声音由于口音特殊,听起来像是漏风一样,又低又沉,“这件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费点力做不到。”   他身后空白墙面上挂着一幅画,画上还是一尊佛像,只是这尊佛长着一张孩童的脸,色调幽暗,给人感觉很不舒服。   店主停顿了一下说:“是不是画吓到你们了?”   他正要说每个来的客人都会被这幅画吓到,就听见坐在对面的两个男人异口同声说:   “没有。”   “挺好看的。”   “这笔触一看就是大师级别,画得惟妙惟肖,别有风格,”解临又说:“不谈画了,您继续,我公司破产在即,比较着急。”   店主:“……”   池青:“……”   “你应该有竞争对手吧,或者说,你身边发展比较好的朋友,”店主重回正题说,“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死胎最佳,把死胎请回家,用尸油供着。”   池青算是听明白了:“这就是“转运势”的方法?”   店主微微一笑:“没错,未出生就夭折的胎儿被认为是一种媒介,它可以做到那些你想做的事。”   池青又问:“那尸油呢,从你这里买就行?”   店主:“可以从我这里买,但我这里的尸油并不是上选,都是从泰国运来的,多的我就不能再说了。”   池青和解临不约而同想到罗煜消失的脸皮。   那么上选就是……   和死胎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尸油?   解临忽然问:“用人脸,煎出来的油会比较多吧。”   店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解临:“来之前做过功课,毕竟运势再转不过来,我就要去跳楼了。”   店主:“跳楼不至于吧。”   “至于的,”解临说,“行业常态,我连跳哪栋楼都已经挑好了。”   店主目光缓缓转向池青:“你也要跳?”   池青面无表情道:“跳楼死法不太好看,我应该会选择吞安眠药。”   “……”   店外。面包车内。   “我靠,太变态了。”季鸣锐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苏晓兰也被恶心到:“我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养小鬼的说法,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姜宇身为学霸,则第一时间开始埋头搜相关资料,一副要把这东西研究透彻、回头给它写出一篇论文的架势,直到一只手拉开面车车门。   解临想打探的东西都问得差不多了,和池青两个人交了一笔“定金”,交定金的时候还表演了一番自己现在真的很穷:“我微聊账户里还有一点钱,剩下的我过两天给你。”   上了车后,解临被池青扶上车之后隔着车窗指着那家店说:“先别抓他,这家店要是出什么事儿很容易打草惊蛇,尽量让他配合调查,仔细盘问都有哪些人在案发时间前后光顾过他的生意。”   解临继续道:“凶手和殷宛茹或者罗煜有竞争关系,并且知道殷宛茹怀孕,也知道她打下来的孩子会被扔在哪里,这个人应该离我们很近——你之前说,罗煜失踪是他同公司的人来报的案?” 第71章 尸坛   “报案人是他同为练习生的室友,叫卢卡斯。”季鸣锐边给总局打电话边回忆道。   解临:“外国人?”   季鸣锐:“……艺名,是我们的同胞,纯的,黑头发黑眼睛。”   季鸣锐简单给总局汇报完情况,总局那边很快给他反馈:“他今天上午来过一趟,把殷宛茹带走了,目前电话打不通。”   季鸣锐傻眼:“带走了?!不是,殷宛茹收买医生的事情结束了吗就带走?谁放的人啊。”   解临接过他的手机,按下免提,电话那头的声音从听筒里扩散出来:“她经纪人把事情全揽自己身上了,说都是自己干的和殷宛茹没关系,她完全是被胁迫的。”   解临说:“这理由你们也信?”   “不信也没办法啊,”那头道,“确实是她经纪人去联系的医生,找不到殷宛茹的联络记录,她现在要说自己其实不知情,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也只能把她放了。”   这时,一边低头查文献的姜宇忽然“啊”了一声。   “我找到一篇关于研究古曼童的论文,”姜宇把手机屏幕对着他们,上面是一篇全英文论文,这一刻,从姜宇身上展示出学霸超强的信息检索能力,一看当年毕业论文就没少写,“你们看这句。”   季鸣锐捂住听筒:“大哥,全是英语谁看得懂啊?能不能翻译一下?”   解临:“资料上说,古曼童需要尸油灌溉。”   池青接下半句:“如果使用死胎亲生父母炼制出的尸油,可以增强功效。”   苏晓兰收尾:“……施术者将实现他所祈求的愿望。”   苏晓兰说完看了一眼季鸣锐,并表示:“我们都看得懂。”   池青也看向他,很认真地问出一句:“你大学毕业了吗?”   解临说:“六级没考过应该毕不了业。”   “……”   不带这么打击人的。   解临说完又总结道:“所以说……这玩意儿光要生父的还不够?”   与此同时,华南市某条高速路上,一辆深蓝色雪佛兰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驾驶位上黑头发黑眼睛的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五官轮廓有一种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青涩,笑起来还有两颗虎牙,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他很会打扮,用大众的评价来说、身上有一种“星味儿”:“宛茹姐,要不要喝点水?我车后座有水。”   殷宛茹这几天经历起起伏伏,精神状态并不好,她素颜比妆后看起来肤色暗沉许多,索性大墨镜遮住她半张脸:“不用了,快点开车吧。”   她手肘撑着车窗,看了会儿车窗外的景色,心说她进警局的事情外面恐怕都已经闹开了。   殷宛茹越想越烦躁,她收回目光,看向驾驶位上的人:“以前没怎么见过你,你也是咱们公司的?”   卢卡斯笑笑:“我就是一公司练习生,没出道,也没什么名气,您不认识我很正常。”   殷宛茹多看他几眼:“不过看你有点眼熟。”   前面遇到红灯,卢卡斯缓缓将车停下,说:“我是罗煜的室友,你来看过我们训练。”   殷宛茹现在听到“罗煜”两个字就头疼。   她也是刚得知罗煜死了,她和罗煜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甚至嫌他不听话,中途自说自话摘了套,害得她落到现在这番境地,但是不知怎么地,罗熠离奇死亡的消息搅得她心神不宁。   听说他整张脸都被人剥下来了……   红灯过去,车辆离开车流,拐进一条车辆较少的道路上去。   殷宛茹看着车窗外渐行渐陌生的景色,犹疑地坐起身说:“这不是回我家的路吧。”   “李姐(经纪人)说让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家里和公司可能会有狗仔蹲守。”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殷宛茹又坐了回去:“也是,指不定在我家门口守多久了,就想看我笑话……对了,我手机呢?”   卢卡斯将一个精致的晚宴包递过去给她。   -   另一边。   季鸣锐:“给殷宛茹打电话,她电话也打不通吗?”   姜宇:“我试试。”   “让晓兰打,”解临说,“女孩子之间比较好说话。”   苏晓兰电话拨出去以后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不确定殷宛茹会不会接电话,“嘟”了几声之后总算被人接起:“喂?”   “殷小姐,是我,我们在总局见过面,”苏晓兰照着解临打在手机屏幕上的话说,“打扰你了,刚才得知你已经走了,因为工作人员的疏忽这边漏了个手续,得找你补签一下,你看你如果没走远的话方便折回来签一下么?”   殷宛茹那边噪音很多,盖过了她的声音,她在一片滴滴呜呜的噪音声中说:“不方便,漏了手续是你们自己的问题。”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也太不配合调查了。”季鸣锐吐槽。   他吐槽完,看到池青在边上摆弄手机,黑色手套摘了一只:“你在看什么呢?”   “查资料。”池青头都没抬。   “?”   “华南市码头分布图,”池青说,“刚才电话里有船笛声。”   刚才他们只顾着听殷宛茹说话,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头的噪音是什么,池青一提,这才恍然大悟:那是码头!是船只!   季鸣锐虎躯一震:“我查查。”   “不用了,我查到了。”   池青将手机屏幕上那张市内地图放大:“12公里外的郊区,沿江有一个码头,那边集卡很多,所以除了船笛声以外还有很多集卡车聚集产生的噪音,他们再往前开就会经过进岛的隧道,现在通知下去,从隧道口拦截往来车辆或许还来得及。”   “……”   季鸣锐感觉池青时常刷新他的认知,在短短一分钟不到的通话时间里,他居然能够凭借这么微小的细节大概估算出对面现在在什么位置,并且连抓人这步都省了。   车厢内一片寂静。   池青看着他们,觉得匪夷所思,正想说为什么不开车。   就听解临抢先一步:“开车啊,愣着干什么。”   他们现在的位置安排,他和池青两个人分别坐在季鸣锐两侧,季鸣锐硬生生卡在两个人之间。   解临拍拍季鸣锐的肩:“我等你下车等很久了,你还要在我和我助理之间挤多久?”   “……”   “去前面开车,”解临说,“人民需要你。”   面包车后面有两排座位,季鸣锐和姜宇去前面之后,最后一排就只剩下池青和解临两个人。   解临想拿边上的水,然而腿脚一时间不方便动,池青很自然地把解临想拿的那瓶水递了过去。   他递完才发现自己什么时候这么习惯帮身边这人拿东西了。   解临也意外,准备好的说辞都没来得及用上:“今天这么自觉?”   池青不想放大拿水这个行为:“拿瓶水而已。”   “嗯,”解临回忆起前些天,“我都做好你对我说‘渴死算了’的准备了。”   “……”   -   半小时后,隧道口。   殷宛茹发觉车已经在隧道口停了很久了:“前面怎么回事?”   卢卡斯说:“好像在抽查。”   他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微微垂下眼,隔一会儿又抬起眼笑着说:“这条路看起来走不通,要不我们换条路走吧。”   殷宛茹现在只想早点回去休息,哪顾得上他说什么:“行,或者在附近找家酒店放我下来,我累了。”   殷宛茹手垂下去,打算在车上睡会儿,刚闭上眼,垂下去的手摸到座椅底下的一个黑色塑料袋,这个塑料袋和照片里装罗煜的塑料袋一样。   耳边忽然传来一句话,罗煜的室友搭着方向盘问她:“眼熟吗?”   -   姜宇坐在副驾驶观望面前那条隧道,隧道上车辆大排长龙:“前面有辆车退出来了,跟上去。”   季鸣锐于是踩一脚油门。   两辆车之间的距离拉近之后,他们才看清那辆车内的情形,殷宛茹鼻梁上那幅大墨镜实在招摇,想让人认不出都难。   池青:“你怎么绕开了。”   季鸣锐:“我从那条道上往前开比较快,等绕到他们前面就能让他们停车了。”   池青想不通为什么把对方逼停而已,要这么麻烦:“直接撞上去不是更快。”   “……?!”季鸣锐差点猛踩一脚刹车,把全车人都颠出去。   大哥,这样快是快。   死得也更快啊!   正常人哪里会有这种思路!   在如何“把别人的车逼停”这一方面,正常人的反应都是季鸣锐这种,平和地绕到前面,对方也就自然而然停下来了,哪有一上来就撞的。   解临也嫌弃季鸣锐开车磨叽:“要不是我腿受伤,现在早就追上了。”   “还好你俩一个腿受伤一个不会开车,”季鸣锐一边绕路包抄一边说,“不然我、晓兰、姜宇,我们三个怕是会尸骨无存。”   季鸣锐的方法虽然慢了一些,但也成功将车横停在卢卡斯车前,他走到那辆蓝色雪佛兰车前,拍着玻璃车窗喊:“下车!”   -   卢卡斯艺名起得虽然洋气,但是本名相当普通,叫刘强强,他一开始坚持是重复“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你车上放什么塑料袋?”季鸣锐问。   “防止晕车,放塑料袋不是很正常吗。”   “塑料袋里这些榔头钳子的工具也正常?”   他抬起头:“车有损坏的时候可以修,也很正常吧。”   “……”   直到负责去卢卡斯家里查看的刑警带着一坛被塑封袋小心封存起来的证物回来:“在他家里发现的,他家有一间房上着锁,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是个佛堂,供台上就供着这玩意儿。”   瓷坛和他们在店主那看到的装尸油的坛子很像,但是远比那些装尸油的坛子大得多,足足有一个手掌那么大。   一扯开塑封袋,这个看起来像酸菜坛子一样的玩意儿立刻飘出一种难言的气味,盖在瓷坛上的红布染着不知名污渍,从艳红色变成很深的脏红色。 第72章 回转   瓷罐里装着像污水一样的液体,发臭的血水混着尸油,死胎只是一个很小的血块状肉球,一厘米左右,如果不说这是死胎,第一眼很难辨别出这块“肉球”到底是什么。   仔细看去才能够勉强辨别出蚕豆大小的胚胎其实已经初步具备人的形态,这团被污水泡得模糊不清的“肉球”头特别大,眼睛的位置有两个黑色的小点。鼻孔也是黑黝黝地,像两个洞,肉球上有类似幼芽状的条形物体,这两条以后将长成胳膊和腿,其它地方有一些肌肉纤维。   殷宛茹原先在边上坐着,苏晓兰给她倒了杯水压压惊,看到那个瓷罐的时候她一下站了起来,似乎不相信那天在医院里从她身体里流传来的那个小生命此刻成了一罐子令人作呕的怪物。   殷宛茹脸色煞白:“……”   全场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说所有人不太确切,有两位不同寻常的人物存在——他们总局两位顾问面不改色。   “中午没吃饭,你应该饿了吧。”其中那位姓解的顾问说。   “还行。”池顾问答。   于是两个人就等会儿吃什么展开了一段谈话。   “总局外面有家日料店,评分还不错,等会儿去试试?”   “生冷,不想吃。”   “火锅呢?”   “味道太重,不去。”   “……”   季鸣锐忽略边上这两位,继续严词厉色拷问道:“你解释解释,这个东西难道是自己长了翅膀飞到你家里的?”   卢卡斯看着那个瓷罐,忽然笑了,他长得好看,笑起来仍然备显阴森:“我和罗煜是同期生,他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学过,唱歌不会跳舞也不会,凭什么第一部 戏就当男主演?”   卢卡斯说到这,又转向殷宛茹:“或许这个问题应该问问你吧,殷姐,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我从八岁就开始学舞蹈,从那时起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实现梦想,可是没人告诉过我这个操蛋的圈子里根本没有梦想。”   卢卡斯自嘲地一笑:“什么梦想啊,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们只在意能从谁身上得利而已。”   卢卡斯的人生经历很简单,从很小的时候就为了出道而努力,从年幼不谙世事起就认为舞台是闪闪发光的,是他最向往的地方,然而随着越长越大,随着和这个圈子深入接触,他发现所有美好都在他面前破灭。   他在圈里一直寂寂无名,成功入选当上练习生之后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出道。   在这份迷茫与压力之下,他和罗煜被公司分配进同一间宿舍。   罗煜长得好看,会来事。   没什么实力,但和公司管理层关系不错,常常毛遂自荐陪着去应酬,还因此认识了殷宛茹。   这些都是卢卡斯不具备的才能,他只知道怎么把舞跳得更好,怎么把音练得更准。   “因为不红,所以公司里很多人都瞧不上我,”卢卡斯说,“好不容易有演出,给我的衣服裤子是破的,没有造型师,让你候场、一候场就是一天,结果因为时间太久来一句‘他那个表演就撤下去吧,反正也不是很重要,又没人认识他’,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一定要红。”   “说得通,”解临在和池青探讨“吃什么”之余,分出一点精力点评这段人生经历,“反社会倾向形成的一种标准模型之一。”   “罗煜的脸呢?”季鸣锐问出关键。   “煎了,”卢卡斯盯着瓷罐说,“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的脸就在这个罐子里。”   “……”   更详细的细节,比如从哪得知那家店有所谓的扭转运势的方法,再比如怎么和蒙面人联系上的,这些深入细节还有待后续调查,但是这个案子初步得出了结论,也抓到了凶手。   卢卡斯被两名刑警押着往外走,和池青擦肩的时候,卢卡斯一时间没站稳,由于他先前被逮捕时想跑、腿上挨过一下,这会儿又被人强押着,没走几步踉跄了一下,手只能抓上离他最近的一样物体——池青坐着的那张椅子扶手。   池青的手刚好正搭在扶手上。   池青原本百无聊赖地坐着,在八大菜系里做选择,耳边忽然传来半句话:【……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   池青微微抬眼,只看到卢卡斯擦肩而过的侧影。   他希望这个案子早点结束,这样就不用每天被某个腿脚不利索的人缠着去这去那了。   但是就在所有人以为案件结束凶手落网的时候,只有他听见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会保护你。   那个“你”是谁?   保护谁?   卢卡斯被押走后,忙碌半天的新人小组集体呼出一口气,季鸣锐很不顾形象地四仰八叉跌坐进办公椅里:“这案子总算结束了……”   池青心说,不,这个案子似乎还没结束。   简单吃过饭后,几人前往找到瓷罐的房间现场。   卢卡斯除了在宿舍居住之外,还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套间,他们去的时候单元楼走廊上已经贴上封条。   他宿舍收拾得很乱,外面那间单独租套间倒是很整洁,套间是两室一厅,其中那件较小的房间先前被刑警踹开,门板歪斜——这是一间诡异的佛堂。   墙壁上贴满了奇怪的字符画帖,黄底红字,泰文弯弯曲曲地爬在上头,这些字符画帖密密麻麻地贴了一整面墙,房间正中有一个红木佛台,装着死胎和尸油的瓷坛之前就摆在佛台正中间。   两面墙壁之间以不同角度连接这好几条挂着铃铛的红线。   整个房间看着令人汗毛直立,奇怪的气味,密集的字符,还有念佛机里奇奇怪怪的哼唱。   如果这个案子没有结束,那就一定还存在某些细节。   池青在这间房间里转了很久,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趁着其他人不注意转身出去,途径洗手间,他脚步顿了顿,然后用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池青刚进去,门又被人推开,然后不大的洗手间挤了两个人。   池青:“你进来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解临说:“你很反常啊池助理,刚才吃完饭明明可以早点回去却非要跟过来勘察现场,不符合你的作风。”   池青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间洗手间,随口道:“我吃饱了太闲。”   解临“哦”了一声,又提出一点:“那刚才那个洋文名碰了你手,你都没动静。”   池青:“……”   解临这番话听起来已经不像在怀疑他,倒像在埋怨,埋怨他让别人碰了手都没反应,而且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是一个多小时以前,很明显他记挂很久,就等着找个契机把这件事拎出来说。   池青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记得了。”   池青说完发现解临仍看着他。   他忙着找东西,解临杵在这里挡着真的很碍事,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你还有什么话。”   解临没有放过这个话题,他自己站着不方便,倚靠在门边叹了口气,虽然他这张脸即使说出类似这种好像被人伤害过的话并没有什么信服力:“……你以前从来不让除了我以外的人碰你手。”   “……”   “没别的事就出去。”   “有,”解临本来装弱的时候垂着眼,此刻将眼睛抬起,瞳孔直直地看向他,“你在找什么?”   如果是之前,池青会想找个借口糊弄过去。   但是解临不是傻子,他在这人面前暴露过几次,以解临的智商,没准早已经暗地里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池青索性就没有遮掩,只说:“我表现得很明显?”   解临:“挺明显的,起码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戴着手套没有摘过、也没碰到什么东西,所以进来不可能是因为你需要洗手,如果不是为了洗手,平时就是求爷爷告奶奶让你进别人家洗手间你也不会进去……所以你在找什么。”   池青的想法都被他说中,他避开解临的眼睛,然而这一侧头,正好对上浴室角落里一枚发光物体,那东西很小,闪着精巧且圆润的光,那是一枚珍珠耳环:“这个案子可能没有结束。”   十分钟后,解临披上风衣外套,走之前拍了拍季鸣锐的肩:“你们先查着,我们回总部一趟。”   -   回总部的路上。   解临腿受伤之后请了代驾司机,他和池青并排坐在后座上:“仔细想想,逮捕他的时候确实有点过于顺利了。”   “他没有没收殷宛茹的手机,甚至让她接了电话,而且当时那通电话里殷宛茹声音听起来不像受到威胁的样子,如果一个人决定杀另一个人——比如说我,”解临淡淡地说,“假如我想杀殷宛茹,她都已经上车了,我不可能让她接那通电话。”   池青:“我也不可能,她上车之后五分钟内就会被迷晕。”   但事实却是,殷宛茹不仅接到了电话,并且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殷宛茹透露过手机是对方给她的——他没有理由做这种这种随时可能会有纰漏的事儿。   很多先前没有细思的事情一桩一桩浮出水面:“而且他一个不受公司欢迎的签约艺人,和殷宛茹也并不熟,公司为什么会选择派他过来接人?”   这里面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这个时间不是通勤时间,车辆很快从高速路上拐出去,前面不远就是总局门口标志性的国旗。   “还有这个珍珠耳环,”解临捏着耳环上头银色的耳针,“会是谁落下的?”   -   总局里人员忙碌,自从解临恢复顾问身份、以及自己辖区内接连发生多起性质恶劣的刑事案件,武志斌又在总局住下了,他草草扒拉完“午饭”,刚放下饭盒就听人喊:“斌哥,解顾问他们又回来了,一回来就把卢卡斯提出来复审。”   “回来干嘛,”武志斌一抹嘴巴说,“案子不都结束了么。”   “这……我们也不知道。”   “人现在在哪?”   “3号房。”   武志斌:“这臭小子……行了,我知道了。”   武志斌去观察室的时候,推开观察室那扇门,刚好听到解临问话的声音,这位与他相识多年的“后辈”此刻正笑脸盈盈地问对面的人:“你煎人脸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武志斌:“……”   跟在武志斌身后的另一名刑警:“……” 第73章 耳环   卢卡斯坐在对面,没想过自己会被叫回来,而且对方一上来就问这么古怪的问题,他细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解临弯起眉眼,相当随和地说:“做我们这行的,需要了解罪犯的心理,这样才能在下一次遇到同类型犯罪的时候更了解行凶者的意图,所以特意找你交流一下。”   卢卡斯:“……”   解临:“你把罗煜的脸皮下到锅里的时候,锅已经烫得开始冒烟了吧,把罗煜那张脸放进去的时候,你用的是筷子吗?”   “我……”卢卡斯有半秒迟疑,不知道该说是还是否。   解临比他更像一个用油锅煎过人脸的人,他手指在桌面上轻点着说:“我猜你用的应该是手吧,因为拿着它能让你回忆起当初一点点把它从尸体脸上扒下来的快感,对了,你扒下他脸皮的时候心里是不是觉得特别痛快?看着曾经在你面前仗着那张脸风光一时的人,现在变成一张不堪入目的皮。”   卢卡斯显然没有想过这一层,他对于解临的解读感到瞠目结舌。   坐在他面前的到底是顾问,还是从其他审讯室里押过来的犯人?!   半晌,卢卡斯才摇头说:“不,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第一次做这种事,脑袋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已经做完了。”   解临看着他,良久才道:“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卢卡斯发现对面这位顾问眼睛生得很漂亮,狭长的一道,瞳孔颜色很浅,但是此刻被他这样盯着好像逐渐被吸进一阵深不可测的漩涡里去。   他双手不由自主地交握,手指掐着虎口说:“没有,解先生,你的想象力未免过于丰富了。”   观察室里。   武志斌原先还不懂解临到底是想干什么,听到这里才有了些眉目。   武志斌俯下身,凑近那扇玻璃,使得自己将对面房间里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喃喃道:“不对劲。”   “我也觉得不对劲,”武志斌边上那位刑警点点头说,“解顾问的确不对劲,要不是他有相当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   武志斌在那名刑警头上敲了一下,怒斥道:“我是说这嫌疑人不太对劲!”   一扇玻璃之隔的另一间房间里。   解临忽然笑了一声,他嘴里说着再怎么骇人的词句,语调都轻松随意地像在谈论天气:“你那么憎恶他,甚至还把他的尸体切成了这么多块,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却一直都没有什么感觉——人真的是你杀的吗?”   “……”   审讯室里陷入一阵短暂的寂静。   几分钟后池青打破寂静,微微颔首,冲着解临点评道:“听下来比较像你杀的。”   解临:“……”   很显然,这些杀人时的心理活动卢卡斯压根答不上来。   一句“我大脑一片空白”难免有逃避话题的嫌疑。   这种仇杀,一般伴随着激动、兴奋……   所以罗煜的脸不一定是他煎的,事情也不一定是他干的。   这个认知让所有人头疼万分,他们好不容易抓到的落网嫌犯似乎不是始作俑者,他在帮谁顶罪?他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当初说的那个嫉妒罗煜的故事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刚刚拨开没多久的迷雾再次聚拢,事况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接到总局电话的时候季鸣锐还在卢卡斯租的房子里继续搜证,在柜子里翻翻找找,猛然听到总局那边传来消息:“什么?人可能不是他杀的?!”   季鸣锐对着面前阴森森的佛堂,无数张符纸陷入沉默:“都这样了,现在说不是他杀的,那还能是谁?”   但是对此,池青却持不同看法:“没那么麻烦,罗煜身上很难解释的东西是很多,但他还是那个离真相最近的人,不如把问题倒回去想,他为什么忽然来报案说罗煜失踪?”   几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讨论案情。   池青已经习惯总局这里的环境,人虽然多但是井然有序、不算吵:“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行为动机,这件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来报案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和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他原本可以不掺和进来,却选择在这个时间点报案,又把证据送到他们手里顶下这一切,他要保护的人是谁?   长廊上人来人往,武志斌冲路过熟识的人点点头,然后说:“他们圈子里人际关系实在复杂,很多事情不是说查就能查出来的,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圈子里的人,平时为了应付神通广大的狗仔,早已经练就一身反侦察技能,他们经过包装之后连最真实的自己都隐藏起来了,更别提一些可能会让他们丢掉饭碗的复杂人际关系。   走路时解临的胳膊依旧挂在池青肩上,他腿折得没那么严重,加上修养多日,自己走路依旧没什么问题,所以其实并没有压上去多少力道。   池青面无表情走着,嘴上总是说让他自己走,但真走路的时候还是会放慢脚步。   可能是看这两个人看多了,边上同行的刑警生出一种池青可以和人正常接触的错觉,一下忘了这位爷刚来那会儿谁都不让碰的样子。   那名刑警本来要将案件档案递过去,手还没碰到池青的肩,池青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避开了他的手:“……”   池青避开之后问:“干什么。”   与此同时,解临也斜他一眼。   解临:“你拍他干嘛?”   刑警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引来两个人的警告:“……额,资料。”   解临虽然一只手带着拄拐,另一只手搭在池青肩上,还是费劲地腾出手:“谢谢,别碰他,资料给我就行。”   刑警:“不好意思,我看你们这样,以为池助理病好了。”   解临拎着档案袋说:“他病没好,不过只有我能碰他,你们还是得注意点。”   “……”   虽然这话是事实,但是听起来真的特别像在显摆。   池青别过头:“你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解临:“我说的是事实。”   他们原本计划去会议室里仔细理一遍这个案件,中途池青去了一趟洗手间。   他没有碰到什么东西,只是手心略微出了一些汗,可能是解临刚才靠太近并且乱说话,也可能总局空调温度调得太高了吧,他洗完手将手伸向口袋里准备将手套重新戴上的时候,隔着布料摸到了从卢卡斯家里带出来的那枚珍珠耳环。   池青手指勾着它,把它拿了出来。   他暂时抛开“应该是解临靠太近他才会觉得热,这是人的自然反应”这个念头,仔细端详这枚耳环。   式样很普通,他记得殷宛茹第一次来的时候戴着一颗很大的钻石耳钉,一看就是高端珠宝线。这些女明星身上背着很多品牌代言,平时不可能随便戴东西,这耳钉看起来不像有特定的牌子,更像手作店里买来的普通商品。   所以初步推测,这个女人可能不是什么明星。   池青看着这枚耳环,又想起蒙面人死前那句:   【……是个明星,不记得叫什么了。】   池青眼前浮现出一幅不怎么红的圈内女星范围特征画像,戴上手套之后,将耳环攥在手心里,刚出去便在走廊上碰见另一队人。   由于卢卡斯重审的原因,殷宛茹经纪人也被人押了过来,进行二次问话。   池青扫过一眼殷宛茹经纪人的背影,注意到她体态其实很好,身材也刻意保持过,她似乎很注意形象,被关押几天从头到脚打理得却很整洁。   池青随口问了一句:“殷宛茹呢?”   走在队伍最后面那名刑警回答道:“她录完口供就回去了。”   池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正想回会议室,余光瞥见前面那队人拐了个弯,原本背对着他的殷宛茹经纪人变化角度后侧对着他,他和那女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池青看到她胸前戴着一条项链,于是停下脚步,眯起了眼睛。   池青正看着,肩膀上忽然被人压上熟悉的重量,解临出来拿水,手里还拎着瓶矿泉水,说话时低着头凑在他耳边:“看什么呢。”   池青说:“上回没注意到她,仔细一看殷宛茹经纪人长得还算可以,而且很注重打扮,她在做经纪人之前是做什么的?”   解临回忆了一下刚才在会议室里翻阅的那一打厚资料:“她啊,她进公司很早,一开始签的也是艺人约,但一直没什么起色,公司领导层认为她有其他能力,所以栽培她当经纪人,很早的事情了,她当艺人那段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没什么人知道……你怀疑是她?”   池青确实是怀疑她。   仔细想想卢卡斯出现的时间正好是他们查到殷宛茹和她经纪人头上之后,她很可能害怕他们继续往下查,想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一旦姓卢的伏法,没有人会怀疑到她头上——整件事情里,她是最不容易引发联想的那一个。   她替殷宛茹担下了医院的事儿,人早就在总局里住下了,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要不是今天洗手中途经过走廊看见她,池青根本不会想到这个人,她的存在感实在太弱了,人又在总局里,已经是被“逮捕”状态。   ……如果真的是她的话,那这个人下棋的工夫也太有耐心了点。   池青捏着手里那枚珍珠耳环说:“是不是她,试一下就知道了。”   殷宛茹经纪人坐在审讯室里,对面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她很配合。   池青隔着百叶窗看她,留意到她双手始终交叠着,这是一种较为放松的姿态。   复审时长十几分钟,双方交谈的过程里也没有发生任何碰撞。   最后坐在女人对面的刑警放下笔、合上记录册,示意她可以跟着旁边那名刑警起身离开了。   女人走之前微微弯腰,看嘴型似乎说了一句:辛苦了。   她从事这份工作,就连面对自己现在这样的境况都能做到游刃有余,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现在的表现过于游刃有余了,反倒显得诡异。   女人推开门走出去,她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途径拐角处忽然被人叫了一声:“你好。”   她停住脚步,回过头看到一只黑色手套,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珍珠耳环。   黑色手套的主人很随意地说:“你的东西掉了,刚刚在地上捡到。”   池青这话说得很自然,没什么感情,正因为没什么感情所以不带有丝毫试探。   人在刹那间的反应骗不了人,而且他出现得猝不及防,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   女人明显见过这枚耳环,她先是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手在半空中愣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次出门压根就没戴耳环。   ……   为了确认,她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耳垂上什么也没有。   半晌,池青看着她说:“果然是你啊。”   他们所站的长廊呈“L”形,长廊过道自池青身后延伸出去,周围刑警行迹匆匆,只有他们这边安静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女人手上本来就带着手铐,身上那件总局分发的衣服很是素净,原本她只要走过这条长廊,她就能以另一个相比之下无足轻重的罪名从□□和罗煜死亡这两件重大案件中安然离场。   但是就差了那么几步。   在她和池青擦肩的那一秒,她被拦了下来。   她下意识看着自己平时常戴的那枚耳环,说了一句谢谢。 第74章 容貌   另一边,留在“泰阁”的那一队人按着店主查他的销售记录,在一本压根看不懂上面写了哪些字的泰文账本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人名。   “这些都是从你这‘求过运势’的人?”   店主点点头:“都在这里了。”   刑警一行行往下看,没有在这些人名里找到和案情相关联的人:“你确定?等会儿要是被我们查出来你隐瞒信息,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店主苦着脸,在心里将之前那两位装成客户、说自己公司破产在即的男人问候好几遍,嘴上却说:“……哎哟,都这样了,我哪儿敢藏啊。”   刑警随手将“运势”那一页翻过去,随意瞥过一眼,倒是在这页上意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不是那谁吗,”另一位刑警也注意到了,他对着纸张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说,“那个女明星的经纪人?”   刑警将纸张一推:“你不是说都在这里了吗,那这页是什么?!”   店主为难地说:“这……可这页上的人都不是求运势的啊。”   刑警心说养鬼胎剥人皮,不是为了求运势还能是为了什么。   除了人名写的是中文,还是奇丑无比的中文以外,这页纸上其他字都是泰文,压根看不懂。   刑警瞪大眼:“不求运势?求的是什么?”   “你们应该知道,罗煜长得很好看,殷宛茹也很美,她能够积累出今天的名气,和她这张脸分不开,”殷宛茹经纪人素着脸坐在椅子上,什么妆都没化,仔细看过去她五官虽然好看但是眉骨看起来似乎有些怪,她说,“其实和你们想的不一样,我想求的并不是运势。”   她微微地笑了。   平日里她总是以厉色示人,笑起来嘴角牵扯出不自然且僵硬的弧度。   她说:“我求的——是容貌。”   池青对整容并不了解,加上殷宛茹经纪人整得还算自然,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蛇精脸,之前没怎么正眼看过这位平凡且不具备嫌疑的经纪人,这会儿越看越觉得五官奇怪。   她脸上每个地方都太标准了,从鼻子的高度到鼻头大小仿佛都经过精密测量,但即使这样也还是算不上惊艳,尤其在她做表情的时候,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僵硬。   女人指指自己的脸庞,她抬起手的时候手铐和铁链碰撞作响,她用很轻的声音说出最毛骨悚然的话来:“我这张脸五年来动过千百刀,做过几十次手术,我的双眼皮割过,下颌角也磨过,鼻子是取耳骨垫的,鼻头缩小过,也开过眼角,打磨过颧骨,注射过玻尿酸……但凡你们能想到的项目,我都做过。”   她戴着手铐的手一寸一寸摸过自己脸的每一个部位。   每一个部位都代表着几场手术。   最后她放下手,目光沉静,事已至此她也不再逃避这件事,很冷静地说:“你们应该都调查出来了吧,我以前也是一名艺人。”   “十年前我刚入行的时候,这个行业还不像现在这么光鲜,明星还不叫明星,叫戏子,我签下公司之后发展得并不顺利,但是他们觉得我不够好看。”   整成这样都算不上第一眼美女,整容之前的她应该确实长了一张普通的脸。   “公司建议我去整容,可是整容之后依然没有好的发展,因为整容过度,我曾经毁过容,我的鼻子很长一段时间是歪的。”   她苦笑道:“之后如你们所见,我转行成了经纪人。”   解临听到这里基本上能够猜出她的行凶动机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了:“你从接手殷宛茹——不,应该说你对你接手的所有长得好看的艺人都心怀愤恨。你表面上接手他们,但是看他们凭着那张脸越来越红,你其实并不开心。”   “我妒忌他们,”女人说,“我做梦都想把他们的脸换下来,换到我自己脸上。”   时间回到她成为殷宛茹经纪人的那一天。   她当明星没有天赋,但是当经纪人却很有手段,退居幕后在公司步步晋升,有天公司领着一名未施粉黛便漂亮得惊人的女孩子到她面前:“你带带她,这姑娘模样好,肯定能发展起来。”   那时候殷宛茹正如她当初所说,家境并不好,哪怕长得漂亮,穿着却很土气。   “对殷宛茹,我很矛盾,我不得不运营她,我想她红,又不希望她红。她前期资源并不好,刚入行什么也不懂,后来有了一点小成绩又得意忘形,得罪了一个圈内老板,之后被打压了好一阵子。”   “但是她命好,这几年捡漏捡到一部戏,一炮而红,全世界都知道了她殷宛茹的名字。”   扭曲复杂的内心无时不刻不在啃噬她。   “哪怕成为经纪人之后,我也一直在整容,除了修补以前整过的地方以外,随着年龄增长,面部逐渐变得没有那么饱满了。于是我尝试了脂肪填充,医生说自体脂肪出来的效果最好,但是他没有跟我说过自体脂肪有一部分吸收不掉,手术之后不久,我脸上注射过的部位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硬块。”   “我只能再次进行手术,把硬块从我的下巴和脸上取出来,术后我第一次去佛牌店。”   圈子里人大多迷信,她整容失败之后精神状态不好,经常半夜起身对着镜子照,然后崩溃大哭,于是有人推荐她去买块佛牌戴戴:“那家店挺灵的。”   起初是佛牌,之后她听店家说尸油养颜。   于是半夜起身照镜子成了半夜起身往脸上抹尸油。   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病态。   “还有什么法力比这些更强的吗?”她疯了一样地打字询问。   对面回过来三个字。   “养死胎。”   “我的计划从得知殷宛茹怀孕那一刻开始了。”   殷宛茹得知怀孕后手足无措,她身边最信任的人就是经纪人,除了经纪人没有谁可以帮她:“怎么办,我、我明明做了措施的,我不能要这个孩子啊,我要怎么联系医院?不知道是第几周……现在能打吗?”   她原先没有想到用殷宛茹的孩子,正愁没办法弄到死胎,殷宛茹就意外怀了孕,她感觉这简直是冥冥之中,上天在帮她。   “你不要担心,”接电话那天,她整过的嘴角僵硬地动着,一边笑一边说,“我帮你联系医院。”   孩子的生父,医院,打下来的死胎……   她一步步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计划。   她先是把罗煜叫了出来:“殷宛茹怀孕了,我们得谈谈。”   罗煜模样好,随便套了件外套就往目的地赶,发现约谈地点在一间废弃仓库里,他四下环顾道:“怎么选在这种地方?”   “你难道还想在公共场所谈孩子的事儿?”   “也是,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确实安全。”   罗煜笑了笑,还想再说点什么,却看到面前的女人从伸手抽出了一把刀,他很快被女人用刀勒得说不出话,嘴一张,那把刀就往自己脖子里多砍进去一分:“……姐……你……”   他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放心,你和殷宛茹的孩子,我会好好替你们养的。”   殷宛茹的孩子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手术结束后,她深夜披着雨衣,将被医生埋在后边小树林里的黑色塑料袋挖出来。   尽管从那团血肉模糊的“肉球”上,根本看不出什么。   但她仍然对着那团“肉球”看了很久。   她的孩子一定很漂亮……   但是狗仔却是一个意外。   后面发生的事情解临猜得八九不离十:“张峰拍到了殷宛茹去医院的照片,他如果想查殷宛茹半夜为什么会去医院,就一定会在医院附近继续蹲守。”   狗仔蹲点的能力数一数二。   光是一张殷宛茹出现的医院的照片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也不可能神通广大到一下就发现殷宛茹怀孕的事情,他一定会选择继续蹲,这一蹲守不难发现医生偷偷扔死胎、以及殷宛茹经纪人半夜偷偷溜进医院后的小树林里。   张峰过人的业务能力让他一下知道了事情的一半真相:当红女星怀孕堕胎,并且疑似想养自己的死胎。   所以他坠楼那天才会上商场天台,他是打算在天台扎营密切监视“泰阁”的一举一动。   “怪他自己不走运,知道得太多。”提及张峰,殷宛茹经纪人说,“他以为是殷宛茹在干这事儿,打电话联系过我,张口就想要千万,我不能让他把这件事爆出去,不然你们很快就会查到我头上。”   所以之后买凶也就说得通了,张峰死了,但是SD卡不在他身上,殷宛茹不知道他卡里那些照片是什么程度的,有没有拍到她挖死胎,所以她要求对方继续找,找到拥有那张SD卡的人,然后杀了他。   但是人生总是充满种种意外。   她这些计划里最大的BUG就是计划里横冲直撞进来两个“疯子”。   两个明知道拿着SD卡的人就是下一个目标,还把卡攥在手里等人来杀的疯子。   池青还在琢磨面前这女人和卢卡斯之间的关系,卢卡斯为什么会出来帮她顶罪,就听解临又说:“你和卢卡斯……是情侣吗,他很爱你。”   “卢卡斯?”女人笑了一下,“他是个白痴。”   “我们很早就认识,上学那会儿他是我同学的弟弟,他说喜欢我,说他第一次见我,我在学校侧门那儿蹲着,把手里的早餐分给了一只路过的流浪狗,所以他一直觉得我特别漂亮……这算什么漂亮?我没当回事,没想到最后真的签来我们公司了。”   “他外面那套房是我以他的名义租的,有天晚上他突然来我那找我,当时我正在煎罗煜的脸。”   那天晚上,她站在油锅前,看着罗煜那张脸“滋滋滋”地在锅里冒油,被煎过的脸皮很快变了色也变了形,门铃声响起,卢卡斯站在门口跟她打招呼:“晚上好。”   卢卡斯闻到房间里的味道:“怎么一股烧焦的味道,你在做饭?”   女人上下打量他:“你有什么事儿。”   事情只是借口,他就是想找机会见她一面,羞涩挠头道:“我想找你借把剪刀。”   最后女人侧身:“进来吧,家里太乱没时间收拾,你就站在客厅等着别乱动,我去拿给你。”   卢卡斯一进去就闻到一阵更浓的气味,形容不出那是什么,像什么东西烧焦了,又隐隐闻到一丝油味儿。   他不记得女人会下厨,担心她烧掉厨房,于是没有按照她说的在客厅等,径直去了厨房,掀开锅,一张即使煎焦了也仍能看得出眼耳口鼻位置的脸皮映入他眼帘,他吓得一把扔掉锅盖。   女人拿着剪刀站在身后,像鬼一样呢喃:“不是叫你别乱动吗。”   “这……是什么?”卢卡斯喊。   “……”   “你杀人了?!”卢卡斯浑身上下都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着他,扎得他汗毛直立,“这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女人拿着剪刀,歪头询问:“所以你是打算去告发我,还是打算帮我?”   殷宛茹经纪人:“后来你们开始查到照片上了,我不能让你们继续往后查。”   解临:“你就让他来报案?”   “没错,”她说,“我以为这样可以吸引走你们的注意力,他收拾了出租房,就等着你们查到他头上。而我,我把自己关在总局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身上已经有了一项罪名,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已经调查结束’的人。”   “你这一招很聪明,在你替殷宛茹顶罪之后我们的注意力确实没有停在你身上,只可惜,你在出租房里落了一样东西。”   每个人都有秘密。   池青这次虽然没有摘手套碰过殷宛茹经纪人的手,却也知道了她的秘密就是想要更美的容貌。   她病态且偏执地追求着一副“漂亮”的皮囊。 第75章 心动   “目前案件已经成功侦破。”   “——位于沪台路的一家泰国特产店由于涉嫌非法经营也已勒令停业,本次事件事态十分严重,在21世纪的今天,没想到还有人会相信这种迷信传闻,破封建破迷信一直是我国重点强调的……”   池青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电视里正好在播新闻节目。   这家新闻社明显做过详细调查,新闻上配了很多打过马赛克的现场图片。   池青擦着头发,在一闪而过的各种图片里看到了一张他和解临的合照,没有拍到正脸,但是两个人的个人特征都拍得非常明显,解临腿上的石膏以及搭在他肩上的手,那只手懒散得像没骨头一样,背对着身后的人扬起来挥了一下,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手指上那枚细戒指都拍得一清二楚。   至于被解临搭着的他,被拍到一点削瘦的下巴,过长的头发,还有那双格格不入的黑色手套,头都没回,一副很不想搭理身边这人的样子。   新闻主持人适时念到:“据悉本次案件交由华南市公安总局特别小组跟进,特别小组由几名重案刑警以及特聘顾问组成,正是因为他们的辛苦付出,才换来和谐稳定的社会,我国破案率连年增长——”   那张照片在电视屏幕上停了很久,主持人歌颂警察歌颂祖国,歌颂了整整十分多钟。   这起案子起初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但是破案之后大家发现牵扯出当红明星(虽使用化名也仍引发出诸多猜测),又牵扯住“迷信”怪相,关注度一下上来了。   网民们议论纷纷:   【天哪,我以为养小鬼这种事情都是话本胡诌的,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信啊,还去熬尸油……我头皮发麻。】   【我去x国旅游过,他们那边的佛牌卖的时候就会宣传有那什么油,差点就买了。】   【表白公安总局~辛苦了】   【……】   也有关于艺人方面的讨论。   【好奇是哪位女明星。】   【楼上 1,不知道是哪位这么惨,怀了孕打胎还要被经纪人拿去养鬼胎。】   话题很快在特聘顾问背影照出来之后跑歪:【虽然我也好奇是哪位,但是我更好奇这两个人,没人觉得这张照片很好磕吗?!】   【想听天才顾问和天才顾问之间的故事。】   【虽然但是,这个黑色手套让我想起一个人啊,圈里人,很糊,那个人每次出现总会戴手套,记得他刚出道那会儿参加某时尚庆典活动,边从保姆车里走下来边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黑色手套,慢条斯理戴手套的动图还上过热搜,有人记得吗?】   他说的是池青刚进圈那会儿的事情,当初一身黑色燕尾服、墨色的中长发让他看起来冷漠又高雅,像从古堡里走出来的鬼怪,手指细长,戴上手套后更添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质。   黑色手套因为这条居高不下的热搜,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时尚圈的热门配饰——尽管池青本人远远没有手套红。   【回楼上,你想说的是不是两个字的,名字里带点颜色还专演反派的那位?】   【是,但我不太确定,有没有那位的粉丝出来认一下啊?】   呼唤粉丝的时间很长,可能是因为粉丝实在太少了,这么一条热度爆炸的新闻话题下面居然隔了大半天才出现一个疑似粉丝的人物。   【啊……我已经脱粉很久很久很久了,是有点像,但我也不敢确认,等下一个粉丝吧。】   路人实名迷惑了:【……你们家到底怎么回事啊,至于糊成这样吗。】   然后又等了很久很久……   终于迎来下一位粉丝。   【我操,好像真的是他!不得不说我看到他就想起当初追星时候的恐惧,你们经历过在超话里和三三两两几个同好苦撑大半年,最后终于蹲来的行程消息居然是经纪人自己收拾行李进组拍戏的感受吗?艺人没工作,经纪人亲自去拍戏了,本人追星多年头一次见到这种奇观,但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这是跨行了吗?跨的太平洋吧。】   【所以人家之前只是因为长得太好看,来演艺圈体验人生?主业名侦探?】   【……】   关于这些网络议论池青一概不知。   他不怎么上网,自己当初在演艺圈沉浮时的账号也没人打理,连冷到北极圈的超话都散了,但是一夜之间他的名字居然开始频繁被人提起。   池青睡醒发现手机被人轰炸,接收到很多条信息和未接电话。   他起身下了床,一边刷牙一边点开消息列表。   来的第一个人是经纪人何森。   何森配合完调查之后继续回剧组拍戏,大晚上在深山老林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直到有人拍拍他的肩问他:“哎,这是你之前带的人吧?”   何森一吸鼻涕,接过手机,不得不感慨人生真是奇妙,当初费尽心机怎么带也带不红的人,以这样离奇的角度出现在了网民的视野里。   何森发来的第一条就是一句:现在网上讨论你的人挺多的。   池青垂着眼看那条消息。   正想回他对演戏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他本来想学表演治治病,但是表演对他的病似乎没什么用,论有用程度还不如对门那位。   池青想到对门那位之后愣了愣,发现起床不过十余分钟时间,解临的名字已经在他脑海里跑了一遍。   不过何森接下来说的话倒是出乎池青的预料。   何森:其实现在是一个运营你的好机会,但我昨晚想了很多,我不断在思考我真正热爱的到底是什么!   池青面无表情刷完牙,看完这段话后擦了擦嘴角。   何森后面一段话写了很长:所以我要真诚地对你说声对不起,我发现我真正喜欢的其实是表演,我万万没想到我是为表演而生的!当然这也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误打误撞发现我居然还有这项潜力。   池青:“……”   何森:以前当经纪人只是为了找一份工作而已,现如今回想起那时,发现那只是一个机械化的选择,人生还是应该有梦想,我现在的梦想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够站在金龙奖的颁奖典礼上,夺下影帝的奖牌。你的经纪约也快到期了,以后你的路只能由你自己来开拓,加油。   如果让池青之前那几个为数不多的粉丝看到这段话,怕是会怀疑人生。   经纪人不仅去演戏了,而且还跑得那么彻底。   池青压根不知道回什么,他低头洗了把脸,自己也觉得当初混这圈混得着实有些迷幻,擦干脸之后回过去两个字:……加油。   剩下大部分消息都是关于网络消息的。   季鸣锐:不知道报社什么时候拍的照片,已经联系他们撤图了,对你们身份的猜测也撤了,估计热度过几天就会下去。   池青划过一堆消息,最后停在“解临”两个字上。   -我去医院复诊,猜你还没起就不叫你一起了,应该没什么事,别担心。   “……”谁担心。   说得好像他很想去一样。   池青动动手指回复:   -没人担心你。   -赶紧把你那破石膏拆了。   池青这阵子都很忙,案件进展瞬息万变,少有休息的时间,今天睡够之后想起来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约吴医生。   -   心理诊所照常开着门,今天吴医生得空,上午只约了一位患者,其他时间可以在工作室里看会儿书。   他书看到一半,接到一名意外之客。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吴医生合上书,对着进门的池青道。   池青今天围了一条黑色围巾,将下巴遮挡住,整张脸暴露在外面的部分就更少了,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一片黑色,像戴了口罩一样,他进门后把围巾解下来,很平静地说:“我感觉自己最近心理状况不太正常。”   “……”吴医生指指面前的座位,“坐吧,确实是挺长时间没见着你了,那我们开始之前先做一套人格问卷评估一下?看看具体是哪方面出现了问题。”   池青颔首:“可以。”   吴医生出的这套人格问卷测试题池青以前也做过类似的,十年前在医院里,他开始“幻听”之后医院派了一名心理医生过来开导他,出院前那位心理医生告诉他可以定期上网测一测自己的心理健康情况,当时他测出来的结果是高危。   池青开始看试题。   第一题,如果走在路上听到有人哭泣,你的第一反应是?   A.对方一定遭遇了什么伤心的事情,上前安慰   B.迟疑但最后还是选择不搭理   C.径直走开   D.其他   池青选了D。   吴医生:“这个其他是?”   池青:“可能会问他能不能换个地方哭,很吵,影响我走路。”   吴医生:“……”   吴医生最后对着“高危”这个结论看了半天,认为评测的方法可能并不适用于池青,压根看不出哪方面有问题,因为这个人好像哪儿都有问题。   吴医生:“你还是详细说说最近的情况吧,你感觉是哪儿有问题,或者说和什么有关?”   池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和一个人有关。”   -   与此同时,解临在医院里复诊。   医生满意地道:“你伤口恢复的情况很好,年轻就是不一样,石膏可以拆了,拆完石膏你活动看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解临恢复能力快,本身伤得也不算太重,不然这几天就是靠着池青也根本不可能到处走动。   拆除石膏之后,他在病房里走了两圈活动腿脚,除了刀伤还未完全愈合以外,没有其他不适:“恢复得挺好的,伤口再过一阵应该也没什么太大问题了,谢谢医生。”   医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没事儿”,他把解临脱在边上的外套递给他:“对了刚才听到你手机在震,可能有人找你,你看看吧。”   平时找解临的人不少,光吴志一个人就能刷屏。   他略过消息太多的那几个,在未读消息条数里少的里找,最后停在某位只回了两条消息的人上头。   解临打字道:   -石膏拆了,中午一起吃饭么?   他打完这几个字,又觉得不对,手指在键盘上停顿许久,把“石膏拆了”四个字逐字删除,只留下后半句话,将后半句发了过去。   医生整理完处理下来的东西和工具,正要拎着医药箱离开。   解临发完消息之后攥着手机把医生叫了回来:“等会儿,医生,是这样,最近我总觉得我手腕有些不舒服,能再给我打个石膏么?”   医生:“?”   “你手腕没什么问题啊。”   “有,”解临说,“有一种不打石膏就浑身难受的病。”   “……”   医生心说,神经病啊,没见过上赶着叫人打石膏的。   解临也是忽然想起来,这石膏要是拆掉,他平时想离池青近点都不行了。   但是腿上带着石膏实在不方便,也不美观,出门、上下楼的时候行动都不利索。   相比之下手上打石膏就方便许多。   解临借故往手腕上搞了个跟装饰物没什么两样的石膏壳子之后出了医院。   等他出院坐上车,司机开车的时候,他想看看池青有没有回他信息,一抬手发现手腕死沉,打字都不方便,他对着手腕上那圈白色膏体陷入沉思:他一个从小被人夸“天才”夸到大的人,最近怎么总是干这些没有脑子的事儿。   ……   -   另一边,池青治疗得一头雾水,他说完某个人之后,详细诉说了自己最近的问题:“很烦,烦他靠太近,又烦自己为什么没有推开他。”   “但是看到他又会觉得安心,他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触碰的人。”   “碰到他的时候,周围的声音会变得很清晰,却又好像很远。”   池青说到这里,越说越觉得琢磨不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并且这压根不像平时的他。   情绪陌生就算了,此刻坐在这里的自己也让人感觉分外陌生。   吴医生起初还在喝茶,听到后面茶也不喝了,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居然还笑了起来。   池青看不懂他这笑是什么意思,算冷笑还是假笑还是嘲笑,更加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笑叫姨母笑,他抬眼冷冷地看着吴医生:“很好笑吗?”   “咳,”吴医生掩着嘴角,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池青还在等他回复。   然而吴医生只是意味深长地送了他一句话:“池先生,这恐怕得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了。”   池青:“……”   池青再次对吴医生的专业水平产生怀疑。   需要他自己找,那要心理医生干什么用?   池青走后,吴医生一路送他到诊所门口,前台见吴医生嘴角的笑没停过,好奇道:“吴医生,你笑什么?”   她其实想说的原话是:为什么看着池先生那张没什么感情的脸,也能笑那么开心。   吴医生笑着摇摇头:“我觉得他的病可能快好了。”   “啊?”   “这你就不懂了,”吴医生卖着关子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心理医生以外,还有一种能够改变任何人的良药。”   池青没看解临发的消息,他现在看到“解临”两个字就说不出的烦心。从诊所出来之后,他中途去了一趟季鸣锐家,给季母带了些东西,被她拉着聊了会儿又留下来吃了顿饭。   季母初中的时候带过他,现在已经退休了,女人长得很文雅,戴眼镜,只是人到了这个岁数没办法不显老,她拉着池青的手拍了拍,问:“你和鸣锐年纪也不小了,就没有碰到什么喜欢的人?”   池青对谁都是滚,唯独在季母面前强忍着,也没把手抽出来。   季鸣锐在厨房刷锅,看起来压根不像是那个亲生的,他在厨房喊:“事业为重——妈,你懂不懂什么叫事业为重,先有事业才有家,我还小,我和池青都不急。”   季母:“我和小池说话,谁问你了。”   季鸣锐气势消下去:“问他还不如问我呢,问他有什么用啊他别说喜欢的人了,他身边连个活物都找不到……”   季鸣锐话说到这里弱下去。   因为他想到一个人。   其实活物,还是有一个的。   一个莫名其妙总是出现在他兄弟周围的解某人,而且两个人走得还很近,还经常动手动脚,整天搂搂抱抱。   季鸣锐想着想着,觉得手里这口锅似乎变得更重了一些。   季母敏锐捕捉到他的反应:“还真有人啊?谁,跟你季姨说说。”   池青:“没有。”   池青嘴里说着没有,隔了一会儿问:“什么是喜欢?”   他身边没什么长辈,又对很多情绪不太了解,但是季母说话时嘴角的笑容看着和那名庸医吴医生很像。   池青回去之后,洗过澡躺在床上,脑海里季母那句话依然挥散不去。   “喜欢啊,”季母说话时眼睛是亮的,她将目光投向墙壁上挂着的结婚照,“喜欢就好像心里装着一万只蝴蝶,只要听到他的名字,蝴蝶就会煽动起翅膀。[注]”   说实话,这种酸溜溜的文艺发言实在很难让人听懂。   季鸣锐一脸被酸得牙疼的反应。   池青躺在床上,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明白,他正打算把这些有的没的东西都从脑海里抛出去,就接到了解临的电话。   解临听到他接电话,松了一口气:“给你发消息怎么没回?”   池青大半天没消息,他还以为这人出了什么事儿。   池青:“没回就是不想回,有事么?”   解临看了一眼自己白天辛辛苦苦套上的石膏:“……没什么,也就伤口还没好,洗澡还是有点不方便。”   池青直接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池青输入解临家门锁密码直接进去,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你石膏不是应该拆了吗。”   解临仿佛知道他会来一样,坐在沙发上等他,他脱了外套,里面只剩下一件黑色薄衬衫,手不知道往哪儿摆才能将石膏最大限度地展现在池青面前,摆好动作之后才微微侧头看着他说:“腿上的石膏是拆了,但是最近水逆,手又不小心崴了,这回是真不方便。”   池青看着原本应该在腿上的石膏消失后,手腕上又多出来一块:“……”   解临担心被看出来,也不想重蹈上回“帮忙拿书”的覆辙,这次缜密地部署过,事件逻辑被他理得十分通顺:“上午八点十分左右,我去医院拆石膏,从楼上下来一位大爷,当时的情况是这样……”   池青不是很想听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他应该扭头就走,然而看着那圈白色石膏还是问了一句:“你还洗不洗了。”   解临:“……洗。”   池青是第二次进解临家浴室。   浴室内的陈设和上一次没什么不同,好像点了熏香,他闻到一股很淡的像香水一样的味儿,闻起来有点类似雪松。   解临拄着拐杖,像上次那样半靠在水池边上,他身上那件黑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一粒扣子,之前锁骨附近那块暧昧的红色擦伤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但即使没有那道印迹,从衬衫领口看过去也仍然透着一股子难言的感觉。   男人喉结微凸,说话时上下窜动。   “我腿还没好全,一只手得撑着,另一只手不方便动,就帮我把扣子解开就行,剩下的我自己来。”   他说话时拉近和池青之间的距离,鼻息清浅地撩过池青额前的碎发,池青反应过来刚才闻到的味道好像是从面前这人身上传过来的。   池青本来都打算睡了,出来这一趟也没换衣服,身上穿的还是一件随手拿来当睡衣的短袖T恤,他平时不光戴手套,衣服也遮得严实,总是长袖长裤的,这还是头一回在别人面前露这么多。   解临发现他不光手白,身上哪儿都白得过分,手腕连着手肘,瘦得捏不出肉。   池青:“你用剪刀剪得了,你不是有钱么。”   解临:“有钱也不能这么烧,反正你得对我负责。”   池青觉得这事不太对:“上次你腿受伤勉强可以算在我头上,手受伤关我什么事。”   解临“啧”了一声:“我要是腿没伤着,今天能去医院吗,我不去医院我手也就不会受伤,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凡是讲因果,这是不是你在我身上先种的因。”   “……”   种个头。   谁在你身上种因了。   池青懒得多说,尽量把视线集中在面前的衬衫纽扣上,苍白的指尖碰上去,肤色和那件衬衫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这片黑像是烫手一样,池青无端端地感觉手指发热。   衬衫纽扣每解开一颗,不该看的地方就多露出来一片。   解临低着头去看他微颤的睫毛,平日里那对漆黑的瞳孔被过长的睫毛遮挡住,解临耍赖让池青帮他解衬衫,想逗逗他,看他不得不靠近自己时不情不愿的小表情,然而池青冷着脸解了几颗之后,他发觉逗池青干这事儿,遭罪的可能是他自己。   一开始连碰都不让碰的人,现在却在帮他解扣子。   池青手指很细,解临见他第一天就知道。   随着动作越来越往下,指尖时不时地会隔着衣料擦过腰腹。   再解下去就真的快碰到腰带了。   解临闭了闭眼睛,抬起那只刚才还说“受了伤不太方便”的手,五指微微张开,掌心压在池青头顶,将他往边上推开:“行了……后面的我自己来。”   平时任何细节都不会放过的池青居然没有抓到这个破绽。   他像扔掉一块烫手山芋一样松了口气,出去之后发现自己心跳很快。   快得像煽动翅膀的蝴蝶。 第76章 同行者   解临刚脱完衬衫,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关门的声音,知道池青走了。   ……   池青走后,他把手腕上碍事的石膏取下来对着它看了半天,最后把脸埋进掌心里,完全没有刚才逗池青时那种我就是不要脸的架势,耳尖红了一片。   夜已深。   吴志在夜店里刚轰轰烈烈开了瓶香槟,还没借着小姐姐的手喝上几口,就收到了解临的消息:在吗。   吴志找了一处安静点的地方,回电话说:“在啊,我在夜店呢,你来玩吗?”   解临听着对面震耳欲聋的DJ音效,心说大晚上的他想找个人聊聊,找吴志压根就是个错误:“我就不来了。”   吴志:“别啊,你难得找我,说说什么事。”   就在吴志以为对面电话掉线的时候,那头传过来一句:“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但吴志没听清,因为DJ打碟打得太猛,音响那头爆出“哐”地一声巨响,他捂住耳朵,扯着嗓子喊:“——什么?!没听着,你刚刚说啥了。”   “……没什么,”解临被他这大嗓门吵得耳朵疼,“挂电话了,滚吧,喝你的酒去。”   吴志:“别啊爸爸。”   吴志边打电话边往楼上包厢走:“对了,我今天上网看到你那戴手套的小助理了,他以前居然还是艺人啊?!”   吴志自认自己在娱乐圈混得风生水起,圈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没想到眼皮子底下就有个从圈里出来的。   听到“助理”,解临挂电话的动作顿了顿,他今天没怎么看媒体推送,还不太清楚这事儿:“上网?”   “就是昨天晚上播新闻的时候,放了一张你俩的背影照,有人认出来他了,不过没多大事儿,本来他就没什么粉丝,如果不是这次被人扒出来,连我都不知道呢。”   吴志推门进包间:“说到你那助理,我总感觉他挺不正常的。”   当然其实解临也不正常,但是兄弟之间,人当然会偏向自己兄弟。这个正不正常的问题拿去问季鸣锐,季鸣锐也会硬着头皮昧着良心说自己兄弟是个正常人,是对面那个姓解的不正常。   而且解临这人藏得深,除了上次吃饭面不改色让吴志心惊胆战过以外,平时相处中没有暴露过什么。   解临:“你说谁不正常呢。”   吴志:“就网上都知道啊,他专演变态杀人魔。”   池青这次上新闻,这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认识池青的这一圈人受到的震撼比较多,吴志白天上网冲浪,看别人给池青剪的反派cut看得头皮发麻。   平时就不太正常一人,到了电视里,动不动就拿刀抹人脖子,一言不合就开枪,阴阴郁郁往那一站,难得有三两句台词说的还都是死亡威胁。   解临挂电话之后去客厅坐了会儿,他虽然知道池青之前拍过戏,且角色都不太正面——毕竟他这样也拍不出什么正面形象的角色来,但还没怎么认真看过他那些作品。   反正晚上也睡不着,解临开始在网上搜索池青以前拍过的作品。   客厅只剩下电视散发出些许荧光。   屏幕上漆黑一片,只有女人哽咽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不、不要杀我——”   这是一条漆黑的井道,斑驳生锈的铁网竖在墙角,几米外便是浑浊的下水道污水。   “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我不想死……”   地面上干涸的血迹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唯一的一点光源,来自男人手里那个手电筒,男人也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模样,依稀能分辨出他此刻正百无聊赖地蹲着,一双苍白的手像在玩玩具一样,一会儿“咔哒”一声摁下手电筒开关,一会儿又将其关掉。   “咔哒”。   手电筒灯亮的时候那束光直直地打在女人脸上。   说话的是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撕扯着喊出第一句话之后,第二句话的音量逐渐弱下来。她被绑在墙边,整个人呈‘十’字型,左右两只手都被铁链牢牢拴住,手腕上血迹斑斑,显然已经被关在这里折磨很久。   “我不想死……放过我吧。”   女人的瞳孔被强光照出另一种颜色,她不断摇头,眼眶里流出热泪,声音带上一丝哭腔。   “咔哒”。   手电筒又暗了下去。   之后蹲着的男人才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来。   直到他一步步走近了,观众才能看到他惨白的双手,肤色白得似乎能看见蛰伏在底下的淡青色血管,男人身形清瘦,黑色的头发被肤色衬得像浓墨,他很适应这片黑暗。   池青走到女人面前,然后再度蹲下身,“咔哒”,摁亮手电筒。   他腿长,这样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蹲着有些费劲。   池青定定地看了女人一会儿,过了会儿,池青伸手抚上她的脸,手指偏移几寸,指腹不经意按在她脖颈处的动脉上。   女人抖得更厉害,嘴里不住地胡言乱语。   池青终于出声:“嘘……别吵。”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配上他的动作,无端让人遍体生寒。   女人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她绝望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很低的悲鸣:“不……”   此时吊灯晃了晃,光源迁移,一闪而过的光照亮了池青的脸——即使被放大在大银幕上,这张脸也仍旧找不到任何一处死角,那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但眼眶乌黑,眼底发青,他的唇红得像沾过血,看起来像个病人。   “你是不是在想,”池青说,“那天晚归经过巷弄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你?”   但这个问题女人至死也得不到回应了。   一把银制小刀轻巧地划开了她的动脉,与温热的喷洒而出的血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男人依旧按在她动脉处的、和降临的死亡拥有相近温度的指尖。   ……   视频进度条还剩大半。   解临看到这里,将画面暂停,于是画面便停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和不断往外狂飙的血液上。   视频弹幕上,观众纷纷点评这段表演。   画面上飘过满屏文字,乍一眼看过去全是“变态”:   【真变态啊】   【我草,我他妈毛骨悚然】   【又死了一个,这杀了第三个了】   【我感觉他按的是我的颈动脉】   ……   有关“变态”的弹幕飘了很久。   解临把这一幕拍下来,给吴志发了过去:你是说这个?   吴志回以一个小人猛力点头表情包。   就这个。   多吓人啊,是那种晚上看了都会做噩梦的级别。   还有那打火机,被他玩得太惊悚,导致吴志今晚连烟都不敢点,光喝酒去了。   吴志内心疯狂吐槽,然而他的好兄弟却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样。   解临发表观后感,在电话里说:“演得不错啊,挺可爱的,他以前比现在还瘦,看着像个学生,对着镜头也不是很自然,估计是拍摄现场围着的人太多了,他应该不自在,而且井道环境也很乱,难为他在那蹲半天了。”   吴志呆滞:“……可、可爱?”   爸爸,你管这叫可爱?!   吴志真是搞不懂解临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了。   一个话题进行不下去就换一个,吴志还是想把他从家里诓出来:“自从你前两个月来过一趟之后,这家酒吧里不少人还在惦记你,你真不来?”   “不来,”虽然半夜找他聊聊但是聊完之后一点用都没有,解临说,“你自己玩儿吧。”   吴志出奇地愤怒了,他在这辛辛苦苦夜猎,付出许多精力但就是找不到对象,偏偏有些人长得像个男狐狸却从不出手:“仔细想想我认识你那么多年,都没见你谈过对象,你是不是谈恋爱偷偷瞒着我?”   “挂了。”   解临挂断电话之后继续看池青拍的那部戏,但是池青的戏份实在是少之又少,只有剧情需要有人领便当的时候才会拎着那把小刀出现,解决完人很快就干脆利落下线了。   解临对着电视屏幕,回想起吴志刚才那句话:认识你那么多年,都没见你谈过对象。   解临心说因为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次好像忍不住。   学生时代他长了一张早恋的脸,但是那会儿他压根没什么想法,一是情况特殊,要真跟谁在一起那肯定得闹得满城风雨,二是他很早就参与案件侦查,破案比谈恋爱有意思多了。   而且那会儿解风成天敲打他:“不准早恋知不知道,别影响别人学习。”数落着数落着,看着自家弟弟那张脸,解风总是忍不住又补一句,“同时谈好几个更加不可以!”   解风出事之后,心理医生说他有问题,总局的人也忌惮他,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确实和寻常人不一样。   他从小看那些毛骨悚然的案子就不会害怕,甚至时常会被拉进凶手视角里,在他第一次对着满目鞭痕的尸体说出“凶手鞭尸的时候应该是笑着的吧,他应该觉得很痛快”的时候,解风看着他怔愣了很久:“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解临不以为然:“因为我能感觉到。”   当年那位被枪决的绑架犯,在解风带着人来营救他之前,他有过机会可以通过每天定点投放食物的食盆设计杀死他——但他没有,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时想办法杀了他,工厂不会被引爆,解风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应该杀了他的。   凭什么该死的人不能杀,不该死的人却要离开。   这个念头最强烈的时候,是他刚从医院醒过来那会儿,他变得极端暴戾,那份心理评估表上最终结果是:极度危险。   之后压抑自己的内心和欲望成为了习惯。   他像是活生生将自己抽丝剥茧,试图把那个“可能犯罪”的解临抽出去,关在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囚笼里。   所以吴医生常说:“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是一个关在黑暗中的人,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遇到一位黑暗里的同行者。   那个人在漫天血雨之中撑开了一把伞,在深渊般的电梯井道里抓住了他的手。   解临很难诉说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那个人。   或许是心理诊所里的第一面,一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了门。   他盖着书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请进”。   于是两个同样被黑暗所笼罩的“异类”就这样见面了。   -   池青梦了一晚上的蝴蝶,成千上万只蝴蝶从深渊深处飞上来,蝶翅像点点星光,池青被电话铃声吵醒才发现自己是捂着胸口睡的觉:“……”   季鸣锐:“喂?醒了吗?这个点你应该也差不多起床了吧,是这样的,总局给你和解临安排了一场论坛,让你俩过去听听,我把具体地址和时间发给你,你俩记得去。”   池青没听说过什么论坛,也不打算去那种坐满人的地方转悠,然而还没等他拒绝,季鸣锐就挂了电话。   池青把季鸣锐发过来的时间地址转发给解临,并附上六个字:要去你自己去。   解临碰瓷碰得很熟练:   -受伤,一个人不方便去。   -……   解临又发过来一句:吃早饭么,我多做了一份。   池青数不清第多少次出入解临家,他进去的时候解临还在厨房忙活,他坐在客厅等他忙完。   解临:“吐司煎蛋行吗?”   池青:“什么都行,就是做饭的时候记得戴手套,谢谢。”   解临:“……行,不会有除了空气以外的其他东西碰到你这份早饭的。”   池青坐下之后不小心按到身侧的电视遥控器,结果下一秒在电视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手里还拿着把刀,身下的人在不停飙血:“……”   窗帘遮挡住外边的阳光,屋里也没开灯,池青坐在沙发里,长腿蜷着,从解临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男人搭在沙发边沿的手指——手指看起来和屏幕里掐着女人颈动脉的手一样凉。   池青的声音和剧里有略微的不同,刚睡醒有点哑,冷清地像没有温度一样,只是瞳孔略微涣散,看起来有些懵:“你看这个干什么?”   这人为什么没事逮着他以前演的黑历史看? 第77章 听见了   池青对以前拍的那些东西都已经没什么太大印象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在他看到自己那张脸出现在电视里的时候感到尴尬。尴尬到手指倏地绷紧。   他没由来地分神去想如果这段画面发生在季鸣锐家,他还会觉得不自在,甚至感觉紧张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他应该不会。   他不仅不会,还会把遥控器往季鸣锐脑袋上扔,让他赶紧关掉。   但是池青没有,他对着屏幕上那张脸愣了一会儿,直到解临走过去,轻咳一声,接过池青手里的遥控器,欲盖弥彰地说:“昨天刚好看到有人推荐……随便看看,没想到你也在演员表里。”   池青:“朋友推荐的?”   解临“嗯”了一声。   “你这位朋友品味不怎么样,”尽管是自己参演的剧,池青该喷起来一点也不含糊,“这部剧评分4.5,剧本稀烂,演员也不行,看这种剧纯属浪费时间。”   解临没法说他觉得挺好看的。   他看的又不是剧情,剧情不怎么样跟他没关系,人好看就行。   按照他平时的作风,这种都是些随随便便就可以挂在嘴边的话,这会儿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当年解风对他早恋以及脚踩几条船的顾虑实属多余。   他最后弯腰将遥控器放在桌上,说:“过来吃早饭。”   两分钟后,池青对着面前那份卖相不错的吐司煎蛋陷入深思:“你做的?”   解临:“其实我做饭还不错,厨艺没的说,你以后要是想吃什么……”   他忙着展现自己的优点,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手腕打着石膏还能做饭,”池青把那片吐司夹起来,“厨艺确实高超。”   解临:“……”   总之“身残志坚”凭着毅力能够单手做饭的解临就是一口咬定自己解不开衬衫衣扣,也没办法一个人独立去总局参加论坛。   被解临强行拉过去的路上,池青一脸烦躁地问:“那个论坛到底是干什么的。”   解临:“不清楚,在你通知我之前没人跟我说过,季警官没跟你解释吗。”   池青没戴手套,在解临边上的时候他总是很容易遗忘戴手套这件事,论坛人虽然多但是每个人应该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碰到的几率很小,他把手缩在袖口里就行:“没,就说了一堆废话。”   季鸣锐发完地址之后又发过来几段话。   -求求了,你要是不去我可能会被扣工资的。   -这个论坛真的很重要,而且一定会对你们有帮助的。   ……   讲什么的不清楚,但是听起来似乎是一个专业类讲座,会有名师过来进行演讲,他们只需要坐着听就行,池青怀疑他和解临可能是被总局拉过去凑数用的。   论坛讲座地点开设在总局对面的办公楼里。   办公楼和总局的用途属性大不相同,不接受业务办理,时常用来开展社会活动,六楼一整层都是阶梯教室,布局很像大学时候的小学楼。   六楼的“教室”分为东西两间,他们被分到西面那间。   他们去的还算早,然而到的时候进出大楼的人已经不少了,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穿西装打领结的人挎着公文包从电梯里走出来、也有民工样貌的人出没。   池青上楼的时候,边上甚至站着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少年被她妈妈牵着,站在边上一言不发。   这参与人员的阶层跨度之大,饶是池青和解临两个人再如何善于推理,也看不出这场讲座主题到底是什么。   池青和解临两个人的位置在“教室”最后排角落,位置较为隐蔽。   “消防知识讲座?”落座后,解临往后靠了靠,对着暂时空无一人的讲台猜测,“……应该不是,刚才那名拿着公文包的男士一直在讲商务电话,如果是这种可有可无的讲座,他应该不会过来。”   解临猜测间,刚才遇到过的十几岁少年和他母亲在他们前一排落座。   母亲低声数落道:“等会儿好好听知道吗?妈妈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以后不能再做那些违反社会纪律的事儿了,警察叔叔念在你年纪小,给你一次机会,妈妈也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误入歧途。”   少年低低地说:“知道了。”   池青:“……”   解临:“……”   他们可能知道这个讲座是干什么的了。   很快,讲台后面被人挂上红幅,红幅上书:关注心理健康,打开道德之窗。   论坛讲师是一名总局特聘心理专家,他长相文气,两鬓斑白,目光和蔼中透露出一些正直的光,上台来了一段开场白:“大家好,我是一名心理学家,主修社会心理学以及犯罪心理学,常年在警队工作,这次呢也是受到警队邀请,给在座各位上一堂关于心理健康的讲座。”   从初中起就跟着解风混警队的解临对警队这些职位了解比较多,听到这差不多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他向池青那边倾,低声对池青解释:“这讲座我以前听说过,定期把一些犯过事的人召集在一起进行教育,当然犯事儿程度都很小,不然直接就进去了,也不会出现在这,可能和人动过手、或者威胁过邻居这种的。”   这种活动警队常办,调查显示很多最后犯下重大刑事案件的凶手在早期其实就展现过端倪,所以偶尔会办这种活动降低犯罪率。   可解临知道归知道,坐在这里听这种心理健康讲座还是头一回。   池青也不太能理解:“想法不错,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解临很没有自知之明地想了一下,表示:“我也不知道,可能缺人吧,坐不满显得缺少排面。”   另一边,正坐在办公室里整理笔录档案的季鸣锐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对着数份档案里最厚的那两份看了几眼,池青和解临两个人的档案每次光是录入都要花费不少时间。   翻开浏览时更是震惊于这两个人对各种案件的参与度——这两个人以千奇百怪的姿势参与了他们华南市近几个月来所有重大刑事案件。   “也不知道他们俩去没去,”季鸣锐喃喃道,“……希望他俩能好好听吧。”   讲座现场,讲师滔滔不绝道:“接下来我们讲一下心理健康的六条标准——在六条标准里,人际交往这一条非常重要,只有拥有正常友好的人际交往,才能维持心理健康,继而对生活充满希望。”   讲师说到这里停顿几秒,台下适时鼓掌。   池青和解临两个人压根就没怎么听。   他俩的注意力一开始还在那位滔滔不绝的心理讲师身上,几分钟之后,注意力全被身侧的人抢走。   明明身边这人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   池青手指缩在衣袖里,只露出小半截指尖,解临偏偏就是觉得这半截指尖都比台上叨叨叨个不停的人有意思多了。   而池青通过余光想看解临现在在干什么,余光扫过男人的脸轮廓……发现他好像也在看他。   池青缩了缩手,最后半截苍白的颜色也隐没在袖口里:“你看什么。”   解临笑了笑:“看你今天戴没戴手套,以前要你不戴手套出门,就跟要了你的命一样。”   池青不可能说因为他才不戴的手套:“出门的时候忘拿了。”   “没事,”解临说,“反正在我身边戴了也用不上。”   台上讲师讲完心理健康六标准之后,进入下一个环节,开始呼吁:“社会的安定需要我们每个人共同携手去努力,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向上向善好青年!”   解临虽然面上不显,甚至很给面子地拍手鼓掌,拍完手微微眯起眼,百无聊赖地说:“早知道是这玩意儿我就不来了,听这种东西还不如回去接着看你演的那部电视剧。”   “……”   电视剧这茬儿怎么还没过去。   但是池青这会儿已经从被翻黑历史的震撼中缓过劲儿来,发现不太对。他在剧里的出场时间很晚,大约在十几集的样子才出来,而这部剧的剧本如他之前所说,烂到了一定的境界,正常人不可能熬过三集还不弃剧。   于是他看着解临的眼睛说:“你朋友给你推荐一部这么烂的剧,你都能看十几集,你昨天很闲吗?”   解临:“……”   池青说话时看着解临,没有留意到左手边的人忽然起身,那人大概是想提前离场,但是起身之后一时间没站稳,眼看着要往池青这边倒,想胡乱抓个什么东西稳定住身形,离他最近的就是池青的肩膀。   “小心。”   解临拉着池青手腕将他整个人往自己这边拽过来一些,免得他被人碰到,至于那个人能不能站得稳,会不会摔,这并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那人没碰到池青,于是转而去扶边上的椅背。   池青被解临牵着,动作间,食指指尖从衣袖里探出来一些,碰到了解临的手。他在解临身边都不戴手套,反正他也读不到解临,然而今天似乎不一样,自从他变得很奇怪之后,解临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解临指腹很轻地从池青指尖擦过去——   于是池青听见一个从来没听过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即使失了真,也掩盖不住男人音色里那点拖着调的散漫,他近乎调情般地在说:   【总不能说昨天晚上睡不着,很想看看你。】   【想看你以前的样子,看你拍过的戏,做过的事……如果这算闲的话,那我是挺闲的。】   池青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在回答他刚才问的问题。   池青的指尖一下在空气中顿住。   属于解临的另一种声音熟悉又陌生。   那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解临”。   他忽然想起来吴医生曾经跟他聊解临时说过解临是一个有权限的人——“如果把每个人的内心比喻成一样东西,他……他像一扇门,没人能够走进那扇门里。”   池青不知道为什么他能读到这个读不到的人。   耳边这把声音和其他失真的声音都不一样,他并不觉得反感,没有强烈的不真实感和被侵入的感觉,反而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谁不小心闯进了谁的世界。 第78章 确认   “希望在座的每一位都能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本次讲座到这里就结束了——下一次开讲座之前会提前告知大家,如果你们觉得这一次演讲对你们很有帮助,洗涤了你们的心灵,可以踊跃报名参与下一期。”   “心理健康需要长期维护和追踪,尤其在座的各位心理状态都不是十分稳定……”   讲台上,演讲进行到尾声。   洗涤心灵的作用在池青这里一点也没体现出来,他脑子里乱成一团。   解临说的那些话,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是连起来却让人听不懂。   ……   想他?   为什么想他,想他干什么。   池青动了动手指,他碰过解临很多次,一开始的嫌弃到后面不得不主动找他“治疗”,却从没有一次像被烫到一样很想缩回去,这份逃避般的抗拒和以往他不愿意碰到别人的感觉都不一样。   刚才没站稳那人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解临仍是笑着,看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没事,这里光线不好,你没看清也很正常。”   然而池青通过解临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听到的话完全没有那么温和。   男人声音算不上生气,只是尾音压得比平时低:【差点碰到他,走路不看路的吗,眼睛不需要可以给需要的人。】   池青:“……”   虽然他早就知道解临这个人看起来不像表面那样,一个连故意撞车的时候都能笑的人会是什么正常人,但是像这样这么直观地听到,还是难免怔愣了一会儿。   解临跟那人寒暄过后,又侧头看他:“发什么愣,自己不知道躲吗,这儿可没有洗手间。”   为了避免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池青立马将露在外面的那一半截指尖缩了回去,整只手缩进袖口里,然后还嫌这样恐怕不保险,又把袖口往上衣口袋里塞,把手藏得严严实实。   解临不解:“碰你一下反应怎么这么大。”   池青:“闭嘴,听讲座。”   解临:“刚刚还说讲座没什么好听的……而且这都结束了,你还想听下一场?”   池青:“……那就回去。”   池青从座位上站起来,不打算跟他一起走,“各回各家。”   解临不知道他这是中了什么邪,忽然又摆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你就住我对门,各什么各。”   “……”   回去的路上池青压根没照顾解临还没好利索的腿脚,一个人在前面走得很快。   耳边是街道上往来不绝的车鸣声,这些纷杂的声音把刚才那个“解临”的声音压了下去。   压下去之后,他甚至都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了。   ……会不会真的是他听错了。   解临那个整天笑眯眯实则深不可测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被人听到心里的声音。   池青至今还能回想起第一次碰到解临手时的那片空白——那片谁的声音都能听见,唯独听不到他的空白。在碰到他的刹那,全世界都是安静的,就像他那张完全空白的心理档案一样。   可是现在这份档案可能不再是空白的了。   也许他只要再碰解临几次,那份别人看不到的档案就会在他面前一页页翻开。   池青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往前走,没有注意路况,他今天穿的外套后面有一个兜帽,正走着,解临伸手拉着那个兜帽将他往回拉:“看路。”   两人坐车回去,路况一路畅通。   解临在边上看手机,估计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处理。   池青想刚才的问题想了很久,下车的时候,他决定再确认一遍刚才的声音是不是幻觉。   解临习惯性想用打着石膏的手开车门,手搭上去立刻反应过来,又不动声色地放下,等池青下车之后绕过来给他开。   解临在心里舒出一口气,心说好在刚才反应及时。   而池青开车门的时候还在琢磨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去碰解临的手。   他本来应该拉着解临的手腕扶他出来,手在即将碰到手腕的时候忽然转移方向,往前移了几寸,正好抓在解临的手上:“你病还没好,我扶你下去。”   【手指太细了,怎么长的。】   “……”   池青只是想试试,并没有真的想听什么,也没做好会听到些什么的准备。   这九个字忽然出现在耳边,他扶到一半直接松开手。   在松手之前,他又听见一句:   【还好刚才反应快,差点露馅,要让他知道我的手根本没受伤……】   池青松开手之后那点仅存的愧疚感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   留解临一个人在原地“艰难”地下了车:“刚刚还说扶我下去,扶到一半就翻脸不认人,是吃准了我不能拿你怎么办是吧。”   池青把手塞回衣兜里:“我想了想,还是应该让你自己尽快适应。”   “……”   池青冷淡道:“求人不如求己,这是磨练你意志力的机会。”   得。   还玩儿起升华来了。   知道解临手根本没受伤之后,池青半点都不顾及他,等电梯的时候他非常自然地说:“我戴个手套,你帮我拿一下手机。”   他问得太自然,解临也没多想,习惯成自然,伸出那只惯用的“受伤”状态的手,等他把池青的手机攥在手里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   “解顾问不仅头脑过人,身体构造也异于常人,”池青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把手套拿出来戴上,倚在电梯口冷冷地看着他,“手腕骨折还能拿东西。”   解临转了转手腕说:“年纪轻,恢复的速度比较快,我也没想到刚才一瞬间我手腕忽然就好了……”   池青:“接着扯。”   解临仔细回想自己这一天的“装病”操作,自觉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照理说池青不会发现才对。   然而池青从刚才扶他下车,碰到他的手之后便毫无缘由地试探起他来。   解临知道池青身上藏着秘密,这个秘密和他不让人碰,不能喝酒有关,但是再精确的内容他暂时没办法圈定,池青今天的举动让他脑中的猜测愈发清晰起来。   两人在楼道里分开之际,解临总觉得池青今天从碰到他手开始就不太对劲,不放心,问他怎么了。   池青:“没什么。”   解临:“没什么你忽然这样。”   有读心术的人不是解临,但是池青任何一点细微的波动这个人都能捕捉到,最后他开门进去之前随便找了一个理由道:“因为讲师讲得太好,我的心灵被洗涤了。”   解临:“……?”   怕不是脑子被门夹了。   -   “讲座听得怎么样?”   “有没有洗涤心灵的效果?听说这个心理专家很厉害,论文拿过不少奖。”   季鸣锐留意时间,赶在讲座结束后给池青打过去一通电话,说着说着不小心说漏嘴:“平时我们给监狱里的犯人定期展开心理健康活动也是请的他……”   “……”池青正准备洗澡,懒得纠正他这个说辞,“还行。”   他说完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手指指尖仍微微泛着红,刚才碰过解临的地方热度还未消退。   不过他这次可以确认……   他是真的能读到解临。   不是幻听,不是错觉。   可是为什么?   难道真的像吴医生说的那样,那扇紧闭的门开了一道缝?   而且他之前缠着解临就只是因为听不到他在想什么,现在能听到之后,也还是不排斥他的触碰。   哪怕解临装病,哪怕他表面笑眯眯背地里骂别人走路不长眼。   他都没有什么不适感。   ……   电话另一头,季鸣锐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之后,把话题绕回去,担心池青会介意季母上次说的话,又说:“我妈那天跟你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这个人就那样,年纪到了喜欢瞎操心。”   他不提季母还好,一提季母,之前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蝴蝶又在他脑中乱飞。   池青:“你妈说的那些话,有依据吗?”   季鸣锐一时间没听懂。   池青:“喜欢一个人真是那样?”   季鸣锐:“……这种问题你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一个单身狗。”   “但应该八九不离十吧,反正我妈确实是挺有经验的,”季鸣锐又说,“你平时拍那么多戏,应该接到过类似的剧本吧?”   池青因为脸长得好,当初刚被何森签下来的时候就接到了很多剧本。   何森一直在经纪人圈里没什么战绩,五年前刚签池青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终于迎来一丝转机,心说这艺人就凭这张脸他也有信心能带领他混上一线,没成想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手里越来越糊、越来越糊,糊得悄无声息。   如今艺人发展基本都扎堆扎在影视圈,机会多钱多曝光量也足够大。但是谁能料到这位爷演技有问题,只能演反派,演其他任何正常点的角色都不行。   当初无数次试镜都没选上,最后试完某个角色后某导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他说:“池青的形象没得挑,很适合男一这个角色,但是……女演员刚也说了,明明是破镜重圆一对爱人多年后重逢,池青却好像是来找她寻仇的,把人女演员都吓得不敢接戏。不是我不给他机会,但凡他能演得正常点……算了算了,你回去吧。”   池青最后按了按鼻梁说:“……是接到过很多,但都被导演赶回去了。” 第79章 养猫   季鸣锐和池青聊的这通电话,聊完只觉得莫名其妙。   结果第二天,更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了。   派出所一如既往地忙碌,季鸣锐接了一上午电话,只不过比起先前几起命案,最近接到的电话都围绕着一些小事件,其中还有那位倍感熟悉的分手男:“警察同志,我和我女朋友复合了,我们打算结婚,想请您喝喜酒。”   季鸣锐:“……?”   “你考虑好了吗?结婚之后再想分手可见没有那么简单了啊。”   “考虑好了,我觉得我跟她纠缠这么久,也是一种缘分,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接纳另一个人了。”   “……”季鸣锐无言,“祝你们幸福,但是喜酒就不必了。”   “要的要的,警察同志,是你见证了我们的爱情!我们还想请您做我们的证婚人!”   他当个鬼的证婚人啊。   这两个人有毒吧。   季鸣锐对着手边的工作日记,都不知道等会儿要怎么往上填内容:“喂?——哎这信号这么忽然断了,你还听得见吗?”   对面说——“信号挺好,我听得见的警官。”   “什么,你说我这边没声音啊?”季鸣锐强行切断通话,“噢,行行行,我们下次再聊。”   说完他“啪嗒”一声把电话挂了。   下一秒电话铃声又响起,不过不是局里的座机,而是他搁在边上的手机在响。   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   “您好?”   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含着几分笑意,很礼貌地打招呼道:“季警官,早上好。”   解临这声音太有辨识度。   于私,季鸣锐对这个人总是纠缠他兄弟的人没什么好感,于公,不得不承认这人过硬的业务能力。他以为是有什么案子上的事儿需要找他,挺起腰杆,端正起态度:“早,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吗。”   解临沉吟道:“确实有那么一件事,你应该能帮上忙。”   季鸣锐正义感爆棚:“你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然而解临问的问题却和案件八竿子打不着:“池青……他以前有过感情经历吗?”   “……”   季鸣锐心说他今天出门是不是应该看看黄历,怎么接的全是情感热线。   解临对他兄弟感兴趣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次租客案结束,他就被解临叫过去问了一堆关于池青的问题。   但是上一次的解临问出来的问题还没有那么有失水准。   季鸣锐认为这个问题简直在问废话,他一脸懵地反问:“你觉得他看起来像是有感情经历的样子吗?”   解临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他平时有的是话术手段不动声色去打听他想打听的这些消息,对方挂了电话之后可能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套话了,但是他今天偏偏选了最明显也最不该用的一种方式。   解临:“他看起来别说感情经历了,可能就没有感情。”   季鸣锐说:“正解。”   虽然手法出现问题,但是这个头都已经开了,解临也只能继续往下问。   解临:“有喜欢他的人吗。”   季鸣锐想了想:“有是有,但都没什么好下场。”   池青看起来让人不敢靠近,而且每天脸色都挺抑郁的,看着像个病患,还是精神状况不太好的那种,但是架不住那张脸长得实在招摇,而且学习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   当一个人强到一定的境界之后,一些缺点也能被美化成“有个性”。   导致暗地里对池青有意思的人被毫不留情打回去之后还能说出一句:“我觉得他和别人都不一样,他好特别。”   不过大部分都是哭着走的。   而池青从头到尾根本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来,又为什么哭,他也不在意。   解临听着头有些疼。   以前帮吴志出主意的时候一秒能想十个点子,这回轮到自己,连句话也憋不出来,白瞎他那张“渣男脸”。   解临:“他也没有喜欢过的人?”   季鸣锐:“这可太难为他了,你要问他什么是喜欢,他可能得去翻一翻汉语词典才能回答你。”   “……”   “不过硬要说喜欢,也有一个,”季鸣锐说,“我们学校图书馆有一个看起来面目可憎的管理员老头,所有人都怕他,但是池青好像觉得他挺好。”   “也就是品味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可以这么理解,他的喜好确实很难猜。”   参照天气,不喜欢晴天就喜欢阴天。   解临这通电话聊完,是半天有用的信息都没套到,如果把感情上的事儿比喻成通关打怪,那他碰到的这位绝对是地狱级别的。   “你忙你的吧,”解临最后低声安慰自己,“……起码目前没有情敌。”   季鸣锐没听清:“你说什么?”   解临:“没什么,挂了。”   季鸣锐拿着电话,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解临和池青两个人最近怎么都喜欢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   案件结束后,池青算是放了一个长假。   网络上关于他的讨论也渐渐平息,照片撤得太快,粉丝又少,无人认领,话题主人公也没有出面,这个消息被大部分人一滑而过。   何森过意不去,给他转发了几个试镜的通知,池青看到之后回复:不用。   他早年在圈里挣得钱算不上多,但也不少,之后投进股市翻了几翻,他这种性格敢冒风险,又拿得住,过于冷静,基本上很少赔。   所以也不缺钱。   没必要回去继续拍那些一点用都没有的戏。   他喜欢在家里呆着,避开人群,一个人清净。   池青对目前的生活还算满意,除了这次搬家,和楼栋里的邻居有了很多不必要的牵扯——   任琴上门的时候,他并不是很想开门。   任琴在门口敲门道:“池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她惯有的温和。   听声音不像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情的样子。   然而任琴下一句说的是:“解先生说你在家。”   池青:“……”   解临这个人存心给他找事。   池青开了门,任琴笑笑:“看你们前段时间在忙,我也不敢打扰你们。”   池青慢条斯理地把手套戴上,目光直视她:“不忙的时候最好也别打扰我。”   “……”任琴自动忽略这番话,自从池青上回救过她之后,任琴就很难真正害怕他,她总觉得池青这个人越看越像个不善表达自己的好人,“是这样的,我有个不情之请。”   任琴话说到这,池青才留意到她手里还提着一笼东西,那是一个圆形的箱子,箱子前面那块是一圈透明的玻璃,里面装着个看着毛茸茸的东西。   那团毛茸茸似乎是发现有人在看它,艰难地在里面转了半圈,露出了正面。   毛茸茸的耳朵……湛蓝色眼睛……   这一只和心理诊所待客区那堆猫长得差不多的布偶。   “猫?”   任琴:“我朋友家里不允许她养猫,就送来我这养,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它来了之后糕糕就不肯吃东西了……两只猫可能需要时间慢慢适应,所以平时不能把它们俩放一块儿,我想问问你这边方便帮我代养几天吗?”   池青那对深色的瞳孔和猫的眼睛静静对视。   虽然在池青眼里,猫都长一个样,但是这只猫比心理诊所里那些猫看起来脑袋更圆、眼睛也更大一些,它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伸出肉垫在玻璃上拍了拍,像是在跟池青打招呼。   ……   不方便。   我不喜欢猫。   哪儿来的拿回哪儿去。   拒绝的话有很多,但是池青最后一句也没说。   十分钟后。   池青浑身僵硬地看着那只猫毫不怕生地从猫包里出来,巡视领地一样在客厅里转悠,它刚转到沙发附近,池青就曲起腿,尽可能不碰到它。   但它好像格外喜欢池青,池青去哪儿它就喜欢往哪儿钻,不一会儿就跟着跳到沙发上来了。   一人一猫互相对峙。   池青:“下去。”   猫:“喵。”   池青:“我再说一遍,下去。”   猫:“喵~~”   池青:“你看边上,那是厨房,厨房里有十几把刀。”   猫:“喵呜~~~”   “……”   解临今天去公司忙事情,傍晚才到家,刚出电梯就看到池青外套都没穿、在他家门口蹲着。他拎着钥匙,也在池青面前蹲下身:“怎么蹲在这。”   池青身上只穿了件长袖卫衣,一边等他回来一边在整理身上沾到的猫毛,问他:“你会养猫吗?”   解临:“?”   池青捏着一根白色猫毛说:“我家进了只猫,趁我还有理智,没一刀砍断它喉咙之前,把它从我家里带走。” 第80章 靠近   楼道里沉默几秒。   解临蹲在池青对面,很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看他洁癖发作的样子都觉得可爱:“你家怎么会进猫。”   池青反复确认自己身上还有没有猫毛,因为摘不干净而烦躁:“一时脑抽放进来的,准确来说进的可能是我脑子里的水。”   平时很少有东西会主动靠近池青。   面前这位姓解的神经病算一个。   那只猫算第二个。   不知道那只猫是不是眼睛不好使,看不到他很想拎着它的脖子扔出去吗?   任琴把猫包还有一些必要用品交给他的时候,介绍说这只猫怕生,都不敢接近她,可能会躲在角落里半天不肯出来,然而池青刚戴着手套去开猫包,那只“怕生”的猫十分热情毫不见外地朝他扑了过来,吓得他整个人往后躲才堪堪躲开。   之后一人一猫在沙发上争执不下,池青从沙发上下去,打算回卧室锁紧门窗,一人一猫跟玩赛跑似的,池青碰到房门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   池青最后把任琴带来的那一袋子东西里那根逗猫棒抽出来,往客厅尽头扔,那只猫智商有限,追着逗猫棒猛力飞扑——   池青这才脱身。   “我没养过猫,”听完起因经过之后,解临说,“先开门看看再说,你总不能在这蹲到明天早上吧,而且你给它倒猫粮和水了吗?”   池青面无表情生无可恋:“没有,我不弄死它就不错了。”   两人站在池青家门口,池青摁完,密码之后缩到解临身后,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你先进去。”   于是两个刚参加完心理健康教育论坛,看起来一点也不适合养猫的人站在门口和一只布偶猫两两相望。   在池青眼里,这是一团会掉毛的、根本看不出哪可爱的生物。   解临倒是能接受,但是……猫大概率不会亲近他。   猫这种生物通人性。   小时候解风很喜欢猫,往家里领回来过一只流浪猫,当时他还在上初中,正待在书房看案件资料,看到一半听到门口有微弱的猫叫,他捧着那叠罪案记录,笑吟吟地想摸它头:“哪儿来的小东西。”   然而猫对上解临的眼睛,无端感觉到一种危险在向自己逼近——即使面前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并没有要伤害它的意思。   但是直觉告诉它,它很不喜欢这个人身上的气息。   于是那只猫上来就给解临挠了一爪子。   之后就像它预料的那样,这位看着笑眯眯的人类果然不正常,被它挠出血了也不生气,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说了一句:“这么不听话啊。”   “小东西。”   解临缓缓蹲下身,冲池青家那只猫所在的方向招手时,那只猫浑身上下的毛竖了起来,然后一路往后退,缩到沙发床底下一动不动地趴着。这时候才有几分任琴说的“怕生”的样子。   池青完全没有预想到事情会是这种走向,他想起来之前在心理诊所见到解临的时候,猫的确都是绕着他走,不会在他坐的那张沙发上停留:“……”   解临摊手道:“忘了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特别不招猫待见。”   一般人这个时候通常会说些话来安慰一下他。   只有池青发自内心地说:“恭喜你。”   解临:“……谢谢。”   在他们楼下,任琴摸着橘猫的脑袋说:“你看看你,凶什么凶,还好楼上池先生愿意暂时代养,不然我都没办法跟人交代了……”   任琴完全不知道自己把猫托付给了两个极其不靠谱的人。   这两人一个不待见猫,一个不招猫待见。   “猫粮是这个,需要定时喂。”   “哦。”   “它不会乱尿,会自己用猫砂,你只需要定期清理。”   “还要清理?它自己不能弄干净吗。”   “这恐怕很难。”   “……”   解临查了养猫的一些注意事项。   池青坐在客厅里拿了张纸一项一项地写,解临说一条,他就在纸上简写一句。   写到第八条的时候,池青手里的笔快没墨了,他简直烦上加烦,刚才让任琴拎着猫包滚不就完了吗。   池青甩了甩笔,自己也不是很能接受这个决定,生怕解临多想,冷声解释说:“你别多想,我本来没打算帮她,只是刚好想到吴医生之前建议过多接触这些东西对病情有帮助。”   解临念完之后坐在边上等着他写,撑着下巴看他:“吴医生还说让你多跟我接触接触,对病情也有帮助。”   “……”   池青倒是忘了这茬。   解临把摘了石膏后的手伸到他面前,仿佛得病的人是他一样,尾音拖长抱怨道:“你很久没找我治疗了。”   虽然背地里红过耳朵,但是明面上解临依然是那个泰然自若的男狐狸精,他将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去之后,见池青没有握上来,于是又往前伸了一点,直接手背压在池青正在写的那张纸上,就快没墨的笔尖清浅地从他掌心划过去一道黑色水笔印记。   当初是池青自己找的借口,现在也是他旧事重提。   但是自从他能读到解临之后,他不可能再拉着解临“治疗”。   以前不读是因为对别人是没兴趣加上大部分读到的内容都令人感到不适,即使解临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他也不想窥探这人心里在想什么。   正常人都会感觉到冒犯。   然而解临自己非要凑上来,池青手套上都是猫毛,刚才就已经把手套摘了,解临这一伸手,不偏不倚压在池青尾指第一个关节处。   【明明就是想帮忙,还装不在意。】   后面一句是:   【啧,怎么这么可爱啊。】   池青被“可爱”两个字冲击到,抽手的动作慢了半拍。   ……   他应该是在说猫吧。   -   哪怕池青把养猫注意事项记下来也还是没有用。   这只猫只要靠近他他就没办法做事,猫粮倒一半差点撒一地。   猫毛和灰尘一样,飘得哪儿哪儿都是。   最后还是得让解临过来弄。   -到它饭点了。   近期两个人聊天框里的内容都关于这只短暂寄居在池青家的猫身上。   任琴在帮它找下一任主人,消息散发出去之后目前还没遇到合适的认领人。   这只猫只能暂时跟着俩最不合适带猫的人生活几天。   季鸣锐听说池青家里多了只猫的时候震惊到下巴都快掉了,最后忍不住感慨:“……这只猫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这辈子居然沦落到你手里。”   “你会养吗?冒昧地问一句它还活着吗?”   “……”池青额角一抽,“滚。”   “可怜了一条幼小无辜的生命,希望它不要因为你而对人类这个物种产生误解。”   “……”   但是即使这样,这只猫还是莫名很喜欢缠着池青。   池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它就趴在池青脚边睡觉,池青数次跟它沟通无果后渐渐习惯了,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反正真正的铲屎官也不是他。   铲屎官解临隔几分钟回复:在路上,还有五分钟就到,它要是闹的话,你先喂它点罐头。   池青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那团东西,没叫醒它。   -没事,五分钟,饿不死。   解临停车的时候看到这句,停完车笑了笑。   解临消息列表里还有一串被忽略的红点,来自吴志。   -你走那么急干什么。   -好不容易聚一次酒还没喝上两杯就走,你家里有人等着你回去还是怎么的。   吴志这话完全就是嘲讽,但他歪打正着嘲讽在了点上,解临分出几秒钟时间回复了他。   -你还真说对了,家里有人等。   吴志:……   -而且还是一大一小,两个。   -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吴志:???   解临现在喂猫喂得相当熟练,只是那只小没良心的猫见了他依旧往沙发底下或者往池青身边躲,在它选择后者的时候往往会被池青拎起来。   池青:“去沙发底下。”   解临对着那只猫吃东西的样子看了会儿。   那只猫停下舔猫粮的动作,警惕性地看他一眼,似乎在思考现在是选择继续吃还是往边上躲一躲。   解临起身之前低声念叨一句:“小没良心的,喂食都喂不熟你。”   这个点刚好是饭点。   解临帮忙喂猫,池青也没那么小气,就留他一起吃晚饭。   池青这间屋子本来总是空空荡荡的,这几天多了一只猫,还有经常进出喂猫的人,显得多了几分人气。   池青在厨房选今天要用哪把刀切牛肉的时候,听到解临在边上轻咳了一声。   解临倚在厨房门边看他:“有件事想问问你。”   他上回跟季鸣锐打半天电话,什么也没问到,尤其是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根本得不到答案,思来想去干脆直接从本尊嘴里打探算了。   “上回和季警官聊天,聊到过你,他说你没什么感情经历,我就好奇想问问,你……”   解临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如果是别人他真不至于那么束手无策,但是这个人的池青。   他想是,没准池青异于常人的审美他刚好符合。   就算差得有点远,也不是不可以努力。   ……   然后解临就看着池青挑好了一把切刀,他用干净的餐布擦了擦刀面,似乎真的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怎么喜欢人这个物种,如果非要选,”池青擦着刀,黑深的瞳孔里倒映出冷锋般的刀光,随口回答他说,“那可能是死人吧。安安静静,没有呼吸也不会说话。”   解临:“……” 第81章 勾引   池青没有听出解临这番试探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解临问完看着池青手起刀落,把一块牛肉切成片状,刚才的设想悉数作废。   ……   老实说,这个喜好他搞不定。   他总不能现在就从楼上跳下去,然后变成一具尸体。   吃饭的过程中,池青发觉平日里总是话多到想让人把他嘴巴堵上的解临难得地安静,安静地吃完饭,安静地把碗筷洗了、然后安静地在猫毫不友善的眼神里把猫砂清理干净。   送他出去的时候,池青忍不住问:“是我做的东西太难吃?”   解临决定回去好好思考一下战略部署:“没有,是我的人生遇到了一些坎坷。”   池青心说,吃个饭而已。   坎坷来得那么突然的吗。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就是解临人生道路上那道坎。   解临晚上回去,洗过澡又把吴志从声色犬马里拉了出来。   他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一边擦头发一边问:“问你个事,我以前教你那些招,哪招最有用?”   吴志刚喝上头,举着香槟在卡座上蹦,大声嚷嚷:“什么?哪些招?”   解临:“……给你两分钟,找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   吴志的声音再度出现的时候周遭安静许多:“什么招?”   解临抓抓头发:“就我之前教你那些,追人的套路。”   吴志怀疑这酒从自己嘴里进去,出来的时候怕不是都往解临脑子里灌了:“那些不都是你教我的吗,你还用得着问我?”   解临就是对着池青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才会问他。   半晌,解临把毛巾从颈间拽下来,他那点接近正常人的不耐语气也只有在比较亲近的人面前才会展露:“记性不好,忘了。你哪儿那么多话,问你你就答。”   吴志想了想:“投其所好?”   “……”   这题如果按照这个解法,那么又要回到无异于自杀的起点。   解临问:“还有呢,我平时教你那么多,你想半天就憋出来四个字,我那些话都往猪脑子里灌了吗。”   吴志:“我……我再想想啊。”   吴志蹲在路边,被寒风吹得清醒了一些:“我记得你之前说……成年人靠勾引?那个还挺有用的。”   解临把“勾引”这两个字重复念了一遍。   几分钟后,池青好不容易躺上床,自解临走后他便和那只猫进行长达半小时的会谈:“不准进房间,半夜别扒门,客厅、次卧和书房,这三个地方你爱待哪儿就待哪儿,听见没有。”   猫:“喵?”   池青:“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叫对门那位过来收拾你。”   猫:“……?”   解临还挺好用,就像小时候那种一提到名字就能把小孩吓哭的魔头一样,那只猫犹豫地蹲在池青卧室门口,用充满向往的眼神朝门里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没有进去,甚至往门后退了好几步。   然而池青刚上床,对门那位“魔头”发过来一条消息。   -睡了吗。   池青回:睡了。   -你这是在梦里回的消息?   几分钟后,解临又发过来两个字。   -开门。   池青拉开门:“又干什么。”   解临头发还湿着,刚才和吴志通过电话之后,他又回浴室把好不容易擦干的头发用水淋了一遍,男人眼睛微微眯起,神情倦淡,领口精打细算地开到锁骨下方,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很明显,飘过来的时候带着一丝凉意:“我家吹风机坏了,你这有吹风机吗?”   池青:“等着。”   那只猫没想到自己都乖乖听话趴在客厅睡觉了,池青还是放对门那位进来,它尾巴竖起,瞪圆了眼睛作防备姿势,看看池青又看看解临,后者进门之后低头整理袖子、又把衣领扯了扯,最后蹲下身故意逗弄它。   解临双手抓在猫的两只前爪上,凑到它耳边说:“你不是讨厌我吗,给你个机会,挠我一下。”   猫在他手里奋力扑腾——   “喵(你有病啊)!”   解临刚把袖子撩上去,手腕上干干净净,笑着和它商量:“遇到讨厌的人只知道跑是没有用的,你这爪子长了干什么用的,挠人会不会?挠完我就松开。”   猫在他手里扑腾地更厉害了,它就算不喜欢解临,也不想抓他,它喵生里从来没有抓过人,从小被猫舍教育得很好。   狗急了也会跳墙。更何况一只猫。   挣扎间,猫爪无意在解临手腕上抓出一道血痕。   解临看着那道连着手腕和手背的痕迹,很满意地松开它:“虽然浅了点……但也够用,你早点挠不就没事了。”   猫飞一样地躲进沙发底下:“喵喵喵(你真的有病)!”   于是池青从浴室找出吹风机,递给解临的时候,发现前后不超过两分钟,这个人手上就多了一道明晃晃的伤口。   池青:“……”   解临:“你的猫挠的。”   池青单方面和这只猫不和,但几天下来也了解它这个怂包性格:“它一般不伸爪子。”   解临把手腕伸过去,另一只手指腹轻轻擦过冒血的抓痕,将血迹抹开:“那你就得问它了,我刚才只是想摸摸它。”解临说到这,提出最终目的,“反正你说怎么办吧,我手疼,恐怕吹不了头发。”   “冤有头债有主,”池青指指那只猫,不接受这种碰瓷借口,“你叫它帮你吹。”   解临:“?”   池青:“反正我也看这只猫不顺眼很久了,要杀要剐,随你。”   那只猫如果能听懂人话的话,它会发现自己在这两个人手底下活得十分艰难,它只是一只猫而已,怎么会碰上两个神经病。   不过介于解临有一种你不给我吹我就不走的架势,最后池青还是只能给那只猫背锅,他跟任琴确认了一遍这只猫打过疫苗之后冷着脸把解临摁在沙发上帮他吹头发。   解临头发湿着,暖风从吹风机里吹出来,池青手指抚上解临的发丝之前犹豫了一下,他没办法带着手套帮他吹,不然到时候手套也会湿。   下一秒,那阵风卷着几缕黑发擦过池青顿在半空的指尖。   发丝是凉的,但是风却是热的。   池青愣了愣,然后才转动手腕,变换风向。   解临的头发有点长,大部分时间梳成中分,有时候额前的刘海会悉数往后梳,五官的冲击性更强、像个少爷,他很适合穿西装,这人不笑的时候时常会让解临想起红酒。   黯淡又鲜明的红色,无法靠近的危险。   池青站着,从他这个视线角度看过去,解临领口开的正正好好,半遮半掩,锁骨往下的部分也能隐约窥见些许轮廓,再往下、身形线条淹没在层叠的衬衫布料里,这角度挑得活像是在拍杂志。   池青别开眼:“你不冷吗。”   解临:“刚洗完澡,有点热,怎么了?”   池青想说“把衣服拉上”,但是这样显得他很在意这件事似的,不动声色将风力加大,盘算着赶紧吹完。   那只猫在沙发底下趴得有点无聊,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小脑袋、下巴蹭在地上看着他们俩。   吹头发这件事其实很私人。   风是软的,头发也是软的,带着很隐秘的亲昵。   这种亲昵向来离池青的世界很遥远,像是把池青逼到了某个角落,不得不直视自己最近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心跳和梦都想找一个出路。   解临抬手想摸摸自己头发干透没有,手才刚抬起来,往后摸的时候刚好碰到池青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   男人声音很低,感慨道:【吹个头发,速度那么快吗?】   池青只想赶紧把吹风机放下,他思绪被搅得一团乱,顺口回答:“七分钟,不算快。你要是没吹够,自己拿着继续吹,我要睡了。”   池青说要睡了之后果真没再管他,把解临一个人留在客厅收拾排插和电线,他虽然抱着目的过来故意让池青帮他吹头发,但是池青真给他吹的时候他脑子也开始短路。   满脑子都是池青的手隐约碰在他头发上的触觉。   等解临把电线整整齐齐缠绕完,这才回过神来。   他后知后觉捕捉到一个很奇怪的细节。   他刚才是嫌时间过得太快,但他并没有说出口,所以池青是怎么精准无误地回答上他心底那句话的?   退一万步说,池青不是没有猜中的可能性,但是他的语气未免太过笃定。   笃定地就好像……他们两个人只是像平时一样在聊天,解临说一句话,池青回答了一句而已。   但是他明明一个字也没有说。   嫌吹头发的时间过去太快这类缱绻的念头暂时只能暗自藏在心底。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感应灯,解临垂下眼,静默地站在黑暗中,先前种种细节接踵而至,像很多碎片被拼凑在一起,最终构成了一幅解谜图案。   ——“他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碰他。”   ——“他到哪儿都戴黑色手套。”   浴场门口。   池青拎着塑料袋对季鸣锐说:   ——“站着看我干什么,不进去抓人?”   ——“任琴很有可能是下一位受害者。”   ——“没有任何线索指向任琴,你是怎么知道的?”   ……   琐碎的片段逐渐聚拢。   最后停留在刚才那段话上——   吹个头发,速度那么快吗?   七分钟,不算快。   “喵……”   一声微弱的猫叫从沙发底下传出来。   那只猫直勾勾看着解临,似乎在问“你怎么还不走”。   解临弯腰把吹风机放好:“行了,马上就走。”   “你跟你主人一个样,不待见人这方面简直如出一辙,”解临无奈地看着它露在外面的爪子,低声自言自语说,“……要藏就藏严实点,露个爪子在外面,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第82章 耳钉   吴志一夜宿醉,醒来收到解临的褒奖:出的主意不错。   “……”   吴志想半天想起来这主意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你自己以前给我出过的主意吗!   他兄弟这几天怕不是脑子不太好。   然后吴志往下滑,紧接着又看到一句:你明天想办法组个局,把我助理和季警官他们都叫上。   解临就是想找个由头把池青约出去。他单独约人,很难找到借口,而且按照池青的个性十有八九不会出门。   只好多找点人当幌子。   吴志拨过去一通电话,他在心里排除了所有人的生日:“最近没人过生日,也没人出国回国什么的,我没事组什么局啊?”   解临:“想找总能找到,反正这事交给你了。”   池青坐在客厅看书,手指捏着纸张翻过去一页,加上好友很长时间没说过一次话的吴志忽然过来找他。   吴志:您好!   “……”   池青:有事吗。   迫于解临的威胁,吴志艰难地在手机屏幕上打字:一千天以前的今天,是我第一次失恋的日子……为了纪念我的第一次,我想举办一次聚会……邀请您和季警官他们一起参加。   池青没有直接回复吴志,他把吴志的消息转发给解临。   -你朋友脑子有问题?   解临也没想到吴志这个人脑子里装的都是草,活脱脱一个行走的草包,让他随便找个说辞,居然能找出这么蹩脚的,角度找得比扶老奶奶过马路还烂。   解临没办法当不认识吴志这个人,只能当作不知情。   -他脑子是有点问题。   池青回复:该看医生了。   池青本来没打算去参加这个莫名其妙的聚会,但是他第二天刚好去见季鸣锐,季鸣锐对这个聚会很感兴趣,小组三人一致决定过去看看,就这样把池青给捎带上。   考虑到来的人都是警队从业人士,吴志很贴心地找了一家非常正统的KTV,布局装潢像老领导会喜欢的风格,就差把伟光正三个字做成牌匾挂在包间门口了,池青他们几个一脚踏进去的时候,放的第一首歌就是《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   “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   牛羊在牧人的笛声中成长……”   吴志本人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偷偷给解临发消息:“人都到了,你怎么这么慢。”   季鸣锐被这首歌震了下:“倒也不必……”   吴志放下手机笑笑:“要的要的,我不光想歌颂祖国,也想歌颂歌颂你们,正是因为有你们的辛勤工作,我们华南市才能够如此安定——”   吴志把面前的茶水推过去:“你们喝茶。”   KTV里,一箱酒都没有,桌上摆着一壶大红袍。   池青再度确认了,解临这个朋友脑子可能真的有点问题。   季鸣锐虽然是警务人员,但周末难得休息,也不至于要经历如此乏味的娱乐活动,整得跟加班似的:“真的不必……”   苏晓兰:“你可能对我们有点误解。”   几人里只有姜宇乖乖捧起那杯茶:“这茶还不错。”   他们几个去点歌,池青坐在边上拿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池青戴着手套拧开瓶盖:“你……第一次失恋纪念日?”   吴志点点头:“对。”   池青:“每年都过吗?”   吴志硬着头皮继续点头。   池青喝了一口水,他今天:“明年的今天你可以去这家店往前一千米的地方过,比待在这有用。”   吴志搜索这家店往前一千米是什么地方,手机搜索结果跳出来:脑科医院。   吴志:“……”   这人是不是有点损。   池青其实不是想问今天是不是他那个鬼纪念日,他是想问解临人怎么没来,但是话到嘴边莫名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他根本不感兴趣的问题。   如果他来的话,应该会提前给他发消息。   或者找他聊天扯一堆有的没的。   池青想到这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未读。   于是他放下手机,但是在季鸣锐拿着麦清嗓子准备献歌的时候,视线越过季鸣锐,落在那扇深棕色的包间门上。   那扇门似乎是感应到他的视线,隔了一会儿,有服务员说话的声音透过门传过来,紧接着一只手推开了门。   “季警官,”解临姗姗来迟,倚在门口漫不经心地鼓了鼓掌,夸奖道,“深藏不露啊。”   季鸣锐唱歌其实不怎么好听,中气十足,音不在调上,但是气势勉强还在,他一首《梦醒时分》刚刚唱完上半段:“还行还行,派出所歌霸正是在下。”   季鸣锐抽出中间伴奏时间回应他,之后便继续唱了起来。   然而他这番卖力的表演根本无人在意。   自从解临出现在门口之后,所有人的视线就都不约而同地越过了他。   吴志嘴巴微张,吐出两个字:“我去。”   他总算知道解临为什么来那么晚了,敢情是去精心打扮去了。   解临平时穿得就很讲究,会用发胶作造型,大衣、手表一个不落,但是以前那些装扮还都比较日常,属于简约款。但今天他穿的这套细节过多,一改平时的风格,穿得跟个夜店“少爷”一样,还是那种点不起的头牌。   他把一侧头发往后梳上去,另一侧还是散着的,碎发落在眼尾,罕见地套了件休闲款廓形大衣,里面没像平时那样搭衬衫,只搭了一件白T,手上多戴了两枚戒指。   吴志心说:……这标准的夜店渣男打扮,解临这是要开屏吗。   男人倚在门口,正跟服务员吩咐什么,然后他将两根手指并拢,向外轻轻挥了挥,示意服务员可以退下了。   他进门后在池青身边坐下,看着桌上季鸣锐他们刚叫的一打啤酒皱起眉,询问池青:“你喝的什么?”   池青指了指耳朵,表示听不清楚。   解临于是凑过去又问了一遍:“我说——你喝的什么。”   池青这回听清了,但是包间里太吵,懒得说话,于是又指指面前那瓶水。   解临弯腰去看,确认是瓶矿泉水才放下心。   “我还以为他们没给你点喝的,”解临把那瓶矿泉水放回去的时候说,“怕你被他们灌酒。”   虽然池青每次喝完酒之后都会缠上他,但是看他那每天都很难受的样子,最好还是别碰。   解临通过刚才那两句问话,发现了包间的好处,于是话渐渐多起来,时不时就凑池青耳边说话,一会儿问他来了多久了,一会儿说怎么没提前跟他说。   说话内容都是写没意义的废话,但是凑在他耳边的呼吸让人忽略不掉。   池青往另一侧挪了点:“你很烦。”   解临追过去,装聋:“包间太吵,听不见。”   “……”   解临又问:“饿吗。”   “要不要点几样吃的。”   池青心说你能闭嘴比什么都强。   吴志拽了拽解临的衣角:“我饿。”   解临瞥他一眼,平日里的高情商不复存在:“你饿自己点去,跟我说什么。”   吴志:“…………”靠。   池青听解临在边上叨叨一通之后,坐在包间里比他没来之前感到自在多了。   耳边没安静几秒钟,很快又响起三个字:“手给我。”   池青不明所以。   把手伸过去之后,见解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色耳钉放进他手里。   黑色手套衬得耳钉颜色更冷冽。   解临说:“出门太急,忘记戴了,帮我戴一下。”   池青之前没见解临戴过耳钉:“你有耳洞?”   解临作为一个合格的狐狸精,耳洞还是有几个的:“以前上学那会儿打的,不过平时不怎么戴,其他基本都已经长回去了,还剩下一个。”他说着,就着包间里昏暗的光线去拉池青的手,示意他去摸自己的耳洞。   池青戴着手套,其实摸不到什么,但是他还是碰到了解临的耳骨。   池青:“既然平时不怎么戴,今天也别戴了。”   解临:“……”   我特意带过来勾引你的,光是找耳钉就找了半天。   你跟我说别戴了?   解临说什么也不可能放过他。   “我出门之前特地去你家把猫给喂了,”解临说,“现在叫你戴个耳钉都不肯,你有没有良心。”   池青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有求于人。   猫还等着他喂。   池青看了眼躺在掌心的那枚耳钉,说:“行了,闭嘴,我试试。”   就这包间环境,是没办法靠目视把耳钉戴上去了,只能上手摸,半晌,池青不情不愿地摘了手套,解临很自觉地掌心撑在沙发边沿,俯身过去。   他身上还喷了点香水,很淡的木质香,和那天他洗完澡之后站在他家门口时闻到过的味道很像。   池青干燥的指腹拨开解临散落下来的碎发,碰在他耳垂处。   唱歌区,季鸣锐手里的话筒被苏晓兰抢下来,男女生审美差异很大,苏晓兰点的是一首很轻柔的情歌,她平时不吼人的时候声音异常恬静:“雨天淋湿你的眼睛……”   “一场大雨,我看见了你。”   这间包间墙纸用的是老式贴纸,灯暗下来之后光线被人影零零碎碎地切碎。   池青摸了几下才摸到解临的耳洞,他另一只手顺着刚才摸到的地方,将那枚耳钉一点点戴进去。   解临侧着脸,悄悄注意池青的反应。   然后他松开搭在沙发边沿的手,手指微微抬起,撩开池青耳侧的头发,很突然地捏了捏他的耳垂,池青手一顿,耳钉偏了几寸,差点扎进皮肉里去。   解临“嘶”了一声。   池青:“你再乱动,我不介意再给你多扎一个耳洞。”   解临吃痛归吃痛,手一直没松开。   他指腹贴在池青光滑又温软的耳垂处,松开之前很轻地摩挲了一下,解释说:“想看看你有没有耳洞……”   耳洞这种东西池青自然是没有的,他连手都不让人碰,更何况是耳朵。 第83章 投降   解临这套造型戴上耳钉之后看起来更花哨了,他本来就长了一张“不安于室”的脸,尤其他还在边上服务得面面俱到,时不时插个水果递过来,让池青产生一种自己是不是应该付费的错觉。   他如果不当顾问,凭着这副皮相往外面随便转一圈应该能收到不少转账。   ……而且他身上最招摇的那枚耳钉还是自己给他戴上的。   池青觉得包间里温度越升越高,最后拒绝了解临用牙签插着递过来的水果:“我去一下洗手间。”   池青走后,吴志在边上伸出手:“解临哥哥,我也想吃水果。”   解临把水果往嘴里送,丢给他一根牙签:“你自己没长手?”   吴志泫然欲泣:“你变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会关心我冷不冷饿不饿心情好不好的。”   吴志这话说得不假。   解临以前那情商跟不要钱大放送似的,有时候对上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吴志都会怀疑一秒自己和这位兄弟的关系。   解临惯会给人制造错觉,且这份错觉不分男女吗,刚认识那会儿吴志不知道他就这性格,相处没几天就捂着腰带一脸认真地对解临说:“那什么,有件事我得跟你事先说明一下,我是直的啊。”   直到听见这句,餐桌对面的解临脸上完美无缺恰到好处的笑容这才裂开:“你有病吧?”   吴志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种事,扭捏地说:“我就是提醒你一下。”   解临笑了一下,嘴里说出来的话并不像他面上看起来那么有温度:“饭钱自己付,刚才那个女人自己泡,然后再给你三分钟,从我眼前消失。”   吴志:“……”   话筒重回季鸣锐手里。   高分贝的歌曲前奏盖过解临后面一句话。   “以前是以前,现在我有在意的人了,”解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说,“……谁还顾得上你。”   池青出去洗个手的工夫,回来之后这帮人已经换了一种消遣方式。   话筒被扔在一边,五个人围作一团。   解临外套袖口挽起,手里抓了一副扑克牌,正在洗牌,一通操作行云流水:“真心话大冒险,给点面子参与一下?”   季鸣锐想说让他在边上坐着,他从来不参加这种游戏。   然而解临切玩牌,把扑克背面朝上摊开在桌面上,一句“你不会不敢玩吧”,成功达到目的。   池青:“说谁不敢。”   不知道是不是季鸣锐的错觉,总觉得池青性格比以前“开朗”了不少。   池青极少参与这种团建活动,并不了解这种游戏要怎么玩,随手抽了几张牌,最后几个人把手里的牌摊开比对点数,池青的点数最少。   所有人目光看向他。   “选哪个。”解临问。   池青松开手里的牌,对比两个选项的危险程度之后说:“真心话。”   “行。”   解临把季鸣锐的手机递过去,手机上有相关软件,软件里可以随即抽选真心话内容。   手机屏幕上的字轮番滚动之后缓缓停下,显出一行字来:说一个你的秘密。   气氛组吴志在边上瞎起哄:“来一个,来一个。”   秘密。   能说出口的就不叫秘密了。   池青身上那些秘密,说出去下一秒恐怕就会被当成神经病送进精神病院。   而且他藏着太久,就算真的有机会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池青看了眼瞎起哄的聚会发起人:“你这失恋纪念日,过得倒是挺快乐的。”   吴志一噎:“我其实是强颜欢笑,故作坚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真正的情绪往往不写在脸上。”   愿赌服输。   池青询问游戏规则:“不说的话要怎么样。”   吴志推了推桌上那几杯倒好的啤酒,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坏笑道:“不说的话得罚酒。”   他完全忘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池青在酒吧里说过他不能喝酒。   池青对着那杯酒看了两眼,心说果然不该跟他们玩什么游戏。   这是个死局,两边都选不了。   他正想说“喝不了,再换一个惩罚”,解临戴着几枚戒指的手从他身侧伸过来,将池青面前那杯酒拿起来,男人分明的骨节捏着泛着凉雾的酒杯。   解临之前只戴一枚戒指的时候装非单身人士就压根一点也不像,这会儿戴好几个看着就更不像了。   吴志瞪大眼睛:“不带这么作弊的啊。”   他话刚说完,解临手里那杯酒已经空了。   解临把空酒杯放回到桌上,一杯下肚脸不红心不跳:“他输了算我的,我代他喝。”   吴志:“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吴志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竖起两根手指,“代喝得两杯。”   解临平时不怎么和他们一块儿喝酒,自律得很,每次都是浅尝辄止,喝个三两杯就坐在边上玩手机去了,鲜少能逮到机会灌他酒。   偏偏今天晚上池青像出门没看黄历一样,手气一轮比一轮差。   桌上那堆酒,解临喝了半排。   池青总是避开酒精,头一次有人这样帮他挡酒,他玩了两轮就想退出游戏:“算了。”   解临:“没事,又不用你喝。”   池青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注意的担心:“你喝一瓶了。”   解临晃晃酒杯里剩下的酒:“还能再喝几瓶,放心,我们这种总是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喝酒都跟喝水似的,反正不像你,一杯倒。”   “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也行,”解临喉结攒动,饮下那杯酒,之后冲池青勾了勾手指头,“过来。”   解临微凉的掌心搭在池青头顶,很轻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池青:“……?”   解临:“我惩罚一下你,这事就算扯平了。”   第二轮游戏换了一种玩法。   改为猜对方手里的牌,比自己的手里的几张大还是小,猜中大小就算赢。   池青趁解临去洗手间的工夫,犹豫半晌,最后不动声色地摘掉了手套。   吴志这个人泡在娱乐场所的时间太长,玩什么游戏都是信手拈来,手里的牌明明是几张小牌,能忽悠地季鸣锐一愣一愣的:“我可告诉你啊,劝你慎重一点,别怪做兄弟的没提醒你。”   吴志玩得挺上头的,他灌了解临那么多酒,很有成就感。   他手垂在边上,根本没注意到一点细微的、像羽毛轻轻落下时的触觉。   【你现在一定以为我手里是几张大牌吧哈哈哈哈哈,我玩这种游戏还没有输过!】   池青垂下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明明最讨厌碰别人,也不喜欢读别人,但心底仍然有个念头,那个念头在说不想输,不想让解临再喝酒。   他收回手,在季鸣锐还在犹豫之际,押了个小。   吴志沉默了:“你再考虑考虑?”   池青:“不用。”   吴志死死攥紧手里那几张牌:“我手里的牌真的很大。”   池青:“哦。”   吴志:“……”   解临回来,吴志已经被灌了五六杯酒:“这人是个BUG,他开挂了吧,怎么每次都能猜中啊——”被报复的吴志哀嚎了一句,“这不科学,按照概率我总该赢一次吧,他有读心术吗他!”   解临扶着吴志的肩,把他推开,听到“读心术”三个字的时候,他愣了愣,然后目光扫过池青摘掉手套的手,转移话题:“说什么呢你,你喝了几杯?”   吴志比划出一个数字。   和刚才他被吴志灌的酒杯数一样,一杯也不多,一杯也不少。   巧得他不得不多想。   同时又担心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让人空前未有地勇敢,也让人瞬间就变成一个胆小鬼。   介于解临喝了酒,池青又不开车,两个人只能找代驾把解临那辆车开回去。   一路上两人互相沉默。   但这片沉默里,似乎藏着一件难掩的秘密。   车缓缓驶入车库,到达目的地之后代驾把钥匙送还给解临。   代驾走后,车里的空气愈发稀薄起来,池青闻到一点儿解临身上的酒精味儿和烟草味道,混杂着一点残留的香水味,这几种味道混合成一种颓唐暧昧的气息。   池青额前碎发遮挡住眼睛,这段时间在家休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白,这个点地下车库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里,活像一个行走的吸血鬼。   池青张了张嘴,道谢道得别具一格:“虽然今天是你自说自话自作主张非要挡酒……但还是谢谢你,以后这种事儿不需要你挡,我自己能解决,我也不想欠别人人情,下不为例。”   解临满脑子只剩下六个字。   ……   妈的。   有点可爱。   池青总被人吐槽审美奇特,殊不知解临的审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正常。   池青不想再在车内多待,只想回去,回去仔细思考思考自己最近是哪里出了差错。   今天碰完吴志之后他去洗手间里洗了六遍手。   他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这会儿更加不能分辨自己到底算是正常了,还是更加不正常了。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车门开关上,边上的人忽然动了动。   解临在勇士和胆小鬼里反复横跳,一颗心被弄得上蹿下跳的,一点也不符合他今天这套骚里骚气的打扮,最后行动根本没经过大脑思考,在池青准备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他拉住了池青的手。   池青在狭窄的车内听见男人投降般的一句:   【先别走。】   男人尾音很低。   【我知道你能听见。】 第84章 表白   【我知道你能听见。】   池青整个人像被烫了一下,触电般地想抽回手。   车内依旧安静,谁也没有说话,耳边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还有解临俯身向前时衣料摩挲的声音,解临刚才那句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失真的话像一句梦呓。   解临缓缓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继续说他对池青的猜测。   【起初我以为你只是喝醉酒之后会听见某些声音,这个某些,和任琴有关,你能笃定她会有危险,但是这个范围太大,也不好猜测。】   【喝醉酒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你会刻意出现在我周围,所以我和那个‘声音’应该有某种联系。】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身上的秘密,是你能听见别人心里在想什么。虽然这个结论很荒诞。   其实仔细想想,你明明不是一个会察言观色的人,你连对方是真的在笑还是在苦笑都分辨不出,有时候却总能意识到对方想表达的东西。】   【你戴手套的原因也是这个,你不能碰别人的手,】解临在吴医生办公室里读那么多本心理教科书不是白读的,他一细想就能想到池青洁癖的由来,【你有洁癖,或许也是因为你一直以来读到太多东西了,你能听到那些没有办法说出口的或虚伪或阴暗的话,有时候脏的不是手,是人心。】   池青听到那些声音之后不能说出口,甚至不能做出什么明显的表情,他只能把听到那些声音之后的不适感,用其他行动体现出来,那就是洗手。   心理学上这种类似的行为有很多案例。   ……   但是解临要说的不是这些。   而是另一些忍不住,也不想再忍下去的话。   成年人的世界是靠勾引没错,但是面前这个人靠勾引没用,你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回答死人,冲他眨眼睛可能会问你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解临睁开眼后直接对上池青的眼睛。   他们两个人有些地方很相似,身上有些相似的危险感,但又截然不同。   解临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很浅的颜色,多数时候像三月微风。   而池青就像一片结了冰的深潭,但是这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水面晃了晃,像是有冰裂开。他知道解临一直在怀疑他,也知道自己在解临面前暴露过几次,所以解临肯定对他会有各种猜测……但是没想到解临猜中了那个最不可能猜中的真相。   那个刚才在包间里,如果逃脱不了喝酒惩罚、他宁愿喝酒也不想说出来的秘密。   池青睫毛微颤,想说“你怎么知道”。   这个念头刚起,他回想起解临适时帮他挡住的那杯酒。   如果他早就知道了的话,那个时候解临帮他挡酒……除了知道他酒精过敏以外,还有帮他遮掩的意思?   池青耳边的声音没有停止,男声停顿后发出一个“嘘”字,示意他先别说话:   【如果你真的能听见的话,先让我把话说完。】   紧接着,解临问出一句:【我今天帅吗?】   他很快自问自答道:【——为你换的,出门前找了七八套衣服。】   解临又问出第二句:【耳钉好看吗?】   【其实我八百年不戴那玩意儿了,又不是十八岁叛逆少年,也是为你戴的。】   解临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刻意做的那些事情一件一件全都抖落出来。   【你家那只猫确实很乖,激了它半天才肯下爪挠我,我故意的,想让你帮我吹头发。】   【手腕上的石膏也是,我怕腿上石膏拆了之后找不到理由靠近你。】   【……】   【本来不想那么早告诉你,但是你实在太迟钝,如果不说,你可能根本不会发现,说了可能你也不一定会懂——你很特别,我喜欢你。喜欢这个词在你的词典里可能是第一次出现,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去解释它,因为它在我的词典里也是。】   【但其实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你是不是能听到,你那么讨厌被别人碰到,却总是在喝醉酒之后过来碰我,我身上也许具备某些能够消除那些声音的能力。】   解临的声音说到这里缓缓低下去:【我还是想赌一赌,因为这些想法太过强烈,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就算我不刻意去想,它也整天围绕在我耳边。所以你如果真的有这种能力……一定会听见的吧。】   池青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独属于解临的,失真的声音盖过了真实世界里其他所有声音。   两个人现在在车内的情形由外人看来会捉摸不透他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全程没有一句话,却充斥满对方的整个世界。   他听不见边上停车位上车辆熄火的声音,听不见车主从车上下来开关车门的声音,连走道上感应灯亮了又灭的现象都没有注意到,感应灯忽明忽灭,像他此时此刻的心跳。   这些平时让他讨厌的虚幻的声音这会儿听起来却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反而第一次让他觉得这些声音比真实更加真实。   解临说的那些话,每个字拆开他都认识,但是组合起来却让他一时间很难反应过来。等解临最后一个字字音落下去,池青才刚刚消化完那一句“你很特别,我喜欢你”。   你很特别。   我喜欢你。   这句话和那次心理咨询结束过后,解临交换给他的那张字条里那句话重叠在一起。   ——“……你觉得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把你想对对方说的话写在纸上,等咨询结束,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互相交换。”   于是咨询结束,他翻开解临给他的那张纸条,看见解临行云流水地在纸上落下五个字。   -很特别的人。   解临说完话之后,池青耳边才逐渐安静下来,从解临向他完全开放的世界里回过神,他隐约听见隔壁车位车主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往楼上走的声音。   那扇门发出微弱的“砰”声。   解临说的这些推测基本上都是对的,池青的字典里没有“喜欢”这个词,上一次听见还是季母打趣般地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   这一次他没有梦见蝴蝶,但是心跳快得像蝴蝶在振翅。   解临半天没有等到池青的回应。   他对着池青那片深黑的瞳孔,失去一切曾经引以为傲的判断力,他无法判断池青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有。   他有些垂头丧气地在心理想:难道是他猜错了。   还是池青并不想搭理他。   …………   这个失落的念头冒出来不到半秒,池青红得过分的唇动了动,他抿着嘴不太自然地说:“听得见。”   解临略微低下去一些的头猛地抬了起来。   解临的视线滚烫,池青侧过头去,重复一遍:“你没猜错,我听得见。”   解临表白归表白,没指望得到什么回应,并不是说我喜欢你你今天就要给我答复、跟不跟我在一起,他只是控制不住想把话挑明,让池青知道一下而已。   按池青这种性格,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也很正常。   然而等两个人沉默着离开车库,上了楼,就在解临按完房门密码,正准备倚在门口对池青说晚安早点睡的时候,背对着他的池青忽然松开搭在触控屏幕上的手,然后池青转了方向,朝他走过来。   解临以为他反射弧太慢,这会儿才组织好语言打算面对面骂他一顿。   池青会说些什么他都想好了,不出意外地话应该是一些“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劝你别喜欢我,滚远点”之类的话。   解临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就是池青现在撩起袖子揍他一顿他都不会感到奇怪,正当他这么想着,听见池青说了一句和“滚远点”毫不相关的话:“今天在包间里玩游戏的时候,真心话题目是说一个秘密,其实我的秘密不止你猜到那个。”   池青站在解临面前,挡住了解临所有视线,池青斟酌着把自己近期的感受说了出来:“我还有一个秘密,那个秘密也跟你有关。”   池青是有话要跟他说。   他从来不是那种喜欢弯弯绕绕的人,平时说话就直,直得时常得罪人。   虽然他自己还不太清楚自己最近为什么那么反常,还是打算把这些想法当面说出来。   池青冷淡的声音平铺直叙道:“见到你,我会变得很反常。”   “帮你吹头发的时候心跳很快,戴耳钉的时候心跳也很快,总之每一次在你靠近的时候,我都想推开你但却张不了口。”   这回懵的人成了解临。   他做好被骂被揍的准备,却听到这么一番意料之外的话。   他浑身上下所有感官偃旗息鼓了一会儿,然后又噼里啪啦地像触电一般回笼。   “还有那些别人一旦做了我会很讨厌的事情,你做就不会,”池青继续道,“我不讨厌被你碰,也不讨厌你在我边上说很多有时候让我感觉很烦的话。我时常在想,我是不是又得了什么病。”   我的秘密是见到你时,心跳太快。   是让你逐渐变成特例。   一开始解临在他这里拥有特权完全是因为他读不到解临,但是自从他能够读到解临之后……这个人在他这里依旧是特例。 第85章 试试   池青说着说着,说到一半听见解临笑了一声。   然后解临的笑越来越控制不住,尤其在那句池青说完那句“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得了什么病”之后。   池青:“有什么好笑的。”   解临一只手搭在池青头上,由于池青比他稍矮一些,于是他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微微弯下腰,有些亲昵地说:“笑你是个白痴。”   这些池青自己都解释不了的心情就是解临想都不敢想的回应。   池青刚才说了那么一通,在解临耳朵里逐字逐句转化过来都成了一句话,六个字:我也喜欢你。   认知到这六个字之后,解临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意外,惊喜都有。   更多的是某种几乎溢出来的渴望。   想跟他确定关系,想在一起,想接触,想碰碰想抱抱他,想……   最后解临担心池青被他吓得缩回去,只是很克制地揉了几下面前这人的脑袋。   池青看不懂这种亲昵,只感觉到自己不讨厌解临说话的语气,但是这人说话的内容还是让人理解不了,他皱起眉,躲开解临的手:“我在这认真跟你说话,你骂人?”   “不是……”   解临解释:“不是说你真的是白痴,有时候说人白痴还代表了一种‘你很可爱’的意思。”   池青:“你以为我没上过语文课吗。”   解临:“……”   池青上过语文课,但是他缺少看风靡校园恋爱文学的经历,不懂什么叫喜欢的人之间的调侃,也没有经历过这种越过社交安全距离的对话。   大部分时间别人连靠近他一点都没办法做到,更别说聊天了。   在社交这一块儿,池青有很大程度上的空缺。   如果季鸣锐对着他来一句“白痴”,池青绝对会把他揍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在解临努力解释之后,池青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他的确找不到解临说他白痴他还不生气的原因。   最后解临看着他,说出了一个结论:“你那不是反常,也不是病。”   “你会那样是因为,”解临顿了一秒,“你也喜欢我。”   池青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他完全不知道解临是怎么通过他刚才那段话得出的结论,但是张了张嘴,发现反驳的话他一句也说不上来:“我……”   他没办法对着解临说“不可能”。   也没办法对解临说“我不喜欢你”。   ……   按照逻辑学观念来说,排除一切错误的选项,那么剩下的那个就算再怎么让人难以置信,也是正解。   最后池青说:“你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解临的手从他头顶移开,继而垂下去,落在池青手腕上,他牵着池青的手,让他的手隔着大衣布料贴在自己左侧胸前第五肋间隙,那是人体心脏的位置。   和那起杀猫案里猫尸被扎的位置相似。   解临的手很凉,他今天这身衣服过薄,为了追求好看挨了一天冻。   但是和他泛凉的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跳动频率传导到池青掌心,池青的手在某个瞬间仿佛成为一种链接器,他发现解临此刻的心跳,跟他是同样的频率。   “从这里。”解临回答他。   解临看过池青的心理档案,而且这段时间以来,通过办案接触,他发现池青的问题不只是档案里写的“洁癖”那么简单。读心术给他带来的影响里洁癖只是表象,他应该还有严重的情感障碍。   ——从某种角度来说,解临对池青的了解程度,比吴姓心理医生多得多。   解临:“你如果不信,我们可以试试。”   池青掀起眼皮看他:“试什么。”   “谈恋爱试试。”   -   喜欢这个词。   池青一度觉得很遥远。   多年前心理医生那句话时常在他耳边回旋。   ——“你感知不到情绪。”   ——“你不会感到怜悯、恐惧、喜悦或是悲伤。”   他连基础情绪都体会不到。   更别说去体会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池青洗过澡,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不光在车里读到的那些解临的声音像梦呓,刚才在解临家门口,解临问要不要试试,鬼使神差答应解临的自己也特别不真实。   ……   他都说了什么。   “行”这个字是怎么从他嘴里出来的。   他到底为什么会答应。   池青在床上翻了个身,门外那只猫静悄悄蹲着,试图扒拉门缝,很轻地“喵呜”了一声。   在那只猫喵喵叫第三次的时候,池青从床上坐起来,意识到刚才他和解临光顾着聊要不要试试的话题,把那只猫给忘了,还没给它加猫粮。   池青郑重其事地戴好手套,以防那只猫身上的猫毛全都往自己身上招呼,他特意把睡衣换下来,换了另一身衣服,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后才拉开门,毫无表情地和那只猫对视一眼,去阳台给它加猫粮。   猫亦步亦趋跟在池青脚边。   一边喵喵叫一边望向门口。   这小家伙聪明着,虽然特别害怕对门那个男人,却也知道谁才是那个每天给它倒猫粮的人,好奇今天怎么不是他。   “别看了,”池青根本不知道它在喵什么,按照自己理解的回复,“他不在,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猫:“喵。”(有奶就是娘)   池青:“出息。”   猫:“喵喵。”(为什么不把他叫过来)   池青:“我现在很乱,暂时不想看见他。”   猫:“喵喵喵。”   这次池青解读失败,也没了聊天的耐心:“这串太长,听不懂,别叫了。”   猫:“……”   池青加猫粮加地很费劲,主要是边加边要防止那只猫趁他倒猫粮的时候扑上来,这只猫平时就喜欢黏他,倒猫粮的时候有食物加成,闻到味儿之后黏他黏得更夸张。   好不容易加完猫粮,池青睡意全无,他把手套摘下来,坐在沙发上看那只猫吃东西。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   池青依旧觉得这一切特别不真实。   他看了会儿猫,又看了几集电视,直到他想起来看手机的时候,看到几条未读消息。   解临:早点睡。   隔了半小时,这个劝人早睡的人自己压根没睡着。   解临半小时后又发过来几条消息。   -你觉不觉得刚才那句话后面少了点什么。   池青没看手机,他干脆自问自答。   -少了个称谓。   -你觉得叫对象比较好听,还是叫男朋友。   -还有一个叫法。   -宝贝?   池青:“…………”   宝个头的贝。   池青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被人喊宝贝,心情无比复杂。   那只猫吃饱喝足正趴在池青身侧晃尾巴,左晃右晃,晃到一半,池青把手机屏幕怼到它眼前,它对上一串看不懂的人类汉字。   池青:“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猫:“……?”   池青继续说:“我答应他试试,我是不是也有病。”   猫:“???”   解临才不管有病没病的,他给池青发了一堆消息之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吴志以前第一次脱单的时候通宵给他打电话,一通电话打完,过了半小时又来一通,问就是太高兴了睡不着,当时的解临骂了吴志一顿,并表示:“你要是再打过来一次,你别逼我想办法让你们立刻分手。”   现在他想向当时的吴志道歉。   解临硬生生躺到接近凌晨五点才勉强有点睡意,等但也没睡太久,生物钟导致他早上八点就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未读。   池青回了他一句话,还挺长。   解临仔细读了读,发现池青发的是一句:介于我们心理都不是很正常,比起试试,或许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解临:“……”   他知道自己找的这对象不正常。   但是万万没想到,池青回去之后经过深思熟虑,最后考虑出来的结果是决定去看看心理医生。   解临身上穿了件深灰色棉质睡衣,头发有些凌乱,他去厨房灌了一杯冰水,手指搭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用舌尖顶了顶腮帮,被这句话气笑了。   池青也没睡几个小时,被门口喵喵叫的猫吵醒,于是起来给它加了点猫粮,他昨天看一部恋爱情感剧看到深夜,答应解临是出于感性,最后给解临发的那句话是出于理性。   从理性出发分析现状就是:   他和解临两个人都挺有病的,俩神经病凑在一起试试,像话吗。   池青坐在沙发上摘手套,那只猫刚埋头进去吃“早餐”,门铃就响了。   打开门,解临站在门口、衣服都没换,深色倦淡,眼里那点勾人的暧昧这会儿全都烟消云散,直勾勾地看着他,看起来脸色并不好。   池青只当他是来喂猫的:“猫我已经……”   喂好了。   但是后面三个字解临没给他机会说。   他反手关上门,池青站的位置本来就靠墙,他顺势往前走了一步,把人逼到墙边,然后掌心撑在墙面上,低头问他:“你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池青:“……?”   两个人距离太近,池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解临闭了闭眼,所有情绪都被池青勾着,昨天晚上高兴到睡不着,今天就直接落下来,他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想反悔。”   “昨天答应我试试,今天就说要去看医生。”   “……”   池青手机搁在玄关处,电话铃声适时响起,池青和解临同时瞥过去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三个字“吴医生”。   吴医生:“哎,池先生啊,你昨天晚上给我发的消息我才看到,我今天有时间,你积极主动的治疗态度我感到很欣慰,平时几乎都没怎么瞧见你给我发消息,上午十点这个时间段你看行吗,我……”   吴医生热情洋溢地想跟池青约时间,话没说完,对面一把懒散的拖着调的声音回他:   “没空,不约了。”   通话中止。   徒留吴医生一个人握着手机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情况啊这是。   而且这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池青。   另一边,解临接电话,回绝医生,一通操作做完之后,把手机扔回原来的地方,继续看向池青:“说话。”   对池青来说,和解临之间的距离一向比其他人都近,但是这种面对面、带着些压迫感的距离却很少。   池青退无可退,熟悉的心跳又回到胸腔。   昨晚他那个提议发过去之后其实就想撤回,但是过了两分钟,没办法撤。   就算给他充足的时间去考虑,用上再多的逻辑和推理,也没办法处理和面前这个人之间的关系。理性在毫无逻辑、甚至没道理可讲的感性面前节节败退。   这在他的世界里还是头一遭。   “没反悔。”   “对象,男朋友,宝贝,我一个也不喜欢,”池青努力克服羞耻,说,“你要是一定要叫……再想想别的。” 第86章 拥抱   吴医生:“喂?池先生,是我。”   “你没事吧,刚才听你声音不对……”   半小时后,吴医生再度拨过来一通电话,向池青确认预约时间的问题,他聪明地绕过刚才是谁接的电话这个话题,询问道:“再跟你确认一遍,你今天还来咨询吗?”   彼时池青已经从解临和墙壁的束缚里挣脱出来,耳朵上那片红色缓了很久才勉强消退。   解临进了门之后就没走,松开他时说了一句“既然要试试,那我留在这跟你一块儿吃个饭不过分吧”,之后就走进厨房里捣鼓两人的早饭。   这会儿他正围着围裙,在切热腾腾刚从烤箱里出炉的三明治。   那只猫心满意足进食完,心情愉悦地冲池青“喵”了一声,然后又转向厨房里那位不受欢迎的人龇了龇牙:“喵喵喵(你这个讨厌鬼什么时候能走)。”   解临分出一点眼神给脚边那团毛茸茸:“小东西,骂我呢。”   解临一边跟猫说话,一边留意池青这边的通话内容。   他拿着刀比划了一下,示意池青:别想答应。   经过这几天解临时不时过来给猫喂食,现在这种热闹有温度的场面,池青居然很适应,他接收到解临那个毫无威慑力的威胁动作后收回目光,回复吴医生道:“抱歉,不来了。”   吴医生在对面“哦”了一声。   他那么多年心理咨询不是白干的,虽然遇到了解临和池青这两个职业生涯里的瓶颈。   他忽然问:“找到答案了吗?”   这段加密对话解临听不懂,他也听不到,听到池青回绝之后他就把注意力收了回去。   但是池青一下就反应过来吴医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前不久,他还因为内心对解临的复杂感觉坐在心理诊所里,对吴医生说自己最近很反常,当时吴医生对他说“这恐怕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   “嗯,”池青看了一眼厨房里那个人,“应该找到了。”   厨房里,一人一猫还在跨物种交谈。   猫坚持不懈想赶人:“喵喵。”   解临:“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猫:“喵!”   解临扫它一眼:“论关系,我留在这的理由比你正当充分得多,这屋的主人是我老婆,你呢,你就是他暂养的。”   “……”   池青刚挂断电话,就听到一句比宝贝更过分的“老婆”,波澜不惊的表情裂了一点。   他刚才就不该让他自由发挥。   猫非常生气,活像是被踩了一脚尾巴似的炸毛怒吼:“喵!!!”   但是它声音奶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凶。   解临:“他根本不喜欢你,他喜欢的是我。”   猫浑身发抖。   解临眉眼含笑,眼里漾着三月春风,柔情似水地看着那团小东西,说出来的话却异常残酷:“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的,你看他让你碰吗。”   猫气极。   人类,你!很!骄!傲!吗!   它只是一只无辜的小猫咪。   为什么要来这样伤害它。   脱单就这么了不起吗!   而且这个人看起来笑眯眯的,嘴里怎么一句好话都没有!   池青坐在沙发上,听着这段对话,只觉得头疼。   解临平时都是一个人住,所以做饭能力还可以,和池青不相上下,早饭做了两份鸡蛋火腿三明治,热了两杯牛奶,另外一个餐盘里倒了些许坚果。   池青洗过手,喝了一口牛奶,温度正好:“那个。”   解临一只手回复公司里的消息,一只手拿着三明治:“嗯?”   池青打算跟他说清楚:“你刚刚叫我什么。”   解临:“什么?”   池青:“就你跟它说话的时候。”   这只可怜的猫到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不是叫它“喂”,就是直接用“它”来代称。   解临想起来了,他关掉手机,轻笑一声:“你想再听我叫一遍的话不用那么麻烦的……老婆。”   “……”问你问题没让你再喊一次。   池青宣布这个词应该进黑名单:“这个也不行。”   解临知道他这是不好意思,不自在,且不习惯,故意问他:“这个怎么不行。”   池青不知道怎么说,他最后只道:“我要是叫你老婆你很高兴吗。”   他忘了一点。   解临这个人就不是个正常人,他是个神经病。   “高兴啊。”   “……”   “虽然更想听你叫我另一个带‘老’字的称呼,”解临笑眯眯地,丝毫没有自尊包袱地说,“但是你喜欢的话,叫我老婆我也没意见。”   池青差点把手里的坚果捏碎了。   这个人能屈能伸的程度远超他的预想。   他对一个能开车往别人车上撞的疯子,寄予了不该有的期望。   解临是真不在意。   对他来说,有个亲密的,独属于两个人的称呼就够了,至于到底是老什么,日后可以再议。   解临还挺想听他叫叫看的:“要不你现在就叫一声我听听?”   池青忍了又忍:“你吃完早饭,就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解临看到他这反应,拿着三明治笑了半天。   虽然男人平时也经常笑,但是他对着池青的时候笑得显然不一样,更真实一些,没有那些惯有的暧昧朦胧的距离感。   池青被他笑得浑身僵硬:“你别吃了,直接滚吧。”   解临等会儿确实有点事儿,得去公司坐班,他把自己那公司的大致情况以及自己今天过去干什么、大概要待多久、什么时候回来这些事项全都事无巨细地报备给池青。   “我身边的秘书和司机不论男女年龄都在40岁以上,”解临说,“你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池青:“没有。”   要走赶紧走。   然而解临在门口杵半天,废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就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池青和解临对视了一会儿。   心说这人怎么还不走。   又过去几秒钟,他琢磨着猜测解临是不是报备完了,这是在等着他向他报备自己今天要干什么。   他又联想到昨晚看的那部不知名情感恋爱剧里,那对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主人公好像也经常这样。   于是池青不太熟练地说:“我,在家待着,没什么可讲的。”   “……”   “没问你这个,”解临哭笑不得地说,“我就是担心我走了之后,你会不会又翻脸不认人。”   池青这个人不确定性太高了。   他比屋里那只猫还难伺候,指不定等他一走,就又对他说“要不还是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池青怎么也没想到解临想说的是这个。   半晌,他说:“不会。”   “真不会。”池青重复。   但是解临还是没走。   池青刚想说“又怎么了”,解临伸出手,池青毫不设防地看着解临忽然向他逼近,男人刚洗过碗、微凉的指尖轻轻贴在他后颈处,掀起一片电流经过般的颤栗。   解临手摁在池青脖子上,将他整个人往自己怀里摁:“走之前让我抱会儿。”   池青靠在他怀里,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眼前是男人低垂的碎发,还有凸起的喉结,对方的体温一点点通过衣服布料传递过来,呼吸间全是解临身上的味道。   如果说昨天解临抓着他的手通过读心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很不真实,早上过来做早饭、坐在一起吃饭也不够真实的话,这个充满了对方气息的拥抱让池青彻底找到了实感。   池青:“一会儿是多久。”   解临:“三五分钟吧。”   “……”   三五分钟后。   池青:“时间到了。”   解临:“刚才说少了,能再抱会儿吗。”   ……   “喵……”   身后那只猫似乎看不懂两个人为什么靠得那么近,发出一声微弱的猫叫。   解临直直地看着那只猫的眼睛,片刻后,他挑衅般地冲它挑了一下眉,似乎在重申刚才和它吵架时候争论的观点:这个人,我的,我可以碰,你一边去。   那只猫那条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松鼠尾巴又炸了:“……!”   -   解临平时不常去公司,他在公司属于传闻中的那一类老板,长得好,见的次数也少。而且最传奇的还是他有个很不普通的副业,听说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公安总局里协助办案。   公司里每个人提到自家老板,都会发出同样的感慨:是个神人。   这天解临进公司的时候,前台忍不住互相议论,“太帅了吧,见一次被帅晕一次。”   种种议论最后化为一句:“……不知道我们老板娘会是什么样的人。”   前台说话声音并不低,她话音刚落,没发现已经走过去两步的解临脚步微顿,罕见地退回来跟她打招呼:“早。”   前台:“……早。”   解临看了她身上的工牌一眼,笑着说:“工牌戴歪了,虽然像你这样的女孩怎么戴都好看,不过平时还是多注意一点吧。”   前台连忙把工牌扶正,被解临笑得腿都快站不住:“好的,不好意思。”   “没事,你喝咖啡么,我刚好多买了一杯,”解临顺手把刚才在外头买的咖啡递给她,接着再‘不经意’地回答前台刚才感慨的那个问题,“你们老板娘皮肤很白,有洁癖,平时喜欢戴手套,手指也细,长得很好看,性格也很特别。”   前台:“……?”   解临都想直接报池青身份证号算了:“下次谈论的时候可以具体点。”   不知道自己身份证号差点惨遭泄露的池青还在家里继续看昨天晚上没看完的那部情感剧,只是他这次不能像昨晚那样看得那么专心了,因为解临哪怕走了,也不忘时不时给他发消息。   一开始池青还回几个字。   但是解临那边的消息越发越多,他最后干脆不想再回复,明确表达出不想聊天的态度。   -吃午饭了么。   -不饿。   -在干什么。   -呼吸。   -……   电视上,剧情进入下一集,开局就是两位主人公约会的剧情,主人公A约主人公B去游乐园,两个人黏黏糊糊买了一根棉花糖。剧情没什么好看的,甚至有点无聊。   约……会……   池青对着这个剧情陷入沉思。   谈恋爱好像都要约会吧。   解临仿佛跟他在看同一部剧似的,隔了会儿发过来一句:明天你有时间么。 第87章 约会   池青明明都不是很想理他了,看到这句之后,电视上那对主人公的交谈声莫名从他耳边远去。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那只猫悄咪咪挪了挪屁股,尾巴横着一扫,正正好好扫在他脚边。   池青没有再按照前面的聊天风格继续回复。   他最后动了动手指,回过过去一个字。   -有。   他回复过去之后,就开始等待对面回复。   他不知道解临问这个问题是想干什么,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   这种名叫“期待”的情绪,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池青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那只猫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得寸进尺,把半个猫身一齐挪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用它无时无刻不在掉毛的猫躯去碰男人苍白削瘦的脚踝。   池青没有注意到它的小动作。   他只是在想:原来人和人聊天的时候会有这样一种心情。   手机屏幕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法师挥一挥权杖,于是下一秒屏幕上便弹出来两行字句。   -从现在开始你明天就没空了。   -你明天的时间归我。   “喵~~~”   猫在池青脚踝上蹭得心满意足,直到它发出声音,池青才注意到它、以及它四处飞散的猫毛:“……”   池青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只猫现在在他雷区疯狂蹦迪,他脾气却意外地好,没有立刻让它离自己八百米远,或者直接敲开任琴家房门,让她把猫领回去。   他只是挪了挪位置,隔空去点那只猫的额头,语气堪称温和:“别跟过来。”   池青又对着电视里的广告看了会儿,脑海里浮现上来很多内容,从“明天解临要带他去哪儿”,再到“明天天气怎么样”。   池青又划开手机,点进天气APP,想看看明天是不是一个好天气。   他头一次希望明天是一个阴天。   解临这天忙到深夜才回去,回去之后想见池青一面,明明分开不超过12小时,明明只隔着一面墙,还是很想见他,但是考虑到池青平时休息的时间都很稳定,最终没有去打扰他。   殊不知休息时间非常稳定的池青此刻正躺在床上,阖上眼,明明很困但就是怎么也睡不着。   就在快睡着的前一秒,一个念头倏然出现:明天穿什么?   池青:“……”   深夜,窗外夜色暗沉,冬天最严寒的那段日子过去,天气逐渐回暖,透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来,他在衣柜面前站了半天,把衣柜里的外套一件一件往外掏,最后床上摆了好几套衣服。   看着那些衣服,池青感觉自己像是疯了一样,最后又把它们一件一件塞回去。   试着谈恋爱原来那么烦的吗。   另一边,解临也不好过。   他坐在书房里处理公司员工修改后返给他的工作文档,处理着处理着,他在工作文档边上新建了一个文档页面,然后做起另一份“工作”——约会前的准备工作。   跟池青这个人约会,要注意的点从上往下一条条列出来,半个文档都放不下。   人多的地方不行。   吵闹的地方不行。   不够干净的地方更不行。   ……   解临仔细回想,池青以前有没有夸过哪个地方不错。   解临想了半天。   还真有一个。   解临松开指间夹着的那根钢笔,有些头疼地摁了摁额角:“……”   “总不能……去太平间一日游吧。”   -   或许是上天听见池青心里的呼唤,次日一早,天气预报从多云转阴,气象显示有80%的概率会下雨。昨天才刚开始回暖的天气今天便急转直下,气温骤降。   池青对此很是满意,他拉开窗帘欣赏了一会儿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对一大早就溜进他房间的那只猫说:“今天天气还不错。”   猫歪脖子看他:“喵?(这叫不错?)”   池青:“看在今天天气不错的份上,就不计较你随便进出我房间的事了。”   那只猫眨巴眨巴眼睛,深深看了一眼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   人类,可能就是这样一种令猫不能理解的生物吧。   池青看着它,把床上那几件外套拎在手里,鬼使神差试图征求一只猫的意见:“选一件。”   猫:“喵喵喵???”   它根本看不出这几件黑色外套之间有什么区别。   池青不耐烦地催促:“快点选,不选不给吃饭。”   猫:“……”   那只猫喵喵喵叫了一会儿,最后踩着猫步从主卧出去了。   池青听它“喵”了三声,看向自己手里那几件衣服:“第三件?”   池青最后耐心告捷,主要是他对自己感到烦躁,不想再继续纠结下去,随便拿了其中一件,出门前又从玄关挑了一把伞,他拎着伞推开门的时候,解临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解临倚着墙,目光落在他身上。   男人一如既往的黑色调,因为皮肤白、嘴唇红,并不显得单调。   他手里那把银色细伞尖点在地上。   时间仿佛刹那间回溯到两人第一次交手的那一天,他检查完仓库里的猫尸,抬眼时顺着落下来的雨看见了一张脸。   同时他也注意到池青今天没有戴手套出门。   池青抿着唇,不知道解临为什么一直看着自己,他没戴手套,本来就觉得有些别扭,被他看得更觉奇怪:“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解临笑了一声,“看你好看。”   池青拎着伞和解临并肩站在电梯门口:“谢谢,你也还行。”   他说的这句是实话,解临今天穿得不比那天在包间里低调,男人身高腿长,打扮得像专门欺骗无知少女感情的惯犯“渣男”。   末了,池青又找了句话题:“今天天气不错。”   解临知道他什么性格,根本没去纠结阴天算不算是一个好天气:“是不错……反正只要你在我边上,就是下冰雹我也觉得是个好天气。”   “……”   解临和他约的时间是上午十点,这个时间出发正好出去吃午饭,两人坐车到饭点门口的时候,天空那片黑云越来越往下压,但是还没落下雨,寒风卷着湿气直直地从衣服领口往里灌。   两人下车之后,并肩站在街道边上等面前的红灯过去。   解临突然问他:“冷不冷?”   说完他没等池青回答,很自然地去碰池青的手,这是一个简单的试探温度的动作。   池青刚下车没多久,车上暖气开得足,冷不到哪里去。   解临触到池青温热的皮肤,也知道他根本不冷,但是他试探完池青手上的温度之后依旧没有松开手。   面前红绿灯变换闪烁,红灯过去。   原先静止的人群终于动了,人流缓缓往前涌。   解临手上动作轻微变换,直接借着“试探体温”的借口顺势把池青的手牵在手里,男人的手指从池青苍白的手指指缝间穿插进去,严丝合缝地把那道空隙填满。   池青愣了愣。   【走吧,】解临牵着池青,通过失真的声音说,【不能一个人过马路的小洁癖。】   池青:“……”   人群拥挤又嘈杂。   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有一个独属于对方的通话渠道。   解临留意到池青的沉默:【这个称呼也不让叫?】   解临的肤色不算黑,但是和池青那双几乎不见阳光的手相比,颜色对比还是异常明显。   他不是不让叫。   当然这个名字能别叫还是别叫的好。   他只是……没有预料到解临的下一步动作。   每次喝过酒后,池青碰过很多次解临的手,在非醉酒状态下也碰过很多次,但是没有一次是这种十指紧扣的牵法。   指尖热得他想逃离。   最后池青不动声色地说:“……随你。”   解临选的餐厅是一家西餐厅,水平正常,无功无过,吃饭的时候解临说等会儿带他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饭后,池青被解临带去另一个人迹罕至的大厦,大厦楼层越高遇到的人越少,看起来不像娱乐区也不像办公楼,一时间让人捉摸不透这栋大厦到底是干什么的。   直到电梯门开,两人从21楼出去,顺着长廊走到最尽头的一扇门面前才看到店名:   密室逃脱。   池青看了店名几眼,完全没想到解临找的约会地点就是这里:“你说的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这?”   “昨天找了一晚上,你的喜好有多刁钻自己不清楚吗?”解临牵着他的手说,“找来找去只有这里最符合,看你平时挺喜欢跟着办案子的……正好这家密室没有工作人员,纯解谜类型,不用上蹿下跳,人少还黑,够符合你要求么。”   密室类型分好几种,大部分都是有工作人员扮鬼,还需要钻地道什么的,但是解临跟这家老板仔细确认过,这家什么都没有,环境十分干净卫生,也不会弄脏衣服。   老板当时在电话另一头说:“唯一有个问题就是这个密室主题难度比较高,两个人玩起来可能会比较困难,一般都是六人起。”   池青无话可说。   活了那么多年他人生第一次罕见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刁钻的喜好。   最后不得不承认能找出这么个地儿也是挺难为他的。   “你们就是昨天预约的两位吧?”密室老板是一个约莫接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身形清瘦,看起来腿脚有些不便,他拉开隔间门,从休息室走出来的时候走得慢慢吞吞。   他抬头看见来的人是两位年轻男人,而且两个人样貌出众,有些惊讶。   “虽然我昨天说过一遍了,不过还是再跟你们强调一下,这个难度两个人玩可能……”   “没事,”解临把两人的手机等物品寄存存进柜子里,打断道,“我们就想挑战一下。”   池青不像解临那样会说话,他坦诚地戳破解临刚才的发言:“这种难度,一个人玩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老板:“……”   密室总共分为五个房间,主题叫“我的哥哥”,第一个房间里有一张凌乱的书桌,桌上摊着一本破碎的日记本,由日记本展开第一段初始剧情:八年前,我的哥哥神秘失踪了。   总结一下这就是一个弟弟找失踪哥哥的故事,他们要找到的谜题就是哥哥是不是死了,被谁杀的,怎么死的。   密室里确实很黑,一个人也没有,池青在里面待得挺舒服。   解临这约会项目选得没什么毛病,唯一没有考虑到的就是他和池青的智商水平。   不到两分钟,两个人已经进入第二间房间。   按照这个速度推算……把这个主题玩完,从第五个房间出去,别说是游戏规定的六十分钟时间了,可能连二十分钟都不需要。   池青在第二个房间,很快找到墙壁上的关键信息,成功破译保险箱密码之后,对着保险箱里那份档案发出质问:“这么简单的游戏,为什么需要六个人?”   解临:“……可能,人多比较热闹吧。”   解临这句话提醒了池青。   两个人这是在约会,游戏内容是次要的,他这样解下去,没多久两人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于是在进入第三个房间“停尸房”之后,池青放慢了解谜速度。   停尸房里停着数具尸体,每具尸体都做得异常逼真。   一具具道具尸体陈列在铁床制成的床架上,连空气里弥漫的气味都很接近腐尸的味道,不得不感慨店家做主题做得非常细心。   解临这约会准备做得也很细心。   池青最喜欢的停尸房,还是给他以这种另类的方式安排上了。   密室很暗。   不去思考谜题和推理逻辑之后,解临一直没有松开的手存在感让人无法忽略。   等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慢慢平息下去,池青才想起来那天解临说了一大堆,信息量太多,之后两个人的发展又太过意外,以至于他还没有跟解临解释自己能读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的事情。   解临也没有问他。   半晌,池青动了动略有些僵硬的手指指节,解临侧过头看他:“怎么了?”   池青:“你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解临:“什么问题?”   池青指指自己的手:“比如这个,你就不问我为什么能听……”   池青说到这里,由于密室光线实在有限,脚下踩到上一轮玩家玩游戏时意外掉落的瓶盖,一下没站稳,另一只手下意识往后找寻能扶的东西。   离他最近的就是身后那架存放尸体的铁床,池青一半掌心贴在铁板上,另一半掌心碰到铁架上那具道具“尸体”。   他压到的地方正好是尸体垂下来的手。   ……   这一碰,池青察觉出不对劲,嘴里剩下的半句话戛然而止。   因为有一样东西顺着动作轻飘飘地落在他手上,池青对着仅有的光源看过去,发现那是一片发黑发黄的指甲盖,指甲盖内侧黏黏糊糊地,沾着腐液和血迹。 第88章 密室   停尸房大概十几平米大。   池青和解临站在一排又一排的尸体之间,刚才不小心被池青碰到的那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铁床上,目测是一名男性,体型偏瘦,身高在178左右。   男人的身体干瘪且僵硬,浑身上下大部分皮肤组织都被剔除干净,只留下骨骼和肌肉组织,骨架完整,一条条肉红色肌肉线条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尸体身上。   “它”和普通密室里那种仿真道具人不同,与其说它是一具道具尸体,不如说它像一具人体标本。   人体标本作为一种能够长期保存尸体的手法,常被用于解剖教学、人体构造等课程当中。如果想把一具尸体制作成标本,首先要把尸体清洗干净,将尸体浸入浴缸里,仔细清洁每一寸肌肤。   还需要将尸体中容易腐烂的部分一一剔除。   池青在黑暗的密室中,和解临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同样的内容。   然后男人失真的声音响起:   【这应该不是道具。】   【这是一具真的尸体。】   如果换成是之前来密室游玩的顾客,可能不会发现任何异常。   但是他们两个人对尸体这玩意儿太熟了——在辨别这是真尸还是假尸这方面,比正常人有经验得多。   而且那片掉下来的、沾着猩红色腐液的指甲盖,暴露了这具人体标本并没有处理干净的事实,尸体上容易腐烂的部分组织并没有剔除干净。   如此一来,空气中散发着的那股活像尸体腐烂之后的气味就更令人毛骨悚然了。   ——这不是密室老板多么心细如发,照顾到玩家的沉浸体验故意弄出来的味道,而是从一具真实的尸体身上传出来的。   这家密室开了有几个年头了,在这么多年间,接待过很多顾客。   这些人每天一个场次一个场次地被老板放进来,却浑然不知里面的“道具”其实是一具真的尸体。   不知道有多少人像他们俩此刻一样,就站在铁床边上,离尸体的距离不过半步之遥。   解临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这间房间内的监控,监控探头正好对着他们。   【如果这是一具尸体,那么尸体会是谁的。   是谁杀的人,又为什么把尸体以这种方式藏在密室里?   密室老板又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解临问的这些问题,也正是池青想问的。   房间外的监控室里。   刚才和他们碰过面的密室老板正坐在监控面前,他面前的屏幕被不同的机位切割成12块,每一个灰色方块都代表着不同房间不同角度。   他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鼠标左键上,但没有真正按下去,最后他布满老茧的手停下,沉默着看着监控里的两个人。   隔了会儿,解临手里的对讲机响起一阵微弱的电流声。   接着,老板那把略有些沧桑的嗓音响起:“你们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他又说:“如果有需要,可以向我求助,我可以给你们一些提示。”   解临对着对讲机谈笑自若,他按下对话键,说:“这间房间是有点难,不过提示暂时还不需要,我们回前面两个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遗落的线索……还有你们这个道具做得也太逼真了,吓了我男朋友一大跳。”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辨别解临这番话的真实性。   但是解临说话语速很平缓,甚至说到后面还轻微笑了一下。   而且他们两个人全程都没有开展任何对话。   ……   半晌,监控室里的人才说:“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从监控里看当然看不出他们两个人有没有说话,事实上,被“吓了一大跳”的池青耳边的声音就没有停过,一开始解临的发言还都围绕着这具尸体,但是三两句话过后,解临嘴里的话题开始往其他方向发展。   池青正被手上沾到的东西弄得浑身僵住。   他洁癖发作,根本没心思继续在这间密室里站下去,很想直接终止约会,然后回家洗个百八十遍手。   就在这时,他听见解临说了一句:   【手给我。】   池青抬眼。   【快点,不难受?】   池青看着解临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袋湿纸巾,他压根不知道解临带了这个东西,刚才寄存随身物品的时候也没见他拿出来过。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洁癖,他今天出门的时候都把纸巾给忘了,解临居然会随身带着。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先是懵了一瞬,然后心底仿佛有某样东西一点一点地飘了起来,像风途径柔软的棉絮。   池青:“你怎么会带这个。”   解临一只手很轻地掐着池青的手腕,另一只手撕开湿纸巾包装袋,从里面抽出一张,这袋湿纸巾还带消毒功能,一股池青很喜欢的酒精味儿盖过周围腐肉的味道。   解临两只手都在忙,他按着湿纸巾一点点把池青指腹上沾到的东西擦掉,然后又抽出来一张仔仔细细重新擦了一遍,继续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没办法,谁让我交了一个有洁癖的男朋友,要是他跟着我出门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还不得在我面前哭鼻子。】   池青想说他没哭过鼻子,别胡乱造他的谣。   解临又说:【本来以为有我你边上,这袋纸巾应该派不上用场。】   消毒纸巾冰冰凉凉地,贴在池青手指上。   池青就着仅有的一点灯光,看到男人认真替他擦拭时的眉眼。   “……谢谢。”   等解临把他手指上沾到的东西全都清理仔细之后,池青就想把手指抽回去。但是解临抓着他的手腕没放。   解临知道面前这个人的洁癖有多严重,这种情况只是用纸巾擦几遍估计没太大作用。   于是他低下头,很突然地在池青那根还带着酒精味儿的手指上落下一吻。   冰凉的酒精在空气里挥散殆尽,取代而知的是从男人唇上传过来的温热的体温。   【好了,这样应该不难受了。】   监控室里。   老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控。   这两个人一直站着不动。   然后他继续看下去,看到两个人站在“尸体”边上……一个人吻了另一个人的手指。   “滋啦。”   对讲机又传出一阵电流声,说话的人还是老板:“你们在干什么?”   “热恋期,调情,”解临回答,“老板您这样一直打扰我们不太好吧,能不能给玩家一点私人空间。”   老板:“……”   这回对讲机彻底安静下来。   安静地连电流声都立刻消失了。   解决完池青的洁癖之后,两人才回到前面两间房间去回顾密室剧情。   回顾剧情的原因很简单——尸体是哥哥,密室老板这反应,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他为什么杀哥哥的原因恐怕就藏在这个密室剧情里。   【那具尸体被制成标本的时间距今恐怕有很多年了,】解临猜测,【有些凶手在犯案之后,罪行长时间没有被人发现,他们往往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想法。】   【一种展现欲。】   【为自己制造出完美犯罪而感到得意,也为居然没有人能够发现而感到失望,久而久之,他们会有一种想要展示给别人看的欲望。】   【……】   第一间房间里的书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油灯灯光照在米色墙面上,投出两个人的倒影。   “我和哥哥是双胞胎,我们家庭条件不好,我的哥哥13岁就辍了学,为了背负家里的开支供我上学,他辍学后就被父母安排进一家工厂打工。”   残破的日记本里,记录着哥哥的一切。   日记本里的哥哥,他有一个读书梦,但是因为贫寒的家境被迫放弃学业,去矿场之后再也没能回来。   而弟弟则认为,哥哥的失踪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第三间房间里之所以陈列着那么多具尸体,是因为剧情进展到“哥哥”三十岁那年为了继续补贴家用,去矿场干活,那一年发生了一场矿难,十几个人都在这场矿难塌方中丧生。   他的哥哥也在其中。   “有一点很奇怪,”池青说,“如果哥哥在矿难中丧生,他的尸体会那么完好无损吗?”   刚才池青不小心碰到的那具尸体,没有骨折,没有缺胳膊少腿,浑身上下甚至一点伤痕都没有。   解临缓缓挑起眉。   他脑海里一下闪过密室老板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浮现出另一个猜测。   【如果把这个故事倒过来的话……】   解临照着那本日记本上的字句,逐字逐句替换道:【我和弟弟是双胞胎,我们家庭条件不好,我13就辍了学,为了背负家里的开支供弟弟上学,我辍学后就被父母安排进一家工厂打工。】   一个男人,直到30岁还要贴补家用,说明他的弟弟一直都没有工作。   【如果按照这个前提,那么后面的故事很可能是——我在矿难中活了下来,我恨那个让我牺牲我整个人生和生命的,我的弟弟。】   所以这个主题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寻找哥哥”,而是“哥哥的自述”。   下午,天气阴沉沉地。   季鸣锐在办公室里坐得胸闷气短,他刚接完一通电话,安抚了一位独居在家的孤寡老人,之后不到两分钟,又接到一通。   “您好,”季鸣锐瞅了一眼外面乌压压的天,打起精神,“这里是——”   他开场白没来得及说完,对面一把自带笑意的声音打断道:“介绍就不用了,你们派出所我挺熟的。”   “?”   季鸣锐:“解……先生?”   最近总局没什么特大案件,派出所也一派祥和,解临总不至于特意打电话来派出所找他唠嗑。   电话另一头,解临用很随意的语气说:“意外碰到一桩案子,你带几个人过来吧,麻烦快点,我还有很重要的事。” 第89章 安慰   解临用“老板,我公司可能有点事儿,手机没法离身太久,得看看有没有人找我”为借口,向老板申请提前出来拿一下手机。   老板从安全通道把两人带出来,经过狭长又老旧的安全通道时,老板似有若无地问他:“刚才是被吓到了?可是我看你朋友一直没有什么表情。”   解临:“他那是被吓懵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老板:“是吗。”   解临侧头问身边的人:“是吗?”   “……”池青这个加入总局后见过不少尸体的人面无表情地说:“是。”   解临这个从小见的尸体垒起来都能垒成一座山的人跟着说:“我也是,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尸体道具,平时我连蚊子的尸体都很少见到。”   池青:“……”   是不是过了。   别的不说,就在几天前,这人还整天对着罗煜的脸皮和残肢思考案情。   解临继续展现他那个商人设定,职业病发作似的问:“标本从哪儿买的,这么逼真价格应该很贵吧,我也是生意人,现在开这种密室赚钱吗?运营成本大概在多少?回本周期呢?”   老板并不想和解临多聊:“还行吧。”   解临:“您这家店在点评上销量挺高的,以前就有经商经验吗?”   中年男人穿着一条藏青色亚麻裤,宽松的裤腿能够掩盖住他腿脚不利索的问题,正常人恐怕很难一眼发现他腿受过伤。   他拿着一串钥匙,将钥匙插进钥匙孔里的时候,池青注意到这位老板除了腿脚不好以外,他的手关节异常粗大、皮肤极为粗糙,手上布着许多老茧——这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   他回答说:“是。”   老板把他们带出去之后,又回到监控室里,他走路慢慢吞吞地推开那扇和密室房间颜色相同的门,门板黑黝黝的,通过被推开一半的门缝能看见门里也是漆黑一片,他进去之前说:“快点,五分钟时间。”   监控室里漆黑一片。   恐怖音效从密室里隐隐约约传出来,沉默中蕴着无数声尖叫。   老板坐在木质椅子上,椅子承重力不好,发出“嘎吱”声响。   解临在刚才的谈话中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老板此刻神情松散,他甚至跟着恐怖音效节奏,手指在桌面上不断轻点,直到他看到模糊不清的监控屏幕里,那位刚才探讨经商经验的玩家拨号的时候,只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三下。   ……什么电话号码,只有三位数字?   老板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   另一边,电话里。   季鸣锐一开始还不知道解临所说的意外到底是有多意外,他带着苏晓兰两个人火速赶往现场。   季鸣锐:“意外?有多意外?”   解临说:“本来想玩个密室逃脱……”   “……”那这真是够意外的。   季鸣锐将通话切换到手机上,坐进车里,一踩油门,又问:“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不是,”解临说,“两个,还有一个你认识。”   季鸣锐:“两个人,出去随便走走就能碰上命案,行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是谁了。”   季鸣锐话音刚落,果然听见电话另一头传过来熟悉又不耐的一声“说完没”。   果然是他的好兄弟池青。   这才放假没几天……   季鸣锐服了这个人的瘟神体质。   “你们两个,”季鸣锐心很累,一字一句说,“怎么,走到哪儿,案子就,跟到哪儿。有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法网恢恢疏而有漏,不然把你们两个放了出来。”   这句解临没回,但是池青清楚听见解临在心里说:【你以为我想吗,谁想在约会的时候摸死尸啊,密室里黑灯瞎火的干点什么事儿不好。】   直觉告诉池青,解临想的这个“事儿”,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池青:“松手。”   解临眉尾微挑,知道这是被他听到了,但他毫不避讳:“不松。”   这番详细的心理活动最后还是没能进展下去,因为解临拽着池青手腕将他拉到身后,然后就松开了手,危机就在转瞬之间——池青原先站的地方被砸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墙坑。   老板逆着光源,手里拎着一把斧头,脸上看不出表情。   “有话好好说,”解临笑了笑,边说边思考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好端端的动什么手,做实体行业本来就不容易,到时候月末多出一笔墙面维修费用,多划不来。”   他余光向上瞟,对上一个被他忽视的监控机位。   这下事情恐怕麻烦了。   本来还想换个地方继续约会。   解临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领口,面色不悦地沉下去,难得因为被人打扰而感到生气,他说话时虽然笑着,但声音却是冷的:“本来想用和平一点的方式解决的,但是你自己送上来就不能怪我了,老板。”   理论上来说两个人打一个瘸子应该不成问题,但是瘸子手上有把斧头,这就另说了,而且他们这边也不能完全算作两个人,有洁癖的池青顶多算半个。   但即使如此,解临还是在老板的挥斧之下渐渐占上风。   等老板发现面前这两个人一时半会儿不能解决之后,他转身往安全通道撤退,身子侧着闪进拐角,解临和池青两人自然不能让他逃离这里。   他们不熟悉密室的房屋构造,这家密室的主题还不止一个,房间一间紧挨着一间,一晃神便让老板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成功逃进另一条安全通道。   就在安全通道门即将关上的前一刻,解临猛地踹了上去。   “不许动!警察——!”   季鸣锐赶到的时候现场都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嫌犯被两人用绳子捆在密室入口处:“……”   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嫌疑人的动机,死者是谁,也都在短时间内被两人调查得明明白白。   季鸣锐满腔热血一点点凉下来。   敢情他们只是一个结案工具。   回所里做笔录之前,解临对着会客大厅墙上那几个其他主题的密室看了很久:“其他主题也查一查,他既然能把自己和弟弟的事情藏在这个主题里,或许其他房间也有,这里很可能不止一具尸体。”   之后经过检查,还真不止这么一具尸体。   三个主题,一共三具尸体。   死者年龄,特征,性别都不相同,除弟弟外,隔壁主题的那具尸体陈列在“解剖室”里,那是一个有啤酒肚的男人,眼睛睁着,睁得大大地、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尸体的眼白过多,瞳孔收缩成一颗黑色小点,看起来异常诡异。   这具尸体在主题里的人物名称是“王老板”。   主题里有这么一段话:“我想我可能是疯了吧,时常分不清梦还是现实,我想修正自己曾经做过的选择,这辈子,我好像一直在做错误的决定,因为年轻,因为愚蠢,因为无知,因为阴差阳错。   我经常会做梦……在梦里我没有被王老板骗走所有积蓄,那是我第一次想反抗被弟弟捆绑的命运,我以为跟着王老板就能够让我出人头地,在梦里我没有因为贫穷自卑和不甘而错过喜欢的女生。我会和她结婚,开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就像以前我们谈恋爱时说过的那样,会生两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根据嫌犯的身份,在嫌犯所在县的失踪人口名单里,很快找到一名符合条件的王姓商人。   据档案记载,他已经失踪七年。   唯有第三具尸体一时找不到详细信息……   那是一具女尸,年龄三十岁左右,头发干枯、脸庞干瘪,长相平平。   他们正想去看看主题内容具体是什么,就听沉默不语的密室老板忽然开口:“她是我的妻子,因为一些事情,我不得不娶她,她是个疯子,精神有问题。”   他看着派出所里的一圈人,平静地陈述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们在失踪人口档案里找不到她,因为她没什么亲人,嫁给我之后最亲近的人就是我,所以没有人发现她失踪,更没有人会去报案。”   季鸣锐也算办过多起重大要案的人了,但是这起案子的诡异程度不比之前几起案子低,一个密室老板,店里的三个主题,藏了三具尸体。   这家店在网上预订量庞大,月销一百多笔。   每天都有人和这些尸体打交道,和一个杀了三个人却从未暴露过罪行的凶手有说有笑。   季鸣锐胳膊上起满鸡皮疙瘩:“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就为了藏尸?”   密室老板抬起他那张沧桑的脸:“这三个密室主题,就是我的人生。”   “没有为什么,非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到一定年龄之后,回顾自己这半生,发现过得一团乱吧。”   隔着审讯室那扇玻璃。   解临一反常态,没有说话,在仔细询问池青有没有受伤之后,他就变得异常安静。不只是此刻,在大部分参与案件的时间里,解临身上都有一种很深的、看不透的气息,就像他之前读不到的那个解临又回来了一样。   池青不善言辞,想问“怎么了”又一时间开不了口,最后他试探性地、将手覆在了解临手上。   他一般不会主动去听别人在想什么。   一是觉得冒犯,二是不感兴趣。   但是去碰解临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除非解临想让他知道,他才会听见。   而且……他第一次对人产生好奇。   只是这个时候池青还不知道这不是好奇,而是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心情。   池青的手覆上去的时候,解临低垂的眼眸转向他,看了他一眼。   “很多情绪对我来说都很陌生。”   池青说,“别人不开心,我也很难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也不想知道,以前我并不在意这些,但是现在好像不一样。”   池青后半句“当然你不想说也行”还没说出口,解临那片沉默在他面前丢兵卸甲似的消退。   【没有不开心。】   【我只是怕控制不住。】   解临对他开放权限以来,池青听到的都是都是比较正常的日常内容。   这是第一次听见解临在心里想“犯罪”。   【我知道他为什么杀人,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成,想娶的女人嫁给了别人,他后悔很多事情,在很多重要的人生选择上,他总是选错,后悔跟着那个骗子(王老板)去做生意,后悔娶了那个疯女人……哦,还有他弟弟,他认为是他们一步一步毁了他的人生。】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在剔除他们的皮肉,把一具具尸体制成标本时候的心情。】   池青发现解临对犯罪剖析得越深,就会被这些心里的念头带着往很深的地方去。   解临很小就知道“犯罪”对他有某种吸引力。   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也许会像深渊一样吞噬他。   池青似乎有些明白他之前为什么读不到解临了,因为他一直在压制自己,压制自己对犯罪的……“渴望”。   池青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说:“上次我似乎回答过你这个问题,杀人的是他,不是你,你也永远不会变成他。”   解临愣了愣。   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受到池青这个能力意味着什么。   通过触碰在一起的手,池青能很轻易地把他拉回来。   不过解临没能感动太久。   “如果想想也犯法的话,”他听见池青继续说,“我犯的法也不少,在认识你以后的很长时间,我时常在想怎么才能不着痕迹的让你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以至于我为此储备了多套完美犯罪方案。”   解临再度陷入沉默:“……”   如果不是因为了解这人。   他恐怕很难听出来这是他的恋爱对象在安慰他。   池青第一次在别人的情绪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他说完这番自认为应该能缓解解临情绪的话之后,等着解临给他反馈,冷冰冰地问:“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解临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摆出什么表情,最后很给对象面子地说:“听你这么说,我确实感觉……好多了。” 第90章 公开   简单盘问过后,密室老板和他的那份犯罪档案很快被转移给其他组,总局派几名刑警过来接人。   刑警:“听说是有人玩密室的时候发现的?需不需要局里安排心理医生做案后辅导?正常人遇到这种事情很可能会产生心理阴影,这样吧,我马上联系局里的心理学专业,让他们……”   季鸣锐叹口气,打断道:“不用,他们不是正常人。”   “人你也认识,是你们总局里那两名顾问,同窗共事那么久,他们俩什么性格你应该清楚。”   一听是那两人,刑警立刻把“让心理医生过来一趟”的想法按了下去。   把人押上车之前,刑警一只手拉着车门,探出来半个身子,问:“不过他俩怎么好端端的会去玩密室?”   季鸣锐:“……”   这个奇怪的问题他也没办法回答。   刚才光顾着审人,两位同样很有“问题”的当事人还没来得及审问。   隔间里。   池青覆上解临的手之后,解临身上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漫漫消退下去。   在池青想收回手之前,解临又懒懒散散地来了一句:【你松开的话我等会儿可能还会难受,我看到密室老板一次,我就难受一次。】   池青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隔壁,直接戳破道:“他人都走了。”   【他走了也没用,他在我心里阴魂不散。】   池青:“……”   池青一开始还当真,抓着他的手没放。   明明之前碰一下他手浑身上下都会僵住的一个人,现在却垂着眼主动去牵另一个人的手。   直到解临得寸进尺,动了动手指,进一步要求:【换个牵法。】   【我牵你过马路时候的牵法,会让我更好受一些。】   池青:“……”   池青算是知道他现在是一点事儿都没有了,纯粹在逗他玩。   池青冷着脸松开手:“我看你还是难受着吧。”   池青手刚松开,房间门被人推开。   季鸣锐带着一叠沉重的袋子,把袋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然后从边上笔筒里抽出来一支笔,一言不发地看着对面两人。   气氛很是沉默。   “做笔录是吧,”解临打破沉默,主动说,“这流程我熟。”   季鸣锐翻开那本史无前例之厚的笔录本,还没往上填字就已经累了:“你俩是熟,不光熟,你俩还特熟练。”   “你们在那里干什么?”他问。   “这个点,两个人去玩密室,你们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还有你——”季鸣锐没有给他们回答的时间,用笔尖指向池青,“你平时不是最讨厌出来玩了吗。”   “高中的时候,春秋游你都不去,网吧也不进。大学更过分,老师的课上人少你就选哪个,别人都奔着热门名师去,就你一个人往冷门选修课跑……我有回生日,想让你陪我出去玩,你说为什么要去人挤人的地方呼吸被污染的空气……这要是让我一一细数,我就是讲上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季鸣锐:“总之你们两这次的行为很反常,我希望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们两个现在在我这里并不能完全洗脱嫌疑。”   池青不知道要怎么说,一句“我在跟他试着谈恋爱”卡在嘴边。   解临接过问题:“我来说吧,这件事情要从前天开始说起。”   季鸣锐:“……?”   玩个密室,需要那么长时间的铺垫吗。   解临:“前天,我忍不住和我喜欢的人表白,你有喜欢的人吗季警官,算了,估计你也不会懂那是一种什么心情。”   季鸣锐:“??”他怎么闻到一股作秀的味道。   解临双手交叠,继续道:“不是在做笔录吗,麻烦您把我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一下,这件事挺重要的。”   季鸣锐心说没问题,就算他接下来说的话再怎么惊世骇俗,他都能够成熟,毕竟给他们做过那么多次离谱的笔录,心理承受能力大幅提升,普通的小场面已经……   “我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已经……   “在一起之后总得约个会吧,恰好我对象也比较喜欢玩推理,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就定了今天的密室。”   已经难不倒……   “……”   季鸣锐按照解临说的,一字一句把解临说的话往纸上填,在写到关键词“约会”的时候,他笔锋在纸上狠狠地划出去一道——   约、会?!   “到底怎么回事,”无人的长廊拐角处,季鸣锐把池青拉出来,深呼吸之后问,“你们在一起了?”   这件事给他的感受已经远远不是“震撼”两个字能够形容的了。   首先,池青会恋爱,这道公式就很难成立。   其次,池青恋爱的对象是那位姓解的,这不止难成立,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池青没什么好遮掩的,当初说好在一起试试,又不是要搞地下情:“嗯。”   季鸣锐:“嗯算什么?”   池青:“就是你听到的那样,在一起试试。”   “本来想跟你说的,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刚才的局面你也清楚,”池青继续道,“边上还搁着一起密室藏尸案。”   人活久了真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能见到。   他兄弟池青能脱单,母猪都能上树。   季鸣锐说:“不是,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虽然你们两个看起来很有共同语言,两个人精神都不是很正常,一个看见尸体面无表情,一个看见尸体笑眯眯的——”   他说到这发现两个人,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想,其实还,挺般配的?   毕竟世界上有一道公式叫负负得正。   季鸣锐认识池青那么多年,经常忍不住像个老妈子一样叨叨,因为他知道大多数正常人觉得是常识性的东西、在池青面前是一个空白且未知的状态。   季鸣锐:“你知道什么是恋爱吗,知道恋爱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吗?”   池青眼皮一掀:“你看我像弱智吗。”   “……”   季鸣锐还想继续追问。   却听池青很突然地说了一句:“我可能不是很了解那些,但如果对象是他的话,我可以试着去了解。”   季鸣锐一愣。   -   两人为那叠厚重的笔录档案增添上新的离奇一页,池青握着笔在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他和解临的名字数不清第多少次并排列在一起。   出门到现在没戴手套,池青能忍大半天已经堪称奇迹,签完字之后去洗手间仔仔细细洗了一遍手。   冰冷的水流轻轻拍打在手背上,池青忽然想起刚才在密室里的那个吻。   池青虽然和解临说过试试,但是两个人做过的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牵手,拥抱,再进一步的触碰并不在他的设想范围内。   水明明很凉。   池青却觉得指腹似乎在烧。   等他洗完手回去,季鸣锐和解临已经换了一个位置,两个人正站在窗边不知道在说什么,季鸣锐难得点了根烟,将从窗户推开一道缝,看到他回来,把手里那根烟掐灭了。   池青只听见季鸣锐说了一句“我的问题都问完了”。   那一句话说得很轻,然后两个人像刚才没有发生过谈话似的分开,季鸣锐指指大门,头痛欲裂:“你们赶紧走吧,下次别再让我给你们做笔录了,去点安全的地方,别哪儿有命案往哪儿钻。”   回去路上,池青仍想着听到的那句“问题”,季鸣锐问了他什么?   池青目光落在解临身上,解临腿伤康复、也不继续装病之后重操旧业,继续当专职司机,男人手搭在方向盘上,身上隐约带着些许烟味。   解临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侧头看了池青一眼:“虽然我很乐意你看我,但是我开车的时候你这样我容易分神。”   解临说完又说:“之前在密室里,你有话没说完。”   池青想起来了。   原本要对解临说的话,被一片从尸体身上掉下来的指甲打断。   半晌,池青在红灯闪烁之前,指了指自己的手说:“你还没问过,为什么我能听到那些声音。”   解临想起刚认识那会儿把第一次喝了酒的池青送回家,他在睡梦中不太安慰的神情:“如果不是很好的回忆,不说也行。”   池青:“说起来有点麻烦。”   池青是一个就算照着念话本,也能把三千字话本内容缩成两三句话去讲的人,最后简单地讲了一下“以前碰到过一个案子,之后进了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意外失聪,莫名其妙就听见了”。   正常人可能会说“你在说些什么玩意儿”,解临却点点头:“这样啊,我以前也碰到过一个案子。”   两个人没有深入就这个“案子”进行详谈。   红灯闪烁过后,绿灯亮起。   池青最后还是没压住自己心里的那份好奇,问:“你们刚才在聊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意。   在意季鸣锐的看法,也在意解临的回应。   他是没想过要瞒着,但是这恋情公开得实在突然。   解临:“是聊了几句。”   池青:“?”   刚才在派出所里,季鸣锐边抽烟边直勾勾地看着他,嘴里抛出一串问题。   “谈过几个。”   “时间最长的是多久。”   “脚踩过两条船吗。”   “和一堆前任断干净没有。”   “看你平时这个行事作风……欺骗过别人的感情吗?”   “……”   “你最好老实交代,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在警校那堆侦查课可没白上。”   解临万万没想到自己本来想秀个恩爱结果差点秀翻车,半晌,他看着前面的路况说:“你朋友对你挺好的,他担心我是个渣男。”   “……” 第91章 关系   “喵。”   那只至今都还没有名字的猫蹲坐在门口,竖着耳朵听到外面走廊上有声音,知道是屋主快回来了,伸出爪子迫不及待地在门上挠了几下。   “咔哒”一声,门开了。   猫往前飞扑,扑到一半肉垫踩在地上堪堪止住,因为除了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屋主以外,紧跟着进门的还有住在对面的那个讨厌鬼。   猫:“……”   解临蹲下身向他打招呼:“小东西。”   猫脚步往后倒退:“喵(你怎么又来了)。”   解临:“我不来谁给你倒猫粮。”   解临虽然还是不招这只猫待见,但是一人一猫之间的关系相比之前缓和很多,有时候解临走到他边上,那猫也只是将眼睛睁开一道缝,见来的人是他,不会再整只猫连滚带爬地从这个屋子挪到另一间屋子。   池青和解临两人因为约会突发意外,留在警局里做笔录的时间太长,回来晚了些,错过那只猫平时的饭点,让它饿了快一小时。   池青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他洗完澡出来,客厅里一人一猫吵得热火朝天。   猫:“喵喵喵。”   解临:“辛辛苦苦喂你吃点东西,还不让摸了。”   猫:“喵。”   解临手搭在那只猫脖颈处,像在安抚:“又不是要掐断你脖子,扑腾得这么厉害。”   解临就想撸个猫,但是猫在它手里疯狂挣扎,见池青出来,滋溜钻到池青脚边,一副受到欺凌的小表情。   但是池青完全不是那种会为它做主的人:“我刚洗完澡,别往我睡衣上蹭。”   猫:“……”   池青头发还没擦干,他垂着眼对那只猫说完话,抬眼才看到解临:“你怎么还不走。”   池青说完觉得这句话说得实在不像情侣关系,倒像是以前和解临互呛时会说的话,于是重新组织语言道:“你还有事儿吗。”   ……   这话说得也很像是在赶人。   池青抬手抓了一把额前湿漉漉的碎发,有些懊恼。   他有关于“赶人”语句能一口气说十句还不带重样的,但是如何平和地和对方沟通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熟练。   池青最后自暴自弃地说:“反正你知道意思就行了。”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说刚才忘记留你坐会儿了,”解临说,“或者说如果你不想走的话,可以陪我多待会儿,正好我也不想你那么早走。”   解临那一套话术,池青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如果再给他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他憋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爱走不走”。   解临留意到池青那不断往下滴水的发梢,他按照上回问池青借吹风机时候的记忆,在储物柜里翻出吹风机,通上电之后示意池青坐过来:“礼尚往来,上回装病让你帮我吹头发,这回换我帮你吹。”   池青怀疑解临这一套连环套从装病开始就往他头上算计了。   吹个头还能吹出个后续来。   介于刚才说出口的两句话听起来都不太友善,池青这回说得慢了一些,在脑内把原本要说的“我又不是手残了,我自己来”替换成一句“谢谢”。   池青坐在沙发上,解临用掌心试了一下吹风机吹出来的风的温度,然后指尖搭在池青头发上。   池青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挡着眼睛,只觉得身后这人的动作轻飘飘地落下来,有时候能感觉到,下一秒又忽然消失,很轻,男人的修长的指节随着风,缓缓插进微凉的发丝里,带着某种形容不出的痒。   ……   他那天给解临吹头发的时候觉得亲昵,没想到这个事情双方颠倒身份之后,亲昵的程度更甚。   当然两个人的关系也和之前不一样了。   于是这份过度的亲昵在此刻显得顺理成章起来,甚至有继续往下深入的意思。   池青额前的头发长,吹的时候费了些功夫,但毕竟不是真正的长发,也不需要吹太久。   解临的指尖从已经干燥的发丝上挪开,指腹不经意擦过池青脸侧,然后顺着脸侧轮廓一寸一寸往下,最后在对方削瘦的下巴处停下,他用食指挑起池青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看向自己。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接吻的暗号。   两人一个人坐着,另一个在他身后站着,解临只需要把头低下去,就能碰到沙发上的人。两人的呼吸都不太稳定。   就在距离越缩越短之际。   池青忽然推开了他。   由于池青突然间坐直身体,所以解临下巴结结实实磕在池青头顶上:“嘶。”   池青松开略有些僵硬的手指,解释道:“我……条件反射。”   没做好准备是真的,条件反射也是真的。   他和解临的接触从牵手到拥抱,刚才甚至还容忍解临撸完猫没洗手就去碰他刚洗过的头发,对于洁癖来说,这个进展已经可以称得上飞速。   但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很难一下改正。   “是我不好,”解临揉了一把池青干燥的头发,说,“我没忍住。”   -   大晚上,刚下班的吴医生正准备入睡,床头的手机接收到一条消息。   由于工作性质特殊,吴医生的手机常年保持24小时开机状态,以防半夜有哪位患者想不开,需要心理医生的关怀。对很多心理有问题的患者来说,半夜尤其容易发病。   他睡前刚接到一位患者的来电,患者在电话另一头诉说自己的感受:“吴医生,我感觉孤独感涌上心头,自己被全世界抛弃……”   挂断电话,另一位患者的消息来了。   -吴医生,晚上好,睡了吗。   吴医生看到“解临”两个字,心说解临几乎很少半夜找他聊天,别是碰到了什么事儿,敬业回复:没呢,怎么了?   解临: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您,洁癖是不是会比较抗拒一些事情?比如接吻。   吴医生:你又在看什么心理教科书吗?那要看什么程度了,一般的洁癖应该是不会……   解临:像池青那样的。   吴医生:“……”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半夜被人拉起来探讨洁癖能不能接吻这个话题。   -池先生那样的不在一般洁癖的行列里,属于特殊洁癖,且维持时间较长,应该是不太能接受的。   解临又问:像他这样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应对措施。   吴医生没有多问,将敬业进行到底: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可以试着循序渐进,一点一点拉近距离,给对方一个适应的过程。   解临表示知道了。   -谢谢吴医生,时间不早了,您早点睡。   半晌,吴医生回复:   -……不客气。   -   由于上一场约会以密室案告终,在解临反复强调“上一次不算,正常约会不是这样的”之下,上一场约会不作数,得重约。   两人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命案体质真就是走哪儿哪儿死人。   在重新约会之前,对约会地点进行了一番探讨。   池青冷静陈述道:“你第一次约我,在酒吧,第二天酒吧里那个叫杨真真的女孩就死了。”   “第二回 约我,去看电影,刚从商场出来,就有人跳楼。”   “……”   这些都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解临:“人少的地方也不安全,人多的地方更不行,待在家里约总行了吧。”   池青指指楼下。   楼下住户就是任琴,任琴在池青刚搬来没多久就差点遭遇不测。   池青说:“在家里也不是没有危险。”   解临:“…………”   池青说完话锋一转,毕竟再聊下去今天这场约会就无疾而终了:“但还是比外面好,出事的概率应该会小一些。”   恋爱使人降智,解临划开手机屏幕想了个馊主意:“我打个电话给任琴,问问她现在在哪儿,有没有人生安全。”   池青颔首:“也可以。”   电话很快接通。   任琴正在甜品店上班,接起电话道:“喂?解哥?”   解临听见对面有顾客点单的声音:“你现在在上班?”   “对啊,”任琴说,“我们周末不放假的,有什么事儿吗?”   解临:“没事儿,注意安全。”   任琴:“??”   注意安全四个词从解临和池青两个人里的任何一个人嘴里说出来,都无法让人不去在意。   任琴吸取上次的经验,这回小心翼翼地问:“咱们楼里,又……进杀人狂了?”   “没有……”   要怎么说他和池青只是想安安心心约个会?   解临:“咱们楼里挺安全的,你别担心,就是想说昨天晚上刚下过雨,回家路上小心一些。”   “噢,谢谢,我会注意的。”任琴回复。   ……   解临心说约会谨慎成他们这样也是难得。   今天外头是转晴,气温回暖。   但是这一切和池青没什么关系,他家里窗帘紧闭,半点光都透不进。   两个人随便选了一部电影看,池青这不喜欢阳光的毛病在这种时候成了优点,房间里漆黑一片,像某种私人影院。   上回两个人也一起看过电影,但那个时候他俩还能勉强分出一点精力去看电影到底讲了些什么内容。   这回是一点也没看进去。   电视里像是在播放无声默片,画面镜头悄然流逝,连主演是谁都没看清楚。   两人各怀心思,解临在想要怎么循序渐进,池青在想昨天他那个下意识避开的反应。   昨天那个场面实在太过尴尬,以至于晚上睡前还在他脑内不断循环播放。   他到底为什么要避开?   那种情况下,避开才显得奇怪吧。   池青越想越烦,有一种把事情搞砸的感觉。   他不断问自己,解临靠近他的时候,他反感吗?答案显然是“不”。   除了条件反射以外,更多是被失衡的心跳带来的无所适从和难以招架。   电视屏幕里,电影画面转场时忽地一暗,于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光线都消失不见,解临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正想去牵池青的手,开始循序渐进第一步,却没想到有人不按常理出牌——池青往旁边俯身,一只手撑在他身侧,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光线暗下来那一秒拉近。   解临对上池青那双比黑暗更深的眼睛。   然后他感觉到池青不得章法地、在他嘴上碰了一下。   心跳在某一瞬间停止。   而后以失去控制的速度恢复跳动。   电影画面渐渐亮起,斑斓的光线浅浅地勾勒在两人身上,电影画面恰巧转到一片夜色花园里,月色倾泻而下,几只在月光下闪烁着翅膀的蝴蝶停在远处。   “上次我答应跟你谈恋爱试试,”池青做完这些,已经试出了答案,“……从今天起,你可以把试试去掉。” 第92章 请求   今年最冷的几个月已经过去,这回气温回暖之后就再也没有下降过,路上行人放缓脚步,街边绿植逐渐复苏,部分植物冒出一点儿绿尖。   解临一早就拎着早饭,驾轻就熟地输入池青家门锁密码,然后“滴”地一声,密码锁开了。   入户的地方拖鞋数从一双变为两双,两双款式还都一样,池青那双拖鞋是搬家那会儿在商场某不知名店铺里随手买的,都过去那么久了,没想到还能让解临在网上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一双同款。   池青这个人哪怕在恋爱,也没有任何恋爱自觉:“你很闲吗?拖鞋能穿不就行了。”   解临那天刚从公司回来,坐在池青边上刷手机:“不行,拖鞋最重要的是穿吗?是要让别人一进门就知道屋里两个人是一对,你试想一下如果有陌生客人来你家,他看到两双一样的拖鞋肯定会问另一双是谁的,然后你就可以回答……”解临说到这里微顿,“我男朋友的。”   池青有点懂了。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   池青:“……我不会让陌生客人进我家。”   解临:“……”   解临无法反驳。   池青会邀请陌生人来自己家里做客的概率几乎为零,楼下任琴搬过来那么久了,也只在门口站着和池青聊过几句,连房内长什么样都没见到过。   不过凡事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陌生人进池青家还是有一种可能性的。   解临:“下次咱们楼里再进变态杀人狂的时候……”   池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嗯?”   解临:“这种情况,你们俩说不定会在屋里碰上。”   池青:“……”   池青彻底放弃理解这个情人之间的思维模式了,他用一种看弱智的眼神去看解临:“所以杀人狂来我家,我还得跟他详细介绍一下门口的拖鞋。”   “我在网上看到很多人都说人一旦开始谈恋爱就会变傻,”池青感叹道,“没想到是真的。”   解临:“…………”   不过尽管池青这么说,解临还是坚持不懈在网上找了很久,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让他找着了一双差不多的。   解临踩着那双来之不易的拖鞋进屋,先给那只仍寄养在池青家里的猫倒上猫粮,然后去敲池青卧室房门:“起床吃早饭。”   池青还在睡梦中,只听到敲门声,自动忽略后半句,于是对应那两下敲门声,意识不清地说了一个字:“……进。”   解临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打算转去厨房的脚步微顿。   他平时为了照顾池青这个洁癖,很少进他房间,池青也不懂正常的恋爱流程,留宿这种事儿还没发生过,唯一主动过的一次就是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两人正式确定关系那晚,解临懵了很久,自己被“转正”的念头延迟了很久才慢慢从脑子里浮现上来。   池青靠近他的时候,他很清晰的闻到他身上洗发水的味儿,闻起来像是很凉的薄荷,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贴了一下。温热的、沾着一丝水气的吻落下来。   解临回过神来的时候,脑子里“砰”地一下炸开,然后他在池青想要后退之前抬手摁住他后颈,干燥的碎发挠痒痒似的垂在他手背上。   “刚才没反应过来,”解临说,“再亲一下?”   池青难得没说“滚”。   解临想到另一件事:“你确定明天早上起来,你不会反悔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吧。”   “……”   池青在睡得半梦半醒之际,隐约听到门锁扭动的声音。   他被一个吻叫醒。   睁开眼,眼前是男人削瘦的下巴、微凸的喉结。   解临亲了一口池青的额头。   “醒了?”   池青刚想说“谁让你进来的”,解临知道他要说这个,抢先回答道:“你刚才自己让我进来的,别这时候翻脸不认人。”   池青:“那我让你出去你出去吗。”   解临原先只是坐在他床边,听见这话之后换了个姿势,男人双手撑在池青两侧,俯下身向他逼近道:“你还真翻脸不认人啊。”   就在解临低头下去之际,边上池青的手机响了。   解临领口敞着,怀着“谁这么不识趣”的念头松开一只手,方便他伸手去够边上的手机。   “喂?”电话那头的人是苏晓兰。   苏晓兰似乎在大马路上,两个本地老太太吵架的声音清晰可闻:“你昨天卖给我的东西就是有问题!”   “你碰瓷啊——我在这里做生意那么多年了,从来不干这种事情,过期的东西我们从来不卖的!”   苏晓兰正在出警,解决一起邻里纠纷,她一个头两个大,频频抬起手腕看时间,向池青说明来意:“解顾问电话打不通,我只能找你了池助理,是这样的,我侄子家里最近没人,他爸妈出门旅游得一个周才能回来,就拜托我接他上下学,但是我今天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晚上排了我值班……你能帮我接一下他吗?”   池青心说他这什么时候成了托管所。   前有任琴托给他的那只猫,现在还来了一个苏晓兰的侄子。   不管是猫还是孩子,他一个都不喜欢。   池青:“你侄子今年多大?”   苏晓兰答:“他今年高二了。”   池青:“一名高二的学生如果还没有独立回家的能力,比起送他去学校读书,应该先教一下他怎么走路、坐公交以及打车。”   苏晓兰:“……”   找池青帮忙会是这个结果,真是一点也不令人感到意外。   就在苏晓兰疯狂检索还有谁可以帮她这个忙的时候,池青又说:“不过你不用担心。”   “啊?”   这倒是令苏晓兰感到意外。   池助理是要帮她?   池青:“我可以帮你把电话转交给你原来要找的那个人,你跟他谈吧。”   “……?”   下一秒,手机被塞进解临手里,池青下床去洗手间洗漱:“……”   “苏警官,早。”解临接过电话说。   苏晓兰:“早,我说你电话怎么打不通呢,原来你在池助理这。”   解临觉得接送不是什么太麻烦的事儿,反正他这几天在家里呆着也没什么事情干,总局近期没发生特大案件,他这位顾问无用武之地 ,答应道:“事情我都了解了,你把学校地址和放学时间发过来吧,不用放在心上,我今天本来也要出门采购点东西。”   采购东西当然是客套话。   苏晓兰连连道谢,把自家侄子的校名、班级、姓名发了过去。   “他五点半放学,接到人就把他送到派出所门口就行,我晚上忙完顺便把他捎回去,在家里也没人照顾他,真的太谢谢了。”   -   晚上五点。   池青坐进解临车里:“我为什么也要去。”   他并不想出门去学校接什么侄子,没想到解临出门的时候直接把他捎上了。   早知道刚才苏晓兰那通电话他就应该直接挂掉。   解临:“你觉得呢?”   池青展现过人的聊天能力,冷静分析道:“我觉得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没有必要浪费两个人的时间。”   “……”   “因为我们在谈恋爱,”解临俯身帮他把安全带系好上,一字一句地向他解释,“……我想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你,什么都想和你一起经历,明白了吗。”   他说完,发现池青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池青把投转向窗外,耳尖红了一片,对着车库里并不值得欣赏的景色,退让道:“就这一次。”   “虽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苏晓兰侄子身上,”池青盯着车库里那根柱子说,“但是浪费在你身上勉强还可以接受。” 第93章 风筝   -光远中学,高二(四)班,苏晓博。   -放学时间六点半,谢谢谢谢!   这是苏晓兰发过来的具体信息。   苏晓兰又发一句:   -我会把解顾问车牌号发给他的,你们在车里等他就行,他应该很快就会出来。   ……   这名字,一听就跟苏晓兰沾亲带故的。   傍晚,等两人赶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校门刚开,苏晓兰说会把解临的车牌号告诉那位侄子,但是两人等半天也没等到小孩上车,半小时后,校门口稀稀疏疏地只剩下三两值日生急匆匆从教学楼里跑出来。   又过了几分钟,从校内出来的学生更少了。   光远中学是华南市非常出名的一所重点高校,哪怕是放学时间,从校门口走出来的学生也都不怎么说话,看起来井然有序的样子,他们的假期时间也很短暂,还没到普通高中开学时间就提前恢复了课程。   在一般人纠结“那小孩怎么还不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的时候,解临和池青两个人坐在车里一点也不急。解临这辆车实在招摇,路过的人透过车窗看到车里两个陌生男人并排坐着,其中一个正冷着脸不动声色地打量窗外,男人长着一张好看的过分的脸,手缩在黑色毛衣袖口里,皮肤白得不像活人。   另一个一手搭在车窗上,另一只手低头摆弄手机。   解临给苏晓兰发了一条短信:你什么时候给你侄子发的消息?   苏晓兰:一个小时前吧。   解临:他有回你吗?   苏晓兰:没呢。   解临把苏晓兰的回复复述给池青:“她说没有。”   池青那双无机质似的黝黑瞳孔这才从车窗外转过来,落在解临的手机屏幕上。   两个人的目光双双落在苏晓兰发过来的两个字上。   解临虚搭在车窗上的手指轻轻地扣了一下车窗玻璃:“一个小时前,苏警官把车牌号发过去,那会儿还是上课时间,她侄子没回他,但她一点也不着急,苏警官知道她侄子肯定会看到,所以他平时上学应该一直带着手机。”   “华南市市重点少有允许学生在校期间使用手机的,”解临说,“还是说这所学校是个例外?”   池青排除了“例外”这个说法:“不是。”   解临:“你以前是这个学校的?”   池青:“刚才半小时内,从校门口出来的学生,少数偷偷带着手机的都做了同一件事——在原地站一会儿等手机开机,所以他们即使出于生活需要得偷偷带着手机上学,也不敢在学校里开机使用。”   池青说完这些才去回答解临那个学校的问题:   “我不在这个学校,我要考上这所学校还是挺难的。”   解临心说他对象这个智商,除了在谈恋爱的时候不是很灵光,怎么看也不像考不上市重点的样子。   “当年我的分数要是再低上十分,可能会进这里,”池青诚实地说,“考低十分,不太容易。”   “……”   苏晓兰一定不知道自己的侄子因为迟迟没有上车,于是被总局两位顾问进行了一番有理有据的心理侧写。仅凭她给出的寥寥几条信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侄子的脾气秉性,乃至学习成绩都已经被侧写出来了。   池青:“走出来很多学生手里都拿着考卷。”   解临:“刚进行过开学考试,她侄子的成绩应该不在及格线上,还喜欢在上学期间玩手机……老师不留他下来当重点教育对象都说不过去。”   有些年代感的学校大门立在面前,解临下了车,随手拦下一名同学,询问对方高二年级组老师办公室在哪栋楼哪一层。   那名被拦下来的同学推推厚底眼镜,边走路边背单词,手里拿着单词本说:“进学校直走,3号楼,具体是高二几班?四班啊……一层有三个班级,四班的话应该在2楼。”   两人只得跟门卫打过招呼,直接进学校领人。   对于两位毕业多年,很长时间没再踏进过学校的人来说,校园环境陌生又熟悉,两人走进教学楼时路过一张张青涩稚嫩的脸。   3号楼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教师办公室在每层楼的最尽头,办公室那扇门虚掩着。   池青进门不忘站在门口把黑色手套戴上,解临等他戴好手套之后才慢慢悠悠敲门。   办公室里情形和他们猜想的一模一样,女教师冷着脸,她身侧站着一名身穿校服的少年,少年个子不高,眼睛和苏晓兰很像,虽然在挨训,但是眼睛一直在看其他地方,显然这种被训的气压让人窒息,他很想转移注意力。   从气氛上看,第一轮教育应该刚结束,女教师出于蓄力状态,释放冷强压,制造谈话的紧绷感。   这种氛围之下,办公室里显得十分安静。   导致解临推门时那声很轻的“嘎吱”声在这种状态下变得高调了起来。   苏晓博眼神本来就在乱飘,顺着声音飘到门口,门口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男人,男人敲完门之后便笑着直抒来意:“不好意思,都放学了还耽误您的时间,这孩子心思不在学习上,开学考试成绩不理想,多亏您一直不忘提点他。”   解临一上来就是一番熟练的客套。   女教师愣愣地看着他,听了一通好话,而且来人对苏晓博状况了如指掌,数落的也都在点上,对方先发制人,倒让她没办法揪着那些点继续发挥,也忘了去问这人怎么知道苏晓博是考试没考好这件事。   两三分钟后,话题在解临的引导之下,女教师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没多久就缓和了脸色:“行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早点回去吧,今天布置的作业记得认真做。”   女教师说完,又提起另一件事:“还有……”   池青在边上等得不耐烦,张口道:“手机。”   “上学玩手机的确不像话,”女教师看着戴黑色手套的那人说,“回去一定好好教育。”   女教师:“……?”   女教师什么都没说呢,这话都让这两位疑似苏晓博的家长给说完了。   苏晓博也倍感惊奇。   他一直在边上偷偷打量这两个人,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两个恐怕就是今天来接他的。   可是……   就连姑姑都不知道他今天考试,而且还考砸了。   苏晓博紧跟在两人身后,劫后余生般地从教师办公室里退出来,自来熟地问:“你们就是我姑姑派来接应我的吗?”   池青对他没有好脸色,他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仔仔细细调整好手套的细节:“你语文考几分?”   苏晓博:“这次56。”   池青:“难怪连接送和接应都分不清。”   苏晓博:“……?”   回去的路上,苏晓博许是怕自己今天干的事儿会传进苏晓兰耳朵里,一路上都在试图为自己说好话:“哥哥们,平常心对待成绩就好,总不可能人人都当第一名,总有人要去做那几个倒数的吧,我能够承受住别人承受不住的压力,这难道不是一种勇气吗?”   解临开着车:“别叫我哥哥。”   苏晓博:“为什么?”   解临:“因为我只愿意被某个人喊哥哥,其他人不能叫。”   池青全程一副“别跟我聊天我跟你不熟”的表情,听到这句话表情松动两秒,感觉这个“某个人”似乎很有指向性。   他侧头看了解临一眼,撞到解临表面上在看“后视镜”,却有意无意瞥过来的余光。   苏晓博不懂这是一对情侣之间的私话。   他心说不让叫就不让叫,于是改口:“叔叔们。”   “其实我也算不上最差的,语文还有考54分的呢。”   解临:“哦,他是不是填错答题卡了?”   苏晓博一噎:“你怎么知道?”   池青不想搭理人的情绪升级,开始有什么说什么,但凡这个话题能用一句话终结,就绝不会多说第二句,所以他一改沉默,接过解临的话:“毕竟想在一所市重点里找出两个语文60分以下的学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苏晓博闭嘴了。   又隔了一会儿。   “叔叔,你不觉得条条大路通罗马吗?不一定要靠学习成绩的。”   池青开始怀念家里那只猫。   跟苏晓兰这位侄子比起来,那只猫可以称得上乖巧可爱。   池青:“条条大路通罗马是没错,但是你这个文化水平,恐怕连罗马在哪儿都不知道。”   “……”   苏晓博在池青这里接连碰了好几个钉子,识趣地不再找这位戴手套的奇怪哥哥聊天,转向另一位看起来明显更好相处的。   刚才在办公室里,另一位态度就很温和,几句话就把他们那位灭绝师太给哄住了,这应该是个好说话的。   “叔叔,”苏晓博说,“他讽刺我没有文化。”   然而解临这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人却给他泼了一盆凉水:“小孩,想告状的话你可就找错人了,边上这位大爷,他说什么我都觉得对。”   苏晓博:“……”   “我真的不喜欢学习,”苏晓博坐回去,唉声叹气地说,“高中太难了,和初中完全不一样,我原来当鸡头,现在做凤尾,人活着不应该感受快乐吗,我觉得学习很难让我快乐起来,你们能不能……”别告诉我姑姑。   他一边说,一边生无可恋地望向窗外。   窗外的景色,在他眼里,一片萧条……   灰暗的天空,破败的街道……   这会儿车已经开出去一段路,路上途径另一所高校,规模和光远所差无几的学校坐落在路口右侧。   ……   啊。   还有这令人讨厌的学校……   苏晓博看着那所学校,忍不住悲从中来。   他往那所学校里遥遥眺望了一眼,刚好眺望到学校后面用铁栅栏围起来的小树林,树上挂着一只红黑色的大风筝。   “这学校里的学生,还有闲工夫放风筝啊……”苏晓博说道,“我们学校什么时候也能组织一次放风筝。”   “不过这风筝看起来也太……”   苏晓博话刚说到这,车身忽然一顿,紧急刹住车。   他整个人往前倾,背着书包,胸膛紧紧贴在前座椅背上:“太……太大了——怎么停车了?”   因为苏晓博无意说的一番话,路口前面正好遇到红灯,解临一边降速一边往那所学校望了一眼,这一望——   树林里光秃秃的一片,绿芽稀疏,几乎瞧不见,这么一片光秃秃的树林,树上挂着东西让人一眼就能瞧见。树上的“风筝”像是有两条尾巴,在树上由于挂得不稳定而“随风”晃荡。   然而定睛看去,很快会发现,那两条根本不是“尾巴”。   “那恐怕不是风筝,”解临猛地踩下刹车后说,“那是人,红黑色的……是他身上的校服。” 第94章 学生   中午那会儿阳光还烈得晒人,太阳落下去之后,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篇灰色的雾里。   风变大了。   凛冽的风“哗哗”打在车窗上。   挂在树上的“风筝”身上那件校服被风灌得鼓起来,变了形状,晃荡得更加厉害。   苏晓博原先没细看,解临这么一说,他揉了揉眼睛,这回他清楚地看到了“风筝”的两条腿,以及那个低垂的头颅,他把班主任以及考试成绩都忘到九霄云外,木木地说:“真、真的是人……”   红灯很快过去。   解临这车一停,迟迟不动,后面的车主不耐烦地按车喇叭催促:“走不走了,停着干什么啊——”   车笛声四起。   这条街上所有忙着赶路、急着下班回家的人无心顾及街边的风景,丝毫不知道路边那所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一具尸体正招摇地挂在他们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解临给苏晓兰拨过去一通电话:“喂,苏警官,是我,你侄子现在在我车上,人是接到了,但是你可能还是得过来一趟。”他看了一眼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这所学校和光远中学之间隔了5公里,校名对他来说很是陌生。   这学校池青也没听说过。   华南市高中不少,入学成绩低于重点线的高中,对学霸来说可以当做不存在,这所学校估计分数线不高,是一所很普通高校。   解临继续说:“……在淮南路和杨成北路交界处,一所名叫弘海六中的学校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苏晓兰接电话的时候正在赶等会儿要交上去的报告,她歪头夹着电话,手上还在不停敲字,解临说前半段话的时候她敲击键盘的速度慢下来一点。   听到“一具尸体”之后,她敲键盘的手顿住了:“……”   -   半小时后,弘海六中门口停了几辆警车,警车红蓝色车灯一圈一圈地转着,“警车”和“学校”这两个元素组合在一起,路过的人纷纷驻足,不知道这所学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弘海六中在华南市并不出名,这里的学生都是踩着分数线进来的,每年升学率堪忧,校风和光远相差甚远。   苏晓兰向门卫出示警察证的时候,遇到最后一批从学校往校外走的学生,校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明目张胆地一边勾肩搭背往外走,一边还在单手操作玩手机:“等回去再开一局,刚才上课影响我发挥,回去接着玩。”   “行,你书包呢?”   “在教室。”   “作业不抄了?”   “明天早上再过来抄呗,”经过的学生说,“几分钟的事儿。”   “……”   弘海六中建筑群呈米灰色,竖立在学校门口公告栏里贴出来的表彰小报内容写着:恭喜xx班xxx同学在xxx作文大赛中获得鼓励奖。   所有人一下子对这所学校有了一个定位及认知。   警方封锁现场的速度很快,核查案发现场、确认尸体之后很快将现场封锁,严格管控学生、以及校外人员出入,出警人员兵分三路,一路人去门卫室查往来监控,提前检索近期有无校外可疑人士出没,圈定嫌疑范围。   另一组负责做死者的调查工作,确认死者身份。   苏晓兰则带着季鸣锐匆匆做现场勘查。   半小时前还高挂在树上的“风筝”这会儿被平放在地上。   “风筝”剃着一个时下流行的发型,中间长,两边稍微剃平了一些,从长短来看,应该是刚修理过的头发,脸部青紫肿胀,眼珠子瞪得像是要马上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一样,生前应该还算是一个五官端正的男同学,但是此刻很难第一时间还原出他本来的脸,看着死者从外耳道和鼻孔里流出来的血,只觉得死状可怖。   “刚死没多久,尸体都还没僵,”解临在他们来之前就初步检查了一遍吊在树上的尸体,“初步推测在一个半小时以内,也就是临近放学或者是放学后一段时间,告诉排查组,重点查这个时间段出入学校的可疑人员。”   季鸣锐对着这具尸体,面色复杂:“……你们不是去接晓兰的侄子了吗?”   他这话是对解临和池青说的。   解临:“开车路过的时候正好看见。”   季鸣锐:“……”   你们两个身上是装了雷达吗?!这都能“正好”看见。   “侄子呢?”季鸣锐又问。   解临指指边上。   侄子苏晓博站得远远地,不敢靠近,正紧抓着他好兄弟池青的衣角不放,浑身发抖,喋喋不休道:“他真的死了吗?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凶、凶杀案?”   池青根本没有考虑到一位平凡又普通的高中生此刻的心里的阴影面积有多大,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衣摆,说:“松手。”   苏晓博:“我害怕。”   池青:“害怕就赶紧回家。”   “你们都要留下来调查,”苏晓博说,“我一个人回去更害怕。”   池青忍受不了:“你一个大男……”   “我不是男人,”苏晓博打断道,“我还只是个孩子!你见过哪个孩子只是放个学而已,却要被迫撞见凶案现场的吗!”   池青心说,都不用在你那么大的时候,往前再倒几年,初中的时候就杀人犯贴着他耳朵说话了。   无意间想到那桩阔别多年的案子,池青沉默了一会儿,想到连环案里发生的事情,罕见地继续由着苏晓博抓自己衣角。   他一边忍受一边想,果然察觉一件事情做起来会很麻烦的时候,就应该果断拒绝。   恋爱使人失去理智。   哪怕是为了解临,他也不该浪费那么久的时间。   池青这份耐心在苏晓博擦拭完被吓出来的眼泪之后,还想继续碰他衣服的时候彻底告捷。   然后他对苏晓博指了指解临的衣角,说:“看到那个人没有,抓他的。”   “……”   很快,做死者背景调查的那组人带着记录本,领着一位老师过来认人,女教师踩着高跟鞋,走路的时候避开树林里歪七竖八的木枝,看到尸体之后脸色一白。   “认识他吗?”   “认……认识。”   “他是你班上的学生?”   “对,”女教师下意识后退两步,“他叫王远,高二上学期那会儿重新分配过班级,被分配到我这,他怎么、怎么会……”   “他平时有没有和谁发生过矛盾?最近有没有一些反常的举动?把你记得的,跟他有关的事情都说一遍。”   一个学生,社会关系能有多复杂。   几句话的工夫,女教师就把这名叫王远的男同学相关信息交代清楚了,父亲是酒鬼,母亲成天打牌,孩子青春期叛逆得很,不服管教,不听课,也不好好学习,在学校里属于“混”的那一波,再出格一点的事儿也就是偶尔和校外的同学打打架了。   相比很多社会案件,这确实关系着实太简单了一些,简单到很难初步锁定嫌疑人。   “死者身上,就带了一部手机,”苏晓兰把证物用密封垫收起来,“还有一个充电宝。”   “你怎么看?”出人意料地,解临看向同为学生的苏晓博。   苏晓博忍着恶心,牙齿打架道:“手机充电宝,高中生标配。”   苏晓兰很了解自己侄子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你们学校也就你是标配吧,说了多少次不要把手机带去学校玩。”   从死者身上找到的物件也都很普通,和他的社会关系一样普通,这学校的学生手机不离身,排除掉这一物件之后,现场根本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被人处理过,”解临评价,“而且处理得很干净,不论凶手是谁,这个人心理素质应该极强。”   “怎么说?”有人问。   解临指指对面那栋教学楼:“那栋教学楼,你数过没有,有多少个窗口?一层楼六个,六层楼共36个窗口,在这么容易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杀完人不急着赶紧离开,而是留下来把现场的犯罪痕迹清除干净,这事儿换成是你你干得了吗?”   那肯定干不了。   对面那么多窗户,就算没有人从窗口往外看,但在人的潜意识里,会下意识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或者,很快就会有人看到自己。这种紧张感是很难消除的。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选择草草了事,杀完人之后趁着没人发现自己,立刻离开现场。   也正是因为这种心理存在,导致犯罪现场很容易留下关键线索。   但是这个现场太干净了。   一个社会背景相对来说比较干净的男学生,连兜里都只有一部手机和充电宝,现场没有遗留任何东西,也检测不到指纹,树林碎枝太多、往来的人也多,不易留下完整的脚印。   解临问女教师:“这里是不是没有监控?或者说,监控是根本不管用。”   女教师说:“是的……我们学校的学生……经常会翻墙出去,他们不想被老师抓到,所以监控就算修好了也会被他们砸坏,久而久之,学校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没再管过。”   “先着重从他身边关系亲近的同学开始查起吧,”解临最后说,“凶手很了解这个学校的特性,目前我个人更倾向于……这是一起校内杀人案件。”   本来任务挺明确的,调查组各成员提前做功课,打算好好找王远的朋友们问问,然而只一夜过去,事情往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展。   次日,天还未亮,派出所便接到一通报警电话:“喂?是警察吗?”   电话对面的热心群众说:“我一大早起来遛狗,在我们小区花园这里发现有个人倒在地上——吓都吓死了,看上去已经没有呼吸了啊,人都僵了,你们赶紧派人过来看一下吧,要我具体描述一下啊?哦,是个男高中生,穿着校服,校服颜色是红色和黑色相间的。” 第95章 分数   他们这天接到的报警电话还不止这一起。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天彻底亮了,阳光划破黎明,学校开始上早读课,女教师看着教室里空出来的三个座位心神不宁——她班里这三个空位中,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的学生王远昨天在学校小树林里被发现,死状惨烈。   另外两个空位,其中一个叫靳鸿博的,早上被发现死在公园里。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带的班级会发生这种事。   听警察说靳鸿博在昨天夜里被人杀害,他放学之后就一直没回家,一个人去网吧上网,在网吧待到凌晨,出去之后没多久就遇害了,死亡时间在夜里两点到三点之间。   两名学生同时出事。   这会是巧合吗?   最后剩下的那一个……马晖,又是为什么没来上课?   她右眼皮不住地跳。   早自习结束。   女教师收拾好讲台上的课本和作业,摁着仍在不停跳动的眼皮准备往外走,课代表是班里一个男生,他帮忙拿了一大叠作业:“老师,王远他们今天怎么没来上课?昨天有警察来我们学校,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昨晚那几辆警车,以及封锁的小树林很快在校内传开,只是学校死了学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校领导下令压着这件事,所以大部分学生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女教师不知道这件事情还能压多久,只说:“没什么,你一个大男生怎么那么八卦呢。”   男生长得很阳光,他咧开嘴笑笑:“好奇,大家都在讨论,说咱们学校……”   男生压低声音说:“死人了。”   女教师不免联想到昨天看到的尸体,她心底“咯噔”一下,却也知道男生不过是胡乱猜测,随口开个玩笑。   “一天天的,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女教师一巴掌拍在课代表脑后,“这次考试你成绩下滑五名,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复习知识点。”   课代表连连称是,放完那叠作业本之后一溜烟跑进厕所。   厕所就在办公室斜对面,早上没什么人使用,隔间都是空的,最多也就只有几名值日生会过来接水。   毕竟对学生来说,早上的时间格外宝贵,第一节 课上课前各科课代表得把昨天的作业都收上去,补作业的人都抢在早自习开始前埋头奋笔疾书,分秒必争,就算想上厕所也会选择憋着。   半分钟后,从男厕所传出来一声惊叫。   课代表一只手搭在裤腰上,另一只手推开最后一间隔间门,却看到本该空无一人的隔间里,他没来上课的三名同学中的一名卧倒在瓷砖上,身上还穿着他们学校那件校服。   他似乎是在准备上厕所时遇害的,马桶盖被人掀开,里面的水里飘着零星几根头发,尸体身上那条校裤褪至小腿处,腿间某样东西大喇喇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尸体僵硬,好像被人杀害之后就这样在学校里过了一夜。   有人途径厕所门口:“谁啊,鬼叫什么?”   课代表对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的脸,所有的话都卡在嗓子眼,最后才喊出一句:“死、死人了——马晖死了!”   “咔——”   “咔嚓”。   闪光灯不停闪烁。   警察很快赶到两个新的案发现场,黄色警戒线将现场团团围住,只是这次没能像昨晚那样隐藏住案情,无论警察如何疏导,公园和厕所周遭始终都围了一圈人。   有路过时驻足聚在一起的路人,更有好奇厕所里到底是什么景象的学生。   “赶紧走,回教室里去,别靠近这里。”   “别看了,同学你哪个班的?”   “……”   最后为了处理现场和尸体,校方强行撤离整栋楼的学生,把学生都往操场上赶。   而摄像头继续对着案发现场景象拍摄,从各个角度拍照取证,从尸体拍到细枝末节,不落下任何现场痕迹。最后两架摄像机不约而同将取景框对准尸体身上的那件校服。   最后一声快门声落下。   两幅画面定格。   “死者是三名男高中生,分别是王远,靳鸿博,和马晖,他们三人同班,这两个人当中王远和马晖死亡时间很相近,靳鸿博最晚。”   死者身份特殊,一连三名高中生出事,尤其是马晖,在厕所被人发现,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案件性质太严重,总局紧急成立专案组全力调查这件事。   负责汇报的人刑警说:“三人一直以来关系都不错,座位挨得也近,经常一起在上课时间打游戏,据调查显示,前段时间他们和校外的人员有过一些牵扯……但奇怪的是没有发现有校外人员出入过学校。第一名死者王远脖子上有勒痕,死因是被人从身后勒死,靳鸿博脑后有致命伤,经法医诊断为重物敲击而亡。靳鸿博身上只有一部手机,和一条从网吧里带出来的口香糖。马晖则是被人摁在马桶里窒息而死,死因各不相同。”   总局会议室里。   上午拍摄的高清照片出现在大屏幕上。   三名高中生。   就在一天以前,这三名高中生还跟其他所有同学一样,在学校里嬉笑打骂,虽然这三人不服管教,常常令老师感到头疼,此刻却了无生气地、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   会议室里比往常更加沉默。   “啪”地一声。   局长把手里那叠资料扔在桌面上,几乎能预料到现在外面的风向,关于学生的案件在社会上向来比其他案件更容易引发讨论和关注:“——你们昨天去调查王远尸体的时候,就没有查看过其他地方?你们这也叫做了彻底排查?!”   负责汇报的那名刑警低下头。   局长又问:“关于这个案子,你们有什么看法?”   “目前线索太少……”   “……”   半晌,局长又看了那个贴满照片的大屏幕,荧光打在他脸上,他沉默地问:“联系解临了吗?”   他们不得不承认,那个时至今日仍让他们感到危险的男人,有时候也是他们第一个下意识想要求助的人。   十年前,五官还没长开的解临就是坐在他此刻正坐着的位置上,和这几名受害人一样,身上也穿着一件校服,对罪犯心理的捕捉敏锐到可怕。   一个人如果比犯罪者本人更了解犯罪,会是什么原因?   这个答案他一直不敢去想。   还有解临“雇”的那位助理。   他每见一次,就觉得在哪里见过……   局长对着这起“高中生杀人案件”,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一点画面,就在他即将捕捉到的时候,那点画面已经飘过去,再捉不到了。   -   解临收到案件资料的时候正在池青家里喂猫。   任琴给猫找到了一位富有爱心的主人,过两天就把猫收拾好给人送回去,那只猫丝毫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屋待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乖乖埋头吃饭。   它刚扒拉两口,不想被解临盯着,又抬起头。   猫:“喵喵喵。”   解临:“你就嚣张吧,反正都快走了。”   池青端着一杯温水从边上经过,解临突发奇想:“你那个特异功能,能听到人的,听得到其他物种吗?”   池青愣愣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知道,”池青说,“我连人都不想碰,更不可能会去碰其他物种。”   这只猫来池青家那么多天,池青一下都没碰过。   为了防止猫毛在家里乱飞,一天要用扫地机器人吸三趟地,但即使这样也还是报废了好几套衣服。   但是有了这个疑问之后,这个问题的答案还真挺让人好奇的。   就连池青自己也有点想知道,它如果去碰猫的手(爪子),会不会真的能读到什么东西。   于是两个人跟做实验似的,解临将那只猫一把捞过来、抓住猫的前脚,池青把手里的水杯搁在边上,然后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这只猫每天都会舔毛,身上也不脏,挺爱干净的”。   他这样想着,用食指指尖在那只猫柔软且富有弹性的肉垫上很轻地碰了一下。   动物的触感和人完全不一样。   那只猫五爪收紧、又张开,冲着池青舒服地“喵”了一声。   两个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极其幼稚的事儿。   解临:“听到什么了?”   池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听到了。”   解临:“它说什么?”   这下池青沉默了更长时间。   在解临的催促之下,他擦了擦刚才碰过猫爪的手指,然后说了一个字:“喵。”   这回愣住的人变成了解临。   片刻后,解临笑了一声。   那只猫钻到空子,从解临手里钻了出去,继续回到食盆面前吃饭。   解临这一笑就很难止住。   池青:“很好笑吗。”   “没有,”解临说,“很可爱,再叫一声?”   池青送给他一个字:“滚。”   等两人喂完猫,解临这才收到从总局传真过来的现场照片和案件档案,厚厚一叠文件摆在桌上,从案发现场照片,到开学以来这三名高中生做过的所有作业和考试卷,应有尽有。   也就是这只猫看不懂照片,吃完饭还能在桌子上跳来跳去。   解临看这些信息的时候总是很沉默,透过照片和档案,犯罪经过逐渐在他面前一点点呈现出来,像盖房子似的,从钢筋混凝土盖到室内装潢,越往里就越详细。   池青粗略扫了一眼,然后注意力没有继续放在那叠照片上,他想起来上次在观察室里,解临的反应就有些不对劲。   池青忽然说:“手给我。”   人生有时候很奇妙。   以前都是解临对他说这句话,现在身份对调,说这话的人成了池青。   解临还在想案子,没反应过来池青要干什么:“嗯?”   池青掌心碰在解临伸过来的手上。   ……   还能干什么。   怕你胡思乱想。   “维护社会秩序,”池青冷声开玩笑说,“降低犯罪率。”   猫在桌上东一脚西一脚,把照片打乱之后又从桌上跳了下去,它这几脚正好把上面几页档案踹开,露出最下面的考卷。   和光远中学一样,弘海六中也刚进行过开学考试,三个人的分数旗鼓相当,加在一起各科均分不超过40。   解临目光落在那几张考卷上:“那是什么。”   池青看了一眼:“是闭着眼也不可能考那么低的分数。”   “不是,”解临说,“……成绩边上那个。”   传真打印并不清晰,尤其边上的字迹不是用水笔写的,远远看起来字迹就更浅了,把试卷拿起来凑近了看,才看清那是成绩排名。老师结算成绩的时候,都会在分数边上用铅笔标上这个成绩在班级里的总排名。   32/32。   31/32。   30/32。   不知是不是巧合,全班32个人,这三个人整整齐齐地排在倒三。 第96章 心情   “这是他们开学考试的成绩,他们……上课的时候不是很专心,成绩一直不好,在班里总是垫底。”   次日,专案组再次来到弘海六中,女教师把这几天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学生信息,再度向他们重复一遍:“上课总是玩手机,说了也不听,我和他们的关系说实话不是太好,上学期期末我找他们聊过一次,说希望他们不要影响其他同学上课就行,至于他们怎么样,我就不管了。”   女教师只带了他们一学期,对这几位问题少年的了解也不多。   “就不管了?”刑警记录时问。   “人是很难改变的,”女教师叹了一口气,“我刚教学生那会儿还满腔热血,以为自己能帮助这些孩子,但是真的做不到,后来发现管住他们不让他们闹事,平平安安毕业已经不错了。”   她说着注意到这次来的人里多了两张面孔——这两个男人她昨天在小树林里见过,在一堆警察里,只有他们两个没有穿警服,一身便服在人群里分外显眼。   两个人并肩从办公室门口走进来。   她不由地多看了几眼,然后其中一位笑着走向她,给她递过去一杯热咖啡,男人投过来的目光让人产生某种错觉,错以为他此刻正“深情”地看着自己,就连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很是温柔:“没事儿,就随便聊聊,别紧张。”   女教师接过那杯温热的咖啡,说了一声“谢谢”。   “你任职几年了?看着很年轻,不会才刚毕业吧。”   手里那杯咖啡的温度一路从手心烫到其他地方,女教师红了脸:“我……我都快工作快六年了。”   解临侧头打量了一下她:“那可真看不出。”   “……”   气氛一下从专案组擅长的审问氛围转了出来。   紧张感消除大半。   女教师:“你也是警察吗?”   解临:“算半个吧。”   池青进办公室之后找了个靠墙的位置站着,刚才那位负责记录的刑警退下来,退到他边上站着,看着池青正在戴手套,而且面色看起来不太好。   刑警不敢和池青主动打招呼,于是站在边上老老实实站着。   哪料几分钟之后,这位看上去一点也不想和人打交道的池助理忽然喊了他一声。   刑警:“啊?您叫我?”   池青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了指解临和那位女教师:“你们平时工作的时候,都会这样交流吗。”   刑警没明白他的意思:“……哪样?”   池青今天是陪着过来查案的,办公室里或许有什么隐藏的信息。   但是他的注意力没办法停在任何和案件有关的信息上。   他冷着脸说:“关心人家工作几年了,夸对方看起来很年轻。”   刑警摸摸后脑勺说:“一般……不会。”   刑警虽然不知道池青为什么要问这个,他又看了解临一眼,补上一句:“也不会给人买咖啡。”   解临和女教师聊得很和睦,两人聊了两句才进入正题,解临忽略背后那种令人发毛的感觉,问:“这三个人平时的关系应该不错吧。”   女教师:“他们座位都在最后一排,平时总是一起走,关系确实不错,您从哪儿看出来的?”   解临指指桌面上三份试卷。   “我昨天晚上重点看过他们的考卷,一般来说排名想挨得那么紧都很难,所以除了巧合以外就只有一种情况,”解临说,“互相抄答案。”   “这三张试卷上错的地方都一样,一看就是互相抄的,所以他们关系应该很好。”   排名挤在一起乍一看挺吓人的。   搞得跟成绩单杀人案似的,好像专挑差生杀。   但是解临不认为这件事和成绩单有太大关系,反而印证了这三个人应该是一个小团体。   高中生,抱团的现象很常见。   也更符合仇杀的基本特征。   他们在弘海待了大半天,一直调查到傍晚快放学。   三名死者班级其他学生挨个接受了警方调查。   “同学死了你什么感受?”   “害怕吧,毕竟我成绩也挺差的。”一名脸上长着青春痘,说话时总低着头的男生说。   “除了害怕呢?”   男生性格自卑且敏感,他紧攥着衣角,出乎意料地说:“没有了。”   “你不觉得难过吗?那毕竟是你同学。”   让在场所有刑警惊讶的是,几乎全班都表达出同一个观点:“不难过,他们……挺讨厌的,平时总喜欢开很多并不好笑的玩笑,他们老师也管不了他们,我们都很不喜欢他们三个人。”   三名死者顽劣的性格跃然而出。   不讨老师喜欢,不讨同学喜欢,家境复杂,性格恶劣,也不学习。   解临除了一开始和女教师聊天的时候往前站了点儿,等到他想问的话都问完之后,他担心办公室里人太多,池青一个人站那儿估计会受不了。   “等会儿想吃什么。”解临说着想去握池青的手,然而手刚伸出去伸到一半,被池青躲开。   池青在解临即将碰到他的前一秒,若无其事地将手塞进了外套口袋里。   “?”   解临一时间难以判断池青这个动作算不算“躲”。   “等太久了?还是哪个人走路不长眼碰到你了。”   “今天人是有点多……”   解临以为他是洁癖犯了。   池青也宁愿自己是洁癖犯了。   不然他要怎么去解这份莫名其妙的心情。   他一只耳朵在听警方收集到的信息,另一只耳朵不受控制地偏向解临和女教师的谈话。   从你看起来很年轻,再到最后女教师问能不能加个好友,之后如果她有什么想到的消息,可以第一时间告知警方这边。   他那种不太舒服的情绪在解临真的拿出手机扫了对方的二维码之后彻底炸了。   没有理由地,甚至有些无理取闹地想‘如果有什么重要消息,不赶紧打110,给解临发什么消息’?   他那时候还不懂。   这份感觉叫吃醋。   只知道他看到解临那张脸之后,尤其不舒服。   “没什么,”池青最后把这些难以解释的情绪压下去,说,“就是今天看你不太顺眼,尽量别在我眼前乱晃。”   解临:“……?”   解临心说他和他对象。   ……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还没超过一个礼拜,这就已经开始看他不顺眼了?   解临:“不顺眼?说具体一点。”   池青诚实地说:“不太能具体,哪儿都不顺眼。”   “……”   弘海人多,为了不打扰学生上课,苏晓兰他们也过来帮忙,忙了半天放学铃响,苏晓兰才想起来她还有侄子要接。   但是手上的工作没做完,于是苏晓兰又将期盼的目光投向办公室门外走廊上的两个人。   解临和池青就“哪里不顺眼”这个问题还没讨论出一个具体的结果,苏晓兰就从办公室里探出一个脑袋来:“那个……你们如果没事儿的话,能再帮忙接一下晓博吗。”   于是两人按下原先的话题,驱车去光远中学接人,这次苏晓博来得很快,他把装得鼓鼓囊囊的书包往车后座上一甩,嘴里念着“abandom”上了车:“abandom,ablilty,able……”   解临看了眼后视镜:“今天怎么这么用功,不是说不喜欢学习吗。”   苏晓博唉声叹气:“活着最重要的是快乐,但是前提是得活着。”   警方这边知道这起杀人案和成绩可能没有太大关系,其他人不知道。加之高中生连续身亡,这个信息传得很快,从事发到现在就已经在整个华南市所有高校之间传开了。   每所学校的热贴都标着“弘海杀人案”这五个字。   尽管校方看到一个删一个,还是阻挡不住学生源源不绝的探讨欲。   ——弘海死了三个人。   ——我朋友就是弘海的,警察都来了,闹得特别大。   探讨着,话题逐渐深入,信息随之变味。   ——死的三个考试是全年级倒数。   ——听说是因为成绩差才被杀的。   最后演变成:   ——凶手放话说接下来要杀光全市所有差生!   一时间,华南市各大高校人心惶惶。   尤其是成绩差的,平时穿梭在各大网吧翘课上网的学生不去网吧了;平时上课喜欢拿着手机打游戏的,老老实实把手机主动上交给老师;平时上课喜欢顶嘴的,也开始讲礼貌树新风。   下午武志斌带着苏晓兰他们过来的时候,就感慨了一句:“这案子闹得跟十年前那起连环案似的……”   十年前,受害人是全市优等生。   十年后,出了这么一起疑似只杀“差生”的案子。   历史仿佛对照着转了一圈,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转了回来。   短短一天时间里,无数差生含泪做题,展现出空前绝后的学习热情,包括苏晓博。   “我都向我姑求证过了,死的真的是倒数。”   “我今天一整天都没玩手机,我们学校门口新华书店,资料书都卖空了,我本来还想去抢一套五三的,”苏晓博很是迷幻地继续说,“结果等我赶到战场,不光五三脱销,连一本字帖都没有留给我。”   苏晓博说完又转向池青,真心实意道:“手套叔叔,你说得对,不学习的话,我是到不了罗马的。”   然而那天怼到他怀疑人生的池青却没理他。   苏晓博嗅到一种奇怪的氛围。   他问解临:“你们吵架了吗?”   解临:“我们像是吵架了的样子吗?”   苏晓博:“像。他表情好冷,好像不想看到咱们的样子。”   与此同时,“叮”地一声。   解临手机响了。   通知界面显示您有一条来自“吴老师”的消息。   解临正想说“那是不想看到你”,别带上个“咱”字。   结果他余光刚瞥一眼女教师发来的消息,就听苏晓博说:“现在更冷了。” 第97章 吃醋   苏晓博话说得很小声,他扒着椅背凑在解临耳边说的话,加之车刚起步,路上乱七八糟的声音很多。   解临看了一眼池青,正好撞上池青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目光。   池青扫过屏幕上那三个字。   哦,又是刚才那个。   他虽然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但一般不会轻易特别讨厌谁,对谁都是一般讨厌。   今天的解临和这位女老师不太一样,难得让他有特别讨厌的情绪。   池青嘴里的话控制不住地自己冒出来:“刚离开不过十几分钟,就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要告诉你?”   池青继续说。   “那边没警察了吗。”   “能直接告诉警察的事情,有必要单独发给顾问么,她平时就是用这样的效率工作的吗。”   “……”   池青说到这,莫名有股自厌的情绪,虽然他平时说话就刻薄,但是无意识的陈述和有意识地说些难听的话这两者之间还是存在明显区别。以前季鸣锐和他说的时候他还不懂。   于是他说了几句之后收了声,发现解临和苏晓博都在看着自己。   苏晓博愣愣地说:“手套叔叔,还是第一次听你说那么多话。”   “我不叫手套,”池青看苏晓博也挺不顺眼的,说,“还有,我又不是哑巴,会说话很奇怪吗。”   苏晓博摇摇头,打算继续回去背他的英语词汇手册第一页:“……不,不奇怪。”   只有解临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忽然笑了一声,他这声笑在这片有些严肃的气氛里显得很是突兀。   边上的手机屏幕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得到下一步指令而暗了下去。   解临想到刚才从办公室里出来那会儿,池青就不是很正常。   还说看他不顺眼。   解临自认哪怕在一起了,按照池青这个说不定哪天就说“我们要不然还是结束这段关系吧”的性格,也不能对这段感情掉以轻心,一定要居安思危,所以每天出门他花在打扮上的时间只多不减。   不至于到看不顺眼的程度。   他明明什么也没干,就跟那位老师聊了会儿……   问题就在那位老师身上了。   池青或许。   是在吃醋。   池青被他笑得浑身难受:“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到一点事,”解临说到这,字音一顿,故意说,“刚才在办公室的时候,吴老师给我讲了个笑话,挺好笑的,你要听吗,我讲给你听?”   池青:“……”   他,听,个,屁。   苏晓博展现学渣本色,从后座一跃而起,喊:“我想听我想听!”   池青并不想让解临再复述一遍那位吴老师讲过的笑话:“坐回去,背你的单词。”   苏晓博:“学习有的时候就需要劳逸结合!”   池青问:“ability是什么意思?”   苏晓博:“……”   那么多a,他哪记得住。   池青:“第一页都没背完就休息,就你这样还想去罗马。”   “……”   试探到这个地步,解临几乎可以确认,池青就是在吃醋。   -   两人把苏晓博送回派出所,让他在苏晓兰的工位上写作业。苏晓博人生第一次将作业本带回家,本子还是崭新的,他郑重地翻开第一页,然后在第一行写了一个“解”。   他停留许久,笔尖往下,空了一大段,又写了一个“解”。   等到把每道题都写完一个“解”字,已经过去很长时间,苏晓博长吁出一口气,仿佛这作业写得很累,使人筋疲力尽的样子:“学习真是好辛苦,我都那么努力了,希望差生杀人魔不要来找我。”   解临:“……”   池青:“……”   这两个学生时代成绩没下过年级前三的人,完全不懂学渣的世界。   他们俩没有在派出所多待,回去的路上,解临时不时提到吴老师的名字:“当老师也是挺辛苦的,每天还要备课,她班上的同学也不怎么服从她的管教。”   池青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有完没完了。   解临每说一句话,他心里那种忍不住想刻薄一下别人的念头就起来一下。   等车停进车库,池青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压根没等解临,也不管解临有没有跟上来。   池青进电梯之后,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前一秒,解临的手从电梯门门缝里探出来。   池青:“暂时不想看见你,你坐下一趟吧。”   解临挤进电梯里,想让他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不想看见我,为什么看我不顺眼?”   池青:“还需要理由吗?”   解临:“当然需要,比如说,是不是我……做某样特定事情的时候才会这样,你仔细想一想,为什么?”   解临想引导他,让他知道这种情绪叫“吃醋”。   意识到池青在吃他醋,解临是高兴的。   池青的感情大多数时候都很淡,他好像没有平常人有的那些情绪,虽然对他说过喜欢,但是不会主动给他发消息,更不会……像今天这样吃醋。   然而解临等了一会儿,给池青思考的时间。   在电梯开门前,池青给自己这个情绪找到了一个解释,回答道:“如果需要给个理由的话……可能就像电视里说的那样吧。”   “他们都说爱情有时候走得很快,”池青认认真真分析说,“像龙卷风。”   “……”   池青:“我现在觉得这句话可能有点道理。”   解临完全没想过池青最后总结出这样一番屁话,额角狠狠地一抽。   电梯到达目标层。   池青“想通”之后,心情一下没那么郁结了。   他的字典里没有吃醋这两个字,所以脑回路绕了十八个弯,最后离奇地指向“爱情走得太快”上。   原来这就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爱情。   难怪那么多人都为之困扰。   但是心情还是高兴不起来。   池青这样想着,打算给自己一点时间重新整理一下,他刚走到门口,房里那只猫听见脚步声从沙发上跳下来蹲坐在门口迎接,然而那只猫眼巴巴盯了半天,门并没有开。   池青摘下手套按密码,指尖触在触摸屏上,刚按了一半,被解临抓住手腕然后一路往反方向走。   池青被解临拉去对门,等门开之后,又被人一把按在墙上。   玄关处连灯都没开。   整个走道很暗,池青看着解临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把系在胸前的领带给解开了,解临整个人看起来给人脾气不太好的样子,他鲜少这样,微挑的眉眼拉下来,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但是这张脸长得实在得天独厚,即使冷着脸、这个动作做完之后还是给人几分缱绻的遐想。   他低下头对上池青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爱情走得太快,像什么,龙卷风?”   “你都在哪儿看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池青:“电视上。”   解临难得爆了一句脏话:“电视剧都他妈不切实际。”   池青:“?”   解临把他摁在这说了那么多,池青还是不知道这番谈话的主题到底是什么。   解临觉得光靠说的,池青可能理解不了,于是他又把手机从外套里掏出来,咬牙道:“像龙卷风是吧,行,我现在就给吴老师打个电话。”   池青心里这股龙卷风卷得有点猛,快把他人都卷走了,他皱了皱眉,按下不爽,说:“又关她什么事,给她打什么电话。”   解临:“心情不好,找人聊聊。”   说完,解临还真在手机屏幕上摁了一串数字,只是这串数字刚摁完,就被一只苍白的手拿过去,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删了。   池青删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不在下班时间打扰别人是最基本的社交礼仪。”   他说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了。   他一个完全不社交的人在这里冠冕堂皇和解临说什么社交礼仪。   于是气氛安静两秒。   “我不喜欢你对她笑,也不喜欢你给她打电话,”池青在这两秒的安静里,抛开一切借口,把最真实的、最无理取闹的想法说出来,“她的消息你最好也少回。”   “你一和她说话,我就觉得你今天看起来,特别讨厌。”   池青说完这些,就做好了被解临骂“你是不是有病”的准备。   正常人怎么会有这些念头,说个话,打通电话而已。   ……   然而解临却松了一口气,他松开撑在墙边的手,落在池青耳朵上捏了一下:“我以为你要继续跟我说什么龙卷风,看来还不算太没良心。”   “你在吃醋。”   解临叹口气,“不是因为龙卷风走得太快,是你在意我,所以不想看到我和别人说话,懂吗?”   解临带着他,一点点认识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   “喜欢一个人才会这样。”   “你如果跟别人走太近,我也会不开心,但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恰好相反,喜欢你才会这样。”   解临把手机屏幕划开,点进和新联系人的聊天记录,把屏幕给他看。   聊天记录里,吴医生很礼貌,说谢谢你的咖啡,配了一张很可爱的表情包。   解临的回复比较长:不客气,我对象也很喜欢喝这家的咖啡。   或许是“我对象”这三个字过于直白,杀伤力太大。   对面没再回复了。   看着这三个字,池青发现那点难以形容的不舒服一下烟消云散。   池青以前在拍戏的时候,总认为导演的要求都是无理要求,什么高兴但是又不高兴的心情,什么想见但又不敢见,不如要他去黑色里找个五彩斑斓的黑。   但是他现在似乎有些懂了。   喜欢一个人。   或者说“爱”这个字眼。   是正常人所有情绪的来源。 第98章 班级   闹了场“乌龙”过后,池青对着解临身后那扇门,很想立刻开门出去,暂时一个人冷静一下。   回想今天一整天他干的那些事儿,他就头皮发麻。   他今天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   然而解临没给他这个机会,在察觉到他的意图之后,解临抓在他手腕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在弘海忙活了近10个小时,不能靠近你,不能牵着你走,不能抱你更不能亲你。”解临察觉池青的无措,于是俯下身,将下巴抵在对方的肩上,避开眼神接触,给了池青一点空间,却是以一种更为亲密的方式。   他说话的时候鼻息喷洒在池青脖颈边上。   “……你以为你就在盯着我么,我也忍不住在看你。”   “看你戴手套,看你跟那名刑警同志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解临本来没打算真的计较这个事,但是话都说到这了,他不吃点醋显得他太好说话:“说到这个,我还没问你呢,你们都聊什么了。”   他说完这几句,以为池青肯定会用“忘了”这两个字敷衍他。   然而池青只是微微顿了一下。   “在聊你。”   这回怔愣的人变成了解临。   池青一只手没戴手套,刚才为了输密码特意摘了,解临将垂在身侧的手贴上他的——这几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话方式。   【可以吻你吗。】   【抱歉,忍半天忍不住了。】   【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其余所有的声音在解临碰到他手的刹那悉数消失,池青耳边只剩下解临那把暧昧低哑的声音。   玄关道还是暗的。   但是池青视力好,他在这片熟悉的黑暗之中,感受到男人温热的鼻息偏移几寸,从脖颈边上往里移了一点儿,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裸露的苍白肌肤上。   停顿几秒,仿佛在等待审批。   池青最后没有说话,然后炙热的温度随之落下。   解临就着刚才那个把脸埋进对方颈间的姿势,他侧着头,沿着池青光洁的脖颈线条一路缓缓往上。   失真的声音低叹:【……你们洁癖身上都那么香么。】   他指的“香”并不是池青身上有香水味,而是从衣服上传过来的干净皂香。   解临再往上就能碰到池青泛红的耳垂,他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垂着的手离开池青的手背,往上捏住了男人的下巴。   池青身上那件毛衣领口本来开得不大,被解临蹭来蹭去之后往一侧歪斜,锁骨削瘦,白得晃眼。解临有种说不清的、恶劣的满足感,一个从不让人近身的人,现在却由他妄为。   “受不住了就说,”解临还是担心他的病情,说,“我停下。”   池青虽然不排斥他,但是那么多年的历史遗留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得掉的。   比如有时候解临早上去叫他起床,在没反应过来他是谁之前,池青就会浑身僵硬地把被子拉起来充当隔离物。   池青这么多年读过的人比普通人吃过的饭还多,比谁都知道什么叫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叫你停你就会停?”   解临:“我尽量。”   “……要是停不下来也不能怪我,这得怪你。”   解临说完,捏着池青的下巴吻了上去。   这是两个人交往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表白那天池青毫无章法且生硬的吻不算。   解临的吻技没有辜负他那张脸,虽然也只是误打误——因为不想惊扰对方,所以才一点一点地试探着深入,确认池青没有任何不适之后,他缓缓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的呼吸渐渐缠绕在一起。   解临松开捏在他下巴上的手,覆在池青眼前,喘息着提醒:“闭眼。”   池青原先还能凭借良好的夜视能力看清玄关处的摆件轮廓,此刻眼前所有景象都彻底消失了。   感官全都集中在一处。   池青发现接吻这种事,和读心有点像,都能让人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现实世界在眼前这片看不见的黑暗里无声消散。   已经记不清是谁先动的手,等池青回神两个人已经移到了沙发上,解临掌心搭在池青的腰上,然后顺势滑了进去。   ……   池青被解临滚烫的手指指节摸得浑身僵住。   解临察觉到身下的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池青指节曲起,抓在垂下去的沙发罩单上:“我……”   他可能,暂时,还是没办法接受进一步的动作。   “我知道,”解临把手抽出来,“慢慢来。”   解临这话虽然说的冷静,但事实上池青只要把手贴在他的手上,一秒就能读出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   解临动用他身上所有的忍耐力,心说平时就是有什么违法的念头,都没像今天这样那么难克制过。   解临深呼吸过后,帮他把毛衣下摆往下拽了拽,夸奖道:“这位有洁癖的男朋友,进步了。”   -   池青回去之后洗了一遍澡,然而水温根本无法冲刷掉他身上异常的温度,水停之后,他透过雾气,看到嘴角有一块儿像牙印似的东西。   边上手机震动两声。   上面是一句晚安。   池青向来睡眠很好,今天在该睡觉的时间却没能睡着。   他阖上眼,十几分钟后又睁开,然后捞过摆在床头的手机,破天荒刷了会儿朋友圈。   他朋友圈里的内容跨度很大。   季鸣锐:[转发]重金悬赏!数月前,一名歹徒持刀抢劫,目前在逃,有见过该男子的……   还有他昔日的经纪人。   经纪人拍戏拍得很是顺利,在朋友圈里为自己打广告:三叔上线,还没追剧的赶快看起来!   尽管这位经纪人饰演的“三叔”是一个贴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   池青随手给何森点了一个赞。   何森受宠若惊,很快弹过来一条消息:你没有手滑吗?   他虽然曾经是池青的经纪人,但池青一直跟死了一样,更别提现在两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居然时至今日还能完好无损地留在池青的朋友圈里,简直是一个奇迹。   池青:我身体很健康。   池青以前回复完这句话就不会再说了,或许是这段时间在解临身边待久了,他居然下意识又补了一句:这么晚还没睡吗。   池青:“……”   他发完这句解临味儿很浓的话之后陷入深思。   关我什么事。   我为什么要问。   这句话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何森也发现了这句话的不同之处,他不太适应地回:额……啊……是的,我那什么,在拍夜戏,正在揣摩人物。   但他心说揣摩人物这种事儿和池青也讲不通。   每回讨论剧本他都能被池青气死。   但出乎意料的是池青这回没说什么,反而说了一句:我以前试的那些戏,确实不该那么演。   以前谈论剧本,他总喜欢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又要哭,又要笑。   现在他才知道,感情的事情不能讲道理,就好比今天,因为吃醋,他喜欢着解临,又“讨厌”着他。   -   弘海的事情调查两天,还没调查出结果。   三名死者过于简单的身份反而成为这起案件的难点,警方实在不愿意把怀疑的念头放到死者班级这么多年级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身上,更不敢想象凶手是不是就藏在他们之间。   所有和三名死者有交集的人他们都问过了,没有可疑的地方。   他们在案发时间都有不在场证明,王远在小树林里被杀的这段时间,这些学生都在收拾书包准备回家,更没人凌晨逛公园,也不能证明有人单独在男厕所停留过。   第三天,池青他们去得晚了一些。   到达学校的时候学生都在埋头苦读。   解临边往走廊尽头走边说:“现在不是课间休息时间吗?怎么都在上课,走廊上也没人。”   他们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学校乱得跟养猴子似的,干什么的都有,就是没看到有认真学习的。   说话间路过某个班级窗口,甚至还有学生在边哭边做卷子,哭得很有感染力,可以送去光远和苏晓博交流一下,做个结拜兄弟。   “现在学校里都在传,有个专杀差生的变态杀人魔,”同行的刑警头疼地说,“警方辟过谣了还是没人相信。”   刑警伸手往窗里一指:“哭着做卷子那个,上次考了倒数第四名,他总觉得下一个就是他了,昨天跑来办公室找老师忏悔自己平时不该不好好听课,说原来学习真的能改变命运。”   “……”   这天他们继续展开大量的问询工作,案发的地方就是信息最多的地方,在学校里多走几趟,没准会有新的收获。   池青不擅长这种社交类工作,他就在边上翻资料,从学生档案开始翻阅,三个人的学生档案摆在一起,池青发现一个之前没有被人留意的细节——他们高一的时候都是同班。   学生档案上,班主任清秀的笔迹写着:   高一(一)班。   三个一模一样的高一(一)班并列在一起。   今年已经是高二下半学期,警方肯定从现班级开始排查,这个曾经的高一(一)班暂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第99章 老师   高一年级组在对面那栋楼,两栋楼之间一条长廊由南至北链接着,站在走廊上能清楚地看见对面楼里的状况。   和高二紧张的氛围相比,高一年级稍显平和。   毕竟隔着距离,案发的时候也没有人看见。   死的都是高二的,和他们高一关系似乎不大。   池青听着郎朗读书声,沿着长廊往高一的方向走过去。   有学生上课开小差,想到高二骇人听闻的传言,思绪从试卷里抽出来,看向对面。   通过玻璃窗户,他看到一名戴着黑色手套、神情阴郁的高挑男人出现在长廊上,下颚线由于瘦而显得锋利,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外套,五官漂亮得惊人。   只不过就算长得再漂亮……   也还是给人一种似乎从犯罪片现场走出来的感觉。   “我们看第一题,这道题的题目,有多少人读错了,读错的举个手我看看。”   “都说过几遍了,一定要好好读题,好好读题,一个个的,专往坑里跳。谁来说说这题怎么解?”   高一一班班内,一名身穿茶色大衣的女教师手里拿着试卷,另一只手撑在第一排桌边,倚着桌角讲题。女教师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单眼皮,眼神坚定且充满力量,看着很是严肃,不像好相处的样子,她刀割一般的眼神扫过台下所有同学,最后停留在那位走神的身上:“你,起来回答一下。”   被点名的男生把目光从外面收回来:“啊……”   “对不起蒋老师,”男生低下头,“这题我不会。”   蒋老师。   池青走到他们班级后门处,就听见这么一声。   然后池青看着那名姓蒋的女老师狠狠地剐了他一眼,继而她离开第一排,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从摆在讲台上的粉笔盒里抽出一根白色粉笔,转过身在黑板上写起来。   教室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听讲。   粉笔和黑板碰撞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很快,黑板上多了一行娟秀的粉笔字。   这行字和刚才那三份学生档案上的字迹几乎可以重叠在一起。   池青想起来刚才档案上最后的教师落款处,写的是三个字:蒋依芸。   池青正想着,身后响起一把散漫的声音:“自己以前带过的学生出了这样的事,她连问都没问过,就算这三个学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学生’,作为一名老师,她也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池青回头。   解临手里拎着他刚刚坐在边上看的那三份档案。   “一不留神你就不见了,”解临晃了晃手里那三份档案说,“下回不管去哪儿能不能和你对象先报备一下?”   解临说完,觉得这个要求对池青来说恐怕有点难。   从认识的那一天起,这人就是独来独往的性子。   对他妥协成了习惯。   “算了,”解临把手里的档案纸卷起来说,“反正你去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很快,下课铃响。   班长带头喊出一句“起立”,全班同学立马站起来,齐声说:“老师再见。”   “见”这个字还没落下去,原先安静的班级立马像炸开锅一样,闹腾起来。   蒋依芸拍拍手指上沾到的灰,带着课件走教室,一名女生一路小跑着出了教室,把蒋依芸拦下来:“蒋老师……”   蒋依芸慢下脚步,即使下了课,她身上那种不容置喙的气势依旧没有消退。   “怎么了?”她问。   女生涨红着脸,半天才说:“高阳他们,看我桌肚里的日记本……”   解临和池青离她们俩距离很近,两人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池青不知道高阳班里的哪个男生,估计是一下课就往教室后排跑、乱作一团的男生之一。   对女生来说,日记本是一样很私密的东西。   承载了很多女生的小心思,而且会写日记的本身就更敏感一些。   她能鼓起勇气找蒋依芸聊这件事已经很不容易。   然而蒋依芸并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尽量别把日记本放教室……他们可能也是无意。”   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之后,蒋依芸抬起手腕看了看腕间那块表:“老师还要开会,你要是还有事儿的话放学之后来找我好吗?”   女生显然已经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垂下眼说:“……噢,好的。”   就连池青都能听出这位老师不太“平易近人”。   看着她的背影,解临沉吟道:“精英教师,专业能力过硬,但是并不喜欢和学生沟通,也不关心学生的心情,她鞋跟有十公分吧,美甲片贴得很长,刚才拿粉笔的时候都不太方便……这位蒋老师,大概率是一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她和三名同学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蒋依芸急匆匆顺着走廊尽头的楼梯往下走,结果踩着恨天高还没下几级楼梯,身后忽然出现一股推力。   她脚下没站稳,手一松,手里的资料纷纷扬扬地落下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摔下去的前一秒,背后那只手又轻轻巧巧地将她拉了回来,她正要发怒,回过头对上一双好看的笑眼:“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你没事儿吧?”   本来是有事的。   但是对着这么一张脸,她实在说不出“有事”这两个字。   “没事……”   蒋依芸站稳之后又补了一句:“您……您是家长吗?”   男人穿着打扮不像是学校里的人。   解临身份变换得很自然:“啊对,我弟弟在这里念书,他总是迟到,老师今天就把我叫来了。”   蒋依芸迟疑地看了看站在解临边上的人:“那这位是?”   解临把池青拉到身侧说:“他也是我弟弟,我们家三兄弟。”   池青:“……?”   池青想起之前这人在车上和苏晓博的对话内容,他怀疑解临这盘棋下了挺久了。   解临说完,搭在他肩上的手指曲起,在他肩头敲了敲:“是吧?”   池青:“是你个头。”   解临:“不礼貌,你平时都是叫我哥哥的。”   还要脸不要了。   解临说完还真的耐心等了一会儿,在等他叫自己。   池青挥开他的手:“不好意思,叛逆期,不想喊。”   说完,池青蹲下身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捡起落到他脚边的纸张,蒋依芸大衣里搭的是一条裙子,穿着不方便蹲起,尤其不能在楼梯上做这种动作,于是她等池青捡完纸张之后连连道谢:“谢谢。”   蒋依芸注意到这位“弟弟”一只手戴着黑色手套,另一只手没戴,她在日常生活里鲜少见到戴手套的人,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池青冷冷地说:“不客气。”   将纸张递过去的时候,池青装作无意地在蒋依芸小拇指指腹上轻轻地擦了一下——   这是他几分钟之前和解临商量好的。   如果想在最短的时间里确认这位姓蒋的教师有没有嫌疑,或者和三位死者之间发生过什么,这是最快速的一种手段。   虽然解临一开始并不同意这个计划。   “你算了吧,”解临说,“洁癖成这样,别去碰她了,我想想办法套她话。”   但是池青第一次主动想去做这件事。   有一点点读懂情绪,并知道这些看似矛盾的情绪都有来源之后,他没以前那么排斥这些失真的声音了。   于是他说:“我想试试。”   【……】   池青手指搭上去的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消失殆尽。   蒋老师失真般的声音涌入,但说的却是:【他是哪位学生的家长呢,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短短几秒钟,读到三句。   句句不离解临。   池青手指有些僵硬,很想说:他没有女朋友,但是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不能在蒋依芸手上停留太久,在松开纸张、不得不把手抽回去的前一刻,解临突然说:“我说我怎么看您有几分面熟,王远是你之前的学生吧?……他跟我们弟弟关系不错,在同一个班,我以前可能见过您。”   王远是死者的名字。   解临看出池青读得并不顺利,适时往前推了一把。   如果王远的死和她有关系,她在听到“王远”这个名字之后,一定会有反应。   蒋依芸愣了愣。   她似乎是想到了王远的死。   半晌,她从失神的状态里缓过来,对池青很勉强地笑了笑,有些难过地说:“不好意思,我想到王远……他是个好孩子,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蒋依芸还有会议要开,说完这番话之后接过那叠资料,踩着高跟鞋往楼下走了。   池青对着自己的手,忍了忍最后还是边上洗手间仔仔细细洗了手。   上课铃响。   走廊和洗手间都没有人,空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只剩下水流声。   解临帮他拿着刚才摘下来的手套,问:“她说什么了吗?”   池青关上水龙头。   洗手间陷入片刻沉默。   隔了一会儿,池青才说:“她很高兴。”   解临微愣。   “王远,不止王远,他们三个死了,她很高兴。”   属于蒋依芸的失真的声音,和她嘴里说出来的语气完全不一样,没有难过,也没有怅然,她低低地笑了几声。   【哈……】   女人内心确确实实在窃喜。   她高兴地低喃着:【都死了。】 第100章 通话   “蒋依芸,在弘海六中任职九年,一直都是优秀教师,唯独去年评选优秀教师的时候没有评选上,但是她去年带的高一(一)班成绩并不理想,班里像王远他们这样不学习的学生太多。”   季鸣锐接到电话之后就开始火速调查蒋依芸的个人档案。   “履历挺正常的,没有什么不良记录,名下有套房,现在每个月在还月供,她老公国企的,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季鸣锐坐在办公室里,掀开泡面盖说,“你们知道的,像这种在学校、国企工作的人,都很注重个人档案,不会留黑点,从这里查可能查不到什么。”   池青倚在楼梯转角,垂着眼听完之后说了一声:“知道了。”   季鸣锐觉得挺奇怪的:“你们怀疑她?”   “有证据么?”   案件调查到现在,蒋依芸没什么理由被牵扯进来。   池青不能说自己是碰到蒋依芸的手之后读出来的。   女人心里的声音和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截然不同,一边是为了自己以前教过的学生死了而感到窃喜,一边却在假惺惺地表达难过。   最后他只说:“随便问问。”   池青打电话的时候用的是戴着手套的那只手,另一只还沾着潮意的手由于要碰触摸屏,一直没把手套戴上。   解临等他拨完号,然后才把手搭在他另一只手手腕上,捏着黑色手套,从指尖开始给他往上套。   套完之后顺势一把牵住。   解临牵着他往长廊另一头原路返回。   池青:“去哪儿?”   解临:“找人,想个办法审她。”   “找人?”   池青想不到能找谁。   解临目光扫过教室里一张张稚嫩的学生面孔:“找一个……平时在班里看起来话最少的人。”   -   另一边,季鸣锐挂断电话之后,着重查找起关于蒋依芸的个人信息。   “去查一查这个人最近三个月的所有通话记录,”季鸣锐低头在纸上唰唰写下蒋依芸的电话号码,在那串电话号码后面补上三串另外的电话号,对姜宇说,“看看和这三个人的电话号码有没有往来过。”   经过几起案子的洗礼,季鸣锐做事变得沉稳许多。   姜宇放下手头的工作,立刻动身去查通话记录:“她是嫌疑人之一吗?”   季鸣锐摇摇头:“她不是,只是我兄弟嘴了她一句,他这张嘴跟开过光一样,一说一个准……你是不知道,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他从来没有失手过。”   季鸣锐回想起以前高中那会儿,他有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   两人约好了放学一块儿去网吧。   平时几句不搭理他的池青收拾完东西,忽然冷冷地对他说:“劝你别去。”   “他不是什么好人,”少年池青说,“早点绝交。”   当时季鸣锐第一次和池青吵架,他平时总一头热地往池青面前凑,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池青呛声,他把书包甩在课桌上:“你有病吧!他是我朋友,他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跟他又不熟,为什么这样说他?!”   “……”   少年池青盖上笔盖,眼神晦暗:“随便你。”   季鸣锐生气地去了网吧。   结果刚到地方,看到自己的那位“朋友”被一群看起来社会模样的人围着,社会大哥们见到他进来,笑了一声:“你确定这位同学身上带钱了?要是他也没钱,你今天就别想走了。”   季鸣锐被一群社会人摁着翻包里有没有钱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   池青是会算命吗?!   姜宇查得很快,他滑动鼠标,在一长串通话记录里精准搜出几串数字:“不太对劲,你过来看看。”   -   与此同时。   解临带着池青在学校里晃了半圈,挨到他们下课,在无休间隙找到原高一(一)班的一名同学,把人叫到凉亭附近,男生模样瘦小,戴着一副眼镜,局促又不安,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便叫他们“警察叔叔”。   如果要说一个班级里,谁是那个最善于观察的人,那一定是班里最不爱说话的那个,他们话不多,但往往会充当沉默的观察者。   当然对此池青持怀疑态度:“我以前也是班里最不爱说话的那个。”但他压根不会管别人死活。   解临:“……你比较特别,不算。”   接下来解临问一句,男生答一句。   “没事,你不用紧张,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找过你。”   解临说:“蒋老师和王远他们……以前关系怎么样?”   男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很好。”   “除了不听课,成绩不好以外还有其他矛盾吗?”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记得刚开始蒋老师对他们挺凶的,总是罚他们写检讨,后来王远他们不服,聚在一块儿商量要整整蒋老师,过了一阵之后,蒋老师就不凶他们了,他们就是在课堂上睡觉,蒋老师也不会多说什么。”   午休时间短暂,食堂的饭菜都要靠抢。   解临没有耽误男生太久。   男生一路小跑跑出凉亭之后,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远远地看了一眼高一那栋教学楼,然后又透过树叶间隙回望,欲言又止地看着刚才两位“警察叔叔”。   最后他收回注视,扭头继续往食堂方向跑远了。   -   半小时后。   派出所办公室里,季鸣锐拿着一叠打印纸,回拨电话:“喂?是我。”   “刚才从档案上看这位蒋老师确实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但是我们查了她的通话记录,她在近三个月时间里,和三名死者有密切往来——他们几乎每周都会通电话。”   “通话时间在四五分钟左右,都是在放学时间打的电话,而且我们还了解到,王远和马晖死的那个时间段,她是没有课的。但她办公室其他老师都在上课,所以没人能够证明她在那段时间是不是一直待在办公室里。”   在死前和死者频繁通过电话。   没有不在场证明。   和学生关系不好。   疑似“受学生威胁”。   ……   最重要的还是蒋依芸奇怪的反应。   不过有了这通电话之后,他们也就有了审蒋依芸的理由。   警方的调查速度很快,当天下午蒋依芸就被带到总局审问。   刑警带上档案本准备和两位顾问一块儿进去,然而两位顾问似乎没有要直面蒋依芸的意思,拐进了隔壁观察室。   刑警:“你们……不一起审吗?”   池青瞥了解临一眼:“问他。”   解临摸摸鼻子:“我跟蒋女士说,我们是学生家长,为了防止她多想,我和我‘弟弟’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池青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点,“谁是你弟弟?”   解临:“你啊。”   “说起来还没听你叫我一声……”   池青转过身,推开观察室的门,趁解临话没说完,把他甩在身后。   解临笑了一声。   这叛逆期倒是没说错。   确实挺叛逆。   -   审讯室里。   蒋依芸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警方单独叫来,她有些忐忑,眼神不自觉地往门外飘,不过多年的执教生涯让她很快把这份情绪压下去,等几名刑警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得端端正正,并向几名刑警点头问好。   刚开始她还坚持自己一开始的说辞:“我和他们接触并不深,自从高二分班之后,他们也早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所以他们在高二的情况我并不是很了解。”   然而对着桌上那一份密密麻麻的通话记录,她陷入了沉默。   通话记录上,和她有关的号码被人用红色记号笔圈了出来。   “分班之后既然没有往来了,”刑警手指点在那份通话记录上,“那为什么还要经常打电话?你们有什么好联系的?”   池青注意到蒋依芸垂在桌下的手指不自知地缠在了一起,涂着甲油的指甲掐着皮肉,深深地陷进去。   时间在安静又严肃的氛围里流逝的很慢。   墙上的壁钟指针沿着钟盘转了一圈之后,蒋依芸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是和他们有过一些矛盾,我的教学方式比较严格,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接受我这种管理模式,但是他们毕竟还是处在青春期的孩子,我没有处理好和他们之间的这些矛盾,这也是我一直觉得愧疚的地方。”   “得知他们升上高二还是野性难驯,我自觉有一部分我的责任在,所以还和他们保持联系。高二是个很关键的时间节点,马上就要升高三,我不想他们这样糟蹋自己的未来。”   谎话连篇。   几乎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这四个字。   如果蒋依芸真像她说的那样,那么一开始就不会说自己和他们接触得并不深。   但偏偏他们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三名学生都已经死了,此刻也只能听她的一面之词。   真正的通话内容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蒋依芸说完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又看向刑警:“我很理解你们的工作,也希望能够早日抓获凶手……不过关于我的问题应该问完了吧?我下午还有课,能先走了吗?”   观察室里,池青皱起眉。   他在蒋依芸站起身的同时,也站了起来。   解临:“你去哪儿?”   池青手指搭在黑色手套边沿:“去听听通话内容到底是什么。”   死人不能说话,蒋依芸嘴里也没有一句实话,那就只剩下唯一一个途径——他摘下手套去听听看蒋依芸这会儿都在想些什么。   然而他才刚在站起来,就被解临一把摁了回去。   池青被摁得有点懵:“?”   “手套别摘了,”解临的手按在池青肩上,“也不用去听,蒋依芸不肯说,总有办法让她说,反正你别去。”   他之前只是知道池青有这个“能力”,也猜想过他每次读到的都不是什么正常内容。   这是他第一次离池青这个能力那么近过。   今天中午在学校,蒋依芸在心里是怎么窃喜的?池青听到了些什么声音?他不敢去想。   但他知道,那些声音能让一个人变得抗拒任何人。   如果需要这样去治疗,那他宁愿池青一直是那个不通人情的人。   “你这病治不好就治不好吧,”解临说,“至于那些人在想些什么,都不重要。”   “不用去听,也不用去碰,人多的时候就牵我的手,躲在我身后。” 第101章 合睡   池青这么些年看的所有心理医生都是向着该如何多和人接触这个方向提建议。   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   别碰了。   这话让吴医生听见,恐怕要气得当场摔咨询档案。   辛辛苦苦治疗到这个地步,眼看着小有成效……说不治就不治了?   池青愣了愣。   在他恍神的这短短几秒钟时间,蒋依芸已经起身推开门走出去了,女人踩着高跟鞋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坐上车,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擦了擦掌心的汗。   透过车窗只能看到她的侧影。   她似乎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出租车起步,往学校方向驶去。   所有人脑海里都隐隐浮现出一个疑问:   一位人民教师……会这样残忍杀害自己的学生吗?   这场校园杀人案件,注意力从高二移到了死者原来曾经待过的班级,原高一(一)班的相关资料很快被移交到警方手上,在嫌疑指向蒋依芸的同时,这个原高一(一)班身上似乎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   傍晚,天色逐渐暗下去。   结束一天的调查之后两人坐车回了小区,任琴跟他们约好时间要来接猫,说是猫的新主人今天就来把猫接走。   那只猫像是知道自己要被送走一样,从池青回到家开始就不安地跟在池青脚边转圈:“喵。”   猫将身体紧紧贴在池青裤腿上。   池青低下头,对上猫湛蓝色的眼睛,没有因为它要走了而有丝毫动摇:“你身上掉毛,离我远点。”   猫:“……”   解临则在阳台帮忙收拾那只猫的家当,猫包、猫砂盆、还有它平时喜欢一个人独自玩的小物件,逗猫棒也有几根,对它的临时主人池青来说逗猫棒还算勉强能够接受,毕竟他只需要拿着杆子挥几下就行,并不会有任何物体和他产生直接接触。   见状,那只猫叫得更起劲了。   解临平时总跟这只猫互呛,这会儿难得起了几分恻隐之心,说:“它好像舍不得你,等会儿就要被人接走了,你要不跟它说几句话?”   池青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说:“猫听不懂人话。”   “……”   解临:“情绪是共通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它也不算听不懂。”   池青动摇两秒,觉得自己这样确实不太符合‘正常人’的行为模式,电视里也演过好几出类似场景,于是问:“正常人……在宠物被送走的时候都会和它们说话?”   解临微微挑了一下眉。   于是池青灌下几口水之后,对着那双湛蓝的眼睛斟酌了一会儿用词。   “你……”   池青想说“你叫什么来着”,中途顿住:“我忘了,你没有名字,那开场白我就不用称呼你了。”   猫:“……”   在阳台收拾猫窝时听到这么一句的解临:“…………”   任琴估计很快就会带着人过来了,池青低下头,和那只猫对视了一会儿,说出一句很现实的话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和……猫之间总会有分开的那天,或早或晚,你不用太在意。分离是常态,你总会遇到下一个人。”   猫:“???”   解临抬手捏了捏鼻梁,心说:这还真是位大爷,够不会聊天的。   很快,门铃响了。   任琴给猫找的主人是一名矮个子女生,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头发长到锁骨处,穿了一件米色毛衣,眼睛很大,双眼皮,见池青朝她看过来,女孩子弯了弯眼睛。   她眼尾有颗痣,这颗痣让人一下就能注意到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   池青不喜欢人,但是这个女孩子见第一面就很难让人讨厌起来。   池青冷声招呼道:“你好。”   女孩子没有开口,她抬起手在空气里比划了几个姿势。   任琴解释:“她……声带受损,说不了话,她刚刚的意思是在说‘你好’。”   原来是哑巴。   池青心说。   据任琴解释,女孩子叫喻岚,在她工作地点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工作,两个人是在无休的时候认识的,一天午后喻岚来他们店里买蛋糕,由于语言模式不通,两个人靠一张A4纸交流了很久。   对方人很细心,也很喜欢小动物。   喻岚身上天然的温柔特性很快吸引了原本还在池青脚边磨蹭的猫,猫像寻到了一处柔软的地方,主动往喻岚掌心里凑。   解临把打包好的东西递给她们,任琴向他们连连道谢:“这段时间真的太麻烦你们了,我之前不知道糕糕不能和其他猫一起相处……不然也不会擅自从原主人那边把猫接来了。”   解临:“没事,我们也都挺喜欢它的,而且它平时很乖,照料起来也不麻烦。”解临说到这又问池青,“是吧?”   这只猫的确是乖,不闹腾。   池青给了它最高褒奖:“还行吧。”   喻岚带着猫走的时候,猫正舒舒服服趴在小姐姐怀里,只不过最后一刻,它忽然回了头。   猫“喵呜”一声,爪子搭在新主人肩上,脑袋往池青那个方向凑。   喻岚也看过去,女孩子眨了眨眼睛,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在猫的头上虚虚地作抚摸状,昨完这个动作之后又期待地看着池青。   解临充当翻译官:“她想让你摸摸它。”   喻岚点点头。   池青:“没戴手套。”   男人的冷白的手裸露在空气里。   解临:“……戴了手套那还能叫摸吗。”   池青最后抬了手,他平时不怎么碰它,除开洁癖这个原因,他的性格也着实不太适合养宠物,他本来想像喻岚一样隔着空气意思一下,然而手伸到那只猫头顶,顿了顿,还是将掌心压了下去。   ……   他第一次碰到那只猫。   有点痒,但是很软。   毛茸茸的,像一团棉花,还带着它身上的体温。   他和解临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心理诊所会客室全是猫。   此刻的心境和当时相比,有了一些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变化。   其实……猫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那我们就先走了,”任琴挥挥手道,“对了,今天你们不在,物业上门通知说晚上可能会停电,停到明天早上六点多,怕你们不知道,就跟你们说一声。”   这个停电区间刚好赶上大多数人休息的时间,对日常生活影响不大,池青收拾完上床的那一刻,床头的灯才“啪”地一声暗下去。   整个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池青在床上躺了会儿,丝毫没有睡意。   然后他坐了起来,背靠着墙,思绪飘到了墙对面。   池青担心解临最近接触的命案太多,晚上又一个人在那胡思乱想。   他想起来当初失控那会儿,不管多晚去找解临他都还没睡。   生生熬到夜里四点。   他一个人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   他万一失控怎么办。   今天晚上那么黑,保不齐会钻出一些什么念头出来。   池青这样想着,殊不知另一边,解临也没睡。   但他想的并不是池青正在担心的那些事情。   他在想池青今天碰到蒋依芸之后,晚上耳边会不会回想起蒋依芸的声音。   又或者是以前听到过的任何一个人的声音。   那些声音会不会侵入他的梦里。   ……   时针走得很慢,在时针即将指向12的时候,池青掀开被子下了床,还是打算去对门看看解临睡了没有。   结果他刚走到门口、推开门,听到对面也传来一声一模一样的开门声。   金属门锁发出“咔哒”一声。   两个人在漆黑的楼道碰面。   解临:“……”   池青:“……”   解临洗过澡,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衬衫,整个人几乎和楼道里这片黑融在一起,他一侧头发往后梳,另一侧散落着垂下来,看起来异常不正经,和那天出现在KTV包间里的“牛郎”造型很像,不过这回看起来是来提供上门服务来的。   解临轻声“咳”了一下:“你……”   池青站在门口说:“我看这楼道挺黑的,就出来转转。”   “……”   解临也算是了解他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你好好说话。”   池青:“我怕你睡不着。”   池青说完又问:“你这个点出来干什么。”   “你出来干什么我就出来干什么,”解临说,“我也怕你晚上睡不着,不过我可能还比你多一层想法。”   解临说话的时候缓缓向池青靠近,两片黑影几乎快合在一起。   “一个人睡不着,明明我都是有对象的人了,这么长时间了还让我一个人睡,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当天晚上,池青,一个在危急关头抓连环杀人凶手的时候都不忘让任琴换床单的洁癖,破天荒让解临上了床。   床单是深灰色,边上很明显感觉到陷下去一块儿。   耳边有属于另一个人的气味和呼吸。   池青更睡不着了。   他睁着眼,对着夜色叫了解临一声:“你真的没事吗。”   解临也没睡着,一个人睡是有点惨,但是两个人睡也没好到哪儿去。   半晌,他睁开眼,没有说话,手顺着被子往下,凭感觉探寻到池青的手大概在哪个位置,然后将自己的手放进了池青手里。   【没事。】   【就是想碰你但是还得忍着有点难受。】   池青:“……”   又隔了会儿,时针转向1的时候,解临察觉到池青细微地动了一下,知道他这是没睡着。   解临认命地从床上坐起身。   “你家有没有多余的被子。”   池青:“被子?”   “我打地铺,”解临说,“这样下去你到天亮都睡不着。”   然而就在解临准备下床的前一刻,池青眯着眼睛,在一片漆黑里找寻解临的轮廓,然后一把拽住了解临的手腕:“我可以……再试试。” 第102章 自杀   “早啊,”早上八点,总局,季鸣锐带着材料三两步爬上楼,推开一间小会议室的门,热情洋溢地跟会议室里的人打招呼,“我把前高一一班的所有留档记录都带过来了,没想到咱们被分到了同一组,都吃过早饭了吗,要不咱们吃完早饭再开始工作。”   季鸣锐说着把手边大袋小袋早餐往会议室里那张大圆桌上放。   袋子里装着豆浆、馒头、油条、三明治……中西结合,应有尽有。   这起校园杀人案件侦查方向分了好几个。   发生在他们派出所辖区范围内的案件,他们调资料、走访都比较方便,加上之前新人小组已经有过几次参与重案的经验,这次又把他们三人调了过来。   总局给他们划了几间房间,每个房间分工都不同,他们主要负责文员工作,做在一起看前高一一班的资料。   各组之间互不干扰。   但有一个例外——顾问可以随意出入所有组。   此刻他们总局两名顾问正齐齐坐在会议室沙发椅里打瞌睡。   天气转暖,池青身上就穿了一件黑色卫衣,可能是睡觉的时候怕吵,他把帽子戴上了,宽大的帽沿塌下来盖到鼻梁处,红唇抿着。天气预报预告今天可能有雨,于是他手边还摆着一把透明色长柄雨伞,银色伞柄颜色冷冽。这位爷整个人缩在那边就是个大写并且循环播放的四个字“别靠过来”。   不怕死挨着他坐的解临倒是没睡觉,他眯着眼,神色有些困倦,正在翻手边一本《学会观察:三分钟识别一个人的身份》,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认真看。   听见季鸣锐进门的声音之后,他眉眼微扬,习惯性勾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早上好,季警官。”   季鸣锐:“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干嘛去了,一晚上没睡吗?”   解临合上手里的书,礼貌回复:“……昨天晚上停电,所以没睡好。”   季鸣锐听完“哦”了一声。   停电乍一听确实是个小事故。   “你们小区昨晚还停电啦?我们小区也这样,时不时就停电断水的……”   等他说完,从袋子里拿了个包子塞进嘴里,才后知后觉:停电跟没睡好有什么关系,晚上睡觉本来就不用开灯啊,晚上停电和睡眠质量之间有什么必然影响吗?   必然影响当然没有。   昨天晚上池青抓着他手腕说“再试试”之后,解临就又躺了回去。   只是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池青也还是没睡着,他怀着想让池青主动把自己赶下去的想法,得寸进尺地顺着池青身上那件睡衣衣摆间隙、将手探了进去。   “……不是说试试吗,”解临说,“试点别的,上回没经验,看看这次有没有长进。”   静默中,池青抬手搭在解临四处撩拨的手上。   他手指关节很僵硬。   搭了数十秒钟之后,那只僵硬的手没有使出任何一点推开他的力道,即使不习惯,但也还是默许了解临的动作。   解临:“……”   黑暗里,解临最后败下阵来,他叹口气。   “我这样弄你你不难受?”   “是不太适应。”池青说。   “那你还不反抗?”   “不是说了试试。”   ……   还真是说话算话。   解临最后适可而止收了手,两个人又硬生生熬了几个小时,在黎明到来的前一刻总算睡了一会儿。   虽然初次一起睡觉的体验不太理想,但以池青的洁癖程度,能放他上床、还能撑一晚上,并且最后成功睡上三个多小时,已经实属不易。   季鸣锐不知道其中内情,他也没有工夫去想,三两口吃完饭之后开始埋头看资料:“我都复印好了,一人一份……那边那个睡觉的,醒一醒。”   解临接过季鸣锐递过来的资料,同时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给我就行,让他再睡会儿。”   季鸣锐:“?”   他真的很想说,他们总局是睡觉的地方吗?   就算你们俩是顾问也不能这么嚣张吧。   池青睡得很浅,从季鸣锐进门起他就有点意识了,之后又迷迷糊糊眯了会儿,睁开眼的时候解临刚好翻过几页手头上的资料:“醒了?”   池青看着那叠厚厚的资料纸,一个班三十几名学生,所有的考试成绩、各科试卷都叠在一起:“有什么线索吗。”   解临:“暂时还没有,一个班人太多,看完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们班总共35名同学。”   池青留意到解临是把资料从后往前翻的:“你从后面开始看?”   解临手指搭在资料纸页上,他翻开的那页正好是高一第一次考试,考生成绩单,这一页上考生成绩排名在全班倒数第四,右上角标注着一行小字:31/35。   该生姓名:喻扬。   “如果王远他们小团体成员不止三个人的话,其他跟他们玩的比较好的人应该也在这个分数段。”   “你觉得他们不止三个人。”   “现在市面上的手机游戏大部分都是四到五个人一队,我的确更倾向于他们不止三个人,只不过可能高二分班的时候剩下的人没有被分到一个班。”   解临说着又把手里的考试资料翻过去一页,考试成绩排名也随着这个动作上升一位。   这一页上写着:30/35,该生姓名:柏志行。   高一一整年,大大小小考试无数。   池青没有继续睡的打算,他把盖在额前的帽子拽下来,也从边上拿了资料翻看起来,许久的沉默之后,他说:“这两个人在前几次考试里都和王远他们的分数不相上下,但是到了高一快结束那段时间,这个叫喻扬的成绩一直在不断进步。”   解临也留意到了:“老师对他的评价也都很积极,夸他总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了。是个好苗子。”   最后一次考试喻扬前进了十几名,成绩一下从下游变成中游。   15/34。   而那个叫柏志行的成绩一直非常稳定,和三名死者不分上下,这次考试不是你倒数第一,就是我倒数第一,四个人轮着来。   从这一点看,柏志行是他们小团体一员的可能性很大。   只不过这个34是怎么回事?   两人同时留意到班级人数的转变,从35到34,忽然少了一名同学。   “转学?”边上的季鸣锐猜测。   苏晓兰冷静道:“很有可能,而且中途转学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有人员变动很正常,我往前翻翻看看少的那名同学是谁。”   苏晓兰把两份成绩单摆在一起对比过后,在三十几个不同的名字里找到了那个某次考试过后就不在考生人员名单行列里的同学。   高一(一)班,许星州。   他平时考试排名基本稳定在前五。   -   “许星州啊,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几人再次动身前往弘海六中,这个点刚好是饭点,教学楼里基本上没什么人,去年带高一的年级主任从半个小时前接到他们电话通知之后就一直在办公室里等他们。   年级主任并不是那种很威严的长相,他在学校任职十多年了,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管教学生,这些年脾气倒是软下来,时常和这帮孩子聊聊天,不再用那些条条框框来约束学生。   主任给他们泡了一壶茶,眉眼和善,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倒完茶之后,他放下茶壶,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转走了?”季鸣锐想印证自己的猜测。   主任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是,他……出了一些意外,他私藏校工用来喷洒绿植的农药,在宿舍楼喝下去了,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   自杀。   苏晓兰问的问题比较尖锐:“之前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我们调查那么久,你们也没有主动透露过。”   主任说:“我知道你们是想问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隐情,但是真没有,这件事是学校这边比较忌讳。发生这种事,学生不管是服毒还是跳楼,肯定不希望这种事情宣扬出去,散播出去对学校有很大影响……我们学校各位警官你们也都知道,本来升学率就不好,不是市内那几所数得上号的学校。”   “而且当时警察也来过,查得清清楚楚的,就是自杀。”   “你们派出所应该有档案吧,可以回去查查,当时我也录过一份口供。”   他们之前没有往意外事故这个方向去想,但如果真是年级主任说的这种情况,档案调出来一看就清楚了。   真实性应该没有疑问。   提起这位许星州,主任倍感唏嘘:“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想不开呢,我们所有老师都很喜欢他,乖巧、听话,性格也好,干干净净的,平时总穿一件白衬衫,说未来想成为一名医生……怎么就想不开。”   池青没有走进去,他倚在门边,眼前浮现一名高一男生的模样。   他不知道那名叫许星州的男生具体长什么模样,所以想象的时候眼前蒙了一层灰色的雾。   坐在沙发椅上的解临忽然开了口,问:“他为什么自杀?”   “真实的原因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主任说,“但是据我们对他的了解,他是重组家庭,父母离了婚,他跟着父亲离开原来熟悉的环境,来到华南市。这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是很不利的,家庭破裂,环境陌生。”   主任拿下架在鼻梁上的镜架,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许久才说:“也是我们的疏忽,没有注意到他的心理问题……他可能一直承受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压力和痛苦吧。” 第103章 火灾   关于前高一一班的故事,听上去似乎乏善可陈,一个因为家庭原因自杀的同学,一个差生团体,一名憎恶学生的老师,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信息。   苏晓兰合上手里的记录本,起身的时候说:“感谢您的配合,后续如果有任何线索,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几人从主任办公室出去的时候,对面刚好就是高一教学楼。   穿过链接两栋楼的长廊、再往下走一层,就是原来高一一班的教室。   刻着高一(一)班字样的牌子悬在门上。   只是里面已经换了一批学生,这群新高一凑在一起,在课间相互追逐打闹,十几岁的年纪,长着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   池青本来就没进办公室,先行一步转身往回走,然而刚转过身,撞上了一个人。   被撞的男同学似乎在这里偷摸听了一段时间,池青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是注意到了他鼻梁上那副熟悉的镜架,这是他和解临那天在凉亭谈过话的男同学。   池青:“你怎么在这。”   男生没有回答。   他触及到池青的视线,像是被人抓包似的仓皇而逃。一路跑进身侧楼梯口,沿着楼梯往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解临走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一抹校服背影:“刚才有人来过?”   池青“嗯”了一声,说:“你之前找过的那个,班里最沉默的同学。”   对此,季鸣锐抓抓后脑勺,评价道:“这个前高一一班,也是够奇怪的。”   主任送了他们一段路,正准备返回办公室,解临忽然叫住他:“他们班之前有两名成绩不太理想的同学,一位叫柏志行,另一位叫喻扬,能带我们见一面吗,不用叫出来,隔着窗户看一眼就行。”   “你说他们俩啊,没问题,喻扬那小子现在在五班,”主任说,“柏志行……我有些记不清了,我查一下,好像被分去七班了吧,也可能是六班,我得翻翻分班资料。”   这段话所有人都没听出什么含义,只有站在楼梯转角处的解临笑了一下问:“那个叫喻扬的,平时是不是很受欢迎?”   主任诧异道:“啊?”   看他这个反应,解临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前高一年级那么多人,现在高二也不归你带,你却清楚记得他在哪个班,人缘应该不错。”   高二五班课间格外闹腾,班里有人唉声叹气地说:“等会儿体育课不知道能不能上成,已经连着两周没有体育课上了。”   喻扬个子高,坐在后排,他穿着弘海六中那件黑红色校服,扬声道:“身为体育委员,我下次见到老师的时候会记得让他争点气,身为男人连一节体育课都守护不了,还能干什么。”   说完,班里笑作一团。   喻扬说完之后起了身,和几位朋友勾肩搭背从后门溜出去打算买点东西吃,男孩子看起来很阳光,是一位标准的中心人物。   柏志行在隔壁班,只不过年级主任带着他们过去的时候,在班里并没有找到人。   年级主任有些抱歉地说:“课间人不全……也不知道……”   年级主任话没说完,就听见全程没怎么说话的戴手套的男人说了三个字:“洗手间。”   “?”   “桌肚里有烟盒,”池青尽量用最简短的语句说,“可能去洗手间抽烟了。”   年级主任心说,这两个人怕是压根不需要他带路,给他们三分钟,就能把人在哪儿、什么性格、家庭背景都摸清了。   柏志行确实在厕所抽烟,男孩子剃着很短的头发,单眼皮,看着很凶,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身上有一股很重的烟味,毫不避讳且极其敷衍地叫了一声:“主任好。”   柏志行看着跟王远他们简直就是一路人。   只是他对高一那会儿的事不愿多说。   “早不在一个班了,”柏志行手插口袋站着,他身上有几分痞气,很无所谓地说,“分班之后跟他们没什么交集,本来也不算特别熟,就是座位刚好挨着,大家又都不听课,就上课一块儿打打游戏。他们其他活动我都懒得掺和,什么校外打架的,我嫌无聊。”   “他们有没有其他关系比较好的同学?”   柏志行一副“懒得想”的样子,半天才说:“喻扬吧,不过后面也没一块儿玩了,喻扬人还是挺好的,跟他们也聊不太到一块儿去,后面跑去专心致志学习去了。”   -   弘海六中校外附近的一家餐馆里。   调查组在里面找了一间包间,坐在一块儿吃午饭。   姜宇:“根据柏志行的说法,他们几个人之前确实是一块儿玩的,但是后面那位成绩变好的喻扬同学洗心革面,脱离了他们这个小团体。”   “这倒也正常,”季鸣锐说,“很符合高中男生社交圈逻辑。”   “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吗?”季鸣锐又问。   姜宇摇摇头。   所有碎片式的信息零零碎碎地摆在面前,和三具不同死法的男高中生尸体之间,始终少了最关键的一块碎片。   如果他们现在调查的这些人里就存在真正的凶手,会是蒋依芸?还是若无其事在洗手间抽烟的柏志行?又或者,是那个看起来阳光讨喜的喻扬?   ……   其他人在聊案件,只有池青认认真真地在用开水烫碗筷。   他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事儿格外多,恨不得盯着厨房看看卫生情况合不合格,夹菜必须用公筷,也不会多吃。   这家餐馆菜式普通,好吃的菜也就那么几道,一上来就被季鸣锐他们抢食一样一扫而空,池青动作慢,还没等他夹,一盆红烧肉就被瓜分完了。   下一秒,刚被洗得干干净净的餐碗里多了一块肉。   解临把碗里那块红烧肉夹给他之后,放下筷子说:“照你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吃得上饭。”   从来没人敢往池青碗里夹菜。   解临也是夹完之后想起来他龟毛的习惯。   他把自己的餐碗往池青那边推了推:“不能吃就……”就放回来。   然而池青垂着眼,默许了这块被人夹进来的红烧肉。   季鸣锐那边聊案件聊得太投入,没有留意到圆桌对面。   更没有听见池青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比这更过分的都做过了。”   解临手抵在嘴边,轻咳了一声。   谈话间,三人小组那边有了结论:“这起案子性质很明显是仇杀,我认为有必要加派人手盯着喻扬和柏志行,如果凶手真的是冲着前高一一班来的,那么他们两个曾经在王远小团体里的人,还是有相当大的概率会是下一个遇害的对象。更别说他们俩本身也有一部分嫌疑,总之还是派人盯着点儿。”   关于案子的谈话到这里截止。   吃到最后,池青听见他们开始聊最近新上映的一部电影。   尤其是苏晓兰,她有些憧憬地说:“听说要重映了,我等了好多年……”   “那部电影很经典,我以前就很喜欢,特别浪漫,虽然结局是悲剧。而且那部电影号称是‘这辈子一定要带喜欢的人看一次’的电影。”   池青虽然作为半个曾经的业内人士,对行业内的经典电影并不是很了解,听到“浪漫”两个字,大概能猜出这部片的性质。   池青吃完饭,又用边上的湿巾擦了擦手,把湿纸巾放下,余光瞥见解临桌子底下的手动了动,五指张开,掌心朝上对着他。   解临神色懒倦,盯着他说:“偷偷牵一会儿。”   干坏事时周围声音会被习惯性放大,池青清楚听见苏晓兰在继续讲那个他并不感兴趣的话题,甚至记住了那部无聊的电影上映时间就在三天后。   “虽然很想去……但是哪有时间啊,”苏晓兰最后叹口气,安慰自己,“破案比较重要,而且我也没对象啊,我一个单身狗,去了也是被虐,不如工作。”   池青手指碰上解临的。   一开始边上的人说话听得格外清楚,几秒之后就听不见了。   所有感官都聚在掌心。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在不间断的调查,愈演愈烈的坊间传闻里,这起案子令人想不通的地方越来越多。   柏志行和喻扬那边没什么动静,正常上下学,柏志行时不时翘翘课,毫不在意差生传闻,但是由于凶手专杀差生这一传闻传得太开,网吧里基本没什么人,迎来近几年最淡的淡季。   柏志行去了几次之后,发现萧条时期的网吧很没意思,之后也没有再去了。   五三依旧脱销。   全市所有差生简直拿命在学习,苏晓博熬夜熬得人都快没了,两人偶尔帮苏晓兰去光远接他,发现这孩子一天比一天瘦。   “哎,”苏晓博瘫在后座叹气,“我昨天做梦都在做试卷,而且最窒息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大家都在努力学习,上回考试名次在我前面的人也在努力,我还是考不过他,这样一来,分数是上涨了,可是排名还是没有浮动啊。”   “……”   “羡慕我们学校年级第一,学习好的人真安全。”   “我们差生就没有人权吗!我们差生为什么要在生死边缘徘徊啊!”   电影上映当天,解临和池青早上放了一天假,不用急着去总局。   早上,解临吃着早餐,想起来那部电影:“想去看吗?”   池青简单吃完,放下筷子说:“爱情片,没兴趣。”   解临“哦”了一声:“我知道了,苏警官说一定要带喜欢的人去看,所以我不是你喜欢的人。”   “……”   怎么还带无理取闹的。   池青不为所动,解释道:“这只是一种营销手段。”   解临:“你不用说了,我都懂的。”   “…………”   最后池青查了一下票,发现票早就售空了,这才勉强安慰到解临。   哪知道这部电影阴魂不散似的,到了下午,池青随手刷朋友圈的时候就看到季鸣锐发的一条:没想到以出警的方式路过了这里【图片】。   配图是一张电影院照片。   再下面是一条季鸣锐自己发的评论:统一回复,电影院附近的大厦里,发生一起火灾,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人员伤亡。   池青随手评论了两个字外加一个标点符号:火灾?   南阳街某栋大厦内,滚滚黑色浓艳从被熏黑的窗户口不断往外翻涌。   火势足足花了有十几分钟才完全遏制住。   大厦内其他办公人员被紧急疏散到楼底下,一群人乌泱泱地站在楼下交谈、拍照。   “怎么回事啊……”   “好端端的,怎么起火了。”   “还好我在3楼……”   这栋大厦用途复杂,有人租了几间房开工作室,有淘宝店,也有现在年轻人最流行的线下桌游店。   季鸣锐站在人群外边维持秩序,等接到对讲机里的消防通知,得知里面火势已经被完全扑灭,这才一路顺着安全通道跑上去。   “尸体已经完全烧焦了,”戴着橡胶手套检查现场的苏晓兰被里头的景象弄得有些难受,还未消散的浓烟呛得人直咳嗽,她很难去直视横躺在门口的那具焦黑的、已经不能称得上是人的尸体,“从骨骼大小看,是个女孩子,具体身份需要法医验DNA,被烧得什么都看不出……”   池青评论过后没多久,收到一张季鸣锐发来的现场照片。   照片上,尸体被烧得像一块焦黑的煤炭,只不过这块煤炭有类似人类一样形状的四肢。   整间屋子都被烧得不堪入目。   尸体被发现的位置很接近门,一只手直直地朝前伸着,死前应该奋力地敲打过门。   现场没有什么掉落的物品,烧得只剩一张焦黑的皮的包里、物件焦黑,分辨不清,仔细看才发现包里有女孩子用的口红、化妆镜、还有一个已经没办法开机的手机。   季鸣锐又发过来几条消息。   -人为纵火。   -我们进来之前,门是锁着的。   -是谋杀。 第104章 视频   季鸣锐还感慨了一句。   -最近华南市真是不太平……   是不太平。   一周之内出了那么多事。   季鸣锐他们现在主要还是负责弘海的案子,出完警之后,案件定性成“谋杀”,不能按平时的流程走,还得把案子移交给其他部门。其他部门到时候会去确认死者身份,检查现场,调取监控,做密切的排查。   季鸣锐发过去最后一句话。   -但是挺奇怪的,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几乎要让人怀疑,门上了锁是一个意外。而且火源经过排查之后确认为电线“自燃”,看起来还真像是自燃的,但是不是有人故意让电线造成了“自燃”的后果,还不好说。   季鸣锐摁灭手机屏幕,坐上车,驱车往回走。   季鸣锐行驶到路口,在路口等待红绿灯的时候,两条街以外的电影院下午场的电影刚好散场,人流从电影院里涌出来,陆陆续续走到马路边上,路况一下变得有些拥堵。   “插播一则紧急新闻,今日下午二时三十六分,南阳街某大厦内发生一起火灾,死亡人数为一名,目前没有发现其他伤亡人员……”   池青家里一如既往的昏暗,只剩下电视屏幕和手边的手机发出一点光。   他和解临在家里“约会”,本来说找部电影看看,最后两个人都看得直犯困。   “那看什么?”池青问。   “凶杀案?”解临提议,“最近国外有档悬案节目,说是首度公开了很多未解决重案。”   “……”   这个提议,也行。   勉强长在两个人的兴趣点上。   就是随便来个人推开池青家的门,看到电视屏幕上一幕幕血淋淋的画面,都不会认为两个人是在约会。   并且伴有如下对话:   解临:“这锯子不错,挺锋利。”   池青点点头:“刀也不错。”   ……   就这样看完一部之后,池青随手调了台,正好调到新闻台。关于火灾的报道只报道了两分钟时间,画面很快从现场连线记者那边切走。   池青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在意,他右眼皮不自觉地在跳。   他抬手按了按眼睛,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手机屏幕上仍是季鸣锐刚刚发来的现场照片。   他总觉得现场有哪里不对……   然而还没看两眼,手机被解临一把拿走。   “难得放假,我就在边上,”解临说,“你不看我,反倒一直盯着手机。”   池青抬眼,视线落在解临脸上一秒,然后再度移开:“看过了。”   解临:“……”   解临手撑在沙发上,微微俯身过去,凑到池青面前:“啧,不带这么敷衍的。”   解临强行占据他面前的所有视野,池青这下是不得不盯着他看了。   解临在家里穿衣风格和在外不太一样,虽然这种居家风的衣服根本盖不住这张不安于室的脸,灰色毛衣领口开到锁骨以下,男人敛起眼中那份漫不经心的笑意,浅褐色瞳孔直直地望过来。   事实证明,和喜欢的人不能对视超过三秒。   超过三秒,会发生一些不太可控的事。   原本立在沙发上的靠枕被一只手扫落在地,那只靠枕先前正好被池青压在腰下,没了这只靠枕之后池青躺下去的时候没了阻碍。   解临先是试探性地在他唇角贴了一会儿,确认他没有抗拒也没有其他反应之后才往边上挪了一些,滚烫的唇相贴。   池青原本就红到过分的唇色这会儿变得更加绮丽。   解临眼神一点点黯下去。   唇齿交缠间隙,解临轻声呢喃:“……好像更红了。”   这是一个带着危险的吻。   池青不会换气,在解临松开他提醒他呼吸之后,才从窒息般的亲昵里缓过来,然后解临的手又挑开他的衣服下摆伸了进来。在察觉到池青还是有些僵硬后,解临抽回手。   然后池青感觉到解临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牵着他的手一路往下。   他耳边清晰地响起一句:【这样吧,你摸我。我没你那么多毛病,你想怎么摸怎么摸,摸哪儿都行。】   池青:“……”   解临很懂变通,池青不让他摸,那不如就反过来。   【手再往下一点。】   【摸到了吗,你对象的腹肌。】   池青被这些话弄得红了耳朵,原本有些冰凉的手指染上解临身上的体温。   解临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再往下一截之后,池青先是愣了愣,然后差点踹他一脚。   池青:“你……”   他“你”了半天,最后说:“你让开。”   解临松开他,衣领歪得不成样子,倚在沙发靠背上看他:“去洗手?我忽然觉得你这病还是得治一治,这样就要洗手,以后做点其他的事情可……”   解临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池青捡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靠枕,把靠枕砸进他怀里。   休息天很快过去,第二天两人早上再去警局的时候,季鸣锐面色凝重地对他们说:“我正想找你们,蒋依芸这条线有了新进展。”   解临边走边“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我们不是派人盯着柏志行和喻扬吗?”季鸣锐说,“柏志行这小子挺有个性,他很快发现我们在跟他,去网吧上网的时候假装自己要去上厕所,从侧门溜了,我们找了两条街才找到他。”   当时柏志行躲在一条巷子里,被便衣警察逼到墙角。   柏志行耷拉着眉眼说:“警察叔叔,不用这样吧,总跟着我干什么?我就逃逃课上上网,别跟了,我不喜欢有人跟。”   “本来我们都以为柏志行就是个普通的叛逆小朋友,没想到他还挺避世的,就自己一个人在那叛逆,不跟谁一块儿混,在和我同事交流的过程里,他提到了蒋依芸的名字。”   柏志行一副不想卷进这些事情里的态度,叛逆得很是闲云野鹤:“我本来不想说的,这事跟我没什么关系,说了只会给自己找麻烦,你们跟着我没用,要是实在想找线索,就去找蒋依芸。”   民警顺势追问:“蒋依芸和他们有什么牵扯?”   柏志行叼着烟反问:“是不是我说了你们就不会再跟着我了?”   民警哄小孩一样地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补充一句:会跟得更加隐秘一些,不让你发现。   半晌,柏志行靠着墙说:“蒋依芸一直被王远他们威胁,好像跟钱有关,因为座位挨得近,我上课睡觉的时候听到他们提到过什么‘视频’,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   民警:“你真的没跟他们混在一起?”   柏志行:“我脑子有毛病吗?他们整天跟个炮竹一样到处晃悠,一点就炸,成天惹事,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总之听下来,这个柏志行还真和王远那波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钱。视频。   学生和老师。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   解临琢磨了一会儿问:“三名死者里,有没有家境比较优渥的?”   “有,”季鸣锐说,“马晖,他父母是经商的,平时不怎么在家,没有给孩子多少关注。”   解临:“经商,没时间管孩子……蒋依芸又是这种严厉管教的作风,不可能没有联系过学生家长,这种情况,花钱打点老师让老师多照顾照顾自己孩子,是不是挺合逻辑的?只不过打点的时候恰好被马晖看到,他偷偷录了视频,以此要挟蒋依芸,这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前期蒋依芸对他们的态度”   季鸣锐说:“……可是我们目前没有证据。”   解临:“人带来了吗?”   季鸣锐:“带来了。”   解临说:“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现成的证据不就在这,诈诈她,让她自己说。”   蒋依芸这次坐在审讯室里,比上一回镇定很多。   她穿了一身米色毛衣裙,外头套上一件粉色羽绒服,依旧把自己收拾得很细致,就连头发也用夹板仔仔细细夹过。   但是她这份镇定并没有维持太久。   对面那位笑吟吟的男人很是随意的一句“我们破译了手机密码,在死者手机里发现了一些东西”,就让她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去。   如果池青这会儿能碰到她的手,可能会听见她满心都在想:不可能的,不可能,他们都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发现——   解临坐在对面越是笑,她就越慌张。   她想伸手去拿桌上那杯水,发现手在抖,最后又把手垂了下去,紧紧攥着毛衣衣边。   解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不用紧张,就随便聊聊你和马晖的家长……”   对蒋依芸来说,除非是看到了视频,知道她收过马晖爸爸的钱,不然警方问不出这么有指向性的话来。   她脑子一团乱。   她忽然出声道:“那些钱我一分都没动!”   也许仅存的理智告诉她:现在如果主动交代,看在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还能说说情。   蒋依芸沉默片刻后说:“他们一直在跟我作对,有了我的把柄之后,要求我做一些很过分的事,让我不可以再插手管教他们,下了课,私下里……”   她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   解临用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他们约你出去?”   蒋依芸咬着嘴唇,挤出一个字来,声音很低:“……对。”   有这么一个机会,能让平时高高在上、对学生颐指气使的老师言听计从,人性最深处的恶便会逐渐浮上水面,王远他们或许做着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并且一步步降低自己的道德底线,并以此为乐。   蒋依芸解释说:“当时我在市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评选,校领导对我寄予很高期望,我不能出任何差错,所以我……”   证据是诈出来了。   但是这个案子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地方没办法解释。   “感谢您的配合,”解临说,“但是我们查看过三名死者的手机,根本没有视频,不对,应该说——手机被人动过,视频被人删除了。”   蒋依芸瞪大眼睛。   解临直直地盯着她,并没有因为她承认视频一事,就对她放松警惕:“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杀了王远他们,还特意把关于你的视频从手机里彻底删除,这个人如果不是你,你觉得还会是谁呢?” 第105章 姐姐   隔壁观察室里,季鸣锐听得晕头转向。   池青手里捏着一支笔,也在想这个问题:“凶手特意把对她不利的视频删了,谁会替她做这件事?”   季鸣锐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没有人吧……”   对,没有人。   所以蒋依芸的嫌疑还在。   证据很重要。   人可以说谎,可以设下层层圈套,可以伪造信息,但是证据不会。手机里的视频被人删除,蒋依芸平时和三名死者联系密切,并且,她被这三名学生威胁着,有足够的杀人动机。   这些点结合在一起,无论她怎么说,就算今天在审讯室说这么一出话,说自己被威胁、说有视频,但所有摆在明面上的证据仍然无可反驳地指向她。   季鸣锐:“可她还是承认了有视频。”   池青:“她如果坚决否认一切的话,更说明她知道视频已经没了。”而知道视频不存在了的人只有亲自将视频删除的凶手。   所以到了这一步,如果她是凶手,她其实说什么都不对。   所以她很可能在装自己不知道视频被删这件事,从而让自己脱身。   毕竟她承认这点事,和杀人比起来,并不算什么。   季鸣锐:“但也不一定就是她干的吧……”   “是不一定,”池青说,“也可能有人故意把嫌疑往她身上引。”   但那个至今都没有浮出水面的人会是谁?   玻璃窗对面那间狭小逼仄的房间里,沉默的气氛在不断蔓延。   “你怀疑我?”蒋依芸说。   “我很难不怀疑你,蒋小姐,那天你在学校里没课,晚上你丈夫正好加班,最诡异的是我们还查到你家电梯监控这几天‘刚好’坏了,没有人能证明你那天晚上没有出过门。”   “……”   解临说到这的时候,眼底漾着的笑意折出几分冷冽:“死了三个人,每个人的死亡时间都刚好撞在你没办法自证的时间段上,还挺凑巧。”   警方之所以一直持续跟进蒋依芸这条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王远和靳鸿博死亡时间在放学前后,她没有课,办公室里也没有老师,马晖死于凌晨,当晚又没人能证明薛依云没有外出过。   ……   蒋依芸喊出一句:“我没有杀他们,有人想陷害我!”   “是不是有人故意栽赃,我们会调查清楚,”解临起身前说,“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你还是会继续受到我们的监管。”   只是目前还说不清如果有人陷害她,那个人是为了帮她,还是为了害她?   当天中午,审完蒋依芸后,几个人在去总局食堂解决午餐问题。   池青很少在这种公共场合出没,四下环顾发现大家都会先在排队时拿一个空的餐盘,正要找餐盘从哪儿领,解临拿着两份餐具过来了,把其中一份塞进他手里:“你以前没来过食堂?”   池青接过,“嗯”了一声。   站在人群里排队的感觉很奇怪,周围也很吵。   解临:“上学的时候也没去过?”   没去过食堂这件事放在谁身上都显得挺不可思议的,但一想到对象是池青,好像又变得正常起来。   队伍很快排到他们。   池青一边挑菜品一边说:“那会儿嫌人多,麻烦。”   “那你都在哪儿吃。”   “自己带饭,”池青说,“或者出去吃。”   解临无论是初中、高中还是读大学,他不管在哪个环境里都是中心人物,就算下课趴在桌上睡一觉身边都围着一群人。   这起案子和学校有关,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池青穿校服的样子。   不合群,一个人坐在教室角落,对每个想靠近他的人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池青简单选了几个菜,发现解临打完饭之后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来就不太自在,被看得更加别扭:“看我干什么。”   解临将手里的餐盘换到另一只手上,这样空出来的那只手就刚好靠近池青的手:“盯着你看的理由不太方便说,要听一下吗?”   池青心说能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   然而他碰上去之后,食堂嘈杂的声音被男人的声音替代,第一句就是:【在想你穿校服是什么样子。】   池青:“……”   【有照片吗?或者,校服还在不在。】   “…………”   他早该知道的。   这个人嘴里,就没有几句,好话。   池青动了动手指,在心里翻个白眼,正要把手抽回去,找张空桌子坐下吃饭之际,听到最后一句话:   【还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就认识了你,我们的故事或许会开始得更早一点。】   更早一点。   不会让你每天小心翼翼地戴着手套才能出门。   不会让你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连一点真实都摸不到。   季鸣锐打完盒饭,和池青他们坐一桌,他吃着饭,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池青一句:“你很热吗?”   他感觉池青脸挺红的:“……虽然最近是升温了,但是也不至于那么热吧?”   池青冷着脸说:“穿多了。”   季鸣锐:“也不多啊。”   这人就非得杠。   都是成年人了,有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池青:“你有时间管我热不热,不如多想想案子。”他一字一句地问,“凶手抓到了吗。”   “文档写完递上去了吗,哦,还有昨天那起火灾,查清楚了吗。”   “……”都没有。   一旁跟着季鸣锐坐下的的姜宇点点头:“是的,锐,案子重要。”   提到火灾,苏晓兰顺势把话题往火灾上头带:“说到那起火灾,也够奇怪的,我听负责人说,至今还没找到什么线索。”   “死者身份呢?”   “还在验。”   池青没太认真听他们在说什么,他好不容易压下刚才被解临挑起来的温度,耳边那句话却半天都散不去。   季鸣锐他们正说着,边上有刑警端着餐盘经过,和他们打了声招呼。   遇到解临之后,他身边的声音变安静很多。   但也变嘈杂许多。   以前别说是在公共食堂吃饭了,就是在教室里上课都恨不得单人单座,一对一隔着玻璃窗教学。   坐在这里边吃饭边闲聊,还是头一次。   季鸣锐对刑警挥了挥手,继而又继续火灾的话题:“火烧得太大了,面目全非,烧得跟个煤炭似的,手机壳都烧黑了……”   池青捕捉到三个字“手机壳”。   解临把碗里的虾夹给他,在他耳侧轻声问:“怎么了?”   池青:“昨天看电影的时候……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一直盯着那张照片看吗。”   “我当时觉得照片有哪里不对劲,现在想起来了,是手机壳。”   “手机壳?”   池青想起那张现场照片。   死者手边烧焦的手机、壳子上印着凸起的图案,由于变了色、受热之后形状也和之前不同了,所以他一时间没有想起来,只觉得哪里奇怪。   半晌,池青说:“死者手机壳上的图案,我见过。”   池青最近见过的人就没几个。   他一说,解临立马反应过来是谁了:“你是说……”   他俩倒是都懂了,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谁啊?”   -   与此同时,任琴中午午休,偷偷溜去边上便利店找想喻岚聊聊天。   “欢迎光临——”门内一位有些微胖的女生笑着说。   站在收银台的人显然不是喻岚。   任琴:“你好,喻岚今天不值班吗?”   微胖女生笑容垮下来,脸色不太好地说:“……你找她啊。”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本来是她的班,结果到了早上营业时间人也没来,联系又联系不上,店长临时把我叫回来替班的,本来我今天还约了人……”   女生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本来应该是她的休息日,却被拉来上班,难免不太高兴。   她说完又问任琴:“你是她朋友?那你能联系上她吗?”   任琴觉得有些奇怪,她摇摇头:“我给她发过消息,今天还没回呢,所以才过来看看。”   任琴说完,视线落在微胖女生的手机壳上:“哎,你这个手机壳和岚岚的很像。”   喻岚心灵手巧,手机壳是自己用软陶做出来的,给自己的软陶DIY手机壳捏了一个惟妙惟肖的黄色维尼熊,喻岚之前和她说过,把软陶放进烤箱里加热之后再拿出来就和外面买到的手感相差无几了。   微胖女生说:“这个手机壳是她之前送给我的。”   任琴多看了那个软陶手机壳一眼:“下次我也要她送我一个。”   -   “喻岚。”   池青说出这个名字之后又解释道:“前几天见过一面,她来我家接猫。”   季鸣锐之前说过这只猫倒了八辈子霉才落到池青手里。   没想到转手刚去新家没多久,新主人又出了意外。   季鸣锐猛地站起来,掏出手机给负责火灾案的人员打电话,在电话接通之前,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是她吗?哪个兰,兰花的兰?”   “山风岚。”   有了目标人物之后,再去验证死者身份就方便得多。   在季鸣锐打电话的中途,解临却忽然放下了筷子。   “你觉得……咱们华南市,姓喻的人多吗?”   “高一一班那个学生也姓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不是叫喻扬。”   -   中午这个时间段学校里外出吃饭的学生很多,民警仍跟着两名可能和案件相关的男生。   柏志行烦不胜烦:“不是说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就不会再跟着我了吗?警察怎么也骗人?”   便衣民警:“在一些必要情况下,可以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柏志行:“……”   两人沿着学校外面的小路,走进一家网吧。   便衣民警:“你又要翘课?”   柏志行:“不然没地方去啊,上课没意思,虽然现在上网吧也没什么意思了,但是两害取其轻,相比之下还是上网好一点。”   便衣民警:“……”   另一边,跟着喻扬的民警心情显然不错。   喻扬一口一个警察叔叔:“警察叔叔,你们中午吃饭怎么解决?您要是得一直跟着我的话,我现在找家餐馆,咱们一起吃?”   民警笑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男孩子:“没事,我们吃点面包什么的就行了,你不是还要回家看看你姐姐吗?说她一直没回你消息。午休时间就半小时,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再说了,我也不是很饿。”   喻扬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因为打球出汗所以换了一身衣服,样貌开朗:“行,那就辛苦您了。”   “你姐姐多大了?”   “她比我大三岁。”   “……”   两人一路说着,从公交车上下来之后,走过一条街就是喻扬居住的小区。   喻扬回到家,打开灯,喊:“姐?”   他又推开卧室门,喊了一声:“姐——?姐,你在吗?”   然而房间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浅色被子被铺得整整齐齐,一点被人睡过的痕迹都没有,化妆桌上的化妆品零零碎碎摆在桌子上。   只有一只猫从化妆桌底下走出来,轻轻地“喵”了好几声。   它的食盆是空的,没有人给它倒猫粮。   喻扬站在房门口,感觉到右眼皮不受控制地挑了一下。 第106章 长裙   这顿午饭谁都没吃完,季鸣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秒时间狠命往嘴里扒拉一大口饭,然后拿起桌边的手机和钥匙串就往食堂外面跑:“!@#¥%……!¥!”   他嘴里饭装得太满,谁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姜宇和苏晓兰紧随其后:“你能不能把饭咽下去再说话?”   “*……%@!”   解临不紧不慢跟在队伍最后,问池青:“他在说什么?”   池青为难地说:“就算我有读心术,也很难读一些非人类的语言。”   季鸣锐跑出去两百多米才把话说得清楚一些,用人话说:“我说我想起来了——喻扬资料上显示他还有个姐姐!”   “……他姐姐跟他同姓,而且是个哑巴!”   讨论室里,墙边竖着一块大白板,白板上贴着所有涉案人员的头像。   最上面是三名死者的学生证复印件。   从三名死者开始,往下用树状图分类和他们有关系的人员,喻扬就在这些人里。   喻扬的学生证件照上,少年模样端正,清爽利落,笑的时候还有一点浅浅的梨涡。   老实说,喻扬在整起案子里并不显眼。   他和三名死者从高一下学期开始就没有了交集。   成绩好,性格好。   前高一一班所有同学提到他都说他在班里人气很高,连老师也都对他赞不绝口。   如果这是一起仇杀,他完全不符合被害特征。   不多时,一名刑警拿着一叠文件风风火火地推开门进来:“检验结果出来了,死者确实是你们说的人。”   “喻岚,就是她,DNA检测结果对上了。”   谁也没想到,一起移交给其他小区调查的、看似独立的火灾案,会以这种方式和他们手头上这起弘海的案子扯上关系。   “看来火灾和这起案子有关,”解临接过那叠文件,文件第一页,照片那双熟悉又澄澈的大眼睛对着他,“……只不过,为什么出事的不是喻扬,而会是她?”   关系人员表上,错综复杂的树状图又叉出去一条分支,喻扬边上有一条线连着喻岚的照片。   边上标注上“火灾”二字。   喻岚的照片拍得很好看,和真人相差无几,照片上的女孩子浅笑着。   池青把照片上的脸和那天拉开门,在门口温柔地伸手摸猫的女生对上,两张脸穿越时空重叠在一起,但是他很难将这张脸和事故照片上焦黑的人脸对应起来。   他清楚记得,那天他摸那只猫的时候,喻岚看他时笑着弯起眉眼。   仔细想想,喻岚和喻扬长得其实挺像的,喻扬也长了一双大眼睛,只不过两个人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喻岚温柔,喻扬阳光。   池青的念头也落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会是她?”   季鸣锐沉着脸说:“这个问题可能得问问喻扬。”   -   喻扬回到家没看到喻岚,正准备给喻岚再打几通电话试试,然而刚划开手机就接到了一通电话,连向老师请假都没顾上,叫了车就往警局赶。   一路上他满脑子都在想“不可能的”,“不会的”。   我姐在上班,她今天应该在上班啊。   一定是误会。   肯定是误会,他们认错人了,我姐姐应该只是手机没电才联系不上人,她一定是去朋友家了。   喻扬下车的时候开了两次车门,第三次才抖着手将车门推开。   他浑浑噩噩地推开停尸房的门,隐约听到很多纷乱且嘈杂的声音,耳边有人告诉他说:“你做好心理准备……”   白色的布被掀开。   尽管他不想承认,尽管这具尸体已经烧得什么都看不出了,但是血缘有时候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在白布被掀开的一瞬间,他感受到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然后胸口开始发闷,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边上冰凉的铁盘上放着一堆用塑料膜封存着的物件,有一片烧焦了的衣服布料,还有烧得只剩下半了个的手机壳,已经不能再用的手机,包,以及口红……   喻扬呆愣在原地。   忽然有人从他身后拍了他一下,男人眼尾上挑,身上并没有穿警服:“这些东西,认得出吗?”   原来人到了这种时候,反而会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这是我姐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她攒了两个多月工资买的。”   尽管喻扬的手仍在不停颤抖。   “手机壳,也是她的,她自己做的,这个熊还是我帮她从烤箱里拿出来的……”   ……   喻扬说到这里,才终于避无可避地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哽咽了一下,问:“她是……被火烧死的吗?”   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把火灾具体情况转告他,停尸间里几度陷入沉默,最后还是池青不带任何感情地开了口:“电线导致的火灾,被发现的时候门被反锁了,火势很大,消防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中。”   喻扬感觉脚下踩着的瓷砖地面像是在旋转一样。   这个时间,他应该和往常一样,坐在教室里上课。   他姐姐也该像平时那样,在店里上班,会给他发消息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让他好好听课。   眼前的画面像一场噩梦,让他如坠冰窖。   让他从冰窖里回过神来的,是映入眼帘的一双黑色手套,手套主人手里拎着一包纸巾,看起来他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给。”   喻扬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哭了。   眼前的画面也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池青原来不会做这种在他自己看来很多余的举动。   别人哭不哭,不会引起他任何情绪波动。   但是现在他却会把自己口袋里无比“珍贵”的纸巾递给对方。   或许是那天猫毛过于柔软。   或许是喻岚的那天眼神太温柔。   ……   池青没有多想,他问出一句想问了很久的问题:“你姐姐应该有男朋友吧?”   喻扬抹了一把眼泪:“什么?”   “没有,”喻扬摇摇头,不懂池青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姐姐因为说不了话,一直都不太敢和人打交道,大专没念完就出来工作了,爸妈走得早,都是姐姐带着我……她觉得自己这个情况不适合恋爱,一直没有谈过对象。”   池青细长的眉一点点拧了起来。   “连喜欢的人都没有吗?”   “没有,从来没有听我姐姐提起过。”   喻岚是一个很简单的姑娘,一直以来都和外界有交流上的困难,所以潜意识里会自卑,甚至胆怯,即使她表现得再如何温和,也改变不了平时走到哪儿都是一个边缘人物的宿命。   她其实比喻扬大不了几岁,今年才刚23岁,已经工作了几年。   喻家家庭过得并不富裕,在喻父意外走了之后,家里就只剩下一套房和留下的少许存款,喻岚便提前出来工作。   喻岚长得好看,一双大眼睛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只是当她害羞微笑着作手语的时候,那些人都犹豫了,原本想加微信的手又缩了回去,最后只说:“……结账吧。”   喻岚并不在意,她和喻扬说过,自己暂时不想恋爱,就希望他能好好的,到时候考上理想的大学。   喻扬说:“我姐要是有男朋友,我不会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她特意穿着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也没有从尸体身上找到外套的痕迹,说明她只穿了一条裙子就出了门。”   池青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几人的衣着:“现在这个天气,还没有暖到穿裙子的程度。”   “而且事发大厦离电影院很近。”   现场几人。   有怕冷穿厚大衣的,苏晓兰甚至还在穿加绒裤。姜宇撩起自己身上那件制服外套,看了眼自己衣服里的大红色保暖内衣。   季鸣锐:“你这内衣颜色够奔放的。”   姜宇解释:“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   总之不论男女,他们穿得都挺厚实的。   气温虽然回暖,毕竟没有真正进入春季,单穿一条裙子出门,肯定会冻死。   池青和解临是在场所有人里最不怕冷的两个了,还在热恋期的两个人每天出门之前还是会挑一挑衣服,甚至不动声色打探对方会穿什么颜色。   今天两人就穿得跟黑白双煞似的,池青难得穿了一件白色毛衣,但是没能将他整个人衬得暖起来,反倒冷得像一捧雪。   这件衣服还是新买的。   因为解临某次无意提了一句:“你衣服都这么黑的吗?没有别的式样?”   当天晚上池青鬼使神差点开网购软件,看了半天其他颜色的毛衣和外套。   季鸣锐除了感慨姜宇的奔放内衣以外,还感慨于池青敏锐的观察力:“我认识你那么久……你总算有一次透过证据,观察到了本质。”   池青是那种,能找出所有线索之间的关联,但仍然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的类型。   这要是隔在以前,池青最多能注意到“天那么冷穿那么少”这个细节,但是绝对不会有后半句,就算有,很可能也是一句:哦,她可能不怕冷吧。   而喻扬愣在边上消化池青的话消化了很久。   最后他说:“我姐真的没有男朋友,她身边压根就没有什么男生,但是……那天上映的电影,她确实期待了很久。” 第107章 关联   “恋爱?没有听她说过。”微胖便利店女孩面对推门而入的警察,傻了眼。   “没有吧……我不太清楚,没听她说过自己有男朋友。”   接近傍晚,任琴正准备下班,也傻了。   她看着最后推门走进来的两位楼下邻居,心底浮现一个猜测,她捏着抹布问:“她……是不是……出事了?”   对任琴来说,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进警局。   两次体验都不太好。   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坐在这把普通的木质座椅上,就意味着有人死去,她压下过快的心跳说:“因为交流不方便的原因,岚岚平时话并不多,我和她聊天有时候都得靠打字,她会把要说的话打在手机备忘录里。”   “她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孩子,也是我来到华南市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   “她昨天调休,跟我说过一嘴自己要去看电影,表现得特别开心,那部电影时隔好几年才重映,她和所有影迷一样,一直都在等。”   喻岚的朋友圈很简单,朋友,同事,弟弟,问了一圈下来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那天是要和谁约会。   那个人神秘地隐匿着自己的踪迹。   喻岚的死,让这起本来就难以猜测凶手的案子变得更加复杂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和喻扬之间的关系,没人会觉得这起案子和弘海的案子有什么区别。   也有其他组刑警对此表达出异议:“就算火灾死者是弘海学生的姐姐,也不能说明和弘海的案子有关联吧?他们怎么想也没有什么必要关系,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你们这都只是主观猜测!”   此时已经是深夜。   忙碌一天过后,池青和解临两人准备回去了。   外面风大,风声不止。   解临把身上那件外套盖在池青肩上,推开门时听到这么一句异议,解临搭在玻璃门上的手顿了顿。   这名刑警他有印象。   当初开圆桌会议,讨论能不能让他回警局的时候,他第一个不同意。   “查案子不是靠感觉,就算你再怎么能揣测凶手的心理——”   刑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总之没有证据,凶手甚至都没有杀人动机,死者特征也不尽相同,我认为火灾案只是一起意外,不该并案调查。”   边上的苏晓兰感觉话题不太对,扯了扯刑警的衣袖:“很晚了,下班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解临回过头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面部表情,他的表情和平时无异,池青发现这人除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不太一样,平时不管是真的和人打招呼、还是从床底爬出来对凶手露个面,甚至是踩着油门往上撞的时候都是同样的表情——他总是笑着,微挑的眉眼略微往下弯。   “谁说没有证据?”解临笑着说。   在所有人怔愣的间隙,解临指了指白墙上那几张人物关系照片,他分别在王远、靳鸿博、马晖以及喻岚身上点了点:“‘约会’就是这几名死者共同的特征。”   “——约会?”   “王远死前,发型是刚剃的;靳鸿博深夜从网吧出来,特意买了一条口香糖,”解临说,“至于马晖,他在厕所里是想把身上那套校服换下来,他里面还穿了一套衣服。”   马晖在厕所被发现的时候,裤子褪到一半,里面还穿了一条黑色裤子。   只是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因为天冷,所以才穿两层,并没有特别关注。   “喻岚就更不用说了,一看就是去赴约的,穿着会受冻的裙子,也带了补妆用的口红,这就是他们之间真正的关联——他们都是被人约出去杀死的。”   随着解临轻描淡写的话语。   几人眼前浮现出几段被切割的画面,每一名死者都占了其中的一个格子。   下课铃响,王远摸了摸新发型,避开其他同学往小树林里走。   马晖留到很晚,等其他人都走了之后,独自去厕所换衣服赴约。   靳鸿博在网吧里,百无聊赖地打游戏,时刻注意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然后在某一刻,他摘下耳机,起身在前台买了一条口香糖,走了出去。   ……   最后是喻岚。   女生满怀期待地,走进电影院附近的大厦里。   是谁,用什么样的手段,把他们全都引了出去?   解临说话的时候没有表露出其他情绪,池青也没有摘下手套去碰他的手,但是直觉告诉他,解临这会儿应该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温和”。   毕竟当初在电影院里,解临就是像现在这样一面笑眯眯让边上的人小心点,心里却说了那么一句带着点戾气的话。   所以就算解临载着他一路开车回去,车速都和往常一样。   池青还是觉得……他心情不是很好。   池青从来没安慰过人,半晌,问了一句:“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冰箱里还有几块牛排。”   解临心情不好归心情不好,却不想影响他:“没事儿,回去点个外卖就行。”   “毕竟你下厨太麻烦,”解临说,“用什么东西之前都要消毒,还得擦一遍。”   池青:“……”   解临:“等吃上都快成夜宵了。”   最后解临送他进门,俯身靠近池青,把披在他肩上那件外套拿下去,挂在臂弯里之后,又顺势低下头在池青额前吻了一下:“早点睡,晚安。”   池青在家收拾完,洗过澡,在推开卧室门的前一刻,他收回了手。   解临没开灯,坐在漆黑一片的书房里。   他自己也拿不准那些黑色情绪会在什么时候翻涌上来,又在什么时候褪去。   自从恢复顾问一职之后,身边的质疑声就没有断过。   他习惯了独自一人同黑暗拉扯。   正当解临缓缓阖上眼,试图回想凶手杀人时带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时,熟悉的敲门声又将他拉回现实。   池青敲完门之后,输入那串熟悉的、和绑架案当天一样的密码,开门进了房间:“我进来了。”   也只有池青对这片不开灯的环境十分适应,并且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顺着过道,走到书房门口,隔着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解临对望了一会儿。   虽然环境很黑,但他俩还是能捕捉到对方的瞳孔。   半晌,解临问:“怎么过来了。”   池青又往前走了几步。   解临闻到他身上传过来的沐浴露味儿。   他听见池青的声音说:“我来……再试试。”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个“试”指什么。   池青在自己那屋都睡不着,换了地方之后更睡不着。   解临的房间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陌生。   睡不着就容易做些别的事,解临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他衣服里,沿着男人清瘦的脊骨缓缓攀爬着。   解临:“既然我睡不着,你也睡不着……不如帮你治疗一会儿。”   池青:“你这是帮我?”   解临道貌岸然地说:“嗯,帮你,你没发现你现在都不怎么僵硬了吗?”   “……”   “我再往下一点?”   池青很想把被子往上拉,盖住脸。   解临手指上那枚指环冰冰凉凉地贴在他后腰上,和男人指腹的温度截然不同。   解临也没有继续欺负他,过了一会儿,把手抽回去之后说:“你大晚上跑过来,就只是跟我试试?”   池青鼻尖抵在被子边缘男人不抽烟,被子上是洗涤剂混着点他平时惯用的香水味,柔软的像是被拥抱着似的:“不是,就是看你不太开心,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太开心了。”   解临微愣。   他很确定他从警局到现在,没碰池青的手。   池青第一次像是真的有读心术的样子,在他愣神的时候又补了一句:“明明没碰到你手,但就是觉得……你现在不开心。”   解临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个不在意别人心情。   也读不懂其他情绪的人,因为在意,所以在努力捕捉着他的心情。   解临看着池青的眼睛,心说再看怕是要被他吸进去了,于是忽然抬了手,把盖在池青鼻梁处的被子又往上扯,直接盖住了他的眼睛。   解临低声说:“给你个机会,现在就睡,不然你今晚很可能睡不了。”   这回池青倒是闭着眼,过去差不多半小时就睡着了。   次日,两人照常去总局办案,这天天气不错,就是出门晚了一会儿,早高峰堵得很,车流好不容易分散开,拐进离光远中学约莫三公里近的街道时,池青看到路边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等一下,”池青看着后视镜说,“那是不是苏警官?”   苏晓兰顶着太阳,在路边查看自己那辆车,苏晓博抱着英语词汇手册蹲在路边:“姑姑,我上学都快迟到了,车还能不能开了?”   苏晓兰:“你打车去吧,这车估计是零件故障,我得打电话让人把车拖走……”   她话音刚落,听到一声车喇叭声。   转过头,身侧那辆车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阴郁的脸:“需要帮忙吗。”   苏晓博熟门熟路地上了车。   他的英语词汇手册还停留在第一页。   池青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了:“你能不能换一页背。”   苏晓博:“我这页还没背完。”   池青很好奇:“你入学的时候检测过智商吗?”   苏晓博:“……”   行驶中,路过一家学校附近的电影院。   电影院店面不大,重映的经典电影宣传海报立在门口。   那句‘这辈子一定要带喜欢的人看一次’观众自发的宣传语被出品方搬用,直接挂在宣传海报上。   池青瞥了一眼。   苏晓博在后座叽叽喳喳地说自己只是偏科,不是弱智。   池青:“如果一个人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出的人跟你说自己偏科,只是数学略有些薄弱,你怎么看。”   苏晓博一噎,继而说:“你不能这样打比喻,我会背26个英文字母!”   池青“哦”看一声:“你这显而易见的智商,也确实没有什么去检测的必要。”   解临听他们吵架听得乐不可支。   苏晓博气势弱下去,但还是喋喋不休地说:“那我背不进去也是有原因的,我最近很难过,我和我女朋友分手了。”   解临挑眉:“你还有女朋友啊,你们学校管那么严,老师不抓?”   苏晓博:“当然不可能在学校谈了,就是……网上打游戏认识的。”   他说到这里又说:“你可不能告诉我姑姑啊,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小秘密。”   苏晓博又唉声叹气:“因为我最近都忙着学习,没有时间和她聊天,我们的感情就淡了,前几天上线的时候,她跟我提了分手。”   苏晓博偷偷早恋,所以才一直抱着手机。   自从差生杀人魔传闻出现之后,他专心学习,却不料惨遭分手。   这位高中男生的烦恼,也是挺别具一格的。   解临本该揶揄他几句,但是他却踩了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网恋?” 第108章 网络   提到因为学习而被迫分手的前女友,苏晓博显得很是悲伤:“唉,网恋怎么了,很奇怪吗,现在网络那么发达,想认识人又不一定要在现实里接触,网上冲浪干点啥都能认识新朋友……难道你们还歧视网恋吗。”   池青在解临重复“网恋”这两个字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一直以来都在学校范围内锁定凶手,却忘了最关键的一环。   凶手不一定是弘海六中的人。   换句话说,凶手完全可能通过其他途径来认识死者。   喻岚的死就是一个例子。   喻岚和学校隔得太远,即使她的身份是喻扬的姐姐——这么一个平时怎么想也不会和别人起纷争的女孩子,没有被杀的理由。   而且那天给喻扬做问讯时,他们进行过这样一番对话。   ——“你姐姐认识你班上的同学吗?或者是以前的班级。”   ——“我姐姐不认识我的同学,当然,我非常肯定,她和人沟通起来很困难,所以除了工作以外,其他时间都尽量避免和别人接触,我经常开玩笑说她是‘社恐’。”   ——“那平时如果有同学来你家呢?”   ——“我姐姐会提前收拾好家里,然后去书店看书,等我同学走了她才会回来。”   “叔叔你们太老土了!”   苏晓博还以为他们就是觉得网恋很奇怪,他必须为网恋正名,又说:“身边能遇到的人就这么点,无非就是因为大家刚好上一个学校,或者家住同一个小区罢了,但是在网上你可以认识五湖西海的人,扩大寻找缘分的范围,这不就更容易遇到真爱了吗!”   解临和池青待久了,也不总是捡好话说,偶尔跟着刻薄一句:“所以你就是在学校里不怎么受欢迎呗。”   苏晓博红了脸:“是没有遇到!没有遇到!”   解临:“行吧,反正我不是很懂你们这些在网络上找对象的人,毕竟我对象不需要在网上找。”   苏晓博:“……”   解临心说这小孩怎么这么不上道呢:“你就不问问我对象是谁?”   “我上学要迟到了叔叔们,”苏晓博不想继续这个耻辱话题,“明天还要考试,我心理压力已经很大了,能不要摧残我了吗,我觉得我这回可能还是倒数第一。”   池青:“你可以对自己更有自信一些,以你这个词汇手册第一页都没背下来的水平,不是可能,是肯定。”   苏晓博是一刻也不想在这辆车上待下去了。   车行驶到光远学校门口。   光远的校服和弘海不一样,浅色系校服看起来格外清新,学生们井然有序地背着书包入校。   解临看着苏晓博慌慌张张把手机藏进衣兜里走进校门的动作,缓缓将车窗摇上去,车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分析道:“喻岚不善和人交际。”   “这里面或多或少存着几分自卑,自卑自己不能说话,面对弟弟同学的时候害怕异样的眼光,也怕如果她出现的话,学校里的人对她弟弟产生议论。”毕竟学校里那些无聊的八卦传播的速度比网络还快,不需要多大的事儿,一句“哎你们知道吗喻扬的姐姐居然是个哑巴”就在年级里火速传开了。   池青顺着说了结论:“所以她不可能去结识弘海学校里的人。”   解临:“凶手行事有序,不是冲动杀人,也不是激情犯罪,能连杀几个人还不留下任何线索,他(她)精心部署过,而且如果凶手不是蒋依芸的话,说明一直在把嫌疑往蒋依芸身上引,既然这样,他(她)何必要动喻岚?”   这不合逻辑。   喻岚的确是这个案子里最“不合逻辑”相关人物。   ……   两人清楚地意识到。   这种看似不合逻辑的地方,或许,也是凶手留下的最大破绽。   “这些问题等抓到凶手就知道了,不过苏晓博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路,这个案子还有需要排查的地方,”解临最后说,“——网上。”   -   “网上?”   听到这两个字,小组其他成员都愣住了。   解临抬手解开两颗袖扣,走到白板前,在几张案发照片上拿圈了一下:“每名死者被发现时,身上都带着手机——王远、靳鸿博、马晖、喻岚。”   “手机在日常生活里,太普遍了,几乎不会有人不带着手机出门,所以之前一直没有注意过。但是仔细想想,这三名学生,不好好听课,上课的时候只能玩手机,他们的网络世界比普通高中生丰富的多。”   “那喻岚呢?”有人提问。   池青坐在底下,冷声代替解临回答:“喻岚说不了话,她平时和人的沟通,全靠打字。”   话说到这里,其他人恍然大悟。   除了“约会”这个特征以外,他们三个人还有这样一种共同特征——那就是网络在他们生活里占很大一部分比重。   他们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季鸣锐他们忙着工作,觉都不够睡了,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出去结识网友。   池青更是从拿到手机那一刻开始,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一律当黑名单用户处理。   季鸣锐捏着笔说:“这么说来……手机确实很关键,我们得对他们的网络好友进行排查,看看有没有共同好友。”   小组五人很快向上头申请,拿到了电脑室的钥匙。   电脑室里有三排电脑,他们可以直接开始进行排查工作。   季鸣锐、解临和池青负责排查好友列表,排查的时候肯定不能直接问,得开个微聊小号不动声色打探。剩下的人负责扫游戏和手机里的其他社交软件。   一般来说,在网络社交里,不管前期在哪儿认识的,想发展成长期网友,最后肯定会转战微聊。   所以他们三人的任务最繁重。   池青拿到分配给他的小号之后沉默了一会儿。   为降低对面的警惕,他拿到的小号是个女号,头像长发飘飘的,年龄一栏写着17岁。   这一整天他们小组成了一个网络冲浪小组。   季鸣锐很快加上一个王远列表里的好友,隐匿真实身份聊了十几分钟:“靠,这人是个卖答案的!王远也是个人才啊,都花钱买答案了考试还考那么差,这卖答案的说他卖的答案百分百准确,但是王远填答题卡的时候没按照答题卡顺序填,完了还给其他人共享,结果三个人全都垫底,还找这卖答案的闹了一回,卖答案这人特别无语。”   解临更快,男人散漫地躲在电脑后面伸展了一下手指,说:“我这边几个,一个是游戏代练,两个游戏好友。”   季鸣锐:“你怎么那么快?”   他看了眼时间:“这才过去十几分钟啊……”   解临:“同时聊三个人很难吗?”   ……   这什么海王发言。   解临又补充一句:“咳,他们还想跟我加好友,不过我都拒绝了。”   这句话是对着池青说的。   上回就因为他跟那名高二教师多说了几句,这人就醋成这样。   他说完又问:“你聊得怎么样了。”   解临留意到池青那边好像没什么动静。   他对象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然后又停了,隔一会儿,才又接着敲几下。   频率低得惊人。   池青沉默了一会儿问:“聊到一半消息发不出去,显示对方还不是您的好友是什么意思?”   解临:“拉黑通知。”   “哦,”池青面无表情地说,“那我被拉黑了。”   “……”   解临的位置在他对面,闻言挑了挑眉,他起身走过去,站在池青身后,一只手撑在桌上,俯身看电脑屏幕的时候下巴再低下去一点就能碰到池青的头顶。   “我看看你都聊了什么。”   池青电脑屏幕上开了三四个聊天对话框。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和解临一样会聊天,纯粹是每一场对话都结束得太快所以才会开出来那么多。   每一个对话框都没有聊超过三句。   对面:你是?   池青:是谁跟你没关系。   对面:?   另一个比较活泼一些,看头像是个女孩子,发过来一个软绵绵的表情包:嗨!你好呀,这里是小悦2333   池青作为一个网络冲浪经验为零的人问:小悦2333?   女孩子这时还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嗯嗯。   池青对着这个“嗯嗯”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聊,只能打出去一句:为什么要在名字后面加数字,念起来不觉得奇怪吗。   女孩子:……   解临浏览完所有聊天界面,从喉咙里低低地笑出一声,然后没止住:“有你这么聊天的吗。”   他这句话一出,其他人放下手头的排查工作过来围观:“……嚯。”   季鸣锐:“你现在知道当初高中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要背着你建一个单独的班级群了吗,以往只有班主任能做到的事情,你也做到了。”   池青忍无可忍:“……你们很闲?”   几人起哄完继续回到位置上忙碌去了。   池青正打算去联系下一个,在搜索栏搜索账号的时候,电脑“嘀”了一声,红色感叹号跳了出来,有人添加他为好友。   池青扫了一眼,发现是个陌生账号。   账号名字很简洁,一个英文字母“L”。   直觉告诉池青这个“L”应该就是某人。   [你们已经是好友了,现在开始聊天吧!]   池青坐着,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对面男人漫不经心敲击键盘的手,手指骨节分明,银色戒指闪着冷光。   对面敲键盘的声音结束的同时,新好友发过来一条消息。   L:没事,用不着会跟别人聊天,跟我聊就行。 第109章 星星   解临那边很快完成任务之后,他干脆一门心思和池青开始聊天,装得像个刚认识的网友。   L:有对象了吗帅哥。   池青:有了。   L:帅吗?   池青:……   L:考不考虑多个男朋友?你看我怎么样。   这是演哪门子的精分戏码。   池青敲下一句:在考虑换个男朋友了。   L:……   两人在这边聊着,季鸣锐负责的“王远”令他大吃一惊:“我之前还说这些高中生社会关系过于简单,是我僭越了,这群高中生,网络世界丰富多彩啊。”   “什么扩列,cpdd,我查半天才找到是什么意思,好友列表加到了上限。”   他看着仿佛拉不到底的好友列表说:“做微商的也不过如此吧。”   “而且他女朋友还挺多,今天这个妹妹喊他野王哥哥,明天那个妹妹叫他上游戏保护自己,”季鸣锐叹为观止,“我们那会儿哪有这些啊,那买花费赠送的小手机,连滑盖都不是,开个小说阅读页面都费劲。”   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   而且池青任务进度很慢,但是一条路不通,就走另一条路。   他不像苏晓博,明明只能考倒数第一还非要死磕,是他他就直接缺考得了。   只要自己的名字不出现在最终的成绩单上,“差生杀人魔”杀谁跟他有关系吗?   当然这些话他没有跟苏晓博说过。   池青想到那段“消失的视频”,既然视频能被人删除,那么这些人的好友列表很有可能也被清理过。通过网络认识并联系这几名死者,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一定会删除自己的社交账号。   池青干脆放弃和那些没办法沟通的网友,在漫游记录里搜索关键词。   “喜欢”、“她”、“女朋友”……   他负责的账号是马晖,在马晖常联系的游戏好友里,还真找到了几条关于“她”的聊天记录。   -她今天有病,我明明没迟到非说我迟到了,操。   联系前后记录,这条说的是蒋依芸。   -她说的?   -她怎么那么多事儿。   ……   去掉这些明显无关的“她”,剩下两条内容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她说喜欢我。   这段的前后聊天记录是这样的:   马晖:啊啊啊啊啊   好友:你怎么了?你老师又使什么幺蛾子了?   马晖:不是,我现在很激动,你让我组织一下语言。   好友:???   马晖:她说喜欢我!   马晖: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这就要有女朋友了?!   马晖和野王哥哥“王远”不同,他长得矮小,平时没有女生愿意多和他说话,在网络上他也不怎么会和那些软妹聊天,主要还是因为游戏水平一般,皮肤送了不少,女朋友是一个也没处上。   聊天记录时间在案发前一个月。   好友:就你之前在游戏里认识那个?   好友:你游戏玩的那么烂都能碰到妹子,属于我的春天到底什么时候来?   马晖:我要是直接答应是不是显得太掉价了,要不要晾晾她?   好友:别晾跑了。   马晖:不会的,她那么喜欢我,她说就喜欢我在游戏里拼尽全力的样子,让她特别有安全感,她还说我跟她认识的其他人一点都不一样。   ……   池青看到一半,L的消息又来了。   L:你已经十分钟没有理我了。   下一句。   L:你还真在考虑换人?   池青把聊天截图截下来发了过去。   池青:看看这个。   对面的L沉默很久,男人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几分钟后,他也发过来一段类似的聊天记录。   靳鸿博:我惹她生气了。   好友:冷着呗,给她脸了。   靳鸿博:滚,冷什么冷,我肯定得去哄啊。   靳鸿博:说真的,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像她那样,生气我还觉得可爱。   这段话的聊天时间也在一个月前。   在近一个月里,这两个人和要好的朋友聊天时,都出现了一个“她”。   L:情商挺高的。   L:是个钓鱼高手。   改变排查思路之后,季鸣锐那边的发展依旧非常迟缓:“人太多了,这个王远,是个海王,他的每句‘她’都指向不同的女孩子。”   池青:“……”   解临:“……”   最后池青提醒:“找最近一个月的。”   季鸣锐:“糖糖?绵绵?小柔?”   解临缩小范围:“哪个对他来说最特别?对方既然是有目的接近,肯定会让他觉得自己是特别的那个,找已经不在好友列表里,但一个月内被频繁提及过的。”   这样目标就被缩小很多。   季鸣锐锁定在被提及最多的一个名字上:糖糖。   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在列表里找不到备注为糖糖的人,扫了一圈,从聊天记录里看,其他“妹妹”也都各有姓名。   这个发现很重要。   案件调查有了新方向。   “在同一时间段,他们三个人都遇到了一个出现在网络上并且对他们很有好感的女生,如果是巧合,出现的时机也未免太巧。”   白板上,几名死者照片右下角又拖出去一个箭头。   解临指间夹着一根黑色记号笔,在空白的地方写下“网友”两个字。   今天天气并不好,是个阴天,他们会议间朝向还不是朝南的,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户打在解临身上:“而且这几个女生无一例外,都从死者的社交列表里消失了。”   一个两个还能解释成巧合,三名死者都这样,这就说不过去。   他们找不到账号,也找不到账号背后的人。   他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出一个月前——或者更早一点,三名高中生在课堂上像往常一样玩着游戏、或是把手机藏在桌肚里看电影、和朋友在社交软件上扯皮。   蒋依芸在课堂上上着课,她对后排那几名问题男生一点办法也没有,移开眼,装作看不见。   “嘀”地一声。   在某个时刻,陌生的社交账号申请添加他们为好友。   [你们已经是好友了,现在开始聊天吧。]   教室里,阳光照射进来,网络那端的陌生人总是让人倍感神秘。   他们随手发过去一句:   -你好。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段网络际遇意味着什么。   会议室里一度陷入一片宁静。   池青眼眸一直低垂着,忽然问出一句话:“那喻岚呢?”   “是啊,这些人都是男学生,”季鸣锐说,“喻岚那边呢?凶手是怎么接近她的?我们刚才在她聊天记录里找了那么久,她根本没有提到过认识的新网友,没有小女生加她,别说女孩子了,就没有陌生人。”   苏晓兰:“是啊,凶手不可能删得那么干净,列表里所有好友的漫游记录都还在,喻岚为什么从没和自己朋友提过?”   喻岚总是和其他三人的受害逻辑格格不入。   人物关系图上,喻岚照片右下角拖出去的那个箭头指向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喻岚虽然喜欢上网,但也纯粹只是因为她这样的情况打字不方便,她的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一样简单,最近和朋友的聊天记录里都是自己新养的那只猫,她给那只猫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小星星。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内容。   池青记得那只猫的眼睛确实亮得像星星在闪烁一样。   -   “小星星……”   喻扬放学推开家门,他单肩背着书包,进门之后把书包扔在玄关那边,对着趴在门口的猫说,“吃饭了。”   喻扬情绪并不好,他每天还是去上课,但只是浑浑噩噩地在教室里坐着,老师讲了什么、讲到了哪儿,他都浑然不知。本来要组织组织体育课活动,他沉默片刻说:“老师你换人吧,我没办法继续当班委了。”   喻扬身边就只剩下喻岚一个亲人。   身边亲近的人都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他,他强撑着回到家,给猫的食盆里倒上猫粮。   猫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喻扬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哪怕现在还饿着,也没有去吃碗里的猫粮,它用脑袋在喻扬裤腿处蹭了蹭:“喵……”   喻扬在这间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彻底崩溃了。   他缓缓蹲下身,眼泪直直地砸落在地上,喃喃低语:“这是不是一场梦啊?”   “喵……。”   “你知道她是要去见谁吗?”喻扬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不然他怎么会想到要去问一只没办法说话的猫,“怪我,她跟我说明天约了朋友要出门的时候我应该问清楚的,问清楚到底是谁。”   “她的朋友就那么几个,每个都不是,她是要去见谁啊?你知道吗?你能不能告诉我?”   喻扬和猫静静地对视了许久。   最后他垂下头:“算了。”   喻扬脖颈低垂着,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喻岚,为什么会是……为什么……   他想到这,猫忽然又“喵”了一声。   只是这声“喵”跟刚才相比有些含糊,像是嘴里咬着什么东西。   喻扬缓缓抬起头,发现那只猫正费劲地从喻岚书桌底下的储物箱里胡乱扒拉,嘴里死死咬着一个透明的盒子不放,盒子上系着丝带,丝带很快散开,最后透明盒子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散落一地的是五颜六色的纸星星。   是那种女孩子惯爱折的小东西。   喻扬看了一眼,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心悸了一下,然后鬼使神差地捡起一颗离他最近的纸星星,沿着折纸的痕迹将那颗纸星星缓缓拆开。   上面写着一行熟悉的字。   喻岚清秀的字迹在上面写了一句:他这两天都没有回我消息,我很担心他。 第110章 账号   躺在桌上那张被喻扬拆开的纸星星是蓝色的,因为被人紧紧攥在手心里,折痕已经变得凌乱模糊。包括上面的字迹也是。   “这是你姐姐的字迹?”   “是。”   “你以前见过这些……纸星星吗?”   “没有,我上高中之后就很少进她房间了。”   “……”   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纸星星已经被喻扬捡了起来,重新装进透明盒子里,如果不是那只猫忽然把盒子扒拉出来,就算事后他整理起喻岚的遗物,也不会留意到这些纸星星里居然还写了东西。   池青和解临两人本来都准备下班了,结果总局会议室里电话响起,喻扬卡顿的声音说着:“我、我找到了……一样东西,可能和我姐姐的死有关。”   “那是一盒……纸星星。”   池青一进门,那只猫闻到味道似的立马从屋里窜出来,一溜烟窜到他脚边,只不过这位昔日的临时主人并没有给它眼神。倒是边上那位讨人厌的蹲下身想摸它的脑袋,讨人厌的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又见面了,小猫咪,最近还好吗,看你是不是瘦了点。”   阔别多日,喻岚死后家里基本上没什么人,那只猫也就不介意解临靠它那么近这件事了。   那只猫分给解临一点眼神,敷衍了一下:“……喵。”   下一秒,解临拎着它,让它的爪子离开池青裤腿:“蹭一下就行了,别蹭了。”   边上,苏晓兰他们把透明盒子里的星星都倒出来,数了数:“一共一百零八颗,颜色是随机的,一共七种颜色,一周七天,估计一天换一个颜色。”   “颜色倒是不重要,”解临蹲在门口像是来逗猫的,整个人状态很松散,给人感觉他压根没在听房里的动静,然而在松开那只猫的同时下了一个结论,“看来那个人布局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早。”   一百零八颗。   每一颗都代表一天的话,那个人和几名死者加上好友的时间在三个月以上。   “符合凶手作案的特征,行事缜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杀四个人,还能做到不留痕迹,没出任何纰漏,他为此准备过很久。弘海的放学时间,王远的课表,靳鸿博家庭情况、喜欢混迹网吧,甚至到马晖会去厕所换衣服这种细节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池青不得不承认。   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凶手产生了一丝好奇。   这份好奇来源于虚拟网络带来的距离。   嫌疑人不再是一个他可以试探着碰一碰对方手就能获取关键信息的人了,那个人隔着网络,没有具体的身份,没有任何信息,像一个摸不着的人。   苏晓兰不忍心让喻扬站在这里听他们做这些残忍的分析,试图让姜宇把他带去外面,但喻扬摇了摇头。   “我想听。”   “我得知道我姐是怎么死的。”   解临最后捏着一颗离他最近的纸星星说:“把这些纸都拆开吧。”   一百多颗纸星星,一个个拆开费了不少功夫。   这些星星拆开之后,一行行字迹便也随之展露在众人面前。   纸条上并没有特别明确的信息,只有一些闲言碎语。   -他很可爱。   -其实昨天晚上我好困呀,但还是强撑着一直没睡。   -我今天说的话太多了,他会不会觉得我很烦?其实我平时不这样的。   -他说想听我的声音,不敢告诉他我不能说话。   ……   还有两张纸条时间顺序估计紧挨着。   -他为什么不开心呢?   -想让他开心点。如果明天是个晴天,就把阳光拍下来给他看。   喻岚在社交账号上很少更新近况,不会发自拍,也鲜少发一些文字,她不善与人交际的毛病在网络上改善很多,但依旧不是个喜欢博取关注的人。   这些折成星星的纸条才是她真正的内心世界。   几个人合力拆纸条,苏晓兰拆到最后一颗,上面是一句很长的话。   -今天生日,许愿的话,就许愿……未来的某一天能够见他一面。   这句话的最后喻岚还用黑色水笔画了一个双手合十许愿的小表情。   这些纸条上的文字,小女生气十足,男生看了或许不会有太大触动,尤其是他们总局那位没有感情的,但是苏晓兰看了之后只感觉心底某一处柔软的地方被人戳了一下,戳得她又心软又难受。   只因为那个女生曾那么期待着,见他一面。   ……   她知道网络对面的人可能是个魔鬼吗?   不止苏晓兰这样想,解临也对那位看起来就没什么感情的人没什么信心。   他看了池青一眼:“能看懂吗。”   池青:“我难道不识字吗。”   “……”解临说,“你剧本都看得懂,也没见你把戏演好。”   池青拆纸星星的速度慢了一点。   解临没再逗他:“开玩笑的,生气了?”   池青却说:“虽然我不懂她有话为什么不直接说要写在这里藏起来,但我看得出她喜欢这个人。”   这位没有感情的即使恋爱后变得稍微正常了点,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难理解一些情绪,比如这种小女生的絮叨。   池青对纸条的内容不是很感兴趣,但是他能看出来,喻岚很喜欢这个“他”。   趁着季鸣锐他们在拍照取证,忙作一团的工夫,池青又说:“因为有些念头,我也有过。”   解临极少从池青嘴里听到过这种话。   印象里池青是直白过几次,但其他大部分时候依旧是那副“最好别跟我说话”的样子。   不过作为对象,他还是有一点特权,这个“别跟我说话”的气场没有那么强,弱化成“你跟我说话我就勉强回应回应你”这样子。   解临挺想听他接着说的:“比如说?”   池青手里拿的是那两张紧挨着的纸条,他把晴天替换成自己喜欢的天气:“如果明天是个阴天,想把雨拍给你看。”   “……”   一般来说阴天应该不会让人感到高兴。   解临还是很感动。   甚至感动到希望每天都是阴天。   解临正要说点什么,季鸣锐拿着手机挤进两人中间:“让让,我把你们这边的纸条拍一下,晚点还要交给斌哥。”   苏晓兰对着这些纸条,发出一句疑问:“这些纸条上写的都是‘他’,可是王远他们的聊天记录里,加他们的分明是女孩子,所以这个‘他’到底是男是女?”   是了。   网络上什么都可以作假。   身份,性别,年龄,职业。   ……   如果喻岚字条里的这个“他”和加王远他们的那个“她”是同一个人,那网络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男是女?   “会不会是蒋依芸?”姜宇问。   “不会,”池青说,“在这之前她的确有嫌疑,但她没有必要杀喻岚。”   解临:“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既然那么多证据都指向蒋依芸,却杀了这么个不可能指向蒋依芸的人。”   最后苏晓兰将这些纸仔仔细细叠起来装回盒子里。   几人准备回去再议之际,出门的时候发现那只猫安安静静地蹲坐在门口看他们。   喻扬最近已经精疲力尽,很难再分出精力来照顾这只喻岚生前领养的猫,他说:“池顾问,这只猫是前不久我姐从你家接过来的……现在我们家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这只猫我暂时没精力养了。”   池青和那只猫静静对视了一眼。   十分钟后,解临把猫砂盆扛进车里,车后备箱里装满了当初喻岚从池青家拎走的东西。   池青坐在副驾上,烟灰色猫包搁在他腿上,猫包里那只蠢猫把脸贴在凸起的玻璃罩上看着他,脸都被它自己贴变形了。   两拨人回家的方向不同,季鸣锐坐进车里,开车之前摇摇头,只想说:“这只猫可能不光上辈子造孽,它上上辈子可能也造孽了吧,居然要沦落到池青手里两次。”   -   “喵。”   猫一进池青家就熟门熟路地在客厅里转悠了一圈,它还记得池青的习惯,没有往他卧室里走。   在猫旧地重游巡视领地的时候,两人把东西搬回阳台。   然后池青摘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几根猫毛的手套,去洗了个手,想掏手机看一眼时间,看到喻扬发来的好友请求。   他们走前,喻扬借着猫的名义加了池青好友。   池青本来想说“跟你不熟,不加好友”,解临却帮他把手机递了过去,一眼看穿喻扬那点小心思:“不是真想加你好友,就是想第一时间知道案件进展,平时应该不会烦你。”   池青本来想随手点个通过。   然而他目光触及到喻扬社交账号ID的时候,蓦地愣住了。   解临在阳台喊:“它猫砂快用完了,记得买,算了,还是我买吧……”   他拍了拍手上的砂尘,看到池青站在洗手间门口走神:“看什么呢。”   解临目光顺着池青看过去,落在那一串熟悉的数字上。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他们对着喻岚的社交账号查了那么久,而喻扬的社交账号ID和喻岚的几乎一样。   喻岚的账号ID是yang0811。   他们查过,0811是喻扬的生日。   唯一不同的,是喻扬这个账号里面多了一个g:yangg0811。   就算两个人感情好,又是亲姐弟,喻岚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账号按照弟弟的名字 生日设置。   两人同时出声:   “他……”   “这个账号……”   为了印证这个让人惊讶的猜测,池青通过喻扬的好友请求之后,主动发过去一句话:你的账号名字和你姐姐的一样。   过几分钟,喻扬回复:啊,因为那个账号很久以前是我在用,我姐她工作之前也不怎么上网的,后来我初一的时候成绩下滑,为了学习就把账号给她,让她帮我每天登陆领经验……后来就直接给她用了,我又重新申请了一个。   对喻扬来说,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他根本没有多想。   但是池青和解临却意识到一直缠绕在案子上没办法解开的线,终于有了眉目。   为什么喻岚一直是一个逻辑之外的人物。   为什么所有事情本来看似很明朗,却混进了一个根本没有办法解释的受害者。   以及,为什么死的是喻岚。   另一边,季鸣锐还在开车,他先送苏晓兰回去。   苏晓兰家离得远,开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两人正聊着案情,电话忽然响起。   “喂?”   季鸣锐刚接起电话,就听到对面传来一句:“喻岚的死是意外。”   哪怕解临平时说话总是轻描淡写,但在这一刻,语气也压了下来,他紧接着说:“凶手找错人了。”   季鸣锐猛地踩下刹车,他和苏晓兰两个人都往前狠狠地撞了一下:“什么?!” 第111章 播报   电话对面,解临沉吟两秒,又抛出一句:“那个人性别是男的,也就是喻岚字条里的‘他’。”   季鸣锐大为震撼。   街上车流不息,他打着方向盘,把车从车流里拐出来停在路边:“你们连这都推出来了?”   刚才他们还在讨论这个男女问题,一点头绪都没有。   算命都没有这么快吧。   这回说话的人是池青,他兄弟冷冷淡淡地接过话:“如果对方以为这个社交账号使用者是喻扬,那么不管他是什么性别,他一定会用女生的身份添加喻岚为好友,但喻岚对那个人的代称却是‘他’。”   季鸣锐一下明白了。   在男生面前装女生没什么难度,但在女生面前装女生……兜得住吗?   尤其喻岚虽然话少,但心思细腻。   怕是识破了对方的真实性别,所以才在纸条里写下这么一个“他”。   “而且这样来看,喻岚为什么从来没有和其他朋友提过这个人,也就说得通了,”苏晓兰坐在副驾上,很容易代入喻岚的心境,听到这里插话道,“对方不知道这个账号现在是喻岚在用,他想‘撩’的人是喻扬,喻岚肯定会认为这是喻扬的老同学,一个喜欢喻扬的……男扮女的老同学,这个男孩子鼓起勇气来找喻扬,甚至用了女号。”   和那个“他”相关好友记录早已经清空删除。   但是他们不难脑补出两人刚加上好友时的情形。   对面:你好呀,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我们以前见过。   喻岚:啊?   对面:你打球的样子……很帅。   喻岚:啊……哦。谢谢。   然后很快,在关于“女生”的话题上,对面翻了车。   解临说:“没错,所以喻岚不好意思戳穿他,也不愿打击他这份勇气和伪装,她知道了他的秘密,很显然一开始也出于善意维系着这段关系,然后……她喜欢上了他。”   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姜宇刚到家没多久,他三观受到了洗礼:“是男的?男的开女号?还和这么多人谈恋爱?”   他说:“网恋果然恐怖,认识那么久,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大学那会儿我室友网恋,对方充其量是个照骗,见面发现比照片上胖50斤,这跟这起案子比起来,都不算诈骗,毕竟我室友认识的那个网友好歹是个女的。”   画面再切回教室,只不过这一次时间被定格在三个月前。   昏沉无聊的课堂上,读书声零散。   [你们已经是好友了,现在开始聊天吧。]   三个账号不同的“女孩子”发来一句娇滴滴的:哥哥你好。   然而在某个不知道地点的地方,手机散发出荧光,在那冷然的蓝色光线照射下,一只骨节分明的、男性特征明显的手在屏幕键盘上继续打着字:哥哥你刚才好厉害。   -我游戏玩的不好,你可以教教我吗?   打完这行字之后,他食指轻轻挪到发送键上,轻点了一下。   -   男扮女这个思路一旦打开,这个案件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画着人物关系图的白板上,喻岚的头像被另一张照片覆盖住,少年阳光朝气,和喻岚有几分像。   照片下面一行写着名字的地方,喻岚两个字被人用蓝色记号笔改成了喻扬——至此,这个案子不合逻辑的地方全都圆上了。   整张白板上,四名关键人物都是前高一(一)班的人。   从王远开始,到靳鸿博,马晖,再到本该死亡的喻扬。   这些关键人物让他们把目光再度聚焦在这个前高一(一班)身上。   季鸣锐改完名字之后说:“这个班级太奇怪了,肯定有事。”   在场所有人都感觉这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他们要找的嫌疑人,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络角色。   但越是困难,所有人就越是振奋。   “起码现在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性别,而且他肯定不是弘海校内的人,不然他不会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死的人不是喻扬……大家打起精神来,哪怕对面是一个网络幽灵,我们也得抓到他。”   但是要抓一个躲在网络后面的人,谈何容易。   所有小组重新编排,季鸣锐他们去弘海六中接着查高一一班。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教导主任看着来的那么多人,叹气道,“你们来再多次我也还是那些话。”   季鸣锐往教导主任面前一坐:“今天聊的内容肯定新鲜,我们今天聊聊喻扬。”   “喻扬?”   “对。”   教导主任沉思两秒:“喻扬是个好孩子,这件事情和他有关?应该不可能吧。”   “就是以前在高一一班,他也很有分寸,虽然和王远那几个人走得近,我记得当时高一组织篮球比赛,他们还是一组,不过王远他们犯什么事的时候喻扬从来不掺和。”   这就是季鸣锐想知道的。   如果是寻仇,喻扬到底和王远他们一起干了什么事?   “一次都没有吗?”   “没有,喻扬思想品德分很高,身上也没背过检讨,我记得很清楚,除了一开始成绩不太好……不过青少年,谁还没个叛逆期。”   季鸣锐心说这位教导主任可真是问什么什么不知道。   季鸣锐问到一半,收到两条来自解临的短信。   -别问教导主任。   -问班里同学。   季鸣锐:……   这人是在他身边插眼了吗。   季鸣锐往外走,给他们发短信问:你们现在在哪儿?   解临和池青没有跟他们一起走,明明两队人同时开车出去,然而车行驶过一条道路之后,解临那辆车从另一条道上拐了出去。   季鸣锐从车窗探出头去:“你们去哪儿?”   回应他的只有男人从车窗探出来的半只手,戴着戒指的手在空中冲他遥遥挥了一下。   “……”   季鸣锐这条消息发过去之后,没有得到回复。   姜宇在边上负责记录,探头过来看他:“回了什么?”   季鸣锐:“没回。”   姜宇失望地“哦”了一声。   “依你对你男神的了解,他会去干什么?”   姜宇想了想:“你真的觉得我能理解一个学生时代就开始办案的人的想法吗。”   前高一一班的同学如今都散落在各个班级,他们奔波半天,做了一大堆无用的记录。   “王远总是从后面拽我辫子。”   “他们逼着我给他们传答案,我发誓我真的传了,是他们太笨,抄答案也能抄错,我还被他们针对过一阵子。”   “他们那个小团体里,大家就跟喻扬关系好点,其他几个都不敢接近,也是喻扬人好,座位跟他们挨得近,对他们没什么偏见,有时候他们闹的过分了,喻扬会出来打圆场。”   “以前他们还欺负过许星州呢,许星州刚转学过来的时候说他看起来像个小姑娘,弱不禁风的,我们大家都不敢吱声,怕被针对,还是喻扬出来帮的忙。喻扬抱着球从后门进来,摁着王远脖子就把王远拉开了,说‘干什么,别离我们家小州州那么近’。”   “喻扬和许星州关系挺不错的,许星州不爱说话,喻扬很照顾他。”   “……”   记录本上,一段段话都是班级琐事。姜宇字迹漂亮,写得跟印刷体一样。   结束一天工作,在天快黑下去之前,两人才开着车往回走。   “他们晚上还要上晚自习,”季鸣锐开着车说,“现在学生也是不容易。”   暮色暗沉,天空已经变成很深的蓝色。   周围路人行迹匆匆,沿街路灯接着一盏亮起。   季鸣锐把手搭在车窗上,数着秒数等红灯过去,就在这时,道路左侧那块巨型屏幕忽然亮起,这家商场是华南市最高的建筑,建筑式样呈半圆形,外立面由无数个镜面屏幕切块组成,现在这些切块被人唤醒,在昏暗的街道上映出一片夺目的光。   这块屏幕上平时会播一些商业广告,谁的广告能在市中心这个地标上投放,说明这位明星有很高的商业价值。   估计要放广告了吧……   季鸣锐这样想着。   下一秒,屏幕上那片不断闪烁的白光暗下去。   接着,屏幕上出现熟悉的字样:华南新闻。   “嗨,大家好,我是华南新闻栏目主持人赵澜,今天我们要播报一则重要通知。”   季鸣锐:“……新闻???”   这么大一屏幕。   用来播新闻???   新闻台什么时候有这种排面了。   播报新闻的不光是这块大屏幕,季鸣锐这里那部车载电视也被强制连接到新闻频道,一张和外头屏幕上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车内,主持人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主持人继续道:“近日,我市出现四例恶性杀人事件。”   主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的视线似乎在看镜头以外的地方。   镜头以外,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正拿着一部手机,手机屏幕上有一行话。   但距离离得有点远,主持人又紧张,一时间没看清。   于是那只手不得不往前伸了一点。   季鸣锐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半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一眨眼的工夫,手套又消失在了屏幕里,这种戴手套的奇怪举动,像极了他某位认识多年的兄弟。   主持人照着念:“经调查,除了之前三名受害人以外,火灾案件受害人喻某也跟此次案件有关,警方通过走访,已初步锁定某位曾受三名受害者威胁的嫌疑人,目前还在搜集切实证据,案件会持续推进,市民不要惊慌,不听谣、不信谣,此前谣传的说话均为不实传闻,最后,也希望大家踊跃提供线索,协助警方早日破案……”   这个点,不论是在听电台的,在家里看电视的,还是在地铁上低头刷手机的,一定会收到这段新闻内容相关推送。   随处可见华南新闻台的影子。   由于谣言集中的范围在学校,华南市各所学校、每一间教室里那台小电视也罕见地开着,学生食堂里的屏幕比较大,平时总是滚动播放校训以及各种头悬梁锥刺股的奋斗型鸡汤。   整座城都是议论的声音。   池青站在播音室外面,从巨大的玻璃窗前往外看,整座城市都在他眼底。   季鸣锐坐在车里把这条播报拖回去又听了一遍。   心说他可算知道解临他们去干什么了。   喻某。   某位曾受三名受害者威胁的嫌疑人。   之前对火灾的报导不多,他们称死者是喻某,既没说谎,也能达到让凶手误以为这个喻某就是喻扬的目的。   某位曾受三名受害者威胁的嫌疑人,除了他们和凶手以外,没人知道这是蒋依芸。   凶手既然有嫁祸给蒋依芸的目的,他绝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他一定会出现。   这全城播报……   是在向凶手喊话。 第112章 范围   新闻在华南市市内各个地方播报。   新闻最后用黑色加粗大字滚动的形式预留了举报热线。   季鸣锐当天回到家里,睡前翻来覆去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如果只是为了播个新闻报道,至于磨叽一整天吗?   他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半小时能干完的事儿,这两个人绝不可能折腾大半天。   他想了想,又拿起床头的手机,给池青发过去一句:你们白天、难道在、公费恋爱?   解临和池青两人白天倒是没有在公费恋爱。   但季鸣锐发出这句话的时候接近凌晨,这时候两个人确实在做一些仅限恋人之间做的事儿。   介于任琴刚失去一位朋友,现在心情也不好,更不能把猫交给她让她再给猫找一个主人。那只猫只能继续养在池青家里,解临负责喂养。   解临笑眯眯地对着那只张牙舞爪的猫,给猫倒上猫粮,然后那只猫眼睁睁看着自己刚从浴室里出来的主人被这个讨厌的人摁在沙发上吹头发。   解临一开始还在正儿八经给池青吹头发,手指顺着发丝一点点探进去,探着探着就不对劲了。   池青:“你手指现在按的地方是我的锁骨,不是头发。”   解临“哦”了一声,恬不知耻地说:“你锁骨上也沾了水。”   池青:“……”   男人的手指沾着湿气一路顺着冷白清瘦的锁骨沟不断往下,本来他锁骨上根本没沾到水,沾上的水都是从解临手指上带来的,他挑开池青身上那件T恤。   池青:“你会不会吹头发。”   解临:“会,这不是吹着呢。”   解临没有专心给他吹头发,池青再次提醒:“你吹风机对着我衣服。”   “你衣服也湿了。”   “你手不往下探它就不会湿。”   “……”   猫吃着盆里的猫粮,时不时抬头打量这两个人。   这段时间以来,池青忍耐能力直线上升。   他倒是没让解临松手,在解临关掉吹风机开关的时候,解临微微低下头,在池青耳尖上亲了一下。   “我以前还挺喜欢办这些案子的,”解临说话时气息吐在他耳边,“现在感觉当顾问真他妈麻烦,一点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凶手杀人能不能挑挑日子?”   池青很少听到他说脏话,在电影院第一次读到他那次除外。   池青:“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他妈。”   解临强调:“语气词,说明我很在意。”   解临话音刚落,池青身侧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上面“季鸣锐”三个字闪烁着。   “我刚刚说什么来着,”解临看了一眼那几个字,“能不能不理他?”   池青:“不能。”   他和解临在一起之后,对季鸣锐本就冷淡的态度更加冷淡了。   他点开消息之前还以为季鸣锐是有什么正事,结果——   季鸣锐不提“公费恋爱”,边上那个无理取闹的狐狸精还只是爆一句粗,现在不光想爆粗口,他还想打人。他都忙得压根没时间恋爱了,还得被人质疑是不是公费恋爱。   池青还没想好怎么以字数最少的方式回复这条消息,解临把吹风机放在边上,然后手伸到池青面前,在手机屏幕上敲下一行字:白天没有,但是现在在恋爱,勿扰。   池青:“……”   收到回复的季鸣锐:“……”   两个人下了班恋爱也仅限于一起吃饭、倒猫粮、然后在池青床上当试睡员。   试了那么多次之后,解临逗弄他的程度也越来越过火,池青入睡之前已经不需要再做任何心理准备,默许边上多一个人仿佛已经成了习惯。   只是想要再近一步就很难。   解临的手在池青腰际停留,半晌,试图再往下的时候,被池青用手摁住了。   【你不难受吗。】   【我帮你?嗯?】   【就帮你弄出来,别的不碰你。】   池青以前就很拒绝这种失真的声音,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让他那么想捂耳朵。   【试试?】   “滚开,不试了。”   池青眼前一片迷蒙。   自己也不记得自己都胡乱说了些什么话:“……下次再试。”   “下次是什么时候。”   他隐约听见解临在他耳边问。   次日,池青被闹钟叫醒,想了半天昨晚他最后对解临说了一句什么话。   那只猫蹲在门口一副很想进来的样子,并试探性地迈出一只脚。   池青冷眼扫过去,那只脚乖乖巧巧地缩了回去,之后他想起来自己说的是五个字:“等案子结束。”   “……”   他昨晚是喝多了吗。   居然说出这种胡话。   池青心说本来觉得这个案子挺麻烦的,现在只希望它晚点结束。   但解临的心情就不一样了,办案格外积极。   虽然解临在总局当过多年顾问,今年复职后又破获多起案件,但他整个人就长了一副不怎么认真但帅到过分的脸,平时查案或者做事都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当然了,有时候还有点疯。   倒是头一回见他这么积极主动关心案件进展。   “今天有几通投诉电话打进来?”   “12通。”   “核实过了吗。”   “核实过了,这12个人都不知道视频,全都在胡扯。”   季鸣锐插话:“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没事胡扯什么呢,占用公共资源,以为我们跟他们闹着玩儿?”   不过话就算这样说,现在所有人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   等嫌疑人按捺不住,咬鱼饵上钩。   但是这名嫌疑人很沉得住气。   第一天,没有出现。   第二天,没有出现。   第三天……   ……   接到的电话全都是虚假消息。   就在所有人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第四天,总局的电话响了。   电话就在解临手边,他随手就想接起,被季鸣锐一把摁下:“你就算了,你和池青你们两个人接电话听着就不像是个正儿八经的警务人员。”   解临挑眉:“不像吗?多正经啊。”   “你正经?”   解临又问:“那像什么?”   季鸣锐伸手一指池青:“那边那位缩在离所有人直线距离最远的沙发里的大爷,像个凶手,你别笑,你也不逞多让,像不知道从哪家夜店跑出来的头牌。”   “……”   这通电话最后是好学生姜宇接的,姜宇字正腔圆地说:“您好,这里是公安总局举报热线,您有什么线索都可以提供给我们。”   电话对面清晰地传来一声“撕拉”的电流声。   然后才出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只不过声音用了变声器,让人听不真切:“我有……他们……的……”   姜宇愣了愣:“您说什么?”   他说完后掩着听筒用嘴型对其他人说“他开了变声器”。   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开了变声器就意味着——是嫌疑人的概率极高。   对面又说了一遍,但可能是对面信号不佳,还是没能听清。   直到第三遍,才听见那把用了变声器的奇怪的声音说的是:“我有他们威胁她的视频。”   这回不是爱瞎捣乱的人民群众了。   嫌疑人真的来了。   姜宇按照准备好的说辞,提出面交证据的地点。   对方很谨慎:“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见面?”   “因为有一些问题想问你,比如你是怎么拿到这个视频的,以及……你还了解他们的一些其他情况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伴随着电流声,对面说:   “给我邮箱地址。”   “我不会和你们见面。”   姜宇尽量把邮箱地址报得慢一些。   “啪”。   通话中断。   技术组在边上根据信号追踪定位,摘下耳机摇摇头说:“没有定位成功,他那边信号很弱,时间也不够。”   “不需要定位,”解临忽然起身,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现在是下午2:15分,学校要求2:20分就要上课,那位同学估计赶着上课呢。”   解临这话一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   姜宇目瞪口呆:“上课?!”   季鸣锐:“那位……同学?”   苏晓兰:“他是学生?刚才那几句话里,那句话暴露的?”   那位缩在离所有人直线距离最远的沙发里的大爷,抬手扯了扯手上的黑色手套,垂着眼,没睡醒似的说:“号码。”   池青说着起了身:“从接线号码里暴露的。”   “昨天的新闻不是直播,是分区域投放的。”   他接着说:“我们划分了不同的观看区域,区分受众群,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名挤在地铁里的下班族,你会看到一串尾号为8006的举报热线,如果你正走在路上逛着街,你会看到另一串尾号为7199的举报热线。根据人群属性作尽可能的划分,留了不同电话,这个尾号5815的举报热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学校区域。他虽然没有在通话里暴露,但是这通电话暴露了他所就读的学校信号不太好这件事。”   解临和池青两人很有默契,几乎同时下的一句结论:   “所以,他现在就在华南市市内,性别为男性,身份是一名在校高中生。”   “……”   这他妈都行?   季鸣锐感觉自己身处的不是总局,而是侦探电影拍摄现场。   他总算知道昨天两个人花那么半天时间干什么去了。   老实说,即使昨天下班的路上看到全市投放的广告,他也依旧秉持不乐观的态度。   对方是一个藏在网络背后的人,没有任何踪迹,就算他真的上钩,也未必能找到他。没想到他们总局这两个人用了这种方法在整个华南市内缩小嫌疑人范围。   而且,圈得还很精准。   时间拉回到昨天傍晚。   夜幕即将降临。   无数屏幕上都在播放这则紧急消息。   商场、地铁、电视、手机推送……   无论走到何时何地,都能听到主持人熟悉的声音:   “……火灾案件受害人喻某也跟此次案件有关……”   学校食堂里,负责打饭的阿姨们盯着食堂里的小电视,交头接耳道:“唉哟,真是作孽啊,都是孩子,年纪噶轻,不知道是谁干的。”   “……警方通过走访,已初步锁定某位曾受三名受害者威胁的嫌疑人……”   打饭高峰期已经过去。   略有些空荡的排队窗口面前站了一个人。   食堂阿姨停下交谈,见到有人来打饭,手上动作很是娴熟地从面前这些铁盘子里捞出一勺剩下的焖肉,热情洋溢地说:“最后一点儿了,同学,你再来晚些就吃不着了。你们学习那么辛苦,多吃点。”   那人一只手端着餐盘,高瘦的身影投在窗口上。 第113章 特别   姜宇考虑问题考虑得比较全面,他问:“有没有可能是学校里的教职工?”   解临:“不太可能,如果嫌犯是年长者,他想杀人,选择通过和他们网恋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年长者会觉得自己比这些‘小孩’更强,如果他想杀人,不会那么麻烦,杀个小孩而已。”   “而且你代入一下自己,你会男扮女和高中生聊到一块儿去吗?”   姜宇还真想了想,他想到苏晓兰的侄子苏晓博。   苏晓博每天喊着“哇,这个新出的装备真的好酷哦!”   “……”姜宇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说,“这个,思维差异太大了,怕是不行。”   姜宇和这两人共事久了,自觉和池青关系处的也算和睦且融洽,转向一边,试图把这位爷拉入话题中间:“你说是吧,苏晓博实在太幼稚了。”   池青昨晚睡得不是太好,解临仿佛不信他那句“案子结束之后”,每天晚上还在他承受红线上乱蹦。   他今天出门的时候照过镜子,看到一片很难用蚊虫叮咬去解释的红色印记,他皮肤又白,就算真的是蚊子块也看起来异常明显,所以特意选了一件高领毛衣。   他低下头的时候半截下巴都埋进深灰色衣领里:“我不太能理解,毕竟我上学那会儿没他那么幼稚。”   池青说到这里,又想了想,补刀一句:“哦,初中的时候也应该比不上。”   姜宇:“……”   身为姑姑的苏晓兰:“……”   虽然被骂的人是自己侄子,但她无法反驳。   池青说完那番话又缩进沙发里去了,原来这间会议室里没有这把单人沙发,特意给这两位搬来的,边上还有一个小圆桌,跟伺候大爷似的摆着块小蛋糕,只不过蛋糕除了季鸣锐以外也没有人吃。   他手习惯性缩在袖口里,正低头摆弄手机,手套摘了一只。   解临坐在沙发扶手哪里,与其说坐着,准确点讲应该是靠着。   他很自然地伸手把池青快要抵上鼻尖的毛衣拉下来:“你这衣服……不闷吗。”   池青很想冷笑:“你以为我愿意?”   解临眉尾一扬,反应过来了,趁着其他人都在忙着汇总华南市所有高校的名单,用一根手指勾着池青的衣领,有些轻佻地把衣领扯开,如愿看到他自己干的“好事”。   池青:“今天晚上你回自己家睡。”   解临:“那谁给猫倒猫粮?”   他对解临的承受度是提高了,但是对猫没有。   猫掉毛实在厉害,就算平时不让它近身,也会间接沾到沙发上、空气里的猫毛,所以倒猫粮这项工作还是由解临来做。   池青想到那只猫,面无表情地说:“……饿死它算了。”   圈定嫌疑人范围之后,案件进展变得快了很多,不管是在各所高中之间逐一排查,还是在弘海那边继续深入调查,效率都提高不少。之前他们询问前高一一班的时候,询问范围太大,现在可以直接了当地问“王远他们都认识哪些高中的同学?这些同学可能是以前的,总之有没有从他们嘴里听到过外校学生的名字?”   一个外校学生,和弘海这几名学生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至于那个视频证据,倒不是最主要的。   次日,解临和池青两个不直接参与办案的人下班下得早,照常帮苏晓兰的忙,去光远接她侄子。   苏晓博看到熟悉的车牌,除了手里拿着个手机,肩上空荡荡地上了车:“谢谢,辛苦你们了,无以为报,等会儿请叔叔们喝两杯奶茶吧。”   解临手搭在方向盘上,扫了他一眼:“叔叔们不喝奶茶,我们喝冰美式。”   苏晓博不懂,他往后一仰,开始看手机屏幕:“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   真正的成年人和这种高中生,果真没聊两句就有代沟。   “我今天上课偷完手机,手机还被收了,哎,老师也真是的,怎么还双标呢,学霸玩手机就是热爱学习一定在用手机上网查资料,我玩手机就一定得是打游戏吗?”   “你不是吗?”池青反问。   苏晓博:“对,没错……我……确实是!”   池青:“你怎么不背英语词汇手册第一页了。”   提到这个,苏晓博整个人都松一口气:“昨天不是辟谣了吗,那么大的食堂屏幕,连播好几遍,而且连嫌疑人都有了,我相信咱们华南市人民警察办案的能力。”   他又说:“还好这新闻赶在我们这次模拟考考试前播放,不然我还在抱着词汇手册痛哭流涕呢,哪能那么快乐考完那三天的试。”   车匀速行驶着,道路两旁景色蹁跹而过。   池青:“之前就提醒过你。”   苏晓博:“我姑也提醒过我,那不一样,她万一只是在安慰我呢?电视里不都经常这么演吗,一个人得了绝症之前,他家里人往往都会选择不告诉他。”   解临听到这里笑了一声:“你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准确的,你这个成绩,和绝症确实差得不太多。”   苏晓博:“……”   “对了,”解临又问,“你知不知道哪些学校信号不好?”   苏晓博:“我虽然成绩差,但我也只上过光远这么一所学校,没有被劝退数次,在全市辗转的经历。”   解临:“不好意思,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苏晓博摇摇头:“没事,是我自己要主动冒犯我自己的。”   “不过我们学校信号就很差,”苏晓博又说,“好几次打游戏都掉线,还被队友举报,扣了信誉分。”   苏晓博话匣子打开之后,那张嘴就停不下来,手里那局游戏结束太快,他扒着副驾椅背,凑上去问池青:“你为什么总戴着手套啊,是为了装饰吗?”   池青抬起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这个吗。”   随后他漫不经心地说:“哦,这是为了抹一些话太多的孩子的脖子的时候不留下指纹,你要试试吗?”   苏晓博脖子一凉,又坐了回去。   解临转移话题:“既然词汇手册也不背了,小女朋友是不是也追回来了?”   苏晓博:“那倒没有……我那么几天没理她,她打游戏又处了几个新的cp,估计要凉凉,而且我也不是非她不可好吧,我打几局游戏也能认识新妹子啊。”   他说完这句,继续开了一局新游戏。   池青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上回还在那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前女友,今天就变成了爱谁谁的态度。   解临留意到他有些迷茫的表情,轻咳了一声,低声说:“网聊是这样的,现在网速那么快,认识的人速度也快,但是想维系好一段……”   他的话到这戛然而止。   池青:“一段什么?”   解临接下去说:“想维系好一段关系不容易,所以我刚才想到一个很奇怪的细节,你还记得喻岚那堆纸星星里,写过什么话吗,她说对方好几天没有联系她,而且类似的话,在纸条里出现过多次。”   “如果那个人想故意接近喻扬,他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每天保持联系,让这段关系持续升温才是正常思路。”   说话间,车已经开到总局门口。   苏晓博下车之后,车里就只剩下解临和池青两个人。   池青能和解临聊案情逻辑,但是很多时候还是很难聊感情逻辑。   池青平时就不太了解这些人都在想些什么,联系不联系的就更听不懂了,于是他非常冷淡地说:“如果平时有事要忙,几天不联系也很正常,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不一定每天都要聊天,我认为不经常联系是一种很理智的交友方式。”   “……”   解临心说,你这样,很可能交不到友。   解临看了他一会儿,看到池青都有点不适应的时候,张口说:“我忽然觉得,你能在感情上回应我,真的算是奇迹了。”   按照池青这个思路,谈恋爱这件事能放在他身上,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总之那个人以喻扬为目标的话,他一定不会频频消失,消失可不是一名猎手会做的事。”   “他消失了一阵子,时常突然好几天都不跟喻岚联络,而喻岚在做些什么呢,那个人至今都不知道账号对面的人是谁,喻岚装作是喻扬,以一个“男生”的身份小心翼翼地温柔呵护着一个男孩子的秘密和自尊,”解临说着,不断回忆纸条里的内容,“她察觉出对面的人精神状况或许不是很好,所以想把第二天的阳光拍下来送给他……面对这样的、对他真诚相待的‘喻扬’,那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池青顺着解临说的话,试图把自己代入进这个角色里。   他上一回干这种事还是何森带着他去找表演课老师分析剧本,只是那会儿他是一个字都体会不了。   但是解临的声音像有魔力一样,仿佛一只手从深处伸上来,抓住了他,带着他往下去,去看另一个世界。   以前的池青会说“不联系就是不想联系,忙,也代表对方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他可能挺不喜欢喻岚的吧”,但是他实在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讨厌的情绪。   他发现如果他是那个人,他会感到无措。   “在死的四个人里,‘喻扬’对他来说是特别的,所以他甚至没有选择当面杀他——这在仇杀的案例里很罕见,也和前三名死者不一样,一般来说亲手杀人、看着对方逐渐失去气息才有仇杀的快感,但他反锁上门,选择用一场大火,从头至尾没敢看‘喻扬’一眼。”   解临说,“他在逃避,他的手或许曾松开过猎物。” 第114章 影院   喻岚写的那一百多张纸条有电子版存档。   两个人回去之后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张一张照片逐一浏览,那只猫趴在池青脚边,两只爪子里紧抓着池青大发慈悲给它买的新玩具——一只彩色毛线球。   池青很少给它买玩具,任琴给他的大礼包里就有好几根逗猫棒,喻岚把猫接过去养之后又买了不少新的。   但他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工夫拿逗猫棒陪它玩,就给它买了一个能自己玩的球。   池青蹲在那只猫一米开外的地方,把球扔过去:“自己玩,别烦我。”   猫高高兴兴地冲他“喵”了几声。   池青翻了一遍这些电子版存档记录:“那个‘他’确实时不时地就会消失几天,喻岚总是担心是不是说错话让他不高兴了。”   ——昨天我们聊得挺开心的,他也第一次给我发了照片,为什么这几天又不理我了?   ——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啊。   ——每次点开聊天框,都想看到那行‘对方正在输入’。   ——有点,想他。   ……   “这些纸条应该是连在一起的,”解临一只手在平板屏幕上滑动,另一只手搭在池青肩上,无意识似的用指腹轻轻擦过池青耳廓,“喻岚经常拍照片给他,他甚至还回了她一张,可能是一张普通的街景吧,又或者抬手透过边上的窗户往外边拍了一张,甚至、拍的只是一张夜晚书桌上的夜灯,但无论他发的照片是什么,他对‘喻扬’的态度……没那么简单。”   最后一颗纸星星是黄色。   颜色明亮的纸条上写着最后一句话:我们要见面啦,他答应和我一起去看电影,不知道他看到是我会不会吓一跳呢。   池青几乎能透过这句话看到喻岚的模样。   女孩子眼睛里闪着光,小心翼翼地期待、也害怕着明天的约会。   她有些藏不住了。   她忍不住想告诉他,我不是喻扬,我是喻扬的姐姐,我……很喜欢你。   池青最后又看了一遍这句话里的几个字:他,答应,会,去。   这句话他们之前看的时候只当做凶手约喻岚出来的借口,但是按照刚才的分析——   池青平时都靠不小心碰到别人才能读懂,但是此刻,他莫名的有一种直觉,即使他试图读的那个人依旧隐匿在茫茫网络世界里,连真容都窥探不到:“他有没有可能真的会去电影院赴约?”   尽管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   解临沉吟着说:“不是没有可能。”   -   与此同时,放学后,各所高校住宿生留下来上晚课。   某学校一栋教学楼内,每间教室都静悄悄的,大家埋头写着作业,偶尔有一两句极其小声的攀谈声。   最后一排座位处,一只手藏在桌肚里,手里拿着手机,半天后,那只手动了动指尖划开屏锁,在手机屏幕即将熄灭之前,点进一个未命名的文档。   文档里是大段大段导出的聊天记录。   不同于网络聊天框里的记录格式,导出的文档里没有头像,看不到表情包,只有冰冷的文字,每一句话后面都紧跟着发送时间。   -[/图片]。   -[/图片]。   -今天天气很好噢。   ……   -家里来了一名新成员,要不要猜猜他是谁。   -铛铛!   -是一只小猫咪啦[/图片]。   -不过还没想好要给它取什么名字。   …………   手指一路往下滑。   话题从猫身上转开,转到一个新话题上。   -重映哎!   -我等这部电影上映等了好几年了!   接下来那句话发送时间比上面两句迟好几分钟,像是斟酌犹豫许久才鼓起勇气发出来的一句:   -你会,陪我去看的吧?   那个人的视线在这句话上停留很久。   久到手机长时间没有收到指令,屏幕很快熄灭,回归黑屏。   -   这次案件受害者身份特殊,办案压力与日俱增,死者父母隔三差五来一趟警局,虽然他们平时对孩子关心不够,但毕竟是自己孩子惨死,没几个家庭受得了。   “我孩子不能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这么多天了,还没抓到凶手!”   过道上,女人哭得哀恸:“我就这么一个孩子——”   季鸣锐心情复杂,他想上前安慰,最后还是往后退了一步,却在走廊另一头碰到默不作声的喻扬。   喻扬状态并不好,身上穿的衣服仍是上回见他时那件。   他也已经很多天没去学校上课了。   比起王远他们的家长,季鸣锐更怕看到喻扬,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你姐姐因你而死。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残酷了。   “你不能不去上课啊,”季鸣锐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对喻扬说,“先回学校吧,一有情况就会通知你。”   喻扬没有说话。   季鸣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现在案件已经有突破性进展,相信很快……”   他没能说完,喻扬忽然说:“死的应该是我吧?”   喻扬语速缓慢地重复道:“本来应该被一场大火烧死,躺在太平间里的人,是我吧。”   季鸣锐第一反应就是他怎么知道。   “我都看见了,”喻扬说,“我偷偷去过你们办公室,那块白板上,有我的照片和名字。而且死的人都是我高一同学,实在没有理由会杀我姐姐,所以……其实他是冲着我来的。”   喻扬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很多。   “如果他是冲着我来的,那我一定知道他是谁,”喻扬仰起头,说出自己最终目的,“你们能再告诉我更多案件细节吗,我想找到他。”   季鸣锐愣了愣,他们小组就是主要负责弘海六中前高一一班的,问了那么多前高一一班的人,因为喻岚的关系,想尽量瞒着喻扬、不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真相,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很难从喻扬这边入手。   很快,他们收拾好会议室,几个人坐在喻扬对面开始问话。   -   半小时后,会议室外面的走廊上。   季鸣锐在拨号界面不断输入同一串号码。   苏晓兰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带上门,问他:“还没联系上人吗?”   季鸣锐:“就离谱,这两个人做事情之前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啊,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他说的是他们总局那两名顾问。   季鸣锐等得着急,随口吐槽道:“池青就不说了,那位爷平时就不爱接电话,躺在他联系人列表里跟躺在黑名单列表里是一样的体验,解临那个人平时不是脾气好吗,怎么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季鸣锐发现自己说漏嘴,找补道,“额,我语文不太好,乱用谚语。”   苏晓兰不以为然:“你乱用什么谚语了,他们难道没在一起吗?”   季鸣锐:“……你知道啊。”   苏晓兰翻个白眼:“我好歹学过侦查好吗,而且他们两个也太明显了。”   ……倒也是。   季鸣锐又问:“你就不惊讶?”   苏晓兰:“一开始有点,但是换个角度想想,他们也很难和正常人在一起,某种角度上来说,还挺般配的……”苏晓兰提醒,“你电话打通了。”   池青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过来,听上去就给人一种他现在很想挂电话的感觉:“什么事。”   季鸣锐:“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池青言简意赅地回答:“电影院。”   季鸣锐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们在这个地方。   “你们去电影院干嘛,看电影?!”   “查监控。”   池青为了接这通电话,特意把手套摘了,所以才会有季鸣锐刚才感觉到的‘想挂电话’。   他和解临两人现在影院监控室里,由于不清楚电影约的是下午哪一个场次,所以他们要看的监控很多,这部电影热度太高了,所以排片率也高得吓人,积压着其他电影的市场份额。   解临一边看监控,一边给影院负责人下指令:“把当天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还有散场后负责收拾卫生的保洁叫过来,我有点事问他们。”   影院负责人看他们就像在看□□的,毕恭毕敬,不敢说不:“行,我马上把她们叫过来。”   监控一分一秒过去。   时间快进到下午3:45分,原版2D,4号厅。   观众们提前十五分钟就开始陆续进场,他们大多成双成对,就算边上的座位一开始空着,在电影开始之前另一半也会姗姗来迟,在空位上坐下——毕竟是一部一定要带喜欢的人看一次的电影。   入场十分钟后,整间观影厅乌泱泱的坐了很多人。   这时,影院负责人带着两名女性进来:“人带来了,那天是她们值班。”   池青抬眼看过去,负责检票的小姑娘年纪小些,保洁阿姨约莫40岁左右,衣着朴素。   然而问她们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两个人齐齐摇头:“没有,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而且人来人往那么多人,也不会记得。”   解临本来也没指望她们真的能发现什么线索,只是抱着尽可能不漏查任何地方的原则把她们叫来问问:“谢谢配合。你们去忙吧,打扰你们了。”   保洁阿姨低着头跟在检票小姑娘身后,监控室设备多,到处都是缠绕的设备线,她走两步心不在焉地被地上几根捆在一块儿的电线绊住。   池青刚挂电话,正准备把手套戴回去。   这一绊,她好死不死地,手背轻轻擦过池青裸露在外的手指。   【老板不让我说,他说我要是多嘴会给影院带来麻烦。】   【就嘱咐我们不管他们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但是我那天确实看到一个男孩子,还挺奇怪的……这电影的彩蛋很温馨,明明是一部治愈片,看到最后所有人都在笑,但是他从观影厅里走出来的时候,只有他,好像在哭。】 第115章 哥哥   池青耳边充斥着保洁带着点外地口音的普通话,监控室里原本嘈杂的声音远去了,连解临在边上叫了他一声他都没听见。   保洁慌乱站定,然后连连道歉:“不好意思,是我走路不注意……”   她想甩开池青的手继续往外走。   然而池青却没松开,他冰凉的手像蛇一般贴在保洁的手背上,甚至略微增加了一点力道,男人过深的瞳孔牢牢盯住她:“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吗?”   “……”   保洁很想说没有。   但是她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他的瞳孔似乎穿过了她,并且看到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他怎么会发现呢?   是她刚才一直低着头,回话的时候不敢看他们露了馅吗?   保洁后背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冷汗:“没、没有……”   然后另一只手从边上横着伸了过来,解临拿开保洁的手,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既然没有你说话声音抖什么抖,你留一下。”   影院负责人看在边上帮忙解释:“她就是紧张而已,乡下人,没见过这种大场面,紧张。”   然而影院负责人怎么拦也没能拦住。   不是所有人都能直视这种被人看穿的眼神,保洁闭着眼睛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抖落了出来。   “你说有个男孩子,大概多大,身高多少,”解临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消毒纸巾,一边问,“在哪个场次遇见的,还记得他那天穿什么衣服吗。”   池青现在出门都不需要自己带纸巾,因为解临口袋里永远会有。   他从里面抽出一张消毒面巾纸,仔仔细细擦了擦手。   保洁想了想:“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的,人太多了,个子挺高的,看起来还在上学吧……场次应该是——”   保洁说到这里,瞥见解临身后的监控屏幕,她睁大眼说:“就是这场!”   监控视频呈倍速播放。   几人身后的监控屏幕上,电影已经过半。   观众席隐在成片的黑暗里,只有巨幕荧光穿过这片黑,隐隐照出台下些许轮廓。   监控右上角,时间在不断跳动。   正是火灾案发那天下午。   从3:45分开始,目前时间已经快进到4:52分。   离散场时间还剩下半个多小时。   那天电影院里里外外人生鼎沸,外头的吵闹声来源于那场大火,隔着几条街,电影院这边消息闭塞,大家高高兴兴地在谈论等会儿要看的电影。   另一边,季鸣锐给池青打的那通电话好不容易有人接听,没说几句又听到对面忽然挂电话的声音,很是无语:“我话还没说完呢,这两个人真是一点组织性和纪律性都没有。”   苏晓兰:“他们在哪儿?我好想听见电影院三个字了,看电影去了?”   季鸣锐:“不是,虽然我也这样以为,不过他们说现在在电影院监控室。”   苏晓兰琢磨了一会儿:“不是吧——他们认为凶手会赴约?”   苏晓兰惊讶地说:“凶手行事那么谨慎,怎么会露这么大的破绽,他没有理由会去赴约啊。”   电影院监控室里。   黑白监控像一出默片。   时间持续加速流动着,池青留意到巨幕光线变强的某一瞬间,照亮了后排的一个空位。   “等会儿,”池青说,“刚才那里暂停一下。”   监控往后倒回两秒,倒数第二排角落里的确有一个空位——并且那是全场唯一一个空位。   空位右侧是个打扮时髦精致的女人,电影进展到高潮,她笑着把头倚靠在边上的男人肩膀上,男人低下头正跟她说着话。很显然这是一对情侣,不符合他们要找的条件。   池青往另一边看,看到空位左侧坐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他戴着口罩,强光打在他身上,模糊了他的上半张脸,只能看到他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   解临也捕捉到了这个镜头,说:“这个人,放大。”   “是他吗。”解临又扭头问保洁。   “……”保洁仔细辨认了一番,她看着少年身上那件浅色毛衣,说,“好像是他。”   保洁说看到他出来的时候在哭,但是她并不确定,因为只匆匆瞥过一眼,而且这明明就是一部很温馨的爱情片,又怎么会那样忧伤呢。   池青对着放大后的模糊轮廓看了一会儿,少年独自坐在人群里,孑然一身,和周围的欢笑隔开,似乎坐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止不在现场的苏晓兰这样想。   监控室里的人也在想:   他没有理由会去赴约。   ……   他这么谨慎的一个人,除了学生身份困住了他,由于学校较为封闭的原因,让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新闻“直播”留的电话号码有问题,才暴露出他的身份。   他没有理由冒着风险,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十分钟后,两人把这段监控复制了一份,拷贝在U盘里带回总局,顺便把少年出现的那一帧截取下来打印成照片。   两人再回总局的时候,季鸣锐刚整理完喻扬的笔录,正想喊:“我们有新发现!没准能锁定凶手!”   解临轻飘飘地把一张照片放到他面前。   季鸣锐嘴边的话戛然而止:“——这什么?”   “嫌疑人。”   “……”季鸣锐面露震惊,拿着照片的手微微颤抖,“你们出去一趟,嫌疑人照片都有了?”   解临:“这件事说来话长,而且照片又没有露脸,先说说你们这边的新进展。”   一小时前。   喻扬就坐在解临现在所站的位置,接受他们的问话。   第一个问话的人是苏晓兰:“你和王远他们关系好吗?你的性格,不像是能和王远他们玩到一块儿的。”   喻扬额前头发遮住了一点眼睛,他最近没时间,更没心情去修剪头发:“刚入学那会儿挺好的,大家座位挨着,都在最后一排。那会儿我挺迷茫的,就觉得我姐为了我牺牲很多,潜意识里拒绝她的这种‘牺牲’,所以那段时间学习态度并不是很认真,我故意不听她的话,也不听老师的话,自己也弄不明白我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但尽管喻扬那会儿算是处在叛逆期,除了学习态度不好以为,依然是那个人人喜欢的阳光少年,本性并没变。他表面上和王远他们关系好,实际上起到抑制作用,王远他们威慑同学的时候,总是他出来打圆场。   喻扬长得也很帅气。   平心而论,苏晓兰要是重回学生时代,会对这样的男孩子有好感。   她在本子上刷刷刷写下一段话,然后又问:“那你有和谁起过争执吗?”   喻扬:“没有。”   这个话题本该就此略过,但是由“争执”往外发散,很容易联想到另一个词。   于是他又说——“但是当时班里有人喜欢我。”   一个小时前,苏晓兰随口一问:“谁?”   一个小时后,解临也说出了这个同样的字:“……谁?”   池青懒得参加这次会议,在边上找了个空位坐下来,虽然不是很想参与谈话,但也很给面子地掀起眼皮看向季鸣锐。   季鸣锐说:“一个你们可能想不到的人。”   一个小时前。   喻扬沉默了很久,仿佛不知道该不该说,最后告诉他们三个字:“许星州。”   苏晓兰原本流畅的字迹忽地顿住,她下意识地已经顺着他的话写下了一个“许”字:“许……许星州?!”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许星州是那个自杀的男孩子。   窗外天色逐渐暗下去,池青的手垂在膝盖上,手掌合十,忍不住把这些信息都串到一起:   高中生犯罪。电影院嫌疑人照片。喜欢过喻扬的已故男生。   这些从案件里抽丝剥茧出来的重点,逐渐指向某个答案。   池青问:“许星州的家庭背景调查过吗?”   季鸣锐答:“调查过啊,和年级主任说的一样,家庭离异。”   解临反应过来池青的意思:“他还有其他亲人吗?比如说,因为离异所以分开过很长时间的哥哥或者弟弟,年龄上下浮动不超过一岁,并且目前也在华南市上学。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极有可能是转学过来的,离异家庭之间不会相隔太近,如果两个人都在华南市,许星州也不至于在教导主任嘴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季鸣锐一愣:“我马上去查!”   这时,围绕新闻“直播”派出去的第三个小组的组长也回来汇报情况,他对全市各所高校进行全方面的搜索和调查过后,列出几家有疑点的学校:“信号不好的学校大多是重点高中,这些高中对学生管理非常严格,基本上都是封闭制教学,鼓励学生住宿,为了防止学生在宿舍里偷玩手机,会在校区内增加信号屏蔽设备……”   “目前我们了解下来,这三所学校的信号最差,一个是宝林实验,青山高中,还有一个……”   “光远。”   池青和解临每天都去接苏晓博,对光远最为熟悉。   这下照片也有了,学校范围也基本上能够圈定,在三所高校里挨个找一遍,找到和监控里相似的人只是时间问题。虽然监控拍的模糊不清,对方又戴着口罩,但还是暴露了不少线索,比如说身高、体型、镜框款式。   想到苏晓博,池青走了会儿神,连解临伸手往他面前递了一瓶水过来都没发现。   解临捏着瓶颈说:“为了照顾你,我可是一口没喝先给你的,这是最后一瓶了,你再不喝我就喝了啊。”   池青答非所问:“你还记得苏晓博那天在车上说过什么话吗。”   解临:“光顾着听你们小学生吵架了,你指哪一句?”   池青一字一句地回想,重复道:“还好这新闻赶在我们这次模拟考考试前播放,不然我还在抱着词汇手册痛哭流涕呢,哪能那么快乐考完那三天的试。”   池青复述的时候说话语调和苏晓博完全不同,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   ——“不过我们学校信号就很差,好几次打游戏都掉线,还被队友举报……”   ——“我今天上课偷完手机,手机还被收了,哎,老师也真是的,怎么还双标呢,学霸玩手机就是热爱学习一定在用手机上网查资料,我玩手机就一定得是打游戏吗。”   三天考试。   信号差。   解临把瓶盖拧了回去:“先查光远。”   “光远在新闻播出后考了三天试,而嫌疑人播出后三天没有任何动静,选择在第四天给警局打电话,说他手上有视频,如果不是因为考试,很难解释为什么偏偏选第四天。”   而且光远的信号也不好。   不对,解临把池青那几句话又重读几遍,发现这几句话里最重要的可能是那句“学霸玩手机”。   光远纪律严明,连平时放学时间学生都不敢大声喧哗,平时更是禁止使用手机,苏晓博算是学校里的异类,偷藏手机屡次不改——但他口中那个玩手机的‘学霸’是怎么回事?   苏晓博正暂住在苏晓兰家里,作业本像模像样地摆了一桌子,但是上头一个字也没有写。   他翘着腿,刚结束一局游戏,接到苏晓兰的电话,他接起后充分表现出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喂?姑姑?我写作业呢,刚写完一道……啊数学题,算出来选A,可算了我好半天呢,你放心,我真的在写作业,绝对没玩游戏,要不是你给我打电话,我今天晚上我都不打算碰手机。”   苏晓兰无语:“……没人问你在没在写作业。”   苏晓博没料到这个发展:“啊?”   苏晓兰:“你上回说有个学霸带手机去学校也被抓了,那个学霸是谁?”   就在苏晓兰给侄子打这通电话的同时,许星州的家庭关系也被调了出来,家庭关系上显示,他还有个哥哥,父母离婚的时候他和哥哥也就分开了,各自重新组建家庭。   季鸣锐看着资料说:“许星州跟着他爸,他哥被分给了他妈,他妈没多久就再婚了……哦,因为离婚,他哥跟他也不是一个姓,他哥姓沈。”   电话另一端,苏晓兰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侄子说:“学霸啊,那可是我们学校年级第一,成绩好到让人怀疑每次考卷是他出的一样,无数人膜拜的对象。他叫什么名字?”苏晓博语调欠欠的,“你那么关心他干嘛,虽然他人成绩好长得也帅,但是你们年龄差距太大了知道吗姑。”   苏晓兰额角一抽:“说、名、字。”   “噢,他叫沈星河。”   电话里的声音和电话外季鸣锐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季鸣锐:“……他哥哥姓沈,叫沈星河。”   资料上是一份学生档案。   学生姓名:沈星河。   该生在读学校:光远中学。   该生曾就读学校:第一实验中学(青海市)。   档案右上角贴着一张蓝底证件照,脸轮廓和电影院里那一帧模糊的侧影高度相似,少年眉眼隽永,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照片应该是转学的时候补拍的,五官并不显得过分青涩,与之相反的,他看向镜头时有一种很淡的疏离感。 第116章 失踪   沈星河比许星州大一岁,如果学生档案上填的资料准确的话,他正在读高三。   次日,光远中学早读课上,高三年级主任正占用早自习的时间给同学们讲解前几天考的试卷,忽然被几名刑警打断,年级主任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请问……有事吗?”   光远的班级排列有一部分是按照学习成绩分的,不管后面的班级如何排列,前三个班级永远都是重点班,只有成绩名列前茅的同学才能进这三个班级。   这三个班里,高三一班则是重点中的重点。   解临一进教室就看到一堆获奖证书,少说十几张,贴了半墙,他只了一眼,就从这些获奖证书里看到沈星河三个字,他挪开目光,微微笑道:“这道题第一小问的切入点很精确,我也很想听您继续分析,但是很抱歉打扰您上课了,我们找沈星河有点事儿。”   “找沈星河?”   老师惊讶地问。   季鸣锐跟在后头说:“对,他是你们班的吧。”   这名老师显然不知道警察找沈星河干什么,她说:“是我们班的,只是……”   “只是什么?”   池青跟在最后,他顺着老师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后排某个空置的座位。   随后他听见老师说:“……只是他从今天没来上学。”   后排座位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摞书,最上头是今天刚批好发下来的考卷,他数学拿了满分。   所有人都觉得试卷上那个鲜艳的150太刺眼,这个姓沈的同学要真是凶手,他杀了那么多人,并且在看到新闻之后,还能不受任何影响地参加考试并且一题都没有做错……   池青对这个人的好奇增加了几分。   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有点想见见这个人。   解临也看了一眼,然后忽然问:“上课玩手机被老师发现的人是他吧,他当时是在浏览什么页面?”   老师依旧摸不着这些警察的来意,沈星河的手机正好是她收的,就算沈星河成绩好,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她也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于是当堂凶了他。   老师想起在办公室里,对方的说辞:“他准备找学习资料的。”   解临:“我不想知道他‘准备’找什么,我只关心你收走他手机的时候,他屏幕页面上显示了什么。”   “……”老师最后说,“好像是新闻。”   -   沈星河宿舍在六楼。   光远鼓励住校,虽然学校里还是有像苏晓博这样的“叛逆学生”,但总体住校率依旧很高,所以学校给学生提供的住宿条件十分优渥。   宿舍里配套设施一应俱全。   独立卫生间,桌椅,空调,书架,以及一张双人床。   季鸣锐上了那么多年学没见过这种待遇:“现在学生待遇也太好了吧……”   池青:“光远又不是这几年才建起来的,你当初中考分数够的话,也能住这里。”   季鸣锐:“……”   他这兄弟哪怕恋爱了也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会聊天。   季鸣锐不动声色地把池青往解临那里推,想眼不见为净。   解临站在门口,仔细查看了楼道里陈列的东西,最后一个进去,他从善如流地扶住池青,然后手搭在他肩上再没放开。   池青看着季鸣锐的背影,后知后觉地问:“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解临偏心偏得情商全无:“没有,你说的不都是事实吗,是他该反思反思。”   池青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   季鸣锐一口气差点没顺下去。   几人细细查看沈星河的寝室,东西都摆得有条不紊,但是最重要的东西——例如手机、身份证、钱包这些东西都不在寝室里。   解临扫了一眼说:“看来他发现举报电话不对劲了。”   池青:“这也正常,如果不是他要考三天试,发现的举报电话有诈的时间可能都不会拖到现在。”   当初既然实行这个计划,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过会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跟这名同学擦肩而过。   所有人盯着那个空的床位。   床位上被子叠得整齐,像军训时教练教过的豆腐块。   他们脑子里都一突一突地抽了几下,忍不住去想:这小子在他们眼皮底下有条不紊地逃了,甚至走之前,还有闲工夫叠被子。   -   ——“他很聪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学校里很多女生都喜欢他。”   ——“我就是因为他才发奋学习,考进一班的,我就想跟他一个班级,想离他近点,以后要是……要是能去同一所学校就更好了。”   学校给他们提供的一间空教室变成了他们和高三一班同学沟通的地方。   这间空教室里只有闲置很长时间没人使用过的空桌椅,还有一块被人偷偷涂改过的黑板,这里大概是哪个有绘画梦的同学的小基地,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了不少东西。   季鸣锐他们坐在挨个进来谈话的学生对面。   每个人对沈星河的评价都是夸赞。并且,女生缘不错。   但是这样的“大神”级别人物,和其他同学之间天然具有距离感,所以这些人实际上跟沈星河并不熟络。   ——“老师们很喜欢他,平时我们如果有不会的题目他也会教我们。”   ——“弟弟?没有听说过他有弟弟,他有个弟弟吗?”   “……”   最后一名进来的男同学是沈星河的同桌。   这名同桌带着厚厚的眼镜,看着就是那种每天晚上挑灯夜读的类型。   跟其他同学相比,这位同桌好歹占据地理优势,虽然并没有因为两人是同桌就比其他同学更熟悉,但知道的事情还是比其他人多一些。   男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我知道他身上有手机,别人可能不知道,因为他一直藏的很好。我也是无意中看见的。我们体育课都是自由活动,那天我身体不太舒服,就没有去羽毛球馆和他们一块儿打球,想回教室刷几道题,听见他桌肚里有一声震动声。”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男生说:“几个月前吧。”   几个月前,这也符合凶手在网络上悄然接近这些人的时间。   前边座位有限,他们不可能坐一长排,池青和解临两个人就往教室后面的空位上坐。   男生录口供的时候偷偷看了后排一眼。   坐在那边的两名男人和现在面前询问他关于沈星河细节动向的警察们截然不同,明明像两名编外人员,但是面前的人问到一半,总会时不时地瞟他们一眼,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反馈。   这让男生格外留意那里。   池青坐了会儿,困意袭来,打算趴课桌上睡觉。   “我睡会儿。”   “昨晚没睡好?”解临问。   “你有脸问?”池青反问。   “……”   解临咳了一声,想到什么,然后不说话了。   男生看着那个戴黑色手套的人在这种严肃的环境下居然公然补起觉来,嘴里的话卡了下壳:“沈星河……他……他前几天去图书馆借过书,这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因为他借的不是学习资料,而是机械类的专业书。”   男生说完,看到黑色手套边上那个人抬眼看过来,他的视线和那位眼里漾着三分笑意的男人撞上,之后他便匆匆移开眼,不敢再看。   “沈星河怎么了吗?”男生最后问。   “没有,”没有定案之前,谁也不能斩钉截铁地说沈星河就是杀人凶手,季鸣锐说,“是他弟弟……出了一点事,我们正在调查。”   整个班的人全部问完一遍之后,教室里空下来,季鸣锐整理好手边的资料:“总局那边已经派人全城搜索了,高三一班的人提供的消息也有限,没想到居然让那臭小子在眼皮子底下逃了——”他拿着资料一转身,“你们在干嘛呢?”   解临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侧着身,两个人远远看过去活像一对同桌:“他在睡觉,我在看他睡觉。”   季鸣锐:“……”   解临以前问过季鸣锐池青上学那会儿的事情,但是第一次问的时候是出于怀疑,只是想探探这个人的底。   这回倒是真的在意起来了。   他冲季鸣锐勾勾手指:“你过来。”   季鸣锐以为这位解顾问是对刚才的调查有什么独到见解,拖了张椅子凑过去。   解临指指池青: “他平时上课也喜欢补觉吗?”   “……”   “他以前有同桌吗?”   “跟他同桌关系应该很不好吧,算了,如果关系好的话也别告诉我。”   季鸣锐:“?”   解临微微笑道:“我怕我会嫉妒。”   季鸣锐:“……我以前不懂为什么那么多公司都禁止办公室恋情,现在我有点懂了。”   因为,真的,很,烦人。   解临问了几句,踩在季鸣锐忍耐力临界点上,最后才说:“这些学生透露出来的消息是有限,但是他们透漏了一个很关键的重点。”   季鸣锐皱起眉,脑子也转得很快。   他耳边闪过一句句话,一张张刚才坐在他面前的高三一班同学的面孔,最后停留在眼睛男同桌身上。   ——“机械书?” 第117章 车行   等池青睁开眼,课桌上已经摆满了一堆书。   摊在他面前的是一本《机械原理》,一本《机械设计》,以及一本《机械制造》:“……”   见他醒了,解临解释说:“这些都是沈星河这一个月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   池青随手翻了翻。   他问:“他想报机械专业?”   “不,”解临说,“刚问过他们班主任,沈星河想考医科大,和他弟弟当初想学的专业一样,应该是受他弟弟影响,或者说很可能是想延续弟弟的梦想。他很爱他弟弟。”   这就是这些书矛盾的地方了。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在这个时间点上,去借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书。   季鸣锐把这些书收拾起来:“时间也不早了,今天该盘的人也都盘过了,他人只要还在华南市,抓到他只是时间问题,你们先回去休息?”   回去的车上。   解临开车之前顺便看了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餐馆。   就听池青在边上说:“刚才你和季鸣锐在聊什么?”   解临查完餐馆,把手机放在边上,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去牵池青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胡诌道:“哦,他说他特别羡慕我们,也特别看好我们,说我们俩是他见过最登对的人,让我们不要分手,我俩要是分手的话他就不相信爱情了。”   “……”   “?”   “他还说一直以为你这辈子可能要孤独终老了,幸好有我,他希望你好好珍惜。”   池青沉默了一会儿:“我刚才只是睡着了,不是死了,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听见吗。”   这个话题很快掀过去,解临问他想吃什么,结果在临近餐馆之前,池青忽然说:“关系不好。”   解临松安全带的手顿住,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池青推开车门下车之前说:“不光高中的时候那一个,和所有同桌关系都不好,大学的时候好点,不过那会儿上的都是大课,所以不用担心,没谁能让你嫉妒。”   饭后,两人驱车回家。   到家已经很晚,任琴借着来看猫的名义问池青能不能来他家坐会儿。   作为喻岚生前的闺蜜,任琴这段时间也一直没缓过来,她进门口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无心撸猫,关心地问:“小岚她弟弟还好吗?”   “不太好,”池青实话实说,然后给她递过去一瓶水:“家里有水杯,但是不太方便给你用,你喝矿泉水吧。”   任琴接过那瓶全新未开封的矿泉水,已经很是习惯池青这些毛病:“……谢谢。”   任琴眼下泛青,隔了会儿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池青并不适应这种寒暄。   他这会儿应该安慰一下任琴,但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他想起此刻回对门洗澡的解临,心说刚才怎么没让他多留一会儿。   最后池青如实说:“恐怕没有。”   任琴失落地“哦”了一声,然后目光落在桌上那叠书上:“机械?你最近也在学汽修吗?”   那只猫趴在任琴腿上喵喵喵叫。   池青微愣:“汽修?”   任琴:“我一个堂弟,中考没发挥好,去读中专了,学的就是汽修专业,上回放假他带回来的书跟这差不多,你和解先生不是在警局工作的吗?怎么也需要读这些?”   任琴这个人比较务实。   她很早就出来工作了,所以不懂什么学术研究,也不会跟他们一样往高材生学习论的角度去看这件事,她能想到的就是学这个出来找一份什么工作。   池青话少,人现在过于安静的情况下,不想让氛围变尴尬,会找点话说,任琴继续堂弟的话题道:“其实汽修看着朴实,还挺赚钱的,在我们家乡那个小县城里,当个汽修工能有不错的收入了。”   任琴说着,又看看周围环境。   池青家里干净地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还仔仔细细摆在上回看到的地方,除了猫毛这玩意儿避无可避以外,整间房间看起来都没什么人气的样子——除了一些不知不觉多出来的东西,比如沙发上那天柔软的毯子,之前好像在解先生家里见过。   池青头发似乎又长了一些,坐在她对面,要不是皮肤白,整个人从头到脚几欲被黑暗吞没。   任琴最后说:“不过你既然要看书,这房间这么黑,对眼睛不太好吧……”   黑暗中,池青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惨白的手指搭在膝盖上轻点两下:“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你帮上了一些忙,谢谢。”   解临洗完澡刚出来,就收到池青的一条未读消息。   这位爷主动给他发消息的次数屈指可数。   聊天框里只有四个字:洗完过来。   解临动动手指,裸着上身回复:这么急,要穿衣服吗?   池青回得很快:……   -   夜里十一点半。   两人重回地下车库,解临不光把衣服穿上了,还严严实实地套了一件外套,夜里风凉,他有些可惜地说:“还以为你找我什么事儿呢,结果是出去找沈星河。”   池青:“你要现在想脱也行,没人拦着你。”   解临心说这个没良心的。   车拐过一个弯。   “你知道沈星河在哪?”解临问。   池青却提到另一件听起来毫不相关的事情:“你还记得你现在开的这辆车之前被人动过手脚吗?”   这可记得太清楚了。   当初逼着杀手来杀他们的时候,车是第一个被动手脚的。   在车上动手脚最简单,也最方便。   两人之间不需要说太多,解临了然道:“如果他只是想逃,完全不需要看这些书,任何人做事都有目的,他之前试图把嫌疑推到蒋依芸身上,说明他的杀人名单里蒋依芸也在列。他能在知道举报电话有诈之后有条不紊地整理好书桌和宿舍里的所有东西,一方面是他的性格所致,另一方面,说明逃跑并不是他最迫切想做的事。”   “他真正想做的事——是让蒋依芸像王远他们那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虽然不知道他想杀蒋依芸的真正理由,但一个人想不动声色地杀另一个人。   会选择什么样的杀人方法?   解临和池青两位被追杀过的人,恐怕最有发言权。   换句话说,追一个藏在华南市躲避警方搜寻的嫌犯不是他们的强项,跟专业刑警比起来,全市搜索这种事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找一个想杀蒋依芸的人,他们可太熟练了。   -   深夜,蒋依芸接到电话时已经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不太清醒地说:“喂……?”   她前段时间睡得不安稳。   闭上眼就会梦到那几名已经死去的学生。   王远在梦里还是那么讨人厌,他在课堂上公然跟她叫板,然后不知怎么的,她梦里的视线却越过王远,落在了某个熟悉的座位上,座位上的人正在听话地抄写板书。   但是她却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只看得见他拿着笔的清瘦的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体型有些瘦弱。   然后她就醒了。   电话另一头,声音冰冷地像人工机器:“你现在在家吗。”   蒋依芸:“啊?”   那声音又问:“你平时自己开车去学校还是有人接送?”   这声音和说话方式辨识度很高,蒋依芸花了几秒钟时间想起这是谁,回答道:“我开车去,但是……”   蒋依芸想说“但是这几天她车坏了”。   刚说出口两个字,对面打断道:“车坏了么。”   “……”他怎么知道。   蒋依芸挪开手机,看了眼手机屏幕,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蒋依芸:“对,车坏了,前两天刚送去车行修……”   池青听到关键点,没有时间跟她废话,直截了当地问她:“哪家车行,地址发给我。”   蒋依芸不知道这大晚上的,总局里的人不查案子,打电话过来问她的车干什么,她还是眯着眼忍着睡意把车行地址发了过去,摁下发送键之后没多久,她又倒头睡着了。   梦境居然还在继续着刚才的画面。   那个在抄写板书的男生写到一半缓缓抬起了头,叫了她一声:“蒋老师。”   蒋依芸才看清他的脸,想起来这个位置上坐的人是许星州。   -   蒋依芸发过来的车行地址被转发给了还在上夜班的季鸣锐,以及搜查组组长。   所有人看到这一串地址,反应都一样:车行?!   解临没时间解释太多,只挑关键的说:“现在立刻赶过去,我也在路上。记得找那些打黑工的,特征为年龄未满18、拿不出身份证、或者用的是假证、没有和车行签署过正式合同,主要找这些人就行,沈星河很可能就在里面。”   半小时后,车行紧闭的大门被人撞开的时候,一名刚好起夜、经过前院的冻得哆哆嗦嗦的男人说了一句:“卧槽。”   “你们谁啊?”   男人警惕地看着他们:“来干嘛的,找谁?”   季鸣锐走在最前面,出示证件道:“警察,你们员工宿舍在哪,带路。”   车行满地都是凌乱的杂物,废弃轮胎、机油、几辆被拉过来维修的车、以及一大堆机械设备摆满了整个前院,从前院往里走,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会客厅,会客厅长廊尽头有一扇小门,推开门进去就是员工宿舍。   他们来的突然,根本没有给宿舍里的人反应时间。   宿舍是大通铺,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这些人大多都熟睡着,少数几个没睡觉的正聚在角落里打牌,这些人的床铺都是灰扑扑的,带着一股机油味儿。   那几名穿背心打牌的工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你们找谁啊,大半夜的,怎么来这么多人……”   “强子——怎么回事?!”   强子就是刚才在前院领他们进来的人。   强子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这间宿舍很乱,但是一眼扫过去,只有一个人的床位不一样——干净得过分。   床位上那个人没睡,他的位置靠近角落,整个人半坐着,背对着他们,慢条斯理地把床位上的被子对折叠起来,最后叠成一个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就像他们白天在光远学生宿舍里看到的那样。   然后那人下了床,一步一步从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等他走得近了,他们才看见那张和学生档案上相差无几的脸,少年带着金丝眼镜,哪怕站在宿舍里看起来也和这帮人格格不。   “你是沈星河?”有刑警问。   少年没有回避他们的目光,冷淡地说:“我是。” 第118章 测谎   这是沈星河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样子。   这张脸和证件照上的脸重合在一起,也和数天前光远食堂窗口站着的人的身影叠在一起。   新闻播报当天,食堂阿姨一边对着食堂里的小电视唏嘘,一边热情洋溢地给学生打饭。   窗口捧着餐盘的那只手动了动,顺着手往上,是一张戴着眼镜的脸。   他看了一眼边上的电视,在食堂阿姨盛饭的时候说了一句:“谢谢。”   -   “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不是很清楚。”   “你不在光远上课,也没跟老师请假,你去车行干什么?”   “对汽修感兴趣。”   “你现在高三,成绩也是全年级第一,你对汽修感兴趣?!”   “……”   审讯室里,少年身上穿着件灰白色羊毛衫,他整个人是镇定且沉郁的,透过眼镜镜片,对面的刑警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似乎藏着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由于这两天在参与修车,沈星河食指第二节 指节上贴着一块创口贴。   他另一只手指指腹在创口贴上摩擦几下,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学校里的课太无聊了。”   刑警:“你不考试了?!”   沈星河:“保送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片静寂。   沈星河说这些并不是炫耀,只是在诉说一个平淡的事实:“所以才说太无聊,想找点事做。”   刑警提高了一点声音:“找点事做,你想做什么不行,偏偏去当汽修工?”   沈星河坐在对面,实在不像一名嫌犯。   他成绩优异,样貌也好,年仅十八岁,是该坐在教室里读书的年纪——虽然先前那起杀猫案凶手年纪比他更小,但是也正因为年纪小,所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弟弟的厌恶表现得非常明显。   但在沈星河身上看不出这些。   他没什么情绪地说:“我说了,感兴趣。”   “为什么没通知老师?”   “因为老师不会让我出来。”   在汽修这件事上他的态度很坚定,问话的刑警换了个问题:“你手机被老师收过,当时你用手机浏览的是什么页面。”   沈星河对答如流:“新闻,手机推送的。”   “这么关注新闻?”   “附近学校出事,全市都在关注。”   “……”   观察室那扇大玻璃窗和沈星河的位置离得很近,少年几乎像是坐在他们面前一样,池青和解临两个人能通过这扇玻璃清楚看到沈星河说话时的表情。   解临说:“他很冷静,就算抓到了人,这事恐怕还是有点难办。”   不多时,季鸣锐从隔壁房间退出来:“这小子冷静过头了,那张嘴,说什么都撬不动!”   也正是他过于冷静的反应让在场所有人意识到——就算抓到了人,他们目前还没有掌握到足够的证据能够指认他。本来以为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学生,能难搞到哪里去?   没想到还真的挺难搞的。   沈星河似乎笃定了他们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解临隔着手套捏池青的手,抓在手里把玩半天,忽地想到了什么。   池青也想到了一件事:“我过去碰他试试。”   虽然他对别人在想什么这件事毫无兴趣,也无意窥探任何人,但他偶尔会想起喻岚那双温柔的大眼睛。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变了。   在某些时候,他不再厌恶,也不会恐惧。   解临捏着他指节的手没松:“知不知道什么叫科学的力量?现代科学也能读到他是不是在说谎。”   解临说到这里侧头对季鸣锐说,“给他用测谎仪试试。”   一般情况下,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很少用测谎仪。   大部分受到审问的人,都还是能够从情绪、对话中暴露蛛丝马迹,用到测谎这一步,是真的拿对方没办法了。   解临:“测谎仪不能当做证据,但是它能给人一种压力感。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说谎会通过机器传感器被检测出来,他说话的时候还能那么若无其事吗?他的脉搏,心跳,心率,血压,呼吸,哪一个会‘出卖’他?”   冷冰冰的机器很快摆上桌,沈星河跟着指使把自己的右手手指放进传感器上,紧接着手腕被一根红色绑带绑住。测谎仪上连着几根线,其中一根通往电脑,桌上那台电脑屏幕上出现一张类似心电图的东西,负责收集不同的波段数据。   如果数据异常,波段会随之变化,线条从绿色转变成红色的同时,机器会发出“滴”地一声。   谈话继续。   问题回到第一句,沈星河面前的刑警重新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真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沈星河只在穿戴上设备的时候给了那个机器一点目光,继而又冷淡地移开,然后他重复刚才的回答:“不太清楚。”   刑警:“转学来的华南市?”   沈星河:“家里人工作变动。”   刑警:“之前听说过弘海六中吗?”   沈星河说:“出事之前没怎么关注过。”   “……”   沈星河说话语调就没变过,电脑屏幕上的波段平缓地上下小幅度跳动着。   他隔了一会儿又说:“……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沈星河眉眼冷淡,他身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亲和力,只是鼻梁上那副眼睛中和了那种感觉,敛去那份冷漠,让他看起来更加斯文。他手指搭在水杯杯壁上,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水。   和刚才那杯水同时递过到他面前的,还有一份弘海六中死亡档案。   档案封面写着四次个不同的时间。   黑色水笔写了四行,每一行都代表着一个人的死亡时间。   在他放下水杯的同时,刑警根据隔壁观察室里的人的指示,翻开第一页。   第一页是在小树林里被发现的王远。   “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沈星河把水杯放下,波澜不惊地看了眼王远的照片,并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波段继续平缓地在水平线上略微上下浮动。   哪怕王远的照片和死亡记录就摆在他面前,机器也捕捉不到他的任何波动。   测谎仪自始至终都没有响。   所有人忍不住拧起眉。   “如果真的是他干的,”季鸣锐头一回遇到这样的,“那他这心理素质也是没谁了,铜墙铁壁,滴水不漏啊这。”   连解临这种观察人的时候像是用显微镜照人的奇葩,都没能从他的反应里捕捉到对案件有用的细节,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审他可能没什么用,还是得去找证据。”   “他的杀人动机很明显,和他弟弟许星州的死有关,换句话说,许星州的死肯定有蹊跷,最清楚这件事的人除了凶手以外、就是凶手最后一个想杀但是没能得手的蒋依芸了。”   审讯没有用,测谎仪都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们没有时间继续在这里跟他耗着。   解临提醒池青道:“穿上外套,晚上外面挺凉的,我们去蒋依芸家一趟。”   然而就在几人准备动身之际——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是,电脑显示屏上的波段有了一些变化。   “等等——”季鸣锐走前扫了一眼,看到那条曲线,“他心跳在加快。”   虽然微乎其微,远没有达到触发那声“滴”的程度,但确实是变快了。   池青留意到摆在沈星河面前的那本档案:“他面前那本档案已经翻过去两页了,只要再翻一页……”   解临:“只要再翻一页就是最后一名受害者的资料。”   最后一名受害者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是凶手以为的“喻扬”。   是这几个人里,凶手唯一曾想放过的人。   如果这场谈话能让沈星河露出破绽,那么最后一页上的喻岚,可能会是那个破绽。   沈星河眼眸低垂,看着对面的刑警把档案翻到最后一页。   他的视线落在第一行受害人姓名上。   纸张没有完全翻过去,姓名被遮挡住一半。   喻……   等上一张纸页缓缓落下去,后面那个字紧跟着出现:岚。   喻岚的照片贴在档案页的右上角。   女孩子眼睛很大,头发柔顺,淡妆,擦了很浅的口红,拍证件照看着镜头的时候略有些害羞。   沈星河的瞳孔很不明显地扩大了一点。   只这一刻,他脸上才出现跟刚才截然不同的神情,他放在传感器上的手不自觉动了动。   几条不同的曲线当中,有一条曲线落下来,呈“——”状,并且持续了一秒钟。   季鸣锐上半身几乎贴到面前那块大玻璃上,离面前那块电脑显示屏更近,他喊:“有反应,他心跳停了一秒!”   刑警经验老道,他余光捕捉到那一秒的暂停与回落,和他聊起页面上的死者:“她是前段时间那起火灾案的受害人,你那么关注新闻,应该也看到过吧,那天火势很大,她在大厦里等人赴约去看一场期待了很久的电影,但是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发生了意外,门也被人锁了。她是个哑巴,甚至都没办法呼救……”   最后,刑警盯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认识她吗?”   沈星河的心跳漏了一拍之后,忽地失了衡。   电脑显示屏上那条曲线不再像之前那样平稳——尽管少年坐在那里,他的面色和表情都和他刚进来时没有任何不同,他看起来好像真的是一名误入者,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审讯结束,他就会回到学校继续上课。   半晌,沈星河对着那页写满文字的纸张开了口,他说话声音有略微的卡顿:“我……不认识。”   在这场谈话里,他说了很多句“不认识”。   但是这句“不认识”和前面所有的不认识都不一样。   因为就在他说话的下一秒。   那台沉默到仿佛出了故障似的测谎仪发出第一句声响:   “——滴。” 第119章 认罪   “滴——”   这一声重重地砸进所有人耳朵里。   那份资料静静地躺在桌上。   死者喻岚。   生前使用的微聊账号为弟弟喻扬的曾使用过的账号:yuy……   沈星河很明显地怔愣片刻,他的视线透过镜片,落在那一串熟悉的字母上,他只看见了前半段,‘yuy’之后的字母却模糊起来,他定定地对着那片模糊的光晕看了很久,直到他眨眼,那片模糊才逐渐消退。   审问一个人就像花时间精力去撬开一枚毫无缝隙的蚌壳。   眼看现在好不容易撬开一道缝隙,刑警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刑警锐利的眼神牢牢锁定在面前的少年身上:“三个月前,她在网上认识了一名网友,她以为对方是她弟弟的追求者,又很快发现对方性别特殊,害怕对方受伤,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弟弟’的身份。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沈星河张了张嘴:“我……”   他的话没有说全,就在这顷刻间,连接着测谎仪的电脑上所有波段都在上下疯狂浮动,毫无规律可言,很快整个屏幕上所有的电图都转变成了危险的红线,沈星河不光心跳失衡了,他的呼吸、脉搏……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观察室里,所有人都看着那片满屏幕的红线没有说话。   但就连池青这种压根没有情绪接收系统的人都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他刚才……是不是在哭?”   虽然他们并没有看到哪怕一滴泪。   尽管沈星河只是眨了一下眼。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地等下一声“滴”。   然而他们没有等到。   因为沈星河垂下眼,他坐在逼仄审讯室里,说了唯一一句真话:“我是你们要找的人。”   下一刻,他又说:“人是我杀的。”   季鸣锐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认罪了?”   “早知道喻岚的资料那么好用,一开始就往他面前甩,这案子早破了!还用折腾那么久。”   这次审讯很重要,但是他们对于这次审讯的期待也只是希望能够从沈星河的话语里捕捉到一些漏洞,让他们离真相更近一些。   目前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能够指认他,对此沈星河本人也很清楚,他没有理由认罪。   他们以为喻岚最多只是一个突破口,没曾想这居然是沈星河的一道防线,一旦击中便溃不成军。   -   沈星河认罪之后被转到另一间房里,探照灯和监视器直直地对着他。   他的对面坐的人由原先的一位变成了四位。   池青和解临坐在季鸣锐边上,近距离打量沈星河。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在隔着虚无缥缈的网络追查他的踪迹,现在这个人从网络里走了出来坐在他们面前。   刑警问:“你说是你杀的人,你是怎么杀的?又为什么要杀他们?”   长久的沉默过后,沈星河缓缓道:“既然你们能找到我,应该也已经查到我弟弟的事了。”   “星州出事的时候我还不在华南市,没有见到他的遗体,但是听到警察说他是因为家庭原因抑郁自杀——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不可能。”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除了我以外也没有人这样了解他。我弟弟虽然性格内向,但他并不软弱。”   提到弟弟许星州的时候,沈星河的神情是柔软的,他仿佛隔着时空看到年幼的许星州跟在他身后喊他“哥哥”。   两兄弟性格迥异,许星州敏感又温柔,长得也秀气,小时候领着他出门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他妹妹。   由于家庭原因,父母不尽责,家中又时常争吵不断,所以沈星河作为哥哥,成熟得比较早,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得处理家里的问题,也得照顾比他小一岁的弟弟。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家就总是吵架,这很容易理解,毕竟很多人结婚成家都不是因为相爱,有很多别的原因。我弟弟(许星州)从小就是一个异常敏感的人,他成绩优异,但是性格内向受委屈的时候会躲在窗帘后面偷偷哭,哭完会装作自己没哭过。”   年幼的许星州不想让哥哥担心,但是架不住沈星河心思深沉。   很快许星州就发现每天放学路上拦着他问他要零花钱的小混混见了他都绕着走;在课堂上公然骂他‘娘们唧唧’的同学第二天向他道了歉……   父母离婚后,两兄弟不得不分隔两地,沈星河走前,许星州对他说了一番话:“哥,我能自己保护自己的,我还要当一名医生呢,以后,我还会‘保护’很多人。”   他们这个家庭破裂不在一朝一夕。   对许星州的打击没有那么大。   兄弟二人刚开始联系得很频繁,但由于沈星河的学校管理制度过于严格,又时常要参加一些竞赛活动,之后两人联系的频率减少许多,这段时间许星州的的确确成长了,在他死前几个月,心思缜密如沈星河,也没发现他有任何异常。   唯一称得上是异常的,只有某天晚上,许星州撤回的一条消息。   “那是星州死前一个月,我当时正在准备竞赛,凌晨三点看到那条未读,点进去已经被撤回了。”   沈星河回了一个问号:?   隔天,许星州说:没什么。   -就是有一道题没解出来。   -本来想发给你看看,但是觉得有点丢人就撤回了。   最后许星州说:   -不需要你帮忙,我能自己解出来的!   许星州偶尔会做这类看似幼稚的事情。   不得不说,网络能够很好的掩藏对方的情绪,便于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两人是面对面聊这件事,沈星河一定能察觉出不对,但当时的沈星河对着这几行稚气的话语笑了笑,就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刷竞赛题去了。   紧接着一个月后,他某天放学回家的时候,得知了许星州的死讯。   ——“学校刚打来电话,你弟弟在宿舍自杀了。”   事情和他们推测的差不多,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会和几名死者有关联:“所以你怀疑你弟弟的死有蹊跷?你有证据吗?”   沈星河说:“有一本日记。”   “日记?”刑警追问,“在哪里找到的?”   “在他课本里。”   许星州那间宿舍在他自杀后就被学校封了起来,左右两间宿舍的学生都换到了其他宿舍,那间出过事的宿舍禁止学生出入,也没有人敢靠近。教室和宿舍里和许星州有关的衣物、课本都被打包交给了家长。   那天晚上,沈星河对着一袋子的东西坐了很久,然后他把许星州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妥善放进柜子里。   其他东西都摆完之后,剩下一个灰色的大书包。   沈星河缓缓将书包拉链拉开。   他目光扫过课本上熟悉的字迹。   许星州上课很认真,笔记也记得很有条理,他们马上就有一次小考,许星州还专门准备了一个练习簿押题,把容易考的题型罗列在了一起。   翻开最后一本数学书的时候,书里掉出来一本很薄的本子,沈星河愣了愣。   本子第一页第一行字写着:2020/2/11。   沈星河意识到这是一本日记本。   直觉告诉他,这本日记本里应该有许星州那天晚上撤回的内容。   只是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真相远比他想象得更残酷。   这个日记从一句看似美好的话开始。   2020/2/11。   我跟他表白了。   听到这里,池青拧起眉,这个表白他好像在哪里听过,想了一会儿,他忽地想起来,喻扬当初说过这么一句话:”……有人喜欢我。”   ——“谁?”   ——“许星州。”   池青正想着,察觉到左手手套被人轻扯下去了一点儿。   他侧过头,看到解临一只手捏着黑色水笔,另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伸到长桌下面,大概是想和他说话,所以伸手摘了他的手套。   男人指尖探进黑色布料里,擦过他的掌心,然后两根手指微微并拢,一点点把他手上戴着的黑色手套扯了下去。   池青的手直接接触到微凉的空气,然后又被温热的手掌握住。   池青扫了他一眼。   解临面上不露声色,知道他能听见:   【我牵我的,你听你的。】   池青:“……”   他这样牵着他还怎么听。   池青面前也有一支笔和几页用来记录的纸张,他拿起笔,用笔尖那端指了指沈星河。   解临:【用不着,差不多知道怎么一回事儿了。】   沈星河从说到弟弟的日记之后就开始沉默,显然日记里的内容很难诉诸于口。   【什么地方最容易散播‘谣言’?】   【答案有很多,学校绝对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这还不是谣言,是事实。   许星州作为一个成绩名列前茅的转校生,喻扬又是班里绝大多数人都有好感的阳光男孩,当这两个人组在一起,学校同学会如何评价他们?   沈星河没有继续复述日记里的原句,只是总结说:“那个叫喻扬的男同学平时很照顾他,经常开玩笑说‘我们星州’,星州跟他表白之后,过了几天,王远在某次课间忽然找他。”   王远盯了许星州一节课。   眼神古怪,许星州只当他又想找茬,起初没有理会。   直到课间,王远从他身侧经过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许星州的桌子,然后俯身在许星州耳边说:“你喜欢男的啊?”   只这么一句话,从那天后,许星州的噩梦开始了。 第120章 复仇   在这次表白事件里,喻扬并非有意把许星州的事情告诉给其他人。   他第一次被一位男生表白。   这个男生还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平时他常常会拿他打趣,说一些好基友之间才会开的玩笑,被许星州表白后,他时常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好,给了对方造成了某种错觉。   可能是我让他误会了?   我该怎么回应他。   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喻扬连着几天都在想这些事情,和王远那帮人混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时常走神。   王远曾打趣道:“你怎么回事啊,这把游戏可不是你平时的水准,你最近上课也不对劲,怎么了,恋爱了?”   喻扬遮遮掩掩地说:“不是……”   “你这可不像是不是的意思,”王远说,“谁啊?”   当时的喻扬是真心把他们当朋友,加上男孩子年纪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就隐去了许星州的名字,把这个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王远等人起初十分震惊:“有个男的喜欢你?还跟你表白了?你这魅力也太大了,班里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现在连男孩子都来了,男女通吃啊。”   等接受了这个信息后他们关心的点变成了:“谁啊?”   “我们认识吗?”   喻扬并不想暴露许星州,就急匆匆地忙着撇清关系:“认识个屁,他是校外的,你们不认识。”   但是所有事情都能看出些许端倪。   他和许星州之间的气氛,从许星州表白开始就变得异常尴尬。   以往班里人都喜欢开他俩的玩笑,一天自习课上,学委下发上一次考试的考卷,发到喻扬他们那的时候说:“你家许星州这次又是第一名,你倒八,喻扬啊,能不能向你家许星州看齐。”   这个平时喻扬本人都习以为常,甚至会加入他们一块儿笑着开几句玩笑的话题,喻扬却浑身绷直了,义正言辞警告学委:“怎么说话呢,他什么时候成我家许星州了。”   语气严肃地让学委愣了愣。   喻扬继续强调:“以后别开这种玩笑。”   原本坐在边上打游戏的王远看似漫不经心的样子,却在话题结束之后放下手机,不动声色打量喻扬。   他阴鸷的视线从喻扬身上转开,一瞥眼,落在许星州的空位上。   课后,王远把其他人叫出去,三个人蹲在走廊尽头边抽烟边聊天,王远说:“喻扬那小子前一阵不是说有个男的给他表白吗,我可能知道是谁了。”   其他两人问:“谁?”   王远说:“许星州。”   “不可能吧……他俩?”有人认为王远一定是想多了,“虽然许星州长得是娘了点,但不至于吧,他喜欢喻扬?”   王远把手里的烟头摁灭:“我不可能看错,你们等着看吧。”   于是当天晚上,许星州在日记里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王远问我,你喜欢男的?   我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他说:别装了,喻扬都告诉我了,你不是跟他表白了吗?你不会真以为喻扬护你几次,他就看得上你吧,他又不是喜欢男人的变态。   喻扬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表白事件之后,他有意避开许星州,只察觉到许星州似乎日渐沉默,原先他只是内向,后来越来越自我封闭。   “王远他们这个小团体能在抓到蒋依芸把柄之后做出那些事情,对我弟弟只会更过分,”沈星河说,“他们会把我弟弟叫去小树林,关进男厕所,甚至在没有太多遮蔽的公园里……”   沈星河没有说下去。   他并不想复述他弟弟遭遇过的事情。   但是所有人立刻反应过来:这三个地点,都正好是这几名死者的死亡地点。   原来这些约定的地点都不是随机的。   一年多前,许星州不断地被人指点:你是一个变态。   厕所里。   厕所隔间门紧闭。   门内传来调笑的声音:“许星州,你到底是不是男的啊,越看你越像女孩子。”   “裤子脱了看看呗。”   三个人边笑边说:“你是自己脱还是我们帮你脱?”   放学后的厕所已经没什么人了,谁也不会知道在这隔间里发生了什么。   ……   王远他们几个人本来就不喜欢许星州,因为他成绩好,也因为他不合群。   他们没有告诉喻扬,也知道喻扬肯定不会支持他们做这些事。   日记后半本,蒋依芸三个字出现了。   沈星河说:“有一段时间星州成绩下滑得很严重,蒋依芸对他的态度就变了,他本来想找蒋依芸聊聊自己最近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蒋依芸自己都焦头烂额,班级成绩不如意,她压力很大。   她看着推门进来的许星州说:“刚好,我也想找你谈谈。”   许星州叫了一声“蒋老师”,然后便乖乖巧巧地站在办公桌对面。   蒋依芸把许星州的试卷拿出来:“你这几次考试一次考的比一次差,我不知道你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许星州张张嘴说:“蒋老师,其实……”   但他嘴里的话没能说完。   蒋依芸紧接着说:“——我也不想知道,你应该自己调节好自己的情绪,专注学习,别的事目前对你来说都不重要。”   “……”   蒋依芸说完之后才抬起头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许星州低下头,拿起桌上的试卷说:“没什么。”   与此同时,姜宇还在车行进行搜证。   学校宿舍和沈星河家里都没有发现可疑的物证,车行大通铺宿舍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沈星河来得匆忙,带的行李并不多,床位上只有一床被子,边上放着一些杂物和生活用品,姜宇把床铺翻起来查看的时候,摸到一片类似硬纸板一样的东西:“把床垫拆开看看。”   床垫里有一叠厚海报一样的纸。   把这叠纸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东西。   王远,喻扬,蒋依芸……   五个人的名字列在最上面。   这是一份仇杀名单。   这位年仅十八岁的高中生的目的从始至终都非常明确。   那就是“复仇”。   整张纸上的内容和他们总局会议室里的白板内容比较像,但是比他们整理出的东西更加完善,这些人的喜好、性格特点、平时喜欢玩的游戏,各软件社交账号名字,课表,家庭情况……上面还写到蒋依芸每个周末早上十点都会开车去学生家里给学生补课,当然私下收钱补课是不被学校允许的,所以蒋依芸都是偷摸着开车过去。   所有人里,只有喻扬的信息写的最少。   且和喻扬本人一点也不相似。   不知道是不是姜宇的错觉,他总觉得沈星河在写其他人的时候没有带任何感情,但是写到喻扬的时候却不一样。   沈星河在纸上写:他很害羞,喜欢猫,喜欢晴天,他家楼下有樱花树,他胆子小、想看恐怖片但是又不敢看。   这和上面那些冷酷无情的一长串特征比起来——   似乎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点温度。   姜宇把这一重大信息反馈上去:“找到了,他有一张纸,上面写满了——”   电话是解临接的,其他人都在忙着做记录,只有他和池青两个外编人员除了听以外不需要做什么。   解临说:“把东西拿上撤回来吧,他认罪了。”   紧接着,沈星河把自己过去一年部署的内容讲述得非常详细:“我和他们并不同校,在现实生活里很难接近他们,平时密切接触的朋友圈也没有任何重合的地方,但是要到他们的社交账号没什么难度。”   网络时代下,手机游戏,手机贴吧,微博账号,短视频账号层出不穷。   只要托几个认识弘海的同学,要到王远他们的社交账号一点也不难。   甚至都不需要托人,开个小号去弘海贴吧里问两句,就会有很多热心群众争先恐后把认识的人的社交账号爆出来。   ——你们不是觉得我弟弟变态吗。   沈星河在把社交账号性别改成“女”的时候,对着手机屏幕暗暗地想:你们要是知道自己聊天的对象也是男的,会怎么想?   几名正处在青春期的男孩子,没聊两句就主动上了钩。   沈星河面无表情地打下“哥哥”两个字哄骗他们,一个个被哄得飘上天找不着北。   沈星河并不记得他和他们具体都聊了些什么了。   都是不走心的话,千篇一律,对他来说甚至都不需要动脑子。   沈星河冷淡地说:“我不在意他们,就连杀他们的时候,都没有任何感觉。”   他像一个天生冷血的犯罪者。   解临甚至从他身上察觉出一点熟悉的气息。   但对沈星河来说,有一个人是例外:那个不像喻扬的“喻扬”。   现在想来,一切都早有预兆。   他们两个人一个装男生一个装女生,沈星河一上来就暴露了。   但其实喻岚装男生装的也不是很好,沈星河一度怀疑自己弟弟的审美: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软趴趴的男孩子?   沈星河怀疑过她。   喻岚也偷偷询问过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位男性友人:男生平时都怎么说话呀?我是不是应该多说点脏话,显得我像个男的?   于是喻岚用她为数不多的脏话和沈星河聊天:你昨晚……   她把光标挪到‘你’后面,补上一句稚嫩的脏话:你他妈的,昨晚又没睡觉吗?   沈星河会失眠。   喻岚总是在意他有没有好好睡觉。   沈星河:?   喻岚:老子看到你朋友圈了,凌晨三点还在发动态。   沈星河:……   喻岚生疏地打下一个脏字,不太适应地说:操,你下次能不能早点睡? 第121章 小岚   根据沈星河提供的聊天记录,他和喻岚之间的事一幕一幕在众人面前展开。   两个人聊天的内容比他们想象的多很多。   哪怕导出的记录只剩下冷冰冰的文字和数字,没有任何图片,也没有任何色彩。   沈星河时常失眠。   喻岚有天晚上睡觉忘记和他说晚安,于是深夜三点起夜的时候想着他应该是睡了,补了两个字“晚安”过去。   说完之后她又对着聊天框看了很久,往上翻两个人的聊天记录。   隔了很久,久到喻岚都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发现聊天框上方不知什么时候显示出一行字:“对方正在输入……”   喻岚平时很少和除了喻扬以外的人交流。   她说不了话,就算和人网聊,发展到互弹语音的程度,她就默默地不回消息了。   对面这位暗恋自己弟弟的男生,是她聊过最多话的网友。   一开始是沈星河主动找她,后来其实是她主动给他发的消息更多。   知道沈星河在伪装性别,所以她从来没有互弹语音这个烦恼,她知道对面这个男孩子不会给她发语音。   喻岚看到那行正在输入,才发现沈星河也没有睡。   但是那一晚,她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在后来聊天的过程里她开始不动声色地在意起他能不能早点睡觉这件事。   后来她才发现,这份关心……是因为她喜欢这个人。   喻岚开始不想被当成喻扬了。   某天沈星河叫他喻扬的时候,喻岚忍不住说:其实……我还有一个小名。   现在看来这其实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但当时的沈星河丝毫没有留意——或者说,在和喻岚的对话里,他没有保持住平时该有的观察力。   沈星河:什么小名?   喻岚在那边沉默很久,最后敲敲打下两个字:小岚。   沈星河:小岚?   喻岚怕这个名字听起来太过女性化,于是又赶紧补上另外两个字“哥哥”。   这样连起来就成了小岚哥哥。   喻岚闭着眼睛解释说:因为我……我他妈的小时候出生的时候身体不好,家里找人来算过命,算命先生指的这个字。   哪怕只是通过黑色字迹的导出记录,在场所有人仍能感受到喻岚当时的期翼和紧张   最后沈星河回了一句:行吧,小岚哥哥。   把聊天记录继续往后翻,还能看到喻岚体谅他对他说:你可以不发这些萌萌的表情包的。   导出的记录里看不到照片,但是不难想象沈星河为了装女生都下载过哪些萌萌表情包。   喻岚:其实吧,我这个人……比较酷。   喻岚:不喜欢这些小猫小狗和粉红色爱心的的。   沈星河:酷?   喻岚:对,我喜欢酷一点的女生。   沈星河:……   喻岚:真的,你不觉得吗?那种酷酷的女生,挺帅的,谁说女生一定要温柔可爱?我就喜欢酷帅的。   沈星河缓了很久,很明显“喻扬”这个他先前没能掌握到的癖好让他感到震惊。   他半晌才回:知道了,小岚哥哥。   再之后,沈星河说话自然很多,干脆连哥哥也不喊了。   喻岚看他发“小岚”两个字心里很高兴。   但有时候也还是会逗逗他:你怎么不喊我哥哥了。   沈星河回:哦,我酷。   所有人里苏晓兰的情绪波动最大,因为同为女生,她完全能代入喻岚的心情,仿佛她自己就是那个拿着手机的在等对方回消息的人,喻岚一片赤诚,沈星河或许动过真心。   不……   他一定动过。   聊天记录又往后翻了很久,关键词“电影”开始出现。   这部电影喻岚从两人刚认识一个月的时候就提过,之后上映日期越来越近,提到的次数更多了。   喻岚:我等了好久了!   喻岚:准确的说是好久好久好久!   沈星河:有那么好看吗。   想一起看电影是喻岚先主动暗示的,她鼓起勇气试探了一句:你要去看看试试吗?   这句话明显在给沈星河递勾子。   只要他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处心积虑那么久,目的就达到了。   但是第一次的时候,沈星河犹豫了。   聊天框里的文字被他删删减减,最后鬼使神差地发出去一句:再说吧。   ——他很明显地,犹豫过。   她抛开了所有内向和自卑,也不想去在意自己的女孩子身份会不会被暴露,因为藏不住的喜欢,她什么都不想去顾及了。但她唯一不知道的是,对面聊天的这个人,带着复仇的目的靠近她。   沈星州躲藏在网络后面,一边穿着校服、在光远当他的天才优等生,光远的人提起沈星州,都觉得这三个字像会发光一样,是令所有人遥不可及的高冷学神。   另一边,他一边违法校规藏着一部手机,每天切换不同的账号和这几个人聊天。   这份犹豫一直持续到电影上映。   沈星河知道自己必须得做出一个决定了。   沈星河:去看吧。   喻岚:嗯?   沈星河:你上次说的那部电影。   喻岚:真的吗?   沈星河:真的。   他把自己安排好的大厦房间告诉她:先在这里碰面。   其实喻岚无数次想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喻扬。   更想知道,他喜欢的到底是之前的喻扬还是现在正在跟他聊天的自己。   其中有一段聊天记录是这样的:   喻岚:你觉得……我跟你想象中的那个人比起来,有没有不一样?   沈星河再怎么深思熟虑,也很难一下猜中女孩子那些细腻的小心思:什么?   喻岚:就是。   喻岚:你之前不是只见了我一面吗,但是那会儿你并不了解我啊,你觉得你是更喜欢现在的我还是……   沈星河回答说:现在的。   其实有很多次机会。   有很多次,沈星河只要多想想,就能发现对面的人并不是喻扬本人。   “你就一点没有起疑?”看到这里,季鸣锐忍不住问。   他有过。   但是他根本不敢让对方占据自己太多的情绪和思维。   最后沈星河说:“我不能去想。”   最明显的一次,其实是他杀喻岚的当天。   他一定得杀“喻扬”,他必须得杀了他,在杀完王远三人之后沈星河一边处理现场和凶器,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   但是和解临之前推测的一样,他没办法当面杀“他”。   其实那天他本来可以发现的。   他倚着门,在火势刚起的时候站在门口没有走,他甚至能清楚感受到门被人从里面奋力拍打的震动,但是那一刻,他没有去想为什么门里的人求救的时候不说话。   为什么连“救命”这两个字都没能听到。   “看得有点难受,我先出去缓一会儿。”苏晓兰第一个没撑住。   她没想到能看到这样一份感情,罪恶和谎言交织,但是两个人都曾留下过一点真心,她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没有许星州的死,或者沈星河没有复仇,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苏晓兰本来是挺难过的。   但是她说完这句话正打算推门出去,看到他们两位顾问神色如常地坐在后排。   解临正侧头跟池青说着话,见到苏晓兰要出来,他甚至微微笑了笑,给苏晓兰让开一条道。   苏晓兰:“……”   池青就更不用说了,戴着黑色手套,全程眼睛都没眨过,分分钟帮苏晓兰重新定义她的“难受”:“房间里是挺闷的。”   苏晓兰:“…………”   是房间的问题吗?   她刚酝酿起来的感情一下没了。   苏晓兰还是决定出去透口气,然而没等她摸到门把手,门便“砰”地一下被人推开,声音大的像是被砸开的一样。   冲进来的是红着眼的喻扬,他不顾一路劝阻他的刑警,大喊:“让我进去——滚开!让我进去!”   喻扬一直在等真凶落网,从门口一路冲进来的时候谁也没能拦住他,他愣是从重重包围里挤出来,扑到沈星河面前,对着他的脸狠狠揍了一拳!   沈星河鼻梁上的眼镜掉在地上,镜片碎裂。   喻扬声音里除了愤怒以外还有类似哭腔的颤音:“你要杀我可以啊——你为什么要杀我姐姐,她做错了什么?!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她?!”   局面险些失控。   沈星河眼前一片迷蒙,他蹲下身想去捡地上的眼镜,还没能蹲下去,又被狠扑过来的喻扬追着补了一拳。   这下喻扬嘴里的话没再吼出声,他像是说不出话一样,呜咽了一声,嘴里的话听不真切,似乎在不断重复“为什么”。   眼镜碎片直直扎进沈星河掌心。   喻扬手背上带着很明显的擦伤,流着血,缓缓冷静下来说:“我姐姐……我姐姐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你根本就不知道。”   喻扬又说:“她刚领回来一只小猫,叫小星星。”   沈星河从认罪到供出自己的罪行,都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但是此刻,刚才在审讯室里仓皇看到受害人资料时强压下去的情绪浮现上来。   “我……”沈星河说话声音很轻,最后没能说下去,好半晌,他被刑警擒住左右臂拉起来准备带去关押之前很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第122章 履约   “听说凶手只是一名18岁在校高中生?”   “而且他平时学习成绩非常优异,这是真的吗?”   “……”   总局门口,天刚亮就围了一圈记者。   这些人手里拿着摄像机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闪光灯疯狂闪烁,这些人获得消息的途径太广,关于这起案子真凶已经捉拿归案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布,这些人就已经在这堵着了。   这起案子由于受害人都是学生,所以热度一直居高不下,但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凶手居然也是一名高中生!   高中生犯罪,尤其这个高中生还是市重年级第一。   话题度直接爆了。   有媒体提前准备好资料,查了沈星河的全市排名,惊讶地发现整个华南市也没几个人分数能比他高的,每次全市统考成绩都在前三。   刑警们步伐匆匆地略过这些媒体,从媒体让开的那条小道一路往前走。   等他们过去之后,媒体的镜头对准最后两个并肩从总局里走出来的人身上。   解临今天穿的是一身白色,白色外套穿在他身上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显得纯良多少,仍旧像是一个过来骗女生的渣男,他随着镜头在靠得最近的一位媒体人面前站定,微微笑道:“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我助理洁癖,不喜欢人靠他太近。”   池青一身黑,出门的时候还不冷,穿了一件带兜帽的黑色卫衣,眼睛由于困倦微微眯着,但哪怕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还是很精准地避开了两旁的所有人。   上了车之后,解临问:“很困?”   池青说:“也不是,就是没什么事儿干。”   沈星河是主动认罪的。   他们甚至都还没到想办法让他如何认罪这个层面上,对策都还没想好,这案子就这么结束了。   沈星河被带走之前,在池青身侧停留半秒,他低垂着眼看了一下池青手上的黑色手套。   作为和池青解临两个人在网络上间接交过手的人,他记得新闻上一闪而过的黑色手套,于是和池青擦肩而过的时候说:“是我输了。”   尽管沈星河自己说是自己输了。   但在这次的案件里他们做的并不多,这两个最重大的纰漏都是沈星河自己造就的。   是沈星河赴了一场不该赴的约。是他自己到最后,面对测谎仪的时候还是没能掩藏好自己的心跳。   此刻外面被记者围堵得水泄不通,沈星河正坐在关押室里,层层密密的铁网遮住了外头的景色,有两束光透过铁网缝隙照了进来,沈星河对着那转瞬即逝的光看了很久。   他想起小岚给他拍过的那张阳光。   他曾在黑夜里对着那张照片看过很久。   -   回到派出所后。   季鸣锐浑身无力地摊在自己的工位上,被这段时间以来高强度的工作弄得浑身乏力。   他趴在桌上睡了会儿,看到武志斌提着一壶水从办公室里出来,又猛地坐直了。   武志斌看他一眼,说:“怎么的,赶紧趁这个时间眯会儿吧,等会估计就没时间了。”   季鸣锐不是因为打盹被人撞见才忽然坐直的。   他只是见到武志斌才想起来:他们斌哥似乎逐渐不再参与这些案子了。   季鸣锐斟酌着说:“斌哥……你这次都没怎么带我们……”   武志斌是没怎么参与案子。   但其中原因这帮孩子根本不知道,也不能知道。   这次的学生案件让很多人都联想到了当年那起轰动全市的绑架案。   那起案子已经过去十年,很多人都不记得了,也有很多人没有听说过它,于是各路媒体借此机会大肆宣扬了一波。   某天局长把他叫过去的时候,电脑屏幕上开着网页,网页上是一篇热门新闻。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过来吗。”局长两手交握,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办公室门窗紧闭,百叶窗被拉下,遮得严严实实。   武志斌说:“大概猜到了。”   局长意味深长地说:“解临的那个‘助理’,从第一眼见他我就觉得眼熟。”   武志斌没有说话。   局长心中了然,印证了他的猜测:“你早就知道了,他是当年那个唯二幸存下来的孩子之一。”   办公室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谁都没有想到,当年那起案子幸存下来的孩子,十年后成为了两名屡破重案的犯罪顾问。   武志斌最后说:“这件事我有责任,但我信他们。”   这些话他都没跟季鸣锐说,他拄着拐杖一笑置之道:“我不让贤怎么给你们这些小辈施展拳脚的机会。没什么事儿,别老毛病了,我这腿再出任务就得费了,医生警告了好几次。”   这话也是真的。   武志斌年纪到了,身上伤病有些扛不住。   他回到办公室里,关上门,坐在电脑前半天最后打开了一个收藏的网页,看着当年的陈年旧案因为沈星河而被再度翻出来,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窗外,一团乌云悄然来袭。   明媚多日的天空被奔涌而来的灰墨遮住。   天气转阴了。   -   在所有人都因为天气忽然转阴而担心自己没带伞等会儿要怎么下班的时候,只有池青坐在车里,难得有了片刻的好心情。   快下雨了。   如果出门的话,带哪把伞呢?   池青正想着自己家那一堆透明雨伞,冷不丁听到一旁的解临咳了一声,提醒他:“结案了。“   池青:“嗯。”   解临趁着等红灯的间隙,侧头看他:“你嗯就没了?”   池青:“你刚才说的是一句陈述句,也没有值得讨的必要,我还要说什么?”   解临:“……”   车很快行驶进地下车库,两人坐电梯上楼的时候,解临又提醒了一句:“这个案子结束了。”   池青:“你刚才说过了。”   池青听到第二遍明显不耐烦,并且非常不能理解:“为什么同样的废话你要说两遍?”   解临:“…………”   这几天由于两个人都很忙,忙着追查网络对面的那个沈星河,在家里的时间大大减少,所以每次回到家那只依然没有姓名的猫都对两人格外殷勤。   就连平时不受待见的解临都被它蹭了蹭裤脚。   虽然蹭完就立刻离他八百米远。   池青难得没有叫它“喂”,延续了喻岚给他取的名字,面无表情地叫了它一声:“小星星?”   猫趴在地上,似乎也想起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女孩,歪着脑袋“喵呜”着应了一声。   池青看着它:“这名字虽然不怎么好听……但也凑合吧。”   等池青洗完澡出来,解临已经喂好猫,清理过阳台。   池青边擦头发边进房间,房间里还没开灯,一片漆黑,然而他刚踏进去,就想起来了一件很重要但是被他毫不留情遗忘的事儿。   那件事的起因就在这间房里。   在这张床上。   他一下反应过来解临刚才反复提及“破案”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   池青耳尖很不明显地红了一圈,心说他当初都说了些什么。   他坐在床边,用分析案情的脑速开始分析现在的局势。   怎么能让解临忘记那句话?   池青想了一圈,想不到任何方法。   除非谋杀。   ……   毕竟人死了就什么记忆也没了。   另一边,解临丝毫不知道池青脑子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洗完澡照例去池青那儿睡觉,一推开门池青就坐在床边,深黑色的瞳孔看向他。   这眼神看起来像是在问他:今晚想要什么死法。   不过解临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倚在门口,袖口往上折起,对着漆黑一片的房间还能微微笑道:“我今晚能睡这么?”   虽然之前池青是给过承诺,但解临也没打算强迫他。   两个人还是像之前那样,最多就是解临忍不住亲亲他,男人炽热的吻落在池青微凉的唇上,吻一路往下,最后停在池青颈侧。   解临的手从衣摆下面一一探进去。   两个人试过很多次了,解临知道池青的临界在哪里,等池青身体忍不住有些许僵硬的时候,解临的手从他衣摆里抽了出来,湿润的唇在他唇角轻轻印了一下,正准备说“睡吧”。   解临整个人俯在池青身上,手肘撑在边上,还没来得及抽离,池青忽地抬手扯住了男人的衬衫衣领。   这个动作让解临又俯身下去,两人之间的距离忽地拉近。   池青扯着他衣领的手并没有放开。   解临身上这件衬衫本来就没扣好,刚才两个人折腾这么半天、衣纽已经散开几颗,锁骨露出来大片,再往下隐隐能看见腹肌轮廓。   解临说话声音有些低:“你干什么?”   池青缓缓闭上眼,然后又睁开。   他的手松开衣领,沿着正中间那道若隐若现的缝隙一路往下,碰到第一个衬衫纽扣的时候才停下。   池青:“之前说过等案子结束,我说话算话。”   说话间,他苍白的手搭在那枚纽扣上,手指缠绕间,三两下把衣纽给解开了。   等最后一枚衣纽也被他解开的时候,池青仰起头看着解临的眼睛说:“做下去试试。” 第123章 夜色   池青房间里密不透光,仅剩的能从窗外照进来的一点光也被纯黑色的遮光窗帘遮盖住,比起视觉,更容易被人感知到的是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过暗的环境里,解临适应许久才看得见池青的脸轮廓。   看到他扇子一样的睫毛,不安且紧张地低垂着。   “这次我不躲,”池青继续说,“也尽量……不推开你。”   他可能不知道这两句话对解临来说意味着什么。   解临在心里骂了一句脏,然后咬牙低下去问他:“谁教你的?我等会儿可能真的会忍不住,别太相信我的自制力。”   池青长长的睫毛又细微煽动了下,然后他说:“你可以不忍。”   “……”   解临身上那件衬衫被他拽着,再忍不住,原先喷洒在池青颈侧的鼻息贴近了,不打招呼、狠狠地撞上去一吻。   两人之前的吻虽热烈但都带着几分试探,解临会做好池青受不住他还能退回去的准备,这一次不同,他那点仅剩的自制力全部瓦解。   池青刚洗完澡,解临的手指伸进他头发里的时候,指尖泛起细细密密的凉意,很快那抹凉意顺着体温燃烧起来。   池青本来放完话,又拽着他衣领,刚占据主导地位,很快又被吻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解临的吻技一点不像是个没有经验的人。   上天给了他这张脸,还给了他一点无师自通的天赋。   解临的银色戒指边缘时不时刮过池青的下巴。   这唯一一点冰凉的金属触感一路蔓延,从下巴处一点点往下,划过清瘦的脊背,划过腰际,最后在某个地方停下。   “可以吗,”解临手指顿住,“要是不行就跟我说……虽然停不下来,但我尽量轻一点。”   下一秒。   池青浑身僵住。   但这回池青僵硬的原因和之前的截然不同,完全是疼的。   “……”   池青手指倏然收紧,过白的指尖紧绷着,难得说了一个字:“……操。”   隔了会儿,解临的声音从黑暗里传出来:“还疼吗?”   恍惚间,池青忽然想起那间很久没再去过的咨询室。   心理医生也像知道他们的情况似的,没有再主动打电话过来询问,也没有跟进回访。   如果时间回到那一天,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被这个姓解的神经病按在身下,做着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事情。   解临的手和他的交缠在一起,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指缝插进来,然后失真的声音充斥在耳边,其他所有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剩下解临低声说话的声音。   占满了他整个世界。   【放松……】   【腰怎么这么细?】   【要我快一点吗?嗯?说话。】   【……】   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解临说着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话。   夜色漫长,后半夜有风从窗户间隙吹进来,这才带来一丝光线,光影投在墙壁上,虚晃地映出两个难辨的身影。窗帘只被风吹得掀起来一瞬,像飞舞的蝶翅,在夜色里煽动了一下,又落了回去。   清晨,池青毫不容易才睡着,睡着之前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当初就不该踏进那家诊所。   过了会儿,浮现出第二个念头:其实谋杀也不是不行。   ……   池青睁开眼对着天花板缓了会儿,又缓缓闭上。   然而他眼睛刚闭上没多久,听到客厅里隐隐传来声音。   昨天晚上两个人没顾得上客厅里开着的电视,电视机开了一整晚,音量并不响,但是这个时间太安静,导致那一点声音被放大。   昏暗的客厅里,猫湛蓝的、发光的眼睛和电视机发出的光极为相似,电视上新闻台正在报道沈星河一案,沈星河的照片被打了一半马赛克放出来,甚至还引出了网恋需谨慎的内容观点。   小星星蹲在地毯上,似乎也在学着人类的模样看电视,它听到“沈星河”三个字的时候,可能是因为里面也有个“星”字,它直直地看着电视上那张照片,然后很轻地“喵”了一声。   池青面无表情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解临翻了个身想伸手去搂人,结果摸了个空,赤着脚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怎么起来了,不再睡会儿?”   池青现在不是很想理他。   解临很有自知之明地问:“喝水?我去给你拿。”   池青捧着水杯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解临很主动地去厨房系上围裙看看冰箱里有没有什么食材,打算做个早饭。   新闻放的资料很齐全,从学生证到案件相关照片,把几张照片叠在一起,池青全程看得连眼皮都没掀,直到主持人说完一段内容,演讲稿往下进行,讲到车行那一部分,主持人道:“警方在车行找到沈某的犯罪证据……”   屏幕上放了一张海报照片,海报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并且能一眼看出来这字写得还很好看。   新闻播到这里,池青才总算动了动。   他抬眼,去看那张海报。   并且一看就是很久。   解临:“三明治吃吗,你家冰箱里没别的了……”解临说到这里又问,“看什么呢。”   他们先前都没见过这张海报。   首先因为分工不同,车行由其他组进行搜证,其次沈星河已经投案认罪,也就没有那个闲工夫再去关注车行里搜出来的东西。   池青和解临的视线同时落在那张“海报”上,不是因为海报上密密麻麻的字,也不是因为感慨沈星河心机缜密,而是因为他们在海报上看到了很多印刷上去的十字架暗纹。   “这个十字架是不是有点眼熟……”   解临说完这句话之后没多久,池青想起来了:“猫。”   池青说的是杀猫案。   他和那个小孩在审讯室门口擦肩而过。   池青自认自己不会记错:“那小孩脖子上是不是挂了条十字架项链。”   “说起来,那个姓周的中介在受审的时候,曾拒绝进13号房。”   13。   这个数字在基督教里代表坏运,背叛和出卖。   是一种忌讳。   十字架这个元素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宗教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池青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事有点过于巧合了。   与此同时,沈星河依旧坐在关押室里,他似乎很喜欢那片偶尔会透进来几缕光线的窗棂。一大早,季鸣锐推开门,拎着钥匙要给他换个地方:“行了,走吧,这边都结束了。”   沈星河却忽然反问:“结束了吗?”   季鸣锐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就是在顺着自己刚才的话:“是啊,你难道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吗。”   沈星河眼神冷清又悠长地穿透过他,不发一声。   季鸣锐心说这位学霸杀手也是够奇怪的。   他正领着沈星河往外走,就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他好兄弟的声音,只不过那声音现在听起来有点哑:“沈星河的宗教信仰问过了吗。”   季鸣锐抓着手机,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沈星河:“宗教?”   池青:“他信基督的吧。”   季鸣锐问沈星河:“你信教?”   沈星河说:“是,以前遇到过一个人。”   “谁?”   “不知道名字。”   “那他是干什么的?”   “神父。”沈星河轻声说。   华南市某栋教堂建筑物内。   纯白色建筑物塔尖像几根针,高耸入云。   教堂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长排昏暗的烛光分布在红毯两边,讲桌上摊着一本书。   那本书用笔沾血红色油漆写了几行字,第一行字写着——   通过我进入无尽痛苦之城 第124章 神父   通过我进入无尽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我是神权神志神爱的结晶   在我之前未有永恒之创造   我将于天地一同长久   进入者必将断绝一切希望   ——但丁《神曲.地狱篇》   少管所内。   李康正和其他青少年一起上思想品德课。   他在这群人里算是年龄最小的那一拨,哪怕身高像抽条的柳芽,仍难掩稚气。   为了印证这个离奇的猜测,解临和池青两人拿着通行证一路走进去,最后在少管所食堂和李康见了面。他身上已经看不出被抓时那种很深的郁气,只要不提到他弟弟,他就跟千千万万的同龄人一样。   这个时间不是饭点,食堂里没什么人。   泛着油光的桌面,缓慢转动带起一阵凉风的风扇在头顶盘旋。   李康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他们。   对视间,他忽然觉得对面这两个人的瞳孔有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像一阵深黑色的漩涡,几乎要让他怀疑这两个人是他的“同类”,但是再一看,嘴角带着笑意的那个人眼里那抹黑色的东西消退殆尽。   男人身穿一件黑色西装外套,里面搭了一件白衬衫,衬衫扣子开了两颗,驱散外套带来的几分“正式感”,他挽起袖子,笑吟吟地问他:“在这里待得还习惯吗?”   男孩还记得是谁把自己送进来的,他沉着脸没有说话。   解临随口说:“你不用紧张,我们就是来做个回访,如果你表现好的话,可能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池青闻言挑了挑眉。   他来之前可没听季鸣锐提过这茬。   池青今天没戴手套,两只手严严实实地插在兜里。   解临不动声色地碰上池青的手背。   【我说的是“可能”,又没说“一定”。】   池青:“……”   敢情在这骗小孩呢。   李康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他并不想在这里多待,问:“真的吗?”   解临:“真的。”   “你们要问什么?”   解临抬手,卡在指节处那枚银色戒指和李康脖子上挂着的东西颜色一样:“问问你脖子上这条十字架项链。”   李康显然没想到解临想问的问题是这个。   解临问:“自己买的吗?我去过你家,你家里没有任何和宗教相关的东西,你父母也不信这个。”   “……”李康低头看了眼自己脖子上那条项链,十字架泛着银色光芒,说,“别人送的。”   “谁?”   时间回溯到最初的那场雨夜,猫被开膛破肚,猩红色血液混着雨水淌了整条街,那名叫李康的男孩从便利店里偷了一把锯齿刀,他来到野猫聚集的地方,把这些野猫当成自己的弟弟泄愤。   雨水打在水泥地面上,稀释了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李康身上披着一件过大的雨衣,雨衣上沾满了血水,他的动作并不熟练,下第一刀之前手仍在抖,刀尖卡在猫的脊骨上,一时间没办法继续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过放弃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后立了一个人,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男人穿着黑色雨披,雨帽尖尖地,帽檐耷拉下来,盖住了他的脸,他像个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巫师,神秘又危险。   男人脚上的雨靴也沾着地上的血水,走路声就像雨滴砸在水洼里一样。   “小朋友,”李康听见身后有一把略带沙哑的声音说,“这样杀猫,是很费力气的。”   李康手一抖,差点被刀上的锯齿划伤:“……”   男人继续说:“你应该刺它的心脏。”   李康回忆到这里:“他说他是教会的,刚好路过,问我为什么要杀猫,只要我说出来,天主就会谅解我。”   一个小男孩偷偷干坏事被发现,心理素质没那么强,刀掉在地上,溅起血水。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陌生的人说起自己的弟弟。   也许是因为黑暗、雨夜、杀戮、流淌的血水、猫睁大着的像铜铃般的眼睛,以及男人带着引诱的口吻。   “我讨厌他,”李康把刀捡起来,防备地抵在自己胸前,看向面目模糊不清的男人说,“讨厌得恨不得想掐死他,他每次在夜里哭,听到他的声音,我很想掐死他——”   “主听见了你的声音。”   “……”   男人说着缓缓蹲下身,李康依旧看不到他的面目。   雨势变得更大了,倾盆而下的雨幕像一道屏障,挡在男人面前,让他本就模糊不清的五官变得更加难以窥探。   李康只能看见男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仿佛能看见死亡的眼睛。   “你知道吗?”男人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你弟弟心脏的位置,和这只猫心脏的位置,可是很像的。”   雨水顺着帽檐钻进李康的面颊上,冰冰凉凉地像一条毒蛇。   -   “——教唆犯罪?!”   派出所里,武志斌皱着眉道。   这几起案子圆满落幕,队里本来给武志斌放了一个长假,让他好好休息,去医院谨遵医嘱,做做腿部康复,然而这假才刚批下来,就横生变故。   解临和池青从少管所回来之后,把情况告知了武志斌,并且要求重新审问其他几名凶手。   武志斌:“可是……那个经纪人不是信的是佛教吗?还去买泰国佛牌。”   “她不一定只信佛教,”这个话题池青比较有发言权,“在这个圈子里,他们根本没有真正的‘信仰’。”   那位已经锒铛入狱的李姓经纪人明显是一个无信仰主义者。   她会去“相信”一切能带给她好运的东西。   解临和池青两人各自负责一个人。   解临坐在殷宛茹经纪人对面。   这段时间女人消瘦很多,她脸颊凹陷,后天割出来的欧式大双深陷,她的头发本来是很有光泽的黄色,现在却像一头干枯的稻草,坐在对面看起来像个苍老的欧美女人。   而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问讯室里,池青面对着那名姓周的中介。   他们身上都穿着囚服,衣服上有些斑驳,一副常年不见阳光的样子。   “宗教信仰?”女人很久没见人,她习惯性抬手扒拉自己那头干枯的头发,试图让自己此刻看起来更加体面一些,“为什么问这个?”   女人又微微一笑说:“因为信不了自己,所以我什么都信。”   解临:“基督教也信?”   女人:“信,其实我本来不是很了解这个宗教,但是有一次去教堂遇到了一个人,他给了我很多指引。”   女人身侧那堵灰色墙壁对面。   池青那间房门口铁牌上刻着13。   周志义明显从进入这间房间之后就开始浑身不自在,他时而看看周围的墙皮,时而忍不住用手去抠桌面,整个人不自在极了——这和那天他被捕时进入13号房的反应一样。   池青冷着脸问他:“你想换间房吗?”   周志义抬眼反问:“可以吗?”   池青:“不可以。”   “……”   池青:“所以我只是礼貌性询问。”   周志义只能继续坐如针毡,额角冒出些许虚汗。   池青:“你很不喜欢13这个数字?为什么?”   周志义:“……因为有人和我说过,13是个忌讳。”   经纪人说“遇到了一个人”,周志义也说“有人和我说过”,这两句说辞和沈星河、李康嘴里说过的话基本一致。   被那堵墙隔开的两间房间陷入相同的沉默,由于房间里没有窗户,所以光源有限,黑暗一点点向他们裹挟而来,尽管对面坐的人不同,但两人在同一时间问出同一句话:“——谁?”   面对这个问题,他们和沈星河、李康一样,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说:“他是神的意志。”   “……”   “他称自己为神父。”   经纪人带殷宛茹的时候,殷宛茹越是红,她的心情就越是复杂。   那天她开着车送殷宛茹去谈代言合作,谈了个高价,殷宛茹的照片很快会被投放到全华南市最大的商场荧幕上——这也是代表她谈判价值的结果。   但是她一点都不高兴,一点也不。   回来的路上,她先把殷宛茹送回去,然后驱车前往那个商场,在商场对面的露天停车场里呆坐很久,之后她下了车,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往前走,天色逐渐暗下,斑斓的霓虹灯亮起,但她仰头的时候,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斑斓霓虹,看到那抹高耸圣洁的塔尖。   她走到门口就发觉这所教堂奇怪得很。   没有固定的开放时间,教堂里也没人。   她找了一排空的长椅坐下,面对正前方的耶稣受难壁画看了很久。   她坐的位置是倒数第二排,正当她怔愣之际,最后一排传来很轻微的走动声,然后有人在她身后坐下了。   她下意识想回过头去看看。   然而脖子被人轻轻掐住,借以固定她的动作,然后身后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回头。”   他沙哑的声音继续说着:“是有什么烦心事吗,这位美丽的女士。”   “你是谁?”   “噢,我是上帝派来聆听你心事的。”   “…………”   女人眼前是飘忽不定的教堂烛火。   男人指腹温热,却又像不带丝毫温度一样。   她被这样掐着,竟然很想臣服。   鬼使神差地,她说:“怎么,你能帮助我吗?”   身后看不见面貌的男人回答她:“说不定呢?”   周志义在教堂认识那位“神父”的方式和她差不多,他内心无比痛苦,被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抛弃后愤恨和悔恨交织。   在教堂里。   几名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凶手都坐在差不多的位置上。   他们背对着“神父”,烛火燃尽,任由教堂里昏暗的光线将他们一点点吞噬。   如果时空能够被随意切割,那么在不同时间段,同一个位置上,出现过三个不同的背影。   这些背影被烛火拉得很长。   女人长发垂落在肩上:“我想得到我想要的,我想变美,我才应该是那个大明星。”   周志义穿着普通的中介工服:“我想要我喜欢的人永远留在我身边。”   而沈星河也曾坐在那里,手指指腹轻轻抵在校服袖口处说:“我想复仇,我想让杀死我弟弟的人偿命。”   这些背影虽然不同,但他们身后的人都是同一个。   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潜藏在黑暗里,他头上戴了一顶黑色帽子,帽檐下压,遮住了他的脸,加上他又抵着头,即使光线通明,也只能看到他的一小截下巴。   他低低地说:“为什么不遵从自己的心,为什么不伸手?你想要的东西可就在你眼前。” 第125章 教堂   季鸣锐虽然在派出所待命,却也被这个意外浮出水面的教唆犯惊出一身冷汗。   他接完一通电话,挂断通话之后陷入沉思。   谁能想到已经结了案,案子背后却还藏着个人?   这种教唆犯,说是恶魔也不为过。   季鸣锐忍不住去想,他是谁?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甚至都没有嘱咐他的“信徒”们隐瞒自己的身份。   他难道就是在等着自己暴露的那一天吗?   ……   季鸣锐越想越心凉。   想到这,他根据现有的信息开始检索华南市所有教堂的地理位置:“一共六个地方。”他说着,从手边一叠文件里抽出一张华南市地图,“应该是这几个位置……”   他在地图上把六个位置用红笔圈起来,然后给池青打电话:“你们那边问完了吗?教堂的具体位置清不清楚?我现在就赶过去。”   正常人和一个残暴的连环杀人犯面对面坐在一起多少会有些发憷,而且房间里并没有玻璃窗户阻隔。   一名刑警站在房间门口,时刻担心房间里会有什么变故。   毕竟他听说这名犯人可是两位顾问一起抓进来的,监狱里的日子可不好过,本来这些犯人就有不少心理问题,万一看到池助理之后怒火中烧,控制不住自己……   刑警密切注意着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很快他发现情况是反过来的。   明显是周志义害怕这位池先生。   他每次看到池青就想起那个准备行凶的夜晚……那个安安静静躺在他边上的男人,还有潜伏在床底下的那个笑眯眯的……   池青问差不多之后,接到季鸣锐的电话:“哪所教堂?”   池青看了周志义一眼。   周志义老老实实回答:“城南,附近有大商场那所。”   季鸣锐在城南方向的教堂上标注了一个红色的三角,正要挂断手里的电话驱车过去,桌上的座机“叮铃铃”地又响了。   “晓兰,帮忙接一下电话,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苏晓兰会意,接起电话:“喂?这里是永安派出所。”   几秒后,她惊讶地喊出一句:“——什么?!”   她喊出这句的同时拽住季鸣锐刚拿起车钥匙的手,狠狠地将季鸣锐的手腕摁在桌面上。   季鸣锐两眼懵逼:“……你干嘛,练习最近新学的擒拿术?”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你这技术确实又有所精进,再用力一点,我今天这车估计就没办法开了。”   苏晓兰面色凌厉,她将手里的听筒拿远了一些,沉着声说:“教堂起火了。”   季鸣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起火了?”   “教堂,”苏晓兰重复道,“城南教堂,有人纵火。”   解临和池青两人赶过去之前不知道教堂起火的事儿,事态紧急,季鸣锐压根没来得及通知他们。   是车行驶到半途,两个人自己察觉出来的。   “这条路比以往更堵,”解临说,“不太正常,照理来说这里并不是交通事故高发地带,车载电台也没有播报关于道路事故的通知,车不该开得那么慢。”   “带手机了吗?”解临问坐在副驾的池青,“打开新闻或者微博,搜搜附近。”   池青摘下手套。   很快发现附近的消息里绕不开四个字:教堂着火。   “轰——”   火势随着风不断扩大,原先只是最中间的塔尖冒着浓烟,很快火势向两边蔓延,滚滚黑烟比白色塔尖升得更高。   教堂起火比之前的大厦起火看起来要壮观得多,像另一幅“受难”壁画似的,洁白的塔尖被翻腾而上的烟雾熏成黑色,仿佛整间教堂原本就建筑在烈火之上。   火势太大,即使消防队第一时间赶来,火势也仍在不断加大。   季鸣锐等人围着警车站在路边,路边拉了一条很长的警戒线,警车鸣笛声四起。   见解临和池青下车,季鸣锐说:“刚才接到群众举报电话,急急忙忙赶来,忘记通知你们了。”   池青看了一眼火势。   离得近了,火焰温度像热浪扑面而来。   “那个人”像是知道他们已经查到教堂一样,前一秒他们才刚确认教堂的具体位置,后一秒教堂就出了事。   解临问:“你们来之前消防就已经到了吗?”   “对,到了有一会儿了。”   “所以那通电话真的是‘群众’举报?”   听到这句,接电话的苏晓兰一愣。   隔离带边上就围着一圈群众,这些人光顾着拿手机录像发朋友圈,即使没拿手机的,也是在顾着唏嘘:“怎么好端端的起火了,可惜了啊,这教堂建得那么好,烧成这样……”   少部分赶来的信徒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阿门”,认为这场大火象征着灾祸。   根本没有人在消防员已经抵达现场的情况下,还想着打110报警的。   那刚才打电话的人……   “是名男性,”苏晓兰回忆,“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听上去二十五六的样子吧,声音很沙哑。”   池青在心里把“声音沙哑”这个关键词和他们刚搜集到的信息划上等号。   解临问:“他说了什么?”   池青目光落在边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上。   或许就在十几分钟前,“那个人”就站在人群里。   他若无其事地,像个普通的围观者,掏出手机说:“警察吗?教堂起火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正常来说应该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火灾吧。”   解临说:“他不害怕自己教唆别人犯罪的事情被这几个人捅出去,甚至蓄意纵火之后还唯恐我们不知道这件事,他的性格是很典型反社会人格。扭曲,狂妄,且自大。”   火势花了很久才制止住。   教堂里已经一片狼藉。   “经过简单探测,发现火势最先是从礼堂开始的。”   几人推开仍在冒烟的教堂大门走进去,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全是水坑,炙热的温度还未消散,圣洁的礼堂面目全非,原先沿着红色长毯、红毯两边排列着两排烛火,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烛火极可能就是火源,火星坠落在红色地毯上,火势席卷了一切。   原本挂着耶稣受难图的位置此刻被熏出一片方方正正的形状,画框焦黑,池青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水坑,走了两步,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警觉性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然后后退两步。   与此同时,挂在礼堂正中间那副焦黑的耶稣受难图“轰——”地一下,从墙面上落下来。   而池青往后这一退,刚好退到解临怀里。   解临并不怕,也无所谓溅起的淤泥会不会溅到自己身上,他下意识张开双臂,歪了歪头接住他时笑道:“跑什么,怎么跟家里那只猫似的。”   池青:“……”   解临:“没事,还好我接着你,还是说你是故意撞进我怀里的?”   池青:“你想太多了。”   解临的手原本扶在池青肩上,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掌往下,在男人腰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他在池青耳边轻声问:“腰还疼吗?”   季鸣锐跟在后面,他没有池青这种特殊的洁癖雷达,鞋子上沾满了灰黑色的淤泥,听到解临这句话顺口跟着问:“什么?你腰疼吗?”   池青手指搭在解临的手上,然后手指隔着黑色布料用力,把解临的手扯开。   只有他和解临知道这个“腰疼”指什么。   那天晚上解临想换姿势,两个人都不熟练,最后男人掐着他的腰……他腰本身就细,差点断。   池青:“不疼,滚。”   解临还想多说两句,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被面前的墙面吸引。   巨幅画像落下去之后,墙面空出来一大块。   有刑警看着那面墙,呆愣愣地问出一句:“——那是什么?”   墙壁上有写过字的痕迹。   被画像遮挡的部分没有被浓烟熏得太严重,甚至还能看到一点白色,墙上用红色油漆写着几个人名,字迹潦草,像毛笔没有吸满水一样,又干又凌厉地爬满了整块墙。   这几个人名他们都认识。   虽然字写得很乱,但不难分辨出第一个二字人名是:李康。   总局偌大的档案室像一座图书馆,已经结束的案子都化成一叠厚厚的档案封存在这里,尽管受害人已逝,凶手已经落网,可能这些罪案里的大部分案件都不会有人记得。   这里封存着近几十年来,所有华南市市内的犯罪记录。   犯罪记录按照案件性质和案发时间分类,从杀猫案开始,几起案子的档案都是连着的,第一个档案封面写着案发日期,日期下面用正楷标着凶手的名字:李康。   这两个“李康”几乎要重叠在一起。   但是和档案上的李康不同,教堂白墙上的“李康”被人用红色油漆笔画了一个极其张扬地叉。   除了李康以外,还有几个他们熟悉的名字,周志义……沈星河……   每个名字上都打上了一个大大的“X”。   这个“X”画得仿佛这是一个游戏排行榜,在上面的几个人都已经被淘汰出局。   在人名最后,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明显是新添上去的字对着他们打招呼。   那是两个英文字母:   Hi。 第126章 会客   “教堂失火,原因目前仍在调查……”   新闻台记者站在线外进行紧急播报,画面很快转播出去,但是教堂失火毕竟算是“小新闻”,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讨论度。   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以及墙上那句嚣张至极的“HI”又代表了什么。   在对现场进行最基本的调查后,到了下班时间。   但是没人真的有那个闲心思下班回去睡觉。   于是当季鸣锐提议大家一块儿去谁家吃个饭继续商量商量案子的时候,获得了所有人的积极响应。   “可以啊,”苏晓兰说,“我觉得行。”   “那去谁家?”姜宇问。   季鸣锐:“我家是不行了,最近有亲戚过来,家里人多。”   苏晓兰:“苏晓博在我家做作业,你们要是不嫌弃……”   池青第一个表达自己的看法:“嫌弃。”   苏晓兰:“……”   而在另一边,苏晓博作为沈星河案里误打误撞给出重要信息的“功臣”之一,他坐在苏晓兰书桌前,对着摊开的作业本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在作业本上写下一个“解”字,之后手伸向了手机:“先打一局游戏,打完就开始写作业。”   最后几人驱车前往曾经的案发小区——池青他们小区。   开车的时候季鸣锐心说:这地方我可太熟了。   数桩血案围绕在这小区周围。   本来他们是要去解临家的,但是谁曾想解临这段时间以来自己都没有在自己家住着,生活用品缺了很多,厨房里也都是空的,根本没办法做饭。   但是来都来了……   几人站在楼道里,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池青。   池青像沉默的护卫一样站在自家门口,不是很想给他们开门放行。   池青:“附近有餐馆……”   季鸣锐举起路上特意买的下酒菜:“那我东西白买了。”   池青:“带去吃也一样。”   季鸣锐催促:“你快点的吧,我又不是没来过你家。”   “……”   池青家偶尔也会有人造访,但是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过来的情况,他在脑内试想了一下等会儿客厅被这群人坐满的样子。家里一次性拖鞋够吗,一次性筷子呢?还有杯子,杯子可能也不能用了。   为什么那么多人要聚集在一起呼吸同一片空气?   他有些不敢想。   ……   最后池青深吸一口气,怀着复杂的心情开了门。   但是他开了门之后没让他们进去,而是说:“你们先在门口站着。”   “?”   然后池青从玄关处翻出来一对医用橡胶手套,一罐酒精消毒喷雾,一个口罩,一盒鞋套。他郑重其事地把橡胶手套戴上,仔仔细细拉平手指上的褶皱,然后又戴上了口罩,仿佛下一秒要上手术台一样。   但是他额前头发长长地垂下来,神情也很是阴郁,看起来并不像那种动手术救人的医生。   池青说:“排好队,消个毒再进来。”   季鸣锐:“……”   苏晓兰:“…………”   姜宇:“………………”   洁癖的世界,就是那么令人难以理解。   但是很奇怪,他们居然觉得能进门已经颇有“殊荣”。   浑身洋溢着消毒酒精味道的三人组,在套上双层鞋套,踏进池青家的一瞬间,一种骄傲的感觉居然油然而生。   解临排在最后,他像其他人一样张开双臂,等着池青给他喷酒精。   但是池青却略带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解临催促:“快点。”   他就没打算给解临喷,这人整天来他家,什么时候喷过酒精,不光进他家,还睡他的床。   所以池青把这个动作,以及“快点”这两个字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   他趁着其他人进门参观的间隙,垂下眼,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消毒水,走上前两步,抱了解临一下。   这一下让解临愣在原地。   屋里的人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专心看房型和装修,事实证明一件事情达成的条件越难,就让人越发珍惜:“这客厅,原来长这样啊,这地毯真不错,我能踩踩吗?啊,小星星你来啦,过来让我摸摸。”   那只猫胆子小,一开始躲在窗帘后面不敢出来,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从窗帘后面露出一只小脚,低下头从窗帘缝里偷偷看他们。   这一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很短。   解临失笑,在池青松开手的刹那,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可没让你抱我,”解临继续说,“今天这么主动啊。”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领会错意思的池青:“……”   总之人是勉强聚齐了。   苏晓兰坐在沙发上逗了会儿猫,她晃着逗猫棒,喊“小星星”的时候,眼前总是会不自觉闪过喻岚和沈星河的脸,她唏嘘着揉了把猫圆滚滚的脑袋。   那只猫很快就不怕生了,在各种人脚边打滚。   它很可能是头一次发现,除了自己两位主人以外的人,相处起来居然那么温馨和谐!还会摸它的脑袋!   “热情好客”的解临在厨房带着围裙做饭,被池青在门口抱了那么一下之后,做饭时思绪时常漂移,他问池青:“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走?”   池青刚处理好食材:“吃完饭,聊完案子吧。”   解临:“其实仔细想想,饭没什么好吃的,案子也没什么好聊。”   池青:“?”   解临看着他说:“想跟你单独待着。刚才没抱够……我是疯了才喊他们过来吃饭。”   池青几根手指刚才被冰凉的水冻得通红,却无端端觉得有些热:“那你去赶人。”   解临:“我在想了,在想有什么方法能让这群人三分钟内消失。”   池青:“有一种。”   两人说罢,不约而同地看向桌上的刀。   池青:“……”   解临:“……”   算了。   索性餐厅和客厅隔开一段距离,他们两个人在餐厅里忙活,客厅里的人根本看不见,于是解临把炖汤需要的食材下锅之后盖上锅盖,然后单手扯开自己身后的围裙系带,另一只手去扯池青的手腕。   “嘘。”他凑在池青耳边说。   池青还在专心擦手,被他拽得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腰已经抵在厨房操作台上了。   解临还记着他腰不好,用手给他垫了一下。   池青:“你发什么疯。”   解临凑近他,身上除了熟悉的香水味还有不小心沾染上的一点油烟味,这让他看起来更有生活气,哄骗人的感觉驱散许多:“没发疯,但是想干点坏事。”   解临说完低下头,不轻不重地在池青嘴边吻了一下。   池青到家之后换了件居家服,虽然说居家服但是他气质过于奇特看起来也并不居家,黑色毛衣森森地,和他的瞳孔一样黑,两个身高腿长的人缩在厨房里、背对着客厅里的人,偷偷地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直到苏晓兰逗完猫,主动靠近厨房问:“需要我帮忙吗?”   她其实看不见厨房里的情况,只在靠近之后听到厨房里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很快归于安静,然后解顾问扬声说:“没事,不需要。”   ……这听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   解临说完,怕苏晓兰进来,又用指腹将池青嘴边的水渍擦去,两个人这才分开,详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厨艺可以啊,”半小时后,季鸣锐对着一桌子菜拍了张照,“本来还以为今天吃不上热菜了呢,池青那厨艺,就喜欢西餐和冷菜,血淋淋的牛排他的最爱。”   季鸣锐说完发现池青这嘴红得和刚啃过牛排似的。   池青唇色本来就深,接过吻之后红得更加诡异,他张嘴说:“吃饭就吃饭,少说话。”   吃饭的时候思绪容易泛滥,季鸣锐还外卖叫了几瓶啤酒,边喝边声讨那名放火烧教堂的犯人:“毁坏国家和人民的公共财产!这是犯罪!”   池青只希望他不要手一晃把啤酒撒在地毯上。   “李康和沈星河本来是有回头路可以走的,要不是他推了一把……还管自己叫神父,这是哪个精神病医院门没关牢把这人放出来了?”   池青:“精神病院的门关没关牢我是不知道,你家门12点有门禁,最好还是早点回去。”   解临:“是啊,今天白天挺辛苦的,早点回去休息吧。”   季鸣锐说着觉得今天池青和解临给他的回应始终不够热烈。   不过池青本来就不是一个热烈的人,但是怎么连解临都在赶人?   三人组完全没参悟透这背后的原因。   直到姜宇一边夹菜一边插话说:“不过这案子的离奇程度……总让我想起斌哥之前跟我们说过的那个十年前的案子。”   “十年前的案子?哪起?”   “就那个……连环绑架案。” 第127章 秘密   论离奇程度和神秘程度,十年前那起旧案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苏晓兰客观评价道:“最近确实有很多新闻把当年那个案子翻出来和沈星河做对比,不过这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吧。”   最近的新闻他们都有关注,自然没有落下这个热门话题,从沈星河一案开始无数视频媒体人和记者都拿它炒冷饭,“十年前”这三个字现在看起来异常久远,带着危险且陈旧的吸引力。   谈论案子是警察的天性。   “不过那个案子是挺奇怪的,”苏晓兰继续说,“凶手在法庭上那句‘你们杀不死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一个已经结束的案子,凶手也已经伏法,却还能引发群众无限的遐想。   “那个新闻我也看了,不知道为什么斌哥很关注,”季鸣锐把车钥匙给没喝酒的姜宇,“我有两趟去他办公室,他都在看那个案子……总之很多人都支持凶手没死,还分析出很多有的没的细节,说总局当年为了尽快破案,随便抓的人。”   “我倒不是很在意凶手,我觉得这起案子里最让人在意的还是这个案子的具体内容从来没有公开过,在网络上也找不到任何信息,没有人知道连环绑架案凶手把这些小孩抓走之后都干了些什么,甚至连幸存者人数都是机密。”   十年前,有没有孩子在那起神秘的案子里活下来?   池青原本想着赶人,不过他想赶人的原因和解临还不太一样,他就是单纯觉得人太多。   结果猝不及防地被这个话题拉远了思绪,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散了。   “发什么愣呢,刚才季警官差点把啤酒撒地毯上你都没注意到,”解临正在收拾餐桌,他整理完之后在池青面前打了个响指,“回神。”   池青:“不好意思,刚才想到点事。”   解临:“哦,想到你哪位小情人?”   “……”   这个人又开始了。   解临顶着这张脸其实很不适合说这些站在“受害人”立场上才能说的话,毕竟他看起来更像那个始乱终弃的:“在一起了,不珍惜了,看着我想着别人了。”   池青:“……你正常点。”   解临收拾完餐桌,把刚才用来叉水果的刀叉收起来,刀尖朝向自己,一挑眉,嘴里冒出一句:“还让我正常点,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池青哪里说得过他。   “除了你我谁都碰不了,”池青抬眼看着他说,“我能有什么小情人。”   解临也就是跟他闹着玩,听到这里笑了一声说:“所以你这辈子只能和我将就将就了。”   等把地上、沙发上重新喷一遍消毒水之后,池青又去洗了一遍澡。   顺着氤氲雾气,他闭上眼,眼前明明是一片黑,却再度浮现出庭审现场的模样,在一片乱糟糟的声音里,他又听见那句话。   那句像梦魇一样的话。   池青陡然间睁开眼,头发都没擦,赤着脚出了浴室。   还没能走几步,被解临一把按了回去。   他听到一句有点无奈的:【又不擦干。】   池青头发湿漉漉地,完全盖住了眼睛,眼前一抹黑,然后就被解临摁在床边了。   解临虽然嘴上一句话没说,但是因为池青偷偷把尾指指节贴在解临空闲的那只手手背上,所以他耳边属于解临的声音就没停过。   【容易生病知不知道。】   【故意惹我生气?】   【还是看准了我不舍得跟你发脾气。】   【……】   解临没注意到池青的手,在心里正吐槽着,听到池青说了一句:“你生气了吗?我不是故意的,刚才不小心忘了。”   解临把吹风机开关关了,顺便揉了一把池青的头发:“没生你气,我永远不会生你气。”   “所以现在能告诉我从吃饭开始就不专心……到底在想什么了吗?”   池青不知道要怎么说。   说自己就是刚才饭桌上谈论的旧案的幸存者?   因为参与那个案子,所以从医院醒来意外有了读心术?   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是自己好像一直都没给解临一个解释。   “在想我的秘密。”池青说。   “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是第一个,要听吗?”   -   教堂已经被烧成一片黑色废墟。   夜色降临,仍有行人从教堂附近经过,看着融入夜色里的这片黑色建筑物忍不住驻足。   “被烧成这样……”有行人夜间散步时感慨。   说话的行人没想到自己这句自言自语的话会得到回应,在他身后有人说:“……真可惜。”   行人回过头。   他看到街道绿化带边上有一排长椅,长椅扶手被设计成镂空的花纹,供行人在附近公园逛累了休息。   夜色太黑,加上那排长椅被垂下来的树荫阴影遮挡住,几乎看不见长椅上坐着个人,直到他出声,行人才看清那人的样貌。   行人毫无防备地说:“是啊,真可惜。”   两人意外地开始闲聊起来。   “你平时常来这里吗?”行人问。   “偶尔,”那人说,“看心情。”   行人琢磨不透这个“偶尔”的意思。   “天黑了。”男人又说。   男人毒蛇一样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行人,最后问出一句很奇怪的话:“你家远吗?”   行人无端感到后背发凉。   仿佛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一样:“回去的话三十分钟吧……怎么了?”   男人笑了笑,他双手一直插在兜里,听到这里才把手从兜里拿出来,行人看见某道银光在他手里一闪:“那么远啊,干脆别回去了吧。”   -   时针指向12点。   解临下巴抵在池青头上,池青头发被吹风机吹得凌乱,他的瞳孔比夜色更黑,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解临的衬衫领口,半晌他才开口说:“我以前……经历过一场案子。”   池青:“那是十年前。”   解临说:“十年前我也经历过一场案子。”   解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参与案子这种事情发生在他和池青身上,简直像家常便饭。   即使是现在,他们也在以各种各样的入场方式出现在各大案件里。   或者倒不如说,没经历过案子根本培养不出这种性格。   解临接续道:“这也是我的秘密,我从来没有跟其他人说过,你要听吗?”   两人说话时仍维持着相拥而眠的姿势。   今晚的夜色和上个案子结案后的某一夜很像,在这危险又暧昧感十足的夜色里,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准备“交换”彼此。   一开始解临还能开玩笑地说几句“你也是绑架?”,“这么巧,我们俩案发时间都一样”,直到那个熟悉的日期从池青嘴里说出来,他搭在池青头上的手顿住了。   他的手顿住的同时,池青也愣了愣。   两人异口同声说:   “你家密码也是这个日期。”   “难怪你第一次听到密码的时候是那个反应。”   解临和池青两个人都不笨,这么多迹象指向一个最奇妙也最不可思议的答案。   十年前。   所有被抓的孩子都被两两分组关进不同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没有窗户,像用水泥砌成的棺材屋,只有门口有扇门,门上拴着铁链,门口会放着一个食盆,以及另一个用来装排泄物的容器。   “那个人”每天都会拎着一根长长的铁链,从走廊的另一头慢慢走过来。   途径两边的房间时,偶尔会停下脚步随机推开门抽查。   刚开始这些孩子还能保持冷静,但是随着在密闭空间里待的时间越长,开始有孩子忍不住尖叫。   “啊——”尖叫声像煮沸的水壶,从尖细的壶嘴里扬出来。   那个恶魔般的人忽然停下脚步说:“谁在喊?”   那孩子同房的人抖着声音说:“别叫,别出声,别让他听见,他会过来的。”   之后那声“啊”变成了很闷的声音,估计是被人捂住了嘴。   但是即使嘴被捂住,还是没办法完全掩盖住刚才那一声惊叫。   “是哪个小孩这么不听话?”   原本远去的脚步声折返回来。   长廊上回音听起来很明显,脚步声,铁链和水泥地板摩擦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脚步声猛地停在某间房间门口,那人忽然推开那扇铁门,将那张可怖的脸凑进门缝里阴森森地问:“是你们吗?”   池青当时坐的角落刚好对着门,他背后靠着墙,视线看向门——这是一个最安全的位置。   也正因为这样,他避无可避地和那张脸对视上了。   那张脸五官组合在一起异常诡异,三角眼,眼白过多,脸上满是沟沟壑壑,由于他本人也不方便经常出门,所以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很久没刮过了。   他对着池青诡异地笑了笑:“你叫一声我听听。”   池青那会儿怎么可能不怕,他指甲掐进肉里,冷着脸,声音毫无平仄:“啊。”   他直勾勾看了一会儿,又直起身,摇摇头:“不是你。”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那个晦暗的、池青已经很少去回想的日子,在无尽的黑暗里,在数间看不见光的房间里,原来那个时候他们就隔着水泥墙在黑暗里相遇过。 第128章 初遇   这感觉太过奇特,池青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甚至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无形之中给了某些奇妙的指引,像流星划过的那个瞬间,降临在他和解临身上。   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被关在一个什么方。   这些孩子,每个都是学校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成绩优异,在鲜花和掌声中簇拥着长大,有着不可估量的前途和未来。   长廊又深又长,黑不见底。   脚步声从池青那间房门口离开,渐行渐远,走到某一扇门前终止了。   然后忽然,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呼啦”声,那是铁门被拉开的声音,那人弯着腰探进去,对着蜷缩在角落里、拼命捂着自己嘴巴后退的小孩笑着说:“找到你了。”   照理说除了被关在自己同一间房的人,他们不知道其他人长什么样。   但是池青永远记得一个。   因为在又一声惊叫过后,那小孩被人拎着脚整个人上半身和整张脸贴在水泥上拖了出来,他被拖行了长长一路,期间绝望胡言乱语着:“放开我……救命,救命啊!”   池青透过门缝,看到了被拖出去的孩子的脸。   十年前的池青个子还不如同龄人高,看着很是瘦弱,并且长了张过分漂亮的,稚气未脱的脸。   当时跟他同房间的那个男孩子,戴眼镜,脸上有颗痣。   看到这一幕,同房的人差点忍不住,池青低声说:“闭嘴。”   “别出声。”   那名孩子被一路拖行,叫声逐渐凄厉:“啊——!”   那个孩子死了。   那人有些头疼说:“真麻烦,少了一个人。”   池青当时在脑海里检索并保存信息。   他说少了一个。   所以他把两个人分配在一个房间是有某种原因的,只能是两个人,少一个都不行。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安排?   他想干什么?   池青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分神去想这些,只是暂时想不出什么答案。   和他同屋的眼镜已经濒临崩溃,池青忽然出声问他:“你还好吗?”   眼镜吓得打了个嗝:“不……不好。”   池青转移话题:“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是横业中学的。”   池青想了想,随口夸了一句:“你们学校还不错。”   “……谢谢。”   池青说:“别怕,他绑了那么多人,还都是未成年,外肯定闹翻了,警察很快会找到这里。”   这番话有安慰到眼镜,他小声说:“你人真好。”   池青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想多了:“哦,我只是没弄清楚规则,在不确定你被拖出去之后,这个房间剩下一个人,我会不会也被处理掉而已。”   眼镜:“…………”   池青后来和眼镜闲聊过,试图从被绑经历里找到规律,知道凶手为什么会选择自己才能更接近他的真正目的。   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目的去做一件事。   他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   眼镜那天正好要去上一个奥数补习班,在上奥数补习班的途中,他偷偷去游戏机房打了会儿游戏,对他来说,去游戏机房打游戏是一种不被许可的事情,他向家长撒了一个谎,谎称自己有作业簿落在同学家,约好了去拿,这才申请到提前半小时出门的权利。   然而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偷偷去游戏机房意味着什么。   回想到这里,池青眨了眨眼睛,抬起头问解临:“你呢,你是怎么被绑的?”   解临的脸轮廓在黑暗中分辨不清。   他眼神似乎很沉,浅色瞳孔被夜色染黑。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池青额前,他动了动手指,然后说:“我不是被绑的。”   池青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多了一丝表情:“什么?”   解临低下头,第一次和人谈论起那场绑架案,他和池青对视着说出一句惊世核俗的话来:“我是自己进去的,我当时想抓他。”   池青很早就被抓进去了,所以并不知道外发生了什么,他能猜到警察会紧急成立小组全力办案,但是压根猜不到当时警方拿那名凶手有多束手无策。   “十年前,监控技术、市民信息、指纹库……这些东西并不像现在那么完善,而且凶手把这些孩子绑走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联系孩子的家长,也没有联系警方。”   解临继续说:“这一点很奇怪,因为凶手制造出这么轰动的连环绑架案,说明他是一个自大且迫切需要“曝光”的性格,这也是很多罪犯的通性——他们掩盖自己的罪行,又希望自己的罪行能引起轰动,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歌颂’。可他没有,他抓完人之后,就没有了任何消息。”   十年前的总局,会议室里还没有大屏幕,用着老式投影器,以及一块简陋的白板。   全警局最高负责人围聚在一起,压抑、严肃、沉闷的无数次会议过后,依旧没有找到这名凶手的行踪。   解临是在案发后第三天被带进会议室里的。   那名穿校服的少年“顾问”在了解完案件详细信息之后说:“他不找我们,我们可以找他——准确的来说,是我可以找到他。”   局长大愕:“你怎么找他?”   少年解临垂眼看着前的档案,档案上隐去了所有受害者的真实姓名,但是如实记录了每一名受害者的特征以及被绑架经过,少年云淡风轻说:“因为我符合他的要求,这些受害人共有的特征我都满足,而且我还是这起案件负责人解风的弟弟。”   当年的解风坐在长桌对,训斥道:“胡闹!”   少年解临眉眼间的风流已经逐渐展露,他往后靠了靠,扬眉道:“我想试试,我是接近他的唯一途径。”   那时候的解临把这起案子当成一个挑战。   一个让他感到好奇的危险挑战。   而总局迫于压力,执行了这个以一名未成年为诱饵的秘密计划。   次日,华南市新闻周报上刊登了一篇名叫“走进少年解临”的专访。   而一切又是那么恰好——   那个人因为“少了一个人”,所以不得不冒着麻烦和危险继续外出寻觅新猎物。   喧嚣的清晨,那个时候街边报亭还很风光,在网络不那么发达的年代,很多人上班前拎着早餐路过报亭会买上一本时尚杂志、或是一叠新闻报纸。   报亭前人来人往,报亭老板忙着给客人找钱,没有留意到人群中有一双手拿起了一份报纸,然后那个人没跟他打照,把提前夹在指缝间的纸币放在摊位上,拿着那叠新闻报纸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解临像往常一样上学、放学、去总局。   所有人都部署在解临周围等凶手上钩。   每天夜里,解临阖上眼的时候不知道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有没有藏着人,衣柜里有没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白天出门,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遭遇意外。   是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多少会有些情绪问题,但是解临没有。   潜伏在解临身边的刑警看着他和往常无异,继续笑着和同学相处,出入教师办公室,他人缘好,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同学,但仔细看,他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又并没有那么亲近。   听到这里,池青问:“行动为什么失败?”   如果行动成功,解临就不会真的被抓,凶手的恶行也不会继续下去。   所以……当年的行动一定失败了。   解临的视线穿过浓厚的夜色,眼前回忆起一辆辆警车,警笛声不断,某所初中校门被警方封锁,有教师急急忙忙说:“他是我们学校年级第一,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已经失踪12小时了——”   那名教师说话时几乎快要哭出来:“求求你们救救他吧,他一定是出事了,他是不是被绑了?”   “凶手一直没落网,他还在抓这些孩子……他一定是出事了。”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凶手换目标了,”解临说,“等警方所有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孩子身上的时候,他出现了。”   少年解临家里平时没什么人,解父解母在外经商,保姆打扫完就会自行离开,解风每天忙着出任务,更不着家。那天他到家后站在厨房喝水,对操作台,通过前光油烟机盖子看到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诡异而又模糊倒映在上。   少年解临手指捏着水杯,头也没回说:“你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学校里那身校服,丝毫不显慌乱:“……原来是声东击西啊。”   但他那会儿年纪太小,直到那一刻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危险,浸在骨子里的狂妄和对犯罪近乎疯癫的接触欲暴露无遗。   就算他真的被抓,也好过这人一直不出。   他被抓未必就是死局,他还有机会逃出来。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这起案子,以及这个人抓这么多孩子的目的,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危险。   解临说到这里,池青有了些印象。   当时他很关注那个“单人间”,在这个整整齐齐的“双人间”规则里,他找不到什么线索,只有那间“单人间”充满着意外,他每天都会注意单人间里的动静。   在被关了一周时间之后,他在死一样的寂静长廊里,罕见听到过一阵脚步声。   出入口大门“哗啦”一声被人拉开。   哪怕已经过去一周,池青也一直在计算时间,所以他知道现在应该是晚上12点多。   果然,门被拉开之后,没有任何一缕光从门口照进来。   长廊似乎比平时还要黑。   接着有人走了进来。   不是“那个人”的。   或者说,不止是那个人。   走在那个人前的,还有一个人。   “走快点。”那个人粗哑的声音催促。   “急什么,”池青听见有个略带散漫的、正处在变声期的声音回答他,“你找这么个方也不容易,不得好好参观一下。”   池青看不见外的情形,但能想象出有个人正走在漆黑一片的长廊上,听声音、他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了多少,还是个学生,但他却像一个观光客一样,不紧不慢穿过这片令所有人畏惧的深邃长廊。   尽管两个人没有碰,不知道彼此。   但那或许才是他们第一次初遇。 第129章 朋友   等那阵脚步声过去,进出口的大门被人轰然关上,从那一刻开始,到池青离开这个地方的那天以前,那扇门再没有开过。   解临:“我进去之后,被关进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里只有一个孩子,他一说自己是哪所学校的,我就知道他的名字了,档案里有关于他的记载。我向他询问了很多事,但他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原先同房间的人被拖出去,一阵凄厉的惨叫过后就没了呼吸,这事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   解临那会儿就打了耳钉,虽然不常戴耳饰,但进这个地方的那天他右耳戴了一枚黑色耳钉——只有他和解风知道,耳钉其实是一个定位器。   其实一名十几岁的在校生戴耳钉是一件不那么常见的事情。   那个人也起疑过:“你耳朵上的是什么东西?”   多亏了解临那张脸。   解临抬手摸了摸耳朵:“女孩子送的。”   解临随随便便就是一番“渣男”发言:“像我这样的人,学校里很多女生追,也谈过不少,这次谈的这个我还挺喜欢的,她送我的礼物我就一直戴在身上……不过我也不能确定我会喜欢她多久,需要摘掉吗?虽然有点可惜,不过也没什么,反正还会有下一个女孩子。”   “……”   黑色耳钉戴在解临身上一点也不显突兀,哪怕少年身上穿的是一套干干净净的校服,但是他站在铁门门口,单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后背倚着门,眉眼懒散,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满是轻佻,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   这也是解临愿意进来的原因。   定位器在这里大概率没什么作用,警方一点线索都查不到,这里很可能有某些信号干扰装置,但只要他想办法把这个定位器送到外面去……   解临知道这个计划很难实现。   所以他需要一个“盟友”。   仅凭他一个人,做不成这件事。   他找的第一个人是跟他同一间房的那个孩子,但是他话都没能说完:“我有一个计划,你……”   解临这句话被同一房间的孩子打断,那个孩子蜷缩在角落里,房间里已经有了一些异味。   他的眼睛像一盏黑色射灯,那双眼盯着解临身后的墙壁,一眨不眨地说:“你是鬼。”   解临:“什么鬼?”   “……”   “你在跟谁说话?”   “嘘,”那个孩子眼珠左右转了转说,“他回来了。”   那个孩子时不时间歇性发病,手指不自知地去挠身侧的灰色墙皮,指甲已经被挠地快要和皮肉分离,灰色墙皮上留下一道道血红色印记,墙灰簌簌地往下落,他边挠边说:“我又看到他了,他回来了,他是不是想把我一起带走?”   那孩子的手指猛地用力,指甲在墙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他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不——我会活下来的,我一定会活下来的,我不想死。”   这他妈是个疯子。   精神不太正常。   解临拧着眉看他,身后是拴着铁链的门,整间房间破败不堪,房里还有个神经病,他叹了口气,心说这个计划执行起来恐怕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困难。   之后的几天他试图通过敲击墙壁的方式和前后房间的人取得联系,但无一例外,全都石沉大海。   没有人还有闲心思去顾及墙壁的敲击声。   好在房间每周都会根据某个残酷的规则进行合并更换。   所以每过一周,解临就会重新尝试一次。   “还说抓的都是高智商,我就没碰到几个聪明的,”解临说,“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小孩。”   他在墙壁上敲的是摩斯密码,几乎没人给过他回应。   就在解临打算求人不如求己的时候,在新一周的房间里,深夜,他听到了有人敲击墙壁的声音。   解临没有一上来就暴露目的,他敲的是一句招呼语:你好。   对面回复:不好。   解临:为什么不好?   对面:因为你太吵。   第一晚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只有这么四句话,加起来不超过十五个字。   听到这里,池青的表情变得逐渐微妙起来。   解临发现池青居然开始介意起“小孩”这个称呼:“你叫谁小孩?”   “?”   解临琢磨了一下,怀疑池青这是在吃醋,于是停下来哄他:“是我用词不当,这个世界上我就认识你这么一个‘小孩’,别的小孩我都不记得。别生气,我给他换个词,小屁孩能叫吗?”   但是“小屁孩”三个字不知道怎么的,比刚才的“小孩”还踩雷,池青说:“你当时自己也不大,他算小吗?为什么叫他小屁孩?”   “……?”   这下解临是实在弄不懂池青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了。   又过了一分钟,他脑海里冒出一个猜测:“你……”   他和池青都是被抓的人之一。   如果说这些孩子里,有哪个还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冷静敲出“你太吵”这种发言。   ……   除了他亲爱的男朋友以外,好像也很难找出第二个。   池青面无表情,接过解临的话:“原来你就是当初那个很烦的人。”   时间被拉回到那一夜。   虽然池青觉得对面的声音很烦,但是敲墙声停止之后,两个人谁都没睡着。   在这样的环境里、这样的“游戏规则”之下,没有人敢睡,所有人精神紧紧地绷着,池青望着角落里那个被他用铁链捆起来的同屋孩子,心情却因为刚才那段无意义的对话,难得地有片刻松了下来。   间隔很久之后,对面又敲了一句:那明天还能找你吗?   池青看着灰白色的墙壁,半晌,曲指在墙壁上敲了一下当做回应。   解临难得有点懵:“……那个人真是你啊?”   池青也很无语:“……是我。”   “……”   两人在黑暗中相拥着沉默很久。   解临原本搭在池青头顶的手缓缓下移一些,指腹轻佻地蹭在池青颈侧:“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说过话了。”   谁也没想到十年前,他们曾经那么近过。   -   次日。   季鸣锐开着车,熟练地操纵方向盘拐进教堂附近的停车位里。   他下了车之后关上车门,穿过绿化带,扫了一眼街边的长椅。   教堂外的长椅上空空荡荡。   废墟依旧是那片废墟,和昨天白天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教堂原本紧闭的门却不知何时被人开了一道缝,那道缝不仔细看基本看不出来,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季鸣锐天还没亮就起来回顾现场,想看看有没有被遗漏的内容,然而他为了不破坏现场戴上手套之后,手搭在教堂黄铜色的门把手上,还没推开,就觉得不对。   “怎么回事?”季鸣锐低下头看了一眼门把,“昨天走的时候明明把门关上了啊。”   难道除了他,还有其他警察起那么早过来查看?   苏晓兰昨天提过一嘴,她今早可能也过来。   于是季鸣锐还是推开了门,他嘴里那声“苏警官”刚说出一个“苏”字,后面的话便自动消了音,他瞪大眼,说出一句:“……什么情况。”   -   “别过去,前面教堂死人了……”   “真是晦气,刚被烧,现在又出了人命,这教堂是不是不吉利啊。”   一大清早,原本恢复冷清的教堂外又聚集了一大群人。   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有信徒捏着胸前的十字架项链低声祷告:“主啊。”   “让让,都让让。”   人群被刑警驱散开,行人被划分成左右两排,一行从总局赶过来的人从中间空出的位置往教堂里走。   解临和池青在队伍末尾。   谁也没有想到,仅一夜过去,教堂里那堵写着几位凶手名字的墙上吊了一具尸体。   行凶的人用两根教堂顶上落下来的木桩充当十字架,用铁丝捆绑固定,铁丝固定好木桩之后,又缠绕在上面的天顶上,木桩被烧成焦黑色,像两根黝黑的铁架。   十字架正中央绑了个人。   那人脖子没有被固定住,以一种诡异地、像是骨折了一样的姿势垂下去,下巴几乎埋进胸里,脚上鞋子掉了一只,两条腿笔直笔直地凌空垂着。   这个人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穿着普通的牛仔外套,运动裤,看起来像是出来夜跑的。   即使死者的身份看起来普通,但是眼前这个和原先挂在墙上的“受难画”一模一样的场景还是令所有人呼吸一窒。   许久,有人头皮发麻地问出一句:“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变态的教唆犯在想什么,这个问题正常人都没办法回答。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问题或许有一个人能回答。   在场所有人都默默地把视线投向最后走进来的两个人之一。   解临对着面前那两根柱子,说出一个近乎戏谑的推测:“可能是觉得之前打招呼的方式不够有仪式感吧。”   “……?”   仪式感。   这是在开玩笑吗。   解临继续道:“当然仅仅为了仪式感,不至于让他这么冒险,再杀一个人,所以这里他一定有想要传递的信息,并且这个信息很重要。”   解临说完,又对站在边上的池青说:“手套带了吗?”   池青手上没戴,但是上衣口袋里备着一双。   解临:“借你对象用一下。”   季鸣锐看着解临相当自然地直接把手伸进池青的口袋里,然后从里面拽出一对黑色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之后左手搭在右手手腕上,掐着手套边缘调整位置,一边调整一边示意边上的刑警把尸体从木桩上放下来。   解临戴着手套的手还没在尸体身上摸索几下,就在死者上身那件牛仔外套口袋里摸到一样东西,硬硬的,长方形,有一些厚度。   解临伸手进去探,摸到那样东西的边缘,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一盘录音带。   -   教堂里没有可以播放录音带的设备。   这盘录音带被当做证物带回总局,先过了一轮指纹检验,之后才被送到会议室里。   会议室桌上已经准备好一台播放器。   刑警把那盘录音带放进去,摁下播放键之后,随着录音带缓缓转动,微弱的噪音过去之后,一首童谣缓缓流泻而出,整个会议室里都是孩子童真无邪的歌声: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谁是我的好朋友?” 第130章 十三   “……找呀找呀找朋友……”   录音带还在重复循环这段童谣。   这首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歌,此刻听起来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尤其这盘录音带质量并不好,播放到一半的时候时不时会卡壳,于是“找呀找呀”这半句听起来就变得断断续续的。   诡异的卡断之后,带子重新转动,“滋啦”几下才继续唱。   “找滋……找滋滋……谁是我的好朋友?”   几乎在场所有人脑子里都浮现出很多问句。   所以那个Hi,是他在向他要找的人打招呼,并不是随性写下的一笔,也并非想要炫耀自己纵火这一恶行。   他在找人。   找朋友?   谁是他的“朋友”?   他……在找谁?   这时,负责做身份调查的刑警拿着资料推门而入:“被害人身份信息找到了,家住萧山,离教堂有一段距离,家里三口人,他女朋友今天凌晨报过警,说他晚上去教堂附近夜跑,结果一夜过去一直没回来。被害人姓李,职业是IT工程师,不信教,和这起案子的各个关联人之间也没有任何交集。”   “他应该只是刚好在那个时间点路过,所以被盯上了。”   被杀没有什么原因,纯粹就是因为他倒霉。   这种毫无根据、不讲道理的凶杀案并不少见。   案件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池青和解临两名顾问的下班时间比其他人都早,解临开车载着池青回去喂猫,期间许久不联系的吴志打电话过来:“小吴总生日局,来不来?”   解临:“要脸吗,管自己叫小吴总。”   吴志不以为意:“那我没有实权,还不能给自己整点虚名吗?”   解临看了眼副驾上垂着眼用酒精棉片仔仔细细擦拭着手机的池青,说:“不来了。”   吴志:“这么忙?”   解临手搭在方向盘上:“忙倒是不忙,就是我这个人吧,见色忘友。”   “……”   见色忘友这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吗。   等解临挂断电话,池青擦完手机才划开手机屏幕网上冲浪,他心不在焉地想起来很早之前在酒吧里见过的那个‘解临’,一副经常出入酒吧的样子,坐在那里喝酒的时候半个店的人都在看他。   池青随口问:“怎么不去。”   解临说着和他外表完全不相符的话:“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还不如跟你待在家里。”   解临又说:“当然也不一定要在家里,其他地方也行,前提条件是你得在。”   两人回去途中正好经过当初调查U盘时和另一辆车对撞过的地方,道路一侧是一片湖,另一侧有一个岔路口,池青只看一眼就能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解临:“在想什么?”   池青收回眼:“在想那个时候我坐在副驾驶上,居然没有在心里杀你一遍。”   那时候池青说没被解临的举动震住是假的,但是自从知道了十年前那起旧案里解临是主动进来的之后,他忽然觉得这个姓解的神经病男朋友就算做出什么事儿都不意外了。   由于当初对撞事故事发突然,车身和街边的护栏有过剐蹭,池青向窗外看了一眼,看到护栏上有一块小小的并不明显的凹陷——或许是由于损坏程度并不算严重,所以护栏没有进行更换和修补。   太阳落山之后天气也随之转阴。   湖面变成一片雾蒙蒙的灰色。   那块凹陷给了他启示,池青忽然看着那一小片凹陷说:“如果他真的参与过这几起案子,就不可能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迹。”   解临:“嗯?”   乌云低垂,仿佛要压下来似的。   所以那个人留下的“凹陷”……在哪里?   车停在小区地下车库之后,两个人准备坐电梯上楼,跟在他们身后同样要上楼的一对夫妻直接避开了电梯,往边上消防通道走,推开消防通道那扇门,男人接过女人手上拎着的一袋子水果,准备爬楼梯。   而这时电梯已经到了。   解临按着电梯边上的开门键,防止电梯自动关上,很客气地笑着对那两个人说:“电梯到了,二位不坐吗?”   那对夫妻连连摆手:“哦哟,这电梯谁敢坐呀。”   他们显然不认识解临和池青两人,以为他们是新搬进来的住户,于是低声说:“这电梯里死过人,电梯故障,升到顶楼活生生被压死的。”   男人越往下说声音越低沉,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听说那个人死的时候电梯里还有两个人呢,那两个人好像是神经病,还撑了伞。你想想那场面,多可怕,多晦气啊。”   被点名的解神经病:“……”   池神经病:“……”   “我们楼里很多人都不敢再坐这电梯了,你们要不要一起爬楼梯?”男人热情邀约道,“爬楼梯,强身健,节约环保,而且还很安全,不用担心电梯意外事故,一举多得。你们年轻人,更应该多爬爬楼梯。”   解临再会说客套话,此刻也很难找出什么合适的客套话来回应男人的邀约:“我们……”   池青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接过话道:“不用了,我们是无神论者。”   “要说有没有死过人,你每天踩过的地方,应该没几块是干净的,”池青说着,又沉又暗的瞳孔森森地朝消防通道门口望了一眼,“消防通道杀人事件也不少,很多寻仇的人会选择埋伏在楼道里。”   “……”   消防通道装的是感应灯,楼上几层由于无人走动,看着黑乎乎的。   那对夫妻闻言仰头看了一眼,被说得心里发毛。   两人走进电梯之后,才意识到当初电梯事件引发了什么样的群众反映。   其实电梯已经维修清扫过,墙面光亮,干净得能照出人的影子,解临和池青两个人的影子紧挨着,不说的话根本看不出电梯里曾发生过那么血腥的命案。   解临:“你刚才吓到他们了。”   池青:“陈述事实而已。”   为数不多敢坐电梯的两个人在电梯里镇定自若地谈论等会儿晚餐吃什么:“别吃牛排了,等会儿我做几道家常菜吧,你有什么忌口吗?”   池青一路上都在走神,他双手插在衣兜里,总觉得关于这些案子似乎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是什么呢?   他根本没仔细听解临在说什么,心不在焉地敷衍一句:“噢。”   解临:“你噢什么,问你话呢。”   池青继续敷衍:“都可以。”   “……”   “你决定就好。”   解临觉得好笑,他停下原先准备按楼层的手,手指停留在空气里,然后漫不经心地问出一句:“这样吧,等会儿回去先吃你。”   池青“嗯”了一声。   “嗯”完才发觉不对:“……?”   “我看你还是饿死算了。”   解临眉尾微挑,摁下楼层键。   就在他摁楼层键的瞬间,池青忽然说:“等等。”   “怎么?”   池青缓缓说出一句:“……我可能知道哪儿不对了。”   池青把存在脑海里的时间轴倒回到电梯事故那一天。   那天他和解临在电梯里牵制那名杀手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但是当时没有人留意,忙着和那人交手,生死存亡之际,注意不到那么多细节。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就快抓到他了,”池青回忆着那天发生的场景,包括忽然急速上升的电梯,“那天,在那个时间点,有人按了13楼的楼层按钮,这真的是恰巧吗?”   真就那么巧。   在他们就要抓到对方的时候,电梯升上去了。   唯一一名能够帮助他们破案的参案者在他们面前被压成肉泥。   “当时那个时间点,并不是人流最密集的时候,不是周末,很多人甚至都没有下班,也正是因为这些先决条件,那名凶手才会对电梯下手。”   那天按下13楼按钮的那个人,真的是普通的住户,刚好在没什么人出行的时候按下了电梯?   老实说,这个意外的概率并不高。   池青这么一说,解临也觉得蹊跷。   蒙面人一死,线索全断。   他的死是当时极为关键的一环。   而且13这个数字……   解临摁完楼层键,手还没收回来,他手指缓缓往上挪动,最后轻轻点在“13”这个数字上:“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很特别,他们害怕13,认为这个数字会带来厄运,但是‘神父’会害怕吗?”   解临发现自己很了解“他”,不需要怎么多想:“他那样的性格,他认为自己就是上帝,能够主宰一切,不可能害怕13,也不会害怕厄运,相反的,13可能还会是他的幸运数字。”   池青也觉得是这么回事:“毕竟这个人不正常,也是个神经病。”   解临看了他一眼,心里没数,发问:“神经病就神经病,你为什么要加个‘也’字?”   池青伸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手指叠在解临的手上,用了点力摁下去,把那个原本呈灰色的按键点亮了:“知道答案的问题就别问了。”   “13”这个按键变成猩红色,电梯像那天一样急速上升。   -   “叮”。   几秒后,电梯门开了。   13楼有两户人家,一户解临刚搬来的时候就见过,是一家三口人,另一户前几年空置过,来来去去换过不少租客,所以很好确认13楼如果有人有嫌疑,那个人会是哪一户的。   和楼上“邻居”打招呼这种事,池青显然不太熟练,他站在门口依然很像来讨债的,于是自觉站在边上。   他环视四周,发现走廊里很干净,入户口没有像其他人家一样在门口摆一个简易鞋架方便出入,这一点和走廊另一头的住户截然相反,不仅没有鞋架,就连全国统一的大红色“出入平安”地毯都没有铺。   太干净了,干净到不像有人居住在这里生活的样子。   就连池青这种洁癖,都会习惯性在门口放一把伞、一瓶消毒水,以及一包纸巾。   解临上前摁下门铃。   他们也只是过来确认一下,到时候对方开了门,他们就随便找点理由。   解临:“就说酱油没了?”   池青:“酱油没了不会自己买吗。”   解临:“也是,这情况还不够紧急,这样吧,就说家里猫要生孩子了,问问他会不会接生?”   池青:“……”   然而这些准备好的蹩脚借口都没能用上,因为门铃按了好几次都没人开门,解临准备再按一次的时候,对门正好出来扔垃圾,对门说:“你们有什么事吗?这屋的住户前几天就搬走了。”   “搬走了?搬去哪儿了。”   “搬去哪儿我也不清楚,我们碰面的次数不多,很少看见他。”   “他这房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租的?”   对门想了想:“得有个……半年了吧。”   “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说到长相,这点就挺奇怪的,他戴着帽子还戴着口罩,我就一直没见过他的样子,个子倒是蛮高的。”   听到这,解临和池青同时在心里说了一句:就是他了。   发生事故那天,13楼。   ‘他’见电梯迟迟不上来,不断按电梯键“催促”。   对面那户人家听到动静,推开门问:“电梯是坏了么?”   急用电梯的那个人戴着帽子和口罩,背影消瘦,他手指按在电梯键上,声音沙哑,谁也看不到他口罩下的嘴角居然是微微上扬的,他说:“好像是吧,按了半天都没反应。” 第131章 惊梦   池青站在长廊上,背后就是那部出过事故的电梯,面前是1301的门牌号。   门上的猫眼静静地冲着长廊。   黝黑的猫眼仿佛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正在看他们。   对门把自己知道的那点信息交代清楚之后,又犹疑地看着池青和解临两人:“你们两个……认识他?找他有什么事吗。”   猫要生孩子。   这个借口显然不能用了。   静默间,池青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摘下一只手套,屏幕上显示出“季鸣锐”三个字。   池青接起的瞬间,季鸣锐那个大嗓门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我睡不着啊,兄弟,满脑子都是案子,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找你聊聊天,或者我们晚上出来搓一顿,咱俩也好久没聚了。”   池青看了一眼时间:“首先距离我们分开还不超过三个小时,其次,我这里有点情况,你带几个人过来一趟吧。”   “?”   季鸣锐十分不解:“什么情况?”   即使季鸣锐自己就是警察,接触各种意外的概率比普通人高出很多,但也远远不及这两位挂名顾问,他们才分开不超过三个小时,这俩瘟神在这短短三个小时里又撞到了什么命案?   车祸?   跳楼?   还是刚好碰到有变态行凶?   ……   季鸣锐心说这些假设都挺有可能发生的。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池青这个“情况”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   因为池青冷冷地说:“我们可能找到他家了。”   季鸣锐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傻眼道:“谁家?”   池青:“放火烧教堂的那个神经病。”   “……”   案子一点线索都没有,散会的时候所有人都愁眉不展的,结果这才下班多久,就摸到凶手家了?!   季鸣锐如果不是到家之后开始失眠,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他家在哪儿?”   “和我们住同一栋楼。”   池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都和这个教唆犯住在同一栋楼里,共用一个电梯,甚至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碰过面。   -   “这房子我租出去大概有一年时间了,租户是个矮个子男人,做物流运输的,因为工作变动才来这租的房子,你们说的这个人戴帽子口罩的男人我不认识。”   “谁住在这里你都不清楚?”   房东是名中年男人,他拎着钥匙连夜赶过来,接到警方电话的时候还以为这套房子里出了什么命案,推开门一看,和他租出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这才松口气:“我好几套房子,平时还要工作,租客只要按时交房租,没有邻里矛盾就行了,谁还每天过来看啊。”   季鸣锐:“……”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吗。   “那你们看吧,”房东把钥匙交给他们,“正好这段时间我还没找到下家。”   池青站在这套房间里的感受很诡异。   因为同栋楼的缘故,这套房间的格局和解临那套01室一样。   除了装修风格不同,这套房间从玄关、到客厅,所有布局都和解临家一模一样,有一种难言的“入侵”感。   房子退租的时候被打扫得很干净,窗明几净,连房东从二手家具市场上拉来的茶几都被擦得蹭亮,几乎看不出生活过的痕迹。   窗帘是灰色,地板也是。   解临对这套房间的布局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一边查看客厅里有没有遗漏下的东西,一边问房东:“房租每个月都是你所说的那名‘矮个子男人’交的?”   这也是房东不解的地方:“是啊,从我们加上微聊账号之后,就一直没换过人,我房子里怎么会住着别人呢?”   “能看下您的手机吗?”   “啊,可以。”   房东的和租客的聊天记录里,确实显示一年前两个人刚刚添加成为好友,然后两个人的聊天内容并不多,除了每季度交付房租以外,基本上没有其他聊天内容。   偶尔那名租客会向他报备房屋里的物业维修情况,其他闲聊都集中在节假日,逢年过节两人会互道祝福。   从聊天记录里看,这名“租客”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   聊天框最上面写着租客的名字:李元。   “去找找这个李元的个人信息,”解临把手机递还给房东的时候说,“尤其是近一年失踪人口记录。”   季鸣锐愣了愣:“你这句话的意思是……”   池青接过话道:“意思是这名‘租客’很可能已经遇害了。”   -   次日清晨,一名穿着朴素的女人牵着一名六岁孩童走进总局。   女人衣服都穿反了,头发也没来得及梳,她双手粗糙,下身穿了一条米色棉裤,女人的眼珠是浑浊的褐色,由于长期劳作,她看起来并不是很精神。   “李元是我丈夫,他已经一年没回过家了,但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消息给我报平安,他说公司那边很忙,总是加班,这一年会辛苦一些……等工作稳定了,就安排孩子转学过来。”   “这个小区我知道的,虽然租金贵了些,但是离他公司很近,而且他打算找人合租的……具体的不清楚,我也不是很方便过去。”   “……”   在李元和妻子的聊天记录里,李元说的话都只有几个字。   -刚忙完。   -嗯。   -过一阵要出差,不怎么看手机。   ……   所有人对着这个聊天记录,无一不是后背发凉,都能第一时间分辨出这些消息是谁发的——是那个半年前不知道怎么“替代”李元入住进1301房间的“神父”。   这个家庭典型的男强女弱,加上男人一个人在外拼搏,两个人交流一直都很少。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半年“神父”都没有露馅过。   女人神色慌乱,女人的第六感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丈夫很可能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我能见见他吗?他……他现在在哪儿?”   这个问题大家也很想知道答案。   真正的李元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准确地来说应该变成:李元的尸体在哪儿。   -   经过一整天的排查,基本可以排除尸体被藏匿在小区附近这一可能性。   夜晚来临,排查行动变得不利,几个小组还在继续工作,解临和池青两个人先回去喂猫,小星星最近大了一些,不像之前那么粘人了,听到开门声非常矜持地蹲在茶几上,淡淡地朝他们看了一眼,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解临放下东西,走到它边上想摸一把它的脑袋:“小家伙还学会摆谱了。”   那只猫“喵”了一声,在人类的魔爪即将碰到它之前从茶几上跳了下去,依旧不是很待见解临。   这两天太忙,发生那么多事,等池青洗完澡,解临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男人之前在边看电视边等他,遥控器还握在手里,掌心向外,手掌掌背遮住眼帘,睡个觉姿势看起来都像是特意摆的一样。   估计是电视光线导致他睡得不是很安稳。   池青走过去,想把遥控器从他手里抽走。   然而池青的手还没碰到遥控器,先碰到了男人的指尖,他意外地听到一声:【……哥。】   这个字像睡梦中无意识的低语。   【哥……】   【不……快走……】   听上去很混乱的样子。   池青不知道他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但是很明显,此时的解临不安、慌乱、且焦躁。   男人还有着很强的防备心,浅眠,感受到手里的遥控器被人抽出去几毫米,原本紧闭的眼睛很快睁开一道缝,见对方是池青,这才又安心地阖上眼。   解临掐了掐鼻梁问:“几点了?”   池青:“你睡了一个小时。”   解临“啊”了一声。   池青:“做噩梦了?”   解临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说:“梦到了我哥。”   可能是最近接触的案件太多了,也可能是之前和池青聊过,又或许是一下子很多人关注起了十年前那场旧案,他昏昏沉沉睡去,竟梦到了那一天,梦见了解风。   池青没听过解临哥哥的事。   但是他一直知道案发日期对他的意义应该不止这样。   如果只是这样,解临不会把它设置成门锁密码。   就像池青没有设置那样。   除非是疯了,才会每天回家的时候都要输一遍这个数字,强行回想起那一天。   ……不过解临这个人本来也不能算是正常人。   自己也不太正常的池青这样想着。   于是池青问:“和门锁密码有关的梦吗?”   这回解临沉默了更久,久到池青怀疑他是不是又睡着了的时候,解临才缓缓说:“那个案子是我哥负责的,他叫解风。”   这个信息之前池青已经得到了,解临上次说过正因为他是解风的弟弟,所以他推断凶手一定会对他感兴趣。   “最后的营救任务结束了,”解临最后说,“但是他没能回来。”   没能回来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池青作为一名幸存者,并不直接参与案件调查,他是被查、被询问的那个,所以并不清楚哪个是‘解风’,也不知道哪天带着防弹头盔冲进来营救的刑警都有谁,对最后一天的印象只剩下两个字:混乱。   那天实在太乱了。   凌乱的脚步声,枪声,爆炸声,嘶吼声。   ……   无数声音从各种不同的地方侵袭而来。   池青当时手被绑在身后,他用藏在袖子里的一块磨了很久才勉强磨尖的碎墙石试图把粗麻绳割断,掌心渗出血来,绳子割断到一半的时候紧锁的铁门被人从门外猛地撞开。   池青下意识反手把那块石头的角度换了一个方向,尖的那一头冲着门。   在黑暗里呆了太久,对外面突然照进来的一丝光亮感到刺眼,池青眯起眼,还没看清楚人,只听到一句有些温柔的话:“别怕。”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那个声音是解临的哥哥。 第132章 座机   池青不擅长安慰人。   他平时就不太会说话,这会儿更是不知道说什么。   这要是换成季鸣锐他们,他甚至都不会考虑自己等会儿的发言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个人是解临,他没办法不去在意,说话前难得在脑子里进行了一番演练。   感觉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话都不太对。   好像不能这么说。   于是池青干脆闭了嘴,他站在沙发边俯下身,把解临手里握着的遥控器继续一点点往外抽,抽出来之后他摁下开关键,把电视关了。   昏暗的房间回归寂静。   两个人距离挨得很近,霎时间只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解临还沉浸在刚才做的那个梦里,那其实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他醒来之后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这种“不详”的预感让他感到不太舒服。   解临的手指摁在眼皮上,正打算自己缓缓,忽然唇上一热。   温软的触感毫无防备地贴上来。   解临搭在眼皮上的手顿了顿,还没来得及移开:“你……”   他话没说完,感受到池青的唇稍稍离开了一点距离,红得过分的唇微微张开,说了三个字:“想亲你。”   “……”   池青读不懂解临此刻的表情,他犹豫了一秒:“不行吗。”   解临的手这才挪开,他手腕垂着,搭在边上的靠枕上,直直地看向池青。男人由于躺着,身上那件浅色毛衣更显松垮,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说:“允了,接着亲吧。”   ……   这种事被明目张胆说出来,就完全变了质。   池青很难再硬着头皮凑上去一次。   解临看出他的动摇,在池青想往后撤一点的时候直接拉住了他的手腕,于是池青整个人被他拽上前。   “不是说想亲我,”解临捏着他的下巴说,“跑什么。”   “……”   “这就算亲完了?”   池青一脸反正我亲过了你他妈给我松手的表情。   解临嗤了一声:“出息。”   这句话话音刚落,解临捏着池青下巴的手收紧,把人往自己身上带,然后带着些压迫感逼近他,说话声泯灭在唇齿交融间:“……刚才的不算。”   夜色昏沉,小星星原本躲在窗帘后面睡觉,睡饱之后伸了个拦腰用小爪子扒拉开窗帘迈着慵懒的步子走出来,它步子一顿,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   它看到池姓男主人的手垂着,原本戴着手套的手上什么也没有,在夜色里白得发光,那只手手指骨节紧紧绷着,毛衣被掀上去一点,隐约可以窥见男人线条流畅的脊背都绷紧了。   它看不到全貌,只听见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不是……就亲吗……你……”   然后那位比较讨厌的解姓铲屎官低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没克制住。”   人类的世界真是令猫难以理解。   小星星看了两眼,转身去阳台吃猫粮去了。   池青又被迫洗了一次澡,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但是在阖上眼之前还是不忘用沾着湿气的手去碰解临的。   他想知道解临现在心情怎么样。   有没有好点。   还因为那个梦而困扰吗。   解临哪会察觉不出他的意图,闭着眼任由他试探。   【……】   池青耳边依旧是卧室里时钟滴滴答答转动的声音,没听到其他的,也没有失真的声音出现。   于是池青松开了最后一根弦,昏昏沉沉睡去了。   然而十几分钟后,看似跟着池青一起“睡着”了的解临睁开了眼。   他刻意控制自己的想法,不是为了避开池青,单纯只是想让池青早点睡。   解临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悄无声息地披上衣服起了身。   在池青家待了这么久,他也已经很适应池青家里不开灯的环境,抹黑穿过走廊,在玄关处的钥匙篮里摸出来一把钥匙——这是白天1301房东留给他们的那把。   -   深夜无人的电梯像沉默的巨兽,静静地没有任何一点动静。   直到一只手按下电梯键。   电梯才轰然启动,沿着轨道垂直急速上升。   “叮”。   几分钟后,解临孤身一人站在1301门口。   电梯将他送上去之后,电梯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男人披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外套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手指指尖勾着一把银色钥匙。   他面前是一间或许死过人的房子。   一间“重大嫌犯”住过的房子。   隔壁1302的住户不知道从哪儿听见了风声,已经连夜从这栋楼搬走了,门口原本满满当当的鞋架被搬空。不过这户人家搬走不只是因为1301的事情,之前的租客案和电梯事件也出了不少力。   13楼的住户每天楼梯爬上爬下显然不现实,他们忍着死过人的电梯又往下继续住了这么一阵已经很不容易,更别提这栋楼里还曾经进过变态杀人犯,专门“偷”钥匙进别人家的那种。   解临随意瞥过那个空空荡荡的红色鞋架,脸上表情丝毫没变。   仿佛不觉得大晚上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甚至看起来随意地很,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   解临没有非要来这里的理由,纯粹就是睡不着,恰好季鸣锐走之前又把钥匙留给了他们,所以临时起意想上来看看。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线索被他遗漏了。   解临站在门口,毫不避讳地直视门口那个黑色猫眼,勾着手里的钥匙转着圈。   钥匙碰撞声丁零当啷地响起来。   一个人做任何事,他的做事目的是最重要的。   行凶也是一样。   知道目的就能知道很多。   ……   所以抛开所有案情,抛开那些所谓的仪式感,和惨死的路人,抽丝剥茧后他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神父”一直在找人。   既然他在找人,那么他现在目前所暴露的所有信息,一定都围绕着这个目的在展开,换句话说,他要找到“那个人”,也要让“那个人”被他找到。   解临这样想着,拎着钥匙开了门。   门开的一瞬间,门锁“咔哒”响了一声。   房里摆设和白天他看到的一样,电源没开,房子里看起来比他对象家里还暗。   解临对着一室漆黑,站在门口缓缓阖上眼,然后睁开,他把自己代入成那位“神父”,想象是“神父”走在这间屋子里,他路过厨房,穿过客厅,一桩桩一件件扫过去。   还是什么也没有。   但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这一步棋既然下了,就一定有它的理由。   “神父”是一个大张旗鼓的人,不屑提醒那几位犯事的“教徒”,肆意纵火烧了教堂,明知道危险但还是把人明晃晃地绑在教堂里……甚至住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一住就是半年。   所以他如果想传递什么线索,应该不会选择特意藏匿。   线索一定就在最明显的地方,但是很显然这个地方一直被他们所忽略。   “最明显……但又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解临在客厅中央站着,这片黑暗几乎要将他包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去,最后视线落在茶几上。   所有东西都已经搬空了,但是最初的那些家具家电还在。   茶几边上有一台电话座机,呈螺旋状的长卷的线凌乱地垂在一边。   它被摆在最明显的地方,但是除了做指纹提取之外,没有人再留意过它。   也忘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它可以用来通讯。   解临在那台座机面前站了很久,然后他伸手拿起听筒——身为同小区业主,没人比解临更加清楚地知道这台座机有录音功能。   他将听筒靠近耳朵,然后摁下播放录音的按键。   “滴”声后,听筒里传来了一句声音。   那个低哑的声音说:“Hi。”   解临心说他这是猜对了,果然是电话座机。   这个“Hi”和教堂墙壁上那个“Hi”一模一样。   现在很少有人用电话座机录音,大家都靠手机联络,所以这一细节才会被遗漏。   如果这不是录音,解临估计还能笑着回他一句“嗨”。   录音还在继续播放。   那个声音往下说着:“你好啊,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   “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了,”那声音突然桀桀地笑起来,本来音色就古怪,这样笑起来之后更显诡异,简直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他笑了一会儿,猝不及防地说出一句令解临手指骤然收紧的话来,“但是……你真的天真地认为你哥哥的死是一场意外吗?”   “滴——”   录音播放结束。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第133章 异样   池青睡得不是很安稳。   梦这个玩意儿可能也会传染,他对那天那个温柔大哥哥的声音记忆不深,平时也想不起和那个声音有关的事情。   毕竟那天发生的事情那么多,除了记忆深刻的场面外,一些小细节早已经记不得了,但是很意外地是,梦境似乎和人的潜意识有关,一些以为被“遗忘”的细节在梦境里却意外地变得清晰起来。   “你们两个去里面,”那个温柔的声音在混乱中继续说,“你没事吧,别怕,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好吗?”   池青那会儿精神衰弱。   再理智坚强的人也遭不住这种毫无人性的“游戏”。   周围这些人都不是很正常,唯一正常的一个还很烦,连他奥数比赛多少名都要敲墙问。   他在梦境里清楚看到自己没有松手,而是不受控制地把手里那块磨尖了的石头往前扎。   来人像牵手似的、没有任何抵抗地用手掌包裹住了那块石头,池青能感觉到石头狠狠地扎进对方的掌心里,但是对面没有吭声,再开口的时候依旧是堪称温柔的语气,像一阵清风:“好了,我接到它了。”   也梦到那阵敲墙声。   不可否认地,池青虽然觉得很烦,但是如果没有这个声音他恐怕很难度过这些难捱的夜晚。   -所以你奥数比赛到底多少名?   -不说话?   -不理我?   -名次比我低吧。   -……   -别敲了。   -为什么。   -烦。   又过去一晚。   -还好吗?   -没死。   -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看你还能敲墙,你应该也没死。   -我如果死了就没人找你聊天了。   -真好,那这个世界就会安静很多。   谈话内容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   最后在一声类似敲门声的“砰”声里,池青睁开眼醒了过来。   他缓了缓才看清楚是门没关严实,小星星晚上跑酷,大着胆子冲进来,用它的尾巴和有力的猫爪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扫落了下去,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显示出现在的时间:1:30。   池青把手机捡起来,并面无表情地对小星星下死亡通告:“三秒钟,滚出去。”   小星星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屈服了,一溜烟从门缝里跑了出去。   池青对着手机屏幕正中央那行“1:30”,看到边上原本躺着人的位置空了。   他不会给那只猫任何进房间的机会,所以他很肯定睡前房门是紧闭的,这道门缝十有八九是解临出去的时候怕关门声吵到他,所以只是把门虚虚掩上。   池青点开联系人列表,发过去一句:   -你在哪?   -   另一边,解临像屋主一样坐在沙发上。   除了手机震动声以外,他还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老鼠。   “吱吱……”   深夜偶尔有一两只老鼠顺着下水道钻上来不足为奇,但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不断增大,大到超过了正常范畴,听上去甚至仔细听还能听到细微的撕扯声。   “吱吱吱……”   它们在吃什么?   解临顺着声音起身,发现越靠近厨房那阵声音就越大。   这间房间由于停租,水电费没交,已经停了电,厨房的电源开关按了也没有用,于是解临打开手机照明,刺眼的灯光直直地射向水池下面的那扇柜门。   “吱——”   拉开柜门后,一道拖着长尾巴的黑影迅速逃窜,顺着排水管道缝隙钻了下去,灯光只清晰照到那条黑乎乎的尾巴。   解临动了动手腕,光线偏移,在那只老鼠刚才爬行过的地方,看到了一滩暗红色的印迹。   -我在13楼。   -睡不着,上来逛逛。   -我可能知道尸体藏哪儿了。   晚上搜查队也没闲着,在附近小区搜寻的时候接到紧急电话,连夜赶回案发小区,最后在这栋发生过太多案子的居民楼下水道管子里找到了部分人体残渣。   这些早已经腐臭的肉被切得很碎,只剩下头发丝和指甲屑卡在水管内壁里,其他部分已经被老鼠啃噬得一干二净。   一股难言的恶臭从水管里散发出来。   所有人脑海里都浮现出一句话:尸体找到了。   那个人把原来的租户碎尸之后一点点冲进下水道里,然后心安理得地、用着死者的手机,在这个房间里住了下来。   季鸣锐这两天就没怎么睡觉,好不容易刚睡下,勉强进入深度睡眠之后又被一通电话叫醒,赶到现场的时候他又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他到现场的时候解临和池青正坐在沙发上,看搜查小组带着橡胶手套取证。   季鸣锐进门第一句话说得如梦似幻:“……找到了?”   他带着那本熟悉的笔录本,从边上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把厚厚的笔录本摊开说:“你们俩可真是神了。”   “这环节你们都熟,坐着好好聊一聊,”季鸣锐心很累地说,“我也好交差。”   解临和池青身体力行地向他展现这个环节他们有多熟。   不需要季鸣锐提问就相当主动且熟络地把自己几点上来的,为什么上来交代了个清楚。   季鸣锐一条一条往笔录本上填:“所以你为什么这个时间点上来?”   解临说:“睡不着,上来转转。”   “……”   这种事情也只有他们总局这两名顾问能做得出了。   解临:“准确的来说不算是我找到的,我只是听到了老鼠的声音。”   池青:“跟我更没什么关系。”   情况比季鸣锐想象的简单很多,他把情况写完之后又顺口问:“还有什么线索没有?”   池青刚来没多久,对边上那群“拆”厨房的人很有意见,不动声色地坐到离厨房最远的位置,然后他察觉到解临回应的时候停顿了两秒才说:“没有。”   “行。”季鸣锐合上笔录本,心说今天也算是能交差了。   他对着这本笔录本,在心里直犯愁。   这本子再厚,也经不住这两个人这样往上填啊。   解临接受完调查之后去了厨房。   池青自然是不可能靠近厨房半步的,他缩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季鸣锐闲谈。   季鸣锐还是关心自己兄弟的情感状况的:“你俩最近怎么样?”   池青:“看不出吗。”   季鸣锐当然看得出:“你这第一次谈,还挺顺利,这我倒是没想到。”   池青:“谈恋爱而已,很难吗。”   季鸣锐:“……”   你这性格,是挺难的。   聊到一半,季鸣锐发现池青一直在看解临的背影。   还没等他问,就听池青说:“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奇怪。”   季鸣锐顺着池青的眼神看过去,看到那位穿着居家服也依旧风流倜傥的解姓顾问。   季鸣锐说:“面带三分笑意,一副渣男像,刚才三组那名特派来的女刑警盯着他看了起码半分钟,他也一如既往地照顾人家情绪,一切都挺正常的,哪里奇怪了?”   池青:“……”   池青也说不上哪里不太对劲,明明解临只说了两个字“没有”。   但他就是有某种异常的感觉。   季鸣锐继续道:“而且你这个人,认识你这么多年,你连空气都没读懂过,你感觉错了吧。”   池青向来不会看人情绪,所以他要是感觉到了点什么,那一定是他看错了。   池青却不这么认为。   这份有点奇怪的感觉一直延续到第二天。   “神父”这个案子性质恶劣,调查小组人数史无前例地多,两三个组并成一个组用,会议室都专门为他们换了一间。   在所有人都在看材料的时候,解临中途离开了会议室。   局长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的人正在闭目养神,在这个职位上坐这么多年,头痛已经是家常便饭。   办公桌上点着一支香,估计是有什么安神的功效。   局长听到敲门声,缓缓睁开眼:“进。”   推门而入的男人一身黑色大衣,衬衫领口随意敞开着,天生的衣架子,他懒散地曲着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敲门的动作,见里头的人有了反应,微微眯起眼,拖长了音调问:“我方便进来吗?”   “解临?”局长面对解临心情仍是复杂的,他想慎重考虑解临和池青两个人能否参与办案这件事,但是案子接踵而至,一个比一个严重,现在又迎来了一个让他们捉摸不透的“神父”,又说,“进来吧,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解临坐在局长对面,将眼里那几分笑意收起来之后,眼睛看起来冷了很多,褪去那份“好相处”的外壳后,他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接近的类型。   “新发现倒是没有,”解临手掌搭在膝盖上,不疾不徐地说,“就是想来问你讨个东西。”   “什么东西?”   解临说:“十年前那起绑架案的卷宗,我能看看吗。” 第134章 卷宗   “教堂里那名死者身上的刀伤很奇怪,不是激情犯罪,尸检报告上显示伤口切面十分平整,这很反常,这意味着那个人下刀的时候,速度几乎呈匀速。”   “所以说,杀人对他来说一点感觉都没有。”   会议室里,三组人挤得满满当当。   各自负责的部分都不同,正在轮番发言。   负责案件合并的刑警说:“根据沈星河的供述,这个人年龄不超过30岁,身高在179-182之间——”   沈星河是所有被教唆的行凶者里唯一一个关注过“神父”的人。   这个原本应该直接保送名校的全校第一接受审问的时候忽然说:“我知道他的身高。”   刑警手里的笔迹一顿,紧接着不可思议地问:“当时他坐在你后面,你说你没回过头教堂里又那么暗,你是怎么知道他身高的?”   坐在对面的少年穿着一身囚服,双手带着冰冷的镣铐。   沈星河说:“教堂有烛火。”   “……?”   “虽然教堂里很暗,但是有烛火,”沈星河重复道,“是烛火暴露了他的身高。”   话说到这里,刑警反应过来了。   是影子。   哪怕再暗的地方,只要有一点光,就一定会有影子。   烛火拉长了“神父”的影子,当时沈星河和“神父”两个人都坐着,根据对比两人影子的长度,是可以推测出两个人之间的身高差的。   沈星河哪怕在被蛊惑的那一刻,也没忘记观察这些。   虽然那个叫李康的孩子见过“神父”,但是李康只说对方很高很瘦,是个很高很瘦的大哥哥,具体多高,瘦成什么样,那孩子却说不清楚了。   毕竟在孩子的世界里,能让他仰头看的人都算高,但是这个高没办法具体用数据说明。   一米七对他来说也算高,一米八更是。   虽然身高这个特征听上去很普通,知道凶手的身高,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他们还是要继续在茫茫人海里大海捞针,但是这一个细节给了他们追查下去的信心。   池青坐在会议室里看上去很游离。   男人脱下外套,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黑色卫衣,衬得皮肤白到发冷,过长的黑色碎发遮住眼。他不参与讨论,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听,手指指间勾着笔,眼眸低垂着,也没人敢主动跟他攀谈。   原先解临在时候还能勉强摁着他,带他参与讨论,向新加入的两组人介绍他叫什么,并礼貌提醒对方离这位池姓顾问远一点,他洁癖。   其实不用解临提醒,他们也不是很愿意靠近这个看起来过于阴郁的顾问。   有人悄悄跟季鸣锐提及过他:“听说你们是朋友?”   季鸣锐:“昂,怎么了。”   “认识很多年了?”   多年的“知心”密友季鸣锐回:“那可真是很多年了,我们上学那会儿就认识了。”   那人小声说:“他这个人应该挺难相处的吧。”   季鸣锐想了想,点点头:“确实。”   “……”   难相处的池青把这三组的汇报听差不多了,放下笔起身出去,在走廊里站了会儿,长廊上的风有点冷,从卫衣领口里灌进去。他站了会儿,正好遇到解临从长廊另一端走过来。   两人分别站在两端,解临所站的地方刚好是暗角,等他走近了池青才看到他手里拿着一袋暗棕色的档案袋。   池青看了一眼:“资料?”   出乎意料地,解临没有多说,只说:“嗯,一个……以前的旧案,有些细节想再确认一下,可能和这个案子有关。”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解临不动声色地站在风口替他挡风,说,“不冷么。”   不知不觉地,池青对解临这个人的了解度到了一种程度。   如果不倚靠读心术,他读不懂任何人。   但是解临一直是一个意外。   池青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确认了解临确实有些不对。   但他没有继续追问。   解临想说的话会告诉他,不想说也一定有不想说的理由。   他只是把手伸向解临大衣口袋里,冷冰冰地说:“冷。”   池青很多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有多像在“撒娇”。   于是解临把档案换到另一只手上,空下来的手顺势牵住了他:“穿这么少,冻死你得了。”   池青没有过度探究。   解临下午也不在总局,晚上才开车过来接他一起回去,但是晚上回到家之后,池青洗完澡无意看到摊在桌上的卷宗,在泛黄的卷宗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池青”两个字写得极其工整。   池青擦头发的手顿了顿。   他还看到了那张他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拍的照片,那是十年前的他,五官还很稚嫩。他把卷宗翻过去一页,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了解临的名字。   毫无疑问——这是当年那场绑架案的卷宗。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解临十年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一身校服,干净得不可思议,他漫不经心地看向镜头。   ——他是刑警总队前顾问,解临。   ——他最早参与办案的时候,还在上学。   ……   以前听到这些话,池青总是没有什么概念。   但是此刻透过这张照片,池青仿佛和十年前的那个“解临”对视了。   浴室水声未停,解临还在洗澡。   池青想把卷宗翻回去,然而他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一个极其微小的标记,那是查阅时无意间用圆珠笔点出来的一个凹进去的小点。   圆珠笔笔尖在其中一名参与案件的刑警名字上点过,那是当年和解风一起负责办案的刑警,名字叫郭兴昌。而且蹊跷的是,卷宗显示他那天回来之后没过几个月就离职了。   池青其实没有刻意地去想这些细节,只是像呼吸一样,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串逻辑链。   解临在调查这个人?   他白天就是去找他了吗?   而且有说和现在在查的这个案子有关。   会有什么关系?   或者说……   那天晚上解临在13楼发现了什么?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天,“轰”地一声,然后雨点纷纷杂杂地从乌黑的云层间落下来。   “轰——”   雨势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车上路况并不是很好,车鸣声不绝于耳,然后天雾蒙蒙地、刚刚亮起来的时候路上响起“轰”地一声,这回是车辆剐蹭的声音。   “你怎么开车的啊?”   马路上,有车忽然停靠在路边,然后一名约莫三十几岁的女人撑着伞从车上下来,她走到另一辆车车边敲车窗:“你下车,怎么开的车——?”   车里驾驶位上坐的是一名中年男人,他搭在方向盘的手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刀伤,刀伤从毛衣袖口里蜿蜒而出。   中年男人拿起副驾驶上那把伞,也紧跟着下了车,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实在抱歉……”   “你不用跟我说有的没的,”天气恶劣,女人明显不想在这里多耗费时间,她生怕这人撒泼耍赖,于是雷厉风行地拨了‘110’,“我报警了,马上警察就会过来处理。”   另一边。   季鸣锐一大早又去一趟1301,接到出警任务的时候连忙坐电梯下楼,电梯降到一半遇到了池青。   男人站在电梯外,戴着手套,手里拿着一把透明雨伞。   季鸣锐愣了愣:“今天不用去总局,你那么早出门干嘛?”   池青抬眼看向他,理所当然地说:“天气不错,出去转转。”   季鸣锐:“……”   也只有他兄弟能对着外面这瓢泼大雨说出这样的话了。   季鸣锐又朝他身后张望:“解顾问呢?”   池青:“一大早出去了。”   之前池青说解临是不是有点不对的时候,季鸣锐还没什么感觉,但是这一刻他倒是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毕竟一对整天形影不离的小情侣忽然开始独处了,似乎不太对。   不过季鸣锐转而又想人和人之间本来就该留点私人空间,也不必整天腻在一起。   他在短短几秒钟时间里想了很多,最后自我总结道:很多人一恋爱就会失去原本的社交生活,他不能让他的好兄弟和自己生疏了,趁此机会,他要和池青多交流交流兄弟情谊。   他做这番总结的时候,忘了他这位兄弟本来也没有什么社交生活。   于是季鸣锐热情邀请道:“环城高速那出了点事儿,有车辆追尾了,你要不跟我一块儿过去看看?”   往常池青肯定会拒绝,但是今天雨下得挺大,他心情还算不错:“也行。”   事发地离池青居住的小区很近,车很快到了目的地。   “怎么回事啊,”季鸣锐冒着雨推开门下车,“你,还有你,身份证件拿出来给我看看。”   池青没下车,他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街景。   街灯光线都被雨水晕染开,淅淅沥沥的雨声像一阵阵交响乐,池青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搭在膝盖上,随着这点雨声轻点着。   他视线偏移一些,看到站在边上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样貌虽然普通,但站姿笔挺,手上有刀伤,虎口有厚茧。   池青漫不经心地想,这可能是一位退役军人。   车窗外,季鸣锐接过证件,随口念出证件上的名字:“郭……郭兴昌?”   听到这个名字,池青手指停了停。   “哎。”   “怎么回事?”   “没有酒驾,”郭兴昌说,“就是昨晚没睡好,一时眼花,被车尾灯晃了眼睛。”   季鸣锐没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他念完之后了解了一下情况,郭兴昌认错态度良好,也很乐于解决这个事情,于是他转而对那位女士说:“下次给人家一个说话的机会,这不是能协调好的吗?文明社会,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   说话间,郭兴昌余光看到边上那辆警车车门开了。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着雨水的军靴,再往上看到男人手上戴着黑色手套,手里撑着一把透明雨伞,雨伞微微往下倾斜,遮住了他的脸。   “何止是讲道理,”男人声音有点冷,“郭先生以前也是刑警,该怎么处理应该再熟悉不过了吧。” 第135章 故人   “哗啦——”   雨渐渐地下得更大了,雨滴汇聚在伞尖,像雨幕似的流泻而下。   郭兴昌看着那双黑色手套,男人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角度,他手中那把伞也跟着往后倒了倒,露出那双深黑色的看起来毫无感情的眼睛。   季鸣锐的心情和郭兴昌一样惊讶:“刑警?”   池青没提卷宗的事儿,也没法提。   他从客观角度复述了郭兴昌身上的那几个特征:“……当然这几个要素并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这位郭先生车里的摆件很有意思,而且他从我下车就在观察我了,因为照理来说,我不应该出现在车里。”警察出任务,车上载着一名看起来明显不是警察的人。   这不符合规定。   闻言,季鸣锐扫过去一看,看到郭兴昌车里的摆件是一把很小的模型枪,模型枪这玩意儿不稀奇,模型枪约等于男人的浪漫,但是季鸣锐一眼就发现这把枪的型号不对,这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枪支类型,很明显是一把警用配枪。   正常人就算买模型,也不会照着警用配枪去买。   所以他以前还真是刑警?   那这就很奇怪了。   虽然今天下雨,不适合出行,但是郭兴昌作为一名前刑警,警觉度远高于常人,不至于在路上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不会在犯低级错误的同时,没有安抚好和另一位车主。   郭兴昌本人就是干这个的,他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沦落到让对方报警的程度,说明他刚才慌了神,而且慌神程度远超寻常。池青几乎都能想象到,在一个小时前,郭兴昌六神无主地驾驶着车辆。   他眼神慌措而涣散,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不自觉收紧,眼前道路因为雨水和心不在焉的状态变得越发难辨,最后他甚至有些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在开车的那个他和真实的那个他不是同一个人,他的灵魂飘浮在空中。   池青静静地站在这场雨里,他在想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郭兴昌才会乱成这样?   池青眼前再度浮现出昨晚那几页档案,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答案。   郭兴昌没想到这名从警车上下来的人一眼就将他看穿,惊讶于对方观察力的同时,他看到男人一只手搭在撑伞的那只手上,维持着撑伞的姿势,摘下一侧手套。   雨势太大,风又胡乱地从四面吹来,男人苍白的手上沾上了点雨水,郭兴昌看到对方皱了皱眉。   池青抬眼,对上郭兴昌的视线随口说了一句:“沾上水了,有纸巾吗?”   -   雨刷在玻璃车窗上来来回回。   季鸣锐回到车里,回程的途中说:“这个人也是够奇怪的。”   池青手里捏着一张纸巾,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鸣锐忽然道:“说起来解顾问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池青愣了愣。   季鸣锐:“你不知道?”   池青还真不知道。   他和解临交换过太多“秘密”,唯独简单的基础信息忘了交换。   主要原因还是池青这个人并不喜欢过节——他除了在雨天乐意出门走走之外,其他时候都很抗拒这些聚众活动。   “瞧我这记性,我给忘了,你自己生日都不过,”季鸣锐说,“以前高中我生日聚会,怎么喊你你都不来,最后还是我晚上单独去你寝室,费半天劲才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生日快乐’。”   池青忽然说:“前面停车。”   季鸣锐透过雨刷看到前面是一个商业路口:“……你下去干什么?”   等车停下之后,池青下车撑开伞,关上车门前说:“散步。”   “……”   路上行人行迹匆匆,都是避雨的,只有这位大爷特意下车往雨里跑。   季鸣锐尊重池青这个特殊癖好,把他放下车之后自己回了警局。   路口一侧有一家华南市很出名的大商场,商场金黄色的logo立在广场上,只不过恰逢雨天,客流量稀疏,但即使“稀疏”,对池青来说也已经算是“人流密集”了。   他皱着眉在门口看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把刚才摘下来的手套再度戴上,然后在商场门口做足准备,这才推开门走进去。   他还是第一次进商场,且进商场的目的只为了给人挑礼物。   这个“挑”字意味着,他得进不止一家店。   池青根本就不知道要选什么,也没有给人买礼物的经验,进了几家手表店之后什么都没挑中。   那几家店服务员就看着一名戴着黑色手套的男人进来,然后提一些离奇的要求,例如要求店员必须得离他远远的,试手表的时候也不能往他手上试,得找一个道具手模型,摆放在离他一米远的柜台上。   几名服务员互相看了对方几眼,心里都在说:长得挺好看的,怎么人有点不正常?   池青逛了一圈之后从那一排手表区离开,正准备耐着性子换一家商场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店,橱窗里静静躺着一枚银色戒指,和解临手上戴的那款很像。   等池青从商场出来,手机震了两下。   -人怎么不见了。   -在哪儿?   池青看了一眼商场名字,发过去一个定位。   解临很快回复。   -等着,来接你。   -你顺路?   -别人的话不顺,是你的话哪儿都顺。   这很明显是一句情话,对季鸣锐说着“恋爱有什么难”的池青面无表情回过去一句:算了,挺麻烦的。   解临:不麻烦。   池青:我麻烦,你开车过来我还得等你,有这个时间我都到家了。   解临:……   池青:你真的觉得有必要吗?   对话框最上方那行“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几秒,最后悄无声息地终止了。   然后又过去几秒,池青的电话响了,解临向来懒散的声音带了点无奈:“那就麻烦一下你了,在那等我,我十分钟就到,行吗这位大爷?”   解临路上有点堵,十分钟车程最后还是花去整整一刻钟。   池青在咖啡馆里坐了会儿,时间差不多才拎着伞起身往外走,上车的时候他留意到解临肩膀处湿了一片,不过水渍在黑色布料上并不明显。   不顺路的两个人坐上车回家。   “去商场干什么?”解临问。   池青再没经验,也知道送礼物这种事情还是别提前说的好,得当天给惊喜。   于是他用敷衍季鸣锐的借口继续敷衍解临:“散步。”   解临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商场人那么多,你还去散步?”   池青:“顺便治病。”   “……”   “心理医生说的,”池青说,“端正态度,主动治疗。”   池青说完,又随口问了一句:“你呢。”   半晌,解临看着路口的红灯说:“出去见了一个人。” 第136章 前夕   池青没有提郭兴昌的事,关于两人都去哪儿了这个话题到这里结束。   瓢泼的大雨砸在车窗上,天色暗沉下来,光线被雨水晕染开,池青捏着上衣口袋里那个黑色的丝绒盒子,琢磨着要怎么给解临过生日。   他回想起高中的时候季鸣锐过生日的方式。   找一堆人,不明所以地聚集在一起。   送礼物,切蛋糕……   好像也就这些。   池青这个从不参加生日聚会的人,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聚会的发起人,他光是想想就能当场洁癖复发。   家里消毒水好像不够用了,鞋套也没几只,比起生日蛋糕,还是得先买点消毒水。   池青越想越觉得烦。   解临开车途中看了他一眼:“在想什么?”   池青:“在想谈恋爱真麻烦。”   “……?”   池青又说出一句:“现在分手还来得及吗?”   解临趁着停车的间隙,停下车之后腾出一只手按在池青头顶,不知道自己这位男朋友又在瞎想什么,说:“不好意思,本人一经售出,不允许退货。”   池青:“没得商量?”   解临冷声笑了一声,池青原本看的方向是正前方,解临手上用了点力道,把池青的头扭向自己,看着他的眼睛说:“要怎么商量?你说说,你想对我怎么始乱终弃,我听听。”   “……”   两人回到家之后,池青去浴室洗澡,解临照例去阳台给小星星倒猫粮。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小星星没那么怕他了,偶尔还能壮着胆在解临脚边蹭两下,但是这几天小星星却离解临很远,哪怕解临在倒猫粮,小星星也躲在最远的地方远远地看他。   解临倒完猫粮,蹲在食盆边上对着小星星勾了勾手指。   男人背对着光源,导致他瞳孔颜色比平时更深。   小星星看着他半晌,却退后了一步,身上的毛罕见地“刺立”起来。   直到它听见身后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才“喵呜”了一声,回过头去看池青。   池青擦着头发,并不理会它:“别离我那么近。”   “……”   -   池青第二次明显察觉出不对劲,是他第二天晚上做梦惊醒。   小星星趴在他床底下睡觉,池青做了一个毫无逻辑且光怪陆离的梦,他梦到那天在总局他和解临分别站在长廊两端的场景,然后整条长廊忽然间地动天摇起来,脚下地砖开始摇晃崩裂。   下面是一片漆黑的深渊。   他攀住了边上的栏杆,然后朝解临伸手,解临却没有看他。   池青在梦里差点惊叫出声:“你——”   就在这么一念间,他醒了过来。   现在这个时间是深夜,边上的位置依旧空着,池青起身之后发现整间屋子都找不到解临的人。   他在客厅站了会儿,然后推开门出去,穿过走廊,输入对门的密码,进屋之后发现解临家书房的灯开着。   池青以前进过解临家,知道他家书房里全是各国犯罪档案,很多都是解风当年留下的。   书房门虚掩着,灯光微弱地从门缝间撒进来,池青站在门口想象书房里是什么景象,解临在看什么?犯罪档案吗?还是凶杀案现场照片?   小星星从池青下床那一刻就醒了。   它发现家里两个人都不在,于是睡眼惺忪的从卧室走出来,蹲在门口。   它没等多久,就听到刚出门不久的主人又往回走的声音。   “喵?”   小星星歪了歪脑袋,池青打开门之后缓缓蹲下身对它说:“去边上点,挡道了。”   “……”   -   案件没有新进展,接下来的几天池青也就不需要每天都去总局报道,他可以专心忙生日会的事情。   他给季鸣锐打过一通电话,他上来单枪直入:“如果我想办个生日会……”   季鸣锐:“你想办个生日会?这好办,我想想办法问问监狱任职人员。”   池青:“?”   “我是说生日会。”   “我知道啊,”季鸣锐当时正在开车,他认认真真地给池青出谋划策,“我去问问探监室能不能空出来一间,不觉得那地方很适合你办生日会吗?有隔离窗,绝对安全,就是吹蜡烛都不会污染到你那边的空气。”   “…………”   季鸣锐工作环境所致,熟悉的地方都脱离不开工作,他越想越觉得自带隔离间的探监室特别适合池青举办任何活动。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绝妙,你需要的话我立马给你安排。不过探监室估计不行,但也算给咱们提供了一些思路,我们就照着这个地儿整,总能找到的。”   “……我谢谢你。”   池青很想立马挂电话。   身边的人靠不住,还是只能靠自己。   池青给他和解临身边的人发过去一份相当冷漠的“生日邀请”之后,就坐在沙发上等回复。   第一个收到生日邀请的人是吴志。   池青:有时间就来,没时间就算。   总之可以说是差点把“爱来不来”这四个字刻在聊天框里了。   吴志最近已经不沉迷酒吧了,所谓物极必反,他厌倦了这种声色场合,现在居然更喜欢在禅寺里静心。他看着窗外云卷云舒,感叹人生真是变幻无常。   吴志还是第一次和池青聊天,在今天之前他都怀疑自己加的这个微聊账号是个假账号。   吴志再三确认:今天不是愚人节?   吴志:又或许……你是玩什么游戏在搞大冒险?   池青:你可以不用来了。   吴志:……   池青好友列表里人太少,他想着生日怎么也该热闹一下,多凑点人,于是翻遍聊天列表,最后停在前经纪人身上。   能拉一个是一个。   何森:?啊我在拍戏。   何森:生日快乐生日快乐,那天怕是不行,得等一个大夜戏。   何森说着又想起来一件事:你和公司签的合同是不是快到期了?   池青出道即退圈,哪会记这种事。   池青:不记得了。   何森:也是,反正对你来说到不到期都一样,合约对你一点作用也没有,那咱就不管它了,你最近还好吗?   池青:……   何森:我最近接到了一部男主戏,我实在是太热爱表演了,我会继续在这条路上努力下去的!   池青:你也不用来了。   “……”解临几次路过客厅,看到池青低头对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摁,“……跟谁聊天呢,看半天手机了,都不看我。”   池青想说“朋友”,但是和这些人也算不上是朋友关系,于是相当冷漠地说:“认识的人。”   解临:“只是认识的人有什么好聊的。”   池青:“随便聊聊。”   解临:“那你跟我聊。”   “……”   池青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被人看穿,而且还是在解临面前,这个世界上恐怕没人比解临更加了解他了。而且池青的行为逻辑本身就异于常人,稍有波动就会变得异常明显。   解临甚至都不需要特意向吴志确认,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但这个吃醋的机会不能放过。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怎么不说话了,跟我没话聊了是吧,和外面的人就有话聊。”   池青:“……?”   解临往后一靠,捏着指间那枚细戒指转了一圈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你明白。   池青放下手机:“没想和他们聊,除了你我没有想聊的人。”   -   池青自以为瞒了过去。   生日当天一早,解临很自觉的一大早出了门,给他们时间和机会布置,等到季鸣锐三人和池青一起戴着手套把家里挂上一堆花里花哨的装饰之后,才慢慢悠悠晃回来。   姜宇开着车不紧不慢跟在解临身后,他临危受命,充分发挥自己多年的侦查经验:“报告!目标出了小区之后驾车去了趟书店,出来之后在斜南街一带徘徊,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季鸣锐摆好生日蜡烛之后回复姜宇说:“很好,继续跟进。”   姜宇气势恢宏道:“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季鸣锐又转头对池青说:“你放心,姜宇是专业的,如果解顾问提前回来,我们也有时间做准备。”   池青在边上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也不至于。   他跟解临说一声让他回来之前发个消息不就行了么。   不过看他们为了这次的活动忙来忙去,对池青来说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体验。   他回过头,看到苏晓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身侧的椅子:“我可以踩一下吗……我会擦干净的,而且我也穿了鞋套。”   半晌,池青说:“可以。”   苏晓兰本来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然后听到池青用他惯有的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又说了一句罕见有温度的话:“下次可以不用问我。”   半小时后,姜宇那边有了动静:“报告,解顾问上车了,他现在在往回走,不出意外的话路上车程二十分钟,你们做好准备。”   这搞得跟犯罪侦查似的。   二十分钟后,解临走到门口的时候门里静悄悄地,好像无事发生一样,季鸣锐躲在窗帘后面准备忽然冒出来给他一个惊喜。   苏晓兰没地方躲藏,就悄摸跟在池青身后,反正她比池青矮,刚好能被他挡住。   姜宇则在地下车库躲着,他戴了一顶黑色鸭舌帽,样子鬼鬼祟祟的,怕和解临狭路相逢,等解临坐上电梯才敢从车上下来。   几个人跟躲犯人似的,把礼炮当枪使,倒数三秒。   “三。”   “二。”   “一。”   “……”   在解临推门而入的瞬间,除了池青以外,其他两人出于职业习惯,站得笔直,季鸣锐单膝下跪,手臂直直地拿着礼炮伸出去,那是一个很标准的开枪姿势。   “砰”地一声过后,五彩斑斓的彩带纷纷扬扬从解临头上落下。   哪怕解临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有点懵。   然后他看到池青在这片彩带雨里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第137章 暴雨   生日蜡烛的烛光在昏暗的客厅里摇曳,窗外的风变大了,“哗啦”打在窗户上。   解临在一片呼声里闭上眼。   烛火倒映在他脸上,将他的鼻梁衬得更加高挺。   就在蜡烛被吹灭的一瞬间,窗外深黑色的苍穹也跟着闪了一下,某一瞬间闪烁的光亮和烛影重叠。   客厅电视开着,但是电视被调成静音状态,电视里正好在播气象预报,女主持一身正装,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滚动的字幕上显示晚间气象变化,可能会有暴雨。   但是此刻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察觉。   “解顾问许了什么愿望?”苏晓兰对此感到好奇,问了一嘴。   解临睁开眼的时候说:“愿望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苏晓兰没再继续追问,她偏过头,冷不丁被季鸣锐抹了一脸奶油。   她咬咬牙:“你给我过来——”   季鸣锐:“我傻吗我。”   那边几人闹作一团的工夫,解临偏过头去看池青:“你想知道吗?”   池青并不是很想知道:“不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解临:“你想知道的话,它灵不灵验就不重要。”   对视间,池青感觉自己谋划半天的惊喜可能对解临来说根本就不算惊喜,他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说实话想不知道也很难,”解临说,“你从来不和人聊天,还有姜宇的侦查技术,也挺一般,没出三条街我就发现他跟我了。”   解临又问:“吃蛋糕吗?”   池青看着被“玷污”过的蛋糕:“不是很想饿。”   “尝一点,”解临用手指从没被动过的地方擦下来一小块奶油,凑到池青嘴边,“试试。”   池青也不知怎么的,他明明应该先问问解临洗手没有。   但是当那根细长的手指伸过来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张了张嘴,很轻地舔了一下。   甜的。   甚至有点腻。   等他抬眼,看到解临很自然地把剩下的吃了。   小组三人不能待太久,明天还有工作,几人赶在十点前就回去了,季鸣锐走的时候站在门口:“礼物在桌子上,千万等我们走了之后再拆哈。”   “哦对了,”季鸣锐走之前又对着池青补充一句,“这个礼物你也可以看看,是送给你俩的。”   池青心说给解临的礼物为什么也能算在他头上。   桌子上的礼物盒并不大,长方形。   等他拆开包装上的红色丝带,掀开盖子,猝不及防地看到里面那本厚厚的书,上面两个大字——刑法。   池青:“……”   另一边,季鸣锐坐在车里正和姜宇聊着天:“我选的这礼物很不错吧。”   姜宇斟酌着说:“嗯……还行吧,但是他们应该不会喜欢吧。”   季鸣锐:“你懂什么,我是希望他们不要再增加笔录档案的厚度了,我真的累了。”   季鸣锐开车途中,发现路口开始有些许拥堵。   然后几分钟后,雨滴淅淅沥沥地砸落在车窗上——   又下雨了。   池青对着这本刑法,很想和季鸣锐绝交几分钟。   解临的手从他身后伸出来,把那本刑法合上,手搭在书页上没有挪开,问:“我的礼物呢。”   池青:“什么礼物。”   解临:“生日礼物啊,你没给我买么?”   池青撒谎说:“没买。”   解临向他逼近,垂下头看他:“那你是打算把自己送给我?”   “……”   “行,”解临说,“我接受。”   事态开始朝着预料之外的情况发展,池青今天难得穿了一件内搭衬衫,毛衣脱掉之后就只剩下一件白衬衫,他很少穿白色,白色冲散了一些男人身上的郁气,衬得整个人异常干净。   解临的手从池青衬衫下摆里一点点探进去,或许是衣服的原因,他今天格外失控。   池青很明显感觉到落在他脖子上的吻比以往重很多,尖利的牙齿细细地沿着血管研磨,掀起一阵很明显的刺痛感。   池青抓着解临头发的手用了点力,但是男人好像浑然不觉。   这份失控似的疯狂一直持续到结束。   池青头发上全是浸出来的汗,黑色发丝贴在额前,低低地喘着气:“……滚。”   解临扣着他的手,一点点从他指缝间挤进去,仿若未闻。   池青仰起头,泪眼朦胧间看到窗外被打湿的树叶,雨滴砸在窗户上,发出“啪嗒”声响。   这场雨似乎比以往都要大。   狂风刮过,在倾盆而下的雨幕里,略微的窒息感让池青有种他和解临两人在抵死缠绵的错觉。   -   深夜,雨势并没有减小。   门卫打着哈欠,看到一辆车从地下车库驶出,驾驶位上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雨披,雨披帽子遮住了他半张脸。   他边上的副驾驶位置上似乎放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直到男人微微侧过头,小区保安才看到一张透着风流和漫不经心的脸。   -   “嘟——”   “嘟嘟嘟——”   某栋老旧小区内,电话不停响着。   但是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几分钟后:“由于无人接听,自动转播来电留言——滴——”   滴声后,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个有些熟悉的中年男声说了一句:“老郭……”   后面的声音被电闪雷鸣盖过去,听不真切了。   靠窗户的椅子上静静坐着一个男人,男人身上有陈年刀伤,岁月染花了他的头发,他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半晌,他交叠在腿上的手忽然脱力似的垂下来,殷红的血这才顺着手腕一滴一滴往下滴落。   -   次日,池青扶着腰下床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窗外仍在下雨。   小星星在他脚边转来转去,喵了半天池青才勉强分给它一点眼神。   小星星火速跑到自己的食盆面前,冲着食盆又喵了两声。   池青走过去看到食盆空空如也。   ……   解临没给它加猫粮吗?   池青弯下腰,从储粮桶里挖了一勺猫粮倒进它的碗里,还没站起身,手机响了。   “喂。”池青说。   “……”季鸣锐那边声音很混乱,他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相对安静的地方之后说话声音才清晰起来,“你男人在家吗。”   即使池青再迟钝也能听出季鸣锐话里的严肃。   池青捏着勺子说:“他不在。”   季鸣锐弯下腰,从警戒线下面钻出去,撑着伞站在某小区单元楼楼栋门口问:“什么时候走的?”   “怎么了?”   池青问出这句之后,电话对面沉默许久:“城北出了一起案子,郭兴昌死了。”   季鸣锐怕池青不知道郭兴昌是谁,特意说明了一下:“就是那天早上那个肇事司机,你还推出他以前也当过刑警的那个人,他死了。”   池青捏着勺子的手顿住。   季鸣锐:“我一大早接到报警电话,说邻居家怎么敲都没人开门,不太对劲,说的就是郭兴昌家,人已经死透了,死亡时间是夜里三到五点,经鉴定,死亡原因为他杀。”   解临不在,池青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赶往现场。   他拎着那把透明雨伞,从出租车上下来,穿过暴雨,收了伞来到郭兴昌家的时候,恍然间跟他们第一次碰面极其相似——几天前,他也是拎着这把伞,站在这名中年男人面前打量他。   只不过不同的是,此刻的郭兴昌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面容很平静,手腕上那道割破动脉的刀伤很深,血液在地上汇聚成一滩。男人的手依旧维持着垂在椅子侧面的姿势,手指看起来极为僵硬。   “虽然看上去是自杀,但是有强行入室的痕迹,”季鸣锐站在池青边上说,“而且这把刀的摆放位置也不对。”   季鸣锐指的是掉落在椅子附近的那把凶器,凶器是把崭新的水果刀。   那把水果刀刀柄冲着卧室门方向——正常死者自杀完,刀落在地上,刀柄绝不会呈反方向摆放。   “这大概率是一起被伪装成自杀的他杀案件。”   池青没说什么,他手里的伞还滴着水,他把伞立在门口,问:“我能去其他地方看看吗。”   得到许可之后,池青在郭兴昌家里转了一会儿。   郭兴昌一个人独居,卧室床头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里的男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他站在镜头中间,男孩子左边是郭兴昌,或者说是更年轻时候的郭兴昌;男孩子右边站着一个女人,女人样貌温婉,穿着碎花长裙,笑吟吟地看着镜头。   客厅里。   所有人都在现场采集证据,还有的负责拍照取证。   苏晓兰:“在凶器上提取到了指纹,已经可以确认指纹不是郭兴昌的。”   季鸣锐惊讶道:“不是郭兴昌的?”   “那个人”留下了指纹?   这时,负责做死者背景调查的姜宇说:“挺奇怪的,他平时没有和谁结仇,周围邻居对他的评价都很好,怎么会突然被杀?”   如果是他杀,谁和他有仇?   池青从卧室里走出来,站在卧室门口直直地对着郭兴昌垂下来的那只手看了一会儿。   窗外雨还在下。   时间倒回到上一次雨夜。   他摘下手套,对郭兴昌说:“沾上水了,有纸巾吗?”   郭兴昌摸了摸口袋:“啊,有的。”   就在郭兴昌把口袋里那包纸巾递过去的时候,他感觉到一丝比雨水更冰凉的触感,那似乎是男人裸露在外的手,手指指尖不小心和他的手相触,若即若离地擦了过去。   想到这里,池青拉回记忆,他对着那只了无生气的僵直的手,耳边回响起那天听到的失真的话:   那个失真的声音低沉且慌乱。   【……解临怎么会知道。】   【当年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想救我儿子,我儿子也在里面啊,他说只要我帮他做一件事就能放我儿子一条活路,我从没想过要害解队长。】   与此同时,指纹对比结果很快出来了。   “在凶器上发现的指纹确实不是郭兴昌的。”   下一句是——   “指纹是解顾问的。” 第138章 游戏   “尸检报告出来了,死者致命伤就是手腕上那道刀伤,死因是失血过多,死亡时间和我们初步推测得差不多,在夜里三点到五点之间。除了手腕上这道刀伤之外,没有其他伤口。”   “死者郭兴昌,七二年生,今年四十八岁,独居。他老婆十年前和他离了婚,儿子意外去世了,我们刚跟他老婆打过电话,他老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他的事我不知道,十年了,我和他这十年都没有任何联系 ’。”   有人对此发表评价:“就算是离婚了……这也太冷淡了吧。”   刚开始还有人低声讨论着案情。   直到更多的细节被公布出来,屏幕上放着几张现场拍摄的照片,几张照片分别是黑色手柄的沾着血的水果刀和指纹对比图。   “现场只发现了解顾问和死者的指纹。”   “除了解顾问以外,没有其他人进入过现场。”   ……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沉默过后,有人问:“解临现在人在哪里?”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才有人回答:“不见了。”   “而且门卫和调取的小区监控都能证明他昨天夜里开车外出了,他驾车离开小区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半,到郭兴昌家里刚好三点,死亡时间对得上。”   所有证据都指向解临。   会议室所有人里,有的和解临共事这么久,对解临这个人有很深的滤镜,说是把他奉为男神也不为过——毕竟在那么多让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刻,解临就像神兵天降。   但也有一部分人从一开始就对解临的加入持反对态度。   “我当初就说过——他就是一把双刃剑,指不定下一秒刀尖指向谁,”有人道,“他了解犯罪,他不恐惧犯罪,甚至他最擅长的就是把自己代入到凶手的位置。”   “解临这个人很危险,谁也控制不了他,我从一开始就警告过你们!”   窗外乌云压下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池青这次没有获得准许进入会议室。   但是他们会在会议上宣布哪些细节,他大都能猜到。   十年前那起案子的细节就连这些办案刑警都不清楚,保密级别过高,所以对郭兴昌的儿子也只能了解到“意外去世”的程度。   但是池青作为那起旧案的当事人,这个“意外去世”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眼前晃过那一间间囚房似的水泥房间,尽管没有碰过面,但是在十年前,那张卧室照片上的男孩子也在这其中一间里。   忽地,他耳边又响起那句:   【……解临怎么会知道。】   池青坐在会议室外的长廊上,摘掉一只手套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然后他又点开微聊软件,找到解临的名字,对着聊天框看了一会儿。   由于池青和解临的“特殊关系”,他不能进入会议室,季鸣锐担心他现在的情绪状态,于是推门出来在他身侧坐下。他心说这生日礼物送得也是够邪门的,刚送出去一本《刑法》,礼物的主人就恐怕正要“进去”了。   虽然现在天气没那么冷了,但是池青还是不怕冷似的、只穿了一件薄毛衣,露在外面的手被冻得更白。   他眼眸低垂着,眼底的情绪被过长的睫毛遮掩住。   最后他一言不发地,并没有在屏幕上敲下什么字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又把屏幕摁灭了。   季鸣锐张张嘴,正要说“你没事吧”,手里握着的手机响了,等他挂断电话,之前想说的话也被上头分配给他的新任务打断:“局长叫你过去一趟,说是有话要问你。”   香炉里的檀香已经烧至一半。   池青坐在中年男人对面。   他和总局局长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是他注意过对方偶尔会向他投来沉默的目光,短暂的凝视里积攒着太多他看不懂也并不是很想懂的东西。   沉默间。   边上那壶热水刚好烧开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被推到池青面前。   “谢谢,”池青说,“茶碗消过毒吗?”   对面的人完全料想不到两人在这间办公室里的第一句话会是这句。   “……消过毒。”   池青听到这句回答,这才摘下手套,防止手套上沾染的细菌和灰尘进入茶水里去,然后又从边上抽了一张抽纸,仔仔细细地擦净手。   等他喝下一口茶,把茶碗轻轻放回到办公桌上时谈话总算进入正题。   对面的人沉声说:“郭兴昌死的那晚,我给他打过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听。”   池青波澜不惊地说:“可能是死了吧。”   “上周解临问我要过绑架案的卷宗,然后他就去找了郭兴昌,两个人不知道聊了什么,但是次日清晨郭兴昌就因为‘走神’撞了车。”   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你知道解临找他是为什么吗?”   “……”   池青还没回答,局长又说:“我猜,是因为解风。”   “你好像很惊讶,事实上这件事并不难猜,十年前老郭是我手底下的人,绑架案一结案,他就忽然辞职,我一直不知道他辞职的真正原因,直到这次解临找上他。”   郭兴昌死的那天晚上,电话录音里局长说的完整的话是:“老郭啊,当年你辞职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十年前的郭兴昌,屡破奇案,职位上升得很快,他那会儿也正值最富有精力的年纪。   绑架案结束,他原本可以再升一级,但是当年戴着警徽的郭兴昌却拒绝了,他说:“我想辞职。”   郭兴昌眼底的黑眼圈很深,像是自绑架案之后就再没睡过好觉。   “辞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辞职。”   当时郭兴昌以每天回到家都想念儿子,妻子的离开也让他感到痛苦为理由,表示自己想停下来思考挑整一下。   但是那时的他根本没说出真正原因——因为他已经不能、也没办法再当一名刑警了。   因为他并没有选择正义的一方。   他会不知道让他做的“这件事”并不简单吗。   他会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有可能会导致任务失败吗。   他会不知道因为自己接到那通电话没有第一时间挂掉时自己心里在想着、或是期待着什么吗。   他都知道,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于是之后的每天夜里,他都睁着眼死盯着天花板,记忆不断被拉回到那天。   局长缓缓地说:“你可能没见过解风,并不了解他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只能说,十年了,我没有一天不为他的死感到惋惜,我做梦都希望他仍活在这个世上。”   “解临这孩子从小就喜欢黏着解风,但是解风总是很忙,解风死的前两个月,刚答应过解临等这次案子结束会带他去参加一个野外露营的活动。”   “……”   桌上那炷香就快要燃尽了。   这段谈话最后结束在这么几句话上:“你认为解临会杀人吗?”   池青瞳孔颜色深得了无生气,像一潭无论别人怎么搅动都不会有任何变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对方。   “当年……在那样的‘游戏规则’里,”局长也回望他,他的声音很沉,像是在说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你这个唯二的幸存者之一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半小时后,池青站在路边等回程的计程车。   他站在路边,天空被染成一片灰蒙蒙的雾色,雨滴落在伞上,路上往来行人的脸都被遮掩在伞下。   雨和晦暗的天空一起往下压,池青手里的伞被雨打湿后变得更重了。   ——“当年,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句话重重地,和雨水一起砸落下来,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霎时间车鸣、雨声、走路声、周围人的攀谈声都逐渐远去了。这句话明明不是失真的声音,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在他耳边无限放大。   他和解临聊过十年前的旧案,聊过彼此是怎么进来的,也聊过各自的“秘密”,唯独避开了同一个话题,那个话题就是“生存”。   十年前,那个人为了凑够人数,并把他们两两分组——这也是池青当初特别留意过的规则,必须是两个人一间房,少一个都不行的原因就是为了看他们玩游戏。   “现在人齐了。”   漆黑一片的长廊传来脚步声,还有男人沧桑沙哑的声音。   他推车餐车从第一间房往深处走,一边给他们发放今天的餐食,一边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话。   池青通过门缝看到男人的半张脸,那人嘴角微微往上挑,似乎是在微笑。   池青从他的嘀咕里努力分辨每一个字音,最后他发现那是一句:“既然人齐了……游戏就可以开始了。”   当时所有人都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被关起来而已,甚至还在天真地等待救援。   却没想过,一个残酷的游戏降临在他们面前。   “孩子们,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一周后,你们所在的房间里,只能剩一个活着的人。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一周之后,两个人里只能活下来一个人。”   “如果两个人都活着,你们就得一起死哦。”   “那么……游戏开始了。” 第139章 回忆   每间房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你会选择杀掉对方吗?   这是池青在无数个夜里,曾反复思考过的问题。   七天时间。   足以改变一个人。   池青清楚地记得,刚开始和他一间房的眼镜第一天还只会发抖,就像刚来时那样,缩在角落里抖着声音问他:“怎么办啊……”   他差点就要哭出声了,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最后的结局:“我想回家,我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在家里等着我的,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啊,我待不下去了……我会死的,会死的。”   等到了第二天。   眼镜说的话变少了。   他更多时候在默默地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有时候盯着是墙,有时候是凹凸不平的地面,有时候是那扇只开了一小道缝的门,门外黝黑一片,然而这扇门并不会给人带去任何希望。   池青睡眠浅,搁一段时间就会醒一次。   他在夜里缓缓睁开眼,发现眼镜这次没有再看其他任何地方了。   这回眼镜盯着的,是他。   漆黑一片的环境里,眼镜面朝着池青,他没有睡觉,眼睛睁着,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池青看。   ……   池青不能确认他是不是在发呆。   因为那个眼神,很像某种野兽静静蛰伏着、等待时机的眼神。   这里的隔音算不上好,平时交谈、说话声虽然传不过来,但是凄厉的惨叫声能穿透一切。   第三天晚上,夜里凌晨两点多,所有人听见了从那个人说“游戏开始”之后的第一声惨叫。   伴随着惨叫声,还有猛烈的、重物敲击的声音。   “啊——!”   似乎有人在拿头撞墙。   或者说……是被人摁着脑袋往墙上撞。   惨叫的人几次想说些什么,都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音,然后便被巨大的撞击声淹没。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动静,没有人说话。   但他们也都知道,这一夜过去之后,很多事情都会变了。   房间里没有任何刀、绳索、木棍之类的道具,但是如果想杀一个人,方法有很多。   池青毫不怀疑那一晚死的不止是那个惨叫出声的人,肯定有人被扼住喉咙、掩住口鼻,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地死去了。   这一晚所有人都睁着眼没睡觉。   深夜,眼镜忽然问了他一句:“你会杀我吗?”   池青那会儿洁癖还没那么严重,但也比普通人更爱干净一点,他把饮用水省下来擦手。   过了很久,久到这个话题看似已经过去的时候,池青给出了答案。   “不会。”   -   池青不动手,不代表他会容忍对方对他动手。   半夜,他在睡梦中感觉到一阵窒息,缺氧状态将他逼醒,掐在他脖子上的那双手正在狠力收紧——人被逼急的时候,比起用其他更间接性的手段,往往会选择最简单粗暴的那一种。   甚至都不需要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找寻凶器,又或者是费尽心思去谋划一种看上去让人像是“自然死亡”一样的犯罪现场,只需要一个唯一的念头,那就是“杀了他”。   浑身上下所有细胞都在叫嚣着这一点。   杀了他。   杀掉他。   ……   快去死吧。   池青处在下风,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顶起膝盖,这一下直接撞在对方小腹上,池青明显感觉到掐着他脖子的力量一松,于是他就趁着这一刻,右手偷偷掀开铺在地上的简易床铺上的床单,从底下抽出来一根藏起来的、被他磨尖的筷子。   池青把筷子抵在眼镜脖颈处:“松开。”   眼镜手一顿。   池青:“不然你可以试试是我死得快,还是你死得更快。”   “我不想死,”眼镜忽然落泪,眼泪从眼眶里砸落下来,“……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我不想死。”   池青手上力气也松了一些,他正想说点什么,眼镜忽然向他扑来,眼底的猩红再掩藏不住。   然而很多时候命运总是弄人。   池青是真的没想到他会扑过来,筷子也顺利地被他夺走,然而就在两个人往后跌落的时候,眼镜手控制不住地在空气里晃了晃,尖的那一端意外扎进他的颈动脉里。   池青后背抵着地面,眼镜整个人瞪大着眼睛压在他的身上。   满目的红。   少年鼻梁上那副眼镜落在地上,血液喷井而出。   “一周时间到了,”那个人七天后准时拉开铁门出现,“让我看看……都有哪些人活下来了。”   那时候的池青以为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   然而他没想到这个为期七天的游戏并没有因此结束。   活下来的人自动重新分为两两一组,再度被打乱关进和之前不同的单间里。   又一个七天开始了。   池青的眼睛被人蒙上,进了一个新的房间。   这回房间里的少年性格和眼镜完全不一样,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侧床位上,见池青进来,很有礼貌地冲他弯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打招呼道:“你好。”   这次分的两人房间没那么寻常,因为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活”下来的。   所有人都说自己没有杀过人。   也没有人敢真正阖上眼睡觉。   池青不断在揣测那个人的最终目的:如果事态按照这样继续发展下去,那么他辛辛苦苦抓回来的孩子就会相继死去,人只会变得越来越少……他想做什么?   他难道只是单纯的想看他们互相残杀?   池青又继续想: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最后应该只会剩下最后一个人。   就在池青精神快要衰竭的时候,他听到有人通过墙壁敲了几声,向他传话。   这些他和解临之间从未交流过。   正如今天局长那句“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一时间没办法回答一样。   ……   那解临呢?   解临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个时候,他动过手吗?   “——滴滴!”   计程车到了,车灯穿过这片灰蒙蒙的雨,照在池青身上。   紧接着司机摇下车窗问:“是您叫的车吗?”   池青收了伞,回过神说:“是。” 第140章 在逃   “叮”。   电梯到达楼层。   池青从电梯里往外走,拎着伞站在电梯厅里,看到对面解临家门开着,办案刑警在解临家里进出。   姜宇正带着鞋套和手套在玄关处翻查,他抬头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手上动作停了停,有些手足无措地解释:“因为解顾问是唯一嫌疑人,我们不得不……”   “还顾问呢,”边上有人提醒,“指不定这事就是他干的,还是别叫顾问了。”   姜宇说不出话。   虽然解临是他偶像,但也正因为是偶像,他知道解临在“犯罪”这件事上多有天赋。   人是不是解临杀的,这个问题连他都忍不住在心里打上一个问号。   尽管不肯承认,但所有人心里的答案几乎都是一致的:解临是极其有可能对郭兴昌下手的。   他几乎都能想象出那一天晚上的雨夜里,男人披着黑色雨披,黑色塑料袋里装着新买的水果刀,男人拎着水果刀上楼,进门后死死按住郭兴昌,在男人惊恐的目光里静悄悄地划开他的动脉。   然后沾着雨水的、毫无温度的手掌贴在郭兴昌眼眶上,阖上了他的眼。   ……   解临应该全程都没什么感觉吧。   解顾问嘴角会带着他惯有的微笑吗?   说话间,边上一位刑警手里的对讲机“滋啦”响了一声,对讲机那头说着:“有解临的行踪了,监控拍到他的车正驶向机场方向,你们也派几个人从横山路那边蹲守,根据车速,大概再有十五分钟解临的车就会开到那。”   “机场?”   他们在现场没有搜到身份证、护照一类的证件,心里多半有了点数。但心里有数的同时也为之一惊,有嫌疑是一回儿事儿,“畏罪潜逃”、“拒捕”、“拒绝调查”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姜宇正准备冲出去,听见门口拎着伞的那人问:“我能去吗。”   -   “滴——滴滴——”   警车以最快的速度在街道上飞驰,面前倾泻而下的雨幕几乎被车速撞开。往来的车灯被雨水折射出不同的颜色,整座城市都变得迷离起来。   池青坐在后座,雨伞立在脚边。   他双手交叠,眼眸低垂着,镇定地像个局外人。   姜宇开车途中瞥了男人一眼,惊讶于这位池助理的心理素质之高。   他似乎不会有惊慌,也不会有害怕。   “要……喝水吗?”姜宇问。   池青接过水。   他拧了一会儿都没拧开,隔了几秒钟才发现水的盖子应该是往上推开的。   “谢谢。”池青说。   只有池青自己知道他现在脑子里有多乱,所有推理和逻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解临为什么选择开往机场方向?   他难道会不知道这段路有监控吗。   ……   池青一时间找不到答案。   解临昨天夜里开着车出门,开车这个行为就决定了他如果想要脱身就得先解决掉这辆车,不然任他逃去哪里都是徒劳。   池青打开瓶盖之后并没有喝,而是把瓶盖又合了回去。   他抬眼看向窗外,隔着很长的车流,看到了那辆熟悉的车。   黑色车身隐藏在夜色里,红色车尾灯闪烁着,像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在黑暗里凝视着什么。   “系好安全带,”前面路口马上就要转绿灯,姜宇加速前提醒,“等会儿可能会撞上。”   除了姜宇这辆车以外,还从四面围过来好几辆警车,警鸣声左右环绕响彻在池青耳边,解临那辆车似乎也听到了这些声音,路口红绿灯变换的刹那,那辆车像不要命似的不打一声照顾就拐进另一条车行道,在车流的空隙间穿梭,短短十几秒钟时间就和后面穷追不舍的警车拉开差距。   池青系着安全带还是被忽然加速的车带得往前一颠。   “滴滴——!”   “滴——”   五六辆车在车流里相互追赶。   然而解临显然提前做好了功课,甚至有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计算过红绿灯的时间,因为在追了两三公里之后,解临的车卡着最后几秒钟时间过了路口,但警车悉数被红灯拦住。   姜宇浑身紧绷,忍不住砸了一下方向盘:“!”   对讲机里声音不断。   “你们那边怎么样?”   “让他跑了。”   “……”   “姜宇,你现在立刻调头!绕路过去。”   他们这辆车位置最方便调头,但即使现在绕过去,也还是被前车甩开了一截。   池青没来过这片地方,他只能通过导航查看附近都有哪些路段,导航上显示再往前一公里就会途径一条地下通道。   果不其然,红色车尾灯顺着车流钻进漆黑一片的地下通道里,连车牌号都被黑暗所吞噬。   姜宇持续加速,十几秒后也跟着冲了进去。   地下通道里车辆并不多,偶尔有戴着头盔的摩托车手在其中穿行而过。   直到快驶出地下通道的时候,姜宇这才勉强追上那辆车的车尾,他一咬牙,猛踩油门,不要命一样冲了上去!   用这个速度驾驶,还要考虑到周围车辆,如果控制不好,后果可能会是好几辆车接连相撞。   解临那辆车似乎没料到姜宇会突然加速,姜宇的车几乎就要撞上他的车尾。   那辆车打着方向盘,堪堪从姜宇的车头一路擦过去,将姜宇的车撞开之后换了车道。   姜宇勉强控制住车身稳定,差点撞上侧后方来车,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别追了。”   “……什么?!”姜宇大喊。   “别追了。”池青重复。   然后池青又说出一句。   “车里的不是解临。”   姜宇手里的方向盘差点打滑。   “追了这么半天,车里的人不是解临?”   姜宇目瞪口呆地问:“为什么不是他?车都没追上,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他。”   池青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如果是解临,刚才他不会选择变道。”   选择变道很明显是被突然提速的姜宇吓到了。   但是解临不会。   其他警车也追上来了,耳边的声音一下变得嘈杂起来。   姜宇被撞开之后不再是离解临那辆车最近的位置,于是他降下速度:“如果刚才他不选择变道的话,我们两辆车就会撞上……”   “对,”池青看着后视镜说,“他会和你撞上。”   姜宇哑然:“可是这很危险啊!”   池青:“他神经病,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   “滋啦。”   对讲机又响了。   仿佛为了印证什么似的,对面一声令下:“姜宇,别追了,车里不是解临。”   -   “紧急通报,该男子涉嫌一起恶意杀人案件,目前嫌疑人仍处于在逃阶段,希望市民踊跃提供消息……”   “喵。”   小星星围着猫碗转悠,歪着头不解,不知道平时给他负责倒猫粮的人哪儿去了。   它湛蓝色的瞳孔里只看得见自己那位有洁癖的主人戴着双层手套给它倒了猫粮。   “喵……”   池青摘下手套的同时,新闻节目了正好放出“嫌疑人”照片。   主持人边上空出半个屏幕的位置。   一张照片切了进来。   如果只看这张照片的话,几乎要让人怀疑这到底是新闻台还是娱乐台。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衬衫,眉眼微微上挑,一副十足含情的模样,领口掩不住男人嶙峋的锁骨,离大众眼里的“在逃犯”相差太远。   他男朋友。   曾经的犯罪顾问。   在消失两天之后,今天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在哪儿。   池青坐在沙发上看着这条最后发出去的、没有回应的消息陷入长久的沉默。   次日。   季鸣锐看着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报导,后知后觉发现昨天公布的嫌疑人照片到底引起了多大轰动。短短两天时间,解临就从屡破悬案的昔日犯罪天才变成了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逃犯”。   季鸣锐拿着报纸进武志斌办公室:“斌哥,我觉得他只是有嫌疑,不至于……”   “有证据,”武志斌看着他说,“而且他拘捕。”   “你是来为他说情的?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法院是看你还是看证据?”   季鸣锐拿着报纸站在原地。   “先把人找到再说其他的。”武志斌最后说。   季鸣锐对找到解临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信心,事实上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把握。   解临那种人,要是真的想藏起来。   根本轮不到他们去找。   为了找解临那辆车,他们查了无数监控,连夜锁定目标,却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解临不在车里。   解临早就不在车里了。   他能去哪儿?   他又会去哪儿?   ……   这个问题似乎找不到答案。   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那就是嫌疑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其实……有一个人或许能找到解临。”苏晓兰伏案一天后,忽然抬起头说,“可能也只有他能找到。”   季鸣锐正在反复回看昨天的道路监控:“……?”   与此同时。   没开灯的房间里。   池青没穿拖鞋,一只脚踩在椅子边缘,男人脚踝纤细且苍白,往上是微曲的膝盖,手腕搭在膝盖上,手指指尖勾着一支黑色水笔。   他在面前的白纸上画了两条并行的黑线。 第141章 追查   季鸣锐不好找池青,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别人或许对池青和解临之间的关系一知半解,但是季鸣锐对此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解临是谁?   这个刚过生日就疑似触犯刑法并且目前拘捕在逃的男人,是他最好的兄弟的朋友。   池青是唯一有可能找到解临的人,但是他不方便参与这次案件——起码想走正轨流程的话不行。   季鸣锐坐在电脑前。   那天和解临那辆车有关的所有道路监控他已经看了无数遍。   这监控看下来可以说是毫无头绪。   他每看一次监控就直面一次普通人和天才之间的差距。   在破案率极高、马路上几乎到处都是监控不太可能出现死角的情况下,他居然能做到凭空消失。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次日,翻看监控后依旧一无所获的季鸣锐沉思许久,最后拿起手机翻开通讯录,在“池青”这两个字上停顿了几秒。   解临消失,最想找到他的人除了警方以外,还有一个人很想找到他的人,那就是池青。   认识池青这么多年,他对池青实在太了解了。   但要想找到解临,如果没有警方提供的道路监控,池青私下很难去查。   如果……   有这么个看监控的机会摆在池青面前,他会不会看?   季鸣锐脑子转得飞快。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的瞬间,手机屏幕一闪,屏幕转到电话接听界面,来电人赫然显示的是:池青。   “……?”   来电显示还在不断跳动着。   接受or拒绝?   “喂?”   季鸣锐清了清嗓子,详装无事,呵呵笑着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妈买了个烤箱,这两天又捣鼓了不少东西,让你有空的话来一趟。”   季鸣锐知道自己别有用心,这也是他头一回把罕见的小心思用在自己朋友身上,他说话的时候手忍不住去翻边上那本书,毫无目的地来回翻着,似乎这样能消除一点慌乱,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更自然一些。   他说完这话,对面沉默了两秒。   然后一个冷淡的声音说:“可以。”   “什么时候?”冷淡到几乎令人察觉不出任何温度的声音又问。   “就今晚吧。”   季鸣锐答。   池青的声音很有特点,像冰冷的雨水:“那我过来找你。”   季鸣锐感觉自己心里那块石头落了下去,但是气莫名还在喉咙里吊着。   他把道路监控从文件夹里拖出来,拖到电脑桌面上,和解临池青这两个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混久了,他的破案思路也所有拓展——他只是把监控放在电脑桌面上而已,他给池青看了吗?没有。   如果池青自己趁他不在的时候看了……那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   池青到的时候正是派出所下班前最忙的一阵,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池青穿着一件黑色卫衣,牛仔裤裹住腿,脚上蹬了一双黑色靴子,显得整个人格外削瘦。加上那天雨夜跟着姜宇出门追车,被风吹得有些感冒,所以他出门的时候戴了一个口罩。   过长的刘海直直地垂下去,差一截就要垂到口罩边沿。   整张脸唯一能让人看得清楚一些的只有男人过于优越、优越到口罩也遮不住的鼻梁。   池青推开派出所办公室那扇玻璃门,像他第一天来时那样,透着一股子不耐烦,他在沙发上缩着玩了一会儿手机,然后问季鸣锐:“你还有多久。”   季鸣锐整理好资料,一边起身一边说:“快了快了,等我把这叠报告给斌哥送去总局就能下班了。”   池青掀起眼皮:“报告?”   季鸣锐:“就是关于道路监控的报告,这两天看得我眼睛都花了,不说了,再迟斌哥该下班了。”   季鸣锐走后,整个办公室里就只剩下埋头处理资料的姜宇。   姜宇正奋笔疾书着,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他回过头问:“池助理?怎么了?”   池青随手从季鸣锐桌上拿起一叠文档说:“季鸣锐说他落了份文档,让你帮他送过去。”   档案袋上什么都没写,看不出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文件。   但是姜宇考虑到最近季鸣锐工作任务确实繁重,加上他那粗心的性格,落东西也不是没可能。   “他刚出去没多久,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姜宇根本没想过池青会骗他,于是单纯善良的他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带上文档冲了出去。   -   等办公室里人全都走完之后,池青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搭在门把手上。   “咔哒”一声。   门落了锁。   然后他抬眼看了看办公室里的监控,红色的小点像一个盯着他的眼睛。   “咔”。   空荡的办公室里响起鼠标清脆的声音。   握着鼠标的是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那只手在鼠标左键上轻点了一下,然后又松开了手。   池青刚刚是在拖动监控视频进度条,他根据时间把进度条往后拖,直接干脆利落地拖到了某个时间节点上,画面卡顿般地闪烁过去几个模糊的、难以衔接上的片段,然后停留在某个路口。   这个路口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车开过这个路口之后就会进入一条黝黑的地下通道,车辆一直往前直行两三公里后才能“重见天日”。   地下通道黝黑的通道入口往前衍生出两条黑线。   这两条隧道形成的平行的黑线和昨天夜里他用黑色水笔勾勒出的两条平行黑线重叠在一起。   监控视频里的时间流逝比现实快很多,灰色色调像一层滤镜。   在五倍速播放下,视频里的每辆车都像开了加速器似的,来来往往,行驶得飞快。   大约十几秒钟之后,解临那辆黑色私家车出现在画面里。   池青也在这一刻再度摁下鼠标左键取消了倍速播放。   -   另一边。   姜宇总算在抵达总局之前追上了季鸣锐。   “你落的东西,”姜宇把车停靠在路边,扒着季鸣锐的车窗,把档案袋从车窗缝隙里递过去,“你怎么还是丢三落四的,这要让斌哥知道有得你苦头吃。”   季鸣锐毫不意外地接过档案袋。   然后他另一只手摸了摸后脑勺,嬉皮笑脸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斌哥。”   季鸣锐坐在车里目送姜宇的车从路口拐出去,然后把档案袋放在副驾驶位上,驾驶着车往总局相反的地方开去。   他还是把车开回了派出所,但是停的位置十分隐蔽,他车身卡在派出所对面那条巷弄入口,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进出派出所的人,但是从派出所门口往巷弄口看根本看不到他。   季鸣锐坐在车里静静地等待。   他瞥了一眼手腕上那块手表,心说池青一定会在姜宇赶回去之后不多久就从派出所门口走出来。   出来之后……看了监控的池青,会去哪儿?   -   “师傅,”池青抬手拉了拉口罩,把整张脸盖得更严实了,他上车之后说,“按照定位开就行。”   司机师傅是位本地人,他热情地踩下油门说:“好嘞。”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导航说:“这地方不常有人去啊,还挺偏的,您住那儿吗。”   池青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后视镜,然后他又不动声色地移走了目光,半晌才说:“……不是。”   “是去找一个人。” 第142章 见面   出租车往郊外方向驶去。   季鸣锐难得掏出烟盒,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他点上烟,故意等出租车开出去一段路之后才跟上去。   两辆车之间还隔着三四辆车。   这是一个非常适合跟踪的距离,可控,也不容易被发现。   但是季鸣锐除了要隐藏自己的踪迹以外,脑海里仍不断浮现疑问:池青到底看到了什么。   出租车上。   池青说完之后全程垂着眼看自己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回忆起刚才看到的几段监控画面。   解临的车在驶进地下通道之前都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就在地下通道上。   车在地下通道里行驶了多久?大概不到十秒钟。   这短短十秒钟的时间虽然很极限,但也不是不能完成一次有预谋的交接。   池青在办公室里回看第二遍监控的时候,注意力就一直落在通道里那三两辆摩托车上,其中一辆黑红色摩托在几辆车里格外醒目,那辆摩托车车身线条十分锐利,刀雕似的,轮廓线锋利又流畅。   引擎不断发出“轰”的声音。   骑在摩托车上的男人从头到脚都裹得很严实,头上戴着一个黑色头盔,完完整整遮住了他的脸。他手上戴着一双露指手套,只露出修长的半截手指,中指微微抬起,指尖轻轻搭在手刹把上,随时准备变速。   那天池青坐在后座,曾和这辆摩托车擦身而过。   他坐在车里,低头垂目想着事情,余光瞥见一抹红黑。   等他抬眼的时候摩托车已经加速冲了出去。   所有人都认为开车的人一开始就不是解临,只有池青怀疑开车的人是在中途换的。   池青看的次数最多的一段监控是在离地下通道十几分钟路程的地方。   因为顺着地下通道这段监控继续往下看,那辆摩托车畅通无阻地突破刑警包围开出去十几分钟,再从下一个隧道口出来的时候居然离奇消失了。   池青反复查看,确认摩托车是从隧道入口行驶进去的。   男人开摩托的速度很快,在车辆间飞驰穿梭,为了能开得更快一些,一直在不断变道,闪避开可能会相撞的车辆,越过前车。   然而进入隧道之后,足足过去三分多钟,等到原先被摩托车超过的车辆都依次从隧道口出来了,却仍然不见那辆摩托车的踪影。   ……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   一辆车,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换言之,就算有人发现摩托车不对劲,也没办法追查到这辆摩托车的踪迹。   那么……摩托车到底去哪儿了?   池青在办公室里也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一会儿,但是他的目光很快挪到了一辆大型厢货车上。   那辆大型厢货车,完全装得下一辆摩托车。   ……   池青缓缓阖上眼。   他试图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试想那天可能发生的事。   解临和司机在地下通道完成交换之后,为了避免被发现,在七公里外的隧道里又另外安排了一辆厢货车,算准前后时间,摩托车以高速冲进隧道之后,厢货车打开了车厢门。   “哗啦——”   车厢门打开之后,平时用来上下运输的梯子也降了下来,抵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小斜坡。   但是厢货车仍在行驶,所以梯子全程都在地上被拖着走。   两三秒后,摩托车车头往上抬起,前半段车身几乎停滞在空中,仅依靠后车车轮在路面摩擦,通过放下来的坡板冲进了厢货车里。   从隧道口照进来一丝光亮,越靠近隧道口光亮越强——   在厢货车冲出隧道的那一刹,货厢门刚好关闭。   “滴滴——”   “滴——”   厢货车若无其事地挤入车流,和其他车一起行驶在主干道上,往郊区方向开去。   -   “到了。”   出租车司机减缓速度,在远郊一片荒无人烟的厂房群附近停下:“是这里吧。”   池青回忆着那辆厢货车的行迹路线,说:“是这里。”   华南市市区管理严格,不允许工厂开设在市区区内,所以这些工厂和厂房基本都坐落在远郊。这个远郊远到车再往外开两三公里就到达另一个市的程度。   下车之后走过一条泥泞的乡间小路,远远望去各间厂房高低错落。 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外来务工人员。   -   季鸣锐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发现,于是绕了半圈,把车停在一个门口停了好几辆车的建材厂旁边。   建材厂门口看门的大爷从边上冲出来,手里拿着根木棍充当“警棍”喊着:“你——你谁啊?车停这干什么。”   季鸣锐一边往池青的方向匆忙张望,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塞给大爷:“我来谈生意的,我找你们吴总。”   “我们这没有吴总。”   “王总——你听错了,我普通话不太标准,我找的是王总。”   这么大众的两个姓氏里总能误打误撞对上一个,瞎猫碰死耗子。   大爷接过烟,不疑有他:“原来是王总的朋友啊。”   “对,”季鸣锐急着抽身,又说,“我在别的厂子还有朋友,我先去看看他,要是王总问起来你就跟他说我等会儿来,有事跟我电话联系。”   大爷嘴里的烟顺着说话的频率抖动:“行,我知道了,你去吧……”   说完,季鸣锐拔腿就跑!   只留大爷在原地唏嘘:这是去找朋友还是急着去上厕所呢?   季鸣锐发挥自己百米冲刺的速度,中途差点撞上人,他顾不上道歉,直接追着池青的背影进了一间厂房。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是一间零件制造厂,人多眼杂,进去之后光车间就多得数不清。   “刚才那个人去哪儿了?”季鸣锐在原地转了两圈,又退回去两步抓着刚才被他撞到的人问,“戴手套的那个,他往哪里走了?”   车间工人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然后抬了抬手:“这里所有人都戴手套,你问哪个。”   “……”   见了鬼了!   他就知道池青不会随随便便进来!   季鸣锐望着前面数条出口,一时间不知道该走哪条。   -   池青很轻易地穿过车间,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打量了这片厂区,季鸣锐或许会在这扎堆的厂区里迷失方向,他也不知道池青最后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但池青却很清楚自己要找什么。   他要找到那辆厢货车。   什么类型的厂房会需要厢货车?   有运输需求的。   这个范围其实不大,而且厢货车车主一定不会猜到他们找来得这么快。   -   “紧急通报,该男子涉嫌一起恶意杀人案件,目前嫌疑人仍处于在逃阶段,希望市民踊跃提供消息……”   某间只有十平不到的昏暗房间里,一只手缓缓掀开泡面盖。   氤氲热气不断往外蒸腾,模糊了电脑电脑显示器画面。   那只手上戴了一枚细戒指,戒指的主人正坐在电脑前看新闻重播。   这条新闻从首播那天起,每天固定时间都会循环播放一次。   顺着男人的手指往上,是一张和电脑屏幕里一模一样的脸。   不过身上穿的衣服换了一套,相比张扬精致的证件照,解临现在穿的普通很多,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毛衣,胸前印着一个非主流骷髅头图案,下身搭了一条破洞长裤,从风格上来看这显然不是他自己买的衣服。   接地气程度以及有些略非主流的格调和这片区域很一致。   不过解临顶着这张脸,硬是穿出了一种“很贵”的感觉。   他动动鼠标,把新闻页面暂停了,然后又点开邮箱,鼠标在收件箱上停顿两秒,之后他忽然把所有程序都关闭了。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   “咚咚。”   敲门声很轻。   频率也很普通,正常人根本听不出什么异常来,但是解临就是愣住了,他手指倏地绷紧,然后直直地望着那扇门,像是想透过门看到某个人。   直到门外的敲门声停下,一种诡异的静默在房间里弥漫开,解临才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反手推开后门——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房门被人用重物从外面狠狠地砸开了。   池青拎着一把类似铁锹的东西,对着门把手一凿,门锁就被凿开了。   他扔掉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手套上沾到的灰,然后才抬眼看向房里。   房间陈设很简单,一眼望去一览无余,没几样东西,简易床铺,一张木桌,桌上散乱地放着一堆杂物,唯一的电器就是桌上那台电脑。   这估计是屋主唯一和外界联络的方式。   池青没想过他和解临之间还会有像第一次杀猫案时交手的机会,自从表白在一起之后,他和解临之间“打架”的地点只限于床上。厂房街道上到处都是杂物,其中不乏一些随意丢弃在路边的废弃工具。   池青挑了一样拿在手里比较轻巧的银色细棍,那根棍子在他手里看起来很像拆除了伞布和伞骨架之后的伞柄。   然而这根棍子在他手里没有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他一路追进一间杂货间,解临接了两招之后一个闪身翻越过杂货架,在他越过去之后货架轰然倒塌,将池青拦在身后。   解临,一个把两辆车交接时间都安排得分秒不差的人。   他既然能选择这里作为藏身的地方,就一定考虑过一旦被人发现该如何脱身。   杂货间里有一部升降电梯。   升降电梯往下能通往地下层。   等池青推开倒向他的货架,顾不上身上被弄脏的衣物跑向电梯口的时候,电梯已经合上大半了。   在狭窄的缝隙间,他见了解临一面。   还有两秒钟时间电梯门就要彻底阖上,池青低低地喘着气,额前碎发也被汗水浸湿,他此刻的样子是近乎狼狈的,但他却没有要伸手阻止电梯下降的意思。   他一路追到这里来,站在解临面前仓促地见解临一面,并不是为了抓到他。   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   来的人应该是季鸣锐。   在电梯门彻底阖上之前,千钧一发之际,池青什么动作都没做,他只是站在原地说:“我相信你。”   “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相信你。” 第143章 识破   “他人呢——?下去了?!”   季鸣锐来迟一步,等他一个箭步跑向电梯口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彻底阖上了。   红色数字从1缓缓下降到B1,他再怎么摁电梯按键都没用。   季鸣锐最后手握成拳,狠狠砸了一下电梯门。   “你见到他了?”   “他说什么?你没抓住他吗?”   “——人呢??”   池青没有回答,他把已经被彻底弄脏的黑色手套摘了下来,对季鸣锐会出现在这里这件事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平静地陈述事实道:“人走了。”   池青说完又说:“从警局出来不超过三分钟我就看到你那辆车了,你把车停哪儿了,送我回去。”   季鸣锐:“…………”   这人还真是一点不客气。   季鸣锐有些生气,他做这么多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方设法也要把解临带回去。   他不知道池青和解临见面没有。   见到面又说了些什么。   池青有没有可能给他提供了什么帮助?   换句话说,在这个案子里,池青又是什么身份。   “走个屁,”季鸣锐说,“我得先勘察一下现场。”   季鸣锐给队里打了一通电话,之后戴上橡胶手套回到那个十几平的小房间里,但是粗略翻过一遍,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除了书桌上那台电脑。   季鸣锐看着那台电脑,想把它带走,然而一直等在门口的池青说:“没必要。”   “他不会留下浏览痕迹的,但是你如果闲着没事干,也可以把它带走。”   -   季鸣锐还是费了好大力气把电脑扛进车里。   关上后座门的时候,季鸣锐对池青说:“你也得跟我走一趟。”   池青拉开车门:“办公室监控拍不到我,我只是在你座位上坐了一会儿,而且我也没有留下指纹,即使这样,你也有把握让我跟你走吗。”   池青看电脑的时候计算过监控的角度,监控拍不到他。   季鸣锐哑口无言。   这夫夫俩违法乱纪真是一把好手。   但同时他也知道今天是没办法从池青嘴里听到他想要的答案了。   忙活这么一趟,除了让那本厚得令人发指的笔录本又增厚几页之外,没有其他收获。   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池青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波澜不惊地讲了他对地下通道换人的猜测。   季鸣锐一下就懂了池青查监控的思路:“所以那辆摩托车——”   笔录结束,季鸣锐合上本子,送池青出去的时候在门口以朋友的身份问了一句:“你觉得……人是解临杀的吗?”   池青正抬手把口罩拉上去。   闻言手一顿,等叫的车从拐角拐进来停在面前时才回了一句:“有证据,你说呢。”   “……”   有证据,这不是一句废话吗。   季鸣锐心说池青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于是把这番话含在嘴里多琢磨了几遍,然后他忽地停住了脚步。   彼时池青已经上了车,最近这段时间天气并不好,阴雨连绵。   司机师傅搓了搓胳膊,心说这么阴的天,拉了一位同样阴森森的客人。这位客人上车前还用餐巾纸垫着车门把手开的门,行为举止都相当奇怪。   池青坐在后排微微阖上眼。   他在回想刚才见到解临的那一眼。   他好像瘦了。   身上穿的衣服风格很不像他,也不知道在哪买的。   他最近还好吗。   ……   池青不断想着,最后想的是:   那一秒,他也在看着他。   池青走之前说的那句“有证据”。   池青头脑风暴,疑点太多了,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解临如果真的想杀人,不会露出那么拙劣的马脚。这犯罪现场甚至像故意在告诉别人:是我杀的人。   大部分案件都是犯罪嫌疑人辛辛苦苦粉饰犯罪现场,努力将他杀伪装成自杀,以此逃过法律的惩戒。几乎没人会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制造证据,把一个自杀案件硬生生变成他杀。   整个华南市都知道解临是一名在逃嫌疑人,他被人追查,不得不东躲西藏。   ……他为什么这样做?   如果他不是凶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的动机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池青正想着,临到下车前,司机的手机响了。   透过昏暗的天色,还是能看见车里挂着一张他和女儿的照片,相片被制成水晶小挂件吊着,随着刹车前后晃动,手机铃声是一首童谣:“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嗝~”   和之前在教堂遇害者身上搜出来的磁带里那首童谣不同,这首“找朋友”唱得童趣十足,小女孩奶声奶气,最后还打了个饱嗝,让人听了忍俊不禁。   但这个“人”里,不包括池青。   “找呀找呀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你是我的好朋友~~~”   司机师傅接起电话,说了几句“好的,爸爸知道了”、“爸爸晚上回来给你带,但是不能多吃啊”之后便挂了电话,然后他不好意思地冲池青笑笑,解释道:“我女儿,这手机铃声也是她唱的,幼儿园老师教的第一首童谣,她一下就记住了……”   池青:“这是你的私人电话,没必要向我解释。”   司机:“……”   池青付完钱下车,在关车门的时候停了一下:“不过还是谢谢你。”   留下司机在车里一脸迷茫:“谢我?谢我什么。”   -   池青没有直接回家,他又折回去,只不过去的不是派出所而是总局。   熏香还是原来的味道。   局长坐在办公椅上,他看着对面的男人,恍惚间似乎回到了数天前,数天前那个男人敲开门,走进来问他要案件档案。   “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总局里格外安静,池青由于摘了手套,说话时后背微微向后靠,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你们的计划我差不多已经猜到了。”   局长微微笑着把茶推到池青面前:“我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   “什么计划?”局长又问。   池青没接那杯茶,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锁住局长含笑的眼睛:“人不是解临杀的。”   池青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郭兴昌是自杀。”   “人是不是他杀的,”局长说,“要问法律,得问法官,你说了不算。”   池青没有接局长的话茬,反而说:“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解风死了十年了,郭兴昌和解风的死有关这件事到底是谁告诉解临的?这个线索或许是‘那个人’通过13楼透露给解临的,又或许通过其他途径,但这个途径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透露给解临肯定有他的目的。”   池青说到这话音微顿:“这个目的就是,他希望解临去杀了郭兴昌。”   那个人教唆过太多人了。   按照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他所有行为都指向一个目的,那就是诱导犯罪。   ——“你好啊,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了,但是……你真的天真地认为你哥哥的死是场意外吗?”   至亲的死不是意外,害死他的另有其人。   你恨不恨他?   你会不会想让他偿命?   尤其让他偿命这种事,对解临来说易如反掌。   解临早就在无数次案件中,在他站在凶手角度模拟凶杀过程的时候,“杀”过很多人了。   局长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哦?这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希望解临去杀郭兴昌?”   池青说着,又掏出手机,三两下在音频播放器里找到了“找朋友”这首童谣,童真的声音响彻在办公室里。   “因为他在找朋友。”   池青说:“他想找的那个朋友……就是解临吧。”   “解临那天晚上确实去找过郭兴昌,但是我猜测他去找郭兴昌的时候郭兴昌已经自杀了,我跟他见过一面,他精神状态并不好,这么多年一直在失去儿子和曾经犯下的错事里走不出来。对着郭兴昌的尸体,你们决定借这个机会顺了‘那个人’的意,想要接近他,和他做朋友是最快的方法。”   既然他想让解临杀人,那解临就“杀人”给他看。   全城追捕,铺垫盖地的新闻报道,刑警队日以继夜地追查……   解临这个人的身份彻底消失在阳光下。   “所以出租屋里什么都没有,却有一台电脑,”池青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他有必须要跟外界联络的任务,联络对象就是‘那个人’,他要去接近他,和他成为朋友。而且这些事情他一个人完不成,如果这个计划有其他知情者的话,除了您我想不到还有谁。””   局长看了池青很久。   然后他才抬手点了点右耳耳朵里的那枚蓝牙耳机,与此同时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亮,这才暴露出他此刻正在通话中,他对着电话另一端的人说:“是我输了。你说得没错,你的这位朋友,还真不好糊弄。”   “不过你也没赢,他找来的时间可比你预料得要快。”   通话界面上显示对方的头像是全黑的。   然后在局长说完话后,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很快通话便中断了。   池青问:“他说了什么。”   局长看了他几眼,缓缓地说:“他说……你不是朋友,是家属。”   电话另一端,黑色头像的主人挂断通话之后,在木质座椅上坐了一会儿,男人依旧身处狭小的房间内,光线不好,房间里也没几样东西,他面前还是一台电脑。   电脑上开着两个程序,一个是警队定位,一共有三个小组负责追查他的下落,这三个小组的行动轨迹他都能在定位系统里看到——这是局长给他的权限,为了确保他不被发现。   一旦有哪一队靠近他现在的住址,他也有时间准备。   但他防不住一些满身意外、私自追查的外编人员。   比如……他那位家属。   解临转了转指间那枚细戒指,回忆刚才电话里池青的声音。   其实池青刚才说了什么他并没有仔细听,他只是,想听他的声音,想把这声音牢牢锁在脑海里。   “滴滴。”   他面前的电脑响了一声。   是正在运行的另一个程序。   那是一个社交软件,解临还是用的当初查沈星河案时的那个名字叫“L”的账号,巧合的是发消息过来的人的账号名字也是单个字母,对面的名字是“Z”。   Z,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里最末尾的一个字母。   Z:怎么样?   Z:警察还在找你吗?   两个人之前已经聊过天了,所以今天这个开场语气带着几分娴熟。   解临随手在键盘上敲下一个字:在   Z:怕么   Z:其实我以为你会用其他的手法杀郭兴昌的   Z:能让人痛苦的手段那么多,你却选了这一种   对面的人聊起杀人这个话题,稀松平常。   L:他死了不就行了   L:我不想脏了手   对面很快回复。   Z:是吗   Z:那我不一样,我受不了对方悄无声息地在我手下死去,我必须感受到他痛苦,挣扎,他向我求饶,祈求我能饶他一命,但我不会松手。   Z:不过没关系   电脑屏幕在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散发幽幽荧光。   Z:我接受我们行事上有些许的不同,毕竟……   Z:我们是朋友。 第144章 变故   夜幕降临,搜查队还在远郊附近追寻解临的下落。   “问遍了,都说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准备的藏身的地方……”   警车车灯不断旋转着,“滴呜滴呜”声一片。   警犬低头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嗅着,时不时冲着某个方向狂吠。   派出所内。   群众举报接二连三,苏晓兰接了一天的电话,打电话来的大多都是女生,但是她们很少提供真正有用的情报:“我认识解临,以前我还追过他,不过现在想想他这个人确实很不对劲,我们生物课学解剖,他一点都不害怕……”   苏晓岚按了按太阳穴:“好的,谢谢您,还有别的线索吗?”   那女生似乎是不敢相信:“真的是他杀的人吗?他杀了人?”   “不好意思,具体信息不方便多透露。”   苏晓岚挂断电话,疲惫地问姜宇:“你说,人是不是解临杀的?”   姜宇说:“就算不是解顾问杀的,但是死亡时间很难解释,和监控里解顾问进楼的时间几乎一致——”   苏晓兰还没来得及叹气,很快又是一通电话:“警官您好,我是便利店的店员,那天晚上那位电视上的先生来过我们店。”   但是这些都离解临本人很远,他现在身处的地方只有一台电脑,和一个极度危险的“朋友”。   解临从桌边摸出一盒烟,他很少抽烟,但是在这间屋子里待久了就总是忍不住。   他指尖夹着烟,透过呼出去的烟雾,微挑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把时间倒回到郭兴昌死的那天晚上。那晚,姓郭的原本和他约好了要把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   郭兴昌这十年过得并不好,失去孩子,和妻子离婚……甚至背弃了自己的信仰。   他虽然约了解临,但他很快发现他并没有那个勇气面对他,离约定的时间越近,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就越沉默。   正如十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勇气面对十年前的自己一样。   郭兴昌只要一闭上眼,耳边就能出现十几年前解风的声音——那年那个刚升到总局的男孩子,正义,聪明,温柔,他会管他叫“昌哥”。   “这是老郭,郭兴昌,”有人把解风带到他面前,“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他。”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解风有些不好意思地喊了他一声:“昌哥。”   他俩经常下棋,解风总是会不动声色地给他让棋。   “是我技不如人。”   解风记得他儿子的生日,每年孩子生日郭兴昌总会收到他提前准备的礼物,有时候是一辆玩具车,有时候是新上映的电影里的热门儿童角色手办——他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带孩子看电影,也没功夫关心最近都有哪些电影在热映。   儿子看到那个手办欣喜若狂:“解风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你也看了动物园疯狂派对吗?”   解风弯下腰揉了一把孩子的脑袋。   事后,郭兴昌问他:“你最近这么忙,还有空看电影?”   “我哪有时间看,”解风笑着说,“就是前段时间在网上查了一下最近有什么热门的动画片。”   这孩子很细心。   也只有他会这么细心。   细心到……郭兴昌一度怀疑,那天行动前,解风是发现了的。   他发现凶手找上过他,也发现了他那段时间的反常,这个反常不只是因为自己的孩子也在受害人行列里,解风很可能早就发现了,因为那天行动之前解风拍了拍他的肩,忽然叫住他。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就像两个人初次见面那样,还是那个微笑,还是那个称呼:“昌哥。”   郭兴昌没有办法面对解临,但他想着,我得给他一个交代。   郭兴昌这些年还有一两个没有断联系的老朋友,教堂事件在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流传出各种版本,因为曾经干过刑警的原因,他对这种案件有天然的好奇心和敏锐度。   在一次老同事聚餐上,一名参与办案的刑警喝多了说:“太奇怪了这案子,教堂死者身上只搜出来一盘录音带。”   郭兴昌捏着酒杯问:“录音带?”   “一首儿歌,找啊找啊找朋友,”刑警学着儿歌的调唱了一句,然后红着脸晃晃脑袋,“你说奇不奇怪。”   教唆犯。找朋友。录音带。   郭兴昌当年能进总局,能力过人自不必多说。   郭兴昌坐在酒桌上,回想起解临第一次找上他时,他问过解临的一句话:“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那个时候解临没有回答。   解临已经不是他十年前在警局任职时那个穿校服的少年了,这孩子比他都高了,给人的感觉也比年少时更加危险——他进门时二话不说揪着他衣领给了他一拳,眼睛却仍是笑着的,他笑着问他:“我哥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找朋友……   解临在这个时间,忽然来找他,是偶然吗?   自杀其实是他想了很久的事情。   当一个人没有了任何挂念,日日活在自责和内疚里,自然对活着这件事早已没有了盼头,但是他想……或许他的死,能为解临做点什么。   他能做点什么呢?   ……   烟雾缭绕。   解临面不改色地抽完一根烟,脑海里的画面停止在他抵达郭兴昌家的那晚,他推开门,房间里寂静无声,郭兴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像睡去了一样。   边上的电话里有来电留言,打来的人是局长。   解临确认郭兴昌死后按下回拨键:“郭兴昌死了。”   局长在电话对面沉默。   于是一场临时的计划开始了。   “你怎么确定‘他’会来找你?”局长问。   “我有公司,”解临说,“他如果想找我的话很容易找到我的合作方式。”   就跟解临猜想的一样。   在新闻播报的那一天,全华南市人民都知道他是一名在逃的“嫌疑犯”,同一天,他的商务邮箱里多了一封邮件。   发件人是:Z。   邮件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串数字。   附带一个录音,音频里仍旧是那首儿歌,只不过这次唱这首儿歌的是一个嗓音沙哑的成年人,他以诡异的语调唱着:“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唱到一半,他又古怪地笑了起来,将这几个字重复唱了一遍,“找到一个好朋友。”   他和“Z”连上线的第一天没聊几句话。   Z没有主动发消息过来,解临等了半天,发过去一句: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隔了一会儿。   Z回复:那你呢。   Z:你能猜到我是谁吗?   L:我觉得我可以。   Z:哈哈。   两人聊天时间陆陆续续的,对面可能是怕解临通过他的上线时间来推测出某些信息,所以找他的时间很随意。   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深夜。   聊天内容更多的是“那个人”谈论自己的杀人回忆。   Z:这是你第一次杀人?   Z:感觉怎么样。   L:说实话吗。   L:没什么意思。   Z: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吗?   L:什么时候?   Z:在我十三岁那年。   Z:现在想想,那个人死的时候的表情,我都能完完整整地回想起来,这算不算“处女情结”?被我杀的第一个人,在我心里还是挺特别的。   L:十三岁,那会儿你在上学。   Z:对,他是我同学,哈哈哈,他太倒霉了,小组作业的时候和我分到一组,他还把我当朋友,对我来说这种人根本算不上是我的朋友。   Z:知道我怎么杀的他吗?   Z:掐死的。用手。   Z:我能摸到他因为害怕而颤抖的喉结,他想大声呼救,但是他所有话都消失在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我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眼睛逐渐越瞪越大,像一条鱼,然后他渐渐地不动了。   L:在学校里吗?   Z:当然。   Z:我掐死他的时候掌心里的皮肤温度还是热的,但是后来他身上连一点温度也没了,你能清楚感觉到一个人的生命从你手中消失。   Z:我掌握着别人的生死。   和这么一个人“交朋友”,解临有时候时常会恍惚。   他必须真正代入“朋友”的角度才能接住对方的话,于是他很明显察觉到内心深处仿佛有另一个解临在对自己说话:“你和他是一类人,解临,你和他是一样的。”   解临无数次午夜梦回梦到这句话。   梦里还有另一种声音,那个声音很冷淡,但是在他听来却觉得异常亲昵,那个声音说:“你和他不一样。”   解临这天晚上深夜醒来之后很长时间都没睡着。   他捏着指间那枚戒指睁眼到天亮。   凌晨六点半的时候,电脑屏幕亮了。   “滴滴。”   Z:早啊。   Z:我想杀个人。   解临又点了一根烟,对这个一大早就想杀人的神经病不予评价。   L:?   Z:你醒了啊。   Z: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看这个人不顺眼很久了。   Z:啊,对了。我一直忘了说,我对朋友的要求很严格,我的朋友,只能和我做朋友。   Z:这个人你也认识,要不要猜猜看他是谁?   解临手里的打火机没打上火,烟头从火苗上擦过去,没有点燃。   我的朋友,只能和我做朋友。   你也认识。   他是谁。   ……   这个答案不需要想,呼之欲出。   两分钟后。   Z发过来了今天的最后一句话。   发完之后,Z的头像暗了下去,用户状态变成了离线。   Z:真奇怪,他今天出门没戴手套。 第145章 碰面   季鸣锐前一天晚上给池青留了言,一大早被放在枕边的手机轻微震动声震醒。   他想来想去还是担心池青的心理状态——虽然这个人的心理状态一直也算不上健康,不过毕竟是他第一次恋爱,季鸣锐作为兄弟还是操碎了心。   所以他晚上睡觉之前辛辛苦苦在网络上搜寻了几个冷笑话给池青发了过去。   凌晨一点四十分。   -睡了没。   -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故事是不是很冷。   -我可是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么冷的,普通的笑话配不上您的气质。   池青早上回复他的只有四个字加上一个问号。   -你很无聊?   季鸣锐原本不是一个浅眠的人,但是他平时出任务的时候经常需要时刻盯着嫌疑人,再困也不能放松警惕,所以对这种声音格外敏感,一下子就惊醒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给池青拨过去一通电话:“你今天这么早出门啊。”   池青正沿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往24小时便利店里走:“买点东西。”   “这个点出门买东西?!”   “人少。”   “……”   说的也是。   他都没起床呢,可想而知街上人确实够少的。   “你买什么?”季鸣锐又问。   池青:“新手套。”   家里手套库存告急,加上这几天天气不好,手套晾了两天仍旧发潮,他想趁着早上人不多这会儿去买几副新手套。   池青说完挂断电话,拉上衣服后面的帽子,打量昏沉的天色的同时在经过停靠在路边的一辆私家车的时候瞥了一眼私家车后视镜,看到自己身后跟着一个行迹鬼祟的人。   那个人比他遮得还严实。   帽子、口罩、低着头,双手插在衣兜里,身形消瘦,几缕毛躁的头发从帽子里刺出来。   “欢迎光临——”   池青推开便利店的门,同时不动声色地朝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个人穿过杂货店,已经走远了。   -   另一边,解临不方便给Z发太多留言,他只能装作冷淡地回了一个问号。   -?   但是对面一直没有回应。   这个问话发过去之后,石沉大海。   Z会找上池青这件事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也在整个计划的计划之外,解临不是真的想跟他交朋友,并不能完全感知到对Z来说他这个朋友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病态的要求。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跟我一起往深渊最深处坠落吧。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也只能有我这一个好朋友。   这些天,无论Z如何清晰地向他描述自己杀人的经历,解临都没有过这种他杀过的人其实不多,更多的是享受别人在他怂恿下杀人的快感,这让他更加感到愉悦,他不用动手,也能掌控他人的生死。   你去杀人吧。   你不是讨厌他吗?为什么要忍着呢。   杀了他呀。   ……   Z也和他说过杀教堂附近那个人时的情形,那天晚上那个人在夜跑,他从男人身后按住他的脖子,贴在男人颈侧轻声说:“别动哦,你乱动的话会撞到我的刀。”   他一边说着,一边恶劣地将刀送进了男人的身体里。   解临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继续待在屋子里,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但是他待不住。   池青现在在哪儿?   他还好吗。   那个人究竟想干什么。   太多念头一下冲了上来。   就在他穿戴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沉寂了一会儿的电脑“滴”了一声。   灰色头像再度亮起。   Z:我改主意了。   解临隐约察觉到后面这句话不太寻常。   果然。   Z:你去杀他吧。   Z: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我想杀的人,你去帮我杀掉吧。   对面还在“输入中”。   Z:我看看哦。   Z:给你二十四个小时,二十四小时之后我要看到他的尸体。   L:二十四个小时?   Z:太久了吗?   Z:你们既然认识,应该很容易接近他吧。   解临和Z的聊天里透露过自己现在的状态——没有回头路,一直以来都在压抑自己内心真正的欲望,协助警方破案却一直不被他们相信。   这些先决条件加上Z的自信和狂妄,解临不知道Z现在对他有没有戒备心。   现在看来是有的,因为这很明显是一次试探。   -   二十四个小时杀一个人当然不算短。   但是解临现在面对的问题有很多,他不能暴露自己接近Z的真实目的,他要维系住Z这个朋友,同时……他还要保护池青的安全。   解临点开社交软件,对着池青的对话框沉默了很久。   他想保护池青,但是他忘了一件事。   池青从来不是躲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他就是他的后背。   解临刚发过去一句“晚上见一面”,池青回了六个字:老地方,酒吧见。   酒吧根本不是什么老地方。   相反的,池青根本不能喝酒。   他故意说酒吧就是想告诉他,他知道这次见面不寻常,也读懂了“见一面”这三个字的意思。   虽然酒吧不是老地方,但池青这句话也给解临圈了明确地点,他们的确去过一家酒吧,并且在那家酒吧里,遇到了回到家没多久就遇害的租客案受害人。   那个时候的池青和解临两个人还不熟。   两人经常互相试探,想弄清楚对方的底细。解临时不时往池青面前凑,看对方都觉得不像什么正常人。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些案件像一场黑色漩涡,越卷越深,越往前走,他们面对的是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   两人自那匆匆一面之后就再没见过。   傍晚,池青出门赴约之前在玄关处站了会儿,然后想也不想地把早上新买的手套从手上摘了下来。   -   派出所。   池青的身份,以及他上回见过解临一面,所以警方在追查解临的同时也在时刻留意着池青的动向。   听到池青出门去酒吧的季鸣锐第一反应就觉得反常:“酒吧?”   “他去酒吧干什么,他不能喝酒,他从来不去酒吧的。”   一旁的苏晓兰也觉得奇怪,但是她很快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会不会是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话,还是很有可能去喝酒的。”   “人感情受挫的时候,总是会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情,也实属正常。”   季鸣锐看了一眼时间、   “六点喝酒?这个点未免也太早了。”   一般酒吧开场时间都在晚上八点左右,六点过去基本没什么人。   苏晓兰:“这个点人少。”   姜宇也说:“是啊,再晚点人就多了,不是池助理的作风。”   季鸣锐:“……”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他兄弟,一个情感受挫跑去买醉也要挑人少点的重度洁癖。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该查的还是得查。   季鸣锐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拿起车钥匙起身出门:“我跟过去看看。”   -   即使是傍晚,酒吧里灯光依然昏暗。   从外面推开门进来之后,仿佛一脚踏进了黑夜。   池青挑了一个角落坐下,周围人来来去去,调酒师和服务员在前台聊着天:“仓库里那箱饮料摆着干什么?”   “啊,那个啊过期了,老板让我们拿到后门去倒了。”   “……”   他在角落里坐了近半小时后,有服务生端过来一杯蓝色的酒:“先生,这是您身后那位先生给您送的酒。”   池青看着那杯酒说:“谢谢。”   酒杯摆在面前,池青没碰。   但是他知道,解临已经来了。   他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后面还有一个两人位的方桌,他落座的时候那个方桌是空的。   现在有个人正坐在那里,两个人背对着背。   谁也没有回头。   池青把缩在衣袖里的手伸出来,一只手搭在冰凉的酒杯上,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往后探,他指尖先是触到男人的衣袖,然后才缓缓往下移,碰到了男人同样微凉的指节。   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期待听到那个失真的声音。   于是耳边纷纷杂杂的声音在刹那间远去,只留下一句——   【他想杀你。】   解临简单把现在的情况说明了一下,同时说出自己的计划:   【我的左边口袋里有一把折叠小刀,等会儿我会假装对你下手,你拿到刀之后用刀刺向我,前面不远就有一个警卫厅,你往那边跑,这样我就不方便继续追你。】   说完之后,池青的手还是没松开。   男人细长的指尖眷恋般地停驻在解临手指关节上。   解临也没躲开。   过了几秒,池青耳边失真的声音再度响起。   【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很想你。】 第146章 葬礼   酒吧里人渐渐开始多起来,但是池青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两人略有些冰凉的手指贴在一起之后沾染上了对方的温度,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升温。   热火朝天的酒吧里有些人在跟着音乐轻微晃动身体,有些人靠在一起说着话,也有人开始组局玩游戏……   他们还不知道这里即将发生什么,直到角落忽然传来“啪”地一声!   玻璃酒杯被人扫落在地上。   起初这个碎裂声还没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直到几秒钟之后——   光洁的黑色方桌被人掀翻在地,地上玻璃渣四溅,黑色方桌上原先摆着一小支蜡烛,蜡烛摆在透明的褐色容器里,每桌都有一个,用来增添气氛,未灭的烛火点燃了刚才撒在地上的酒。   火焰忽地平地而起!   这时才有人把目光投向这里:“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两个人在打架吗?”   话音刚落,这次不止一桌被踹翻了,那个角落的桌椅东倒西歪倒了一片。   黑暗中能隐约看见一个男人被另一个戴着帽子看不清面目的的男人压在角落墙壁上,两个人影叠在一起,如果不是刚才的动静,一时间没人能想到他们是在打架。   戴帽子的男人手指上戴着一枚细戒指,他先是按着对方的肩然后被对面的人侧身躲过,拉开短暂距离后对方抬起腿往他身上踢,气氛焦灼,一时间难分胜负。   然后戴戒指的男人手里忽然多了一件和戒指一样闪着银光的东西。   “啊!!!”   “那个人手里有刀!”   季鸣锐赶去酒吧的路上接到苏晓兰的电话:“刚刚有人报警,说酒吧有人在打架,其中一方手里还拿着刀……听描述感觉……这两个人我们好像认识。”   季鸣锐:“……?!”   下一秒,他猛踩油门,提了速。   等他抵达酒吧的时候,酒吧内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外面聚集了一群从酒吧里逃窜出来的人,其中也不乏有一部分特意从其他店跑来看热闹的,这些人和酒吧门口保持着较为安全的距离,惊慌又好奇地朝里张望着。   “……”   “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听说砍人了。”   “…………”季鸣锐拨开这些人,喊着“我是警察”,拔出身侧的配枪冲了进去,“让让,都让让。”   酒吧内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   季鸣锐厉声喊:“人呢!”   服务生话都说不利索:“往、往往往后门那边去了——”   后门有链接储酒的仓库和一条深不见底的河,这条河是华南市出名的水路河,蜿蜒着横跨半个市,水系分支四处遍布,从后门出去刚好就有一条。外边天色已经很黑了,河水显现出黝黑的颜色,看起来显得河流更加深邃。   河边两个黑色的身影,在季鸣锐大喊“有没有灯,把灯打开”之后,后门门口那盏大射灯“啪”地一下打开了,照亮了河边的景象——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解临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那把折叠小刀猛地捅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另一个人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用看脸,光看那常年不见光导致的惨白肤色他就能知道这个人是谁。   而刀刺进的那个部位——似乎是心脏。   池青被刺了一刀之后,在之前的缠斗中整个人失去平衡,男人身型消瘦,皮肤白得瘆人,他的眼睛被过长的头发遮挡住,整个人看不清楚神情,他像一只黑色的鸟,被人自夜空中拽下,向后跌倒坠入湍急的河流之中。   随后他被急流吞没,连一片衣角都不剩下了。   身后有人掐着嗓子大喊:“杀人了——!”   季鸣锐分身乏术,人命要紧,他顾不上去追解临,紧急向苏晓兰通报解临的逃窜方位后脱去上衣直接扎进了冰冷的河里。   冷……   刺骨的寒冷……   季鸣锐憋着一口气在河里不断摸索,但是每一次伸出去的手都扑了空。   数不清扑空多少次之后,他也逐渐失去了意识。   季鸣锐再度睁开眼,已经是二十四小时之后。   “季警官,你醒了?”穿着白色护士服的护士弯着腰凑近到他面前,轻声细语地询问,“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要是有不舒服记得跟我说,你下河捞人的时候体力不支,幸亏救援队来得及时……”   季鸣锐顾不上了解自己是怎么被救起来的,他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按着护士的手追问:“人捞起来了吗?他现在在哪儿?”   护士不知道他和另一位受难者的关系,被他忽然靠近的举动吓了一跳,愣愣地说:“捞起来了……”   “人呢?!”   “人在……”护士似乎是觉得接下来的话不太好,放低了声音,“在太平间。”   季鸣锐有如雷击。   太……太平间?   “你是说……”   人这一生能有几次经历生离死别的机会。   季鸣锐被沉重的现实猛地锤了一下,他的大脑在迟缓地转动,根本没有办法思考消化,半晌才说出一句:“你是说他……他死了?”   “是的,”护士说出自己知道的信息,“折叠刀捅进的地方正好是心脏,河水太深,地势险峻、乱石丛生,水路流向又多,这条河通向好几个方向,救援队足足花费十几个小时才把人捞上来。而且尸体多处有暗礁撞击的痕迹,尤其是面部,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撞得不成样子了。”   护士又说:“你还算好的,没有往水域深处游,不然就是救援队来了也救不了你。”   闻言,季鸣锐顾不上边上那瓶没挂完的水,光脚下床,直接冲了出去!   他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他满脑子想着:他要找个人问问,他必须得找个人问问,谁能过来告诉他是救援队弄错了,其实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他踉跄着冲了出去,撞在一个人身上。   来的人是局长。   局长按着他的肩膀强行让他站定,然后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对他说:“人已经没了,听说这孩子也没什么家里人,平时和他最亲近的就是你了。”   “去太平间看他最后一眼,然后准备安排后事吧。”   -   一周后,礼堂。   满目都是白色花圈,大厅里循环播放着哀乐。   悲拗的钢琴曲在礼堂缓缓流泻。   大厅正中央放着一口棕色棺木,棺木里的尸体从头到脚都盖着一层白布。   整个厅里全都是黑色白色,除这两种颜色外再难找出第三种,黑白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汇成了死亡的颜色。   很明显这是一个葬礼。   棺木上方悬着一张黑白相片,这张照片的主人公五官极为漂亮,但是整张脸却面无表情,仿佛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这张照片当成遗照似的。   “哗啦啦——”   外面下着雨。   阴沉的天气给这场葬礼平添几分难言且诡异的悲壮。   往来缅怀逝者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他们撑着雨伞前来,走到门庭处收起伞,冰冷的雨水顺着伞尖往下滴落。   “逝者已逝,节哀。”   “池先生在世时为我们警队做的贡献大家都有目共睹,如果没有池先生,先前几起案件也不能如此顺利告破。”   除了警队派来慰问的几名代表人物以外,还有曾经身为池青经纪人的何森。   他带了一束白菊花,轻轻地放在池青棺前:“虽然……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你在演艺界也没什么建树,但是相逢一场,你在很多戏里本色出演的反派,还是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阴……印象。”   季鸣锐站在来来去去的人潮里,胸前戴着一朵白花,异常地安静。   人在受到极度冲击的时候,反而能够使人的状态沉静下来,他有条不紊地操办着池青的后事。   礼堂门口隔着一条马路,季鸣锐在送完一对前来缅怀的刑警夫妻之后,站在门口,余光似乎瞥见马路对面有一个撑着黑色雨伞的男人,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黑,鬼魅似的立在路杆附近,季鸣锐眨了眨眼,此时正好一辆车驶过,再往那个方向看去时,路杆底下已经没人了。恍然如梦。   -   “先生,去哪儿?”   一辆出租车上,司机通过后视镜看这位收了黑色雨伞的男人,男人看起来像是冻坏了一样,不然面色不会这么惨白。   男人不光肤色惨白,就连嘴唇都血色全无。   与此同时,男人上衣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对面那人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但即使这样他的语调也还是温柔的:“乱跑什么。”   “自己身上有伤不知道?”   “轰隆——”   雨点砸落在车窗上,雷电劈开黑夜,阴森森的光将车内照亮。   如果出租车师傅刚才停车的时候能再认真一些,仔细观察四周,他就会发现他拉的这名乘客和他刚经过的灵堂里摆着的照片长得一摸一样。   这个人,似乎是来参加自己的葬礼的。   一周前的那个晚上。   池青没有按照解临的计划行事,在他夺下解临的刀之后,他没有松手,而是摁着解临的手腕,把刀往自己身上刺,他在看着解临的眼睛说:“不用这么麻烦,你直接杀了我吧。” 第147章 已故   既然Z想看到解临杀他,那不如就真的“杀”了他。   做戏干脆做全套。   在他说出那句话的同时,解临瞳孔不自觉瞪大,仿佛在说“你疯了?”   池青背对着河,身后急流被风拍到岸上,浪花卷起,又落回去,他浑身被晦暗的河水以及漆黑的天色包围,但是这些都不及他瞳孔的颜色深。   池青重复道:“‘杀’了我吧。”   解临能开着车不要命地往别人车上撞,也能四下逃窜成为一名“杀人犯”,甚至让他把刀往自己身上刺他也不会眨一下眼,可这刀尖朝向的并不是他。   最后池青在别人看不见的方向,握着刀柄的手忽地用力,在解临还没来得及反应之际做出了行动——   那天晚上河水很急。   在池青向后倒下之后,那一片河水被鲜血染得更深了,不多时,浪花卷着暗红色的鲜血往更深的地方去。   -   池青很谨慎地在局长为解临安排的新住处前一公里下的车,他撑着伞,穿过狭长的老式弄堂,在某栋楼面前停下,然后收了那把还在滴水的黑色雨伞,一步一步走上楼。   在一层层不断往上旋转的楼道里,他听到一楼有小孩因为没写作业正在被父母教训,这栋楼的楼梯台阶是水泥台阶,粗糙不堪,再往上,经商失败的男人正在大白天酗酒。   他走到六楼,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谁也不会发现,这栋楼里住着两个身份可疑的人。   解临本来睡得很实,直到迷迷糊糊往身侧探了探,发现身侧人不见之后就再也没睡着。   池青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抽烟,怕他闻到烟味,解临把烟掐灭了。   池青有点排斥烟味,在门口站了会儿等烟味消散才进屋:“怎么没继续睡?被吵醒了么。”   解临没有回答,眯着眼问:“跑出去干什么?疼不疼?”   “想看看葬礼,”池青的喜好依旧这么阴晴不定,“不疼。”   “……”   解临对这个人看葬礼的喜好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看什么葬礼。”   池青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毕竟真的死了是看不到的。”   这话说得倒也没毛病。   解临仔细检查过池青身上的伤口,确认刀伤没有裂开后才没有多说什么。   池青认为两人之间还是应该多一些交流和沟通,当然主要是因为自己偷偷跑出去没有跟他说,心里还是有点虚,于是主动分享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那口棺材不错。”   “……”   “遗照也还行,虽然我没记错的话那张照片应该是我大学时候拍的证件照,不过没事,我不介意它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灵堂。”   “…………”   “花圈挺好看的,就是来的人少点就更好了,”池青说着说着开始点评自己的葬礼,“这么多跟我不熟的人过来干什么?”   解临叹口气,避开池青的伤口,把他揽进怀里:“你观察这么仔细是打算回头写份葬礼调查报告吗。”   池青不光能写份葬礼调查报告,他还能切身感受到被人掉念是种什么感觉。   池青的生活用品包括手机都有总局专门负责人送过来,相比前一次,这回他们的居住环境好了很多,池青手机开机之后,原本悄无声息的社交账号消息通知里跳出来醒目的99 字样。   给他发消息的人各式各样。   有躺尸多年早已经忘记对方是谁的:   -你的音容笑貌,永远在我心里长存。   解临刚好看到这句:“这谁啊,你对着他笑过?”   池青也记不起得这人是谁了,但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不可能。”   -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已经死了。池助理,我们永远记得你。   解临在边上垂眸又看了一眼,感慨:“预言家。”   这个人倒是误打误撞,引用名言的时候恰好撞上了真相。   池青面无表情地划过这些不熟的人,往下翻划好几页,才终于找到几个眼熟的。   还在庙里的吴志:人生原来这么的瞬息万变……还记得第一次在酒吧见面,虽然那时候就觉得你这个人看着挺不像个活人的,但没想到人生无常啊,哎,一下痛失两位好友,走好。   “……”   这些人发的都是三两句话。   发来消息最多的是季鸣锐。   他发的第一条消息是:   -我是在做梦吧?   第二条,时间在半个小时后。   -等我睡醒,你一定要回我。   寥寥两句,没有缅怀的话,也没有多说什么。   但是池青却对着这两句话愣了很久。   他回想起很多年之前。   他和季鸣锐认识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他并不想多个朋友,只觉得他聒噪。但是这个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正义感,班里有什么事都要跟他说一嘴。   闹哄哄的午休时间,季鸣锐凑在他课桌旁边跟他讲话:“哎,你知道咱班的飞毛腿今天干了一件什么事儿吗?”   “不想知道。”   季鸣锐自顾自地说:“他听说今天食堂有鸡腿,但是是限量的,愣是把去食堂的路当成了500米速跑跑道,哪怕咱们迟几分钟下课,他也还是第一个到了食堂。”   “哦,但是这关我……”什么事?   “——但是今天食堂根本就没有鸡腿哈哈哈哈哈!”   “……”   池青当时在写题,差点被这个飞毛腿、鸡腿、和食堂的故事无聊到摁断笔头。   这些当时觉得无聊的小事,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池青眼前的画面从教室一下闪回到葬礼现场,忽然感觉他站在路边看到的那片黑白色,似乎并不是冰凉的颜色,他“死”后,感觉到的不是寒冷,而是温度。   池青继续翻动聊天记录。   第二天,季鸣锐大概是睡醒了,他睡的时间不超过五小时,应该是睡得不太安稳。   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病床上,这一切不是梦,只好面对了自己最好的兄弟已经去世的消息。   -你这个人吧,说实话,挺讨人厌的。   -刚分班那会儿我就听很多人说你这个人多多少少有些问题,让我不要跟你走太近。   -可谁让我妈是老师,谁让我知道了你家里那堆破事儿,我就觉得行吧,就这生存环境、有问题也情有可原。   -后来发现你其实挺好的,你自己可能没发现,我说这话可不是因为你不在了啊,这真的是我心里话。   -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其实那次我们被老蒋叫过去问我俩是不是互抄作业了,我说没有,其实我抄了你的……然后我以为你有几道题写错了,还给你改了回来,结果我才是错的。   -还有那次,你记不记得……   ……   他发了一条又一条,从两个人刚刚认识,一直往后追忆。   但是这些消息注定得不到回应。   解临:“发了这么多?都说了些什么。”   “追忆过往,”池青一条条看完后说,“已经追忆到高二下半学期了。”   葬礼已经结束了,痛失兄弟的季鸣锐请余下来帮忙的人手吃饭,自己一个人默默喝酒——他从工作后就很少喝酒了,就算喝也不会多喝,怕喝醉酒误事。   但是今天他却控制不住一杯又一杯喝了下去。   喝到半醉,他拿出手机,想给池青打一通电话,但是手指按在通话键上又移开。   然后他点开两人的聊天框,一字一句地打下一句话,他很想说“解临是个疯子,他就是个杀人犯,是不是因为你找到了他所以他连你都要杀”,但是他最后还是不想污染这个聊天界面:那天,我看到你的尸体躺在太平间里,你之前就说喜欢太平间,现在你终于躺进了这个曾经向往的安静的地方。   “……”   池青心里那份罕见的名叫感动的情绪一时间梗在心里不上不下的。   他是挺喜欢太平间没错。   但也没那么想住在里面。   “滴滴——”   就在这时,狭小的客厅里,被放置在书桌上的一台电脑响了两声。   提示音清晰地响起来。   池青和解临都知道这个声音意味着什么。   “他”发来消息了。   Z:[/图片]   Z:你那位朋友的葬礼,你没去看看吗?   刚刚拥有人生第一次葬礼的池青冷着脸站在电脑前。   Z:哈哈,听说被礁石撞得血肉模糊,他可真不走运啊。   解临看着屏幕,单手在键盘上敲下两个字:是吗。   看起来漠不关心的样子。   Z:你该去送送他的。   L:我不方便现身。   Z:那又什么难的,你知道我怎么见到他的吗?   L:?   Z:有一个方法,不被监控拍到,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Z:找一辆途径那条街的公交,坐在车里往街口望一眼不是什么难事,路上来来往往车辆那么多,谁能注意到我?   解临和池青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到几分诧异。   ——公交车?   另一边,季鸣锐喝多了酒走出去吹风,他倚在门口,低头点了根烟,等他再抬头的时候,看到正对着灵堂大门的那条街道对面有一个公交车车站,714公交车缓缓驶入站,不多时,车门打开后“哗啦”下来许多人。   季鸣锐吐出去一口烟,公交车离他有一段距离,隐约可以看到车上有一半空位,还有很多人仍坐在车位上,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模糊的侧影,他看了会儿便移开了眼。   等下车的人陆续下车后,车门很快关上。   公交车载着剩下的乘客向前继续驶去。   Z只上线了那么一小会儿,头像又灰了下去。   他下线前说:我们见面吧。   还没等解临说怎么见,Z又发过来一句话。   Z:你能找到我吗? 第148章 时间   “公交车?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要查公交车。”   次日,季鸣锐坐在办公室里按着太阳穴问。   昨天喝了太多酒,他早上起来整个脑袋都是晕的,刚进派出所大门就看到所有同事忙得热火朝天,苏晓兰二话不说把一个u盘扔到他面前:“这部分监控你负责,重点查路过这个车站站点的公交车里的乘客,看看有没有一个戴帽子、遮遮掩掩、行迹可疑的人在车里出现。”   季鸣锐犯嘀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忽然要查车站监控。”   苏晓兰回忆了一下上午总局颁发任务时斌哥的说辞:“好像说有一个抢银行的……可能会乘坐公交车在市内逃窜。”   抢银行的?   没接到过报案啊。   季鸣锐带着些许疑问,点开u盘。   u盘里面有好几百段视频,工作量不小,他先是一段一段仔细看过去,进行第一遍筛选。   然而季鸣锐看到一半的时候,他点开下一段监控视频,在黑白色调的监控画面里看到了一辆熟悉的公交车——714公交。   714公交很快往前继续行驶,车头上那个“714”字样一晃而过。   他把画面紧急暂停,想起昨晚他站在灵堂门口抽烟的时候见过这辆公交。   季鸣锐目前看监控看到现在为止已经查了数不清多少辆公交车,这些公交车重复率高,只是班次不同,每辆公交从早上开始运营,一天下来光是一辆公交就跑了数趟。   苏晓兰仰头滴了几滴眼药水,准备休息一下,滴完眼药水看到季鸣锐呆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的样子,问:“怎么了,看傻了?”   季鸣锐刚才记下这些公交车的名字,把监控页面缩小后点开华南市交通规划地图,他盯着那几张并列在一起的公交车路线图,很快发现包括714在内的所有公交车的路线都有一个共同点。   这个共同点就是——它们都经过灵堂。   -   深夜。   两名目前身份没办法见光的戴着口罩拉上帽子出门去附近便利店买东西。   这种小店没有监控,夜已经深了,便利店店员昏昏沉沉地只想睡觉,所以哪怕他们两个遮得严严实实,刚进去的时候也没引起收银员注意。   “……”女收银员打着哈切说,“欢迎光临。”   解临不方便说话,他来到零食货架前,用手指点点货架上的糖果,无声询问:吃不吃?   池青只戴了一只手套,另一只手露在外面,一直紧抓着解临的手不放。   解临:“怎么这几天这么黏人。”   池青的声音隔着口罩听起来闷闷的:“因为好不容易才见到你。”   从两个人再见面之后池青就特别黏他。   有时候他半夜起身,池青都会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问:“你去哪儿。”   解临耐着性子哄他:“我马上就回来。”   池青:“我跟你一起去。”   解临:“我去洗手间你也去?”   池青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以后每天都能见到我,”解临把那袋糖从货架上拿下来,想到两个人之前刚认识那会儿,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刚开始连碰都碰不得。”   池青:“那会儿跟你不熟。”   最后两人拎着东西回到住所,解临放东西的时候发现池青的手还是没松开。   “我要去洗澡了。”   解临晃了晃两个人交握的手:“还是你要跟我进去一起洗?”   池青这才松开了手:“那你洗快点。”   解临关上浴室门之后,正要脱衣服,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他忽然想:那天池青看完葬礼回来,进门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想起他那天睡醒抽的那根烟,也想起池青站在门口说的那句:   ——“怎么没继续睡?被吵醒了么。”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雷电,在他耳边猛然劈了一下。   那天居民楼里很安静,根本听不到任何动静。一楼有个正在上学的小孩,但是那天他似乎在安安静静写作业,二楼住着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平时神出鬼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没有任何声音吵他。   所以池青为什么会说那句话?   他为什么会觉得……吵?   解临眼前晃过那天晚上酒吧里那杯被他砸落在地之后燃烧起来的酒——他不禁想,那杯酒在落地之前,杯子里的酒还是原先呈上来时的分量吗。   解临想到这里,拉开了浴室门。   半蜷着缩在客厅沙发里的池青一只手正盖着耳朵,那是一个很明显觉得很吵的姿势。   他这次出来没带多少衣服,身上穿的还是解临刚洗干净的白色毛衣,白色穿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易碎透明的感觉。池青垂着眼,哪怕已经极力忍耐了,但看起来还是被吵得不行。   池青听到动静想把手放下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看到解临的表情,罕见地像做错事一样怔愣了一下,然后露出几分茫然和无措来。   半晌,他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说:“我……头疼。”   解临差点气笑了。   “头疼?”   “那天落了水,”池青说,“体质不好。”   解临忍住想把这个人拽过来打一顿的冲动,走过去把掌心盖在池青耳朵上,轻声问:“喝了多少?”   池青抿了抿唇:“一口。”   解临一眼看穿:“说实话。”   池青:“挺多的。”   解临没有继续追问他为什么喝,答案显而易见:那天“那个人”一定会在附近,所以没准能听到点什么,也许他会出现在池青能听到的范围内。   解临没有问他为什么喝,但是问了一句:“不怕吵吗。”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池青有多讨厌这些声音。   这些声音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像那晚的河水一样密不透气地裹挟住他,并且一刻不停歇。   池青说:“怕,但是更怕你太久不能回来。你应该走在人群里,走在阳光底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   解临愣了愣。   解临不该像现在这样生活。   所以那天晚上,在他和解临假装动手之前,他不动声色地喝了小半杯酒。   他不知道这么多酒喝下去会有什么后果,那些声音又会源源不绝地在他耳边响几天,但他还是喝了。   ……   紧接着酒吧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无数失真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   解临觉得自己嗓子有些干,他费力地说出另一件原本没有注意过的事情:“所以你去葬礼现场,也不是想看自己的葬礼,你是在猜那个人会不会也在,你想确认他的声音,是吗。”   紧接着,解临又缓缓在沙发面前蹲下身,和蜷缩在沙发上的池青对视着,他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两只手捂住池青的耳朵问:“你那天听到什么了?”   “很多声音,”池青回忆道,“酒吧人实在太多了。”   “我不能确认,但是有一个很可疑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葬礼那天也出现过。”   “‘他’说了什么?”   “……”   池青缓缓阖上眼。   记忆被拉回到那天。   在无数个不同的声音里,他听到一个异常沙哑的诡异声音,那个声音能被他捕捉到是因为边上所有人都在说话,而他在笑。   ——【哈……】   可能是异类间的敏锐直觉在作祟,池青听到这个笑声的时候,像是被藏在暗地里的毒蛇咬了一下似的浑身僵住了。   然后他听到了下一句。   ——【和……是……一样。】   ——【我们都一样。】   声音交杂在一起,太多了,也太乱了。   池青最后听到的信息并不准确。   他仍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想表达什么。   也不知道该怎么凭借这两句话找到他。   那天池青撑着黑伞,站在灵堂外,伞柄倾斜着,盖住了他的脸,他听到很多很多声音从灵堂里、从街上、从路过的车辆里飘出来。   【这谁啊,年纪轻轻就死了。】   【上回看到池助理还好好的,谁能想到,一条命就这样没了。】   【……哎,节哀。】   【……】   这里面夹杂着一个和那天酒吧一样沙哑的声音。   那个声音无所谓地说着:【真没意思。】   【这样就死了,本来以为还可以和你多玩一会儿。】   但这个声音出现地很短暂,似乎像路过一样。   后来池青才想明白为什么——因为当时他在路过的公交车里。   池青有些丧气:“除了这些没听到什么其他的。”   听到这里,解临捂着池青耳朵的手忽然用了点力,男人的瞳孔陡然间变得更暗了:“不,你听到了。”   “听到了?”   他听到了什么?   “是时间。”解临说。   “他声音出现的时间。”   解临继续说,“这可以锁定他当时在哪辆、哪一班次的公交车里,你还记得大概是什么时间听到的声音吗?”   池青猛地抬起眼。   池青这段时间都被耳边这些声音折磨得头疼,思考问题的速度变慢,而且人总有思维误区,他因为能听到,所以更在意的是听到的内容。   他总想着,他能听到点什么。   “那个人”心里在想什么,他到底是谁,他在哪里。   ……   但他忘了时间。   那个声音出现的时间。   “不一定要很精确,大概的区间也可以,”解临说,“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你站在路上听到他的时候,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池青强行把自己拽回那一天,那天阴雨连绵,雨滴砸在黑伞上,往来车笛不绝。 第149章 校车   派出所内。   季鸣锐看监控看到半路,忽然见办公室里的武志斌接了一通电话,然后很快变更了任务内容:“负责查监控的注意一下,你们几个,主要查下午2-3点间的监控,其他时间段的不用查了。”   季鸣锐:“为什么忽然缩小范围?”   武志斌一愣。   他看向季鸣锐,发现季鸣锐看他的眼神格外认真。   季鸣锐又重复一遍:“斌哥,为什么缩小范围?”   “接到知情人举报,”武志斌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你照着查就是了。”   圈定时间范围之后,搜查监控这项任务变得轻松许多,季鸣锐很快找到符合条件的车次:“714公交,下午两点二十四分的车次,倒数最后一排有一个戴兜帽的男人——”   说完,他见武志斌稀松平常的样子,冲他点点头,示意他把监控报告放下。   “去做别的事吧,”武志斌说,“今天上午有人来报案说自己儿子失踪了,我交给姜宇跟进,你跟他一起对接去。”   季鸣锐虽然平时心大,但在该注意的事情上从不含糊,他这个人做事也一根筋,表面上没说什么,从武志斌办公室出来之后,他背对着办公室门,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u盘,然后五指收紧,把u盘藏进掌心里。   另一边。   “找到了。”   解临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捏着池青细长的指尖,挂断电话后又重复一遍:“监控显示他乘坐的是714公交,他目前很可能就住在车站附近。”   池青:“714公交?”   解临打开城市交通地图,发现714从总站驶出来后途径经过天馨小区,然后一路向南,横跨整个老城区。这个车站一共有四辆路线不同的公交车经过,其中有一辆是小学校车。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小区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很近。   “去看看吗。”池青问。   解临很谨慎:“我们现在的身份不太好露面。”   “可以不露面,”池青把指尖从解临手里抽出来,“只要把我藏起来,我就可以听到。”   清晨,阳光穿破云层,照亮了这片老城区。   “叮零零——”   自行车车铃声响彻在大街小巷。   季鸣锐坐在车里安静地抽着烟,他的手机被放置在支架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从监控里截取出来的画面——这是那名戴兜帽的男人最初上车的地方。昏暗的车站,公交车车里还没什么人,男人低着头,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抬起来轻轻将手搭在帽子上,宽大的兜帽被他往下压,几乎盖过了下巴。   画面背景模模糊糊地显示出立在街边的车站站牌。   这个站牌和他此刻坐在车里从车窗里望出去看到的站牌一样,最上面一行就写着714字样。   距离他车不远处,“天馨小区”四个字在阳光下闪着陈旧的金属光泽。   电话响了。   姜宇在集合地等他半天,打算一块儿调查新案子,结果等半天没等来人:“你在哪儿呢?”   季鸣锐:“我有点事。”   姜宇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事儿?”   “被迫相亲,”季鸣锐随便找了个理由,一边说一边推开车门下车,“我也老大不小了,见相亲对象很奇怪吗?”   “见相亲对象这事儿确实算不上奇怪……”   姜宇话没说完,对面就挂了电话,他只能站在原地愣愣地继续说:“……但是一大清早相亲,还挺奇怪的吧,这是约好了一起去吃早饭?”   季鸣锐没有留意到就在他那辆车的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私家车,这辆车型号极其普通,满大街随处可见,窗户上贴了防窥膜,从窗外看不到车内的景象。   没有人知道车里坐着两个看起来比嫌犯更像嫌犯的人。   池青两只手都露在外面,一只手捏着一瓶刚开的矿泉水瓶,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这是一个很寻常的动作。   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就像一个无差别接收器,接收着一定范围内的种种声音,以公交车车站为圆心,这些声音逐一散开——   【每天都跑这段路,跑了快十年了,闭着眼都知道怎么开,真没意思。】   这应该是名公交车司机。   【要迟到了,又要被扣工资……】   这或许是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里的一个。   【……】   还有着急出门买菜做饭的母亲,女人说话时有些咳嗽,身体似乎不是很好。   【咳咳,今天儿子要回来。】   【儿子要回来了。】   【儿子要回来……】   在匆匆忙忙的人群里,也有人默默跟在喜欢的人身边,把悄悄话藏在心里。   【其实……我很喜欢你。】   这些声音纷纷杂杂,说什么的都有,短短两三分钟池青已经捕捉到好几场骂战,跨度从婆媳关系一路跨到小学生吵架。   【我等会儿到学校就告诉老师,你根本没写作业,你的作业都是抄的!让你欺负我!让你揪我妈妈给我扎的小辫子!】   然而另一个年幼的小男孩的声音却在心里不太好意思地说:【……她的小辫子真可爱,我还想再碰一碰的。】   【……】   池青闭着眼听了将近十分钟,耳朵都快炸了,他努力地分辨、试图找寻那个在他耳边出现过的沙哑的声音。   他不自知地皱起眉。   解临的手就搁在他的手边上,几乎紧挨着,两人的手之间只隔着很细微的空隙。   男人戴着戒指的手几次控制不住动了动,想去握他的手。   想跟他说别听了。   就在解临的手快搭上去的瞬间,池青忽然睁开了眼睛,黑得不太自然的眼睛沉沉地盯着天馨小区某方向:“我听到一个很耳熟的声音……季鸣锐怎么会在这里?”   “季警官?”解临也无法理解,“他说什么?”   池青吐出四个字:“他在呼救。”   他刚刚听到的那个失真的声音像是被扼住喉咙似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从喉咙里艰难地蹦出来。   ——【c……ca……操!】   ——【救、救命!】   解临和池青飞快地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做出一个举动,把垂在身后的帽子拉起来,然后又把口罩也戴上了,做好这些工作之后两人各自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小区13栋楼安全通道里。   原本装着灭火器的玻璃橱窗已经被人砸碎,玻璃碎落一地。   “砰!”   季鸣锐额头狠狠抵在紧闭的通道大门上,他的后颈被身后的男人狠狠扼住,男人五指不断收紧,将他狠狠压着:“我再问最后一遍,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季鸣锐面色涨红,根本说不出话。他想回过头看看男人长什么样,但是压根动不了。   由于受到剧烈撞击,几秒后,鲜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淌。   “你不应该找到我。”   男人歪着头,声音越凑越近:“算了,这都不重要,既然找来了,就先把你杀掉吧。”   【杀了你。】   就在男人从宽大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折叠刀的同时,消防通道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季鸣锐被迫承受第二次撞击,但这次由于惯性和一时的混乱,男人的手松了两秒,季鸣锐憋着最后一口气反手用手肘去猛击对方的下腹,终于得以有喘息的机会之后,他干脆利落地转过身。   哪料对方并不恋战,加上季鸣锐这边有支援的人赶来,他不打算硬碰硬,也怕自己的身份被人识破,于是把帽子压低后转身就往楼下跑。   “……你他妈别跑!”   季鸣锐想追,但是放完狠话之后在原地咳嗽咳了好几下,等他拔腿想追之前,他一只手搭在楼梯扶手上,微微侧身往原来的方向看——安全通道被人踹开之后,门外的人并没有进来。   池青拉了拉帽子,整个人往边上闪避,后背靠着白墙,确保季鸣锐没有办法通过打开的门看到自己。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近。   季鸣锐也很清楚地知道,他这次行动,根本没有支援。   来的人是谁?   季鸣锐忽然想到高二那会儿,有一次他因为多管闲事被隔壁班班霸记恨,放学后被人堵在厕所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池青忽然就出现了。   当时季鸣锐狼狈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应该早就走了吗。”   池青冷着脸没说话,单肩背着书包往外走了。   他那个“已故”的朋友,似乎总能听到他的心声,哪怕在他遇险,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   季鸣锐追下去之前,他深深地看了门后一眼,目光捕捉到一片黑色衣角,他把答案藏进心里,然后把头扭回去、没有去找门后的人,直追着男人往楼下跑去。   这时池青才缓缓挪动脚步从门后走出来。   解临站在他身侧,两个全副武装的人看起来特别可疑:“他应该猜到了。”   池青说:“不光是他,‘他’应该也猜到了。”   季鸣锐抓着‘13’这个数字,走到13号楼楼栋门口,意外在天馨小区碰到了“他”,以“他”的智商很快就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再继续东躲西藏的必要。   于是池青把帽子拉下来,毫不遮掩地露出了半张脸:“‘他’现在应该很头疼该怎么脱身。”   “小区内人流量很多,如果他真的住在这里的话,肯定会留下一些生活痕迹,很不利于脱身。换句话说,他可能已经没办法全身而退了。”解临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那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会选择什么脱身的方法?   池青一时间也不能思考出答案。   他耳边还是数不清的很多很多声音。   【昨天的单子其实是我搞砸的……我让小刘给我背锅……】   【我真的要和他订婚吗?我其实并不喜欢他……】   【……】   这其中还夹杂着关于早上吃什么的话题。   【我是吃煎饼果子还是吃小笼包?】   更多的声音是一群年幼的小孩子。   【不想上学!】   【班主任好凶,我不喜欢她……】   【xxx是我在班级里最好的朋友啦!我好喜欢她!】   “有什么天然容易劫持的群体?并且要同时兼具利于逃窜这个特征,最好是能够找到方便获取的交通工具……”   解临的说话声池青听得模模糊糊的,只能听到几个关键词。   他耳边那群孩子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孩童们声音稚嫩。   池青听到的最后一句是——   【哇,是校车,校车来了!】 第150章 重现   “这好像不是去学校的路……”   这是一辆正在高速行驶中的小学校车,车身上面还用简笔画画着学校的标签,以及一片阳光绿草贴纸,看上去格外温馨,然而车内的景象和“温馨”这个字完全不沾边。   车内一片混乱。   “叔叔,你是谁啊?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呜哇——”   有人一下哭了出来。   就在十分钟前,小学校车刚刚在车站停靠,学生们提前排好队依次上车,走在最后的是个背着黄色小书包、长得格外矮的小男孩,小男孩艰难地迈上去一条腿,忽然整个人凌空一瞬,被人从身后一把揪着衣领拎了起来。   小男孩两腿在空中蹬着,他回不了头,起初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吵死了,”他身后的声音仿佛恶魔在低语,“安静点,不然就掐死你。”   然后那个人微微扬起下巴,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刀尖抵在那孩子脖子上,冲前面的校车司机说:“从你的位置上下来。”   季鸣锐赶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根本没有算到校车这一环,本来以为在小区附近抓捕他的几率会大大增加,然而没想到他一路跑出小区,刚好看到校车车门关上的一幕。   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司机位置上坐着一个戴着黑帽子的男人。   男人头发有些长,从侧面看只能隐约看出他脸颊轮廓极为消瘦,有种不健康的削瘦感。   在季鸣锐脑海里闪过一句“他想劫持校车逃走”的同时,手机屏幕亮起,像灵异事件似的,已故、尸体都已经送进火葬场火化的池青给他发来一条消息。   消息上面只有四个字。   池青:小心校车。   ……   已经晚了。   哪怕他知道五分钟内就会有真正的支援队赶来,数辆警车会追上去,但是没有用,因为那一车孩子都是人质。“他”无论提什么要求,他们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这些孩子随时会因为他们的一句话、一举一动失去生命。   果然,几分钟后前来支援的警车全都停在天馨小区门口,警车车灯不停闪烁,但是没有一辆警车敢离开小区门口一步。   “他刚刚打了110,”苏晓兰说,“提了两个条件,第一不准追,第二不准跟踪。刚刚统计过了,车上一共有17名学生,有一名小学生因为感冒起晚了没赶上车,不然应该是18个人。”   另一边。   池青努力在一片哀嚎声里寻找那个声音。   【我的孩子在那辆车上!】   【我的孩子——】   【你们为什么不去追啊?!愣着干什么,为什么不去追?!!】   【……】   家长的声音太多了,池青很仔细地分辨,勉强从这些杂七杂八的声音里听到一句:【……他不是我的朋友。】   他会听到这句话,就是因为“朋友”两个字在这个案件里太关键了,所以当“朋友”这两个字出来的时候他一下就捕捉到了。   池青在心里想着。   他在想,他准备去哪儿?   能不能听到他的下一步计划。   池青忍着从四面八方不断传过来的哭闹声,继续追着“他”的声音。   他听到一句:【得杀掉一个孩子……】   杀掉一个孩子?   然而就在下一刻——   响彻在池青耳边的失真的声音像潮水猛然褪去一样,在忽然之间平息,然后那些诡异的失真声音从让他耳边完全抽离,属于真实世界的声音回笼。   “滴滴——”车鸣声。   “这怎么停了这么多警车啊?”路过的行人发出疑问。   还有风声,脚步声,敲击产生的噪音。   最后在他耳边响起的,是解临的声音:“怎么了?”   “听不见了,”池青看着拥挤的马路说,“……酒失效了。”   -   总局已经忙得人仰马翻。   “天馨小区所有租客名单,马上去统计!”局长双手撑在会议室桌上,“一定要查到他住哪儿。”   “晚一分钟,都有可能多死一个孩子,没有人能预料到他接下来会发什么疯——他现在情绪完全是被激怒的状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足为奇。我们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尽早找到他。”   比起在台上浑身紧绷满脑子都是部署战略安排的局长,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显然没办法做到像他那么专注。   因为会议室里除了坐着几组一直持续跟进教堂案的刑警以外,还有两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他们岂止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两位可以说是不该继续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会议桌尽头,两名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静悄悄坐在角落里,他们身上穿的并不是警服,很快就要入春了,天气还有些微凉,皮肤白到近乎病态的那位身上穿着一件宽大毛衣,双手缩在衣袖里,手隔着毛衣布料、小心翼翼地翻开面前的资料。   男人过深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看着最高级别的档案。   有刑警恍恍惚惚地说:“我……前几天才参加过他的葬礼。”   “谁不是呢,”另一名刑警说,“我特意买的白菊花,亲手放在棺材盖上的,那天还流了几滴眼泪。”   “…………”   人死还能复活吗。   这算什么,诈尸?   不怪这些刑警,任谁刚参加完某人的葬礼,从捞尸到下达死亡通知书,再到眼睁睁看着这人下葬,这一系列操作都告诉他们“池青已经死了”,此刻本尊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其实是这样的,池助理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弟弟,”角落里另外一名男人也在翻看资料,他动作就显得随意很多,他一只手搭着座椅扶手,只用单手翻页,说话时微微侧过身,微笑着看向刚才在低声耳语的几名刑警,“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你们现在看见的就是他的弟弟,池蓝。”   池青翻页的手顿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么蠢的话这么会有人相信。   然而下一秒就听到刚才偷偷议论他的人惊呼:   “弟弟?”   “这长得还真的是一模一样。”   池青:“……”   解临接着胡扯:“像吧,之前没跟你们说过。”   刑警点点头,又看向解临:“不过你……”你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杀了人吗?   不是在逃吗?   他们现在是在跟一名通缉犯坐在一起开会?   解临面对这个犀利的问题,沉吟了两秒然后回答说:“如果我说解临是我哥哥,你还会相信吗?”   “…………”   已经没有时间过多解释了,大家很快领到各自的任务仔细排查天馨小区在租房源。   “但是很奇怪,”很快有刑警反馈道,“天馨小区总共有十六套房源对外出租,但是没有符合条件的租客。”   解临:“他的性格不会在一个地方久住,是小区原住户的可能性并不大,同租的人也都查过吗?有没有可能使用了假身份偷偷和他人合租,有些房东对租客人数有严格限制,生怕自己的房子变成群租房,然而对于租客来说,他们更愿意承担风险,背着房东私底下找一些合租对象。”   “没有,”刑警坚定不移地回答,“全都排查过了,连符合条件的合租对象都没有。”   这不太合理。   池青皱起眉。   “再把小区原住户名单都过一遍吧,这个好过,信息都在居委会登记过,你们两个也别在会议室里干坐着,帮忙把人员信息翻一遍。”   名单只有一份,解临负责翻,另一只手习惯性伸到桌子底下去碰池青的手。   他轻车熟路地用指尖挑开对方的毛衣袖口,然后捉到了他的指节。   池青缩了缩手指,提醒道:“我已经听不到了。”   解临:“我知道,跟听不听得到没关系,就是想牵你而已。”   天馨小区人员名单厚厚一叠。   13栋。   101室,冯德义(父,45岁),冯爱国(子,21岁)。   102室,陶正(夫,33岁),徐静荷(妻,26岁)。   ……   一张张普通的证件照被翻过去。   每一户都是一个家庭。   上面简单记录了他们的职业,家庭常住人口,以及收入情况。   解临一边翻一边按着池青的手。   池青忽然想起来他酒精失效前听到的那句话,但那句话没办法对警局里的任何人说,现在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解临以及另一名留下来帮忙的刑警,他才低声说:“当时我听到了一句话。”   解临在他掌心划拉了一下,表示自己在听:“什么话?”   池青语气波澜不惊地说:“得杀掉一个孩子。”   “得杀掉一个孩子?”解临重复。   “嗯。”   解临抬起头问边上的刑警:“车上一共几个孩子?”   刑警也在翻阅天馨小区住户资料,停下翻阅的动作,回答说:“17个。”   “17个……”   杀掉一个就剩下16个。   为什么一定要杀掉一个?   17和16有什么最明显的差别?   解临和池青两个人同时在脑海里想着。   然后两个人同时想到这两个紧邻的数字最明显的差别显然是:从单数变成了复数。   解临停下翻页的手,拿起笔在边上的白纸上写下16和17两个数字,然后侧过头问池青:“……你觉不觉得有点熟悉?”解临顿了顿又说,“而且当初在13楼,就是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十年前我哥的死并不是意外,他很了解当年那起案件,那个案子虽然曾经轰动全城,但是档案一直是加密的,他不可能知道内部细节。”   岂止是熟悉。   全部都是小孩,人数必须是复数。   池青几乎一下子想到那声凄厉尖叫:“啊——!”   紧接着是那句十年前听到过的话:   ——“真麻烦,少了一个人。”   尽管已经过去整整十年,池青回忆起这两句,还是仿佛置身冰窖一般,但此刻让他感到更加寒冷的是和“那个人”心里说的话居然和十年前这句话惊人的重叠了。   就好像……十年前的案件,经过一个冥冥之中谁也没注意到的轮回,再度席卷而来。   十年前的案件似乎,在今天重现了。   就在解临和池青做猜测之际,解临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几下。   手机震动声很微弱。   为了防止出门的时候错过那个人的消息,所以他手机也挂着那个用来和“他”联络的社交账   号。   解临划开手机,上面提示有几条未读消息。   z:我很生气哦。   z:本来以为我们会是朋友。   隔了一会儿,对面发来最后一条消息。   z:我和他们玩个游戏吧,一个你们很熟悉的游戏。 第151章 线索   解临的账号作为唯一可以和“z”进行交流的途径,被警队重点监控着。   通过监控屏幕看到这行字的其他刑警不解地问:“熟悉的游戏?什么游戏?”   解临和池青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那场游戏——   是一场血腥而又残酷的生存游戏。   当年那个人绑的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大家普遍都在上初中,已经有了初步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自己的思考方式,但是这些初中生在“游戏里”都况且如此,这群年幼的还在上小学的孩子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他们真的知道什么是杀人吗?   知道拿起刀意味着什么吗?   ……   解临沉默几秒后,第一次卸下脸上那漫不经心的风流,难得地正经起来:“这些孩子的处境恐怕比你们之前预想的还要危险得多。”   果然,仿佛在印证解临的话似的,第二天警局收到一份匿名视频。   视频画面一片漆黑。   那个地方看起来很暗,整个地方像是没有任何光源一样,镜头照到物体上,只能照出一片虚影,肉眼很难从这么黑暗的环境里分辨出照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有声音是清晰的。他们清晰地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是某扇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的声音,这扇门被推开后其他声音才跟着钻出来。   对声音格外敏感的池青在会议室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冷声说:“是哭声。”孩子们在哭。   除了或尖锐或隐忍地呜咽声以外,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厉地惨叫声,同时还有一阵又闷又钝的声音,这个声音像是一把钝刀,在所有人身上敲了一下。   “是谁在砸东西吗?”有刑警愣愣地问。   是谁在砸?   又为什么要砸?   在……砸什么呢。   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个敲击声,听得一头雾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经历过几桩案件无论凶手作案手法有多凶残、犯罪现场如何触目惊心都面不改色的池青此刻面色有些发白。   ……虽然他本来就够白的了,也一向没什么血色。   池青明明没有碰到任何物体,他的手也很安全地缩在袖子里,但他还是无端端地感到脏。   某种类似洁癖发作的情绪从心底泛上来。   他很清楚砸的是什么。   是人。   “我去一趟洗手间。”   洗手间里。   水流声哗哗。   池青漫无目的地洗着手,洗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一双手从边上伸过来,拧上了水龙头,水声渐止。   解临没有说什么,作为当年两名幸存者之一,他完全知道池青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沉默着用纸巾擦干池青手上的水渍,然后说:“局长叫我们两个过去一趟,办公室里会有几名其他刑警,这个案子和十年前的案子太像了,目前怀疑是模仿作案,所以需要我们配合,把当年的案情经历和他们交代一遍……你可以吗?”   解临想说不行你就别去了,然而池青却说:“……可以。”   -   解临和池青两个人做过太多次审讯。   这次也像之前那样坐在桌子另一头,对面的刑警拿着纸笔,房间内气氛逼仄。   解临和池青两个人都显得不太自在。   池青动了动手指。   解临抬手解了一颗衬衫衣扣。   见其他刑警向他看过来,池青说:“有点不习惯。”   解临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解释:“往常都是被当成嫌疑人审的,受害人的身份一时不太能适应。”   “…………”   怎么还有当嫌疑人当惯了的。   参与这次问询的刑警只有寥寥数名,他们深知这场谈话的重要性,也知道十年前那起案件的保密级别一直是最高级别,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亲身参与过当年那起案件。   时至今日,他们都能清晰地回想起十年前全城轰动的情形,夜不能寐,晚上睡梦里都是家长们的哭喊声,这些哭喊声和天馨小区门口的哭喊声一模一样。   ——“救救我的孩子——”   ——“我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凶手还没抓到吗……我孩子还活着吗……”   ——“……”   “当年,”问话的刑警没想到当年没有继续向幸存者追问的问题,会在十年后的今天以这样的方式问出口,“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个游戏,又是什么?”   尽管问题的答案,他们心里都有所猜测。   否则这么多年来不会那么忌惮解临,不会认为解临很危险不适合留在总局。   半晌,解临说:“杀人就能活下来。”   “同样的,只要保证自己不被人杀,也能活下来。”   解临当年连那名连环绑架案凶手都没杀,更不可能对同房间里的人下手。   但是几乎每个室友都向他下过手。   “我半夜被人扼住喉咙过,在吃饭的时候被人试图用筷子戳过眼睛,也被人用偷偷藏起来的鱼刺扎过,就是在那样的条件下,杀人的手法也依旧能有很多种。他们会撒谎,会求饶,会哭着说自己想活下来。”   “死在我面前的第一个人没熬过一周游戏时间,在最后一天到来之前,他受不了自杀了,”解临回忆起那个黑暗的小房间,“从我进去的时候,他精神状态就很不对劲,后来我才知道他目睹了凶手杀掉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他的第一任室友。”   “后来我进去了,他经常会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好像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一样。”   “第一轮游戏快结束之前,那天晚上是他精神状态看起来最正常的一刻,他很认真地问我‘让我杀了你吧,能不能让我活下去’。”   当时的解临心说疯的又不是我。   我怎么可能让你杀我。   活到最后一天再见招拆招,总不可能真的杀个人吧。   解临没有回答,然后室友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抬起头,对着被封死的窗户看了很长时间后说了一句:“好久没看到太阳了。”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醒来,看到一双在空中摇晃的脚。”   解临顺着那双悬空的脚往上看,发现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撕成了条状,然后把这些布料都绑在一起,制成一根“绳子”,吊在房间突起的横梁上。   横梁老化,木头干裂开纹,承受不住重量,所以尸体挂得并不稳当,僵直的腿垂着,脚尖朝向地面方向,整具尸体已经凉透了。   在第一轮游戏结束前一天。   他承受不住精神压力,选择了自杀。   ……   当初得知解临被通缉的时候,池青也在心里好奇过——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问题今天有了答案。   解临和他一样,他们被迫囚在黑暗里,拿着可以行凶的工具,但是一次都没有动手过。   “十年前的案子……真相居然是这样。”   负责记录的刑警合上厚厚的泛黄的档案本,这本档案本当年就因为缺少受害人受讯信息而多留了几页空白页,纯白的空白页现在已经变得又薄又脆,页边微卷,新添上去的黑色水笔痕迹使它看上去更有年代感。   有刑警说:“可是这个案子这么棘手,当年牺牲那么多人,花费那么多精力才告破,这次……”   这次又是一个十年难得一遇的变态凶手。   案件难度不比十年前的案子低。   “不,”桌对面,刚拧开矿泉水瓶,把水瓶递给池青的解临忽然说,“这个案子不会比十年前更难。”   “?”   所有人一下都没听懂这句话:“为什么这么说?”   解临:“因为我不会让十年前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说完,解临和池青两个人轮番说着:   “如果游戏规则还是七天换一次房间的话,我们还有五天破案时间。”   “其实案件本身已经提供了不少线索,他既然选择‘模仿犯罪’那么两个案子之间就具有共性,这就是‘他’给我们留下的线索——比如符合条件的作案地点有很明显的特征,它必须是一个偏远且密闭的圈定范围,有不同的房间,或者可以被割制成多个空间。”   “那个地方的信号十有八九会受到干扰,因为有孩子手上戴了电子手表,带定位功能。”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也是一个可以直接找到他的线索……”   说到这里,解临和池青同时安静两秒,接着异口同声道:“线索就是十年前那个案子。”   刑警立马懂了:因为他太了解十年前的案子了。   他为什么会那么了解那个案子不为人知的细节?   他和当年那个凶手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   以及,当年凶手在庭审的时候说的最后那句话真正的含义又是什么?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想起庭审时那句满座皆惊的,低哑又诡异的话。   男人说话时似乎在笑着。   ——“你们杀不死,也抓不到我。”   -   具体的排查工作不归解临和池青两个人管,会议结束已经是傍晚。怕引起骚动,两个人出行依旧戴着口罩,告别躲躲藏藏的日子,再回到之前居住过的小区有种恍惚感。   解临把车停进车库,下车的时候看到池青一直在看电梯门:“怎么了?”   池青:“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过去了很久。”   他想起找房子那天,他第一天踏进这个小区,某位做赔本生意的解房东在他耳边不停游说,然后阴差阳错两个人成了对门。   当时还是寒冬初始。   一个凛冽的,时常下雨的冬天。   “当时我还怕你不肯租,”解临说,“费了我好半天口舌。”   池青顺着话题随口一问:“你当时为什么非要我租?”   解临:“想离你近一点啊。”   这话一听就是在放屁。   那个时候两个人可没什么感情可言吗,只有互殴然后一起进局子的交情。   池青:“说人话。”   解临实话实说:“想查你,感觉你这个人有点嫌疑。”   池青想了想当时解临带给他的印象,回敬道:“你的嫌疑程度也不低。”   池青难得会有这种略带感性的感慨,他的这种罕见的感性在电梯抵达楼层,电梯门打开,然后在房间门口看到满满两排没来得及撤走的白菊花之后消散无烟了。   池青:“……”   解临上去查看了一下署名:“…………任琴送的。”   “猫现在也在她那养着,你要想它的话也没办法,你去敲任琴的门她可能会当场晕过去。”   池青搬开那堆白菊花,才看到门锁,开门后发现屋子里的家具都被人用白布罩了起来。   这些细节无一不在诉说着:此屋主人已逝。 第152章 幸存者   不过由于有白布盖着的原因,家里很干净,不需要重新再打扫一遍。   两人洗漱过后掀开白布躺在床上各睡各的,过了一会儿,解临伸手去碰池青的手,但也只是单纯牵着,没有再做其他举动。   池青的手碰到解临手指上的戒指,他忽然心下一动,仿佛感应到什么一样,动了动手指把那枚戒指从男人指根处褪下来,然后他摸到指环内侧一行很细微的凹陷。   那是一个字母。   “这不是……”   这不是他在解临生日前夕买的戒指吗。   只是当时那份礼物没来得及送出去,解临在那天雨夜出了门,之后狂风大作,华南市变了天。   “你去商场我还能不知道是去干什么吗,”解临说,“那天晚上我出门之前一找就找到了,把戒指换上才出的门。”不然怎么熬得过这段时日。   解临手指向上勾了勾,把戒指勾回去。   “这礼物选得不错,以后别人问起,戒指就不再是借口了。”   池青想起当初在酒吧里见面的时候,解临似乎就是用戒指拒绝的人。时间回溯到两人相遇第一面,男人戴在手上的戒指也很引人注意,只不过那时候他的戒指是自己给自己买的。   这回不一样了。   是真的有人,真的心甘情愿被套住。   别的人最好自觉远离的那种。   两个人无声躺了半个多小时。   池青:“你睡着了吗。”   解临回答:“没有。”   怎么睡得着?   那些孩子还在黑夜里煎熬着。   即使是夜间,新闻台也在不断播放校车被劫持的新闻,希望市民积极主动提供线索。   或许是夜色壮人胆,池青对着眼前这片黑暗,忽然提起一个人的名字:“十年前的案子里我有一个想不通的地方,你哥哥为什么会死?”   “换句话说,凶手为什么要怂恿郭兴昌杀解风,”池青缓慢地眨了眨演说,“仅仅因为他是那次行动的组长吗?“   这件事情仔细想想其实不合逻辑。   他没有必要冒那么大的险把解风和郭兴昌卷进来,他私自和郭兴昌联系,万一郭兴昌不在他掌控之中,他很容易暴露。   解风真的单纯因为是组长才被杀的吗?   池青知道解风两个字是解临不太愿意面对的,如果不是现在情况紧急,他也不会把解风这条线重新拎出来。   半晌,解临忽然坐起身:“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   池青之前来过解临的书房。   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专业书,翻开全是解风的字迹,解风的字和解临的很不一样,连笔锋都带着轻风细雨般的温柔。   “那段时间他不怎么回家,”解临说,“但他有时候会把工作笔记带回来。”   两人坐在地上,书和工作日志在两边摞出高高两叠。   按照时间顺序从后往前翻,没翻几本就在一堆书里找到了一本棕色封皮的工作本。   已经是深夜,窗外一片暗色。   解临指尖轻轻拂过封皮,然后翻开了第一页,第一页是对于“儿童绑架犯”的心理侧写,结合了国内外一些典型案例:这类人大多社会价值感不高,在同龄人里难以获得成就感,所以选择挑孩子下手,只有在孩子身上才能找到那种可以被自己支配的快感。   这段心理侧写在当时是一个主流猜测。   但是解风走得早,他并不知道凶手被抓获之后警方获得的情报推翻了这一猜测,因为凶手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他根本瞧不起所有人,所以完全不存在“在同龄人里难以获得成就感”这一点。   这也是这个案件引发轰动的原因之一。   但是这一段当年的错误猜测,一下把解临和池青两人拉回了十年前,从字里行间能够感觉到解风当时的焦灼。   解风试图从有限的信息里追查嫌犯。   大部分都是案例分析,再往后开始出现一串独立的数字,每一页起始的地方都写着一个人的代号,就读学校,以及家庭情况。   “是当年被绑的孩子,”解临匆匆扫了一眼,“当年我看过他们的资料。”   这本工作本解临这些年也翻看过。   但翻看的次数不多。   毕竟解风就是因这个案子而死,大部分时间,他并不愿意重新回想这个案子。   而且这个案子的保密程度非同一般,即使写在工作本上,这些孩子的名字用的也不是真名,而是用了代号。防止有人看到这本工作本,从而获悉案件里的涉案人员及内容。   001,就读淮南中学,13岁,父(岳阳),母(程小萍)。   002,就读实验附中,父(已故)母(杨燕)。   ……   006,……   …………   池青仔仔细细把名单翻看了一遍,还在里面看到了自己,他的代号是009。   工作本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什么端倪,除了一些很正常的信息和合理推测外,没有其他特别的内容。   就在解临准备合上工作本的时候,池青忽然伸手,手指压在最后一页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解临:“怎么?还想看一遍?”   池青说:“页数不对。”   “这本本子规格上标的是100页,但是里面的页数似乎是单数。”   解临一怔。   两人从头到尾把页数又数了一遍。   的确不是100页。   “只有99页,”解临最后说,“这本工作本,被撕了一页。”   -   这晚解临和池青两人几乎一夜没睡,凌晨五点多,池青刚趴在书房单人沙发里打了会儿盹,就被一通电话闹醒。   解临接起电话,刚说了一声“喂”,对面传来焦急的声音:“刚刚有人往派出所寄了一盒东西……”   此刻天刚刚亮。   街道上的行人稀疏。   比起车流声,马路上更多的是环卫工人用扫帚“唰唰”清扫落叶的声音。   就在十分钟前,睡眼朦胧的民警在门口发现一个没有署名的快递盒。   “谁的快递啊?”   起初民警以为是有人不小心把东西落这了,捡起来之后往周围扫了一眼,没看到人,正准备放休息室保管,然而没走几步,他察觉到那个巴掌大的小纸盒底部似乎沾着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   “这什么……”民警低头一看,惊呼,“血?!”   民警立刻拆开快递盒,他惊悚地发现盒子里的东西盒子里是一截血淋淋的断指和……一颗眼珠。   -   新闻播出后,季鸣锐负责接听市民热线,他满脑子都是早上看到的那根断指,那截手指很明显不是成年人的手指,又短又肉,关节处甚至还有个窝。   是孩子的手指。   “叮铃铃”。   季鸣锐接起电话:“喂,您好。”   “警官您好,”电话对面的声音很低,“我有个很重要的信息,我要举报。”   季鸣锐从案发至今接了很多通电话,但是有用的几乎没有。   他强压下心里的不适和焦虑,追问:“什么信息?”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是你们要找的嫌犯。”   “这位先生,请问您是在哪里看到的?确定吗,他有什么特征?”   “这名犯人凶穷极恶,他是个杀人犯!他是杀人犯!他特别危险!”   “……”季鸣锐从边上找出一支笔,“您冷静点,慢点说。”   “我出门准备上班,然后路上修路,有点堵,我就降低车速,结果在路上看到了他,他就坐在车里!”情况从这里开始急转直下,“……他开的是一辆黑色豪车,长得倒确实是挺帅的,和电视里播的一样。”   豪车。很帅。   这两个词怎么听着那么……   “他穿了件黑色外套,而且很奇怪,他的车就是往派出所方向开的,你们现在出去没准一下就能将他抓获!”   “……?”   两分钟后,穿着黑色外套,手里拎着豪车钥匙的穷凶极恶“杀人犯”大摇大摆从派出所门口走了进来,并且身后还跟着一位“起死回生”的老熟人。   这段时间太忙了,他远远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推开玻璃门走进来。黑色手套搭在门把手上,再往上是那张被头发遮住眼睛的脸,这张脸和灵堂里那张黑白照片完美重叠在一起,因为这人头发太黑皮肤太白,所以就连色调都是如此相似。   季鸣锐最后只能干涩地说出一句:“来了啊。”   池青把另一只手上拎着的早餐递给他:“顺便给你带的。”   多年老朋友,在这种时候反而说不出什么多的话。   季鸣锐接过早餐看了一眼:“你还真是一如既然地不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池青:“……有的吃就不错了。”   “快递盒呢,”池青又问,“在哪儿?”   季鸣锐拎着早餐,刚有点食欲,听到“快递盒”三个字食欲立刻消了:“在斌哥办公室。”   说完,他友情提示道:“你们来的时候吃过饭了吗?断指和眼珠子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太小了,一想到这是从小孩身上弄下来的,就……要不要给你们准备个袋子?”   解临和池青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   算了,这俩应该是不需要。   快递盒就摆在桌上。   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很明显的血腥味。   手指很小,长度只有成年人的一半,断截面坑坑洼洼的,并不平整,皮肉组织模糊不清,看起来像是用钝器活生生碾断的。眼球就更骇人了,眼珠连着眼外肌,看起来血肉模糊。   武志斌说:“我已经仔细看过了,眼珠和手指上没藏什么信息,有留下指纹,但……从上面提取到的指纹从大小上初步辨别,应该也是孩子的,年龄最大不超过十岁。”   这段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另一个孩子干的。   武志斌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合上快递箱:“你们应该不只是为了这事来吧?”   “是有另外的线索。”   解临把解风的工作本摊开放在桌上,问:“十年前的幸存下来的孩子,真的只有两个人吗?” 第153章 妈妈   武志斌愣了很久,从来没有人往这个方向想过:“为什么这样问?”   “我哥的工作本缺了一页。”   解临把桌上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   如果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页缝之间那点细微的残缺撕裂面。   解临的手指轻轻划过页缝:“而且从‘他’的年龄上看,‘z’和我们年龄相仿,十年前也不过十三四岁,却对旧案有这种程度的了解,所以他在当年的案子里会不会是第三名幸存者?而且还是一名和当年的凶手息息相关的幸存者。”   武志斌被这个猜测震得半天没回过来神:“可是凶手一直是独居,膝下没有孩子。”   也正因为没有孩子,所以当年的最终结论认为,他其实是想要一个“孩子”的。如果他正常婚恋生子,孩子也差不多是该上初中的年纪,所以绑来的孩子都在这个年龄区间之内。   这一直是主流看法。   ……   如果他自己有孩子的话,为什么还要绑那么多孩子?   池青坐在边上说:“这个问题的逻辑,我们暂时也还没想明白。”   -   刚走出武志斌办公室,季鸣锐叼着油条说:“你俩过来一下。”   语气郑重地仿佛有重大发现一样。   解临:“怎么的,叙旧?”   季鸣锐咄咄逼人:“你们今天早上自己去西餐厅吃了鲜虾吐司卷和烤培根,给我带的是豆浆油条?”   “……?”   两人还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知道他俩今早吃了什么,季鸣锐把嘴里的油条咽下去之后表示:“刚又接到个举报电话,说在餐厅见到你了,你和池青在餐厅吃早饭的21分钟39秒,全餐厅的人都在瑟瑟发抖,希望我们赶快出警将你捉拿归案。”   解临:“说到这个,我很想问一句,关于我的新闻到底什么时候撤?”   季鸣锐:“不太好撤,而且大众注意力都在小学校车上。”   解临:“也不是吧,我看他们挺注意我的。”   “……”   季鸣锐心说:那是你长得太招摇了,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池青一直在边上观察,发现办公室里人很少,苏晓兰和姜宇的工位都空着。   想到当初举行葬礼的时候他记得这俩也在现场鬼哭狼嚎,吵得他耳朵疼,于是池青多问了一嘴:“他们人呢?”   季鸣锐:“排查天馨小区可疑人员去了,有几个家庭情况不太对劲,带回来重点筛查一遍。”   “在审讯室?”   -   片刻后,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观察室的门。   他们几个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聚在这间房间里了,进去的时候姜宇正好在审一名妇女。   跟刚认识那会儿看起来很乖、也没什么经验的“菜鸟片警”相比起来,姜宇现在看起来已经很有威慑力了,他低头翻看桌面上的纸张:“所以你是一个人居住?”   坐在姜宇对面的是一名中年妇女。   女人看起来四十五岁左右,头发特别长,穿着件看起来灰扑扑的藏蓝色外套。   解临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家庭条件比较差,那她一定是个很节俭并且念旧的人,她全身上下的物件看起来都很老旧,起码有五年以上的历史,手腕上的金手镯颜色暗沉,穿的是一双老布鞋,衣服也是很多年前的款式。”解临的目光落在女人即使编成麻花辫之后也垂至膝盖的干枯长发,继续说,“甚至连头发都没剪过。”   这名妇女身上古朴且陈旧的气息太浓厚了。   如果不看日历,不知道今年是哪年,她静坐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从多年前走出来的故人。   女人五官平平,很典型的南方长相,说话语调也很平缓,但是时不时地咳嗽声,以及咳嗽咳多了导致的沙哑嗓音和她说话的语调显出一种奇异的反差。   “咳……咳咳,我是一个人住。”   解临听到这里没听出什么问题来,却看到原本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刷手机的池青忽然抬起了头。   姜宇:“你要不要喝点水?”   姜宇刚问完,苏晓兰已经提前一步从边上接好了水递过来。   女人手握成拳,抵在嘴边一边咳一边说:“谢谢……”   姜宇等她喝完水才把手上的纸张翻页过去,也没什么好继续问的,把这名妇女叫来也只是因为她邻居反映她很少出门,平时整天呆在家里,行迹很可疑而已:“行,那就到这,没什么其他要问的了,你先走吧。”姜宇说完又扬声对外面的人说,“叫下一个进来。”   观察室里。   解临一直在观察池青的表情,他对这个人太熟悉了,这人抬个眼他就知道有哪里不对劲:“有问题?”   池青看着女人说:“有点熟悉。”   “熟悉?”   “声音有点熟悉,”池青想了想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两人正说着,女人又猛地咳了好几下。   这几声沙哑的咳嗽声在池青耳边响起,一下把池青的记忆拉回几天前。   几天前。天馨小区。   也是一个女人的咳嗽声,当时那个女人一边咳嗽一边在心里絮叨:【咳咳,儿子今天要回来。】   【儿子今天要回来了。】   【儿子要回来……】   隔着一扇透明观察窗,池青看到女人结束问询之后走到门口,她又佝偻着腰闷声止不住地咳了好几下。   去掉当时声音的失真感,两者声音的重叠程度极高。   池青俯身按下和隔壁房间共通的通话按钮。   这样他在这边的说的话隔壁房间里的姜宇也能听见:“等一下,她有儿子吗?”   姜宇忽然被问,茫然抬起头:“啊?没有,她儿子十年前去世了。”   解临和池青都对“十年前”这三个字很是敏感:“十年前?”   “她叫什么名字?”   “杨燕。”   “杨燕?”   两人眼前同时浮现出一行字,解风的笔迹写着:002,就读实验附中,父(已故)母(杨燕)。   ……   天馨小区里住着当年绑架案受害人的母亲?   这是巧合吗。   虽然不清楚这两人为什么这样问,但姜宇察觉到不对,于是对女人说:“等一下,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女人咳嗽着回过头。   池青却说:“可能没必要再问了。”   “?!”   怎么他们总是跟不上这两人的脑回路。   池青没办法说自己听到的声音,更没办法说出关于声音的推测:什么样的人会在心里把同一句话神神叨叨地重复三遍?这三句话当时乍一听没什么感觉,现在重复想一遍才发现不正常。   十年前那场绑架案带走了她的儿子,她还穿着旧衣服,叨叨着儿子要回来了……   池青最后只能简单地说出结论:“因为她很有可能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仿佛在印证池青的话似的。   姜宇说出“你儿子”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后半段话,原先看着还好好的妇女听到“儿子”这两个字之后,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她摸摸自己手腕上的旧金件,自言自语似地说:“对,我有个儿子,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家里等我,我儿子还在家里等我。”   “你儿子——”姜宇失语。   他没能说完的话是:你儿子去世了啊。   女人语无伦次地继续说着:“我儿子今年13……不对,他23岁啦。”   “我儿子很乖的,他从小就最听我的话了。”   “他上次模拟考考了全年级第一呢,我儿子成绩很好的。”   “……”   季鸣锐听得目瞪口呆,他也是没想到姜宇和苏晓兰两个人审半天都没发现对面精神不正常。   ——可池青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将目光从那名叫杨燕的女人身上挪开,看到池青像第一次来派出所那样半阖着眼,一副不太情愿呆在这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边上还有个人在肆无忌惮地闹他。   解临的手时不时就碰碰他,一会儿碰他的头发,一会儿拉拉他的衣袖。   也就这个人能这样动他,换个人早被抡出观察室了。   池青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这位在十年前失去孩子的“母亲”。   十年前的案子过去太久了,但是在这位母亲身上,所有人都深切感受到岁月原来带不走任何东西,悲痛只会越沉淀越深,每一个失去亲人的家庭可能要花一辈子去治愈这道伤痕。   苏晓兰没忍住:“别问了,让她回家吧。”   况且一个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再问也是徒劳。   只是所有人心里都隐隐埋下了一个不安的种子: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怎么会和十年前的案子有那么多的关联,那个z也是,这个杨燕也是。   -   “啪嗒”。   杨燕回到天馨小区,用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开门后摁亮了灯。   屋内摆设很是普通,带着老旧的居家感,餐桌上那块碎花桌布边角都泛着微微的焦黄色,可以看出女人确实是整天在家,把屋子收拾得很整洁,但和这一切温馨景象不同的是,从杨燕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女人冲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妈妈回来了。” 第154章 孤儿院   “滋啦……紧急通报,就读于实验中学的李某已经确认失踪,李某于上午六点四十五分离开家,并没有乘坐往常去学校的公交车……”   “紧急通报,又一名初中生失踪……”   “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六名学生失踪。”   池青家里窗帘紧闭,只剩下电视发出一些光。   池青像个夜行动物一样,在过分空荡的客厅里坐着,他手里拿着遥控器缩在客厅沙发里,两条腿曲起,裤脚长长地垂下来,盖在脚背上。   案件迟迟没有进展,两人从案发之后就没怎么好好睡过觉,这天解临帮忙把杨燕送回天馨小区之后就提前从派出所回去,抱着池青一起补了会儿觉。   等他睡醒发现边上的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池青摁下回放键,新闻从第一条开始重新播放。   “滋啦……紧急通报,就读于实验中学的李某已经确认失踪,李某于上午六点四……”   下一秒,一只手轻轻搭在池青头顶揉了几下:“怎么跑出来了。”   池青解释说:“睡不着,看会儿电视,如果当年还存在其他幸存者,那十年前的新闻通报里可能会留下点什么痕迹。”   解临这才注意到电视里播的是十年前的新闻。   十年前,画质粗糙,从网络上拷贝下来之后有些地方甚至还有卡顿和一些不知道哪儿来的电流声。   “饿不饿,”解临问,“我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剩下的牛排,他们应该不至于把你冰箱里东西也都拿走了。”   说完,解临拐进厨房,正打算施展几下厨艺,结果厨房里东西被人动过,他推开柜门,从里面掉落一堆塞满的锅碗瓢盆,“哐”地一声猛砸在地上。   -   任琴不是第一天发现楼上有动静了。   今天她调休,原本打算在家里好好休息,结果隐约听到一声响声。   而且她昨天走到池青家门口发现她送的花篮似乎也被人挪动过,改变了方向,就像有人进出过一样。   ……   楼上应该没有人才是啊。   任琴越想越害怕。   这栋楼里发生了太多诡异的事情,如果不是交了押金,合约没到期之前搬走的话押金不会退回,不然她早搬出去住了。   “喵~~”   暂住在任琴家的小星星蹲坐在门口叫了一声。   它一直定定地望着门的方向,似乎想要透过门看到门外,又或是想出去。   “你也觉得怪怪的对不对,”任琴抱起小星星,摸了摸小星星的脑袋,鼓起勇气,“要不我们上去看看?”   虽然楼上两位还在的时候对她很好,也救过她,但是现在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杀了人……   任琴的勇气不太够用:“还是……算了吧。”   -   丝毫不知道给楼下邻居造成困扰的两个人还在琢磨吃什么,最后随便点了份外卖,在等外卖的途中继续看新闻。   十年前的新闻离现在太远了。   那时候很多事物都不发达,很多当年常见的事情放到如今已经不会出现了。   半小时的新闻时间,关于“孩童绑架案”的部分就占了一半,剩下十五分钟零零散散地播了一些其他社会新闻。   这天最后一条新闻是关于“华南孤儿院”的:“有群众举报华南孤儿院涉险虐待孩童,经民警走访调查后确有此事,已将孤儿院院长等人革职调查。”   一条很简单的新闻,解临却伸手覆在池青的手上,借着他的手按下了回放键。   于是电视画面倒放回去,在最后一条新闻播报时重新开始,女主持字正腔圆地说着:“有群众举报华南孤儿院……”   池青不太懂解临为什么要重复观看一条不相干的新闻。   而且他对华南孤儿院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上网一搜才发现华南孤儿院因为十年前的丑闻已经更名为红太阳儿童福利院,连地址都更换过了。   解临平时想东西的时候喜欢捏指环,但是现在有池青在边上,他就哪儿顺手摸哪儿,指腹攀上池青的耳廓一点点摩挲着:“如果当时凶手第一个下手的不是档案里记载的001,而是其他人,并且能够做到不留痕迹,至今都没有被人发现,那么“不留痕迹”反而是一条线索。”   假设真的存在第三名不被记录在案的幸存者,那么这个线索反而就在考题里:什么人能够不被记录在案。   “而且大部分凶手犯案,都几乎不可能像当年的凶手一样第一次就敢闹这么大。很多凶手在真正作案之前都有一个模拟犯罪的过程,刚开始泛上来的犯罪欲望使他们小心且谨慎,会尝试一些低风险的犯罪,或是找一些便于下手的弱势群体。”   说到这里,解临的手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如果当年第一个报案的人并不是第一个,那么z很可能是真正的第一个被绑的孩子。”   就算带走,也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的、风险较低的,有很多孩子的地方,是哪里呢?   电视上,新闻又重复播放了一遍。   两个人想的答案和电视里女主持人说的三个字完美重叠在一起:——孤儿院。   -   次日,天刚亮。   红太阳儿童福利院最先忙碌起来的是食堂。   食堂阿姨正在准备一天的伙食,孩子们早上起来跑完操之后就会按班级顺序进食堂吃饭。   这里看起来和一些普通学校没有什么区别,有寝室,有上课用的课室,也有类似操场的活动区域,活动区域角落还有一小片游乐设施,有孩子最喜欢的红黄配色的滑滑梯和简易秋千。   有孩子结伴在游乐区玩游戏。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子捂住眼睛,靠墙站着,嘴里念叨:“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   随着几秒钟的静止,她身后的孩子指着其中一名孩子嚷嚷着:“你动了!”   “对,我也看到你动了!”   那名孩子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刚才只是没有站稳而已。”   解临和池青走进福利院,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池青看着福利院的一草一木,以及这群在玩游戏的孩子,想起一段过往经历:“我以前来过一次福利院。”   解临挑眉,表示难以想象:“这不像你会来的地方。”   “当时是听第一位心理医生的话,那名心理医生认为多和天真的孩童接触或许有利于我的病情,第二天我就找了家孤儿院,”池青说到这里,难得有些不太愿意继续往下分享,“算了,案子重要。”   解临把他拉回来:“怎么就算了,说完,哪有人说话说一半的。”   池青抿了抿嘴角,半晌开了口:“那帮孩子见了我就哭,最后院长把我请出去了。”   “……”   也算情理之中。   两人往游乐区走的时候,那帮孩子三分钟热度,已经换了一个游戏玩,只有刚才玩木头人站不稳的那个可能是觉得委屈,还闷不做声站在原地。   解临走过去,蹲下身看他:“小孩,你怎么不过去跟他们一起玩?”   解临说这话时是笑着的,那孩子飞速抬头看了解临一眼,没有当没听见,而是好面子地回答说:“因为我不喜欢玩他们那个游戏。”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边上一位看起来阴沉沉的漂亮哥哥嘴里吐出冰冷的几个字:“是因为玩游戏输了吧。”   “……”   阴沉沉的漂亮哥哥继续说:“给自己找原因是没有用的,弱者才会逃避。”   那孩子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能当场表演一个嚎啕大哭。   但是他的眼泪还没来得及飙出来,就见那位哥哥又拧起眉:“你不会还要哭吧。”   “…………”   解临无奈,认认真真地说:“虽然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我也很希望我能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多听你说点话,但是你对别人还是少说点话吧。”   池青:“……”   最后这小孩强忍着眼泪给他们指了院长室在哪个方向:“前面那栋楼,院长妈妈在三楼。”   他们会管院长叫“院长妈妈”。   对这些孩子来说,他们大部分从出生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平日里最关心他们的院长就是“妈妈”。   院长办公室里。   “那都是这些孩子们想妈妈了,才把我当成妈妈,”刘院长今年四十多岁,黑色卷发在脑后扎起,身形微胖,整个人看起来很祥和,“你们这次找我来,是需要我配合什么吗?”   “我们想要华南孤儿院十年前在院里的孩子的资料,以及,想问问在那个时间段有没有儿童走失的情况。”   院长乍听到“华南孤儿院”五个字的时候愣了愣,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太过久远,她刚来福利院的时候这里就叫“红太阳”,对于红太阳的前身了解不是很多。   “以前的资料?我想想,应该是有的,但是你们也知道咱们这福利院搬过地方、也换了名字,档案室里的资料完不完整我也不能确定。”   说着,刘院长带他们上了楼,楼上有一间档案室。   “都在这了,十年前的可能得找找。”   按照规定,每一个孩子入园之后都要建一份个人档案,很多孩子即使日后被领养,这些档案也依旧会被装在黄色档案袋里留存起来。这里平时无人出入,窗户也是封死的,基本没有什么采光可言,数排昏暗泛黄的档案静静地陈列着。 第155章 编码   在解临和池青走访孤儿院的时候,派出所里和往常一样,大家在各自工位上处理市民问题,只是有个人一直闲不下来。   季鸣锐时不时就去武志斌办公室:“斌哥,总局那案子怎么样了?”   “斌哥,我能做点什么呢。”   “哎,斌哥,我今天闲着,我是不是该干点啥。”   “……”   武志斌走到哪儿都被季鸣锐缠着。   他捧着保温杯,感觉身边跟着某只看到骨头死活不肯走的大型犬,一开始他还试图跟季鸣锐讲点道理:“这个案子总局有专门的人在办,咱们派出所之前负责协助排查,现在协助任务结束,你就回到自己岗位上就行,不用操心了。”   但是季鸣锐不依不饶,最后他烦不胜烦,随便给他指派了个任务,只要他别再围着他转悠:“那你去天馨小区接着排查吧,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进出。”   季鸣锐立正敬了个礼:“收到!”   季鸣锐驾车来到天馨小区门口,这个老小区停车位都在地面上,人车交杂。他停下车之后摇下车窗,冲外面看了很久。其实天馨小区作为“Z”出没过的地方,应该是一个重点区域,但是上一轮排查什么都没有查到。   这其实不太合理。   “Z”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从这里上车,又在那天出现在这个小区里。   可如果他在这个小区里没有任何生活痕迹,也没有认识的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季鸣锐一靠近天馨小区就回想起那天,被人从身后扼住喉咙的感觉历历在目,他抬手摸了摸脖子,现在都能感受到一丝略带冰凉的体温。   季鸣锐想了一通,最后想:   也不知道他起死回生的好兄弟现在在干什么。   他给池青发了几条消息,没收到回复,下车在小区里转悠,走了没几步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女人手里拎着大袋小袋、走路时低着头看不见脸,也正因为低着头走路两人才会撞个满怀。   “哗啦”。   东西散落一地。   “不好意思,”季鸣锐下意识蹲下身帮忙捡东西,等他再抬起头发现女人长了一张很熟悉的脸,“杨女士?”   杨燕和那天在警局时的装扮差不多,依旧穿着老旧的衣服,只不过外套换了一件,换成了灰色毛衣,整个人都看起来灰扑扑的。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很杂,大多都是日常用品,但季鸣锐注意到里面混着一件男款羊毛衫,还有一把新买的剃须刀。   ……这是男人用的东西。   杨燕急急忙忙把东西都塞回袋子里,然后准备回家。   季鸣锐忽然摁住了她的手:“东西那么多,我送你回去吧。”   -   -你在干嘛呢?   -案子怎么样了?   -能不能回回我,你之前装死的时候不回我也就算了,现在活过来了还是不回我??   池青看到这几条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和解临翻阅了一堆档案,现在看到汉字都头疼。   华南孤儿院十年前的资料保存得还算完善,但是因为搬过一次地址,所以没有完全按照正确的时间顺序排列,东零西落的,等他们把十年前的档案全都翻找出来已经过去大半天时间。   “走失记录里是有几个孩子,”池青把和“走失”有关的档案挑出来,“这三个,其中两个年纪太小,凶手应该不会挑五岁以下的孩子下手,排除掉不符合年龄的,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最后两人面前只剩下一份孤零零的档案。   薄薄的档案袋摆在桌上。   封面上黑色水笔字迹来自十年前,潦草地写着一串编号:101709262。   ——这些孩子大多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姓名,尤其是一出生就被抛弃的弃婴,没有姓氏,也没有人为他们取名字,属于他们的只有一串编号。   拆开档案的一瞬间,池青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离“Z”最近的一次。   翻开档案,第一页左上角贴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男孩子看着十二三岁的样子,轮廓相当锐利,薄唇,眼角耷拉着,不知道是不是眼白过多的原因,直直地看过来时有一种很明显的阴鸷感。这是一张攻击感很强的脸。   “应该是他。”池青说。   解临问:“直觉?”   “除了直觉,”池青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落在那串编码上,“最后这个‘2’,似乎不是一个数字,和前面的‘2’字迹不太一样,这应该是个‘Z’。”   “而且他的走失时间不太对。”   池青手指缓缓下滑,又落在一串数字上:“这个时间,距离第一起绑架案发生,整整提前了三个多月。”   第一个受害者遇害前三个月,他就遇上了凶手。   也就是说,十年前的Z很可能和反派朝夕相处过三个月。   就是解临这种擅长模拟心理的人也很难想象,这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   十年前在华南孤儿院待过的人如今都散落在各地,只有少数几个仍留在市内。   寻找他们的过程比想象中更为漫长。   解临开着车在市内绕了整整两大圈,走访了还留在市内的几人。   其中有人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公司老板,有人是小学老师,也有人已经结婚生子。   “我们很多人都没有名字,平时老师会叫我们阿力,阿华,小强,小刚……这些名字对我们来说都不算真正的名字。”   “他们对我们并不好,或者说,怎么对我们要看我们够不够听话,孤儿院的老师都没什么耐心,没空理会孩子的叛逆和小情绪。老实说,那段时间是我人生里最灰暗的时候,被人抛弃,每天睁开眼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会不会忽然有人把我带走。”   “被带走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谁都不知道新的‘家人’会不会喜欢你,会不会又把你扔回来。”   “那个时候每天就想赶快长大,长大之后就可以自己打工挣钱。”   解临听完他们的话,把从档案上复印下来的照片递过去,问他们:“还记得这个人吗?”   有人摇摇头,有人对着照片上的脸看了很久,说:“有些印象。”   十年了。   人的记忆存储的信息会更替,很多以前认为一定不会忘记的事情也变得模糊不清。   那个依稀有点印象的人如今是一名厨师,他围着白色围裙,一身油烟味,解临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后厨炒菜,男人放下手里的活、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才接过照片。   他对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才从记忆深处捕捉到一些影像。   “他……”男人张张嘴,想给照片上的孩子一个称呼,到嘴边却什么也喊不出来,“他好像没有名字,哦,对,他没有名字,不是我记不清了,是他真的没有名字。”   解临眉尾微挑,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没有名字?”   他们找到这个人已经接近傍晚,饭店里人来人往,点菜声不断。   油烟味和饭店里的那么多人都让池青感到无法呼吸,他抬手,用袖口遮着口鼻站在一旁。   池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墙上的时钟。   “滴答”。   墙上的时钟转动着。   这已经是第一轮游戏开始的第五天了。   “他是我们里面最不听话的那个,他不喜欢这种像是随便在路边给阿猫阿狗取名字的方式,因为不肯应名字还被关过惩罚室。”   “那你们平时都怎么叫他?”   “‘喂’,”男人说,“我们平时就叫他‘喂’。”   “他经常进惩罚室,所有人都怕那地方,很黑,里面什么都没有,跟小黑屋似的,只有他不怕,他最长的一次在里面关了整整七天,老师都差点忘了他还在里面,人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昏迷状态了。”   “……”   解临手里拿着本记录本,他按了按笔帽:“还能想到什么关于他的事情吗?”   “能想起来的不太多,太久了。就记得他很孤僻,不爱说话,没什么人愿意跟他玩,但是他的课堂成绩一直很好……后来他走丢了,听说老师们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也就算了,反正他向来不听话,在我们所有人的印象里他离开孤儿院是迟早的事儿。”   那人思考了一阵,倒是想到另一件陈年旧事:“您……姓解?”   解临拿着的记录本上写着他的名字。   “怎么了么?”解临问。   那人看着记录本上的名字接着说:“这个姓很特别,当年也有一个姓解的大哥哥来过我们孤儿院,还给我们带了一袋子糖,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时候太苦了,很少有糖吃。”   解临原先还在慢悠悠地按着笔帽,听到这句话,他按笔帽的指尖忽地停顿住。   池青也没想到这次走访会听见解风的名字。   两人回到车里沉默着静坐了很久,两个人状态都不好,缺乏睡眠让池青看起来整个人更“颓”,他眼下有些乌青,和遮在眼前的刘海叠在一起。   他应该去想解风当年查到了什么。   又为什么选择把写有“Z”名字的那页撕掉。   ……   他应该去思考这些才对。   但是这一刻,他并没有把全部思绪都聚焦在这些最重要的问题上。   池青眨了眨眼,然后伸出缩在衣袖里的手,想安慰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边上的人,察觉到解临似乎想点烟,他忽然按住解临刚掏出来烟盒:“别抽烟了。”   解临抬眼。   池青不太熟练地继续说:“我……让你抱一下。” 第156章 直播   很少有人问对象要不要抱抱的时候语气如此勉为其难,池青连手都还插在上衣口袋里,给人一种“我只是说说,你别真信,你敢靠过来我头都给你拧掉”的感觉。   解临忽视这种错觉,解开扣在身上的安全带,上半身微微俯身向他靠过去:“那抱一下。”   池青居高临下般地点了点下巴。   解临一只手绕到池青脑后,把他按进怀里,然后继续说:“我现在很难过,可能得多抱一会儿。”   车里屏幕上显示着时间。   他们奔波到现在,天早就黑了,屏幕上的数字一分钟一分钟往上跳,很快跳到12:00。   池青说:“感情上可以允许你多抱会儿,但是理智上还是得提醒一下你,现在已经第六天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解临也清楚,所以他只是抱了不到半分钟,然后分开之际低下头在池青嘴上碰了一下:“行,欠着。”   “先去找他,”解临划开手机,点开和武志斌的聊天框看了一眼后说,“总局那边已经在找相关人员了,根据档案里的照片也能模拟出更接近‘z’本人的犯罪画像,只要他这些年还留在华南市,就不可能做到完全没有生活痕迹。”   关于z的档案和他们查到的信息同步给了总局,总局能动用信息库做到地毯式搜索,找到‘z’成了时间问题,有照片,有了身份、哪怕只是一串编码,早晚都能找到他。   但是问题的关键恰恰是时间。   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说话间,武志斌又发过来几条消息。   -你们现在在哪儿?   -时间可能来不及了。   剩下不到24小时,所有人都万分紧张。   参与办案的每个人都对时间格外敏感。   苏晓兰更是设置了一堆闹钟,每隔一小时就响一次,每次在办公室里响起来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颤一颤。   解临动了动手指打字回复,回过去一句让人难以理解的话:现在最急的那个人或许不是我们,z应该比我们更着急。   -?   -什么意思?   武志斌果然理解不了。   抓犯人的着急,犯人急什么?   解临这回不打字了,他摁在语音键上,散漫的声音回响在车里:“因为他在期待我们找到他。他劫持那么多孩子,把事情闹那么大他就没想过自己能脱身,相反的,他希望事情闹得更大一些……如果迟迟没人找到他,他一定会觉得无聊透顶。他会想……怎么还没人来跟我玩啊?”   解临说出这句“怎么还没人来跟我玩”说得很随意,但是语调却惊人地有代入感。   “看这帮孩子玩游戏虽然也挺有意思的,但是把他们绑过来不是单纯为了看这些小孩玩游戏,这些小孩有游戏可以玩,他却没有。属于他的游戏还没有真正开始。所以他一定会开始感觉无聊,离第一轮游戏结束时间越近,这种无聊感就越强烈。”   “你知道爆炸吗,他现在的状态就很像在等一场即将降临的爆炸,并且全然不顾自己是不是站在炸弹边上。”   武志斌听得有些恍惚,某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聊天框另一端的人就是‘z’本人。   最后一段语音条播放完毕。   武志斌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如果……   如果解临踏错一步,没准真的会是‘z\'的朋友。   不,不光是解临。   武志斌又想到那双常年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以及那双遮在头发后面深如潭水般的眼睛,想到这些就顺带想起连绵的阴雨、冰凉的伞尖。   如果踏错一步,这两个人会成为比‘z’更难对付的人。   武志斌准备吩咐很可能会主动给他们发一些信息,他往办公室外一看,发现早该回来的某个人的位置依然空着:“……季鸣锐呢?”   -   “季鸣锐电话打不通,”苏晓兰也在等他,她接了一天电话,在工位上等得饥肠辘辘,“说好了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三明治和咖啡的,这都几点了。再等下去我的晚饭都要成夜宵了。”   过10点之后电话就少了很多,12点以后电话就更少了,除了一些深夜纠纷,基本上没什么事干。   苏晓兰总算能够停下来喘口气。   她正说着,电话又响了。   因为已经安静很久,加之现在的时间又是深夜,这次的电话铃声在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喂?”苏晓兰接起电话。   对面没有说话。   苏晓兰又问了一声:“您好?”   然而对面根本没有人回答,只传出一个机械音,那个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在念一串数字:“7……1……0……8……。”   “什么?”   机器般的声音念完一遍之后重复:“7……1……0……”   苏晓兰不知道这串数字的意思,也不知道对方深夜打来这通电话的意图,但是出于习惯她还是拿起笔在边上的纸上快速写下电话里播报的奇怪数字。   7108453。   就在她写完最后一笔的同时,电话里终于出现了属于人的声音,那个声音辨识度很高,男人沙哑地笑着:“警官,记好了吗?”   对面虽然这样问,却一点都不在意她的回答,在苏晓兰正要回复的时候电话就被人挂断了,顿时听筒里只留下一阵忙音:“嘟——”   -   “7108453?”   解临一边开车一边把这串苏晓兰发过来的数字重复念了一遍。   他们正在搜找华南市所有和华南孤儿院有关的地点,比如当年给华南孤儿院供应过衣服的服装厂、参与过孤儿院拆改的建筑工厂,孤儿院所在的区域这些年发展地并不好,十年过去,很多小工厂没能坚持下来,这些地方大部分也已经变成空置厂房。   解临有种直觉,‘z’藏身的地方一定和孤儿院有关。   华南孤儿院,原地址长安北路128号。   长安北路128号现在是废弃状态,当初市级下达文件说要改建,但是因为周围原住民不愿意搬走,改建难度太大,就放弃了。   网上关于孤儿院的介绍有很多,什么和某红十字会联合申办过公益项目,荣获市级奖项,旨在解决儿童问题……一堆介绍边上跟着张图片,或许是拍摄时间在秋天的原因,草木干枯,十年前的老式建筑从图片上看起来灰蒙蒙的。   三两名孤儿院老师身前站着一排孩子,这些孩子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脸上都挂着任务式的笑,眼神空洞,弧度僵硬。   氛围跟灵异老照片似的。   只要再往下翻找,就看到一则当年的虐童新闻。   ——华南孤儿院教职工随意打骂孩童,“不听话”就会被关进“惩罚室”,在“惩罚”期间不允许吃饭不允许喝水,甚至连上厕所都不被允许。   池青原先在查关于孤儿院的旧新闻,抬头看了那串数字一眼:“没有任何规律,看着不像是需要解密的密码。”   解临一边开车一边说:“如果他很着急,他迫不及待想把事情闹得再大点——他绑这么多孩子,他会觉得怎么没有多少人在关注他,没有多少人因为他而感到恐慌,基于这个前提,他打这通电话是为什么?或者说,什么能把事情闹大?”   解临说到这忽然踩下急刹车。   “搜一下现在最热门的直播平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复苏晓兰说,“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直播间。”   -   “直播?”   苏晓兰找到用户数最多的直播平台,在搜索栏里打下这串数字,打完最后一个“3”之后页面上自动跳出来一个关联直播间,直播间还没有任何名字和简介,就叫7108453的直播间。   屏幕上一片黑,显示:直播间尚未开播哦~   她顺着点进直播间主人的账户,看到一个熟悉的‘z’字,关注数为0,很显然是刚注册的新号。   苏晓兰没时间感慨总局顾问居然能在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就猜到这串数字的含义,她对着这一片黑,以及“尚未开播”四个字眼,整个人都冷了,浑身上下手脚冰凉。   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z’到底想干什么?   他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   苏晓兰捂住嘴,仿佛这个动作能够按下她剧烈的心跳。   她在心里想,他就是个疯子。   -   光线昏暗的房间内。   一只手搭在一根黑色长杆上。   黑色长杆立在地上,目测一米多高,顶端有一个用来固定的支架,那只干瘦的手正把手机往支架上固定。   “呜哇——”   正对着手机的位置有一把椅子,一个孩子坐在椅子上,双手被反绑着,头顶悬着一个吊灯。   他惊恐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两条腿胡乱在空气里乱蹬,试图挣脱束缚离开这里。   “叔、叔叔,”孩子带着哭腔说,“放、放我走吧……”   “叔叔……”   那人浑然不顾小孩如何哭闹。   “咔嗒。”   手机在支架上卡紧。   摄像头不偏不倚对准那个正在哭的孩子。   “开始了,”男人说,“安静点。”   摄像头开启。   【欢迎进入7108453直播间。】   起初观众只有个位数。   -这是要干什么?   -拍电视剧吗?   -这孩子演技不错啊……嗓子都喊哑了。   这间房间光线不好,只有几道红色和蓝色相交的奇怪光线。   由于角度和光线问题,视野范围有限,只能看到孩子的下巴、不停扭动的身体、衣服上的不明血迹,孩子面前的木桌上放了一把尖刀。   还有没有停歇过的尖叫。   这些观众看了几分钟之后隐隐觉得不对,因为这孩子一直在尖叫,浑身颤栗着,听得人头皮发麻,那种绝望感像是会传染一样、几乎溢出屏幕。   评论区风向开始变了。   -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也感觉不对劲,好像不像是演的,这小孩要是有这演技早就拿小金人了。   -这孩子不会是真的出事了吧?   -恐怖直播?   …………   总局忙得人仰马翻,所有人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画面都是一阵心惊:“联系直播平台,封禁直播间,快!”   但是‘z’好像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样,原本没有简介的直播间忽然多了一句简单介绍:你们可以封我试试。   “……”   “不能封,”有刑警无奈制止,“他什么事都做得出,先看看情况。”   但是形势不容乐观。   “观看人数一直在上涨,从1w涨到了23w。”   “还在涨,有人在其他平台讨论,把流量带过来了。”   这种猎奇向的直播很少见,点进直播间的人越来越多,人数变多之后直播间自然出现在首页热门上,人数跟滚雪球一样变多。   观众说什么的都有,有在看热闹希望直播内容更刺激一点的,也有   -这孩子还在哭啊……嗓子都快出不了声了。   -别说嗓子了,手腕都已经被绳子磨破了,好像在流血。   -不管你是不是在作秀,也别这样对孩子,把孩子放了吧。   “放了?”直播里忽然出现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站在暗处,所有观众都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模糊窥见一个高瘦的身影,他低低地笑着,“他想离开这里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变成尸体,然后被我剁碎了扔出去。”   屏幕上网友留言猛地增多。   一下子占满了整个直播间屏幕。   那孩子哭累了,变得神志不清,嘴里反反复复地说:“救、救救我……我想回家……妈妈……救救我……”   -这他妈还真是绑架?!   -警察呢,赶快报警。   -这里是哪里?有没有人能看出来?   -这光线,而且房间里基本上没什么东西,怎么看啊,这根本不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直到这时,深夜直播间人数已经突破百万!   他们眼睁睁看着屏幕里那个高瘦的黑影拿起桌上的刀,他似乎是觉得这把刀还不够锋利,拿起来之后顿了顿,又转过身想去洗手池边磨刀。   沙沙。   沙沙沙……   磨刀声清晰地收录进手机里。   数百万观众除了默默通过屏幕看直播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然而变故就出现在这一瞬间,一声剧烈的“砰”声自门口传来,上了缩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然后所有人看见一个身影飞似地冲向磨刀的那个人。   -有人来了?!   -是警察吗???   -看着不像,穿的是风衣,警察应该会穿制服吧。   -我刚才暂停了一下,看到了脸,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张脸很眼熟。   说眼熟的不止一名观众。   -我也。好眼熟啊,照理来说我的生活里应该没有出现过这种级别的帅哥……怎么会觉得眼熟呢?   满屏留言里,有人第一个想起来眼熟的原因。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在社会新闻里见过他。   -社会新闻+1   -你们说的社会新闻是不是……之前那个……通、缉、新、闻……   通缉新闻主角解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男人身后,抬手抓着那人的头发狠狠地往水池瓷砖上撞——他这一下用了十成力气,‘z’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几秒后猩红的血顺着瓷砖缝隙往水池里流淌。   解临说:“你不该开直播的。”   “这里的光线暴露了你,红色和蓝色的光是对面桥上的信号灯发出来的光,”解临说话的时候,从窗户透进来的红蓝光正好照在他那双微挑的眼睛上,“我们已经查到了你的身份,你肯定会藏身在孤儿院相关的地方,两个信息点结合在一起,不难找到这里。”   这里是一所郊外游乐园。   废弃很久,游乐园里没几个项目,门口的牌子歪着,牌子上的字经过漫长的时间颜色变得更加深了,以前用来郊游的草坪由于无人打理,草木疯涨,藤蔓缠绕在秋千上,看上去十分荒凉。   “案发时间是冬天,把案发时间往前推三个月刚好是秋天,”解临把所有信息都串了起来,他一字一句说,“十年前,孤儿院组织了一场秋游,秋游地点就是游乐园,不出意外的话,你当年是在这里走丢的。”   “也是在这里你遇到了当年的凶手,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杀了你,而是把你带在他身边。”   “十年前那场绑架案,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他对孩子下手只是因为孩子更好控制,其实不是,所以参与游戏的人都很清楚,他是想要个孩子,一个能在游戏里活下来的孩子——换个词形容也一样,继承人。他希望有个人能继承他荒唐的想法,永远留住那个属于他的充满‘恶’的世界。”   十年前的绑架案凶手,只是想找一个继承人罢了。   一个高智商的,比他更优秀的,从小就经受他洗脑和考验的——犯罪继承人。   所以他选的都是各校成绩拔尖的孩子。   所以他当年才会在法庭上说出那句:你们杀不死我。   因为他已经找到继承人了。   当年凶手在法庭上说的那句话,让他一直被周围所有人所忌惮,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经历了当年的事情还会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天才顾问”,他们都认为,他极有可能犯罪。   然而但真正的继承人并不是警方已知的幸存者,而是面前这个从头到尾没有被记录在案的,第三名幸存者。   直播间里的分布在全国各地的观众没能欣赏到后续画面。   他们很快发现进来的不止上过社会新闻的那个人,后面还跟了一个,那个男人更离谱,进门第一件事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黑色手套,一边进门一边不紧不慢地把手套往手上戴。   男人只戴了一只手套,把另一只黑色手套攥在手里,走到手机摄像头面前,弯腰凑近,顿时一对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深黑色的眼睛占满了整个画面。   下一秒,他抬起那只还没戴手套的手,切断了直播。 第157章 人质   【直播已结束。】   累计观看人次:230w人。   全黑的画面里,只剩下观众发送的实时留言。   -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真的绑架现场!!!他们最后说话的声音听不太清楚,听见没几句,但是好像在说‘你不该开直播暴露位置’什么的。   -我刚刚还说根据这个直播找到地址是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居然真的有人能找到?   -根据直播就能找到位置,这是什么人啊?   苏晓兰全程关注着直播间动态,她提到嗓子眼的心全程一直都没能落下来,看到解临和池青出现之后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心说正常人确实做不到,能做到这种事的,也只有他们总局那两位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顾问了。   同时,总局也收到信息,成功获得“z”藏匿孩子的地点:“他们根据屋子里的光线,找到了位于游乐园对面的信号灯,那里有座桥,,桥下的河早之前是一条水路,信号灯就是那会儿建的,水路停运之后信号灯作为历史遗留物,被留存了下来。”   总局出警的速度很快。   由于之前得到孤儿院这个信息之后他们也派了人在孤儿院附近搜寻,孤儿院离游乐园只有五六公里的距离,一行人坐在警车上整装待发。   行驶到靠近游乐园位置时警灯颜色和信号灯颜色混在一起,点亮了这片已经多年没有人经过的区域。   行动组组长下车之前指挥:“所有人准备!”   “我们这次行动最重要的任务是救孩子,进去之后立刻确认孩子们的位置。”   “狙击手留在外面接应,等待指令。”   “收到!”   所有人都不知道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是想到解临和池青毕竟是两个人,对付‘z’一个……应该能撑到他们过去。   然而实际情况根本不是二对一,‘z’被解临一把摁进水池之后,双手在废弃水池里摸索两下,摸到刚才落下去的刀,然后他顺着解临施加在他头上的力道,把头侧过去,增加视野范围,然后忽然奋力拿起刀往后方砍去。   解临只得松手闪避,他很快发现‘z’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在他身后给孩子解绳子的池青。   池青一边解绳子一边试图安慰面前的孩子,他想说“别哭”,说出来的却是:“你能不能安静点。”   那孩子很显然也被突如其来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   他感觉这两个人似乎是来救他的,但是面前的男人看起来似乎也不像个好人,说出来的话居然和那个绑架犯如出一辙。   “呜哇——”那孩子动地更厉害了。   池青语调更冷:“别乱动。”   “呜哇哇——”   池青:“……”   池青在小孩的噪音攻击下把绳子解开,很难注意身后,等他听见解临那句“小心”之后已经来不及了,‘z’目标性很强,他还记得池青当初坠河的那一幕,也知道池青受伤的位置在哪儿。   池青抬手格挡,刀锋刺破手套,就在下一秒,‘z’抬膝往他身上踹去——   哪怕他身上的刀伤已经结痂,不用再贴纱布敷药,但毕竟挨了刀子,池青鲜红的唇色白了一瞬,他清楚地感受到半愈合的伤口收到攻击后再度撕裂开,血缓缓渗了出来。   “躲我身后。”解临说。   解临找不到顺手的工具,他抄起刚才小孩坐的椅子,往‘z’的方向砸,拉开两人的距离,牵制对方行动,然后几乎在椅子落地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贴近‘z’,腿狠狠扫过‘z’的小腿肚。   ‘z’闷哼了一声,缠斗间‘z’头上戴着的帽子缓缓滑落,一张苍白且削瘦的脸露了出来。   男人样貌和小时候相比还是有些变化的,脸型更瘦长了,锐利的眼耷拉下来,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两个人的距离凑得很近,他直直地看着解临的眼睛,张口说了第一句话:“你猜对了,十年前我在这里走丢,我等了一整天,没有人来找我。”   十年前。   这里还不是荒草丛生的模样,作为一家新建的游乐园,到处都是人,摩天轮竖立在游乐园中央,一圈一圈不断转动着。   “喂,”解散前,园里一名教师叫住了他,他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女人指甲上涂着鲜红色的甲油,她语气很不耐烦,一个月两千多的工资不足以让她耐心地对待一名‘问题孤儿’,“四点准时在这里集合,知道了吗?”   女人可能是口误,也可能是故意的。   下午四点,等他一个人沿着道路走回这里,孤儿院那辆大巴车早已经不见了。   太阳就快下山,游乐园里的人渐渐变少了。   他走到边上游乐区域配套的滑滑梯里,整个人缩在黑黝黝的滑滑梯梯口往外看去,他想看看会不会有人来找他。   返程的时候如果发现少了一个人,如果是口误,应该会来找他吧?   他明明可以自己回去。   游乐园有专门的服务部,问路人借手机打110……   他有无数种方法回去,但他都没有。   晚上九点半,有游乐园闭园前的工作人员拿着手电筒四处巡逻,做闭园前的最后工作,手电筒划过游乐区,没人发现那里还藏着一个孩子。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他抱着膝盖,直到路边最后一盏路灯也灭了,他蜷缩在梯子里,任由那片黑暗彻底将他吞没,那个瞬间他想:原来不是口误啊。   他一直等到深夜,等得累了,正当他准备从梯子里爬出来的前一刻隐约听到一阵很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轻得像是错觉,然后一张脸忽然出现在圆形的梯口前!   那个人正咧着嘴朝他微笑!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这是他那天晚上听见的第一句话。   -   z回忆里的脚步声和现实里的脚步声渐渐重叠在一起。   “砰——!”   一间间上了锁的房间被刑警用枪强行打开,子弹打在铁链上,发出一声声巨响,紧接着是铁链断裂的声音,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发临近。   没有了门的阻挡,孩子的哭声听起来也变得愈发清晰。   “呜哇哇哇——”   隐约有人在安抚这些孩子:“别哭,没事了,你们现在安全了。”   解临深深地望进z的眼里:“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把事情闹这么大,就没想过全身而退,你不会不知道开直播带来的后果,甚至你如果再谨慎一些,你完全可以挑一间照不到信号灯灯光的房间。”解临冷静下来后,发现这场直播漏洞百出,他追问道,“你是故意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z没有回答,他反手狠力用手肘去击打对方,短暂获得活动自由之后,他又伸手去抓小孩的衣领,把原本都快冲出房间的孩子拽了回来,按在自己身前。   刀在打斗中被解临弄掉了,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孩子下手。   z沾了血的手掐在那孩子的脖子上,问道:“你可以过来杀了我,我不还手,但是他会死,你敢不敢?”   池青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疼得面色惨白。   也正因为身上的刀伤,让他他忽然间抓到一个共通点:   最开始是郭兴昌,然后是他,现在又是这个孩子。   他似乎,很希望看到解临杀人。   池青又联想到最开始警方收到的那条线索,那盘录音带是z想传递给他们的第一个消息,诡异童谣唱着: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就在门里僵持不下之际,救援队已经救出其他被囚禁着的孩子,顺着长廊和哭声摸索到解临他们的位置。   z藏匿孩子的区域是游乐园里一片租赁出去的区域,这片区域当年被一个美术培训班租下来作为美术教室使用,不大的区域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教室,教室中间隔着一条长廊。   有人在门外喊:“你们在里面吗?情况怎么样?”   “别进来,”解临说,“他手上有人质。”   “……”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   -   游乐园的情况很快传回总局,武志斌顺手转发给一直喋喋不休追问的三人小组。   苏晓兰回复:之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那么多孩子,营救难度很大,太容易继续被他抓着当人质了。   姜宇:那怎么办,能安排狙击手从外面瞄准击毙吗?   消息有一段时间的季鸣锐忽然在群聊里冒了泡。   季鸣锐:我马上赶到。   苏晓兰简直看不懂他这五个字:?   苏晓兰:你人上哪儿去了。   苏晓兰:而且咱不负责这个案子啊,你赶到什么赶到。   这个时间点,天馨小区里来来往往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季鸣锐重新上了车,他一边发动引擎一边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后座上的女人。   女人还是穿着一件明显过时的衣服,半是灰白半是黑色的头发胡乱扎在脑后,她脸上纹路很深,眼睛   季鸣锐深吸一口气,字也不打了,干脆按下录音键,难得迎来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其实内心很激动,但他强行把那份激动压了下去,尽量平静地说:“我手上也有人质,我现在就过去。”   苏晓兰又是一懵:人质?   没等苏晓兰他们反应过来,季鸣锐又说:“他妈妈在我手上。”   这话说的就更懵了。   ……妈妈?   什么妈妈?   苏晓兰:怎么回事啊?说清楚,谁是他妈妈?你在天馨小区待那么久,谁都联系不上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他妈妈你们都见过,杨燕,”季鸣锐深吸一口气说,“我今天白天在小区里撞见她,总觉得哪儿不对,送她回家之后在她家里发现了一点东西。”   时间顺着黑夜慢慢倒回到白天,倒回到季鸣锐撞上杨燕的那会儿。   他不顾杨燕拒绝,以东西太多为由一路将她送到家门口。   “杨姐,走了这么久,我有点渴了,”季鸣锐站在门口,通过门缝往她家里看去,“我能进去坐坐喝杯水吗?”   杨燕不好拒绝,想了想侧身让了条道:“……进来吧。”   季鸣锐走进去,在杨燕家里转了一圈,女人不怎么出门,所以家里收拾得格外整洁,他手里提着装有男款羊毛衫和剃须刀的袋子,随口问:“这些东西给您放哪儿?”   杨燕的精神问题和普通的精神病患者不太一样,如果忽略一些奇怪的微小细节,她几乎和常人无异:“放我儿子房间。”   “……”   你儿子去世了啊。   “您儿子房间是哪间?”   “左手边第二间。”   季鸣锐怀揣着诡异的心情推开房间门,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排衣柜,房间里东西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桌上有笔筒、日历、电脑、游戏机,最边上甚至还摆着一盘精心摆过盘的水果,只不过没有人吃,盘子里的苹果早已经氧化得不成样子。   床铺新晒过,灰色三件套,铺得整整齐齐。   一切看起来都好像是这个房间里真的住着人一样……   季鸣锐起初认为是自己想多了,杨燕应该只是这十年一直活在幻想世界里,幻想“儿子”还跟她住在一起,所以才会买这些可疑物品,羊毛衫和剃须刀都是给她那位幻想中并不存在的“儿子”买的。   直到他放下东西准备出去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书架上那些书似乎都不是新书。   新书摆在书架上的状态跟被人翻阅过的状态不同,书页和书页之间留有细微空隙——这些都是杨燕买给那位不存在的“儿子”的书,她自己大概率不会翻动才是。   季鸣锐心说跟着池青和某位拐跑他好兄弟的人呆久了,他思维能力直线上升。   他拿下一本翻动痕迹最明显的,发现是一本高中竞赛训练题,最让人背后发凉的是这里面的每道题都有被人写过的痕迹!   这是谁写的?!   “那是我儿子高中时候写的练习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诡异的回答,季鸣锐仓惶转身,之见杨燕手里端着一杯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嘴角挂着奇异的微笑对他说着,“我儿子成绩一直都很好,他很聪明的,你是在找他吗?”   杨燕身后不远处正好是玄关,玄关立着一面穿衣镜,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照到杨燕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尖刀。   那一瞬,季鸣锐感觉到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季鸣锐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他龇着牙,随手用苏晓兰上回出任务时遗留在他车里的丝巾包扎手臂上的刀伤,同时又回头看了女人一眼,确认坐在后座上的杨燕双手双脚都被他捆得紧紧的,没有挣脱的可能。   “她问我是不是在找她儿子,还拿刀砍我。我夺刀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她,她装受伤,然后把我敲晕了。我醒过来被她捆在杂物间里,天都黑了。”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时间在群聊里说太多,季鸣锐包扎完之后回复了最后一句,“但他俩好像确实有些关系,z是她儿子,至于z为什么会是她儿子……我现在也没找到答案。” 第158章 敲门声   游乐园里。   数名刑警从业多年,第一次见到这种人质对人质的场面。   “我们这边也有人质?”有刑警充满怀疑地问,“我们……人质?我没听错吧。”   无论情况有多离奇,他们还是眼睁睁看着一名派出所小警察带着一名中年妇女推开那扇谁都不敢轻易推开的门进去了。   女人看着房间里的混乱景象,显然有些无措,她看了一眼水池上的血渍,下意识想向后退一小步。   z掐在孩子脖子上的手忽然松了一些:“妈妈?”   “妈妈”这两个温暖的字从z的嘴里说出来,有种说不清的诡异。男人脸上的血液微微干涸,顺着额角划过眼睛。   女人一门心思想保护自己的儿子,她说话时仍带着不间断的咳嗽:“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不用担心我,咳、咳咳……你快逃吧,找机会逃出去。”   这其实是一场赌。   z做了那么多事,谁都猜不到这个所谓的“妈妈”对他有什么影响。   潜意识里,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   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对任何人有感情。   不可能会为了别人而松开手。   但谁也没想到z的手松了一瞬。   下一秒,他的手又收紧几分,他说:“妈妈,我逃不掉了,我也不想逃了。”   “这简直是乱来,”门外观察形势的刑警说,“而且对面是高危险份子,出了岔子谁负责?!”   有人小声回答说:“池顾问说没问题的。”   二十分钟前,池青因为受伤失血的原因,加上被解临护在身后,离门的距离很近,趁乱推开门出去了,出去之后上了季鸣锐的车。   刑警:“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他凭什么能那么笃定,出了事他负责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这番话似的,门里僵持着的局势果然因为杨燕的到来而变得更加混乱,杨燕发了疯一样推开季鸣锐就往前冲,义无反顾地向z冲去,她张开双臂挡在z面前,嘴里喊着:“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z说:“我杀了人。”   杨燕:“我知道。”   很少能从z脸上看到一些关于“人”的情绪,但是此刻z眼角泛起的红色,以及曲起手指时手腕上暴起的青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真实了一些。   z红着眼重复:“我杀了很多人。”   杨燕用哄孩子的语气说:“……我都知道。”   z:“你不会怪我吗。”   杨燕:“你是我儿子啊,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z怔愣片刻。   然而变故就在瞬息之间,杨燕嘴里轻柔地说着‘我不会怪你,妈妈永远爱你’的同时,看似冲上去保护z的杨燕却在z走神的短短几秒间扑了上去,她死死按住z的手,让z本就松开了的手离开孩子的脖子,就这样在谁都无法意料的情况下把孩子推开了!   孩子抓住机会,濒死前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即使呼吸不通畅也依旧奋力向前跑去——   他跌跌撞撞跑到解临伸手能够得到的地方,然后解临一把将孩子拉到自己身边。   边上的季鸣锐虽然早已知道他们的计划,但还是一脸意料之外:“杨燕真的对z起作用?”   比季鸣锐更震惊的是门外全副武装的救援队:“那孩子脱险了——身上有没有受伤?叫医生过来,医生——”   时间回到二十分钟前。   解临通过裸露在外的伤口,轻轻地碰了一下池青的手。   【等会儿我找机会送你出去。】   【外面声音不对,你得出去看看。】   十五分钟前。   池青捂着伤口,拒绝了警车上医生提出需要尽快包扎的建议,他上了季鸣锐的车。   上车前季鸣锐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杨燕跟他什么关系?”   池青说:“不知道,不过……我会想办法弄清楚。你在车外等着,给我五分钟时间。”   上车后,池青摘下带血的手套,问杨燕能不能帮她包扎,他想起心理医生在诊断他缺乏共情能力时对共情下的定义,又垂着眼补上一句:“小时候我受伤了都是我妈给我包扎的,但是她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   这句话让原本默不作声一直警惕地盯着他看的杨燕放下些许戒备。   池青又说:“我不是警察。”   杨燕看他的衣着打扮,身上确实没穿制服。   杨燕接过纱布,在触到池青手的瞬间,池青耳边如愿多了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   【我不能让他们伤害我儿子,我儿子好不容易才回到我身边,我儿子……】   【儿子……】   【我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池青听着这些声音,忽然说:“你知道你儿子去世了吗?”   杨燕眼神涣散片刻,又坚定起来:“你在说什么?我儿子好好的,他就在里面,你们都想抓他。”   池青:“你儿子死了。”   杨燕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我儿子好好的——”   【他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   池青不知道杨燕和z之间是怎么变成这种母子关系的,但他很清楚一个底层逻辑,那就是:现在的杨燕不正常,她把z当成儿子,想解决目前的困局,只有找回正常的杨燕。   ……可要怎么唤醒一个精神病?   久病成医,在解临出现之前,池青自身的问题无药可治,但这么多年的问诊经验导致他对“精神病”了解挺深,懂得很多理论知识。   池青猛地靠近她,将她困在狭小且逼仄的空间里,然后逼着她听自己说话:“他好不容易回到你身边?怎么回来的?你把谁当成自己的孩子了?你仔细想想他那张脸,和你儿子是同样的脸吗?”   池青边说边拿出手机,调出警局官方档案里、杨燕儿子的照片。   照片上,杨燕的儿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圆圆的脸,体重看起来并不轻,男孩子长得敦厚可爱,双眼皮,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身上穿着初中学校校服,手里拿了一张奖状,那是他获得市级比赛第一名时学校给他留的影。   “这才是你儿子,”池青说,“你看着这张脸,你忘了他吗?他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忘了他。”   杨燕对着这张照片,开始胡言乱语:“儿子,不是,我儿子……”   只要池青愿意,他完全有逼“疯”一个人的能力,因为他能读到别人心里最深的想法,当那个想法一下子被人挑破,摆到面前的时候,很容易给人带来一种精神上冲击。   池青:“所以你想说,你不记得他了吗。”   “啊——”   季鸣锐听见车里爆发出一声属于女人的尖叫,那声尖叫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女人的声音实在哑到出不了声才停歇。   等季鸣锐拉开车门,就见到杨燕似乎在哭,她眼眶发红,眼泪摇摇欲坠,不停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记得他的。”   池青看着她,用了一句陈述句:“你现在清醒了。”   与此同时,苏晓兰闲不住,和姜宇两人紧急出动。   他们去找杨燕以前的住址,半夜三更,以前住在杨燕对门的邻居睡眼朦胧地看着从门缝间塞进来的两张警察证,被问及还记不记得杨燕时,邻居还没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但仍能第一时间想起杨燕家里的事儿:   “她啊挺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出事了……她案发之后整天以泪洗面,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却跟我们说她儿子在家等她。多可怜啊,承受不了这份痛苦,生生把人给逼疯了。”   游乐园外的警车内。   清醒后的杨燕没有说话。   但是片刻后,那个失真的声音充斥在池青耳边,击退了车窗外喧闹的警队部署声和警笛声,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女人沙哑而缓慢的声音。他听见了属于她的秘密。   【那是十年前的冬天,我做了儿子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可是我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回家,我等到了警察的一通电话,警察在电话里告诉我“最近很多孩子失踪,现在警方怀疑……”再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那一瞬间我好像从整个世界抽离了出去,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出事了。】   【那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像噩梦一样。】   【我每天吃不下饭,我怕他出事,怕他回不来,桌上的排骨一直都没倒掉,那年冬天很冷,我每天都站在警察局门口,逢人就问有没有我儿子的消息。】   【后来,案子破了,凶手落网,我儿子没能回来,上天让他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冬天,留在了十几岁的年纪。】   【我承受不住这份伤痛,他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盼头。他走后,我觉得我也跟着他一点点地死去了。我经常会想,如果他还活着,他现在应该像以前一样,六点放学,收拾卫生、坐车,六点四十分左右到家,吃我做的饭,坐在饭桌上和我聊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我每天都这样想这,直到我儿子死后第十天,在晚上六点四十分,我家房门被人敲响了。】   “叩。”   “叩叩叩。”   十年前的杨燕精神恍惚,她听到敲门声第一反应是:听错了吧。   是她幻听。   是她太想儿子了。   “叩叩叩。”   隔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   杨燕迟缓地走到门边,隔着一扇门板,她不知道门外发生的情况。   但是她隐约看到最底下的门和地板相距的缝隙间有两道黑色的阴影,好像有人站立在门口似的。   杨燕抖着手,一点点拧开门把手。   缓缓推开门后,她看清了门外的人——一个孩子,一个干瘦的、头发长过眼睛的、衣服上满是污渍的孩子,也是十二三岁的年纪,那孩子听到开门声后缓缓仰起头看她,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让她看见了那孩子的眼睛。   那是一双让人看着会感觉不太舒服的眼睛。   那孩子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然后说:“妈妈,我回来了。”   她想说谁是你妈妈。   可那孩子下一句话是:“……你今天做了我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吗,妈妈。” 第159章 Z   这十年间,只有杨燕自己知道,她养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儿子”。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准时在她儿子放学时间敲响她的门的孩子。   这个孩子知道她和她儿子之间发生的很多事。   就好像是他和她一起亲身经历过似的。   “妈妈做的糖醋排骨是最好吃的。”   “妈妈,去年生日我送你的那条手链你还戴着呢。”   “妈妈,你答应过等今年冬天过去,要带我去动物园的。”   “……”   杨燕感觉自己一点点“疯”了。   她强迫自己不去深究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孩子会知道那么多细节,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她家门口,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期翼像深渊般将她淹没。   要接受儿子去世的现实对她来说过于痛苦,所以她宁愿选择接受这件常人只会觉得匪夷所思的、古怪的事——她的儿子去世之后,又回来了。   她渐渐地、丢掉了那个理智的自己。   “哎,燕姐,”儿子回来一周后,邻居推开门,在过道上碰见她,“我们家蒸了点糕点,你拿去吃些吧,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是要接着过……”   杨燕瞳孔睁得比以往更大,一眨不眨地盯着邻居看,那双眼睛看起来有些骇人:“你在胡说什么!我儿子就在家里,他分明好好的。”   邻居哑然:“你儿子不是……”   杨燕一字一句地说:“我儿子已经回来了。”   “他已经回来了,”杨燕重复说,“他就在家里。”   她偷偷地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养在家里。   晚上,这孩子躺在她铺好的床上,那双直视人时仿佛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恶意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那孩子有些发热,他哑着嗓子说:“妈妈,我以前每次发烧的时候,你都会唱歌给我听。”   “是呀,你从小发烧就不停哭闹,”杨燕眼里,孩子那张脸渐渐和回忆里的脸重叠在一起,“只有听到我唱歌才会安静下来。”   那孩子执着地强调:“我现在也发烧了。”   杨燕:“闭上眼吧,我唱歌给你听。”   那双戾锐的眼睛缓缓阖上。   杨燕轻轻哼起歌,她用熟悉的家乡话哼着:“睡吧,睡吧,我最爱的宝贝……”   【我们就这样相处了十年,这十年,他按照另一个孩子的轨迹长大,我给他买的衣服都是我儿子喜欢的颜色,我每天烧我儿子爱吃的饭菜,我儿子该上高中了,我就给他买高中的教辅材料,他每天都会‘乖乖’地做好我安排的作业。】   【但是潜意识里我还是隐隐知道,他和我的孩子不一样,我的孩子善良、积极、乐观,而他——有些时候像个恶魔。】   那天邻居家的狗丢了。   杨燕买完菜回去的时候,看到邻居着急地到处找狗:“看到多多了吗?”   杨燕摇摇头。   等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放下一篮子菜,走进厨房准备洗菜的时候,她站在厨房里闻到一阵很明显的血腥味。   可她没买肉啊。   杨燕顺着血腥味找到垃圾桶里的黑色塑料袋,她打开袋子——看到一坨沾着血的黑色毛发,这是那只叫多多的牧羊犬,门外的邻居还在找它,而它却被人剁成了一块一块、出现在她家厨房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妈妈,你回来了。”   杨燕手一抖,黑色塑料袋里的碎肉块掉落在瓷砖上。   那孩子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手里的黑色袋子:“我今天在家里做作业,它好吵啊,一直在门口叫唤。”   她不能否认这是她儿子。   她必须带着她儿子还生活在她身边的幻觉才能活下去。   哪怕回来的是个恶魔,她也接受。   “是它太吵,影响你写作业了,”杨燕苍白的手抓起那块碎肉塞回黑色塑料袋里,“没事,妈妈会处理好的,你快去写作业吧。”   池青轻轻触碰在杨燕手上的手指很凉,杨燕很少有思绪清醒的时候,她留意到面前的男人有一双和那孩子同样漆黑的眼睛,只不过面前男人眼底的颓气更重些,他像是很长时间没睡好一样,恹恹的样子。   正常人要是听到这样一个秘密,多少会感觉后背发凉,很难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面对杨燕。但是池青像是没听见一样,倒不是他演技好,他是真的没什么感觉。   唯一的感受就是这两个人都挺不正常的。   “你和你儿子之间的事情我无权评论,但是现在这个游乐园里面正发生着和十年前一样的事情,”池青最后说,“会有很多家庭和你一样失去孩子,有很多个和你儿子一样的孩子……会被留在这个冬天。”   -   “呜哇——”   孩子从Z手上被推开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哭,所有害怕和恐慌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呜哇哇——”   孩子脱离危险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的局势丝毫没有减缓,因为两方人质进行了交换,现在杨燕还在Z手上。   池青和杨燕说好要注意安全,但杨燕偏偏选择了以身犯险。   谁也没想到她真的击中了Z的软肋。   “杨燕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解临说。   就在解临话音刚落的后一秒,Z用双手狠狠地掐着杨燕的脖子,仿佛要发泄出自己刚才被戏弄的懊恼:“你在骗我——”   杨燕起初还能勉强咳嗽几声,几秒钟之后连咳嗽声都发不出了,脸一点点变成青紫色:“……我……”   Z咬牙切齿:“你一直、一直都在骗我——”   “她本来就不是你妈妈,”之前跟在季鸣锐身后一起进来的池青说,“没人骗你,是你一直在骗自己。”   Z忽然抬眼看向池青:“你说什么?”   池青:“她本来就不是你妈妈。”   说话间,解临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支撑房顶的横梁,池青留意到他的动作,悄无声息地伸手碰了碰解临的手背。   【游乐园建立时间很长了,这些年这里荒废着肯定没人打理,灯泡一直在晃,所以悬着灯泡的横梁一定不太稳固……他现在有情绪波动对我们来说是好事,现在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有情绪波动就说明他还会因为杨燕而受影响,人一旦被影响,注意力就很容易被分散。】   “轰——”   下一秒,横梁断裂,变故发生在瞬息间,始作俑者解临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同时Z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坠下的半截木条,刚避开,后一秒就被解临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池青和季鸣锐两人护着杨燕,女人已经接近昏迷状态,呼吸频率微弱。   “嘎吱——”   另外半截横梁由于钉子钉得比较紧的缘故,只落下来一半,另一端仍挂在房顶上,摇摇欲坠。   那半截横梁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Z和解临互相牵制彼此,横梁一旦掉下来必然会砸到其中一个人身上,横梁上扎着几个细长尖锐的钉子,钉子最尖锐的部分正朝下对着他们,两个人轮番发力,都想避开最危险的位置。   短短十几秒钟时间,横梁又落下大半,只剩下一点接触面。   解临手腕撑在地面上翻过身,Z的后背就对上了横梁。   横梁落下来的时候掀起一阵灰尘,所有人眼前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等视野恢复之后看见两个人分别倒在横梁两侧,除了解临手腕上有一道划横以外,没有人受伤。   照理说刚才解临的位置占优势,就算要受伤也该是Z受伤才对。   Z知道自己手上已经没有可以威胁他们的筹码了,他躺在地上,直直地看着残破不堪的穹顶,和其他人一样不解,他从嗓子里咳出几口血水:“……你为什么要救我?”   解临单膝跪地,撑着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得到准确指令的刑警瞬间破门而入,一行人在数秒间排成一圈,紧紧将Z围住,无数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他。   几秒钟前。   Z本来没有时间避开,他背对着房顶,看不见横梁下坠的速度,只剩下敏锐的第六感感受到一阵似乎呼啸着向下的风正要砸向他,他是被解临推开的。   解临缩回手的时候,横梁边缘从他手臂上一路擦了过去。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我没有私自处置任何人生命的权利,”解临说,“该怎么处置你,法律会做出公平公正的决定。”   Z忽然笑了:“为什么只有我变成了这样?”   “十年前,大家都参与过那场游戏,为什么只有我变成了这样?”   “凭什么只有我被拉进了黑暗里?”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Z躺在地上眨了眨眼,缓缓说出了自己十年前经历的事情。   十年前,滑滑梯梯口出现了那张诡异男人的笑脸之后,他的人生开始转变。   男人本来想杀了他拿他练手,但他没想到这个孩子会有勇气去抢他手里的刀。   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像野草一样。   那个人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哭着求他放过,哆嗦着身体,像流落在街上的无助的小动物一样——但是想活下去的念头让他一瞬间战胜了所有恐惧,他忽然直接扑了上去,用牙齿死死地咬那人的手,像是要把那块肉咬下来似的。   那个人明显没有聊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一吃痛,刀落在了地上,Z急忙捡起刀,刀尖对向男人,整个人还是缩在滑梯口,像洞穴里的兽:“你不要过来。”   “我过来你能怎样?你敢动刀吗?”   “……”   面对越逼越近的陌生男人,Z把刀尖伸了出去,结结实实捅进男人胸膛里。   他敢。   那个人改了念头。   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孩子有点意思。   孩子的力气再怎样也不敌大人,Z还是被男人从滑梯里拽了出来。   “想杀人的话,”男人凑近到Z耳边,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说,“你应该再往这偏一点。”   “……”   “我不杀你了。”   男人最后说:“但是你得跟我回去。”   那时候的Z还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在三个月后成为轰动全城的罪犯,他当时没有别的选择,被男人强行带回家锁在房间里,像条宠物一样养着。   他每天缩在角落里看着男人在白墙上涂涂写写,白墙上贴满了很多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资料,他看到很多不同的名字,以及一些中学比赛奖项的名字。   男人经常会和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偶尔心情好了会给他带点吃的。   “儿童套餐,这是送玩具,拿去玩吧。”男人把一袋子东西扔给他。   套餐里送的玩具是一辆红色的玩具车,Z愣愣地抓在手里,心底忽然涌上一种异样的情绪。   他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囚禁他的变态送给他的。   渐渐地,Z开始和男人说话。   或许是因为那辆玩具车,或许是因为几个月被关在密闭空间里只能对着这个男人。   男人又挑了一个新的孩子练手,这个孩子他见过,住同一栋楼,之前敲过门借皮尺。杀掉这个孩子很不安全,但是没有办法,这个孩子倒霉,这孩子来借皮尺的时候看到了被囚禁在这里的他。   第二天晚上,Z所栖息的小房间里多了一具男童尸体。   男孩死状很惨,从喉咙到胸膛被划开一道很长很长的口子,隐约可以看见内脏。   男人把男孩装进一个黑色行李箱里,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你今晚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要把尸体处理掉。”   “……”   “吃的放门口了。”   “……”   “看我干什么,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儿……”最后,Z艰难而又小声地说,“儿童套餐,上次那个。”   他的人生彻底转变了。   三个月后,游戏开始。   他和所有被迫参与游戏的孩子都不一样,这些孩子或被打晕、或被蒙着眼关进不同的房间哭喊着想回家的时候,他就站在长廊尽头,站在那个人边上。   漆黑一片的长廊上,他和那个人,一高一矮地站在一起,长廊两边是不停歇的哭声。   除了那个男人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   孩子抓的差不多了之后,男人拉开其中一扇门,门里已经有一个孩子了,那个孩子被打晕扔在地上,那个时候的Z个子不高,又矮又瘦,他穿过长廊,一步一步地、自己走进了那间房间里。   男人关上门之前对他说:“我只需要一个孩子,你会活到最后吗?”   像三个月前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Z环膝抱着自己,伪装成一个蜷缩害怕的姿势,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仰头去看门外的男人。   “砰”。   直到门被关上,整个房间被丝毫窥不见半点光的黑暗吞没。   ——“我只需要一个孩子,你会活到最后吗?”   Z在这片黑暗里蜷缩了很久,在这期间他一直盯着同屋的孩子看。直到边上那个被打晕的孩子醒来,那个孩子和他差不多年纪,但是体型和他有很大差异,两个人从任何方面都找不到任何相似点。   那个男孩子脸圆圆的,是个小胖墩,双眼皮。   男孩子醒来之后十分惊恐:“这里是哪里……”   Z看着他,黑暗是一层很好的保护色,让人无法看清他那像蛇一样的眼神,Z说:“不知道。”   那男孩:“你也是被抓过来的吗?”   Z:“嗯。”   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大,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没那么深,得知有同伴后男孩明显放松了一些。   “你是哪个学校的?”   Z随口编了一个:“实验中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很快话题聊尽。   男孩陷入沉默,又感觉到害怕:“会有人来救我们吗?我们会回家的吧。”   Z没有说话。   “回家”无非是最让人有安全感的两个字了。   这里的所有人都想回家,但是Z知道,他根本没有家。   他长到这么大,和“家”这个词最接近的,居然是那间带锁链的、囚禁了他三个月的房间,居然是那辆套餐里赠送的红色玩具车。   提到“家”之后,男孩仿佛打开了话匣子。   为了压住自己心底那份令人越来越喘不过气的恐惧,那男孩开始频繁提自己的“家”。   “我妈妈在等我回去呢,”男孩说,“今天发成绩单了,我考了全校第二名,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你知道吗,我妈妈做的糖醋排骨特别好吃。”   “我最喜欢我妈妈做的糖醋排骨了。”   “……”   烦死了。Z想。   他一点都不想听。   Z不想承认这种感觉类似于你从来都没有吃过糖,边上却有个人不断在告诉你他有很多糖,他的糖很甜。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是这样的感受,他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他话太多了。   在某个瞬间,他有种想现在就杀掉这个人的念头。   要是能让他闭嘴就好了。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Z又在某些时候希望他能多说一些和妈妈之间的故事。   因为这些故事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过。   男孩偶尔察觉到这个同屋的人脾气有点奇怪,他有时候看起来一副不想听的样子,但当他真的闭上嘴少说话之后,冷不防地,那人又会突然说一两句话,重新开启话题。   “你上次说你攒零花钱,”Z抿着嘴,低声说,“最后买了什么?”   那是昨天的话题了,昨天男孩絮絮叨叨地说“我攒了一年的零花钱,给我妈妈买了一份生日礼物——”   男孩性格很好,没有计较昨天Z忽然对他冷脸的事,他想起妈妈,微微笑了一下,他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买了一条银色的手链,她很喜欢……等我以后赚钱了,就给她买条更好看的!”   隔了一会儿,男孩又说:   “你喜不喜欢动物园?我很想去动物园,等冬天过去,我妈妈要带我去动物园……今年冬天真的好冷,什么时候能过去啊。”   Z就这样知道了他和他妈妈之间的很多事情。   因为缺一个孩子,所以游戏开始的时间并不按照他们被关进来的时间算起。   等到游戏开始,在游戏开始的第一天,所有人都还在消化“那个人”说的话、没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Z的手就掐上了那男孩的脖子,他的手不断收紧,两个人第一次靠的那么近,男孩才看清这个同屋的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和常人不同的眼睛,那双眼睛冷冰冰的蛇似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很快男孩那双圆眼不再可爱,整个眼球突了出来,面目逐渐狰狞,他的双腿在地上胡乱蹬着。   死前,男孩最后听见一句:“我想活下去,所以你去死吧。”   Z看向杨燕,女人仍在昏迷中,他的视线一寸一寸在那女人的脸上描绘着:“所以她一直都不知道,我会那么清楚她和她儿子之间的事情……是因为当年我和她儿子被关在同一间房,是我杀了她儿子。”   所有人都没想到Z和这个“妈妈”的故事会是这样。   Z收回目光,又看向解临:“你哥哥很聪明,游戏进行到一半,他就查到了我,他怀疑失踪名单并不完整,所以找到了孤儿院。我和那个人的关系太紧密了,一开始我们想除掉他是因为找到我就很容易找到他,后来‘那个人’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但是他想保住我,只要我活着他就活着……你哥哥只能死。”   那个时候他们只知道解风去了孤儿院,但是他们不知道“三个月”这个时间点迷惑了解风,解风认为就算还有其他受害者、   三个月这个时间没办法解释,两者关联性并不太高。   而且通过之后的走访,解风又了解到这名走失的孤儿平时性格特别孤僻、不讨人喜欢,从老师和其他孩子身上看不出半点难过,他们都认为那孩子是自己主动想走的,他本来就不想在孤儿院待着,所以解风最后把那页写着孤儿院的草稿纸给撕了。   因为那场爆炸,解决了解风,也给了Z逃亡的时间。   他不是真的被绑来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很熟悉那里的地形,知道几个隐蔽的出入口,他在一片混乱中逃了出去,身后救护车声、警车声、人群交头接耳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但是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他莫名走回到当初的那个游乐园,他知道‘那个人’被抓了,他蜷缩在滑梯口待了很久,身上全是干涸的泥印和血迹。   他该去哪儿呢?   他在游乐园里待了好几天。   白天捡垃圾桶里游客扔的东西吃,晚上睡在滑梯里。   直到第十天傍晚,有几个孩子放了学,他们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从校门口小摊上买的炸串,一路有说有笑地经过游乐园。   Z莫名想到那张圆圆的脸。   以及那个圆脸男孩说过的那句:“我妈妈在等我回去呢……”   于是在第十天,晚上六点四十分。   他像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幽魂一样,站立在那扇门门口。   “叩叩。”   “……”   “妈妈,我回来了。” 第160章 春   所有枪口都对准了Z,这桩案子几乎已成定局。   季鸣锐松了一口气,向外面的人员通报:“人已经控制住了——”   然而就在这一刻,解临看着Z,忽然说:“不,暂时还没有。”   池青:“他手上已经没有人质了,面对那么多刑警,他还能做什么?”   池青又问:“难道这里有其他陷阱?”   他问完之后又自己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不可能,这里早已经断了电,什么都没有,而且他现在行动受限,以他的行动范围,就算有陷阱也没有办法触发。如果是自带计时器的炸弹,他会很在意时间,但他显然没有。”   “不是,”解临说,“尽快按住他,他很可能……”   几乎就在解临说话的同时,Z动了。   他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扑向距离他最近的一名刑警,然后下一刻,就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短短几秒钟里,连“不许动”这三个威慑性的字眼都来不及说出口,Z的手已经死死地按在那名刑警手里持着的枪上了。   他想夺枪!   敌人忽然逼近,想要控制住他没有其他选择,几乎所有刑警的第一反应都是:开枪。   有行事果断的刑警立刻把枪口瞄向Z的腿,就在他要扣下扳机的前一秒,他留意到Z的行动轨迹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因为他的动作并不是想把面前的枪抢过来的动作,相反的,他死死地固定住枪口,让枪口继续对准自己。   然后他的手搭在刑警扣着扳机的手上——   毫不犹豫地、用力按了下去。   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枪口几乎紧贴在他心脏处,某一瞬间,那名拿着枪的刑警几乎都能通过黝黑的枪口听到从枪口处传来的心跳声,但是下一秒子弹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从这个位置穿过了。   “砰——”   这声是从他手里传出来的声音。   “砰砰——”   这声是其他刑警慌乱之中开的枪。   Z的瞳孔在瞬间放大,然后又缩小,紧接着,从枪口处传来的心跳声停了。   Z在将心脏贴上枪口的那几秒里,想到了十年前的一些琐碎细节。   十年前,他成为了杨燕的“儿子”。   一个见不得人的儿子。   他只能喜欢那个圆脸男孩喜欢的东西,包括颜色、口味以及爱好。   他有天晚上睡前想到圆脸男孩和他同间房的时候说过:“我好冷啊,你冷吗?我可能要感冒了,我以前发烧的时候,我妈妈都会唱歌给我听。”   那会儿冬天还没过去,他关掉了房间里的空调,开了窗。   他按照那个男孩的人生轨迹长大,在那个男孩该上高中的时候,每天翻看女人买回来的高中教材。   圆脸的化学成绩不太好,所以他写化学作业的时候不能拿太高的分数,故意错两题,女人就会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向他:“你怎么还是这样,哪门成绩都挺好,就是化学……老是出错。”   但随着时间推移,十年前那点回忆慢慢被不断前行着的、拉长开的时间稀释了。   他和女人开始有一些只属于他们的回忆。   “今年过年,我们一起去置办一些年货吧?”   “路边这只兔子挺可爱的,你想养吗?”   “作业做得不错,想要什么奖励?明天我们去新开的博物馆看看怎么样。”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片段在不断增多,某张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脸离她越来越远,杨燕时常会头疼,经常头疼到难以忍受,后来她包里总会备上几片止疼药。   他永远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那年他刚满18岁,和其他这个年纪的人一样,个子抽条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小矮子模样,他穿着简单的卫衣、身材削瘦,戴着帽子和口罩出门给杨燕送伞。   杨燕搬过一次家,离开了那群都知道她儿子死了的邻居以后,他的行动不再受限。   “下雨了,妈妈,”他站在便利店门口,把手机贴在耳边给杨燕打电话说,“你没带伞,我来接你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便利店门口有只野猫,他心情好,伞柄往野猫那儿偏了一些,刚好挡住从上方屋檐上落下来的雨滴。   杨燕彼时正头疼,她随口“嗯”了一声,然后挂断电话找止疼药。   翻遍包都没找到。   于是她只能一边忍受头疼,一边站在商场门口等“儿子”。   头越来越疼……越来越疼……   好疼啊……   她隐约听到一声稚嫩且遥远的声音:   “妈妈——”   是谁在叫她?   “妈妈——”   杨燕被这两声妈妈弄得精神恍惚,头疼得几乎快要在公共场合失态,都没注意到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少年已经撑着伞、沿着被淋湿的长街走到了她面前。   于是她听见了一声来自真实世界的“妈妈”。   “走吧,”他撑着伞,站在她面前说,“我们回家。”   但是等到两人走出去一段路,杨燕却变得有些不对劲。   她步子变得越来越慢。   忽然,在刚好亮起红灯的十字路口,她忽然问:“你是谁?”   路上车鸣声繁杂,他没听清:“什么?”   杨燕停下脚步,哪怕这一停,伞遮不到她了。   她全然不顾打在自己身上的雨,问:“你不是我儿子……你到底是谁。”   “妈,你在说什么,我是你儿子啊。”   “你不是,”清醒状态的杨燕眼神忽然变得尖锐起来,她看向少年的眼睛里再没有了那份‘爱’,“我儿子怎么会是你这种人?你和他一点也不一样,我儿子善良、乐观,他绝不是像你这样的人。”   他站在路口,红色的信号灯在他身后闪烁,他走上前一步,很慢很慢地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像我这样的人?”   杨燕神情变得激动起来,她以为少年靠近她是想对她动手,她猛地抬起手、这一抬刚好打在伞柄上,那把伞被她打翻在地。   “轰隆——”   雷声从远处传来。   “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不会是一个像你这样的——你这样的——恶魔。”   雨势变大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看了杨燕很久,然后他抿着唇,说了一个字:“我……”后面就没了。   之后的话杨燕没听见,也或许他压根就没有说出口,也没有被人在意。   为什么会想起那天呢?   在那属于他的最后的几秒里,Z想着。   为什么不是想起杀人时候的快感,想起刀扎进皮肉里的那个瞬间,想起他在那些人耳边呢喃然后看着他们跟自己一样沉沦时候的感受,而是那个雨天,他想起了那天他原本想说的话。   那天他站在雨里,想说的那句话是:“我本来觉得……像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   他居然觉得,他可以像这样生活下去。   雨下的很大。   他浑身都湿透了。   就在那一天,他终于发现,地狱里是没有路的。   “谁开的枪?!——你开枪了?!”   “不是我开的,他……他自己开的。”   一时间,所有医务人员紧急出动,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提着药箱的助理,以及在门外待命的其他组组员都冲了进来,狭小的空间变得异常拥挤。   尽管所有人都清楚:“……被枪射中那个位置,没有生还的可能。”   “……”   Z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确认死亡后,他的身上多了一块白布,白布遮不住胸口的血窟窿,鲜血染红了白布。   池青站在边上,在Z忽然扑上去的时候心也是猛地一跳,他眼睁睁看着殷红随着不断出血一圈一圈在白布上蔓延绽开:“他……自杀了?”   “为什么?”池青不能理解,“你刚才猜到了?”   池青本来就很难理解一些复杂的情绪,这段时间进步许多,能差不多分辨别人是真开心还是假高兴,以及为什么伤心之类的基础情绪,但是“自杀”显然超越了其他任何情绪。   解临也看着那块白布,耳边是人来人往的喧嚣声,这些声音显得此刻的Z更加安静,他说:“因为他很早就不想玩了,是存活还是消亡,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他一直不怕我们找到他,相反的、他应该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也只有死亡能让他解脱。”   “他是一个极度悲观且自傲的人,他有他的骄傲,他可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不愿意被除他以外的其他人‘制裁’,毕竟在他的世界里,”解临眼前浮现出那所教堂的模样,“……他可是‘神’。”   -   “妈妈——”   “爸爸——呜哇——”   游乐园外,被解救的孩子纷纷跑向自己的家人。   “我好害怕,”有孩子抱着妈妈说,“我真的好害怕。”   女人眼睛很红,这七天在家里没少哭,但她没有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来,只摸着孩子的头说:“你很棒,很勇敢……我们回家。”   也有一些家长,收到消息之后在这里等着,但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自己的孩子出来。   解临和池青也上了车,池青在车里透过车窗,看到医护人员抬着担架把尸体运上救护车,高度紧张的神经在这一刻忽然懈下来,一阵疲倦席卷而来,后知后觉地、他这才发现手上的伤口根本没包扎好。当时杨燕太激动了,没心思给他包扎。   解临胳膊上的伤刚才已经有医生帮忙处理过,他准备开车前瞥见池青皱起的眉:“怎么了?”   男人说着,目光往下移,看到了他手上的伤口。   “手给我,”解临从车里翻出一个很小的应急医药箱,一点点扯开走势乱七八糟的白色绷带,果然看到里面根本没被处理的伤口,他又说,“这包的是什么啊,疼不疼?”   池青实话实说:“还行,能忍。”   案子已经结束,解临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一些,他随口说:“这种时候你就不能对我撒个娇么。”   池青眉头皱得更深了。   解临一边拆消毒棉签一边开始现场教学:“解临哥哥,我好疼啊。”   池青:“……”   解临面不改色:“要哥哥亲亲,要哥哥抱抱。”   “…………滚下车。”   “不撒娇算了,”解临不肯放弃,“甜言蜜语可以藏在心里,行动得有。”   池青面无表情:“我不想说第二遍。”   解临嘴里说着“没良心”,给池青消完毒,又拆了一袋便携纱布,仔仔细细一圈一圈绕在池青手上,然后他忽然提到了“解风”:“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感觉今天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   解风当年和真相擦肩而过,他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放弃过,十年前的那个最年轻的刑警队队长,在那个时候就想到过这种隐秘的可能性,他来过这片区域,或许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温柔男人也曾经在这家游乐园里走动过。   他们正走过当年解风走过的路。   也做完了解风当年没做完的事。   解临最后看了眼窗外即将亮起的天际,说:“Z提起他的时候,我没有感到遗憾,也没有太多悲伤,我为他感到骄傲。”   包扎完毕。   解临低下头在池青手指指尖亲了一下:“特效药,专属的。”   池青微微动了动手指。   此时车窗外有了新动静,杨燕在其他刑警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   女人面色憔悴,似乎依然惊魂未定。   解临看着女人虚弱的步伐,莫名提起一个细节:“对了,还有件事,你有没有注意到……”   解临话还没说完,池青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是说那一步?”   解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池青也看到了。   以这人的观察能力,不可能没有留意到杨燕刚进来时不由自主退后的那个微小的动作——当时女人看着房间里的混乱景象,她进房间后先是无措地看了一眼水池上的血渍,然后下意识想向后退一小步。   这个细节实在太过于微小。   刑警没有注意,季鸣锐没有注意,可能只有三个人留意到这个细节。   他,池青,还有Z。   Z或许从女人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一秒就发现了。   他从杨燕出现在他面前的第一秒,就知道这个“妈妈”不是他的。   一个深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怎么会下意识后退?   但或许在那一秒,Z心里想就算是假的也没关系。   他早已经不介意,也无法去执着真假了。   -   车外。   负责照看杨燕的刑警担心她的精神状态,一路都在和她说话,此刻他正安慰她说:“都结束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杨燕一言不发。   她似乎是累极了,脚下每走的一步都仿佛没有踩在地面上。   刑警带着杨燕上车准备送她回家,女人坐在警车后座,车顶的蓝红色车灯不断闪烁着,因为还要对现场进行取证和后续搜查,所以周遭警鸣声依旧不断。   车缓缓启动。   刑警心思缜密,想问她是直接回家还是先送她去别的地方,毕竟她的那个“家”里,还有太多Z的痕迹。   可刑警的话才刚到嘴边,他透过后视镜发现杨燕眼神呆滞涣散,但是毫无预兆地、忽然有泪水从她眼眶里滑落。   这滴泪落得仓促。   杨燕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哭了,她隔了很久很久,久到车已经驶离游乐园,这才抬起手,用指腹擦拭了一下。   然后她目光偏移几寸,似乎想透过后视镜看什么。   后视镜里,游乐园已经变成了一个再怎么看也看不清的黑色斑点。   -   “天亮了。”   池青看着天际一点点泛起的鱼肚白说。   解临也看了一眼,他看到朝晖一点点从地平线升起,这片光穿透墨蓝色的云层染红了半边天,天空逐渐从浓墨一样的蓝色变成了浅蓝。   看起来就像是黑夜被击退了一样。   今年冬天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冥冥之中关联在了一起,同样都是冬天,绑架案轮番发生,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一切已经结束——那场旧案直到今天,总算彻底终结。   事实证明‘那个人’是杀得死的。   从今以后不会再有那种荒谬的游戏,不会再有这样冷的寒冬,也不会再有‘恶’以这种方式传承下去。   池青感觉到一丝暖意,天气一天天转暖,这几天转暖的速度尤其快,身上穿的衣服在此刻竟觉得有些热。   车窗外原本干枯的树梢上,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冒出了新的嫩绿的枝芽。   今年这个冬天,也即将过去了。 第161章 终章   “轰动全市的校车绑架案已经告破,历时七天,感谢广大市民在此期间提供的信息和帮助……”   次日一早,各大新闻台争先播报案件告破的新闻。   大部分新闻的焦点都在案件本身,但是网络上的风向却往另一边倒。   这些人都还记得那场直播。   网友1:所以那天直播里的那两个人是来救人的?   网友2:他们是警察?   网友3:不该吧,其中一个不是还是“嫌犯”吗?另一个网民也扒出来了,之前还是“演员”。   网友4:最新新闻报了,两个人都是特聘的犯罪顾问,“嫌犯”是当时铤而走险用的特殊手段,人没犯罪。   ……   全网都被这个新闻震惊了。   ……这他妈是怎样一段传奇的经历?   营销号和各路媒体迅速捕捉热点,池青和解临被写成了传奇人物,尤其是池青,一个曾经在娱乐圈混迹过的无名之辈,有许多留存的作品及出场片段,网上忽然出现了很多关于他的物料。   他在圈子里常年半死不活,这次却意外地“红”了。   池青本人不怎么上网,“红”了这件事还是解临告诉他的。   当时两人正准备睡觉,池青余光瞥见解临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照片有些眼熟。于是他偏过头去看,看到了自己的脸……准确的说是几年前的他。   刚出道那会儿公司对他那张脸寄予了厚望,会让他参加一些活动,蹭蹭同门师兄师姐的热度。大多都是时尚庆典活动,解临手机上的照片就是他当时边从保姆车里走下来边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黑色手套,慢条斯理戴手套的动图。   这种活动穿的都是礼服,动图里的池青一身黑色燕尾服、深色的中长发让他看起来冷漠又高雅,像从古堡里走出来的鬼怪,手指细长,戴上手套后更添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质。   池青:“哪来的?”   解临:“网上,你现在很红,池先生。”   “……”池青皱眉。   解临又问:“有什么感想么?”   池青:“有点烦。”   “是挺烦的,”难得的,解临居然表示赞同,他一边把动图保存下来,一边扫过评论区里那些嗷嗷叫喊‘老婆’的,“这些照片给我一个人看就行了,还有这些人,懂礼貌吗,谁是他们老婆。”   解临说这话时还是面带微笑,但是不难听出他此刻已经在尽力克制住话里的杀意。   池青正缩在沙发上玩一个过时很久的手机游戏,随口敷衍了一句,玩着玩着感觉肩颈处忽然贴上一丝温热:“……?”   “……”解临头埋进池青肩膀里,难得幼稚地强调:“你是我老婆。”   “所以你该叫我什么?”解临抬起头问。   “……”   那两个字叫不出口。   “下了床就不肯喊老公,好歹回个‘嗯’吧。”   池青继续敷衍:“……嗯。”   两人刷完新闻后都不怎么出门,一方面是想避避风头,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前段时间太忙碌,两个人想在家多待会儿,而且……在家里也是可以“运动”的。   所以池青和解临两人对于走红这件事感触不是很深,除了季鸣锐来问他俩要过签名以外,偶尔会收到住在同一栋楼里的邻居的慰问。   其中有一位比较特别的邻居。   “叮铃铃。”   门铃声响。   任琴抱着小星星站在门口,门开了之后,她表示:“我看了新闻,那什么,我是来送猫的。”   小星星还认得自己的主人,见到从开门后见到它的第二秒就后退好几步以免沾到空气中飘浮的猫毛的无情主人,“喵呜”了一声以示撒娇。   后腿好几步的无情主人池青:“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它。”   任琴尴尬地笑笑。   一个原本已故的邻居突然出现在新闻热搜上,她直到现在都没办法平复好心情。   她尬笑着打招呼:“池先生,原来你没死啊。”   这时,她看见另一位邻居从池青房里走了出来。   解先生穿了件很单薄衬衫,衬衫衣领松垮,看起来衣冠不整的样子,男人见到来人是她丝毫不觉惊讶,似乎早料到她会上门似的:“要不要进来喝杯水?”   这个打过招呼了,另一个也不能不打。   于是任琴对另一个打招呼说:“解先生,原来你没杀人啊。”   解临:“……”   池青:“……”   她打完招呼自己也觉得这段对话很离谱。   还有一位深感离谱的人就是吴医生。   由于解临这位长期钉子户和新来的整天戴手套的池青在心理诊所知名度很高,两个人从登上新闻的那天,吴医生就睡不着觉。   起初解临被通缉那会儿,他还有些负罪感:“怪不得,怪不得这个解临治了那么多年也没治好,果然有问题……我应该更努力一些的,我怎么没有早发现呢。”   他甚至还给解临发消息:我相信你内心还是向善的,不然你也不会坚持做那么多年的心理咨询。回头是岸,回头吧。   结果这两天给解临发过消息的吴医生蒙圈了。   减少出门频率这一招见效很快,不出一周风头便过去了,毕竟他俩也不是真的公众人物,在没有后续曝光的情况下,很快随着案件平息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案件平息后原本慌乱失序的城市,再度安静下来,行人走在路上,道路两边有迎春花悄无声息盛开。   电视里,气象员说着:“即将入春,今天天气预计多云转小雨,本周春雨连绵不绝,市民出行记得备伞……”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池青难得想出门走走,解临反倒成了那个不想出门的人:“是家里的运动量不够么?”   池青勉强找了件能遮吻痕的衣服,瞥了解临一眼:“把衣服穿好,正常点,出门。”   就在两人拎着伞准备出门的时候,外边果然变了天,细密的春雨撒落下来。虽然下着雨,却一点也不觉得阴冷。   两个人出门,也没什么太多的地方可以去。   下车后打着伞走了段路,倒是经过一个熟悉的地方。   小区附近,工厂。   这里曾经堆放过猫尸体。   这是两人初次交手的地方。   再次打着伞经过这里,难免心生感慨。   时至今日,解临还是忍不住说:“那会儿你是真的挺可疑的。”   池青手搭在伞柄上,他微微侧了侧脸,回敬道:“你以为你好得到哪儿去?”   “……”   冬日荒芜的草坪冒出了成片绿色的嫩芽,曾经沾染过血迹的地方早已经冲刷干净,有工人围着这块小地方转悠,似乎是转给了其他公司作为储备仓库再度投入使用。   这几名工人扛着崭新的建筑钢材,在对这里进行扩建改造。   池青站着看了会儿,解临正要问他“接下来去哪儿”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   是总局来的电话。   “让我去总局给新来的刑警做做培训,”解临接完电话后说,“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池青记得刚才这通电话里,说话人的声音是当初他在走廊里意外听见过的声音,当时那名刑警坚决不同意恢复解临的顾问身份,不赞成让他参与办案。   总局里。   两名老刑警闲聊道:“解临答应来了?”   “嗯。”   “这可稀奇了啊,你不是一直都对解临这个人持反对票的么。”   “是我错了,”那名从不低头的老刑警头一次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俩和Z不一样。”   解临和池青这两人,都见过极致的恶,行经过深渊,犯罪很吸引人,甚至对他们来说、犯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他们从来就没想过要变成Z那样的人。   解临在去的路上随手复制了点东西当课件。   池青看着他搜索复制黏贴一条龙,总共用时不到两分钟:“你等会儿就这样讲?”   解临说:“犯罪案例这东西我太熟了,随随便便就能拎出一个课题来,这也就是我那会儿没读相关专业,不然我可能已经是学术界鼎鼎有名的人物了。”   这话池青是信的。   总局给这次培训拨了一个最大的多媒体室,能同时容纳数百人,解临上台的时候台下小小地“喧哗”了一下。因为他曾经被全城通缉,并且找到了罪犯所在的位置。   “我知道我长得帅,”解临单手撑在讲台上,另一只手搭在麦架上调整麦克风角度,以戏谑的口吻跟大家打招呼说,“不过很可惜,我已经有对象了。”   台下喧哗瞬间安静下来。   这是一群新入职的新人,眼里闪着光,还不知道自己将面对怎样黑暗的罪行和困难、甚至是死别。   解临的目光扫过他们,停在后排角落里的“对象”身上。   池青找了一个离他们有些距离的位置,伞收起来立在旁边,男人挑的是最不显眼的位置,偏偏浑身上下散发着显眼的气质,哪怕隔了好几个位置,也依旧有人忍不住回过头打量他。   直到台上那位解姓顾问警告:“我对象坐最后一排,倒数第二排的,看一眼就行了,别老盯着别人对象看。”   “……”   这是来培训还是来秀恩爱的?   这些新人起初以为培训会很严肃,后来对这场培训渐渐不抱希望,然而就在不抱希望的时候,没想到这位解姓顾问打开PPT,大屏幕上顿时出现几张血淋淋的照片,培训进入了正题:“这是一起不怎么出名的案件,因为不出名,所以你们基本上都没见过,现在仔细查看这两组照片,告诉我受害人和凶手之间的关系。”   没有背景介绍,没有受害人身份信息。   什么都没有。   屏幕上只有几张犯罪现场的照片。   这道题出得着实有些独特。   给大家十分钟思考时间后,解临点了一名“同学”起来回答问题:“就那个最后一排的吧,你来说说。”   最后一排的旁听生池青本来都打算趴下睡觉了。   听到这句,他掀起眼皮遥遥看了解临一眼,毕竟起来回答问题真的很耽误人睡觉。   “尸体没有被挪动过的痕迹,说明这里是案发第一现场,周围家具摆放得很整齐,离受害人原本站立的位置、伸手就可以够到的花瓶都还在原位,说明受害人死前没有反抗挣扎过。”   “嗯,分析的都对,你认为受害人为什么不挣扎?”   池青并不知道受害人为什么不挣扎。   抛开现实逻辑,感情上的事情他不太懂。   解临公布答案:“不挣扎这个点是这起案子的突破口,人在什么情况下面对威胁不会畏惧?两个人面对面,不存在凶手乘人不备的情况,除此以外剩下一种,那就是当受害人看不起对方时,她根本不觉得对方有能力杀了自己,甚至可能出言挑衅过凶手。”   “也正是这层关系,让警方找到了凶手。”   “我没什么能教给你们的,这个案子也只是国外一起很小的案件,但是有时候真相就藏在尸体身上,藏在犯罪现场里,我想告诉你们的最重要的一点是——‘犯罪’是会说话的。”解临最后说,“好了,这次培训到这里结束,祝你们在今后的日子里工作顺利。”   培训会议结束,等场上人都散了,池青这才发现三人小队也在。   只是季鸣锐他们三个人躲在了最后一排的另一端,离得太远,之前没注意。   “你们来干什么?”   季鸣锐尴尬一笑,举起手里的工作本:“来交工作汇报。”   他们参与了案子,得写报告走流程。   “……顺便来蹭蹭课。”说着,季鸣锐把话补全。   姜宇插话道:“等会儿一起吃个饭?”   他说完,看了看因为会议室人太多、忍耐力已经到临界点的池青,又补了一句:“当然也可以各回各家,然后我们开视频一起吃,这样既能享受宁静,又能享受和朋友欢聚一堂的快乐,你们觉得呢?”   池青:“……”   他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病。   饭到底还是没吃成,所里临时有任务,三人小队在附近便利店里买了几个饭包就杀回去了。   而解临和池青两人被留了下来。   和对外平和的景象不同,总局的氛围依旧严肃,局长坐在办公室里沉默许久后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解临大致能猜到:“跟我和池青有关,是想聊聊那些孩子?”   案子虽然已经结案,但是他们陷入和十年前一样的困境中。   不是所有孩子都回了家,也就是说,有孩子在那场游戏里丧生,有人被迫向同伴动了手。这么小的孩子,该如何判断?怎么处理?这算不算犯罪?他(她)以后应该背负罪名生活吗?   这是道难题。   十年前,他们没有对唯二幸存下来的孩子仔细追究。   十年后,又要做什么样的决定?   “暂时决定给这些孩子进行心理辅导,”局长头疼地说,“并长期追踪。我们这次专门拨过去了一个心理组,心理小组成员都是全国顶尖的心理学专家,他们负责长期追踪特大案件幸存者。另外,我们有个想法,做一个专业的具有权威性的线上心理测试,方便群众实事检测自己的心理状态。”   解临和池青两人都没有其他意见,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处理方式了。   连绵的雨季过后,南方正式入春。   一夜之间,万物复苏。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推开窗看见的是满目绿色,莺飞草长。   长街上,甜品店门口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热卖甜品的名字。   任琴面带微笑,对着推门而入的顾客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附近湿地公园里有学校组织春游,小学生背着书包走路一颠一颠的,童真地说:“哇……有蝴蝶哎。”   “还有很多花~”   “老师老师,这里能不能看到长颈鹿啊,有没有小动物。”   “……”   高中校园里的景象和小学不同,穿着校服的学生成群结队,刚考完试,男生互相搭着肩在走廊上打闹。   “让你刚才把答案给我抄抄……”   “老师就在边上盯着呢!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成大事者不怕作弊。”   几人说着说着,看到前面有一位熟人,扬声喊:“碍,喻扬——”   前面的少年缓缓转过身来,喻扬头发剃短了,手里拿着两支笔,一支黑色水笔一支2B铅笔,他笑了一下说:“可别找我,我不作弊。”   另一边。   解临推开窗后欣赏了半天春色,评价道:“今天天气不错。”   随后他留意到身后人不太满意的表情,非常熟练地又补上了一句,“……当然要是能继续下雨就更好了。”   池青点了点头,深感同意。   “对了,今天得去总局一趟,”解临说,“之前袁局说过的那个心理测试,心理组专家们已经做出来了,喊我们过去做测试,说我们是幸运的内测用户。”   池青一语道破:“是看我们两个不太正常,才选我们去测的吧。”   解临:“……也可以这么说,只不过你这个说法不够委婉。”   池青:“那你是挺委婉的。”   出发前,池青推开门往外走,解临却提醒:“你落了一样东西。”   池青已经不戴手套出门有一阵子了,案子结束后,来自十年前的一直萦绕在两人身边的噩梦仿佛一下瓦解,而且身边有解临在,实在用不着手套。   所以池青不太确定地反问:“手套……么?”   “不是,”解临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是这个。”   参与“内测”的除了解临和池青,还有几名抽选出来的刑警,几个人坐成一排,像考试似的,每个人中间都隔着两个空座位。   心理组组长就这份线上心理测试卷进行讲解:“我们心理组就现如今人们的精神健康问题进行探讨分析,做出了一个专业的线上犯罪心理健康测试,测试总共100道选择题,会根据测试者的选择分析出测试者的心理状态以及危险程度。”   “危险程度?”有人问。   “对,分成四个档,安全,轻微,中度,以及……高危——也就是高危险性人格。不过高危险性人格的分数很高,一般人不太容易达到,一旦有用户提交测试被诊断为高危险人格,数据库就会自动抓捕该用户的所有信息。”   一个人一个座位,手里一部手机。   池青用餐巾纸仔仔细细擦了擦桌面,然后才把手搭上去,划开手机屏幕,点开接收到的陌生网址。   网页做得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设计,排版十分精炼。   第一行标题写着——犯罪心理健康测试(第1版)。   第一题:请仔细观察该图片,您第一眼看到的是____。   A.伤口   B.刀尖   C.微笑   D.……   池青在心理诊所也做过类似的测试题,不过侧重点不同,没有哪家心理诊所会上来就测试来访者的犯罪“潜能”,一般都是一些情感类的测试,试图找出来访者存在的情感缺陷,以及内心深处没有被满足的需求。   池青和解临并排挨着,由于距离原因,谁也看不清对方手机屏幕上的选项。   但即使如此,两人做题前还是互相看了一眼。   “测试开始。”   解临的手指在屏幕上随意点着,看题的时候手指指尖便点在桌面上。   池青则干脆利落很多,手指缩在衣袖里,看完题目才伸出来点一下,然后又很快缩了回去。   两人几乎同时做完测试。   两根手指同时点在“提交”按钮上。   [是否确认提交?]   [提交成功,正在生成结果。]   [用户:解临]   [用户:池青]   [您的危险等级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