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吻 作者:山有扶月 第一章 “什么叫…老死不相往来呢?”……   八月,北城,酒吧。   舞池里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仿佛是惊兽撞门,沉甸甸地砸向每一个人的耳边,偏生他们沉溺其中。   而在一楼之隔的VIP顶级包厢内,一群人或站或坐,七零八落的空酒瓶以不同角度随意倾斜着,金黄色的酒液浸泡过矮桌上的果盘,连果子都醉了。   忽然,包厢的门从外被推开,一群人的目光兴致勃勃地望过去,却在下一秒略带无聊地移开了视线。   “……”来人默了一秒,反手关上门,将音乐暂停,没好气地环视一圈,“拜托,失望的表情要不要这么明显啊?”   正对着大门,倚着沙发的男人笑了,他抬头:“两个小时了,都等累了,小薛薛,你是不是骗我们呢?”   被称为“小薛薛”的女人反手一个抱枕扔过去,男人敏锐地避开,他歪着头,嬉笑的表情收起了些:”   “咳,所以,老薛啊,她……真的是今天回来吗?”   旁边的人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薛幼菱白了他一眼,绕过了男人,往旁边的高脚椅上一坐,包包甩倒一边,丝毫不心疼前几天是怎么求爷爷告奶奶才抢到的这个限量包:   “是今天回来,人已经在路上了。”   男人啧了一声,偏头跟其他人小声地说着什么。   “我可警告你啊,周朝。”薛幼菱扫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了男人脸上,冷了脸色,“等她来了,你别乱说话,也不要乱找什么人,不然我可不会手软。”   周朝没好气地应了声。   另外两个女孩附和薛幼菱:“你就放心吧,今天能聚在这里的,谁会出去乱说啊?”   薛幼菱这才放下心来,她重新播放音乐,偌大的包厢内被劲爆的舞曲覆盖,她嫌恶地看了眼选歌的人,然后低下头看了眼时间,也犯了嘀咕。   不是说拐个弯就到了吗……   怎么还不来。   不等薛幼菱拿起手机再问,包厢的门就再一次被推开,一群人瞬间抬头望去——   这次他们没有失望地移开视线了。   来人一如既往,散着一头墨黑的长卷发,墨绿的吊带长裙紧紧勾勒出她的身形,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扫了一圈,就走进来关上门。   室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那劲爆的舞曲在来人踏进包厢的那一刻,听起来都像不那么廉价了。   “……”   “……”   诡异地对视半晌,薛幼菱尖叫一声,猛地扑上去抱住她:“月月!你终于回来了!”   关山月猝不及防被扑,细高跟后退了一步,与光滑的瓷砖相碰,划出清脆一声响,她似乎愣怔了一秒,但很快便转瞬即逝。   “我想死你了!你个没良心的,整整五年啊,你居然一次都不回来看我!”   薛幼菱抱着关山月,嘴在哀嚎着,手也没闲着,悄悄地往人后背一摸,结果下一秒嚎得更厉害:   “要死了,你怎么还是瘦得跟个鬼一样啊?”   关山月嘴角抽了抽。   墨色的吊带裙在勾勒出她身材的同时,也将后背那凸起的蝴蝶骨映得更明显了,那背脊上凸起了山的形状,像野蛮生长后的千沟万壑。   只是薛幼菱这一嚎,倒是像把这几年隔着的那层纱嚎掉了一样,关山月才进来时那股陌生又微微酸胀的感觉散去,她没好气地轻轻拍了拍薛幼菱,低声开腔:   “放开我,勒死了。”   薛幼菱鼻尖一酸,只是背对着众人,没人发现,她摇了摇头:“不行,我得抱够五个小时。”   “……”   关山月默了默,想说些什么,却被忽然窜起的男人阻断了。   周朝站起身,一边翻着白眼一边上前将薛幼菱拉开:“这几年你胖了多少心里没点逼数啊,你都快把人勒死了。”   噗。   其他人捂嘴偷笑。   关山月交叉着手揽住自己的手臂,她掀起眼皮扫了一眼,黑色的迷你小包在她指尖晃啊晃,晃得周朝心一紧,连忙打招呼:   “嗨,好久不见呀,关大小姐。”   不知道是谁悄悄把音乐给关掉了,嘈杂的舞曲终于放过了他们的耳朵,却也将气氛烘托地有点诡异。   时隔五年,关大小姐的名号余威还在。   关山月看了周朝好几秒,瞳孔无波无澜,她将视线移开,走到沙发的位置坐下,一举一动在他们眼里都优雅至极,连头发丝仿佛都精致到一根一根。   “是好久不见啊,各位。”   关山月开腔,她推开桌上那浸透了酒的果盘,将旁边那瓶红酒拿起来,顺着高脚杯壁缓缓往下倒,然后才掀起眼皮:   “来晚了,我自罚。”   而后仰头饮尽。   仿佛跟当年一样,好像真的只是昨天刚见过,今天的聚会来迟了一般。   中间隔着的那五年似乎只是个错觉。   昏黄暗淡的包厢因为彩灯反射出明亮纯净的光,柔和地落在关山月的脸颊边,顺着她抿杯的红唇,亲吻她的睫羽。   一群人愣愣地看着她的动作,直至关山月将酒杯放下,高脚杯与桌面接触发出声响,他们好似才回过神来。   好像直到现在,他们才有了实感。   关山月,是真的回来了啊。   诡异地默了一刻,众人终于在薛幼菱略带威胁的暗示眼神中回过神来,他们重新放了音乐,或点歌,或喝酒,或聊最近的八卦,半分眼神都不敢往沙发上看。   关山月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薛幼菱凑上前去挽住她的手,跟关山月附耳:“怎么样,还习惯吗?”   “你说的哪方面?”关山月趁着几缕昏暗的光去扫人眉眼,眼前这张脸跟五年前比起来,稚嫩尽褪,“我可不用倒时差。”   薛幼菱眨了眨眼:“我问的是你这次回来,是要回公司,还是……?”   薛幼菱拖长了尾音。   垂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关山月靠着沙发,面无表情:“不知道。”   “……”薛幼菱抿了抿唇,好像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叔叔阿姨知道你回来了吗?”   关山月睨人一眼,扯了个笑,只是眼底没有丝毫笑意,她反问:“你觉得呢?”   薛幼菱沉默。   也是。   关家那两位,怕是在关山月落地北城的一瞬间,就已经掌握了她的行踪。   “……我听我哥说,叔叔身体好像越来越差了。”薛幼菱瞥了眼在场的其他人,将声音溺在劲爆的音乐底下,只送入关山月的耳中,“他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庭旭早晚都得交给你。”   关山月恍若未闻,她重新举起满酒的高脚杯,也不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杯底,从旁人的视线去看,只见关山月连羽睫都似沾染上了酒意。   一直蹲在旁边装作点歌的周朝对薛幼菱翻了个白眼。   乖乖,这脸变得,也不知道之前是谁咬牙切齿叫别人不许说漏嘴的。   薛幼菱咬了咬唇,也不知道是壮胆还是什么,随手拎起一瓶酒吨吨吨喝了半瓶,动作之顺畅让其他人嘴角都抽了抽:   “月月,他们都让我闭嘴,可我还是得跟你说。”   关山月目不斜视,轻轻抿了口酒。   “……”薛幼菱心一横,“周家那小三生的私生子两年前溺水死了,那小三天天拽着周叔叔哭嚎,说……是他那亲亲大儿子下的手。”   包厢里的音乐仿佛真的只是个陪衬。   在这么劲爆的音乐下,在场的其他人竟然都在薛幼菱说完那句话后默了一秒,神色各异。   嗝。   喝得太急,薛幼菱打了个酒嗝,精致的口红都花了,她悄悄地觑了身边的人一眼,轻声:“月月啊,你知道我不想瞒你。但那谁这两年已经完全接管了整个周氏……你知道吗?”   沉默。   摇曳的酒液终于被完全喂入口,半隐在晦暗中的关山月将跟前垂落的几缕发丝撩起,脸颊微红,她定定地看了薛幼菱一眼,而后扯了个笑,笑得明媚:   “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藏不住话。”   薛幼菱瘪了瘪嘴。   周朝坐在高脚凳上,歪头笑着看人:“月姐,你这几年不在,我可替你把她看得牢牢的啊,就是她这体型吧……我实在是控制不住。”   想装作听不清的那群人终是嗤笑出声。   薛幼菱作势起身要去掐死周朝,关山月看透了他们的伎俩,只是也不拆穿,她拉住薛幼菱的手将人拽回来:   “好了,一个个的,明明都听得见,装什么点歌喝酒呢?”   她掀起眼皮,扫了在场所有人一眼,像是好笑,关山月懒懒倚着沙发,嘴上却毫不留情:   “你们几个,十几分钟了,点歌页面就没翻动过,还有你,你杯上那口酒都要被来回抿出泡了,可放过它吧。”   被点到名的几个女生尴尬地笑了笑。   “没出国之前,在座各位是有谁没被我喝趴下过的么?”关山月那双狭长的眼在昏暗的灯光下亮晶晶的,“现在来装什么不熟呢?”   “……”   周朝悄悄对着薛幼菱比了个大拇指。   “行了。”   关山月将酒杯往桌上一放,觑了周朝一眼,周朝会意麻溜地上前倒酒,关山月唔了一声:   “都是一起玩了十几年的,想的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么。”   那几个人终于笑嘻嘻地坐下了,略微陌生的气氛完全散去,他们一个个都拿起了酒杯闹着要来敬人,薛幼菱看在眼里,将眼里那点涌出的酸涩水汽憋了回去,嘿嘿一笑:   “月月威力不减当年啊。”   “你就别说话了。”关山月瞥人一眼,将满上的酒往人跟前一放,“喝。”   薛幼菱:“……”   行吧。   几巡酒过,沙发上斜斜倚着好几个脸红彤彤的男女,而坐在沙发最中央的那个女人面不改色,淡淡地看了几人一眼:   “消停了。”   正被醉倒的薛幼菱揪着头发的周朝忍痛挣脱,他“嘶”了好几声,捂着自己的脑袋,跨过那几个醉的,往关山月旁边一坐,气愤至极:   “月姐,您可得好好管管她,我这几年过得可不是人过的样子!”   关山月睨人一眼,吐出两字,绕着酒香:“活该。”   周朝刚委屈地想反驳,薛幼菱又冲上前来往关山月旁边一扑:“月月!”   “……”关山月嘴角抽了抽,却也没有嫌弃她,嗯了一声,撩开人沾在颊边的发丝,“怎么了?”   薛幼菱满脸通红,她感受着那冰凉的指尖细细地将自己的头发撩到耳后,积攒的委屈终于倾泻而出,她嘴一瘪,拉住关山月的手:   “你不讲信用,出了国这几年就把我们给忘了,呜……多大点事啊,你唔唔唔……”   周朝眼疾手快地将人拉开,一边捂上她的嘴,一边笑着跟关山月说话:“她还是这样,又不能喝又爱喝,一喝就上头,你别管她。”   “周朝。”   关山月只两字,周朝就放开了手,原本被他拎着的薛幼菱就这么顺着他的力道,滑溜溜地倒在了沙发上。   ……   关山月默了默,将人捞了回来。   这几年过来,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不等她说话,被捞回来的薛幼菱睁开眼睛,迷蒙的一层雾后的瞳孔定了定,突然就在舒缓的音乐下张嘴:   “山月。”   关山月嗯了一声。   “这几年,整个北城的人都在传。”薛幼菱打了个酒嗝,神情却很认真,“说你跟周佞,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对吗?”   一室死寂。   旁边的周朝抹了把脸。   关山月眸光微闪。   半晌,她轻轻开腔,吐出三字:“周佞啊……”   像是回忆,也像是在怅。   关山月微微颔首,用食指指腹摩挲着桌案上折叠整齐的方巾,拖长着尾音,却没有续下去,惹得人心痒痒。   其他人说是醉了,实则都悄悄在听,毕竟当年她们那场恋爱,实在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   可所有在他们今天来之前的设想都没有实现。   只见摇晃着红酒杯的关山月眼神清明,她眼尾上挑,昏暗的灯光遮挡不住她半分艳丽:   “什么叫……老死不相往来呢?”   旁人呼吸一滞。   关山月笑了,明明隐在晦暗中,却目光灼灼,她歪了歪头,浓密的长卷发滑到另一侧,露出了原先被遮住的右侧后背,只见隆起的蝴蝶骨上,纹着一朵色彩张狂的蔷薇。   她抿了抿杯口,才缓缓开腔去续,一字一字:   “我才不要和他鱼死网破,我要做他的白月光,我要他一辈子都记得我,我要他以后爱上的人都像我——”   "但凡他以后身边站着的人有半分像我,我都看他不起。" 第二章 “——你算哪根葱?”……   天火燎原的晚霞,破败的天台,刺耳易碎的易拉罐,一对交缠的恋人。   眼前人的面上一片白雾,逆着夕阳的金光,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耳垂,关山月耳侧发痒,伸手去触,可所有场景却在她指尖触及那人面上的一瞬间尽数消失,只留下一朵鲜艳、带刺的野蔷薇。   生出纯白的颜色,只开在那一天。   暮色四合,关山月从梦中惊醒。   酸胀感从她睁眼的那刻开始慢慢地从额头蔓延到四肢,关山月愣愣地看了天花板几秒,迷蒙散去,被清醒覆盖。   昨晚那场聚会直至凌晨四点才散,关山月回到这独栋别墅时,都隐约能看见朝阳的边边,她没管那一地的行李,回房倒头就睡。   现在……   关山月拿起手机一看:   10:38   难怪头疼。   关山月撑着手从床上坐起,偏头左望,发现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加州镀就蓝绿的日落,而是陌生却又熟悉的卧室。   还是回来了。   关山月沉默。   可只一瞬,她就妥帖地收好了所有情绪,面上重回淡淡,关山月扎起头发,正想去洗漱,手机却适时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一看,平淡的眸光终是泛起了涟漪。   在手机振动即将挂断的最后一秒,她才按下了接听。   “……”   那边像是也没想到关山月会接电话,所以在电话里接通后也怔了一秒,旋即高兴又略带小心翼翼地开腔:   “月月啊。”   关山月捏着手机的收紧微微收紧,却没有接话。   “……”那边的女声收敛了些,放低又放轻,“是妈妈。”   关山月眉梢不动,半晌,她才开口:“有事么。”   “你一个人回来,怎么也不让爸爸妈妈去接你。”女人一口温柔的江南口音,“妈妈知道你不想回家,如果别墅那边有什么缺的记得要说,妈妈让刘姨给你带过去……好吗?”   像是生怕自己踩雷,女人顿了顿,又柔柔地加上了一句“好吗”来结尾。   光脚踩着洁白的大理石瓷砖走进浴室的关山月抬眼,清晰地看见镜子中一脸冷意的自己:   “有事您直说。”   女人默了默,将语气再放柔放轻:   “……月月啊,今天,是庭旭开股东大会的日子。”   关山月明显地看见镜中的自己眉梢上浮现的讽意。   “月月,你爸爸这几年很担心你,他身体不太好,我们又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最近你二叔他们,也不太安分,你看……”   女人欲言又止,却将话语点明。   关山月扯笑,讽意更甚。   女人见她没反应,继续开口,只是带上了哭腔:“月月,爸爸妈妈很想你,妈妈想见你……”   哗啦。   水龙头被拧开,细细的水流流淌在洁白的掌心,关山月将手机放在桌上,捧了把冷水泼上脸,胀痛的头又清醒了半分,她撑着手,呼了口浊气。   水珠顺着她的眉骨往下,滴落。   半晌,关山月终于厌烦了电话那头低低的抽泣,冷冷开口,带着满腔讽意:   “得了,您在这儿哭得像是在拍惊悚剧一样,多吓人。”   女人住了嘴。   关山月看了手机屏幕好几秒,闭了闭眼,镜子清晰映出了她眼中掠过的光,她终是开口:   “我知道了。”   “……妈。”   午后的天下了场淋漓尽致的大雨,一辆黑色的豪车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疾驰而过,最终在北城市中心其中一栋的高楼大厦前稳稳地停了下来。   副驾驶的男人抢在迎上前的安保前率先下了车,恭敬地拉开了后车车门。   安保顿在原地,悄悄侧头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坐在后头的是谁?居然能让关董事长的助理亲自开门?   不等他们对视完,后车上下来了个穿着一身墨绿色长裙的女人,董事长助理撑着伞,微微颔首:   “大小姐,您请。”   关山月避开水洼,抬头:“卫朗,庭旭要倒闭了?”   卫朗握着伞柄的手一紧,顺着稍有凹陷以致于有些积水的地面一看,面上不显:“我会通知部门的人来处理。”   关山月没再说话,径直往公司大堂里走。   叮。   一进电梯,卫朗便伸手想去按会议室的楼层,却被关山月叫停:   “有这么着急?”   卫朗一顿,迅速接话:“不是的,您……是想先看看公司吗,那我现在去安排……”   “公司有什么好看的?”关山月双手环胸,红唇一勾,突然发问,“关董事长不是在几年前就给我备好了一间办公室吗?”   卫朗笑容微僵。   那间办公室……   关山月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也不戳穿:“怎么,不是我的吗?”   “当然是您的。”卫朗转过身去,按下了38楼的按键,好像又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打了点什么,“我现在带您去。”   关山月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电梯很快停在38楼,卫朗带着关山月一路穿过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眼光,脚步停在了尽头的那间办公室前。   办公室的门上,贴着个“关总经理”的牌子。   关山月掀起眼皮,笑了笑,咬着字念出来:“关,总,经,理?”   向来面不改色的卫助理嘴角的笑容僵了僵。   关山月瞥人一眼,像是好笑:“我什么时候改的职位,我怎么不知道?”   “大小姐,这个……”卫朗心一紧,眼前这祖宗从小到大每一回对自己笑都没什么好事,“有件事,你听我跟您说……”   “没空听。”关山月敛了笑意,眉梢一压,“明天把这牌子给我换了。”   卫朗连忙应了声好,又问:“您想改成什么?”   关山月不再看人,伸手去拧门把,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讽刺:   “改成不学无术的未来董事长。”   卫朗:“……”   关山月头也不回地走进去,卫朗抿了抿唇,已经预想到了接下来发生的场景,快步跟上,反手关门。   果然,当关山月站在办公室中央,环视了一圈之后,脸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偌大的办公室气压迅速降低。   “大小姐……”卫朗也没想到场面真的会差成这样,“您听我说,因为这间办公室在装修完之后您一直在国外,总经理他以为您不会回来了,所以……”   卫朗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关山月已经想到了那副场景。   卫朗口中的那个关总经理,是她二叔家的儿子,关嘉昱。   关父拼搏半生经营庭旭集团,却只有关山月一个女儿,北城人皆知关山月跟父母关系不好,对庭旭也无甚兴趣,当年好几次都闹得差点撕破脸。   而关山月那二叔一家,沾了关父的光也混得风生水起,可他们野心太过,当年就一直在关父和关山月之间挑拨离间,对关父说什么女儿没用,还是得生个儿子继承,甚至还自作聪明,推了不少女人给他。   当年那场狗血大剧,可少不了关山月那二叔一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在关山月怒而出走这几年,关嘉昱仗着他爹的光,也没少在公司兴风作浪。   气氛有些凝固。   关山月冷冷地看着原先关父为了讨好她,亲自设计的办公室如今几乎面目全非——   乱糟糟的地毯、随意摆放的酒瓶、桌上被烟头烫出的洞,以及在这几年间几乎被熏入味的那股烟味。   “我说,卫朗啊。”   半晌,关山月转身,睨人一眼,扯笑:   “庭旭是真的要倒闭了?连个清洁阿姨都请不起了,是吗?”   卫朗瞬间冒起一身冷汗,他硬着头皮:   “是关总经理他不允许有任何人未经同意进入他的办公室……”   关山月冷笑出声。   突然,一阵嘈杂在门外响起,卫朗刚想说话,关山月却已经知道是谁,她只看了卫朗一眼,后者就收回了脚步,而后关山月转身,径直往外走。   收到消息的关嘉昱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赶,刚出电梯的时候还撞到了个员工,他气急败坏地推了那人一把,嘴里骂骂咧咧的:   “瞎了眼啊,看不清楚我是谁吗?”   那员工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公司上下谁都知道这小关总难缠,平时没人敢跟他正面冲突,他暗暗唾骂一句,脸上都熟稔地陪笑:   “抱歉,小关总,是我没长眼,冲撞了您……”   关嘉昱本就烦躁得很,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逮住个出气筒就不会放过:   “你哪个部门的?自己去人事部结了工资就滚吧,不长眼的东西……”   正当他指着那员工骂得愈发难听的时候,不远处却有道讽意满满的女声,打断了她的话语,也将所有低头工作不敢说话的人目光全部吸引了过去——   “哟,这不是关总经理吗,好大的威风啊。”   尾音被拖得长长,嘲讽意味卷着声儿,清晰地送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正指着员工鼻子骂的关嘉昱后背一凉。   他僵硬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就是当年那张噩梦般的脸,几乎是本能的畏惧,关嘉昱方才嚣张的神情尽褪,一脸谄媚地笑着打招呼:   “山……山月啊,好久不见,你居然真的回来了啊,不,不是,你怎么才回来呀,我可想死你了!”   关山月双手环胸,在距关嘉昱几步处站定,她上下扫了一眼,眸中没有半点笑意:   “五年不见,你这体型可跟二叔一样了,雄厚。”   关嘉昱压下一闪而过的不屑,僵着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看起来也不止是体型。”关山月唔了一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发际线和脑袋里装的东西,可跟当年一样啊。”   噗嗤。   两边低着头装作认真工作的员工们憋笑。   说来也是,关嘉昱明明只比关山月大几年,体型和发际线却已经跟六十岁的二叔一样了,油腻得要命。   关嘉昱的脸色黑了下去,却也不敢当面说什么:“这几年过去了,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说笑哈……”   “不是我爱说笑,是你急了。”关山月笑着,却笑得人心慌,“让我猜猜,你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来,是因为……这间办公室,对吗?”   纤细的手往后一指。   关嘉昱笑意僵在脸上。   他们都以为当年闹得这么大,以关山月的性子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二叔得意得要命,这几年在公司越发嚣张,几乎已经把自己当主人了,所以关嘉昱才敢,去占关山月的办公室。   当年这个圈子里,谁不知道关山月大魔王这个名头?   关嘉昱受的教训可不少,哪敢惹她?   毕竟……   这几年所有人都以为,庭旭以后,真的就落在他们父子二人手里了。   谁知道关山月居然回来了,还一回来就来开股东大会。   “山月,你听我解释。”关嘉昱硬着头皮,“我是以为……我……”   关山月冷笑出声,她扫了周围人的脸一圈,终于将目光定在了眼前人油腻腻的脸上:   “不如,让我来帮你狡辩吧——”   “就一句话,你把自己当继承人了,所以这几年在作威作福,还敢占用我的办公室,想踩在我的头上了,是吗?”   “关嘉昱,你算哪根葱呀?”   一片死寂。   偌大的办公区域内一片寂静,在关山月嘲意越来越浓的话下,绝大部分人都悄悄地交换着眼神。   闻名不如见面。   这五年,谁看见过有人敢这么跟关嘉昱说话?   传闻还真是名不虚传。   关嘉昱终于收了那副谄媚的笑,他黑着脸:“山月,我好歹是你哥,即便我不对,可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呢?”   “哥?”关山月嗤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她向前一步,提高了音量,是问别人,“在座各位,有谁不知道我是个独生女吗?”   关嘉昱紧紧握着拳头。   谁敢接她的话?   关山月抬眼看人,嫌弃意味满满:“所以,我哪来的哥?”   关嘉昱忍了又忍,硬生生吞下那口气:“是我不会说话,山月,我会派人收拾好你的办公室……”   “不必了——”   关山月打断他说话,侧耳听见卫朗说开会时间到了,她放下手,拎着自己的小包包,仿佛多看关嘉昱一眼都是恩赐:   “我会找人重新装修的呢,关总经理。”   关嘉昱吐了口浊气,勾笑。   关山月抬脚往电梯那边走,却在路过关嘉昱时顿了顿,拿眼风扫人,声音不轻不重,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清:   “对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   “我呀——回来继承家产来了。” 第三章 听说,当年周佞是被甩的那个。……   偌大的会议室内,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个回响。   坐在两侧的董事们眼观鼻鼻观心,知道今天这场股东大会的主角不是他们,索性也就跟着沉默。   关山月坐在中央的那个位置上瞧着二郎腿,指腹摩挲着有些长长了的美甲,任由沉默蔓延。   “……咳。”   忽然,一声轻咳打破了室内的沉默,一个稍显富态的男人抬起头,率先沉不住气,他干笑了声,看着关山月喊了句:   “那个,山月啊,回来怎么也不跟二叔说一声?咱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吃饭了啊。”   “二叔——”关山月掀起眼皮,眼底漾着毫不收敛的肆意讥讽,“跟您说了,我还回得来嘛?”   被称为二叔的关宏博笑意一僵,沉了声:“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这么多年您还没习惯吗?我一向如此。”关山月偏头看人,伏于眼尾处的眼线微微上挑,将凌厉再显三分,“该进入正题了吧?”   关宏博一顿,还没问出声,就看见一直站在关山月身后的卫朗上前一步,示意秘书将手中的文件一份份发下去,同时沉稳开腔:   “这是一份……六年前就生效了的股权协议。”   董事们接过文件一看,看清楚了内容,却没有什么惊讶的样子,只相互交流了下眼神,但是关宏博的脸色却不太好。   他紧紧握着那份文件,脸色有些沉。   当初,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份文件的存在。   他那个大哥,在关山月成年那天就开了宴会,向北城整个豪门圈子里宣布关山月是庭旭未来的继承人,还当场公布了这份文件——   一份庭旭股权10%的转让协议。   给与这位董事长唯一的掌上明珠,做她的成人礼。   甚至还当场宣布,在关父退休之后,手上持的50%股份,也会一并转让给关山月,在那时,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关山月未来将执掌庭旭,也是唯一的继承人。   可是后来……   关宏博脸色愈发地沉。   半晌,他笑着抬起头望向关山月:“山月呀,你不是不喜欢管理公司吗?怎么,是大哥又逼你了吗,他也真是的……”   关宏博一副关切的样子:   “放心,别勉强自己,做你想做的,我今晚就去劝劝大哥……”   “二叔——”   关山月兀地打断了他。   关宏博一顿,事不关己的董事们纷纷撇开了视线。   “当年是我年轻不懂事,我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来接任庭旭,还能有谁呢?”关山月笑着,眸光流眄环视过四周坐席,最终兜兜转转落于关宏博的脸上,“放心,在国外那五年,我已经将该修的课程,全部修完了。”   轻飘飘的最后一句话,却落在了实处。   关宏博捏着文件的手一紧。   关山月当初,不是要了命地都非要读设计吗?   还在那场宴会上当众嘲讽他那大哥,说要是她妈生不出弟弟了,给她找个小妈也行。   几乎是北城名媛圈魔王般的存在,让那些试图跟关氏打好关系和联姻的贵妇们避之不及,生怕自己儿子遭了殃。   “当然,我也知道各位的顾虑。”关山月收回目光,正了脸色,“还没有做过什么实事,的确不能让人真正信服。”   卫朗适时开口:“关董已经授意,大小姐明天……就会正式出任公司副董一职。”   关山月颔首。   “山月。”关宏博沉声,“二叔很高兴你回来,但是公司的业务你还不熟,这样吧,我让你哥先带你熟悉一下……”   关山月眼风一扫,似笑非笑:“二叔,关嘉昱就在外头呢,他在公司的事迹……连远在国外的我都听了一耳朵,您确定要让他带我?”   关宏博一噎。   确实,关嘉昱十足十是个败家子,这几年连回公司的次数都很少,空担虚职,不是泡在温柔乡,就是躺在酒瓶一堆。   他名声也已经臭到没有任何下降的空间,奈何这几年人人都以为他会是庭旭的继承人,所以一忍再忍。   但是现在……   董事们交换着眼神。   正牌继承人回来了,还一改当年的任性,说要继承公司。   那还轮得到关宏博两父子什么事。   关宏博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他看着关山月,想说些什么。可关山月却懒得分他什么眼神,坐正了身体:   “在回国的前一天,我已经将庭旭这五年所有项目都看了一遍,其中,最小最无用还每天都在亏损的项目——是跟吴氏的楼盘计划。”   卫朗打开了PPT投屏。   关山月站起身来,细高跟在瓷砖上踩得响响,她站在投屏隔壁,指着上头的数字,满是讽意:   “这个项目从开盘到现在就没挣过钱,可负责人既不当机立断舍弃,也不开动脑筋挽救,而是任由它一跌再跌,楼盘用户投诉堆在下面都没开过封——”   关山月拖长了声儿,目光在扫视一圈后,落在了脸色铁青的关宏博身上,她扯笑:   “二叔,咱们庭旭,什么时候改行做慈善啦?”   “山月。”关宏博挺直了背脊,不疾不徐,“这个楼盘,不过是咱们跟吴氏其他大型项目的附属,每年亏的钱也不多,更何况真实情形不至于你说得这么严重。”   关山月冷笑出声:“附属?”   她眉梢微微往下垂落,催生出针锋相对的浓重火药味:“五年,每年上八位数的亏损,是真的亏损,还是进了谁的荷包呢?”   一室死寂。   关宏博站起身来:“山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也已经派人开始彻查这几年的财务,从大项目到每一个小项目的流水——”关山月上前一步,双手撑在长方形的会议桌上,微微俯身,狭长的双眼一压,“都要一一地明细。”   关宏博沉默,他眯着眼,就这么看着她。   他这个侄女……   还真是跟当年完全不一样了。   唯一相同的是,那看着就令人生厌的高傲与睥睨比从前更甚。   关山月惯会以笑意粉饰太平,尾音上扬捎来戏谑的笑音,来为咄咄逼人的高傲态度覆以温和伪装。   可北城谁都知道她是只随意发疯的狼。   不咬穿肉,绝不松口的那种。   “至于,这个一直赔钱的项目为什么还在去年续了约这个问题,项目负责人得负全责吧?”关山月侧首,直起身,双手环臂,“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好像是关嘉昱?”   关宏博握紧拳头。   “二叔,天子犯法可都与庶民同罪呢,是吧?”   关山月扯笑,眼底却无丝毫笑意,她低低叫了声卫朗,卫朗低头应了声在,关山月一字一顿:   “从即日起,将关嘉昱撤去总经理一职,接受内部调查。”   关宏博低声:“关山月!”   “二叔。”关山月睨人一眼,“这是公事,不是家事,如果您不满,可以去找你大哥告状——”   关山月压低了声,字字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她再续:   “但是您猜,他会来管我么?”   关宏博黑了脸。   半晌,他突然嗤笑了一声,拉开椅子重新坐了下去,交叉着双手看着关山月:   “山月,你既然要学着接手庭旭,那二叔我也很欣慰,但是你大概不知道,上个月咱们庭旭接了个大项目,价值这个数。”   关宏博比了个九。   关山月不作声,就这么看着他。   “咱们庭旭,已经正式同周氏合作了。”关宏博笑着,眼睛却死死盯着关山月,“说来,你跟周氏应该很熟呀,他们董事长,不就是你当年的……玩伴吗?”   到最后三字,关宏博顿了顿,才装模作样地拐了个弯。   其中意味,在场所有人都懂。   卫朗沉着脸色,正想上前解围,可不等他说话,跟前的关山月已经低低地嗤笑出声:   “二叔,您真是年纪大了。”   关宏博抿唇。   关山月落字稳稳:“我刚才已经说了,在回国前,已经将这五年所有的项目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跟周氏的合作项目?   “……”关宏博笑了,“那正好,明天周氏负责人会过来进行项目前的讨论会议,既然你回来了,就由你去吧,也算露个脸。”   关山月眸光沉沉。   半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关宏博,歪了歪头:“乐意至极。”   关宏博沉着脸,没有再接话。   关山月拎起座位上的包包:“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吧,我先走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关宏博在座位上坐着,没有动作,卫朗却在经过他时候顿了顿,微微俯身:“关董说,他最近身体不好,想静养,您……就不用每天都去看他了。”   关宏博怒视。   卫朗不为所动,转身紧跟上关山月的脚步。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走光,最后只剩下关宏博一人,会议室忽然被人打开,关嘉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爸,刚卫朗说我被撤职了,还要调查,我们该怎么办!”   关宏博闭了闭眼,没有看自己儿子,只是半晌,他压着气出声:   “不急。”   “我们不急。”   夕阳西下。   顶层的办公室内没有开灯,云霞入酒,随最后的天光将醺香撒在世界、落在落地窗前那人平稳的肩上。   “董事长。”   有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恭敬地开腔,打破一时的沉默。   背对着的人没有说话。   “听说,庭旭今天的股东大会出了不少事。”助理像是习惯了他的沉默,只说着自己的话,“那个小关总的职权……被当场罢免。”   几秒后,偌大的室内忽然响起了一声嗤笑。   助理微微俯身:“庭旭已经周知,明天,那位大小姐就会出任副董一职。”   沉默。   一身西装的男人身形不动,只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半晌,他才开腔,略带沙哑,沉得要命,像是若有所思地问:“你对她,有什么印象吗?”   “……我没见过,所以不能下定论。”虽然没说名字,但助理默契地知道他在说谁,“只听说,她是北城名媛圈一霸?”   男人身形微动,却没有转过身,声音很轻,沾满讽意:   “是个骗子。”   助理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男人没再说话,恢复了冷漠:“明天的会议,让负责人不用去了。”   助理眉心一动,抬起头来望了背影一眼,反问:“那是要派别人去吗?”   “……你越来越大胆了。”   男人看穿他试探的语气,转过身来,侧脸在黄昏里更像正在被煅烧的石膏像:“元皓。”   元皓低头:“不敢。”   男人稳步走到座椅前坐下,微微仰头,他西装革履,端的是一副精英面孔——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   周佞,周家唯一的继承人,周氏现任董事长。   年纪轻轻,就已经接掌了整个周氏,并且雷厉风行,上任短短两年,就已经将周氏迅速改革,高速发展了起来。   只是在周佞微微侧头时,才会露出那被碎发遮盖的耳朵——   从耳垂到耳骨,一整排耳洞的痕迹。   跟现在的气场完全不符。   旁人都说,周佞的灵魂里有一簇焰火,你会很容易就陷进他的眼睛里——浓墨、黑湖、星辰,以及在底下被掩盖住的、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张狂与叛逆。   元皓偷偷瞥人。   在他成为助理之前,元皓听过很多传说,其中最重要的只有两点:   第一:周董当年是整个北城出了名最顽固的那个败家玩意儿。   第二:周家小少爷跟关家大小姐有过一段情。   并且,周董还是被甩的那个——被打了一把掌再甩的那个。   元皓收回思绪,试探性地去问:“那……明天去庭旭的会议……”   沉默。   再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座位上的周佞垂眼,发现自己拿起的钢笔已经在洁白的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晕开了墨迹。   “我去。”   元皓将果然如此的小表情压了下去:“您明天原本要飞去国外的机票,是退了还是?”   周佞捏了捏笔身,终是放下了笔:   “退了吧。”   他说。 第四章 “关山月,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所以,卫朗。”   关山月肩头披散着波浪卷,黑发衬得她露出的锁骨更白,关山月眯了眯眼,看着快速上升的楼层:   “是谁把会议地点……定来颐清的?”   颐清,北城市中心的高端会员制会所。   被点到名的卫朗面不改色,手上捧着个平板正在迅速滑动:“是周氏的要求。”   关山月垂下的眼睫微动。   叮。   电梯在会所顶层停下,关山月抬脚出去,她今天穿了条紧身的短裙,披了件牛仔外套,脚下踩着那十三公分的细高跟,在光滑的瓷砖上踩出清脆的音,看得身后的卫朗暗暗心惊。   “这个合作项目的负责人资料我昨天看过了。”关山月往走廊尽头走去,面无表情,“爱好藏品,我别墅里有份《黑海》的手稿,必要时候,拿去稳住他。”   卫朗一顿。   《黑海》的作者已经去世,手稿已成绝迹,最轰动也最值钱的作品《黑海》手稿三年前在国外拍卖出了一千五百万的高价,后被不知名买家拍走。   原来是关山月拍了啊……   卫朗抿了抿唇。   她刚说必要时候拿去稳住他时的语气,真云淡风轻地像是在超级市场挑什么蔬菜猪肉。   “是。”   身后传来卫朗应的这么一声时,关山月正好走到包厢门前,她瞥眼示意,后者上前拉开门把,关山月往手机屏幕一瞧,确认自己今天的妆很提气场之后,扯了个笑,抬脚进去——   下一秒,细高跟与地面摩擦,发出了滋啦一声响。   卫朗深吸了一口气。   关山月以为,她跟周佞的重逢,就算不是在哪场剑拔弩张的聚会上泼一杯酒,也会是在周佞的结婚典礼上,自己挽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娇滴滴地说:   啧,你新娘怎么有点像低配版的我呀?   可设想过无数个自己回国打脸的场景,关山月却唯独没想到过会是眼前这个。   周佞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直直地看着大门处的关山月,他指腹正捻着根烟,却没有抽,任由烟雾缭绕,只是这么看着关山月。   从前那几乎是刻在周佞眼角眉梢的张狂尽数不见,他只是淡淡地,没什么表情,从前那一头张扬的银发已经成了黑色,迎面而来的都是十足的贵气。   关山月面无波澜,可拽着包的手却渐渐收紧。   她该说些什么。   她好像是该说些什么。   可是并没有等到她张嘴,桌子那头的周佞率先开腔,将压抑打破:   “关副董,好久不见。”   他说。   用最公式化的语气,甚至还老套地朝她伸出了手。   关山月突然笑了,她走到周佞身前微微俯身,几缕发丝掉落在周佞的掌心,关山月伸出手,却在跟他交握的那一瞬间错开,转而拿起了周佞放在桌上的那包烟。   周佞紧脑里的那根弦一瞬间绷紧,伸出的手掌五指微微收拢,他薄唇微抿,敏锐地看见了关山月直起身前的那抹讥讽的笑。   第一面,是周佞落了后。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东西。   关山月拿过周佞那包烟,轻车熟路地抽出一根,顺手将剩下的半包扔回桌面,拿起桌上银灰色的打火机,翻盖声清脆悦耳。   嚓。   香烟被点燃,可关山月并没有抽,只是轻车熟路地夹在指间,任由手中烟氤氲而起缕缕白烟,隔在两人中间,像隔了层纱。   “是该叫你周董,还是该叫你周佞呢?”   关山月兀地开腔,字正腔圆,她略微偏头:“毕竟我们这关系,叫周董太生分,叫周佞……直呼名字,也不太好,是吧?”   火药味太重,不远处的卫朗悄悄后退一步,尽可能地缩小存在感,却眼尖地瞥见在场的第四个人也是一样的动作——   元皓也在往后挪。   “……”   确认过眼神,都是打工人。   两人交汇一眼,百感交集。   可在包厢中央的气氛却压抑地令人窒息。   周佞沉着脸,看着微红的香烟寸寸燃烧在她指尖,抬眼:“只要关副董高兴,叫我什么都行。”   “那还是叫周董吧。”关山月只笑着,“怕被旁人听见,又要大做文章。”   周佞只嗯了一声。   关山月将燃到一半的烟按在烟灰缸上,绝了那抹红,才慢悠悠地掀起眼皮,将那把傲骨挺得直直:   “怎么这种小项目,都要周董亲自出马了?”   “九位数说是小项目,关副董真是会开玩笑。”周佞垂眼,“这是北城最轰动的一单合作案,在你口中只是小项目。”   周佞顿了顿,一直平稳的嘴角微动,扯了个略微嘲讽的笑,再续:   “真不愧是在国外见过大世面的人。”   关山月眼底掠过一丝波澜,只是转瞬即逝,她撇开眼,握起了桌上的酒杯,轻轻地晃着:   “也得感谢周董大量,不计前嫌才是。”   卫朗和元皓再退一步,几乎要退出门外去。   周佞看了她半晌,轻笑出声:“副董说笑了,我们之间,哪有前嫌。”   关山月若有所思。   “说回正题吧。”   周佞收回视线,拿起酒杯喝了口,微涩的酒入口,顺着喉咙滑下胃部,压下那股莫名的翻涌:   “我们要合作的是北城城郊一处高级别墅项目,主打顶豪圈层,我们周氏注资,十个亿。”   不远处的的元皓有些发愣。   这本来好像是他该说的话……   关山月眉眼不动:“关于选址等相关资料,我已经派人送了一份去周氏了,预计下个月就可以正式动工,原本今天只是计划跟项目负责人见一面,交流交流……”   关山月一顿,似笑非笑地看了周佞一眼:   “想不到周董对这项目,还挺上心。”   她笑得太晃眼,周佞垂在桌下的五指微微蜷缩,只是面上不显:“怎么说,也算认识十几年了。”   周佞忽然轻笑,握着红酒杯往前一举:   “今天来,也算给你接风。”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他。   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卫朗和元皓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偌大的包厢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不知过了多久,周佞举着酒杯的手一直不肯放下,关山月眼波微动,终是开口:   “这么多年,周董怎么还是倔得跟头驴似的。”   “不过是想跟你碰杯接风。”周佞淡淡地看着她,“也算弥补我没去你回国那天晚上的局了。”   ……   关山月有点无语。   这话说得,跟那天晚上像是有人请他去似的。   可想是这么想,关山月面上仍是笑着,她伸出手,拿高脚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一声响,“多谢了。”   周佞看着她仰头饮尽,慢慢地收回手,只抿了一口。   怎么涩得有点发苦。   “这几年在国外,”周佞看着杯中酒,“过得怎么样。”   关山月知道往后背一靠,毫无顾忌的模样:“挺好的,你知道我性子,过得风流又快活。”   捏着杯柄的指尖一紧,周佞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猜到了。”   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委屈自己呢?   “说来,就我们从前在一块玩的那群人中,还是你变化最大。”关山月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啧了一声,“都是败家预备役,怎么就你率先离了队呢?”   周佞略带笑意地看她,只是有点渗人:“你肯回来接手庭旭,才是北城圈最大的新闻吧?”   关山月放下酒杯,双手环臂:   “人长大了,总会想通一些事的。”   周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诡异的沉默在蔓延,关山月有些心烦,毕竟不管换作谁,跟前男友重逢的第一面竟然是坐在一起寒暄,这个场面都会很吓人。   她刚想站起身来说走了,可周佞明显猜到了她的想法,兀地开口:   “这个项目的楼盘,选址是在云山的旁边。”   关山月有些僵硬。   “看规划,最顶层的那套山顶别墅,推开窗就能看见云山南湖。”   周佞没有看人,垂着眼,只是这么说出口。   关山月却有些怔愣。   她挺直了腰,脊骨关节迸出一阵轻微的脆响,维持一个坐姿太久,就是有这种弊端。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关山月狭长的眼微眯,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她看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道如今的他在想些什么,刚才那句话,又是想表达什么。   云山南湖。   当年恋爱的时候,骄纵的关山月曾窝在周佞的怀里,说以后结婚的婚房一定要在一起能推窗就看见云山南湖的地方。   那里云雾缭绕,南湖碧蓝,美得要命。   他们曾经用最亲密的姿态,去述说最甜蜜的未来。   可那是过去。   半晌,一直沉默的关山月笑了一声,她看着周佞,面上半点慌乱僵硬也无,只是笑着:   “是吗?”   她说。   “那我可一定要给自己预定一套,以后,当作是跟老公的婚房。”   一室寂静。   会所内的恒温是最适宜的温度,可周佞却觉得像处于十六度的空调底下,从指尖到掌心、再往上蔓延,一寸寸冷却。   关山月说完就站起了身,她拎起自己的包,面上是最标准的笑意:   “时间不早了,我还约了人,我们改日再聚。”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周佞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关山月走得有些急促,而就在她即将抚上门把的那一瞬间,身后终究还是传来了声音:   “关山月。”   关山月兀地停住脚步。   他终究还是叫了她的全名。   时隔五年。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五年前的那个宴会上,最后的回忆,是她亲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甩了周佞一巴掌。   背对着他的关山月垂下了眼睫,只有那微微颤动着的睫毛泄露出了一丝不稳。   周佞抬起眼,就这么看着关山月的背影,他笑了,笑得满眼嘲意,只是不知嘲的是谁:   “整整五年呀,关山月。”   声音有些低哑,像颗粒滚落在喉嗓里,周佞笑的无奈中好像还夹杂了一丝什么:   “五年——”   “你还是这么绝情。”   “关山月,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永远都没有心。 第五章 “周佞,我们完了。”   “……就这?没了?”   窝在沙发上的薛幼菱正听得入迷,结果被眼前一句“然后我就走了”给打发了回来,薛幼菱瞪圆了眼,一脸不敢置信地低喊:   “你们重逢后的第一面,就这样结束了?”   坐在另一头的关山月难得扎起了个丸子头,膝上还平放着个平板,正浏览着什么,她眼也不抬:   “不然呢?”   “月月,你是不知道啊。”薛幼菱抱紧了手中的抱枕,眼巴巴地,“我们一直都在打赌,说你跟他见的第一面,是你先泼他酒,还是你先动手打死他。”   ……   关山月眉梢一跳。   这场面,还真是跟她脑补得差不多。   只是关山月面上不显,只白了薛幼菱一眼。   “不是,他都那样说了,你就没有回他点什么吗?”薛幼菱大腿一跨,靠近一步,“一句也没有?”   关山月浏览文件的眸光微动。   昨天晚上,周佞的话在包厢中回荡,一字不落地钻进她的耳膜,刺激着她的思绪。   他说,关山月,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他说,你永远都没有心。   关山月没有回头,可她透过大门侧的玻璃反光,能清楚地看见周佞那张脸——   那张冷漠的脸上出现了可以称作是自嘲与无奈的痕迹。   也满是讽意。   他们都很清楚,周佞还是先低了头。   在关山月面前,他永远都先低头。   他提云山,他提南湖——   都是在隐晦地低头服软。   可昨天晚上,关山月从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她那把瘦骨挺得直直,连头发丝都不颤,只说一句:   “周佞,捡捡你的自尊吧。”   关山月捏着平板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垂眸,薛幼菱看不清她的神色,欲言又止。   文件上密密麻麻的黑体字像半空落下的灰烬与碎片,扭曲变形,洋洋洒洒地映在关山月的瞳孔中。   只是隔了一天,她就有些忘了昨天晚上周佞在她扔下这么一句话后,低低地又说了些什么。   只是那声讽嗤很深刻。   之后的那声嘟囔……   关山月眸色渐深。   他好像是在说:“关山月,你好自私。”   关山月,你好自私。   平板自动熄了屏。   薛幼菱低声轻唤唤回关山月的心神:“月月,月月?”   平板放到一边,关山月撩起耳边的碎发,面无表情:“怎么了?”   “……”薛幼菱略带深意地看了她许久,“不是我说,就周佞这个反应,看起来……对你还有情啊?”   关山月靠着抱枕,瞥人一眼:“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薛幼菱耸了耸肩:“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   关山月不语,就这么看着她。   薛幼菱被看得有些发毛,她们自小玩在一起的这群人都悚关山月,不到半分钟,薛幼菱就软了语气:   “你可别这样看我,整个北城谁看不出来?”   关山月很平静:“比如?”   “比如当初,你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砸了人之后,转过身就狠狠甩了周佞一巴掌。”   薛幼菱有些冷,她摸了摸手臂:   “你可比我们清楚,当初的周佞可是个混世魔王,可他这样落了面子,竟然都没有生气——”   “在你走了之后,他站在那里好久,那个女人……咳,被送去了医院,但是我们都不敢靠近周佞,可我们看得很清楚,他一点都没生气。”   薛幼菱中间好像提到了什么人,但很快就掩饰地略了过去,她偷偷观察着关山月的神色,越说越轻:   “他……无措得好明显。”   明显到所有人都顿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当初的周佞和关山月,本就是北城上流圈左右一霸,张狂恣意家底厚,还都跟家里闹翻天,后来他们在一起时,不少贵妇还暗暗感叹,说还好两人收了对方,不会去祸害自家孩子。   简直是强强联合。   当初的周佞,哪是现在这种霸总模样?   一头肆意的银发,热爱飙车,中二又热血,从小到大打过的架比她们买过的包还多,十足的混世魔头,可奈何周氏世代经商,祖上还在特殊时期出过个将军,所以,旁人只能在暗地里唾骂,到周佞跟却卑躬又屈膝。   可是那晚的宴会之上,所有人都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周佞。   白衬衫被泼了一身酒渍,白皙又硬朗的脸上映着明晃晃一个巴掌印,跟那头银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他没有生气。   他只是紧紧地看着刚刚甩了自己一巴掌的关山月,听着关山月一字一句地说:   “周佞,我们完了。”   当晚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薛幼菱一句卧槽没说完,就被身后的周朝捂住了嘴。   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她们看着关山月手上被砸碎了的那片酒瓶碎片,上面沾着的不知道是红酒,还是谁的-血。   她们看着地上那个被吓得缩成一团的女人在求救,可根本没有人搭理她。   好像那个场面,谁都没有觉得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正中央站着的两个人身上。   看着一向恣意的关山月满脸冷色,一只手拿着碎片,另一只手狠狠地甩在了身后像让她冷静的周佞脸上,满脸冷艳却又如死灰:   “关你屁事?”   “周佞,我们完了。”   “我特么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   扔下这两句话,关山月头也不回地抬脚就想走,偏偏这时地上的女人又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关山月脚步一顿,下一秒,她微微侧过脸,冷笑了一声,而后毫不犹豫地将碎片砸到了女人的脸上。   她说什么来着?   薛幼菱连回忆都觉得渗人。   她说——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敢将它抵住你脖子上的大动脉?   她说——   进监狱的那个,会先是你吧?   地上那个女人根本没有人去管,也没有人想管,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周佞,却只见周佞没有半分生气的神色,他的视线先落在关山月的左手上,抿了抿唇,又抬眼:   “……疼不疼?”   薛幼菱敢保证在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片哗然。   可关山月根本没有给她们喘息的机会,冷笑着重复:“关你屁事?”   周佞一脸无措,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好像想上前去抓关山月的手——   可是关山月避开了。   她只是站在那里,说了最后一句话,好像已经用尽了全力去维持住自己一贯的骄傲:   “不要让我连看你都觉得恶心。”   而后,关山月扬长而去。   半晌,那个晕过去了的女人终究是被送去了医院,可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他们也不会泄露半分,只是没有人提出要走。   他们只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的那个男人。   那个混世魔王所有无措与慌乱第一次露于人前,无处遁形,仿佛也没想着隐藏。   那天,周佞的肆意和张扬被迎面打破,燃出一朵鲜艳的蔷薇,只一瞬,便成了枯萎色,此后被反复不断地燃烧、摧毁,张扬被踩在在关山月的脚下疯狂燃烬,成了焦灰。   不知过了多久,周朝终是走了上去,轻轻拍了拍他那个表哥的肩膀,两人之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再然后,宴会厅被清场。   在那场闹剧过后的五年间,薛幼菱曾用尽了各种手段缠着周朝,问他那天晚上到底在周佞耳边说了什么,周朝却一反常态将嘴巴闭得严实。   后来还是薛幼菱几人拼了命将他灌醉,才套出了话,可是问了出来之后,她们几个发小却奇迹般当做从来都没听过一样。   周朝说,周佞声音都在颤。   颤着说,不是我。   他说,周朝,你相信我——   真的不是我。   周佞常年沉堕于涉嫌感强烈的极限运动,也最爱淋漓尽致、在生死边缘徘徊的飙车,他手不抖、声不颤,面不改色,甚至沉醉其中。   就是这么一个人,变了脸色,一脸无措,声音都在颤着,对自己表弟说:   不是他。   他说,阿月要怎么办啊。   阿月要怎么办。   室内沉浸于死寂。   薛幼菱偷偷瞥着关山月的神色。   她的回忆只说了一半,该隐瞒的事情,一句都没说。   后半段的事,只说到关山月扬长而去后,周佞就一改常态,染回了黑发,卸掉了一整排耳钉,不再抽烟喝酒混局,专心读书。   只短短三年,周家就彻底变了天,周佞接手了整个周氏。   也成了冷漠的霸总。   在上个月,周氏跟庭旭的合作案一出时,几乎整个商界都在振动,毕竟当年宴会上的事,流出的版本只有关山月怒甩周佞愤而出走。   旁人都以为,周佞肯定恨关山月恨得要死。   可北城那个圈子里的人却一句闲话都没有,有好事者曾经去套过薛幼菱她们一群人的消息,被薛幼菱他们几个小姐妹狠狠地骂了回去。   一个月后,关山月归国,才是北城圈子最大的震动。   他们两人在颐清重逢密谈的事情再关山月一脚踏出会所的那一刻,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北城。   所以薛幼菱今天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月月。”薛幼菱试探开口,打破沉默,“你要不,给个反应?”   维持着盘腿动作的关山月终于掀起了眼皮,眼底无波无澜,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过:“你想要我给你什么反应?”   薛幼菱的心沉了沉:“那什么……他昨晚说的话,好像在求和哦?”   “求什么和?”关山月收回视线,拿起平板按亮屏幕,重新滑动页面,“我们那些事早就过去了,都是成年人了。”   薛幼菱不死心:“他跟你提……”   “——幼菱。”   关山月再抬眼,略显疲惫的开腔,将她后半段话噎了回去:   “我们都长大了。”   薛幼菱瘪了瘪嘴。   关山月见她这副模样,默了默,终是伸手,轻轻捏起了薛幼菱两颊砰砰的肉,像是微叹:“你想听什么?”   “我不想听什么,我只是觉得……算了。”薛幼菱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你的开心最重要。”   关山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兀地笑了:“小胖墩,真可爱。”   果然,薛幼菱立刻跳脚:“我明明瘦了!”   “好好好,你瘦了。”关山月唔了一声,眉眼稍弯,眼底却深如潭,“你真的想知道,昨晚我有什么反应?”   跳脚的薛幼菱立马乖乖坐好,点头:“想。”   “我在想……”   关山月拖长了音,吊足了薛幼菱的胃口,才缓缓说出:   “那个傻逼玩意,居然敢骂我自私。”   “……”   薛幼菱翻了个大白眼,气呼呼地坐到另一边刷剧去了。   关山月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重新拿起平板,看似是在看文件,可黑色的屏幕上,映着的却是她自己的脸。   那些情绪,从来都不为外人道知。   半晌,关山月睁眼又闭,压下思绪,她按亮屏幕,正想处理那堆文件,右下角的屏幕却忽然弹出了个窗口。   她盯着弹出的名字两秒,才按了下去:   【Aehun:山月,你真回国了?】   【Aehun:真的,不打算再碰设计了吗?】   见她许久没回,那头又发了个无奈的表情,再说:   【Aehun:……算了,我只是想跟你说,你那个城市,下周有场拍卖会,可能……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关山月眸光微闪。 第六章 关山月与周佞眼神交汇像撞出了……   暗夜落下帷幕,星点悬挂于天际,轮船在低低地轰鸣,震得光点熠熠烁烁,皎月高悬,洒落的银辉斑驳了海面。   浮光掠影,一片潋滟。   关山月坐在离展台不远处的圆桌旁,略显无聊地玩着手机。   北城最顶端的拍卖会,今年在一艘巨大的轮船上举行,来来往往的人们谈笑风生,西装革履与珠光宝气即是盛大宴会的标配。   可明明每个人都很清楚,大家都不过是用伪善的表象粉饰野心,实则皮囊之下蛰伏着袒露獠牙的凶兽,豪门间的谈笑风生,暗下满是剑拔弩张。   比如关山月的周围,就坐了好几个跃跃欲试想上前攀谈的人,毕竟如今人尽皆知她已经是副董事,大家都想跟庭旭攀上关系。   但很显然,他们也都知道关山月不是个善茬,所以只敢观望,一直不敢上前。   手中的手机忽然传来几声震动,关山月垂眼,手机在屏幕上一划:   【不瘦十斤不改名:月月,你怎么跑拍卖会上去了?】   关山月一顿,问了句:【消息传这么快?】   那头几乎是秒回,还顺带发了张图过来:   【不瘦十斤不改名:拜托,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出名?】   【不瘦十斤不改名:(图片)】   关山月狭长的眼微眯,她点开那张图一看,正是从斜后方角度偷拍的自己,露出了一截藕白的臂,还有一个侧脸。   ……   关山月沉下脸,倚着椅背一撩头发,顺着动作将余光扔过去。   只见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正颇有意味地盯着自己看,不知道看了多久,对上关山月的视线后一愣,迅速移开了目光。   关山月冷笑。   不是跟她们混一个圈子的人都收到了关山月的偷拍照,那就说明照片在外头指不定已经满天飞了。   一直偷偷关注着关山月的那些人都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男人被看得有些发毛,他低咳了一声,正了正自己的领结,站起身走到关山月跟前,扯了个自以为温柔的笑:   “您好,关小姐,我叫曾席,幸会。”   关山月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而后跟着落到曾席伸出的手上,挑眉不语。   细细碎碎的讨论声开始密集,关山月不定如山,曾席有些燥意,见关山月不理,又开口:   “关小姐,久仰大名,可以认识一下吗?”   关山月双手环臂,这才慢悠悠地掀起眼皮,她下颚微抬,那双看人都像绕了三分情的眼是最要害的武器,她的目光定在曾席脸上好半晌,看得曾席心痒痒的,关山月才开腔:   “曾家,哪个曾家?”   曾席一顿,连忙掏出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您看下。”   关山月又望向他伸出的名片,扯了个笑:“哟,这不是找上门合作,又被我拒绝掉了的公司吗?”   曾席的脸唰地沉了下去,只是不敢说些什么:   “关小姐,您……”   “是我孤陋寡闻了?”关山月随意撇头,去问身后的人,“北城这个圈子,什么时候多了个曾家?”   她一脸淡然地求问,仿佛是真的好奇,但任谁人都看得出来这其中羞辱的意味浓浓。   坐在身后被关山月点到名的那个女人连忙凑上前来,声量有些高,一脸跟她同仇敌忾的样子:   “不入流的暴发户,不知道是怎么来的邀请函,您怎么可能听过呢。”   周围一阵哄笑,曾席的脸色愈发白了,他收回了手,将名片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掌心,深吸了口气:   “关小姐,您不必这么侮辱人。”   “我要是想侮辱你,你早就横着被抬出去了。”关山月嗤笑,看人的脸色只像在看一件垃圾,偏生这样的气场跟她毫不违和,“偷拍我,谁给你的胆子?”   曾席一怔,眸底快速掠过了一丝恼怒,他只是第一次见到在传说中的人,也知道关山月在北城的地位,所以才随手拍了张图发给了自己那些狐朋狗友看。   谁知道……   竟然会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曾席抿了抿唇,脑内迅速取舍,关家得罪不起,庭旭得罪不起,关山月那性子……更得罪不起,曾席低头:   “抱歉,是我的错,我只是觉得您很好看,冒犯了您,真的抱歉。”   关山月饶有意味地看着曾席的脸色在一瞬间变换了千百次,听他说完,才慢悠悠地开腔:   “觉得我长得好看啊?”   她笑得明艳,在明烂璀璨的灯光下,像一簇惊艳且永久燃烧的火光,看的人皆一愣。   曾席被那抹笑晃了眼,他吞了吞唾沫,嗯了一声:“是……大家都知道,您最好看。”   正当旁边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疯狂打量的时候,笑得灿烂的关山月忽然就冷了脸,语速飞快:   “我长得好看关你什么事,长得好看就要偷拍了?我有匹马长得也挺好看的,你要不要突破一下,做个马生赢家?”   曾席被她忽然变了的脸色吓得一顿,脑子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我说我有匹马,你没有吗?”关山月笑得讥讽,红唇微张,最后一个字轻轻歪斜了音,“哦,差点忘了,你——没,有,马。”   噗嗤。   竖直了耳朵的那些人们一阵哄笑。   忽然,空间内的灯光暗了下来,拍卖会快开始了,曾席反应过来自己被羞辱了一番,但他不敢吱声,明白自己已经被关山月厌恶,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肩膀处却传来一阵剧痛。   站在中间通道上的曾席被从大门处走来的男人狠狠地撞了下肩膀,曾席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这是被撞,简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狠狠地抬头看是谁,正想破口大骂,却在看清人脸的下一秒将喉间的话语都咽了回去。   刚还在讥讽哄笑的人们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只见用肩膀将人撞开的男人掀起了眼皮,眼底一片淡然,可只是对上他眼神的曾席才知道,男人的眼眸是淬了锋芒的寒光,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挡住我的路了。”   男人低低开腔。   双手环臂的关山月斜斜倚着椅背,像在看场闹剧。   曾席硬着头皮,赶紧让开,他垂眼:“对不起,周董,您请。”   周佞这才跨过他,眼尾不扫曾席半分,目不斜视,而后——   走到了关山月旁边那桌的位置上,慢条斯理地坐下。   当然,两人中间隔了条细细的走道。   曾席几乎是在周佞坐下的那一秒落荒而逃。   灯光彻底暗了下来,那些偷看的视线却越来越炙热,关山月斜斜睨人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任由四面八方的打量。   周佞由始至终都目不斜视,甚至还翻看起了桌上的拍卖会目录。   拍卖会开始,一件又一件古董字画被人抬起高价,竞拍定主,拍卖场似乎独立于喧嚣之外,外界任何纷争或者其他地方的纷乱都与这个挥金如土的地方无关。   他们只是为了展台上那些东西拼了命地砸钱。   有些是真的欣赏物件本身的价值,爱好藏品,但更多的,只不过是需要这些东西来充当场面罢了。   前面竞拍了一轮,坐在中央的关山月与周佞连头都没有抬过,也让旁人暗暗猜测,这传说中王不见王的两人到底是来干什么呢。   难道后面有大珍藏品?   他们兴致勃勃地期待着,终于来到了本次拍卖会最重点的时间。   每场拍卖会,都会有件镇会之宝。   展台上推上来了个盖着红丝绒布的箱子,主持人卖了一会儿关子,终于掀开了红布——   只见透明的玻璃箱内,放着一件碧绿的玉扳指,在灯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最上乘的碧玉。   主持人满意地看着台下聚焦的眼光:“这间玉扳指,起拍价,一千万。”   很快就有人叫价,几个轮回下来,已经叫出了三千万的价钱,主持人看了那个稳操胜券的人一眼,笑着说:   “还有比三千万更高的吗?三千万一次,三千万第二次,三千万……”   “都叫完了吧?”忽然,全场一直低着头的关山月终于抬起头来,她扫了那个老板一眼,轻笑着举起了自己手中的牌子,红唇张合,“五千万。”   一片哗然。   那个叫价三千万的男人看见是关山月,什么话都没说,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牌子。   主持人惊艳地看着关山月,手中的小锤子握得稳稳,环视一圈:“还有人比五千万更高的吗?”   全场寂静。   主持人点了点头:“五千万第一次,五千万……”   只是不等他说完,另一个同样在全场一言不发的周佞抬起头来,示意身旁的元皓慢悠悠地举起了牌子,他薄唇一碰,碰出三字:   “六千万。”   关山月兀地冷笑出声。   主持人在半空握着小锤子的手僵了僵,目光望向冷笑出声的关山月。   周佞像是这才看见身旁的关山月一般,微微侧头打招呼:“关副董,好久不见。”   ……   关山月嗤笑一声,捏着牌子的指尖一紧,美甲硬生生将牌子的柄掐进去一个指甲盖的印:“周董,这是要夺人所爱?”   周佞不慌不忙,眨了眨薄双眼皮,眼皮褶线一抬:   “关副董说笑了。”   “我喜欢它,喜欢到势在必得。”关山月下颚微仰,睨人,似笑非笑,“请周董高抬贵手?”   周佞眼波漾着台上折射的光,很沉,他只这么看着关山月,半晌,兀地轻笑,一字一句:   “喜欢到势在必得啊?那这可怎么办呢,关副董——”   “没记错的话,这个玉扳指,好像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吧。” 第七章 周佞猛地握上关山月的腕,是制……   两道视线交汇。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周佞,看他斜斜的影子黑漆漆地随着光线压下来,落了半分在自己肩上,幽暗且修长。   淡然之下,分明是炙热与滚烫。   半晌,台上主持人举着小锤子的手已经开始酸软,关山月才呵笑一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你的东西?”   周佞偏头。   “周董,我们才五年不见。”关山月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您就已经老年痴呆了?”   周佞面不改色,不减半分愠意,甚至还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是吗?”   “把那玉扳指拿起来,细看它内侧。”关山月挑眉抬眼,“好像刻着的,是我的名字吧。”   一片低低的哗然。   周佞喉结微动,他低着头,沉淀着肃穆,不动声色地用舌尖滑动顶了顶腮帮的位置:   “四言百家姓,物品上刻着个关字就是你的了?”   关山月眸色渐冷。   偏偏周佞却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一样,若有所思地又续了一句:“那关副董……还挺霸道。”   有好事者已经悄悄拿出了手机疯狂地在屏幕上打字。   关山月眉梢不动,捏着手中的牌子往跟前的圆桌上一敲,偌大的船舱会厅内发出了一声闷闷的轻响,异常清晰,她冷笑一声,红唇张合:   “周佞——你要死啊?”   语气很轻,却清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周佞却毫无生气的神色,反而眸色渐深,甚至还带着隐隐笑意,旁人这几年几乎从未见过他这幅表情,一时有些怔愣。   他指尖轻轻摩挲挎着的西装外套,白衬衫在周佞身上显得有些紧了,覆着他匀称的肌理,周佞挑眉:   “扳指是我的东西,我要高价买回都还没生气……你这是做什么?”   四目相对。   关山月兀地冷笑出声,她慢悠悠地站起来,将手中的牌子往圆桌一丢,瞥了台上的主持人一眼,又将目光落回周佞脸上,再开腔已经毫无开头那虚与委蛇的客气:   “多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学-鸡-一样。”   周佞微微仰头看她,不语。   “还以为你杀马特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谁知道你改行当幼稚鬼了。”关山月双手环臂,冷讽,“你喜欢就让给你,六千万换成硬币一个个扔海里还能听个响——”   关山月一顿,往走道踏一步,居高临下地睨了周佞一眼,才扯笑续了句:   “左右,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送你了。”   说罢,她踩着个高跟毫不犹豫地往船舱外走。   大门被拉开又关上,里头沉默了许久的人们才在主持人的努力下尝试着活跃气氛,周佞却始终没有再说过话,玉扳指最终还是落到了他的口袋里。   重头戏过去,再下面拍卖都是些小玩意了,周佞站起身,拢了拢外套,灯光都聚焦在台上,他半张脸隐在晦暗中,看不清神色。   他循着关山月方才走的方向,走了出去。   船没靠岸,关山月总不能跳海。   缱绻的夜色笼罩了整个海面,夜晚的海风很大,挂在脸上有些疼,远处灯塔闪烁着橘黄色的灯光。   “……周董。”一直不出声的元皓站在周佞的身后,试探着开口,“您方才……为什么要故意激怒关副董?”   周佞单手插在裤兜里,站立在栏杆前,寒风吹动着他腕上的外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周佞方才是在故意激怒关山月。   他们都不瞎。   周佞沉默,好一会儿,他凭栏远眺,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第一次在元皓跟前心平气和地提起关山月:   “你上次不是说,只在传闻里听说过她吗?”   元皓低低地应了一声对。   “……那你今晚看清楚了吗?”   周佞偏头,瞥人一眼,眸色很淡,没有感情起伏,可元皓却觉得,周佞那双眼里蕴着的东西几乎与海同深,周佞顿了顿,才低声去续:   “这才是她。”   元皓一愣。   “这才是她。”   从前的、本身的她。   在这世上,有无数人为了关山月坐拥的资本与容貌从而想跟她玩暧昧与-欲-望的把戏,都知道只要能让关山月垂青一眼、或者真的能搭上她,都等同于拥有了整个庭旭。   那是普通人永远难以企及的资本。   于是他们群起奋之,于是他们飞蛾扑火,然后引火烧身。   可关山月总是清醒着,在隔岸观火。   后来遇上了周佞,他们轰轰烈烈,最后也没落得个好结局。   可在这世上,只有周佞曾有过那个时间,去亲密地、一层一层看到任何模样的关山月,毫无保留。   周佞眸色渐深。   鲜活的,才是她。   而不是金钱堆砌出来的一潭死水。   元皓噤声。   忽然,一层的夹板传来了一声尖锐却又压抑的惊呼,划破了轮船的寂静,元皓一顿,还没说什么,就看见周佞目光忽然锋利地一顿,旋即转过身去大步往楼梯走。   元皓跟上,却被周佞一个眼神示意停在了原地,他点了点头,旋即往反方向走去——   那是循声而来的安保。   今天的轮船上非富即贵,除了藏品,就属保镖最多。   周佞跨大步往一层夹板走,刚转过弯下了最后一级楼梯,他那瞳孔就猛地一缩,几乎低吼着开腔:   “——关山月!”   关山月没有回头。   她正死死抓着个人,把人按在栏杆上,颈线白皙修长,两瓣蝴蝶骨隔着薄薄的连衣裙若隐若现,脊背却笔挺得很,像一只风暴正中坦然展翅而羽翼纹丝未乱的飞鸟。   被关山月抓住的那个女人挣脱不得,看见了周佞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艰难开口:   “咳……周、周董!救……救我!”   可不等身后传来丝毫声音,关山月就猛地打断了女生,纤长的五指死死将她按在冰凉的栏杆上,满目冷讽下好像还藏着些什么:   “只要你敢再叫一句,明嫣——”   “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喂鲨鱼。”   被称为明嫣的女生一个哆嗦,不敢再吱声,只是含着泪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周佞,满是求救的意味。   可周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明嫣,他压着眉,快步走到关山月身边,伸手握上她的纤细的手腕,却只触上一片冰凉,周佞不动声色地顿了顿,才开口:   “关山月……”   可他还没说完,就被扭过头的关山月冷笑着打断:“周佞,你这是想做什么?”   周佞抿了抿唇,对上她漆黑的瞳孔两秒,低声:   “这里人多。”   关山月的发丝被海风吹得四起,有些粘在了她的脸颊上,她却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关山月就这么看着周佞,一字一句:   “是你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周佞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我不蠢。”   关山月定定地看了他一瞬,才撇开了头,重新望向被吓傻了的明嫣,轻声:“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明嫣被她的眼神吓得一怔,感受着自己脖子上的力道微微收紧,连忙道:   “我……我是跟我朋友来的!”   “朋友?”关山月几乎是冷笑出声,她将放在明嫣脖子上的手松开,只是不等后者喘气,又重新将手落在了她的脸上,像是在端详着,嘴里说出的话却冷如冰,“整个北城,还有谁不知道我关山月最讨厌你们明家的人吗?”   明嫣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关、关小姐,我跟我姐姐……关系不好,真的,几乎没有联系!”   “我当然知道没有联系。”关山月兀地笑了,长长的美甲在明嫣脸上轻刮,“你总不能进精神病院陪她不是?”   明嫣哭出声:“我不知道,您不能将仇恨转移到我身上呀……”   她话音刚落,下一秒脖子就被重新抓住,力道之大几乎压迫了她整个气道。   关山月全然冷了脸色,一寸一寸收紧五指,说出的话几乎与海风融合,却清晰地传入在场两人的耳朵之中:   “明嫣,你还记得当年宴会你那个姐姐……是怎么被抬出去的吗?”   明嫣一个哆嗦,显然想到了那个场景。   周佞眸色渐深。   “你现在来跟我说,我不能将仇恨转到你的身上?”关山月一顿,掀起眼皮,满目冷讽,“你是真的以为我不敢将你这里割破——然后丢下海里去?就像这样……”   关山月忽然松了力道,明嫣赶紧大口呼吸,却在下一秒瞪圆了眼,只见关山月将两根手指精准快速地抵在了明嫣的大动脉上,透过薄薄的肌肤,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皮下流淌的血液——   “在这里划个口子,你就是鲨鱼的晚餐。”   关山月笑出了声。   场面很渗人,可一直站在两人旁边,甚至在楼梯那个位置往这里看来,周佞都有意无意地、将关山月整个罩住。   且他面无表情,没有半分要劝的意思。   明嫣满面泪水,诺诺地低声去求饶:“我错了……我不该乱说话,可我真的不知情!”   “你不知情——”   关山月兀地提高了音量,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她的瞳孔微微扩张,沾了些回忆的光,再开口却已是气音,一字一字:   “那我何其无辜。”   周佞眼睫轻颤。   连喘息都压抑。   “……山月。”   周佞敏锐地听见二楼夹板的脚步声开始密集,估计是拍卖会结束了,都开始陆续走了出来,周佞再次伸手,抚上了关山月的手腕,微微收紧,却发现她在不自觉地轻颤:   “你……”   周佞顿了顿,眉心一紧。   关山月思绪回拢,腕上冰凉的触感将她心神拉回,对上周佞探究的视线,她条件反射般将手收回,面上端得稳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明嫣脱力,滑到地上瘫成一团。   周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明嫣,目光紧紧扣在关山月的背影上,手上触感扔在——   有些滑腻。   她刚出冷汗了。   周佞薄唇微抿。   半晌,明嫣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却被周佞瞥了一眼,兀地哽在喉间。   她看见周佞满面冷嘲,半边脸隐在晦暗中,目光沉沉,那些压在骨子里不知多久的狂意与戾气像是在海风与黑夜的掩盖下倾泻了一瞬,但也仅有那么一瞬:   “你算什么垃圾?”   他说。 第八章 关山月一脚油门死死地踩着。……   关家别墅。   夜风猎猎,关山月倚着门廊前柱,不远处两侧的小女佣偷偷瞥着这位传说中的大小姐,可前者却不甚介怀这般姿态会否难堪,她只捏着滤嘴的绵软纤维,指腹划过火光,迸些赤红星子。   可她却还是跟以往一样,没有抽。   烟草充分燃烧的气味骤起,关山月将它尽数揉入呼吸。   大庭院的前有片小小的玫瑰丛,是那位关夫人的心头宝,关山月垂眼,只盯着它,不语。   “……大小姐。”   忽然,身后有位女佣怯生生地叫了关山月一声:   “关先生起来了,夫人让我来找您。”   关山月瞥她一眼,嗯了一声,转身往别墅里走,走到大门前脚步一顿,将手里燃尽熄灭的烟头扔进了垃圾桶。   她像阵风一样直往楼梯走。   “……那就是大小姐吗?”在关山月走后,女佣们才敢停下手中的工作,轻声讨论,“真好看。”   另一个拿着扫帚的女佣有些疑惑:“她点了烟,怎么不抽呀?”   “有钱人的乐趣,我们懂什么?”开头那个女佣害了一声,“散了吧散了吧。”   几个女佣一哄而散。   高跟鞋在大理石砖上走过的声音,仿佛是一首动听的乐曲,顺着走廊往前走,关山月穿过两侧挂着的名画,终于在走廊尽头站定。   她定了定,吐了口浊气,才开门走了进去。   “——月月!”   随着关山月反手关门的声音一同落下的,是一把温润的女声,在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关山月站在门口处,掀起了眼皮,低喊了句:“……妈。”   床前站这位约摸四五十岁的女人,许是用金钱堆砌的缘故,她半分不显老,反而是岁月沉淀的温柔雍容,女人眼眶微红,看着关山月,哎了一声,一腔江南调:   “乖囡,你怎么才回家。”   关山月眸底却掠过了些嘲讽的意味。   她没有回答女人,而是稳稳地向前走了两步,在床位站定,关山月的视线垂落在床上那个精神有些萎靡的男人身上,默了一瞬,才开口:   “……身体怎么样了?”   床上的男人有些希冀的眼神明显暗了下去,只是他也没提,咳嗽了一声:   “公司怎么样了?”   “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关山月随意往床尾凳上一坐,一脸淡淡,“除了您那个弟弟和便宜侄子,都挺好。”   床上的关宏毅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些,他有些浑浊的眼珠在关山月身上望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   “……山月。”   关山月看着他。   关宏毅对上自己女儿那双无波的眼,又咳嗽了好几声,缓了一会儿,才续:“你是不是还在怪爸爸?”   床头处站着的关母脸色有些僵硬,她看了关山月一眼,连忙上前轻轻拍了拍关宏毅的心口,帮他顺气儿,等他说完,才嗔了一句:   “瞧你,你这是什么话,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别再把人气走了啊,不然我可不依。”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两人的举动,轻笑了声,眉尾一扬:   “行了,直说吧,您叫我回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关宏毅靠着床头松软的枕头,女人又喂了他几口水,他才缓过气儿来,继续看着关山月,关宏毅默了默,才开口:   “我已经不允许关宏博踏进这里了,怕他……咳,惹得你厌烦。”   关山月冷眼。   “关嘉昱的事我都听说了,你的做法没错。”关宏毅语气有些沉,说得很慢,“公司那边,卫朗会全力支持你的,平时生活上有些什么事,你也可以交给他,放心,他底子很干净,是我……专门为你培养的人。”   关山月不语,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望向拉开了窗帘的落地玻璃,不远处茂密的树影在晃动,叶在枝头挟持了一钩弯月,惹得鸦雀也噤声。   关宏毅看着她这副模样,脸色更沉,只是似乎还交杂了些什么,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关山月这个态度,下面的话音放轻了点:   “我知道你喜欢现在在住的那栋别墅,可你一个人住,终究还是没有那么方便的,前两年这里装修,你妈她特意按照你喜欢的风格给你重新装修了房间,你可以……”   “一个人住,不方便?”   关宏毅还没说完,关山月就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颇有意思地轻笑出声,她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关宏毅:   “可怕是我搬回来,更不方便吧?”   关宏毅一顿,脸色黑了些,一直不说话的女人赶紧恼了关山月一眼,却毫无责怪的语气:“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这是你的家,怎么会不方便呢。”   关山月看了女人一眼,她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妈。”   她叫了一声,女人欲言又止,关山月却没有给她再说话的机会:   “我今天回来,是想看看你们二老——免得被人大肆宣传我不孝,让我本就不太好的名声雪上加霜。”   关宏毅低喝一声:“关山月!”   女人赶紧给他顺气:“老关,别生气,女儿还小……”   “您为什么要生气呢?明明您比谁都清楚。”关山月冷眼,满面讽意,“我们一家三口,可从来都没父慈子孝过呀。”   关宏毅一顿,涌起的怒气消散了下去。   他定定地看了关山月几秒,移开了视线:“我不怪你。”   “怪我?”关山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尾音拖长,“您要怪我什么?”   气氛僵硬,女人打着圆场:“月月,你听妈妈说……”   “您除了说我不懂,跟我卖惨说您二老只有我一个女儿之外,还会说什么?”关山月嗤笑一声,“妈,二十几年了,您不腻吗?”   女人眼圈唰地就红了。   关宏毅吐了口浊气:“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但我已经在尽力弥补……”   “弥补什么?”   关山月还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关宏毅。   “您不会以为我愿意回来,愿意接手庭旭,就等同于接受了你们的补偿,然后来个大团圆结局了吧?”关山月定定地睨人一眼,一把瘦骨挺得直直,“拜托,这种家庭伦理大剧的狗血大团圆结局,就不必拿出来上演了吧?”   关宏毅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你……咳、咳咳,关山月,我已经给你道歉了!”   他有些恼怒,在商界叱咤风云几十年,只在自己女儿手上栽过一次,并且还拉下脸心甘情愿地道了歉,他不懂关山月还想要什么。   “所以呢——”   关山月兀地提高了声,她踏前一步,细高跟重重地在地板上踩了一声,在房间内回荡:   “道歉了我就要接受吗?”   她眼神异常锐利,满满的讽意几乎要溢出来,仍旧微微扬起下颚,半分不折腰。   关宏毅看着自己的女儿,忽然就哑了声。   “我肯回来,肯接手庭旭,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关山月一字一顿,“我不要也是属于我的垃圾,要扔进哪个垃圾桶,也得我说了算。”   她向来是直往如刃的,从不多藏话间嘲调,外壳包裹的坚冰半寸不化。   一室寂静。   两夫妇愣愣地看着眼前自己的女儿,一时都有些失言。   关山月扫了他们一眼,眼底好像掠过了一丝什么,转瞬即逝,她妥帖地将方才差点溢出的情绪收回——   瞒得分寸刚好。   关家大小姐,从来没在旁人面前失过态。   她高度冷静,高度自制,永远高傲,永远张扬。   “所以,您二老就不要做什么梦了。”   关山月顿了顿,继而扔下话语,她咬着音,嘲意不减:   “想等我回心转意,想跟我重归于好?”   关宏毅夫妇的眼神微动。   “可以——”   关山月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等明家人死绝了种的那一天,我或许可以考虑考虑。”   啪嗒。   门被拉开,又重重地关上。   关宏毅看着门的方向,有些微怔。   他的女儿……   站立着的贵妇眼睫一眨,终是落下了两行泪。   空气中的药味交缠着淡淡的烟味,再过半晌,烟味散去,连带着关山月来过的痕迹。   一同消失。   关山月踩着油门,汽车在山路上急速飞驰,却在出到市区的一瞬间放慢了速度,稳稳驾驶。   两侧映照在车窗上的霓虹揉不散她眉宇间皱起的脊痕。   被仍在一边的手机不停地在振动,关山月在一个红灯前踩了刹车,她略显烦躁拿起手机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被刷了屏:   【不瘦十斤不改名:月宝!前方传来急报!】   关山月:“……”   焦躁的情绪被压在心头,她眉心松散了些,单手打字回复:【怎么了?】   【不瘦十斤不改名:报——万年不更新朋友圈的周某不仅更新的朋友圈,还疑似在内涵!】   【不瘦十斤不改名:(图片)】   关山月的目光在内涵二字上顿了顿,有些疑惑,下一秒点开截图后,冷笑几乎是从鼻腔里出来——   只见那个空白头像的人更新一条朋友圈,配文:“好看。”   而他配的图,赫然就是在拍卖会上的那枚玉扳指。   红灯转绿,关山月一脸嗤笑,她吐了口浊气,将手机扔了回去,一脚油门就踩了下去。   周佞。   这是什么星球的傻逼产物。   还真是……   一点都没变。   白色的SUV绕过那些大街大道,不知道绕了多久,终于在一条小巷前停下。   路灯摇摇晃晃,关山月沉着脸停好了车往小巷里走,她的身姿高挑,也瘦落,脊骨时刻硬挺,像傲梅。   最终在一间偏僻的纹身店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家连名牌都没有的纹身店,跟其他花里胡哨和高大上的店不同,这家偏僻的小店没有半点装饰,连门都是工业化的铁门。   陌生与熟悉交织,关山月顿了顿,终是推开门走了进去,颇有些轻车熟路的意味。   空气里飘着轻微寥落的冷香,座位上有个人正屈着腿,陷落在藤椅中呼呼大睡,关山月眸色微闪,走到收银台前屈起两指,轻轻敲了敲,落得沉闷一声响,有些轻佻:   “哎,醒醒——”   “我来这儿……补个色。” 第九章 那是关山月与周佞的初见。……   被微微上挑的语调惊醒,正在藤椅上呼呼大睡的那个人睁开了朦松的睡眼,她揉了把有些变形的利落短发,目光在背着光的关山月身上定了好一瞬才聚焦,下一秒,她就猛地从藤椅上跳了起来:   “关山月?!”   不敢置信的神色和语气一同从女人的嘴中蹦了出来,她干脆利落地跨过收银台一把抓住关山月的手:   “卧槽,真的是你啊,你还真的回来了啊!”   一如既往大得吓人的力道让关山月暗暗吸了口气,只是面上不显,她笑着说了句:   “不是我,难道你见鬼了啊?”   女人又连着惊讶了好几句,睡到半昏半醒的脑子彻底清醒了过来,她一把抱住关山月,满脸惊喜:“宝贝,我想死你了!”   关山月冷不丁被抱紧怀里,熟悉的冷香钻入鼻尖,她松了松一直堵在心口的那股气,眼睫一垂,调笑:   “令窈,你是跟薛幼菱两个人商量好了要勒死我啊?”   抱着她的江令窈兀地笑出了声,她慢悠悠地放开了关山月,将人拉到里面的纹身室沙发上坐下,才转过身去小冰箱内拿出两瓶啤酒。   江令窈准确地将其中一瓶扔向了关山月,她倚着冰箱门看人,慢条斯理地:   “你可不要拿我跟她比,那丫头绝对比我过分得多。”   关山月准确地接住了扔来的那罐啤酒,掌心触及一阵冰凉,她熟练地拉开了拉环,顺手将拉环往旁边的垃圾桶一丢,瞥人:   “那丫头一开始就抱着我,说得抱够五个小时才肯松手。”   江令窈笑出了声,却没人惊讶的神色:“猜到了,不过……”   她顿了顿,鹿儿般的双眼眯了眯,好半天才续了一句:   “听那群人一直在说你回来了,我都还不信,到今天亲眼看见你了我才肯信。”   抿了口冰凉的啤酒入口,顺着喉间吞下流入胃,关山月慢悠悠地抬眼,靠着沙发背:   “怎么,还怕是炸胡?”   “我可不敢轻易信人。”江令窈拉了把折叠椅往关山月跟前一坐,挑眉,“你这性子,一切都有可能,保不准就回来个把小时就原地买张机票飞回去。”   关山月瞪了她一眼:“就说不过你。”   “得,不说你了。”   江令窈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样儿,两人对视一眼,她面上的笑终是缓了下来,认真了几分:   “怎么,当初不是说再也不会回来了吗,这是……想通了还是想开了?”   关山月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啤酒罐的罐口,轻敲两下,是金属铮亮的声音:   “想回来,就回来了。”   “听说你还一改从前,直接回去接手了庭旭。”江令窈啧了一声,上下扫了关山月一眼,“看来是真的见鬼了。”   关山月白了江令窈一眼,跟着她的话去说:“那你还不赶紧请两道符回来镇压我?”   “太贵了。”江令窈指了指旁边用来刺青的躺椅和工具,“小本生意,你不配。”   关山月扯笑:   “滚。”   江令窈这才收了声。   关山月调整了一下,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她抬眼扫了几乎跟从前没有任何变化的装饰一眼,指尖又在啤酒罐的罐口上敲了两下。   “这些年,怎么样?”   “这五年过得还好吗?”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关山月和江令窈看了对方一眼,沉默了一瞬,而后兀地笑出了声。   默契地令人诧异。   关山月几乎卸下了在外头所有的伪装,会心地笑了。   江令窈与薛幼菱不同,后者从出生到现在都活在家人为她建造的象牙塔里,从未受到过任何伤害,并且直到她老去的那一天都不会为任何事物发愁。   而江令窈则跟她完全不一致,她与关山月几乎是镜像般的双生花。   关山月跟薛幼菱和江令窈能聊的事情完全不同。   但都是交心的存在。   “还能过得怎么样?你一眼就能看完了。”江令窈喏了一声,“一直蹲在这家小店里,那群人偶尔还是会上门找我,但都被赶出去了。”   关山月看她一眼,又喝了口啤酒:“这样也好,你过得舒心就好。”   江令窈也跟着喝了口酒,翘着二郎腿,一头粉色的头发在空中晃了晃:   “那你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你当初那个样子……我还真的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还想着过几年大发慈悲花钱买张机票去看看你。”   “滚。”关山月没好气地白了人一眼,“我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   江令窈上下扫了关山月一眼,啧了一声:“想来也是,金发碧眼,左拥右抱,情到浓时……”   关山月冷笑:“你再说?”   江令窈适时闭嘴。   两人对视一眼,又笑开。   关山月往后仰了仰,头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不语。   半晌,江令窈收了笑,终于肯正了脸色:“回过家了吗?”   关山月姿势不变,嗯了一声:“刚刚。”   “难怪。”江令窈一声嗤笑,“难怪你会忽然来找我。”   语气颇有些回忆的意味。   当初关山月没回一次关家别墅,总会不欢而散,吵完架后,这家小小的刺青店几乎就是关山月躲避的小天地——   她喜欢坐在一边,看着江令窈给别人纹身。   有些不耐疼的客人,从刺下的第一针就会开始惨叫,而关山月就坐在旁边,也不看人,只是这么听着。   薛幼菱和周朝他们时常来这儿聚会,两人还时不时都兴致勃勃地说要给自己纹一个。   可是关山月却从来都没有提出过自己要刺青。   直到——   她临上飞机前的那晚。   在宴会上砸了人,闹出顶豪圈年度最大闹剧且成为了传说的那晚,关山月昂贵的礼服上沾了猩红的一片,不知是红酒与什么混杂而成,冷硬地走进了这家刺青店。   彼时江令窈正给最后一个客人纹完,刚打开外卖准备吃夜宵,下一秒,就眼睁睁地看见了关山月,江令窈一脸震惊地脱口而出,还因为嘴里含着口饭而有些模糊不清:   “宝贝,你犯事儿了?要跑路吗?”   记得当年的关山月也是像刚刚那样白了江令窈一眼,只是毫无玩笑的成分,冷得吓人,开口只说:   “给我纹身。”   橘调的灯昏怠地影照着她,关山月那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下,蛰躲着很隐晦的郁色,连同眼睑也在发暗。   江令窈好不容易将嘴里那口饭咽了下去,站了起来,看了关山月好久,默契让她知道关山月不是在开玩笑,江令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人领了进里头那个小房间,什么也没问。   在给工具消毒完了之后,她才抬起头看了趴在躺椅上的关山月一眼,抿了抿唇:   “要纹个什么?”   关山月趴在那儿,顿了顿,才吐出两字:   “……野蔷薇。”   江令窈的眼波明显一晃,只是她什么也没说,只又问了一句:“想纹在哪里?”   关山月一言不发,半撑着身体坐起,呼啦一下把礼服上细细的肩带扯断,又将拉链拉下了一点,一撩长发重新趴了回去,裸-露-在外的脊骨不折,白皙的背部肌肤漾起了深深的蝴蝶骨。   白得晃眼,瘦得吓人。   散落的几缕碎发肆意缠着她的颈。   江令窈什么也没说,嗯了一声,低头下手。   而关山月从始至终都没有再出过声。   灯光一晃,江令窈才后知后觉地收回了心神,她看了如今窝在沙发上的关山月一眼,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发问:   “那你见过他了没?”   话音刚落,她就猛地反应过来举起手护住了脸,生怕关山月将啤酒罐砸到自己脸上。   关山月看着她的动作,低笑一声:“你把我当什么了?”   江令窈放下手,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咳,不好意思,多年练就的条件反射。”   关山月笑出了声。   她脸上没有半分不悦,慢条斯理地回了江令窈那个问题:“见过几面了。”   “……”江令窈倒吸了口冷气,“那我怎么没听说最近有什么恶劣的伤人事件?”   关山月转而冷笑,眼光像钉子似的:   “你想有的话,明天这里就可以上新闻的呢。”   江令窈抱拳:“多谢抬举,但大可不必。”   关山月懒得理她,只晃了晃手中空了一半的啤酒瓶,思索着喝了酒不能开车,正打算把卫朗叫过来当司机,就又听见那头艺高人胆大的江令窈再次发问:   “说来,我这里好像个大本营哎,你跟周佞……也是在这里认识的吧?”   关山月手中捏着的啤酒罐一紧,有些凹陷了下去。   她跟周佞……虽然都是在一个圈子的人,但论起真正的有交集,确实是在这间小小的刺青店中。   彼时年幼,关山月恣意张扬的名头闻名整个北城,跟她玩在一起的薛幼菱与周朝等人,连带着江令窈一起,三天两头都往比他们年纪大几岁的江令窈这里跑。   而周佞,则是被周朝这个表弟带着来的。   在关山月十七岁的那年。   那天是冬至。   关山月等人聚在这里吃火锅,期间周朝接了个电话,好说歹说地劝人来这里,他刚挂了电话,薛幼菱就发问是谁,周朝说是自己表哥。   在场人除了关山月都一顿,毕竟北城这个圈子里,谁都听说过这位周家小少爷混不吝的名头。   跟关山月是并排的极端。   可是跟她们却从来没有过交集。   一群人赶紧追问周朝关于周佞的事,关山月则没什么兴趣,看着还没可以吃的锅底,一个人走了出去打算透口气儿。   关山月有个瘾,她从不抽烟,却偏爱点燃一根烟,闻着它的味道。   那天晚上,她正点燃了烟,倚着砖面的墙,在破旧的小巷中,才偏过头,就看见巷口走进来个高挑的男人。   关山月眯了眯眼,却不是在看人,她的眼睛眺得远,在数尾灯,一盏、两盏、三盏。   直到男孩走到她旁边停下,看了她一眼,一脸不耐,正抬头看刺青店。   关山月兀地开口:“喂。”   男孩又看她一眼,没有接话。   “你就是周朝那个表哥吧。”关山月指尖的烟雾袅袅,她上下扫了周佞一眼,嗤了声,“啧,比他帅多了啊。”   周佞顿了顿,扯了笑:“谢谢夸奖,我的确比他帅很多。”   关山月哟了一声:“还挺自信。”   年青的周佞双手插着裤兜:“可不是,我长得好。”   “自信是好事。”关山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也长得好看,可惜,你比我差了点。”   周佞呵笑:“那您也挺自信的。”   关山月一身黑裙像要融进夜色里,她眉间还有些许稚气,只是不难看出以后的明艳,她一条莹白的腿向前微抵,双臂似慵非懒地抬起,嗯了一声:   “可不是——”   她的眼尾铺陈着冬气,红唇一勾,吐出字句:   “还真怕有人会自卑呢。” 第十章 “既往不咎?远远不够。”关山……   关山月当晚终究还是在江令窈那儿睡的。   她喝了酒,不能开车,跟着江令窈回了一栋略显偏僻的居民楼,爬了五层楼梯,关山月反而比江令窈更熟悉,后者还在包里艰难地找着钥匙,关山月就已经弯腰低头在门口的毯子下掏出了把备用的来。   “……”   江令窈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银色的钥匙默了默,认真发问:“薛幼菱知道吗?”   关山月摇了摇头。   江令窈舒了口气,转身去开门:“那就好,不然我就不得安宁了。”   关山月想,这五年里,薛幼菱和周朝他们怕是已经快把江令窈逼疯了。   当两人都洗漱完毕靠着客厅里的沙发上敷着面膜时,江令窈看着慢条斯理的关山月好一会儿,兀地开腔:   “山月,你知道你刚走那几天,我这里有多热闹吗?”   关山月睨人一眼,扔了个眼风。   江令窈瘫在沙发上,说得很慢:“不但你爸妈找人找到了我这里来,薛幼菱她们死活拽着我说是我藏了人,闹得沸沸扬扬,你倒走得痛快。”   关山月难得默了默:“……抱歉。”   “习惯了。”江令窈白人一眼,后又抿了抿唇,像是在思索了一会儿,“……他也有来过的。”   关山月哦了一声,没有接话。   “……不提他了。”江令窈觑了关山月的脸色一眼,微叹一句,“其实在你刚走那一年,你家那位老人身体就不太行了,庭旭的股价波动得很厉害,但好在都撑过来了——”   江令窈顿了顿,半开玩笑地瞥人:“不然您老回来,拿的可能就是落难千金的剧本了。”   关山月呵笑一声,她站起身往卫生间走,走到一半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扔了个“滚”字砸人。   瘫在沙发上的江令窈笑了笑,她半眯起眼看着天花板上那有些刺眼的灯光,忽然开腔:   “山月,我今年过完生日就二十九岁了呢。”   关山月脚步一顿,侧过身看着沙发上的江令窈,顶着一张敷了泥膜的脸,目光却有些微闪:   “……您到点网抑云了?”   江令窈拿起了抱枕作势要砸过去,可终究还是沉了口气,她揉了把短发,揽住抱枕:“你也二十四了啊。”   关山月沉默。   “……算了,就是感叹一下时间过得真快。”江令窈挥了挥手,“得了,洗脸去吧你。”   关山月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就往卫生间走。   只是在她完全关上卫生间的门的前一秒,江令窈轻飘飘却又沉重无比的砸下了几句话,都清晰地钻进了关山月的耳朵里:   “山月,我们都揪着不放多少年了呢?”   “十年?十几年?”   “其实有时想想,挺没劲的——有许多人,都无辜。”   真的,挺没劲的。   卫生间的门被彻底关上。   关山月站在狭小的空间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沉默。   她从来都不喜欢既往不咎这个词,从当初到现在,直到未来,关山月都从来不会觉得既往不咎这个词可以解释什么或者表达已经惩罚了什么。   不够的。   永远不够。   关山月冷静地垂眼拧开了水龙水,捧了把冷水开始洗掉脸上的泥膜,她认认真真地清洗干净,又用洁面巾擦干净水珠,才重新抬眼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很白,嘴唇抿得死死。   啪。   湿透的那团洁面巾被关山月猛地砸到了水池里,心头一直压着的那股火猛然窜了上来,烧着她的心肺,灼着她的喉咙。   半晌,关山月忽然笑了,夜半三更,对着镜子冷笑,这场面着实有点吓人。   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听见动静而来,却又在外头站定,没有说话。   僵持了半晌,关山月终是笑着开腔,她说:   “我不是什么好人,更从来都不大度。”   门外沉默。   “说什么原谅,说什么厌倦都太虚伪了啊,令窈。”   关山月双手紧紧握着洗手盘的两边,十分用力,用力到指骨都泛着白,只是她仍旧在笑:   “我喜欢恶人自有恶人磨,风水轮流转——”   “我活多久,就要给我转多久。”   “往死里转。”   门外的江令窈默了很久,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你厌倦了,没事,还有我。”关山月松了两只手,重新站直了起来,“至于你说的,许多人都无辜……”   关山月顿了顿,她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清晰地看见有些什么一晃而过,只是很快,就被浮现的冷漠死死地压了下去:   “那又关我什么事。”   一室死寂。   冷意弥散了整个空间——渗透进缝隙。   夜还很长。   电梯稳稳地停在庭旭大厦的顶层,关山月手里拿着杯拿铁,一边微微偏头听着卫朗说今天的行程,一边往总裁办公室走。   因为38楼那间原本专属给她的办公室被关嘉昱那个憨批占了,现在正在拆了重建,所以关山月暂时先到关宏毅的办公室办公——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等那间办公室重新装修完,关山月怕是已经早就正式坐稳庭旭董事长的位置了。   “对原来小关总的调查正在进行中。”卫朗一边滑动着平板,一边给关山月开了门,“但已经查出了点确凿的东西。”   关山月的目光顺着那张长长的木质办公桌移到两面落地玻璃窗上,她将包包往桌上一扔,走到一面玻璃前,俯视着整个车水马龙的北城。   关山月喝了口咖啡:“继续。”   “他跟吴氏签订的那个小项目确实有问题,我们查到那个小区楼盘的建材商公司主人是外地的一家小公司,可是——法人却跟小关总有点关系。”   卫朗点到即止,还顺手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框。   关山月呵笑一声,瞥人:“你是说,他在吞公司的两份钱?”   卫朗微笑不语。   “跟吴氏的那个大型商场项目是不是快要落成了?”关山月忽然开口。   卫朗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关山月若有所思,她沉默半晌,转身绕过墙上的那一整面古董,走到办公桌前的转椅上坐下,抬眼,“小区楼盘项目负责人全部换掉,你去负责,建材商和物业等全都清算一遍,让他们自己交代了把钱给我吐出来——”   关山月顿了顿,靠着椅背再续:“不听话的,走法律流程。”   卫朗在平板上快速记下,还不忘发问:“那听话交代完吐了钱的,我们庭旭还追究责任吗?”   “你这个问题问得可真奇怪。”关山月翘起二郎腿,高跟鞋在桌下晃啊晃的,她扯笑,“当然要,你在梦游呢?”   “……”   那您刚才还说不听话才走法律程序。   卫朗乖巧沉默,聪明地没有反驳。   关山月扫了他一眼,才将视线收回,目光落在了桌上斜斜摆放着的那个相框上,脸色忽然有些沉——   那是很小的时候,她们一家人的合照。   一家三口,关宏毅一脸冷漠,而旁边的女人则是抱着自己,笑得娴静而温柔。   气氛有些冷了下来。   关山月盯着看了半晌,兀地伸出手将相框盖下,在桌上落下闷重的一声响。   啪嗒。   卫朗悄悄抬眼,将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小心翼翼发问:“大小姐,关董交代过,如果您有要求,可以将这间办公室的装饰全部换掉,我这边有提前按您的喜好选了两套方案,您看是否需要……”   他微微拖长了尾音。   是询问。   关山月抬头定定地看了卫朗一会儿,没有回答他,只是顺手开了电脑,一脸淡漠:“下午有什么行程么?”   卫朗连忙回答:“待会儿十点有个会议,下午的话基本都是公司每个部门的主管需要来向您汇报这个月的策划方案。”   关山月嗯了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卫朗后退了几步望向窗外,关山月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幼菱二字顿了顿,眸中的淡漠散了些,她接起:   “——幼菱?怎么了?”   声音破了冰,还带着些许温柔的意味。   卫朗有些僵硬。   “月月,早上好哇!”   薛幼菱精神地问好,惹得关山月颇有些笑意地看了眼电脑上显示的时间,确定没有看错后才开口:   “哟,这个点,薛小姐转性了?您这怕是刚通了个宵正准备睡吧?”   那头的薛幼菱顿了顿,却又无法反驳,哼了一声:“不准戳穿我!”   关山月扯了笑,她瞥了几步外的卫朗一眼,低声:“有事吗?”   “……”薛幼菱沉默了一会儿,好像鼓起了勇气才敢开口,“那个,月月,我有事想跟你说,但你要保持冷静。”   关山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语气变化:“我在公司,你说吧,什么事?”   那头的薛幼菱又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   “那个,月月啊……我一直有在关注着她的动静,刚收到消息,那个明婷,好像接受了多次测试,想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   关山月的笑意凝固在眼底:“……谁给她做的测试?”   “不知道,估计是明家偷偷在动作。”薛幼菱的语气变得有些气愤,“月月,你放心,我下午就去解决。”   关山月捏着手机的手一紧,不远处的卫朗偷偷瞥眼,清晰地看见她的神色变化,暗暗心惊,关山月掀起眼皮,准确捕捉住卫朗的眼光,开口:   “不用了。”   薛幼菱一顿:“什么?”   “我回来了,这回就不用麻烦你了,你好好休息。”关山月看着卫朗,看得卫朗心惊,“我下午有空,亲自去一趟。”   卫朗瞬间明白关山月的眼神示意,他拿起平板,开始划掉下午原先定好的行程。   那头的薛幼菱显然震惊了:“不是,月月,要不我陪你去吧……”   “……不用。”关山月听出了她的顾虑,又补了一句,“你放心。”   而后没有再管那头薛幼菱急忙忙的劝阻,挂断了电话。   室内的气氛有些凝固。   卫朗抬眼看人,正好对上关山月的视线:“你听见了,下午的行程全部给我推掉,你也不用跟着,留在公司。”   卫朗应了声是。   关山月收回视线,没有再看人,只是手中捏着的拿铁杯子已然变了形。   明婷……   明家,胆子大了不少啊。   天气有些阴沉,乌云遮了大半,一辆白色SUV穿过城市,稳稳停在城郊处的一家精神病院前。   关山月戴着副墨镜,冷着脸下了车,在门前低调登记好,就快步走了进去。   而就在关山月走进了精神病院的大门的后一秒,一辆一直紧跟着她的黑色车也稳稳地停在了精神病院门口的不远处。   车窗摇下,后座上露出的,赫然是周佞的脸。   只是这时他目光沉沉,视线落在了精神病院顶楼那个窗户上。   天好像要下雨了啊。 第十一章 关山月猛地上前重重甩了她一……   精神病院顶楼一整层的病房都空荡荡的,唯有走廊尽头的一间被改造过的病房,住着个人。   她缩在小小的病床床头,侧身靠着白墙,透过被铁丝网封得严严实实的窗口去往外看,可眼神分明是失焦的。   从看天光焕然,到看黑暗囫囵,再到看拂晓迸出彩霁,如此反复,整整五年。   寂静的门廊外,却隐约有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病房内的女人眼神一动,偏头往外看去。   她听见院长那把平时严肃的声音现如今沾上了谄媚的意味,正跟人说着什么,下一秒,脚步声就在病房门前停了下来。   病床上的女人眼里亮起了光,她抬起手理了理枯燥的头发,又整理好病服的领子,抬起有些麻了的腿正正经经地坐了起来,耳后满怀希冀地看了出去——   病房门被推开,下一秒,嘶哑的尖叫声几乎冲破了整栋大楼。   关山月丝毫不惊讶,任由那高分贝的女声嘶喊冲击着自己的耳膜,还笑着偏头安慰脸色有些黑的院长:   “院长,我跟她有些私人话要谈,您不用陪着了。”   院长僵着脸,点头称是:“那关小姐自便。”   说吧,他又看了病床上已经钻进被子里缩在角落的女人一眼,才转身为她们关上了门,走向电梯。   整整一层病房,只剩下她们两人。   女人尖叫过后迅速用纯棉的被子包裹住自己,缩回了一开始蹲着的角落处。   被子在颤抖。   “该怎么说呢……”   关山月站在门口处看了半晌,扯了个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她红唇张合,一边吐字,一边将挎着的包包放到了桌子上,走到病床前:   “明大小姐,好久不见?”   被子下的明婷打了个冷颤,她眸底蕴着的全是汹涌的恨意,可是只一瞬,就被更加强烈的恐惧覆盖,她死死压着被子,不做声响。   关山月一脸嗤讽,她不慌不忙地弯腰,将手覆上了被子,而后用力一扯——   被子被丢在地上。   “哟。”   关山月扯高了音量,明晃晃地装出诧异:“不管怎么说,当年明家也算风光过,明大小姐,怎么落魄成现在这样啦?”   明婷被拽走了被子,一时不稳直接倒在了床上,她披头散发地、冷汗浸湿了条纹病号服,指尖轻颤,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忽然,她笑出了声,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明婷抬起了眼来,透过凌乱的头发去看关山月,看她十年如一日的光鲜亮丽和骄傲,再去看关山月那双眼中所映出的、狼狈又枯瘦的自己:   “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吗,关山月,怎么样?看到我现在这样,你开心吗?解气吗?!”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关山月冷艳看着眼前这个犹如疯婆子一样的女人,跟记忆中五年前宴会上那个模样对上,当初尚且只能算得上装疯,可是现如今……   怕是真的被关疯了。   可关山月的内心却越来越薄凉。   “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很开心。”关山月看了她半晌,终是开口,顺手撩起耳边的碎发,“可是明婷,这远远不够。”   明婷停止了抽泣,怔怔地看了关山月一眼,忽然就崩溃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关山月,人都已经死了,我们也算倾尽所有在补偿了,你到底还要干什么?!”   “——你不配提她!”   啪。   关山月猛地踏前一步,重重地甩了明婷一巴掌,她低吼一声,目光在听见“人都已经死了”那句话时就已经微红,脸上的讥讽和冷静瞬间被扯破,怒气翻涌,她毫不犹豫地下手:   “明婷,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提她!”   每个语调都缠绕着郁怒,关山月的所有冷静自持都在此刻被亲手撕破,露出了里面深藏底下的坠暗。   沾满了湿婆的恶,冷得同勃艮第的地狱。   巴掌声清脆,在室内回荡。   瘦得只剩下把骨头的明婷受不住力,被那一巴掌猛地甩到了一边,她颤颤地抬起手,捂着已经发麻的脸颊,忽然笑了:   “都说你投了个好胎,都说你是天之娇女,可是关山月啊关山月——”   明婷抬起眼,眼底已然猩红:   “你刚刚那个样子如果被人看见,你还装得下去吗你!”   “你是被关得太久,脑子真坏了吗?”关山月冷笑着,一片寒凉,“需要我来跟你回忆回忆……”   关山月一顿,逼近明婷,明婷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惊,不停地往后挪,关山月看着她这幅样子,笑得更开:   “我跟你的区别在于——”   “即便五年前,我当着所有人的面那样对你,他们都不敢、也不会出去泄露半句,因为你,罪有应得。”   落音振振。   因为你罪有应得。   全世界都知道你罪有应得。   明婷怔怔。   关山月深吸了口气,她重新挺起背脊,看眼前这个疯婆子仿佛看个死人。   “……关山月。”明婷视线有些失焦,她被关得太久了,“她死了几年了啊?”   关山月看着她,不语,就听她说什么。   “十年?十几年?”明婷痴痴地笑了,她抹了把脸,抬头看人,“她死的时候,我们才几岁啊?十三?还是十四?”   明婷看关山月没有动静,胆子更大了些,她换了动作,半蹲在床上:   “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江家那个小丫头,死的时候,嘴里还喊着:姐姐救我……”   明婷的精神已经陷入了错乱,她猛地举起手,又猛地放下,只低声:   “可我才不会救她,我才不会。”   关山月两手紧握成拳。   “江令窈为了她,出走江家,背后也有你的支持吧?”明婷笑着,眼神却清明了些,“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扯笑,看着关山月,呼吸忽然急促:   “她死了,那是个意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当时还那么小,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加罪在我身上那么多年,还要在五年前把我送进这里,这可是精神病院,我可是明家大小姐!”   关山月几乎是在明婷落下最后一个字的同一秒,就抄起了隔壁的椅子狠狠地朝明婷砸了过去。   哐当!   明婷尖叫一声及时躲避,椅子在洁白的墙上砸出了坑,发出了一声巨响,而后重重地落在了明婷方才呆着的位置。   明婷被吓得抱头尖叫。   “明婷,怎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悔改。”   关山月的脸有些扭曲,她眼角沾染上猩红,眸底是快要溢出的狠厉:   “你当初不仅仗着自己未成年,你们明氏还动用了那么多资源强压江家,最后还不知悔改申诉伪造自己是个精神病,以此全身而退——”   “可是明婷,令迢当初还那么小……她也算叫过你姐姐,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   明婷瑟缩在床头,看着重重砸落在床上的椅子出神。   关山月方才,是真的想……   明婷忽然打了个冷颤。   “可你们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有折磨够吗?还不够吗!”明婷痛苦崩溃,她死死抱着自己的头,“当年也不是我亲手、不是我亲手推她下去的——”   “你没有亲手推她——谁信?”关山月兀地打断了眼前人的嘶吼,字字咬得更加沉重,“退一万步来讲,明婷,你就在那里看着,看着令迢叫喊,叫你救她,她叫姐姐救她!”   “当年令迢才十岁,你也不过才十四——”   是谁说,人性本善?   关山月尾音兀地上扬,泄露出所有情绪,恨意几乎要碾碎她,关山月猛地收住,她就那么看着明婷,露骨的怨恨:   “明婷,是你自己用精神病来脱的罪,我们亲手把你送进来精神病院,有哪里不对吗?”   一室寂静。   明婷的情绪已然陷入了错乱,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半晌,只得愤愤一句:“如果不是我们明家落魄……关山月,今天哪有你在我面前说话的份!”   关山月冷笑:   “当年明氏那么大一个上市公司,几乎在北城一手遮天,只是为了操作你的事情,才会一落千丈,是报应。”   “是你们!”明婷怒吼,“是你们几家一起出的手,你以为你们家有干净到哪里去吗!不过是吃我们家的人-血-馒头!”   当年好大一盘棋,彻底洗牌了整个北城圈。   关山月顿了顿,眸底情绪收敛得妥帖,只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也不恼,只是双手环臂,轻飘飘的一眼:   “庭旭干不干净尚且轮不到你说话,是你们整个明家自己先亲手做了人-血-馒头,才让人有可分之机——是叫做报应。”   明婷哑声。   关山月冷冷:“不要耍什么手段了,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亲自盯着你。”   说罢,关山月转身就想走,只是在她拎起包走到门前的时候,明婷忽然很冷静地叫住了她:“关山月。”   关山月脚步一顿,侧身看人。   “你把我关在这里,关家和庭旭成了北城商界一霸,薛幼菱她们全都成了你的跟班,你很得意吧?”明婷笑着,眼底难得清明,“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关山月,我可听说当年过后,你跟你家人势成水火啊,你有人爱吗?还有周家那位……”   关山月却轻笑,她面不改色,直直睨人一眼:“明婷,日子还很长。”   明婷死死拽着床单,瞪着关山月。   关山月慢悠悠地环视了这洁白的四方小室一眼,嗤笑出声,只是语气十分冷静,是从喉间挤出的冰霜:   “当年,你用未成年和精神病做你的保护伞——”   “现在就好好享受吧。”   “这是我们为你建造的牢笼呀,精神病人。” 第十二章 周佞低吼:“关山月,这不公……   城郊的雨下得很大。   当关山月沉着脸从顶楼病房出来,一路乘电梯到一楼精神病院大厅的时候,身后的院长连大气都不敢喘——   生怕她开口,就是撤资。   “关、关小姐……”   在关山月即将走出大门的时候,院长终究是轻声开口叫住了她:   “您……”   “放心。”关山月停下脚步,细跟在红色的地毯上凹进去了两个小洞,她冷着脸,侧头看人,“庭旭不会断了这里的投资,也不会收回这块地。”   院长暗暗舒了口气,赔笑:“辛苦您了,下雨天还来视察工作。”   不远处前台的两个女生在偷偷看着这边。   “我回国了,接下来的日子,我就会亲自盯着这里。”关山月却半分好脸也没给人,压着声,“陈院长,我记得当初应该有跟你说过……”   关山月顿了顿,扯了个笑,笑意渗人:“顶层那位病人有攻击性,最好,不要让她的家人来探望她吧?”   中间那两个字被她咬得重重。   陈院长的脸色微僵,也放低了语气:“这……关小姐,最近院里人员变动,应该是新来的员工的疏忽,您放心,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能坐上这个位置,他自然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有些问题,不是他可以去深究的。   关山月直直地看了人好半晌,看得陈院长的额上都渗出了些薄汗,她才收回目光:   “我不喜欢听理由,也不喜欢不是我要的那个结果,所以,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   陈院长眸色渐深:“我明白了”   关山月嗯了一声,她看了看窗外的雨,眉头微皱。   陈院长察言观色,连忙叫了前台坐着的人一声,前台会议,小跑着递上来一把伞。   “关小姐,您拿着,不要淋雨了。”陈院长笑着,“我就不送了。”   关山月瞥了那个低着头的前台一眼,嗯了一声,撑开伞就走了出去。   雨势没了方才的来势汹汹,它从穹顶之上落下,绵密地穿过原先笼罩在北城那片厚重的阴云,滴落在城郊、大楼屋檐以及关山月那把长柄伞上。   雨水顺着砖块间的缝隙渗透进精神病院的墙角,地上堆积的水溅在了外墙上,多年下来,已经在白墙上留下了一片脏污的霉点。   关山月有些头疼,方才在病房里难得的情绪释放的后遗症才显出来,她伸手按了按昏胀的鼻梁,可才刚抬手,她的右臂肌肉就有点抽痛。   关山月抿了抿唇。   想来是在病房里失控抄起椅子砸过去的时候抽了一下。   她走到自己的车前,刚想收伞,眼波顺着倒后镜一瞥,却眼尖地瞥到不远处几乎隐在树丛中的黑车。   手臂处隐隐作痛,关山月一阵讽笑忽然涌上心头,她转过身,踩着地上的水洼快步往那边走去。   而黑车里驾驶座上的人也迅速反应,偏头朝着后座低喊:“周董,她——”   可话还没说完,元皓就发现了周佞的脸上没有半分惊讶的意味。   周佞只是盯着、一脸坦然地盯着关山月朝自己走过来,然后看着人伸出两指弯曲,在后车窗敲了两下。   咚,咚。   周佞摇下车窗。   “周佞。”关山月左手握着伞柄,在车窗摇下的那一瞬就挂上了笑,只是笑得讥讽,“周氏要破产清算倒闭了?”   半分不见前些日子在颐清会所第一面时虚伪的客气。   驾驶座的元皓扭过了头,直视着前方,只是他的余光死死地盯着后视镜,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情报。   周佞面不改色,微微扬起下颚看着窗外站着的人:“不是。”   “不是要清算倒闭了……”关山月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垂下的眼睫挂满了嘲色,“那你一个董事长来这里,是看精神病吗?”   偷听的元皓咽了口唾沫。   细雨裹挟着水雾肆意地透过开着的车窗闯进车内,争先恐后地扑上周佞的脸,可周佞却只仰着头,他薄唇微抿,跟关山月对上了视线。   视线在空中交汇。   关山月冷冷地看着他,半分没有率先退缩的意思,周佞则是越看眸色越深。   他透过细细飘洒的雨幕,看到了关山月那双因方才太过激动而有了红血丝的眼,以及微红未褪的眼角。   疲惫又压抑。   周佞终是率先移开了视线,他垂在裤子上的双手微微蜷缩,只是面上不显半分,轻飘飘一句:   “你是真的觉得,自己的行程可以瞒得住北城里的谁吗?”   关山月暗暗咬牙。   周佞抬眼:   “你跟她见面的消息,想必现在已经传遍了吧?”   一股浊气自心口出涌现,顺着胸腔往上攀爬,关山月捏紧手中的伞柄尝试忍了忍,可是只三秒后就放弃了,她深吸口气,喊了句:   “周佞。”   周佞看人。   关山月吐了口浊气,积累的怒气终是倾洒而出,她语速极快:   “你是不是有病?你管有多少人盯着我啊?关你屁事,天天在我面前晃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一个合格的前男友应该比死了还要安静吗?!”   声音很大,只是被雨幕隔住,顺着城郊的风融进了雨珠里,关山月一口气说完了大段话,最后一句带着些许轻微的颤,只是很快,就被掩了过去。   可是周佞捕捉到了。   前排的元皓大气都不敢喘,他哪里见过关大小姐这副模样?简直想钻进车底,生怕关山月以后反应过来,杀-了自己灭-口。   关山月那股淤积在心里的浊气散了出来,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每次见到明婷,她情绪都会失控。   稳了稳心神,关山月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只一瞬,就恢复到了以往的冷静自持。   她挺直着背脊,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不等她说话,周佞却先开了口:   “关山月。”   关山月的手撑伞撑得太久,有点僵硬。   周佞叫了她一声,抬头望人,目光沉沉,里头像是氤氲着黄昏的云霭: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声音顺着细雨飘进了关山月的耳朵里,有点沉沉:   “抛开所有,就明家这件事而言,我……我们,从来都不是站在你对立面的。”   周佞中间有过那么一秒的停顿。   关山月冷脸。   “……明家最近不太安分。”周佞看人,“你应该清楚,但是我觉得有一件事,你一定还不知道。”   关山月晃过眸底那抹深色,开腔:“什么?”   一直飘着的绵绵细雨渐渐消失。   周佞落目在关山月捏撑着伞的那只手上,看见她的指骨发白,抿了抿唇:   “明家,有意将明嫣推出去联姻。”   关山月笑了:“是哪家巨贾啊?能填得完明氏这些年亏空的债?”   周佞却有些微顿,他将视线锁在关山月脸上观察了许久,好半晌,才开口:   “——关嘉昱。”   关山月嗤着的笑意渐收。   雨停了。   关山月的目光一寸寸转冷,她慢悠悠地收了伞,将长柄伞的尖头往地上一杵,入泥三分,关山月将周佞说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再问:   “你说,谁?”   周佞十指交叉合拢:“我也是昨天的到的消息,明家那个人……最近私底下跟关宏博走得很近。”   关山月几乎是冷笑出声。   全世界都知道关山月恨明家入骨,也都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更都清楚明家为何落败——   现在关宏博,敢打起跟明嫣联姻的心思?   打的是算盘……还是关山月的脸呢?   “……”   周佞清晰地看着关山月的脸寸寸布满狠厉,看着她的手指几乎将伞柄捏爆,周佞交拢着的手也收缩了力道,死死地握着。   半晌,他终于开腔,看着关山月:   “除了关宏博,北城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不会敢动这个心思,一旦明家重新得势,他们必死无疑。”   关山月仍是不语。   “……关山月。”周佞顿了顿,稳稳地开口,那抹轻微的探意被他粉饰得分寸刚好,“关家和周氏,是合作伙伴。”   关山月终于抬起眼睫看人。   周佞目不斜视,对上她的双眼,再续:   “我没有站在你的对立面。”   一时静默。   关山月看了他好久,将周佞每一丝每一毫的神情都拆开重解,半晌,兀地笑了:   “你前半句说得没错,关家和周氏,是最大的合作伙伴。”   周佞绷紧的眉心松动了一些,可是只一瞬,关山月就再度开口:   “可是,关山月和周佞不是。”   周佞脸色沉了下去。   关山月笑着,一脸冷色夹杂着数不尽的嗤讽和嘲意,长长的眼睫在颤,语气却无比稳稳:   “谁都有资格跟我说这句话,周佞——”   “唯独你不能。”   “唯独你,不能。”   周佞死死拽着双手,他吞了那口浊气,忍了又忍,脸上终究是出现了裂痕,他抬眼看着逆光的关山月,几乎是同等的讽意:   “关山月,这不公平——”   “我不需要公平。”关山月笑得更开,可眼底却无半点笑意,两人之间的情绪气氛在一瞬间到达了顶峰,“你在我这里是死刑,心里没点数吗?”   周佞深吸了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关山月,没有半分退缩:“不管你信不信,当年的事,不是我。”   视线交汇,几乎在空中就撞出火花,关山月盯着周佞看了好半晌,笑出了声:   “行。”   说罢,她径直绕过车头走向驾驶座,看了一脸懵逼正在当个隐形人的元皓一眼,吐出“下来”两个字。   元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了车,关山月不再看人,只将自己车的钥匙扔给了他,而后钻上驾驶座反锁了门,一脚油门下去——   汽车疾驰而去。   一直坐在后座的周佞半分动作都没有。   元皓怔怔地呆在原地两秒,反应过来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她她她!   关山月把周董拐跑了! 第十三章 当年,他们的初吻——……   雨后的天色仍旧阴沉,树叶间剐蹭响起的沙沙声以及划过车窗玻璃引起的尖啸声,都在消散在疾驰间,半分都不透进车内。   后座的周佞平静地看人,看着驾驶座一脚油门的关山月,看着她紧绷着的唇,目光再往下落,是消瘦的下颚。   关山月透过后视镜盯着周佞,扯笑:“周董,这也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儿?”   “……”周佞收回视线,望向窗外飞快闪过的树影,“关副董肯纡尊降贵亲自给我开车,是我的荣幸。”   关山月微滞,只是转瞬即逝,她不再瞥周佞,直视着前方的路,呵笑一声;   “现在周氏的董事长在我手上,那个小助理……不会报-警-说我绑架吧?”   周佞兀地扯笑,薄唇一弯,靠着车椅:“原来你想的是绑-架呀……”   他故意将尾音拖长了些,惹得关山月再次盯上后视镜。   顿了好一会儿,周佞才开口,眉梢一直覆着的淡漠中溢出了点久违的羁妄:   “惹得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逃亡——”   想当初一样,逃离这座北城。   “可现在看来,关山月,你的胆子……可小了不少啊。”   关山月眸色渐深。   彼时年少,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消息传遍整个北城时,大家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震惊,还是暗自庆幸。   是该震惊北城最顽固最叛逆的两个刺头在一起了,还是该暗暗庆幸,他们不会祸害到自己的儿女呢?   两人野蛮生长,可众人也都心知,是造物主对他们偏爱。   但当时的关山月和周佞都没在意过一切眼光,他们向来张扬又恣意,在向众人扔下这么一个重磅消息之后,直接无视掉两家人的追问,转个头就跑去了别的城市看海。   那年七八月的气息,是海风、冰沙与苏打汽水。   是落日杨帆,浪打白沙;是惺忪的少年,和笑得恣意的少女。   是清凉的蓝,缓缓浸透过两人的肩胛骨,然后悉数浸没,进那支离破碎的深海。   关山月和周佞,都爱沉堕于涉险,于是第一个吻——   就是在那个夏天,他们一头扎进海里,在濒临缺氧时的前一秒,关山月和周佞浮上水面,两人深吸一口空气,耳畔击鼓着的是心跳,拂过哼唱着的是海风。   四目相对——   于是他们在黄昏下尽情拥吻。   在黑夜里相爱,也于尘世中坠落。   一脚刺耳的紧急刹车声打破了车内蕴着的浓浓气氛,关山月眼睫下尽是翻涌的情绪,只是抬眼时,一切都压得平静,她看了眼明晃晃的红灯,唇瓣张合:   “周佞。”   周佞的视线锁住她的侧脸。   关山月面无波澜,指腹轻轻摩挲着方向盘:“为什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   周佞默了一瞬,合拢的十指紧握,只是面上不显:   “还能是哪儿?”   绿灯亮起,黑车却停在道路中央不动,关山月的目光就这么透过后视镜与周佞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后面车开始按起喇叭,关山月才收回视线,重新踩动油门。   汽车再次疾驰而去。   往生墓园。   四周寂静,除却此起彼伏的蝉鸣以及在耳畔轻抚过的静悄悄的风,什么都没有。   下午那场淋漓尽致的大雨,像要将北城所有的脏污与泥垢通通冲刷干净。   关山月手里拿着束在入门处买的小雏菊,在山顶一处墓地前站定。   周佞无声地站在她的身侧。   “……”   关山月定定地看了墓碑上那张照片稚嫩的脸庞好半晌,才弯下了腰,拂走了台阶上的落叶,将小雏菊放在上面,跟着她直起腰的影子一同落下的,是略沉的女声:   “好久不见啊,小鬼。”   一旁的周佞垂下眼睫,视线定在墓碑刻着的字上——   江家幺女,江令迢。   “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来看你了,可实际上,只过了五年。”关山月看着照片上的人,笑着轻声说话,可一向冷静的眼底却隐隐露出了悲凉的意味,“有没有怪我?”   微风轻抚。   “……还是说,一直都在怪我?”关山月背脊挺得直直。   旁边的周佞听得眉心一皱,兀地开腔叫人:“关山月……”   关山月打断了他,只一心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说话:   “可我知道,我们小令迢是最乖的小孩,一定不会怪我。”   周佞敏锐地捕捉到了尾音的颤颤。   “我跟你姐姐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关山月却稳住了心神,情绪只倾斜了一瞬,就恢复了平稳,“那些坏人过得都不好——你有看到吗?”   地上的落叶被风卷起,又落下。   两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默了一瞬,关山月兀地笑了出声,却毫无笑意:   “可是姐姐不希望你看见。”   周佞抿唇。   “姐姐不希望你一直看见——”关山月顿了顿,目光从那张稚嫩的脸上移开,落在了那束小雏菊上,“我们小令迢,一定要已经转生。”   转世投胎,做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他们都看不见的地方,过着最平静、最安稳的人生。   关山月沉默。   两人静静地站了半晌,周佞终是弯腰,将手心里拽着的那颗糖轻轻地放在了那束小雏菊的旁边。   关山月只这么看着他的动作。   “关山月。”周佞直起腰,微微偏头看人,“当着她的面,你听我一句话。”   思绪湿漉漉的,关山月瞥着人,沉默。   “当年的事,我不知情。”周佞一字一顿,声音压得很低,“你不应该就那样定我的罪。”   关山月仍是不动。   四目相对,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阴沉,关山月才移开了视线,将目光重新定在墓碑的照片上,只是这回再开腔,已然带着冷冷:   “周佞,你以为我带你来这里,真的是来叙旧的吗?”   周佞不语。   关山月的目光落在墓碑旁不知积累了多久的泥土下,因被暴雨冲刷和被风吹走尘埃而露出的内里——   许多不知已经放了多久的糖果包装。   关山月一字一顿:   “当着她的面,周佞。”   “说这种话,你脸不疼吗?” 第十四章 “可关山月,你分明知道我有……   沉默。   周佞只站在那里,像块挺拔的石碑,经年累月地被水滴凿,像是只稍用锤柄轻轻一敲,就会有无数细小的碎石掉落。   “你总是这样,关山月。”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佞才掀起那鸦黑的睫,露出底下那双黑色的瞳来,翻涌着陌生又熟悉的锋利,还夹杂着缕缕无奈:   “五年了,还不够你冷静下来,认真解决问题吗?”   可关山月将他眼底的抑味揽走,却没有半分波动:“不要跟我说这些,周佞。”   她抬手指着墓碑,指着墓碑上的照片,嗓音夹着山风的冷:   “我让你对着她的面说——周佞,你无辜。”   周佞眼眸一晃,顺着关山月消瘦的指望向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恬静,那双鹿儿似的眼静静地看着两人,穿过时光。   周佞垂下的五指微微蜷缩,他收回视线,重新对上关山月的双眼,面上端得稳稳:   “我说,不是我。”   四目相对。   关山月兀地嗤笑一声,她放下了抬起的手,背脊半分不折,直勾勾地看着周佞:   “行,你不知情,不是你。”   周佞眉心松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关山月打断。   关山月只顿了顿,就收了那抹嗤笑,再续:   “可是周佞,你敢说,当年从头到尾都跟你半分钱关系没有吗?你敢说转折点不是你,你敢说当年宴会上的明婷——跟你们周家没有关系吗?”   视线相交,溶出澎湃的火浪,关山月拉长尾音,那把女声在寂静的墓园中顺着叶影的缝隙来回飘荡,最终半边隐于山林,半边融入周佞的耳。   “周佞,五年过去了。”关山月逐渐放低音量,脸色也跟着一寸寸冷了下来,“你还想让我说你一句恶心吗?”   周佞身上在旁人眼中不知盖了多久的淡漠与寡言,终于随着关山月落下最后三个字而彻底撕破了边界,他笑了,笑得满是嘲意,开腔吐出的都是压抑许久的狂妄:   “我恶心?关山月——”   他哑了一句,直直地看着眼前人:“关山月,是我这几年所作所为,还不够让你清楚吗?”   关山月冷眼看人。   “我不信你没从别人的口中了解过我这五年。”山风吹起周佞有些长了的发梢,露出了底下那一排耳洞的痕迹,从耳骨,再到耳垂,“我不信你不知道,我为了当年那些强加在我身上的罪名,有多努力想洗脱。”   我不信你不知道,我为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有多努力。   不再张扬,不再轻狂,不再飙车,卸掉骨钉,收起恣意,不再追求极限,用三年时间抢回周氏所有话事权。   身畔清冷,所有人都以为他收了心。   为了什么?   “我费尽心思,在等你回来,关山月。”   周佞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目光紧扣住关山月的双眼,试图从她那双无波的眼里找出点什么:   “我在等你回来,我特么想站在跟你一样高的位置等你回来,把那些人全都压下去,我在等你,回来——”   绷紧的弦终于崩塌,许久没说出口的那两字从周佞张合的薄唇中吐出,仍旧带着浓浓的肆意,他一字一顿:   “可是你只认准我,就因为那几个脑子跟屁股长反的东西,我所有的解释你都不想听。”   “可是关山月,你分明知道我有多无辜。”   最后的尾音带着抹不易察觉的颤,周佞落下最后一个字,仿佛所有情绪的积压点都只是为了说出最后这一句话。   他说——   可是关山月,你分明知道我有多无辜。   你分明知道。   你心底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多无辜。   可周佞自始至终都没从关山月那双眼里看出点除了淡漠之外的任何情绪。   关山月只静静地听着,看着周佞撕破在旁人面前的面具,并敏锐地从他话语中提取出最底层的、名为委屈的意味。   他们两人都清楚。   太相似的人,都心有灵犀。   周佞在关山月面前,向来都毫无保留。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山月才看着周佞,轻声:“所以那又怎么样呢,周佞?”   周佞不语。   “其实你自己也清楚。”关山月面上端得稳稳,不露丝毫破绽,“当年我们分手,到底是因为什么。”   空气都在压抑。   “的确,从我回来的那一天,就已经有人跟我说过你这几年的所有事情。”   关山月定定地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平静而坦然:   “你在学我,周佞。”   周佞双拳紧握。   “你这几年,不是跟我一模一样吗?”关山月轻笑,“学我的冷静自持,又唾弃于我的冷静,周佞,你真的好矛盾。”   “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前些天的拍卖会上,你是在故意激怒我吗?”   周佞抿着薄唇,不语。   关山月看人,顿了顿,再续了一句:   “周佞,我们多熟悉。”   只需要一个眼神,所有话都可以不用说,就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用意。   周佞心中那股气有些卸了下去,他吐了口浊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关山月却还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   “我很清楚你的用意,也知道你把握周氏有多不容易。”关山月始终冷静,仿佛先前那些情绪都不是自己的,“你把那几个人赶下去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   周佞唇瓣张合:“可你……”   “但是——”关山月打断了他,“周佞,我从来不认为你无辜。”   一片死寂。   天色有些黑了。   周佞直直地看了人半晌,冷笑一句:“你明知道半分错都不在我。”   “周佞。”关山月叫了他一声,顿了顿,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寂寥的墓碑,“可是你同罪。”   周佞眉心一紧:“关山月……”   “没有人污蔑你。”关山月半分余光都没有给人,只看着照片上的女孩,“你不无辜?周佞,你分明同罪。”   天空灰蒙蒙,乌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关山月终于动了,她后退一步,微微仰头看人,眯了眯那双狭长的眼,晃过那抹莫名的情绪,才露出里头那丝讽意来,轻声开口:   “不要给自己营造深情受害者的人设了,周佞。”   “难道我们没有分手,我没有出国,你就不会重回周氏了吗?”   周佞沉默。   “难道他们只是我的仇人而已吗?”关山月摇了摇头,眼底半分嗤意不减,“就当你之中那么半分理由是有我的因素在的,可是周佞,我们真的要将最后的遮羞布扯破吗?”   周佞看了关山月半晌,忽然冷笑,他将情绪妥帖地收好,松了五指,半垂眼睫看人:“你不信我。”   是陈述,不是疑问。   关山月扯笑:“听说,你爸那个小三生的儿子淹死夭折了?”   周佞定定看人一眼,看穿眼底那抹意味,忽然笑出了声:   “关山月,你真的会信这种无稽之谈?”   “我知道不会是你。”关山月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去续,“那你猜……会是谁?”   周佞笑意渐冷。   “所以,周佞啊。”关山月双手环臂,歪了歪头,“你把他踢下去,自己掌控周氏,真的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周佞眼光不偏,只是带了些自嘲的意味:   “你不信我,关山月。”   关山月目不斜视。   “是,我有私心。”   周佞只这么看着她,一字一顿,笑得很浅,颇有些慵懒的意味,一如当年,他说:   “我承认我有私心——”   “可是关山月,你为什么不敢承认,我的私心是你?”   关山月沉默。   弯弯绕绕的九曲回肠,一环扣一环,都不如直言来得重要。   “是因为你真的比从前懦弱了呢……”周佞顿了顿,好半晌才续言,“还是因为你心底清楚,但是不敢承认呢?”   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呵笑一声:“又在激我?激将法不腻啊?”   “我猜,是因为你不敢承认。”周佞没有听她说什么,只一味按着自己的话说出口,“你不敢承认,关山月。”   不肯承认当年,是你错了。   是怕愧疚。   他没有完全说出口,可关山月自然懂周佞是什么意思。   关山月眸光渐冷。   半晌,关山月几乎是捏着嗤笑的音出来,砸到了周佞的耳膜上:   “你给自己找的安慰理由还不少?”   周佞没有再看人。   他移开了视线,平静地将最后一丝情绪收好,扫了眼几乎完全沉下去的天际,墓园四周昏黄的路灯已然亮起。   不知点亮的是来路,还是归途。   “我向来不屑于在你面前掩饰点什么。”周佞转身,平静地看着关山月,“我知道你也是。”   关山月不语。   “所以,关山月。”周佞清楚地看见关山月眼中映着的昏黄,“像我们这样的人……”   他拖长了尾音,惹得关山月脸色更冷,周佞才重新开腔:   “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个人觉得,还是不要去祸害其他人了。”   关山月冷笑出声:“你在做白日梦?”   周佞却只看着她眼底那抹灯光亮色,扯笑,露出深藏于底的狂妄意味,只是经过多年的浸染,少了几分燥意:   “关副董,走吧——”   “合作日子还很长。” 第十五章 (含入V公告)“你在跟我作……   皎月轮空,只有零散星点伴着它,缀饰在天幕。   书房中,立地的玻璃灯罩折射开璀璨的光束,在关山月的面上肆意地割据出明暗昏晓,微垂着的羽睫打下了明暗不定的影。   桌上的文件叠了半丈高。   提笔在那份文件的页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关山月终是停了下来,薄薄的眼皮下透出了一层淡淡的、几近透明的青色。   她捏了捏鼻梁,靠着椅背,扫了眼静谧的书房,有了些郁色。   今天下午跟周佞闹得那一场实在消耗人心神,更别提……还见过明婷。   关山月吐了口浊气,新生的烦躁上眉头,脑海中又响起了今天下午周佞的话,以及他那眼中明晃晃的意味——   “你分明比谁都清楚知道我有多无辜。”   垂下的瞳孔郁色更甚,半晌,关山月将所有外泄的情绪收回,拿起了最后一份文件打开。   她向来不会被这种情绪困扰太久。   纯属浪费时间。   叮咚——   才落目在文件标题上的合作案名字一秒,旁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在偌大的书房中尤为清晰,关山月拿起,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   “……”   那头的卫朗见人接电话不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恭敬地叫人:“副董。”   关山月嗯了一声,翻动着手中的文件:   “什么事?”   “想问下您文件是否都处理好了,我什么时候方便去取。”卫朗温声,“吴氏那边催得紧。”   关山月一顿,看了眼手上的策划案,眯了眯眼:“吴氏的?”   “是的。”卫朗听出了关山月语气的不对劲,顿了顿,“是文件有什么问题吗?”   关山月看得仔细,只是面色越看越耐人寻味了起来,那头的卫朗耐心地等着回复,也没有挂断。   半晌,当关山月将文件最后一行那个估价数字收入眼底后,啪地合上了文件,落得清脆一声响,她轻笑一声:   “关嘉昱的内部调查,怎么样了?”   “窟窿很大。”   卫朗放缓了语气,生怕一个不小心将人激怒:   “这几年他跟楼盘的负责人相互勾结,建材公司不过是关嘉昱手下开的,其实也不是没人发现过,只是手下的人,都碍于他……加上跟吴氏的确有个大型地区开发项目在推进,所以将这小区项目的猫腻全给压了下去。”   关山月敛着眉,耐心地听卫朗说完,只是在他说完的下一秒,就嗤着笑了出声:   “一句话总结吧,卫朗——那个蠢货,到底吞了多少钱?”   “……”卫朗迟疑了一下,终是开口,“一个亿。”   关山月猛地将手中的文件夹丢到了桌上。   “项目本身的提成,加上他那皮包建材公司捞的油水,再加上跟吴氏那个负责人的交易,以及这个小区项目所有的油水与账面亏空,四年——”   卫朗不疾不徐地开口:   “统共是一个亿。”   关山月冷笑出声:“报警。”   “已经在走相关的司法流程了,只是……”卫朗默了默,“有人在他背后替他收拾烂摊子,将他摘了出来,所以大概率,进去的只会是他的手下。”   关山月嗤讽地勾起唇,是锋利的半弯刃。   她那个二叔也算聪明一世,可惜,生出了个痴呆的关嘉昱。   “进去的是小喽啰又怎么样?”半晌,关山月终于开腔,“那个项目的负责人就是关嘉昱,他能完全摘清么?白纸黑字……”   关山月两指屈起,敲了敲桌子,声音清晰地传到了电波另一边的卫朗耳中:   “让关嘉昱将账面上的亏空全部吐出来,你准备好他的撤职公告。”   卫朗收敛眉眼,低低地应了声是。   “还有。”关山月垂眼,望向被丢在桌面上的文件,似笑非笑,“吴氏现在的掌权人……是谁来着?”   卫朗一顿:“吴煜舟。”   关山月低低地哦了一声,尾音三绕,似乎带着写莫名的怅意,卫朗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回忆,结果下一秒,关山月唇瓣张合,吐出字句:   “又是个憨批玩意啊。”   “……”   卫朗沉默。   关山月若有若思地收回思绪,淡淡开腔:“你知道周氏这份策划案上,给那块地开价多少么?”   卫朗一顿,心想果然,只是他语气不显半分,直呼其名:“这原本该是给关嘉昱签的文件,只是现在,您回来了。”   “一块破地。”关山月冷讽,“就敢开价这么高,你确定这几年庭旭的账面仅仅只亏空了一个亿?”   卫朗低声:“更多的,他们是用古董类的东西交易。”   在那页纸上画了个大叉,关山月将手中的钢笔往文件夹上一丢,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往那边的小圆桌走:   “你说给我放了份宴会邀请在书房,是哪家的?”   平底拖鞋在地摊上悄然无声,关山月脚踝很细,配着墨绿色的睡袍,摇曳生姿。   她走到圆桌前弯下腰,拿起了那份烫金的镂花请柬。   卫朗的声音适时响起:“城南谢家。”   关山月捻着请柬,也不翻开:“那么多邀请函,为什么偏偏挑出这份给我送过来?”   “因为我想,那晚谢家邀请的客人中,应该有您想要见的人。”卫朗端的是一向的恭敬,“也算是您正式回归这个圈子一个最好的露脸机会。”   在关山月回国后,无数邀请函和请柬就像雪花一样飘上了卫朗的办公桌,可他却认认真真地,只挑出了这一份。   他很聪明。   关山月沉默半晌,兀地扯笑:“行,信你一回。”   卫朗轻笑:“是谢家小女的成人宴。”   关山月的双眼在他说出最后三字时晃了晃。   成人宴啊……   她的成人宴,可是当年最盛大的闹剧。   可只一瞬,关山月就掠过了那丝情绪,嗯了一声:“给我安排吧。”   她只说了五个字,卫朗就心领神会,恭敬地回了句“副董早些休息”后,就耐心等待着关山月挂了电话。   嘟。   关山月按下了挂断键。   倦意在她卸下紧绷的那根弦的后一秒就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思绪里被强压下的画面也开始在循环播放。   忽然,关山月在杂乱中抓捕到了那一丝最重要的消息——   是周佞看着她,说:   关宏博动了跟明婷联姻的心思。   精致的请柬被关山月揉出了破败腐朽的痕迹,不知过了多久,那份请柬才被关山月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新的轮回白昼再度陷入沉睡,挂上的黑夜将名为星辰的钻石撒在了天际麂皮黑布之上,高楼矗于城市中央,完美地将纸醉金迷与灯红酒绿细微修饰,是最好的伪装。   炙热灯光打亮了宴会的现场,各式香水挥发氤氲在大厅之中,人们相互恭维,酒来敬往,都覆上了最好的面具。   可是宴会的大门却再度被拉开,人们笑意盈盈地望过去,却在下一秒有些错愕地怔了怔。   只见在大门前,妆发精致的关山月踩着双恨天高,露出了一整片洁白又嶙峋的肩骨。   关山月面上是满满的讽意,她看着眼前的关嘉昱,又将目光落在关嘉昱身后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脸上,笑得张扬,可分明没有半点笑意,关山月慢条斯理:   “关嘉昱——你在跟我作对啊?”   标点连带着火星儿,点燃了宴会的前缀。 第十六章 “你这朵绿茶味的小白莲是白……   夏日的暑气太深,像是将这座城烹煮成整锅粘粥,就算是夜晚有那么一丝流动的风,却也丝毫融不进宴会上。   哪怕宴会的大门,是开着的。   “……”   关嘉昱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只是在场的所有人视线都汇集到了他们三人身上,胶着得很,他默了半晌,才挺直了背开口:   “关、关山月,我是你堂哥,你说话要客气一点。”   身后的明嫣颤了颤,像朵娇弱的小白花。   关山月将明嫣的动作尽收眼底,脸上嗤讽的笑越来越深,她将目光从瑟瑟发抖的人面上移开,又落到了面前的男人身上,哦了一声:   “你想我怎么礼貌呢?”   她拖长了音,捏着手里的小皮包在另一只手掌上轻轻拍着,慢悠悠地:   “先斋戒更衣给你上三炷清香,再一路叩头叩到关家祖坟前打给电话问问祖宗,能不能获得跟他们的关嘉昱说话的资格?”   关嘉昱越听脸色涨得越红。   周围的人想笑又不敢笑的憋笑声顺着宴会的大门钻进他的耳朵里,那些视线灼热得几乎让他本能地想逃走,在关山月出国的那五年里,关嘉昱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他嘴唇都气得在颤,只是护着身后明嫣的身体半分都不曾移开:   “关山月!怎么说话呢,你也姓关!”   “对呀,同样是姓关。”关山月嗤笑,“怎么到你这儿就基因变异了?脑子进水也就罢了……”   关山月故意顿了顿,视线越过关嘉昱,重新落到明嫣的脸上,才续了下去:   “怎么现在就直接瞎了呢——白内障了?”   噗嗤。   终是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关嘉昱脸色又涨红变白,他忍了又忍,才逼着自己吞下那口气,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现在你连你堂哥的私生活也要管了吗?”   “我丝毫没有要管你那些破生活的意思。”关山月啧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惹得关嘉昱立马护着明嫣后退,关山月脚步一顿,笑意更甚,“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你那位助理,刚刚进局子啦。”   关嘉昱抿了抿唇,眼底晃过一丝混乱,转瞬即逝。   宴会上的其他人立马就悄悄竖起了耳朵。   “原本今晚是不想说这些的,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见你,也算是冤家路窄了吧。”   关山月呵笑一声,将几缕垂落的发丝撩至而后,才不疾不徐地抬眼睨人,声调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关嘉昱,关于你的撤职公告,会在明天上午十点正式发送——”   “请你,我的堂哥,在这个星期内将所有吞掉的公款吐出来,谢谢合作。”   死寂。   关嘉昱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会撕破脸皮到这种程度:“关山月、你……!”   “怎么,你想动手么?”   关山月半分不退,甚至还挂上了挑衅的意味:“大可以试试,你新女朋友就在这里,不威风一次给人看看?”   关嘉昱显然被激怒,他踏前一步:“你——”   “嘉昱!”身后一直沉默的明嫣猛地拉住他,几乎是低声哀求,“我们走吧!”   关山月却挑衅更甚:“你来,动手。”   关嘉昱深吸一口气:“你以为我不敢吗?!关山月——”   “关嘉昱!”   就在关嘉昱被激得怒起即将要到达顶峰的时候,身后的明嫣忽然大喊一声,硬生生地将人扯了回来,只一瞬,就恢复了楚楚可怜的模样:“快走……我害怕……”   关山月眸光微闪。   关嘉昱被人拉住,他原本也没想真的动手,明嫣递了个台阶,关嘉昱自然顺着就下了:   “……行,我先陪你回去。”   说罢,他狠狠地瞪了关山月一眼,拉着明嫣的手就想绕过关山月离开。   可是关山月却忽然叫住了那个一直躲避自己眼神的人,语气很轻,却让人不容置疑:   “明嫣。”   明嫣脚步一顿,浑身僵硬,怯生生地叫人,那晚的教训太刻骨,她甚至都不敢直视关山月的眼睛:   “关、关小姐,您好……”   “我不太好。”关山月歪头看人,脚上的细高跟在地毯上戳出个圆痕,“看见你,就呼吸不畅。”   明嫣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低着头:“我、我现在就走。”   “听说,明家要跟咱们关家联姻啊?”关山月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打算什么时候订婚?”   明嫣颤了颤,还没开口,关嘉昱就连忙将人往后拉了拉,离关山月远了点,一脸防备,生怕关山月一言不合就动手:   “关山月,不是说对我的破生活不感兴趣吗?问那么多做什么?”   “现在有哪里是你可以说话的地方么?”关山月不轻不重地睨人一眼。   关嘉昱脸上挂不住,刚想出头说些什么,又被明嫣掐了掐掌心,只得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关小姐,我知道您因为……不喜欢我。”明嫣鼓起勇气抬头,眼神确实飘的,落不到实处,“可这是我和关嘉昱的私事,我希望,您可以不要因为偏见而阻止我们。”   关山月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巡梭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双手环臂:   “我只是好奇,虽然你是朵飘着抹茶香的小白莲花,但好歹这张脸也算过得去呀……”   顿了顿,关山月啧了一声,十分认真:   “你看上他这个脑子跟屁股都装反了的两百斤胖子什么了?”   关嘉昱气急:“关山月!”   关山月定定地瞥了他一眼,嘴里不停:   “是因为……钱?”   宴会中那个人的眼光几乎可以用炙热来形容了,看得关嘉昱跟明嫣几乎想立刻逃离现场。   本来他们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宴会,关山月居然也会亲自到现场。   明嫣白着脸,精致妆容上的唇色已经被来回咬得有些脱了妆,她缠着唇,敛下的瞳孔中满是怨愤,只是一丝都不曾泄露出去,端的是我见犹怜:   “关小姐……我……”   “我可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关山月抿了个笑,“只是十分好奇呢。”   “……”   您羞辱的意味都快溢满宴会大厅了。   宴会上的那些客人默了默,默契地相互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脸上的表情——   还真是闻名不如一见。   明嫣眼睫一颤,两行泪唰地就落了下来。   关山月脸色忽然变冷,她啧了一声:“收回去。”   明嫣连忙擦去眼泪。   不远处紧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关山月一瞥,只瞥见薛幼菱和周朝急匆匆地递了门卡,正往里面走。   她顿了顿,面上挂着慵懒的讽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如果是为了钱的话,我觉得你貌似找错人了。”   关嘉昱僵着脸。   “我回来了,他连在庭旭扫厕所的资格都没有。”关山月慢悠悠地嘲讽,余光瞥见薛幼菱踩着高跟火速赶过来的身影,字句清晰,“要是真的联姻,你们明家怕是不仅得不到任何资助——”   关山月顿了顿,才慢条斯理地续了下去:   “说不定,你还得先帮他还掉亏空掉的公-款-呀。”   最后三字,关山月说得轻轻,几乎是气音。   明嫣跟关嘉昱的脸色彻底黑了下去。   就在关山月说完的下一秒,急匆匆往这边赶的薛幼菱终于踏上了台阶的最后一级阶,她一个箭步冲到明嫣跟前,挡着了关山月,然后脱口而出:   “又是你,明莲花!”   关山月被薛幼菱飞扬的发丝惹得鼻尖有些发痒。   明嫣显然被薛幼菱吓得一愣,这几年中的记忆如潮水般纷涌而来,她几乎是瞬间开口:   “对不起,我现在就走!”   可薛幼菱看她这副样子,以为他们两个真的在关山月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更是气急,她眼风一扫,扫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宴会主人,谢妙容。   “这是你的成人宴。”薛幼菱向来横行,她不管不顾地瞪了谢妙容一眼,哼笑一声,“你在这看戏呢?由得这种人出现,也不怕自己掉价?”   关山月这才慢悠悠地顺着薛幼菱的视线望了过去。   被称为谢妙容的女孩穿着一身洁白的礼服,还别了个皇冠样式的发夹,被薛幼菱点到名,她也不恼,真像在看戏一般,半分都不觉得关山月是来砸场子的,仿佛还看得津津有味。   谢妙容走上前去,先是礼貌地跟关山月点头打了个招呼示意,才望向叉着腰的薛幼菱,好声好气地:   “幼菱姐,你可别冤枉我,我可没有给他们递过请帖。”   薛幼菱哦了一声,迅速将目光放到两人身上,仰着头,一脸倨傲和睥睨:“怎么,明家已经落魄到要蹭宴会的程度了吗?”   明嫣的尊严已然被按到了地上踩,身边的关嘉昱挺身而出,对着谢妙容:“是我的错,本想着来给你送个礼物,没想到会遇上……”   关嘉昱欲言又止,看了关山月一眼,显然是想把后者打成闹事者。   可谢妙容却礼貌地看着关嘉昱:“有心了,请你们先回去吧,不然我爸妈那里,我也不好交代。”   “……”   关嘉昱脸色一沉,他愤愤地看了关山月一眼,领着抽泣着的明嫣快步往外走,还被周朝撞了撞肩膀,惹得关嘉昱一个踉跄,周朝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哟了一声:   “哟,关公子,肉挺厚呀。”   两人几乎是落荒而逃。   关山月终是扯了个笑。   谢妙容再三给关山月和薛幼菱赔了不是,把人往里面请进去,客气得很,三人并排往里走。   宴会这才算正式开始。   只是在谢妙容跟他们客气完,去后台准备的时候,她那几个小姐妹才敢出声问她:   “妙容,关家那个算是公然砸场子了吧,你不生气呀?”   谢妙容补妆的手丝毫不停,只十八岁,却已承得一幅世故的做派:“整个北城都知道她是未来庭旭唯一的继承人,你想得罪她?”   小姐妹一顿,摸了摸鼻子:“谁敢呀……”   谢妙容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只是眼底闪着莫名的意味:   “你以为外面那些人真的是为了我的成人宴来的吗?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听见关山月会出席之后,亲自来找我爸妈要的邀请函。”   小姐妹哑声:“还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她还真的嚣张又张扬。”   “那是因为,她有足够的资本。”   谢妙容慢条斯理地补着唇釉,头上的皇冠发饰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你以为,她真的只是靠着庭旭唯一继承人这个名号横行的吗?”   细细地描绘出最后一笔,谢妙容放下手,看着自己的小姐妹,压低着声儿,一字一顿:   “那个关夫人,可是个厉害角色。” 第十七章 “一个不小心,差点栽在他手……   “月月。”   满场转悠了一圈,收集到满意信息才安心回来的薛幼菱走回关山月身边,轻咳了声:   “战力值依旧爆表呀。”   关山月手里摇晃着杯香槟,看了她一眼,不语。   周朝则是痞笑着,看着薛幼菱:   “不然跟你一样啊?一听见她在门口跟人正面撞上了,就跟老母鸡护崽似的猛打一个方向盘就冲来了。”   薛幼菱瞪了他一眼,周朝才笑着看关山月,续道:   “吓得我死死抓住把手,就怕英年早逝。”   关山月垂眸,轻笑一声:“那你敢坐她的车,也算是个人物了。”   周朝一个没忍住,嗤笑出了声。   “月月!”   薛幼菱跺了跺脚,惹得旁边窥视的人们目光一颤,她们三个这里的气场仿佛跟整个宴会都格格不入,自成一片小天地。   这些人奢华的外表下只是腐烂而空洞的内壳,在这无比耀眼的地方,暗暗涌动着的,却是像紧逼黑暗深渊般,险恶的人心。   “好了。”关山月余光将旁人的脸色尽揽入底,她抿了口香槟,才望向薛幼菱,低声,“乖。”   薛幼菱也察觉到了那些视线,她头一扭,瞬间变了副脸色,偷看的人都假装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薛幼菱定定地看了他们一眼,翻了个白眼,才慢悠悠地转回头来:   “无聊。”   周朝大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他开口,声音很低:“谢家这丫头的成人宴,怎么能请得动您这尊大佛?”   顿了顿,周朝偏头再续,声音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月姐,有事儿啊?”   薛幼菱也正了脸色,声音融在轻缓的音乐中:   “总不会是故意撞着那两个白痴来的吧?”   关山月顺着灯光白了她一眼,只一瞬便收回,她放下了手中的高脚杯:“我像是那么无聊的人?”   薛幼菱摇了摇头。   “谢家和卫家,最近是不是有生意来往?”这一句,关山月是看着周朝。   周朝一顿,嘴巴比脑子更快:“对,都是搞金融的,听说是有个什么合作项目?”   薛幼菱也抢过话头:   “我倒是听说卫家最近有意栽培自己回国的小儿子,把他按进了公司,说得好听点是实习,可难听点,不过是给几个项目经手,好名正言顺让他接管公司罢了。”   关山月笑而不语。   周朝的目光在关山月脸上来回扫了扫,忽然哦了一声,目光灼灼:“你看上他了?”   未等关山月反应,薛幼菱就吸了一口凉气:“什么?”   “滚。”   关山月飞了一记眼刀过去,周朝瞬间移开视线,关山月才收回眼光,倚着沙发:“是工作上的事。”   “你想跟他合作啊?”周朝笑了,他喏了一声,“开个口就是了,你看在座各位,谁不会上赶着扑上来。”   薛幼菱也笑了声。   可关山月却盯着桌上反光的高脚杯不语,她默了默,才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们不懂,我在国外,跟卫家那个交过手。”   “……交手?”   薛幼菱笑意一顿,有些不解地跟周朝对了个眼神。   露出的那一片白皙的锁骨被室温吹得有些发冷,关山月慢悠悠地,望向那头门卫前去开门的身影,兀地扯了个笑,嗓音有点低:   “是,交过手——”   “一个不小心,差点栽在他手上。”   话音刚落,大门再次被拉开,来人身形消瘦,穿着件白衬衫,衬衫上还疑似沾了点颜料的痕迹,西装外套被他挎在手臂上,极其有礼貌地往门卫道了谢,才走了进来。   宴会上的人都循声望去。   男人像是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随意在路过的侍应手上的托盘中拿了杯酒抿了口,就这么站在宴会中心,随意地一扫,跟关山月的眼光对上。   男人视线微微一动,忽然举起酒杯,像关山月举杯示意。   像是很熟稔的模样。   关山月呵笑,也轻轻举起了举杯。   隔空碰杯。   男人抬步往这边走,周朝和薛幼菱接收到关山月的眼神示意,起身走到了不远处的桌上,一直看着这边的动静。   终于,男人在关山月跟前停下,他微微躬身,礼貌问人,开腔是不太纯正的北城话:   “我能坐下吗?”   关山月不置可否。   男人笑着坐下,周遭的眼神更胶着,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看着关山月:“好久不见,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看到你。”   “能不巧嘛。”关山月摇晃着重新续上的香槟,压低着声,“知道我在,你还敢来?”   男人轻笑出声,眼神却真诚无比:   “能被关小姐追着我的脚步,亲自来谢家这种小宴会……”   他一顿,声音很轻,只有关山月能听见,眼底的波动毫无保留:“是卫某的荣幸。”   四目相对。   不远处薛幼菱的耳朵几乎要脱离她的身体,恨不得自己跳到这里来监听了。   关山月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的目光尽收眼底,她微微仰头,抿了口香槟,指甲油映射出的光耀在高脚杯的杆上:   “胆量不错,脑子转得也很快,也敢跟着回来北城,我还以为得让人在国外逮你呢——”   “卫京承。”   被点到名的卫京承丝毫没有讶异的意思,只是也抿了口酒,目光落在关山月白皙的肩上,看着黑裙裹着她的身体,长发都落在一边的颈下,再往下——   “关大小姐,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卫京承呵笑,被关山月几乎是冰锥一般的眼风刮过时及时收回了视线,他轻笑一声,将高脚杯往关山月跟前一放:   “我会害怕。”   关山月的嗓音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一般,她是笑着,可眼神却冷得吓人,逆着光,棱角分明的五官被镀得模糊:“在国外摆了我一道,你明知我是个锱铢必报的人,胆子很大啊你。”   卫京承却笑了,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压在眉下,常以柔和目光视人:   “您知道,我这张嘴不严实,您这样吓我,保不齐我被吓一跳,或者人身有个什么闪失——”   “这嘴巴一张,声音……可就到周氏总裁那儿去了呢。” 第十八章 这是什么大型修罗场?   当晚谢妙容的成人宴终究还是没被搞砸。   吸引了全场焦点的关山月跟卫京承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只见关山月最后站起身,笑着拿了侍应托盘上的香槟替换掉了卫京承的空杯,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才扭头走开。   而隔壁桌的薛幼菱和周朝看着关山月一连串的动作,脸上的表情都统一得像见了鬼一样。   更别提宴会上的其他人了。   最后,还是在强撑起来的诡异气氛中给谢妙容切了蛋糕,才算结束了这从关山月登场到结尾都精彩无比的宴会。   又给北城添了不少谈资。   回程的路上是卫朗来接,商务车内,放下的隔断板隔开了前排驾驶的卫朗,而周朝一人坐在最后那排,头却抵在中排右侧薛幼菱的椅子上,瞥着闭目养神的关山月。   薛幼菱跟周朝凑得近,两人视线在车厢内交汇,都看穿了彼此眼底的意味,无声的交流:   “去问。”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不问?”   “你看我敢?”   “笑话,说得像我敢一样。”   ……   就在薛幼菱和周朝的视线交流越来越激烈的时候,一直闭着眼睛的关山月兀地睁眼,轻飘飘地扔了个眼风过去:   “别瞪了,不然明天北城头条就是《薛氏千金与周家少爷因眼睛抽筋齐进医院》。”   两人被逮了个正着,都有些讪讪地避开了眼神,薛幼菱摸了摸鼻子:“月月,你闭着眼睛还能看见呢?”   关山月呵笑:“十几年了,这招还不腻呢?”   倒回后排的周朝扯了扯安全带,轻咳一声:   “我们这不是好奇嘛。”   薛幼菱拼命点头。   关山月脸上的妆没有花半分,窗外的霓虹透过车窗窥了进来,洒在她的侧脸上,将长睫投下一片影:   “想知道为什么我跟他看起来关系不错的样子?”   薛幼菱和周朝齐齐点头,周朝还补了句:“看起来哪止还不错啊,简直震惊我十年。”   关山月往后瞥了眼:“很意外?”   两人再次点头,眼里满是求知欲旺盛的光。   “那就意外着吧。”关山月轻声落下一句,在看到他们错愕的脸色后才满意地收回视线,望向窗外,“别说话,再说踢下去。”   薛幼菱深吸口气,捂着心口往后倒:“好狠的女人。”   扭过头的关山月轻轻倚着车窗,将两人的碎碎念尽数揽入耳底,嘴角弯了弯,只是一瞬,就恢复了原样。   车窗外城市的夜景不断倒退,飞速划过。   可关山月垂着的眼睫下却是一片冷色,就在方才的宴会上,旁人看到只是她跟卫京承谈笑风生,还亲自帮他换了杯酒。   可只有关山月与卫京承知道,卫京承故作示弱实则是威胁的那两句话说出之后,关山月硬生生地忍下了所有怒气,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可别冤枉我,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啊,卫京承。”   卫京承看着她说完,才若有所思地回了声嗯,然后将杯中的香槟一口饮尽。   关山月则是冷眼看着他的动作,慢悠悠地站起身,拿过路过侍应托盘上的酒,紧身的黑裙分寸服帖在她的身上,她弯了弯腰,将手上的那杯酒轻轻搁到卫京承的桌前。   别人看到的,都是两人在笑。   可只有他们知道,关山月笑得比毒蛇还冷,她微微俯身,对坐在沙发上上的卫京承附耳,一字一句都浸透了寒意,她说:   “卫京承——”   “去死吧你。”   卫京承只笑着看她,仿佛关山月在自己耳边说的是什么暧昧话语一般,等关山月重新覆上笑意直起腰,卫京承才受宠若惊般拿起了那杯酒,对着关山月举杯,舌尖顶在上颚:   “好啊——跟你一起。”   关山月转身就走。   月色挥洒,铺成一道路。   腕表指针在机械地跳动,一隅深蓝色的星幕拉扯着深夜铺陈,夜的合奏曲与之交缠。   别墅内,书房里的男人正捏着腕表在看,藏在金丝边框眼镜后的神色莫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桌上夹在一沓文件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在寂静的室内尤为清晰。   周佞面无表情地掀起眼皮,抬手点开手机一看,下一秒,一声沾满嘲意的笑声自他喉间涌出,因独自一人而显得异常诡异。   砰!   薄薄的眼皮低垂着,腕表被周佞猛地往地毯上一砸——   发出沉闷一声响。   维持冷漠多年的面具终是被撕开了一条裂缝——准确来说,自关山月回国后,面具就已经绷不住了。   戾气横生,收敛不再,在这间书房。   而被点亮的屏幕上,赫然是关山月与卫京承在宴会上附耳的偷拍照。   角度刁钻,只见两人动作亲密,而卫京承,笑得贼欠揍。   叮咚——   蹭了个车被送回去的周朝正吊儿郎当地走进自家别墅,结果还没穿过花园的小径,手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拿起来看,还以为是谁,结果下一秒,就慌不择路地迅速按下接听:   “喂——表哥?”   北城的白日朗朗下,悬浮着层层叠叠的金色光晕,昼夜在忙碌中无声更替,大道与窄巷交错,鼎沸的血液照常涌流。   阳光漏过半开的窗帘刺在关山月的眼睑,她睡眠浅,一照就醒,张眼便懒散的去瞧墙上的钟表,离磕眼时不过几个小时。   这几天庭旭的事太多,又熬了一个大夜。   浑身都有点乏力,关山月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下床洗漱后走到开放式厨房,倒了杯水,熟练地在滚烫的水中溶开一包黑咖。   提神必备。   抿了口苦到极点的咖啡,关山月才将按下开机键。   果然,一开机,就有无数条信息弹了出来。   优先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回了卫朗一句今天不回公司后,关山月拿着咖啡慢悠悠地走到沙发上坐下,开始翻看群里的信息:   【不瘦十斤不改名:月月不会睡昏过去了吧?】   【阿拉斯周:你以为人家是你呢?总裁,很忙的知道吗?】   【不瘦十斤不改名:很好,礼物没有了,你自己玩去了(微笑.JPG)】   【阿拉斯周:?我错了。】   正在两人即将开启99+刷屏骂战的时候,一条信息终于砸了下来:   【A:?】   【A:什么礼物?】   周朝几乎是秒回:【月姐,今晚我生日,你一定要来捧场啊!】   关山月一顿,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似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翻了翻手机日历,才发现已经九月了。   群里两个人聊出了两百个人的气势:   【不瘦十斤不改名:月月,你今天不忙吧?不忙的话我傍晚去接上你?一起去哇。】   关山月抿了口咖啡,将杯子搁在茶几上,刚想回复,结果周朝就像生怕她反悔一样迅速将时间地址都发了出来,顺带一句:   【阿拉斯周:月姐,你不来,我们不散。】   “……”   关山月嘴角抽了抽,满意地看见薛幼菱秒回周朝一句:   【不瘦十斤不改名:爹的,乡村非主流。】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关山月及时制止,回了一个好字,就退了出去。   默了默,她又点开了卫朗的微信,让他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她隐约记得,周朝好像……   喜欢点花里胡哨的东西。   零度酒吧。   当关山月卡着点,一只脚迈入酒吧浑浊的入口,将时间把握的很准,人群三三俩俩步态摇摆地穿过,她穿梭其中,背脊打得笔直,往最里面的位置里走。暧昧和溃烂的氛围,让她的傲气变得高调起来。   可她半分眼神都没分给过那些试图上来搭讪的人,就在走到包厢前,即将推开门的时候,手臂却兀地被人拉住,关山月眸色一冷,正想抄起包包就砸过去,却在下一秒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哟,关大小姐警觉性还挺强。”   关山月卸了力,冷眼瞥人:“卫少爷好兴致。”   卫京承笑了笑,他松了手,摩挲着自己的指尖,仿佛方才的触感还停留在上面,就当关山月眼光越来越冷的时候,他才抬起眼来,倚着墙,恰好挡住了身后那些视线:   “跟朋友来喝一杯,结果一看门口来了个美女,吸引了全酒吧的目光,哎,巧不巧,我一看,居然是个熟人,这不跟着你过来了?”   “语序混乱,话都讲不好,就别回国了。”关山月双手环臂,嗤笑一声,“丢人现眼。”   卫京承挑了挑眉,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侧过身去开门,嘴里还说着:“我还不习惯,您教教我呗,跟朋友聚会啊?一起啊。”   关山月阻止不及,卫京承已经越过她开了门。   门一开,里面薛幼菱兴致勃勃想走过来的脚步一顿,而后整个包厢,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特别是角落处正捏着手机的周朝,脸色看上去……像是不小心跌倒摔进了粪坑。   诡异地安静了几秒,卫京承自来熟地走进去,丝毫不觉得尴尬,还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是卫京承,你们都认识我吧,我是关小姐朋友,她带我来的,大家……不介意吧?”   关山月眸底掠过的冷意更甚,几乎要将卫京承就地冻结。   可她只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在卫京承的另一边沙发坐下,隔了一个沙发的长度,还有几个算玩得起来的朋友。   音乐好像真的是个摆设。   薛幼菱想用眼神跟周朝沟通,一眼过去,却发现后者脸色没有半点一开始兴奋的表情,反而越来越凝重,凝重到薛幼菱隐约感觉,他好像想就地消失。   那头的卫京承自来熟地跟旁边坐着的人聊了起来,薛幼菱白了他一眼,正想去问周朝怎么回事,结果人还没走过去,包厢的门就又被打开了——   于是,他们的维持着的平淡表情终于裂开。   来人穿了身西装,仿佛跟这里格格不入,他背着光隐在灯影暗处,分明的下颚被晦暗藏匿。   是周佞。   薛幼菱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时间去看关山月,只见关山月微微眯眼,正面无表情地跟门口站着的周佞对视。   周佞站在门口,挡着大部分的灯光,将外头的嘈杂音乐一起放入内,他就站在那里,跟关山月对视了半晌,而后,轻轻地、将目光移到了不远处的卫京承身上。   周佞反手慢慢将门关上。   气氛凝固。   关山月眉下一双眼中写满莫名的意味,只是她很快便垂眼,仿佛来的人是谁都不重要。   周佞的视线稳稳地放在卫京承身上。   薛幼菱有些僵硬,她余光瞥见一脸死灰的周朝,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这副表情了——   乖乖哎。   这是什么修罗场。 第十九章 “这是,新欢?”周佞看着关……   “……”   诡异的沉默。   周佞面表情地反手关上门后,顺带着连大厅的劲爆音乐和嘈杂人声一同隔开来,让包厢内的气氛更加僵硬。   他就站在那里,被灯光斜映出一道影,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沙发上的卫京承脸上。   四目相对。   卫京承倚着松软的沙发背,微微昂起下颚,也没有丝毫闪缩地回视着。   而显然在视线聚焦中心的关山月却像看不到似的,还饶有兴趣地拿起了放在长桌中心那瓶酒看了半晌,吐出两字:   “好酒。”   沉默被打破,人们的目光都缓慢地移到了她的脸上,关山月感受到炙热的目光聚集,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却是望向周朝:   “眼光不错,下血本了啊。”   一旁捏着手机的周朝僵着嘴角干笑了声,只想就地消失。   可他到底是今天的主人公,周朝放下手机,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飞快地阻隔开了那两人的视线,他站在周佞面前,扯笑:   “哥,你来了啊。”   周佞收回视线,轻飘飘地落下周朝的脸上,从喉间挤出一声“嗯。”   “……”周朝感觉他活不过今晚。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周朝转过身,挂上副一贯吊儿郎当的笑容,轻咳了声,看着大家:   “咳咳,这位就不用我介绍了吧?我哥,周佞,非常赏脸地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鄙人的生日聚会。”   其他人都极有眼色地附和着周朝,企图打破这诡异的氛围,除了关山月。   周朝给薛幼菱砸了个眼风,然后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周佞,将人拉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坐下。   周佞没有反抗,甚至能称得上有些顺从,只一脸淡漠地走到沙发前坐下,他扯了扯领带,顺带不经意般拂走了周朝放下的手机。   啪嗒。   手机被拂到了角落。   只是因着黑暗,加上其他人都在努力活跃气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可关山月注意到了。   她双指捏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余光将暗处的动作尽揽眼底,关山月掀起眼皮,将眸底的嗤讽尽数渡了过去。   明晃晃地。   周朝将音乐声放大,众人都默契地没有去看那边,而是自己玩着,连企图过来找关山月的卫京承都被眼疾手快的周朝一把按住,举了酒杯:   “卫少爷赏脸,来来来,喝一杯。”   卫京承瞥了暗处的两人一眼,似笑非笑地对上周朝的眼光,应了声好。   区区几寸开外、周佞浓黑的眼睫上铺着细碎的灯光,他松了领带,西装革履的气场却跟这里没有半分不搭,周佞伸手,拿起桌上那瓶方才被关山月称赞过的酒,慢条斯理地看了半晌,轻声:   “是瓶好酒。”   关山月瞥眼看人,不语。   音乐声越来越激烈,将那瓶酒细细地翻看了一遍,微微俯身将酒放回了桌上,再坐回沙发上,显然比之前离关山月更近了些,他薄唇微张,偏头看人:   “可你以前……不是说它涩吗?”   关山月定定地睨了周佞一会儿,兀地扯笑:“人的口味,是会变的。”   周佞哦了一声,尾音拖地有些长,他淡漠的眸子里泛着深褐的光,同时也倒影着包厢中光怪陆离的彩灯,像是有些认同:   “的确是会变。”   只一顿,周佞的目光就直直透过关山月,望向不远处被周朝和薛幼菱围在中间、实则困住了的卫京承脸上,轻笑了声,懒散地看回关山月,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所以,你现在……喜欢这样的啊?”   灯光将两人笼于一片浓酽的暗色中。   关山月收回视线,垂眼看着自己新做的美甲,看得仔细:“周朝早就知道你会来?”   不远处的周朝忽然感觉后背一凉。   “怎么说我也是他表哥。”周朝脸色不变,“他生日,我不能来?”   关山瞥人一眼,讽意更甚:   “得了吧你。”   周佞往后一靠,双手交拢放在膝盖上,神情放松了些:“当初也是他带我认识的你,不是么?”   “你有恩于他,凡是你开口的事,周朝都不会拒绝你。”关山月摩挲着美甲的边缘,眼也不抬,淡淡的,“早就知道你会来。”   周朝是周佞生母那边的亲戚,却随了周姓……   也是北城一桩荒唐事。   周佞绷紧的眉心一松,只一瞬,又恢复了原样:   “可我没想到,你还真会带他来。”   周佞的目光紧紧锁在卫京承身上,再开腔,多了些嘲意:“出趟国,就看上连北城话都说不明白的男人了?怎么,是新欢?”   开口口吻不逼人,倒像是真在闲聊一样轻松。   但这方沙发上的气氛却有些转冷了起来。   关山月眉眼不动,投落下的灯光,为她周身镀附上一层温柔的影,是暗的,关山月抬眼扯笑:   “前男友,能管前女友的现任长什么样?”   周佞抿起的嘴角弧度渐冷,关山月看得清楚,嗤笑一声,又续:“周少爷,你还挺霸道。”   “——关山月。”   周佞几乎是接着关山月的话尾低低叫了一声,连眉梢都压低,只是在接触到关山月转冷的眸色后,周佞将外溢的情绪强制收回,吐了口浊气,扯笑:   “现任?我可不信。”   四目相对,关山月定定看人好半晌,才移开目光:“关你屁事。”   周佞紧紧锁住关山月的脸,像是要在那张精致的面上找出些什么,半晌,才移开了视线,伸手去拿两个空酒杯,低声吐字,是肯定的语气:   “你看不上他。”   关山月冷眼看人动作,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   “你看不上他。”周佞伸手,拿过醒酒器,缓慢地沿着杯壁倒入暗红的色,重复了一遍,又看了不远处的卫京承一眼,跟着她的嗤意,屑篾道,“这种,还入不了你的眼。”   关山月扯起的嘴角渐平。   周佞捏着两个高脚杯,自顾自将左手那杯递到关山月跟前:   “原本还想找个机会,看看这几天跟庭旭大小姐绯闻闹得满城皆知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   他望着关山月的眼神丝毫不收敛,眼底是明晃晃的暗意:   “结果今晚一进来就看见了,只是看见了,更觉得你根本不可能看上他。”   最后几个字,周佞落得重重。   关山月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她垂下的眼睫分明,眸底情绪掠得极快,才慢慢看向高脚杯中映着灯光变化的暗红酒液:   “这么肯定?”   周佞像是轻笑了一声,垂下眼睫,短暂又欲盖弥彰地、浇灭了眸底张扬汹涌的暗火:   “关山月,你连我都看不上,这种货色,怎么入得了你的眼。”   “这种货色……”   周佞将四字重复了一遍,再抬眼,举着的手端得稳稳,不肯落下,眸底是一片幽幽黑邃:   “你连我都觉得恶心,怎么可能会看得上他?”   默了一瞬,关山月兀地嗤笑出声,她伸手接过周佞手上的高脚杯,另一只手的指尖捻了碎发别于脑后:   “为了踩别人,还不惜将自己拖下水,周佞,你挺绝。”   周佞看着她靠近,一瞬即离,顿了顿,方才捏着自己那杯抿了口,像情人蜻蜓点水的一吻,微涩入喉:   “怎么就不听我说呢,关山月。”   关山月摇晃着杯中酒液,斜眼看人。   “不是跟你说了吗……”周佞对上关山月的眼,犹如一轮灰蒙蒙的下弦月,有些昏聩,“你可着我一个人祸害就够了。”   关山月冷眼不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周佞却目不斜视,开腔再续,说得很慢,只送入关山月的耳中:   “我们才是同类人。”   “那种货色,就算了吧。”   关山月几乎是从喉间挤出讽嗤的音:“那你这么在意我跟他的绯闻做什么,跟你是有什么关系吗?还是需要我再重复一边呢——”   “一个合格的前男友,请你比死了还要安静。”   关山月睨人一眼,压下眸中的细碎,再落一句:   “更别提,你这都是前多少任了,是吧?”   周佞扯起的笑终于彻底冷了下去。   他好像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道轻快的声音打断,卫京承终于从周旋中脱出身来,声音很大,又逢音乐转低沉,于是几乎整个包厢都在回荡着他的声音:   “哎,那边两位,怎么还在说悄悄话呢——”   “不是聚会吗……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吗?”   音乐被人按下暂停。   卫京承那口不太标准的北城话难得没有断断续续,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他手里握着个空酒瓶,正闪着亮晶晶的目光望向这处刻意被人遗忘的角落。   周朝和薛幼菱的脸色煞白。   前者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墓志铭上应该写些什么;周朝,男,享年二十四,猝于暴毙。   关山月的眼神移过去,不轻不重地,刚好让卫京承看见自己无声的骂:   傻逼。   而周佞则是慢慢地掀起眼皮,目光仿佛铸锻成了一柄乌金刀,自眉骨而下淡漠中分明缠着凌戾,缓慢而冰冷地,缠上面前人的咽颈。   其他人不熟,可站在卫京承身边的周朝和薛幼菱可太清楚这眼神意味着什么了,两人绝望地对视一眼,瞬间从卫京承身边闪开。   拦不住。   “这是周董吧。”卫京承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味,他将空酒瓶放下,落下清脆一声响,几步跨过众人,走到关山月身边自来熟地坐下,“我叫卫京承,刚回国,久仰大名,认识一下呗。”   说罢,他伸出了手,仿佛是真的想来认识人的一样。   周佞却没有看人伸出的手半寸,只盯着他坐下的位置跟关山月的距离,半晌,轻笑了声:   “听说,也是刚从国外回来?”   卫京承的目光没有半点退缩的意味,而是端得一脸真诚,他无所谓地收回自己的手:“对,刚回来。”   “看你刚才的样子,酒量不错?”   周佞语调微微上扬,顺着灯光看人,抿了个笑,可窥入的眼底,又分明没有半点笑意,是明晃晃的鄙意,毫不收敛。   卫京承笑意更浓:“过奖过奖。”   周佞哦了一声,在周朝惊恐的眼神中开始慢条斯理地脱下西装外套:“既然是周朝的生日,怎么说,我也算半个东道主。”   关山月被夹在中间,也若有所思地看着人动作。   在场所有人,只有周朝脸色更白。   卫京承则是看着周佞,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面上不显半分。   “聚在这里的人,也认识多年了,你是新来的,怕你觉得自己生分……”   周佞一顿,慢悠悠地站起身,将外套往沙发上一丢,举手投足间到底是泄了几分当年肆意的意味,惹得众人一顿,周佞慢悠悠地再续:   “我会调点小酒——”   他解开袖口,看着卫京承是睥睨的态,磨平不易察觉的锋芒:   “送你一杯,当欢迎礼了。”   气氛凝固了半晌,其他人目光灼灼地开始活跃气氛,给周佞捧场,卫京承笑着应下,唯有周朝脸色煞白,薛幼菱脸色也不太好,在场所有人,唯关山月神情不动,还看戏般地抿了口周佞递来的酒。   只有关山月知道周佞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   你这货色,赶紧滚蛋。 第二十章 “——她看得上你么?”……   在视线聚焦的中心,周佞侧身靠在吧台,长腿搭在高脚椅上,垂下眼睫,摆弄着周朝叫人拿来的物件。   墙上的壁画映着灰狼龇牙咧嘴。   叮当、叮当。冰块碰着杯壁,又不着痕迹滑入酒液,周佞神情淡淡,手上动作却很流畅,卫京承看在眼里,掠过丝莫名的绪意。   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野劲,即便是西装革履都压不下半分。   周佞……   卫京承舌尖顶住上颚,双眼微眯。   真不愧是关山月看上过的人啊。   半晌,在往杯里投进最后一颗削好的老冰,周佞漫不经心地拿过周朝的打火机,打下清脆一声微响后,一蹙蓝火就顺着杯盖燃了起来。   “给。”   周佞抬眼,将那杯酒推到卫京承跟前,拿起一旁的帕子慢悠悠地擦手,在昏黄灯光下烙出晦暗:   “当是第一次见面的礼了。”   坐在不远处沙发上那一排人纷纷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不瞎,也不傻,都是看着当年过来的人,自关山月回国后,周佞分明没有半分怨恨的意思。   被甩的是他,如今上赶着的人,也是他。   现在这个场面是奔着谁来的,显而易见。   但那个人好像并没有什么自知之明,只捏着手上的高脚杯,晃了许久,在周佞调酒结束前才一口饮尽,顺喉喂入,还轻轻皱着眉看向旁边的薛幼菱:   “还真涩,周朝买到假货了?”   薛幼菱深吸了口气,显然,此时此刻,并不想接她的话。   关山月半分眼光都没瞥给吧台那儿。   将手上的帕子往桌上轻轻一丢,周佞才掀起眼皮,望向眼前的卫京承:“怎么,不喝?”   “怎么会。”卫京承笑了,他挑了挑眉,看着桌上的酒,“只是没想到周董调酒的手艺,竟然真的这么好,看来,传闻都是真的啊。”   不远处的周朝已经放弃了抵抗。   周佞则像是笑了声,很轻,几乎转瞬即逝:“才回北城不久,就把那些闲言碎语都听遍了?”   “都是光辉事迹,算什么闲言碎语。”卫京承低笑出声,对上周佞的眼,“像听故事一样,真想问问当事人真假。”   周佞的余光紧锁着沙发角落上的那人,漫不经心地回:“你喝完,随便问。”   卫京承啧了一声,他捧起那杯酒,真欣赏般看了一圈,那蹙蓝火即将燃尽,他定定地看着周佞一瞬,伸手去盘上拿了根吸管,斜斜地-插-了进去:   “那就恭谨不如从命了。”   周佞眼底掠过一丝明晃晃的讽意。   卫京承顺着吸管,一滴不落地将酒全部喝下肚,将空酒杯稳稳放回吧台,落得清脆一声响,他似是调笑:   “周董,不做调酒师可惜了。”   周佞的目光落在那根吸管上几秒,才移到卫京承面上:“国外灯红酒绿,我还以为,你不屑用这种小玩意。”   “瞧您这话说得。”卫京承害了一声,摆了摆手,“我这酒量,哪比得上关山月呀,加州那一个圈子,谁没被她喝趴下过,你说是吧?”   卫京承笑着,偏头将众人的视线都引到了沙发上坐着的关山月身上。   周佞的眼光终于光明正大地钉在了关山月的脸上。   成了视线的中心,关山月不疾不徐,捏着手机抬眼看人,接触到周佞一瞬,就落在了卫京承脸上,她兀地扯笑:   “要么来喝,要么闭嘴。”   蔑视意味十足。   卫京承却笑意更深,他扭回头来,看着眼前的周佞,满意地从后者脸上汲取到了一丝寒意,尾音拖得有些长:   “周董,你刚才说,只要我喝完,就能问你一个问题?”   周佞收回视线,慢悠悠地活动了一下颈间的骨头,散出一线凛厉的雪松香,是用矜贵与清雅,去粉饰狼子野心,在笑里不动声色地侵越疆土。   他嗯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去碰新的调酒杯。   卫京承看着人动作,清晰地感受到背后刺眼的光芒聚集,只是他面上仍是挂着笑,半晌,吐出字句,在包厢投下重磅-炸-弹:   “我听说,您跟关山月有过一段,还闹得轰轰烈烈……是吗?”   一室寂静。   关山月几乎是冷笑出声:“话都说不明白,还敢问?”   卫京承头也不回,只看着周佞,前半句应了关山月,后半句意味颇浓:“这不是在国外都不敢窥探你的过往嘛,所以,周董,是吗?”   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周佞。   周佞手上动作不停。   他将调酒杯放下,拿出一颗新鲜的鸡蛋,将蛋白打了进去,然后盖上盖继续摇晃。   眉间清冷,沉默不语。   卫京承笑意不变,只是气氛开始有些沉了,周朝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其他人也想扯开话题,但卫京承却像是嫌气氛不够浓稠似的,再问一遍:   “周董,是吗?”   周佞眼也不抬,他将一旁长杯里已经融化成冰水混合物的冰块倒掉,然后将调酒杯里的液体用滤网过滤出来倒入长杯,然后向调酒杯中也加了一些苏打水,才在沉默中开口:   “我听说,你从小就被送到国外去读书了?”   卫京承一顿,应了声对。   周佞将天鹅绒般细密的泡沫单独浇在长杯里,由于蛋清和奶油的共同作用让泡沫形成了圆柱形,即使超出了杯子的高度也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形状。   他这才从托盘里取出一根吸管,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眸下黑压压的一片嗤讽:“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说不清北城话。”   他拿起帕子又擦了一遍手,看着卫京承的笑意僵在脸上,好半晌才续了一句:   “现在才知道,原来又是个脑子空空的——”   “这么愚蠢的问题,你是怎么问得出口的?”   卫京承笑意渐敛。   周佞却不再看人,他拿着刚调好的那杯鸡尾酒,从吧台里面走出来,只是路过卫京承的时候脚步一顿,落下一句,很轻,只有卫京承能听见:   “在我面前装熟——她看得上你么?”   卫京承笑意全收。   周佞顶着四周炙热的目光,走到关山月身前,关山月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周佞没有说话,只将调好的那杯酒轻轻搁到了她面前的茶几上,俯身去拿方才脱下的外套,薄唇微张:   “都说了,你不喜欢这种涩的酒。”   关山月睨人一眼。   周佞将外套挎在手臂上,直起背脊,遮挡住昏暗的光,投下一片影,倒映在关山月的眸底,再开口字字咬得清晰,送入包厢所有人的耳中:   “以前你就不喜欢,口味再怎么变,都不会喜欢。”   背对着众人坐在高脚椅上的卫京承眸色渐冷。   关山月的视线落在那杯调好的酒上,她挑了挑眉,看人:“你说我呢?”   周佞轻笑了声,慢条斯理地扣上袖口,转身往外走:   “调给你的鸡尾酒——”   “当是漱口了。” 第二十一章 “周佞,真的…还那么喜欢……   别墅。   昏黄的灯光折射入玻璃杯底那钻石形状的冰块上,周朝坐在长吧台边上,看着对面的周佞,一言不发。   自从周佞扔下那句话转身离开后,其他人也没了什么性质,周朝更是一脸死灰,连定好的蛋糕都没有切,就急匆匆地结束了那个局,马不前蹄地赶来周佞的家。   至于关山月,她倒没甚么表情,只是看着周佞放下的那杯酒半晌,慢条斯理地拿起来喝完,然后放下礼物,也走了。   周朝赶来别墅时在别墅门外蹲了许久,都不敢鼓起勇气按门铃,还考虑过关于翻窗的可能性,最后还是周佞忽然开门,像是一早就知道他在门外似的将周朝放了进去。   然后,周朝看着吧台上那一整台酒陷入了沉默。   冰镇酒精饮料被接连尽数灌入喉管。   “说吧。”   不知过了多久,周佞半拎着酒杯,掀起眼皮看人,明明灌了那么多酒,眸底却没有丝毫醉意,清醒得吓人:   “一起来的?”   周朝被寂静中忽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怔了怔,反应过来周佞问的是什么,连忙摇头:   “应该不是吧,虽然他们是一起进来的,但感觉她对卫家那位没什么好脸色……”   他越说声音越低。   周佞定定地看了周朝一眼,将空酒杯放回吧台,玻璃触碰大理石面,落得清脆一声响,似乎是喃喃:   “是么?”   “真的,哥。”周朝语气肯定,他凑前了点,将周佞跟前的酒全都推开,“宴会上被拍到照片的那天,她还跟我们说过,大意是在加州的时候,差点栽在姓卫那小子手上,被摆了一道,肯定是仇人。”   周佞眸色很沉,他领带被扯散,松松垮垮地在脖间:“摆了一道?”   “……我不知道具体。”周佞往后缩了缩,摸了摸颈后,“但绝对不会是旧情人关系!我保证!”   周佞耳尖一颤,抬眼看人,不语。   周朝反应过来,连忙呸呸呸了几句,试图补救:“我的意思是,那小子今晚绝对是在跟她装熟,就是为了激怒你,哥,你可千万不能上当啊。”   说到最后,周朝语气越发肯定。   能跟他们在一个圈子里玩的,谁当年不是一起看着走过来的?   都看得出来卫京承存的是什么心思。   周佞仍是不语。   他垂下眼睫,披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像是轻笑:“你以为我瞎?”   周朝一顿:“那你看得出来,为什么还……”   “五年。”   周佞拿起被周朝推开的酒瓶,面无表情地往玻璃杯里倒,倒得有点猛,几滴酒液被溅了出来,溅到周佞的手背上。   他将酒瓶放下,看着手背上那几滴在灯光下泛着光的水珠,眨了眨眼,伸手将它擦去,声线很稳:   “是整整五年。”   是周佞和关山月之间缺失的、关山月独自一人在加州的五年。   周佞不知道她在那五年里过的是什么生活——但是关山月那种性子,过得一定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更精彩得多。   周朝忽然哑了声。   他好想知道周佞是什么意思了。   并不是生气卫京承在他跟前炫耀自己和关山月在加州有多熟、玩得有多好、生活有多精彩,周佞根本不会将这些跳梁小丑放在眼里。   他只是,在自嘲。   自嘲连卫京承那种货色,都能在这五年里,参与过关山月的人生。   周佞在关山月那里缺失的五年、完全不知道的人生。   “……哥。”周朝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沉默地看着周佞半晌,忽然开口道歉,“对不起。”   周佞眼睫下藏着浪涛汹涌,只是匿得很快,只一瞬,他抬眼:“为什么忽然道歉?”   “早知道会这样……”周朝叹了口气,“当年冬至,我不应该把你叫过去刺青店吃火锅的。”   那样,周朝跟关山月的人生,可能就没有那么深入的交集了。   周朝一脸自责。   虽然他跟关山月一起长大,但周朝也是真的心疼周佞。   他哥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张扬、恣意、热烈、意气风发,跟关山月一起,被称为北城双霸,只是也仅仅是知道对方名字的状态罢了。   可当年那么轰轰烈烈地闹过一场之后,关山月出走,周佞却像是接过了她的面具,一身锋芒尽数收敛。   玩得最好的那一群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都清楚地知道,周佞就是在学关山月。   关山月走之后,周佞几乎活成了她的样子。   这五年,他的本身就是矛盾,面上淡漠儒雅,是绅士的风度,可骨子里天生的不羁铸就最滚烫的灵魂,周佞的桀骜藏在骨血,深刻的,不可磨灭。   “哥。”周朝看着周佞,沉下语气,“对不起。”   可周佞却兀地笑了。   他像是调笑般望向周朝,眼里清明:“为什么要道歉,是我该要谢谢你。”   周朝一顿:“谢我?”   “我谢谢你把我带去那里。”周佞慢条斯理地喝下最后一口酒,沾了三分酒气,却没有半分醉意,甚至泄出些许狂妄的意味,“死心吧,我什么性格,你还不知道?”   “……”周朝有点僵硬,“锱、锱铢必报?”   周佞默了默,抬眼看人。   周朝瞬间移开视线。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放过她。”   周佞站起身,不再看人,转身走到落地玻璃前,视线落在花园里的那一小圈蔷薇上。   那是关山月亲手种下的。   花开花落,当年一起买的种子已经所剩无几。   周佞就站在那里,眼神很暗背对着人:“我只是,在算利息。”   “……利息?”周朝有点疑惑,“哥,你……”   周佞却打断了他的话:“再问就出去。”   周朝瞬间收声。   天好像要亮了,周佞站在那里,看着天际一点一点地开始泛白,撕破黑幕,摇晃的光印在穹宇,朝暮在晦暗不明的天色间过渡,点亮白昼。   闹了前半晚,又陪了后半夜,周朝倦意上头,也站了起来,轻车熟路就想上客房休息,可是刚走到楼梯口就停住了脚步。   他扭头望向玻璃窗前的周佞,站了那么久,身形都没有动过,周朝咬了咬牙,终是问出了声:   “哥……”   “真的,还那么喜欢啊?”   周佞身形不动。   半晌,周朝暗暗叹了口气,他收回视线,以为周佞不会回复了,正打算上楼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句:   “嗯。”   声音很轻。   周朝脚步一顿,只一瞬,就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走上了楼梯。   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   周朝咬着牙,决定还是给周佞留点自尊。   真是,造孽。   二楼传来一声关门的响。   良久,周佞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亮屏幕,眸色沉沉地点开了微信,他手指在“星标好友”上一顿,正想熟稔地点进资料栏,只是还没点进去,朋友圈那里就突然冒了个头像出来。   周佞顿了顿,点了进去。   是薛幼菱,她发了一张照片。   周佞的视线越过薛幼菱那张脸,紧紧地锁住在另一张脸上,眸光微闪。   照片是在半小时前,关山月还是穿着那身衣服,露出一截细腰,在黑夜中白得晃眼,薛幼菱抱着她,而她看着镜头,笑得很淡。   薛幼菱配文:“跟我家月月等一个日出。”   周佞眼底像积了一山浓厚的云,要将更多情绪埋藏。   他将那张照片放大,直到整个手机屏幕中都只要关山月的身影。   良久,一张截图被锁进了手机私密相册。   周佞将那张截图反复来回地细看,看着那张跟五年前相比褪去了所有稚气、更显明艳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周佞将手指轻轻地、按在了屏幕上。   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沿着脊背啃食他筑起的心墙。   手机屏幕自然暗淡、锁屏,周佞清楚地在黑色的屏幕上,看见了映照出来自己的双眼——   直白热烈,像团炙热的火,想把人箍在怀里,却又只能生生抑住,克制又隐忍,停在灼烧私人领地的最后一寸土。   等这寸土完全烧光……   五年来的伪装大抵也就撑不住了。   呵。   周佞兀地轻笑了一声,在偌大的客厅中尤为诡异清晰,满眼都是对自己的嘲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是开口,很轻很轻地喃了一句:   “阿月……”   他跟关山月的第一次正式交集,是在十七岁那年冬至。   周佞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豪横的人,他永远记得关山月一身黑裙,尚沾着几分稚气,可眼尾皆铺陈着冬气,看着自己,一字一顿说:   “我长得好看。”   “真怕你会自卑呢。”   那一年,冬是最寂寞的雪,而夏,是最烫的日出。   那一年,周佞的生命中仿佛没有了春秋二季。   关山月闯进了他的生活,最热烈最不羁却又最契合的两个灵魂,两个都是北城最让人无法忽略的存在。   年少轻狂时,他拥抱过世间最真的绝色。   到现在都没走出来。   客厅中,一个不符合别墅装修基调的古钟在缓慢地转动、作响。   ——嘀嗒,嘀嗒   分针踏正。   周佞抬眼,穿过那片蔷薇花。 第二十二章 十七岁的周佞和关山月。……   “——停!”   就在红色的拳击手套距离自己只有几丈的时候,薛幼菱果断地喊了停,十七八岁的少女有些微胖,她小心翼翼地往右边挪了一步,越过拳击手套,向露出的那张脸赔笑:   “月月,我真的不会玩,要不……你找周朝来当陪练?”   关山月睨人一眼,黑色背心紧贴着腰线,眉眼间还卷着稚气,只是不难看到几年后的明艳,她顺手拐到旁边悬挂着的沙袋上,撞出沉闷一声响。   砰。   薛幼菱心尖一颤,脑筋转得飞快。   从小到大,关山月一生气就喜欢玩点能出气的运动,上回是攀岩,这回……改拳击了。   看来今天真的很生气啊……   关山月没什么太多的表情,她慢条斯理地摘下自己的拳击手套,走到围栏旁的地上拿了瓶水拧开仰头喝了一口。   “……”薛幼菱挪动着步子,也摘下了护手板,“怎么了,又跟叔叔阿姨闹变扭了?”   关山月咽了口水,斜眼看人:“你猜?”   薛幼菱抿了抿唇。   还用猜吗?每回生气都是因为回了老宅一趟,用脑子想想也知道,上个礼拜冬至,关山月直接就没有回家,待在刺青店里吃火锅,她们一群人也跟着,导致火锅吃到一半,每个人都在接电话。   家里来的电话。   “不用猜,肯定是你那二叔又上赶着给你气受了吧?”薛幼菱小心翼翼,“你别放在心上,谁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啊。”   关山月呵笑一声,将手中的水瓶往地上一放:“能说些什么?就差把关嘉昱那个憨批玩意直接过继过来了,看着就恶心。”   薛幼菱一脸不屑:   “他倒是想得美。”   她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才觑着关山月的脸色,盘算着人应该没那么生气了,才敢开口,害了一声:   “你也快十八了,他们焦急也正常,那么大一个庭旭,他们说不心动也很难啊。”   关山月白人一眼,将拳击手套往人怀里一丢:   “你喜欢啊?那送你了。”   薛幼菱连忙抱住,她看着关山月跨过围栏,走到椅子上坐下玩手机,薛幼菱也把手套随意往地上一丢,走了过去,一脸无谓:   “看你这话说得,我上有大哥下有弟,安心当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就好了,为什么要努力?”   “……”   关山月好像有点无语,她默了默,终究还是没对这个傻白甜说些什么:“周朝人呢?”   “好像说,家里出了点什么事?”薛幼菱坐下,凑了上去,“周佞,你还记得吧,就是周朝他表哥,上回跟咱们一起吃火锅的那个,周氏太子爷啊,听说是他家里出事了。”   关山月一顿,挑了挑眉,尾音颇长:“周佞?”   “对啊。”薛幼菱眸里闪着八卦的光芒,在关山月耳边说,“我听我哥说,周家那边抱回了一个私生子。”   关山月眸色有些沉。   薛幼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说些什么补救,关山月却像是看穿了她一般,已经习惯了:“继续。”   “……哦。”   薛幼菱摸了摸鼻子,续道:   “听说周佞难得回家,结果刚住下的第二天,那小三就找上门来了,抱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周佞接受这个弟弟,好家伙,周佞当场没什么反应,还饶有兴趣地跟那个小三说她是第四个想逼宫上位的人。”   关山月捏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颇有意味地。   看起来……还真像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薛幼菱越说越激动:   “后来,周叔叔赶回家,开口就要那小三滚,还想跟周佞解释什么,结果你猜,周佞回了句什么?”   关山月顺着她的话:“什么?”   薛幼菱嘿嘿一笑,附耳轻声:   “他说:这回验过DNA了没?”   话音刚落,薛幼菱自己就先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不忘给关山月补了一句:“笑死,看来前面三个试图逼宫的人,怀的都不是周叔叔的种啊。”   关山月嘴角轻弯。   薛幼菱笑够了,捂着心口在顺气:“那天他都没怎么说话,我还以为他走的是高冷风呢。”   “高冷?”关山月慢条斯理地开口,呵笑一声,“他只是懒得跟你们说话。”   薛幼菱没听清:“你说什么?”   关山月瞥人一眼,没再开口,薛幼菱瘪了瘪嘴,刚想掏出手机问周朝到底到哪里了,结果手机还没掏出来,拳击馆的门就开了。   “哟,终于来了啊,三催四请的,你……”   薛幼菱站起身,白人一眼,想说些什么,却在看清楚身后跟着的那个人时硬生生把白眼给收了回去,旋即低声向关山月:   “月月,我这张嘴,今天开过光啊。”   关山月漫不经心地抬眼瞥去,只一瞬,眼底就浮现出了莫名的笑。   只见周朝推开门进来,陪着笑脸,引出了跟在身后的人。   是周佞。   “刚好跟我哥在一起,顺路就带过来了。”周朝走到关山月身边,小心翼翼地笑着,“不介意吧?”   关山月的眼光落在一言不发的周佞身上。   他还是那个装扮,站在周朝身边,像是漫不经心地看人,眉眼间多了些冬至那不曾有过的郁气。   定定地睨人一眼,方才薛幼菱说的话在关山月脑中回荡了一遍,关山月兀地笑了,她站起身,高马尾随之晃动:   “介意什么?”   周佞的视线落在关山月那几缕飞扬的发丝上,只一瞬,就移开了目光。   “怎么样,会玩拳击么?”关山月直直望向周佞,喏了一声,示意向台,“来一把?”   沉默。   周朝刚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身后的周佞就呵笑一声,应了一句:“好啊。”   他先关山月一步,脱下外套往周朝怀里一丢,然后径直跨过围栏,弯下腰捡了地上的拳击手套,熟稔地往手上一套,偏头看人,眉梢斜出三分狂意:   “来。”   关山月眯了眯眼。   拳击馆内暖气开得很足,她只穿了件黑色背心,背脊挺得直直,像晚春的新竹,两人对视一眼,仿佛迸溅出了火花。   关山月几步上前越过围栏。   而周朝和薛幼菱则是齐齐后退一步,薛幼菱白了前者一眼,低声:“完蛋。”   他们俩都敏锐地感觉到了——   一模一样的傲气。   传说中的北城双霸,终于碰面了。   “事先声明。”周佞看着关山月扣上手套,漫不经心地,“我不会手下留情。”   关山月站在他跟前,呵笑一声,歪了歪头:“千万不要留情。”   周佞哦了一声,转向吊下的沙袋,开口:“我热下身。”   话音刚落,他眉梢一压,手握成拳,直击面前的那沙包——   砰!   重心移至左脚,周佞左脚半旋借力抬右腿侧踢沙包,后又收腿,往后点了两步,双手握成拳放置到胸前,他迅速地向前小碎步,先是慢速拳击,后如雨点密集般左右手交换直击沙包。   背对着三人,他的眼睛迸发着冷光,隐约随血脉沸腾在燃烧、实际却像钢灰色的薄冰铺展。   拳击馆内响起一阵强而有力的声响。   站在周佞不远处的关山月眯了眯眼,她双手抱臂,眸底尽是兴趣的意味。   有点意思。   随着最后一声响,周佞终于收了手,自天花板上吊下的沙袋在惯力的作用下慢慢荡回原地,他才吐了口浊气,敛去眉间那抹戾,转过身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好了。”   汗液覆盖了背脊上的肌肉,T恤紧贴着腰线,画出一道苍劲的弧度。   关山月的视线由下至上,最后对上周佞的双眼:“不错。”   “听说你打得很好,什么运动都有涉猎。”周佞抹了把汗,脸色端得平平,眸底却有丝挑衅,“好巧,我也是。”   关山月呵笑一声:“这股倨傲的劲,还真是跟你那表弟一点都不像。”   周佞的余光将台下两个人的表情收入眼底,轻笑一声:   “那晚忘了说,久仰大名。”   关山月直直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瞳孔,慢悠悠地开口:“你挺有意思。”   “就当是在夸我了。”周佞歪了歪头,活动了一下筋骨,伸出了带着手套的手,“正式认识一下,我叫周佞。”   火红色的手套被举到关山月跟前,她视线往下一落,颇有意味地顿了半晌,才伸出了同样的拳击手套轻轻一碰,唇瓣张合:   “关山月。”   手套相触,目光碰撞。   台下的薛幼菱与周朝对视一眼,都默契地看出了对方眼底话语:   什么情况?   这是什么故事走向?   可台下的动静丝毫没有影响台上的两个人,拳击手套只触碰了一秒就分开。   拳击馆内,白皙壁灯自头顶上方无声地倾洒下柔光,轻飘飘落在身遭。   收回视线,周朝揉了揉手腕,连眉目都舒展,显然已经散开抹去了刚进来时那些横亘在他眸光里郁结的气:   “来一场?”   关山月眉峰轻慢上扬,她稍微扭动了一下肩颈,摆好姿势,少年恣意,眸底是跟周佞一模一样的狂意:   “——来。” 第二十三章 “关山月,你还挺霸道。”……   那天的拳击比赛没有输赢。   最后的一击,关山月和周佞几乎是同时看准了对方最薄弱地方出手,只是又都在离对方一寸的地方同时收手——   劲风擦着两人的脸而过。   拳击馆一片死寂,台下的薛幼菱和周朝目瞪口呆。   关山月直直地看着周佞,狭长的双眼里亮晶晶的,星光敞亮,都相互看得清楚。   沉默,再沉默。   周佞率先移开视线,他沉重地呼了口浊气,前额出了层薄汗,垂下眼后退一步,去解开手上的手套:   “关大小姐,名不虚传啊。”   关山月轻笑了声,松了松肩颈,慢条斯理地也去解开手套:“你也是。”   台下的那两人眨了眨眼,一脸莫名。   关山月将手套往地上一丢,掀起眼皮看人:   “也算认识了,以后跟着周朝一起来玩呗,攀岩,击剑,拳击——”   她顿了顿,像是笑了一声,再续:   “找个对手,不容易。”   周佞捏着手套,颇有意味地看了关山月好一会儿,耳骨上的耳钉在白皙灯光下泛着银白的光:   “难怪别人都爱把我跟你摆在一起比较。”   “是你的荣幸。”关山月挑了挑眉,“不用客气。”   周佞睨人一眼,呵笑一声:“那我还得谢谢你?”   “你要是非要谢我,我也没有办法。”   关山月笑意更深,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远处的手机却响了起来,薛幼菱大步去拿了过来,视线却在接触到屏幕上的备注时顿了顿,薛幼菱迟疑了一会儿,磨磨唧唧地递给台上的关山月。   台上的关山月看她这副样子,眸底的笑意散了些,伸手去拿,视线往屏幕上一瞧——   关宏毅的大名。   气氛有些冷了下来。   手机震动了半晌,关山月都没有半分要接的意思,不知道过了多久,屏幕终于暗了下去,关山月眉梢挂着讥笑,她慢条斯理地放下手机,看了周佞一眼,转身跨下围栏:   “有事,先走了。”   周佞不语,只用目光跟着她,不紧不慢的。   薛幼菱用眼神跟周朝对视了一下,后者会意,心知肚明是谁的电话,也没上赶着去触关山月霉头,只看着拿起外套的关山月:   “那山月,有空再聚?”   出了一身薄汗,关山月脸上没了方才的笑意,有些淡淡,她穿上外套,遮住了露出的那截腰身,视线越过他们二人,跟台上的周佞对视一眼。   周佞挑眉:“刚才是平局,下回……去攀岩?”   顿了一秒,关山月呵笑一声,她撩起掉落耳边的几缕碎发往外走,不轻不重地落下一句:   “刚才,我的手可比你离的更近。”   她背脊挺得直直,分毫傲气不敛,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拳击馆的门被关上。   诡异地默了半晌,台上的周佞兀地笑了声,大步跨下台,从周朝手中接过外套,同样头也不回地的走了,留下一脸懵逼的两人,看着大门重新关合。   “……”薛幼菱扭头问人,“月月刚才是什么意思啊?”   周朝默了默,将周佞丢过来的手套往台上一放,白人一眼:   “白痴。”   “是她赢了的意思。”   暗沉夜幕遮蔽了天空,月亮依稀的光线从云后透了出来,却不如一处占地颇广的别墅灯火明亮。   砰。   是花瓶被砸碎在瓷白的地砖上的声音。   一点的青瓷碎片彰显出花瓶本身不菲的价值,只是已然成了废品。   跟随着落地瓷器一起出声的,是关宏毅的一声怒吼:“关山月!”   被点到名的关山月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眸底皆是嘲意,她双手抱臂,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开口:   “怎么,不过是个花瓶罢了,我还砸不起了吗?”   “叫你回来,你一回来就砸东西,这是什么意思?”关宏毅捂着心口,像是气急,“我在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要造反啊?!”   关山月笑意更浓,只是满满全是讽意:   “我想造反是一天两天的事吗?关董,你想要个听话的,就去把关嘉昱过继过来啊,我立马闭嘴走人。”   关宏毅脸色一僵,旁边的女人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一边帮他顺气,一边看着关山月:   “囡囡,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气你爸爸了。”   关山月红唇微抿。   “舒云,你看看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无法无天的。”魏舒云扶着他坐下,关宏毅脸色缓和了些,“都是你宠出来的!”   魏舒云娇嗔地瞥了人一眼:“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可不许说重话。”   关山月脸色更沉。   “乖囡,妈妈知道你生气。”魏舒云端得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捻着江南的口音,“你不喜欢他们,以后就少见他们,可不许说什么过继的话。”   关宏博沉着脸:“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把庭旭交给你?”   关山月冷笑着,她转过身往楼上走:   “我对庭旭一点兴趣都没有,您二位可以选择再生一个能继承家业的——”   脚步一顿,关山月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对上关宏毅的视线,满目讥讽地去续:   “或许您老当益壮,在外找点小七小八什么的给您生个儿子,抱回来让妈给您养就是了。”   魏舒云眼眶一红:“囡囡……”   “关山月!”   关宏毅僵着脸,几乎是暴怒,他怒斥一声,脸色却有点不自然,看着楼梯上的关山月:“你怎么说话呢!”   “我有说错吗?”关山月眉眼不动,笑意渐敛,“关董,现在来装什么家庭和睦,父女情深呢——”   关宏毅一边哄着落泪的魏舒云,一边低吼一声:“你——你给我回楼上去!”   终究还是没敢说重话。   可关山月根本没想就此打住,她就站在楼梯口,俯视着沙发上的两人,看着暴怒的爸,又看着那个妈,垂下眼睑,黑暗便匍匐在地:   “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让我想想啊,关家为什么就我一个女儿呢……好像是因为……”   “关董,你好像,不能生了呀。”   最后一句,几乎是嗤笑着砸到沙发上两人的耳膜。   抽泣声更明显,关山月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楼,不再管身后传来的暴怒声,穿过走廊,反手关上了房门。   砰。   耳根清净。   关山月眼尾还挂着三分戾气未散,她抵着门,闭了闭眼,无声地呼出口浊气。   她的房间,几乎是最后一片净土。   没有人敢进来。   顿了顿,压下汹涌起来的思绪,关山月开了灯,昏暗的灯光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   满地的颜料中,围着一个画架。   关山月眸色很沉,她走到画架前,眼睫一垂——   画布上贯穿着重彩,以飞溅的笔触画出了狰狞的伤疤,拟伪作泼墨。   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弯腰,拾起地上一把小刀,看了那副画半晌,兀地抬手。   割裂声顿起。   画布从中间开始被割裂,流淌出沙哑的贫瘠。   整个房间的地上都铺满了画,只是都不完整,一张又一张,杂七杂八地被撕碎,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堆积,关山月握着那把小刀,视线从画架转移到不远处的桌上。   那里静静地摆着一幅完整的画。   黑色的勾线笔勾勒出线条,画布只有巴掌大,可那副画勾勒出的世界里,只有月亮是有颜色的。   北城的江边,从半夜的沉寂、到云层被慢慢照亮,晕染上些许橘色的温柔,四角的栅栏囚困住四角的天空,栅栏上的爬山虎卷出翡翠色的叶子,卷着晨露。   关山月就这么坐在墙头上,远眺着不远处的江边开始有晨跑的行人,而她在这处无人的角落,等一个日出。   她半夜从关家别墅走出来,手机全是薛幼菱的消息,只是关山月一条都没回,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最终还是逛到了这里。   是她们几个无意间发现的地方,欣赏日出的绝佳场地。   细长的双腿一晃一晃地、丝毫不惧冬日的寒风,关山月上半身只穿了件羊羔外套,下半身只有一条短裙,她像是感觉不到冷,只眯着眼,定定地望向天际。   只是日出还没等来,却等来了一把熟悉的男声——   “哟,在上面思考人生呢?”   关山月耳尖一颤,压下眸中汹涌的绪,颇为惊讶地低头向下看。   只见周佞还是昨天在拳击馆的那身衣服,他双手插兜,下颚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墙头上的人。   “……”关山月挑眉,“周朝告诉你的?”   “什么周朝?”周佞眸底像是掠过了一丝疑惑,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怎么,关大小姐玩离家出走啊?”   关山月嗤笑一声,懒得看人:“你以为是你么,还离家出走。”   “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周佞像是也对关山月的事情了如指掌,“家里那些事,你跟我有什么区别。”   倒还真是。   关山月垂眼看人:“该恭喜你还是该替你可惜呢,你不是周氏唯一的继承人了?”   “你不见得对庭旭有兴趣。”周佞眉眼淡淡,视线落在那两条白皙的细腿上一瞬,移开了视线,“我亦然。”   关山月抿了抿唇。   一时无话。   晨曦时分,岚雾袅袅升起,天边一片霞红。   “哎,周佞。”   关山月忽然开口喊人,周佞应声抬眼,四目相对了一瞬,周佞清楚地看见了关山月眼底映着的那片霞光,她歪了歪头,往旁边的位置喏了一声:   “同是天涯沦落人——”   “周少爷,请你看个日出?”   周佞顺着她的目光,从爬山虎往上,她身边还有个空位。   只顿了一秒,周佞兀地笑了,他伸出手,就着底下的小木椅往上一踩,身手敏捷地跃上墙头,往关山月身边一坐,熟稔地拍了拍手上的白灰,笑得肆意:   “请我看日出?怎么,这太阳是你一个人的啊?关山月,你还挺霸道。”   关山月瞥了人锋利如刃的眼尾一瞬,跟自己如出一辙。   她移开了视线,微微仰头看天:   “这一刻是我的——分你一半。”   几寸的距离,两人的衫尾相触。   太阳爬上山头。   周佞余光紧紧锁着身旁的少女,她那把长发被风带起,露出一小段玉藕似的颈。   心尖好像有点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消融。   周佞好像在这个冬日里,看到了此生最美的一个日出。   以致于后来的每一天,都再也没能放下过。 第二十四章 周佞伸手,覆上了关山月微……   后来,北城那个出了名的纨绔小圈子里,多了一个更出名的纨绔。   可众人好像并不意外。   毕竟多年前那一场几乎将整个北城商圈直接重新大洗牌之后、吃尽了红利的,也就是他们几个的父辈了。   夜幕高挂,关山月的耳膜中似乎还残留着劲爆音乐的余韵,只是她脸色淡淡,又在那墙头上稳稳地坐着,眸底绘着江景,手中笔画不停。   墙头上无人的地方,全都铺满了油画颜料的痕,花花绿绿,自成画布。   是经年的痕迹。   “……我说,关山月,你这到底是什么爱好啊?”寂静的夜里,那把熟悉的男声又在熟悉的地方响起,“局组一半,你跑来画画?”   关山月眉峰一挑,只是半分眼色都不给人,呵笑一声:“周少爷,你又跟踪我啊?”   周佞还是站在那里,微微仰头看人,双手插着裤兜:   “你人不见,来这儿找你——难道不是共识么?”   关山月终是掀起眼皮看人,周佞穿得休闲,浑身都是协调的冷色调:“无聊。”   周佞的视线落在她握着画笔的指尖夹着的那根烟上,女士烟并未点燃,只那么被夹在指缝间。   关山月有个怪癖。   她从来不抽烟,可又喜欢闻薄荷烟点燃的味道,最多只含-在嘴里洇湿,过个瘾——   在烦心的时候。   周佞眸底不动,静静地抬眼,只看着墙头上的人,半是调笑:“喂,我这么好看,你看我一眼呗。”   “喂你个头。”关山月白人一眼,冷笑,“臭不要脸。”   周佞笑得更开:“饿了,吃火锅去?”   捻着画笔的手忍了又忍,关山月终是舒了口浊气,她将未画完的景一收,稳稳当当地跳下墙头,将纸笔熟稔地往隐蔽处一塞,周佞瞥了眼,不语。   画纸左侧尽数留空,是等特殊的色彩到来、填充。   “走吧。”关山月睨人一眼,转身就直走,“之前怎么不觉得你这么烦人呢。”   周佞的眸光往纸笔处扫了眼,眼神暗了暗,只是转瞬即逝,他跨步跟上,与人并排,扯笑:   “这不是因为,这些天已经被您关大小姐给折服了?”   关山月捏着一堆信息未回的手机,瞥人:“比如?”   “极限运动。”周佞看着路,像是目不斜视,“你是唯一的对手。”   关山月眼尾一扫,只笑。   凌晨一点,那家古香古色的火锅店还在热火朝天地开着,门口纸制灯笼高悬,红、绿、蓝光,交错映辉。   关山月穿过大堂,不用服务员的指引,轻车熟路地直走右拐进了最里面的座位。   滚烫的水烧开底料,咕嘟、咕嘟、辛辣气息笼罩了周遭。   “……”   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周佞靠着椅背,掀起眼皮看着对面坐着的人:   “要是被薛幼菱知道了,你猜她会不会立刻杀到这里?”   关山月跟周佞同款姿势,她脱了外套,里面只穿了条黄色的小吊带裙,裸露着大片如玉似的肌肤,手背上好像还沾染着些许色彩,与肤白相衬。   她睨人一眼,支肘抵住下颚,扯笑,直勾勾地看人:   “瞧你这话说得。”   “跟咱们俩在偷-情一样。”   四目相对,周佞将关山月眼中的调笑尽收眼底,他顿了顿,从黑白袖口探出一只腕骨,瘦得过分,皮贴着肌理,从关山月那边端了一碟清淡的黄瓜——   摆到了自己跟前。   “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来吃火锅。”周佞夹了一口,舌尖炸开一片酸的味道,似笑非笑,“跟你说的也没什么区别。”   关山月拎起黄橙橙的饮料瓶,橘子味绕过蒸腾的辛辣:“那你现在就应该给周朝打个电话。”   周佞抬眼,不语。   “你最近在我身边出现的频率有点高。”关山月抿了口橙汁,眸底亮晶晶的,“不如现在打给他们——”   将橙汁咽了下去,关山月抿了抿嘴,笑着看人,尾音三绕去续:   “来火锅店捉个奸?”   周佞定定地看人一眼,终究还是率先偏了头。   关山月看着,目光忽然在人耳骨上一定,哟了一声:“几天不见,又打了个新耳钉?”   周佞摸了把还在隐隐发痛的耳骨:“怎么,不好看?”   “你这耳朵都快打一圈了。”关山月笑意更深,“打算什么时候去祸害你的嘴,打唇钉?”   周佞看透了关山月眼底的狡黠,平铺直叙:“你只是想看我喝水。”   关山月挑眉。   的确。   她实在好奇打了唇钉的人,喝水到底会不会像喷泉。   “……”   周佞吐了口浊气,不再理人。   “真的,想问很久了。”关山月却一脸真感兴趣般追问,“你卸掉那一排耳钉,洗头的时候,会不会……”   “关山月。”周佞终是打断了人,他像是忍了忍,只是没忍住,脸色有点沉,“你想多了,不像花洒。”   关山月眉梢一挑,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拜托。”周佞扯了扯僵住的嘴角,“你脸上就差直接放个弹幕,问我洗头的时候一排耳洞会不会像花洒了。”   忍无可忍。   关山月这才满意地笑了。   才夹了一筷子麻辣锅的肉,辛辣入口,瞬间灼烧到胃,关山月却脸色不变,她抬眼觑人,看见对面的周佞也是一脸平静。   “说吧,周佞。”关山月擦了擦唇角,“今晚来找我,到底要干嘛。”   周佞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你是真不知道今晚他们组的局是干嘛的?”   关山月顿了顿,像是真的认真在思索了一会儿,而后又认真地摇了摇头。   “……行吧。”周佞垂眼再抬,眸底那丝莫名的意味已然被熟稔无谓的笑掠过,“那就大发慈悲跟你说一声,今天小爷十八。”   关山月捻着的筷子在指尖一碰。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尬意,只是很快,稍瞬即逝。   关山月支肘撑颊,透过汽雾看人:“哟,成年啦。”   周佞嗯了一声。   “成年了啊……”关山月又重复了一遍,咬着筷子,“怎么,打算继承了么?”   周佞抬眼:“你也快了。”   “我?”关山月呵笑一声,将整整一碟虾滑全倒了进去,看着嫩肉被卷进火红的锅底,噗通、噗通,“没兴趣。”   周佞定定地看人一眼,沉默。   只是更像无声地交流。   默了一会儿,关山月终是掀起眼皮子看人,她举起那瓶饮料,歪了歪头:   “过生日哭丧着个脸干什么,来,碰一个?”   周佞慢条斯理地对上那双眸,半晌,轻笑了声,举起手旁那罐饮料,正想碰上去,只是眼前人的脸色忽然骤变——   关山月余光不知道瞥到了什么,笑意迅速沉下,一股戾气挂上眉梢,缠绕其上。   啪嗒。   饮料被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关山月兀地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周佞看人动作,眸色一沉,也起身跟上。   火锅店的人并不多,他们俩坐在最里面,外面大厅也不过两桌,有对小情侣走了进来,女的甜甜蜜蜜地挽着男方的手,才坐下想点菜,一只手却横空阻在了两人中间。   女生脸色一变,眉头紧皱,正想骂人,却在视线对上关山月的一瞬间变了脸,怒气尽褪,转而覆上了满面的惊恐。   “关、关山月?!”   慌乱至极的语气,女生甚至立马站了起身后退几步,椅子在地板上拖拉,发出刺耳一声响,惹得旁人侧目。   她反应过来自己动作大了,连忙翻包,似乎是想拿口罩戴上。   只是关山月猛地制住了女生的手,五指紧紧地掐住他的手腕,关山月一脸冷讽,开腔冷冷:   “哟,精神病人……能出来吃火锅?”   女生脸色煞白,看向自己的男友,可是男友却半分眼色都不肯给她,只是看着关山月,也是满面慌乱:“关大小姐……”   “这是……你女朋友?”关山月扯笑,只是半分笑意都不及眼底,“可以啊。”   男生几乎毫不犹豫地一秒否认:“不是!”   “你!”女生一脸愤愤,只是转瞬即逝,她浑身僵硬,手腕痛觉明显,“关山月,这里人多……”   关山月兀地抬高声响:“人多怎么了?”   她的视线从女生脸上转到手腕,猛地拉起,手上力道更重,关山月笑着,却氤氲满腔凉薄:   “明婷——”   “精神病,我看你气色很好呀?”   一瞬寂静。   明婷唇色更白,她能感受到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特别是关山月身后那个男生淡漠的眼神,她咬着唇,忍下怒气哀求:   “不是,我最近、好多了,真的!”   “好多了是什么意思,又买到什么新的医生证明了么?不会伤人——”关山月压低了腔,几乎要将明婷的手腕扭折,后半句,只有几人听见了,“还是,不会杀-人啊?”   暗潮汹涌。   周佞只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关山月垂下的另一只手在轻轻地颤抖——没人看见,只有他。   明婷手腕已经麻木,她几乎是哭腔:“求你了!放开我!”   关山月讥讽不减半分,眉梢戾气更盛:“我好像有提醒过你的,明婷。”   她一字一顿,是寒霜都难侵的骨,字字皆嗤:   “不要让我在北城任何一个角落看见你——”   “毕竟,你可是精神病人呀。”   最后几字,关山月落得重重。   明婷面目扭曲,她是真的没想到会遇上关山月,她疼得手臂都开始麻木,可人就是不肯放松半点力气,明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对上了关山月那双眼,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关山月眸色更冷,她开口,像说些什么,却忽然被后面那把男声打断——   “关山月。”   周佞淡淡开口,盯着关山月那高耸的蝴蝶骨:“她手要断了。”   关山月头也不回,笑得更开:“这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   周朝上前一步,覆上了关山月不自觉颤抖的另一只手,半分眼神都不给旁人,只看着关山月微红的眼尾,稳住她的手,轻轻地、按了按,开腔低沉——   “但是,没必要……给这种垃圾脏了手。”   他眸底的讽意与狂妄不比关山月少半分。   肌肤偎贴,关山月冰凉的掌心被覆上一层温热。   她僵了一瞬,瞥眼跟周佞四目相对,下一秒,她就敛好了所有思绪,嗤笑一声,松开了明婷的腕。   “行,你说得对。”   关山月垂眼,掠过眼底万千,一字一顿:   “确实,垃圾——脏手。” 第二十五章 “关山月,你…在躲我?”……   枝头的叶摇曳,飒飒作响。   凝聚的云层如墨染般盖过了天幕本就浅薄的阳光,独栋别墅内,关山月就那么躺在沙发上,目光有些空洞。   桌上的手机一直在持续不断地震动,只是丝毫都没有激起沙发上那人的注意。   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   自从那晚从火锅店那儿回来之后,关山月就再也没出过门。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动静,烦心被密密麻麻地缠绕捆紧,重重思绪排解不出,从心间涌上,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地,少女像失去了生气,直直地看着垂吊下的水晶灯,视线却不聚焦,黝黑又空洞。   而与关山月家分隔出一个山头的周朝家中,此时此刻,却吵闹得要命。   “完蛋了。”穿着身私立高中校服的薛幼菱看着毫无回复的对话框,一脸死灰地趴在沙发上,“月月不会出事吧?”   周朝翘着二郎腿看人一眼,余光却紧盯着在场沉默的第三个人,叹了口气:“这都正面撞上了,她能正常就有鬼了。”   捕捉住那抹自以为高明的偷看视线,周佞却没什么表情,他只靠着落地玻璃,静静地眺着窗外的景,任由身后两人吵闹。   “……草!”薛幼菱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她在沙发上翻了个面,抬起头,“明婷到底为什么会出来啊?”   室内静了一瞬。   周朝脸色也不太好看了,他看着薛幼菱,语气有点沉:“蠢不蠢,当年明家只是为了保她……她又不是真的精神病。”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真的精神病啊。”薛幼菱又暗骂了一句,麻溜地坐了起身,“可她不是一直都对外宣称在疗养中吗?原本每天都能出来,光明正大地上街啊?”   周朝嗤了一声:   “明家对外宣称明婷在疗养,一来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二来是为了躲谁,你还不清楚?”   “……”薛幼菱默了默,脸色冷意更甚,语气卷了讽,“这几年,她大概一直都是这么偷偷出来的吧,只是没想到……”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居然会在火锅店正撞上山月。”周朝接上她后半句,后又不动声色地瞥了周佞一眼,再续,“这不,手废了吧。”   薛幼菱冷笑一声,将抱枕往怀里一搓:“司马东西,真的废了又怎么样,都不够偿还令迢万分之一!”   久不触碰的名字一出来,偌大的客厅内死寂了一瞬,薛幼菱后知后觉地收了嘴,周朝的脸色一下僵硬,连一直眺望窗外的周佞都回过身,轻瞥了薛幼菱一眼。   “……”   对上视线,薛幼菱看了眼周佞那莫名去染了的一头利落银发,默默地移开了视线,低咳了一声:   “抱歉。”   戛然而止的怒气。   周佞侧过身,他两指间捏着轻薄的手机,窗外折射入内的柔和光晕映在了周佞那头银发上,耳边的几缕因他动作而摩挲,吻上他的耳廓:   “明家当年为了保明婷,几乎是倾尽了所有。”   两人沉默不语。   “明氏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当初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就为了她一个人,居然要赔上整个明氏。”   周佞面无表情地开口,眉目间泄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这些年,明婷在明家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薛幼菱冷笑一声:“活该,这是报应。”   “在明家看来,当年是我们几家一起联手做的局。”不同于周佞,此时的周朝眉目间还是有几分青涩,他呵笑,“真是笑话,当年要不是……”   可周朝说到后半句滞了滞,终究还是没说完。   “是明婷自己自作孽。”薛幼菱眉目更冷,“她该待的不是疗养院——”   “是监狱。”   周佞面无表情地坐下,不语。   “最惨的是令窈姐。”周朝微叹一声,“天天被那些人骚扰,如果不是山月……”   “月月跟令窈啊……”薛幼菱好像想到了什么,垂下了眼,“太惨了。”   周佞瞥了两人一眼,兀地开腔:“关山月不听电话,你们就不敢去找她了么?”   周朝眼波微动,他还没说什么,薛幼菱就率先回答:   “每次都这样,只要一触碰上有关于明家的事情,或者是每年小令迢的忌日……月月就会消沉上好几天。”   忌日二字,被她说得很轻。   “然后呢?”周佞问。   “我们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找她,你不明白。”薛幼菱抿了抿唇,“她走不出来,她跟令窈都走不出来,你懂吗?”   周朝默了默,适当补了一句:“我们作为旁观者,冲击到现在都没缓过来,更何况,山月,她是当事人啊。”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周佞微微偏头,看了两人一眼,指尖在外套上摩挲着,半晌,他笑了一声,满腔恣意:“走不出来,那你们不会走进去么?”   薛幼菱一顿,周朝则是看着自己表哥,眉峰一挑,只是不语。   周佞收回视线,他揉了把头发,站起身往外面走,薛幼菱看着他的背影,视线落在那头银发上,等大门被反手关上时,薛幼菱才默默去问一言不发的周朝:   “哎,你哥……什么意思啊?”   “……”周朝白人一眼,“他说山月出不来,我们可以走进去。”   薛幼菱哦了一声,抱着抱枕,半晌,又偏头:“走哪儿去啊?”   周朝拳头紧了又松:   “……”   “闭嘴吧你!”   日暮西沉。   昏暗的房间内仅有一盏摇摇欲坠白炽灯提供微弱的照明,而在光影下,人挨打棍棒落在皮肉上发出厚重闷声闹出动静不小,屋外山崖的大风袭入吹上一旁的木板凳,吱呀,吱呀地,发出轻响。   鞋面踏过地板,哒哒作响,却又在越过门内界线时止步,因屋内人流血过多而散发出的浓烈铁锈味与夹杂房内恶臭,而下意识蹙眉抬手掩鼻。   画面一转,一个年幼的女孩浑身污秽,她跌跌撞撞地沿着山下的路小跑着,怀里还抱着点什么东西,时不时还往身后看,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   “左转……左转……”   念着念着,女孩鹿儿般的双眼开始落下泪珠,她的脑海里满是方才两个女孩死死叮嘱自己的话:   令迢——   往下跑,不准回头。   她是北城江家最小的女儿。   忽然,草丛中有个跟她一样的女孩蹿了出来,江令迢一惊,死死捂住自己怀里的东西,借着微弱的光,她看清了人的脸,脸上骤然浮现出一阵喜色——   “明婷姐姐!”   可她口中的明婷姐姐却没有丝毫笑意,尚且年幼稚嫩的脸上满是不符合年龄的怨恨,江令迢目光一滞,想起了方才被叮嘱的话,缓缓后退一步。   姐姐们说,那天是明婷甩下她们,自己藏在一边看着她们被绑架的。   江令迢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怯怯地看着明婷,直到明婷忽然笑了,向她伸出了手:   “小令迢,你姐姐她们被救了,来,我们回去找她。”   画面一转,是灰暗的月光下,大批警-察与无数保镖在往上涌,两个年轻的女孩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奔着求救声音的方向拼命地往上冲,可就在即将冲到山崖的前一瞬——   “姐姐救我——”   稚嫩的声音划破了整个天穹。   关山月猛地睁开双眼。   骤然惊醒,在模糊的双眼接触到熟悉的四周之后,关山月提着的那口气才重重地舒了出来。   她额上一层全是冷汗。   关山月撑着手坐了起来,四下静谧,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像一座雕塑。   她这一梦太久了——沾红的草木、山崖的密林、陡峭的山坡、还有止压不住的、锈腥的血。   浑浑噩噩,醒而复眠,被梦魇反复来回地温吞浸煮、剥离,浸在惶恐里,被鸷云与诡谲裹挟着前行。   关山月按了按针刺般疼的太阳穴,她的视线落在桌上停歇了震动的手机上,默了默,刚想伸手去拿起手机,却被门外一阵轻声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   关山月站起身,无声地往门外走去。   周佞娴熟地避过检测,翻过了墙,稳稳地地上一跳,手上好像还拎着点什么东西,他扫了花园的景色一眼,目光落在花圃上一瞬,默了默,旋即移开。   别墅中只有客厅的光在亮。   周佞挑了挑眉,脚步很轻地落在别墅大门前,颇有意味地观察了下指纹锁,然后又后退几步,摸了摸下巴,像是在考虑什么可行性。   就在他垂下头,正准备放下手中的东西的时候,那堵大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   “……”   周佞眸底掠过一丝震惊的光,转瞬即逝。   大门里的关山月双手抱臂,穿着一身休闲的睡裙,发丝有些乱,面上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玩味,她的视线落在周佞的脸上,而后一秒就被那头银发抢去了注意力,轻轻地啧了一声。   周佞的动作有点僵硬。   四目相对。   关山月向前一步,微微仰头,盯着周佞那头银发看了半晌:   “你这是……萨摩耶成精了?”   “……”   周佞的脸上表情有点复杂,其中难得还夹着点窘迫的意味,他只沉默。   “哟,翻墙的动作还挺娴熟。”关山月往外看了眼,视线又落回他面上,“行啊你,报警器都没反应。”   周佞默了默,脸上挂回了熟悉的笑,无谓地将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放:   “你这跟我那儿的安保器,是一样的。”   所以,哪里能避开,他比关山月更熟。   关山月挑了挑眉:“原来你在家,也不走正门,就爱找漏洞爬墙啊。”   周佞静静地看人一眼,兀地笑了:“看你这样子,也没他们俩说得那么严重啊。”   关山月的五指在手臂上紧了紧,只是面上不显,她睨了周佞一眼,转身往里走:   “无聊。”   周朝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淡了些,只是很快,他重新挂上了那副无谓的模样,拿起地上的东西跟了进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说吧。”关山月穿过客厅,径直往开放式厨房走,她给自己倒了杯冷水抿了口,眼也不抬,“翻墙,来干嘛。”   周佞自来熟地将东西往长吧台上一放,然后坐在了高脚椅上,手往下巴一撑:   “来看看你。”   关山月往那头在灯光下仿佛发着光的银发一瞥,默了默,她好像忍了,但没忍住:   “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好像如来佛祖。”   头在发亮。   周佞嘴角不动声色地一抽:“……”   “行了,懒得说你。”   关山月白人一眼,收回视线,只是目光又落在他放下的东西上,后顿了顿。   是一碗粥。   周佞顺着她视线去看,挑了挑眉:   “他们不敢来找你,只能我来了,我猜,前晚那火锅是你最后吃的一顿饭了吧?”   关山月的眉目在周佞提到火锅时冷了冷,只是很快就被掠了过去:   “那你还敢来?”   “我跟他们又不一样。”周佞扯笑,光线清晰地印在他的眼底,直视着关山月,“不然我跟你怎么玩到一起去?”   关山月顿了顿,不语。   周佞低笑了声,移开了视线,把粥往关山月跟钱一推;“怎么,那种垃圾,也能让你消沉这么久?”   “实在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关山月看了粥好一会儿,才打开盖子,“算了,懒得骂你。”   她舀了一勺吃了下去,一直在隐隐作痛的胃部才慢慢好了起来。   一时沉默。   “我说,关山月。”   周佞兀地开腔,打破室内开始有蔓延苗头的阴郁,他撑着下巴,直直地看着关山月,眨了眨眼:   “在我看来,你可不是这种人。”   关山月掀起眼皮看人;“哪种人?”   “为什么走不出来呢,关山月。”周佞没有遮掩,只是淡淡,“我眼中的你,任何东西都不会阻挡你的脚步。”   气氛忽然凝固。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将手中的勺子一放,抽了张纸巾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唇:   “那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周佞慢悠悠地坐直了身体,收了脸上那副无谓的笑,直直地、清楚地在关山月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我眼中的你,热烈、张扬,鲜活又明亮。”   是深刻的夏。   关山月眼波微动。   “不要把自己沉浸在过去,关山月。”周佞只看着她,“那些阴郁不应该出现在你的身上。”   “明婷那种垃圾……不值得。”   关山月垂下的眼睫微颤。   “薛幼菱他们两个从来都不敢在你面前说这个吧?他们只觉得你是走不出来。”周佞双手交缠,眸光不动,“可是,关山月,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关山月兀地抬眼,像是嗤笑:“我害怕?”   可周佞却看穿了她嗤笑下想要掩藏的东西,语气稳稳:   “你刚做噩梦了?”   关山月笑意渐敛。   周佞的目光落在她那有些凌乱的发丝,又转到了她额前明显是湿润过的碎发上,眸光有些闪烁:   “你一直在梦魇吧,关山月——”   “你怕,怕江家那个小丫头午夜梦回,责怪你,为什么不帮她报仇。”   好像有什么在滋生、在发芽、在破土而出。   关山月第一次没有遮掩眼底下汹涌的波涛,她直直地看着周佞,冷声:“周佞。”   “你不用这么叫我,我又不害怕。”周佞定定地看人,“这不是你的错,你明明知道……”   他顿了顿,到底是将语气放软了三分:“关山月,你明知道,江令迢不可能会这样怪你。”   北城所有人都知道,当年的江令迢,是北城那一圈纨绔中最乖的那个小孩。   关山月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只是面上扯笑:“你还真是勇气可嘉。”   “我只是懂你。”周佞也笑了,只是笑得眼底满是莫名的意味,“因为,关山月,我们是同类人啊。”   关山月收了笑。   “如果她泉下有知,关山月。”周佞慢慢地站了起身,“她一定不会希望你,每夜都沉浸在梦魇之中。”   一室寂静。   周佞话音落下半晌,关山月都没有动静,周佞心下沉了沉,只是面上淡淡,他扯笑:   “话说完了,看来你是想掐死我,算了,不用你动手,小爷自己走。”   说罢,他转过身挥了挥手,一手插兜往外走。   只是还没走到客厅,身后就传来关山月略带嘶哑的声音:   “周佞。”   周佞脚步一顿,他转过身,直直看人。   “那晚在火锅店,你应该看得出来。”关山月笑了,只是笑得苍白又病态,毫无保留地、全都送入了周佞的眼中,“如果可以,我是真的想杀-了她。”   可周佞眉眼不动半分,坦然地应了声:“我知道。”   关山月轻问:“你不害怕?”   周佞却嗤笑一声,不知笑的是谁,他生不彷徨软弱、将抽枝拔条的生长痛藏掖,满腔里的,却都是跟关山月一样的狂妄:   “我怕什么——”   “我说过了,我们俩是同类人。”   关山月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关山月。”   周佞歪了歪头,那头银发在灯光下衬得他肤色如同病态的白,他开腔很轻,却势如破竹般,去破眼前人的荆棘层林:   “我从来都不跟他们一样,认为你是在疗伤——”   “我只是单纯地以为,你在躲我。”   因为我看到了你爆发的那一面。   所以——   周佞挑了挑眉,裤兜里的手却紧握成拳:   “关山月,你什么时候才到十八岁啊?”   “我记得……快了吧?”   他眸底浓烈的炙热,尽数渡入了关山月的眼。 第二十六章 “如果当初死的人,是我呢……   关山月兀地从梦中惊醒。   黎阳暧昧,模糊了天际,黑夜与白昼交替,关山月在昏暗中坐起身,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她已经习惯了多年来的噩梦,只是这次——   关山月竟然,梦回了十七岁与十八岁衔接的那年。   当年,在自己第一次碰见本该待在疗养院的明婷后失控的那次,周佞翻过了这栋别墅的高墙,避过安保系统,提粥来看她。   关山月至今仍然记得那个场景,周佞只是那么笑着,只是眼底没了吊儿郎当的笑意,满满全是认真,他端地张扬,说:   关山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十八岁啊?   当年的周佞眼底炙热太甚,几乎要灼烧她的灵魂,直白地在关山月的身上烙上了印记,关山月怔愣下不自主抻直的脊骨后,仿佛是十八岁后被周佞拥在怀里摩挲着肩胛时掀起的风。   后来……   后来啊。   关山月吐了口浊气,她偏头望向左边,仿佛是像透过遮光的垂帘看些什么,梦醒的困倦,掩饰了她暗潮汹涌的本心。   叮。   忽然,枕头旁的手机震动了起来,连带着丝绒被一起,在偌大的主卧中异常清晰,关山月揉了把头发,敛起思绪,伸手去拿,先是看了眼屏幕上的“6:20”,后又落目在来电显示上——   令窈。   关山月眸光一顿。   她按下接听。   接通的三十秒内,电话的那头只有一阵风声,关山月不语,只是静静地听着,只是每过一秒,心都往下沉一分,直到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嘶哑的一声低喊:   “……山月。”   关山月的眉心彻底沉了下去:“令窈,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的江令窈跟上回在刺青店时的状态完全不同,似乎已经是身疲力竭,她默了好长一瞬,才怔怔地开口:   “你来接我吧。”   关山月毫不犹豫地应了声:“好。”   她在昏暗里起身,踩着满地的冰凉,带着几分迫切,那头没有挂电话,关山月自然也不会挂,就这么迅速地换了衣服就往外走,根本不用上妆,只是在推开大门,呼吸到清晨新鲜空气的那一瞬,关山月有些昏沉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点:   “令窈,你现在在哪儿?”   “……”   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关山月没有强迫,只是定定地往外走,就在她坐上驾驶位拉扯安全带的下一秒,江令窈终于再度传来了声音:   “……江家别墅外。”   关山月抿了抿唇,只应了声好,而后挂断了电话,一脚油门,汽车在山道上疾驰而去。   穿过两侧柏木苍翠,关山月终于稳稳地在别墅区其中一栋别墅门前停下。   她的视线锁定住蹲在路边的那头粉毛,眉眼都溺着冷,快步下车,走到人跟前:   “怎么回事?”   江令窈慢慢抬头,眼下乌青一片,像是不太适应刺眼的光,眯了好一会,视线才聚焦:   “……山月。”   关山月抿了抿唇,她摸了摸江令窈冰凉的手臂,压下怒气,沉声:“你先跟我回去。”   江令窈应了声好,她站起身,恹恹的,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关山月一把扶住人手臂,她能感觉到身后的别墅似乎有什么视线在偷偷往这里瞧,关山月冷眼,忽然停下脚步,抬眼去望。   别墅内二楼的某个落地窗前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躲避得仓促。   关山月冷笑一声,眉眼曲线深陡又太晦暗地、薄至可以生翅的背脊。   她好像想说些什么,只是被江令窈一把捂住了手,轻轻拍了拍,关山月看她一眼,看到了江令窈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中的阻止,呼了口浊气。   “……先走,山月。”江令窈开腔嘶哑,只是说着,“我们先走。”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压下翻涌的思绪,终究还是没做什么,扶着人上了车,而后又一脚油门离开了这里。   汽车尾气卷起风尘,引擎轰鸣声被驾驶者故意般弄出巨响,响彻云霄。   打破了别墅区上空的宁静。   半晌,等万物归于平静时,那个躲避在落地窗后的人才走出了窗帘,她眼底满是怨恨地,看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偏僻的居民楼内,浴室里的江令窈正在洗着热水澡,妄图驱去那一身的寒气。   而坐在沙发上的关山月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人出来,可她眸底冰冷的寒意太甚,几乎要将这处小小的房子冻结。   啪嗒。   浴室的门从里面被推开,江令窈携着一身热气走了出来,她神情依旧是恹恹的,只是在看见关山月时明显顿了顿,她慢慢地走到人隔壁坐下,沉默不语。   关山月沉默地递给人一件外套。   “……”江令窈抿了抿唇,湿润的短发还在往下滴落着水,她接过外套,看着关山月,开口好像想说些什么,“山月,我……”   “你不用跟我说其它。”   关山月却看穿了人的心思,她换了个坐姿,靠着一旁的抱枕,将手机调成静音往沙发上一丢,旋即掀起眼皮看人,淡淡:   “说重点。”   江令窈沉默。   她们最怕的就是关山月这个样子,哪怕是江令窈,也不敢在这样的关山月面前说谎。   那双眼太吓人了。   “……”   江令窈在关山月的注视下沉默了半晌,终究是开了口,只是连尾音都缠着无数的嘲讽意味:   “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回了趟家。”   关山月垂下的五指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抱枕。   这个她,是江令窈的妈。   “我是半夜回去的,想着他们都睡了,回去……帮令迢给她一份礼物。”江令窈笑着,只是苦味更浓,“可是没想到,一进门就正面对上了他们俩。”   关山月冷声:“然后呢?”   “然后就起冲突呗,还能怎么样,鸡飞狗跳,男的在拦,女的在骂,恨不得上来把我撕碎。”   江令窈无谓地笑了笑,她挥了挥手,往身后一靠,只是垂下的睫颤得厉害,连带着那头粉毛:   “山月,你猜这回,她骂了什么?”   关山月将她的颤抖尽收眼底,只是不点破,眸底压着的绪意翻滚激烈,面上却不显半分:“什么?”   手表指针滴答作响,在狭小的空间中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地、敲进两人的心理里。   不知过了多久,江令窈终是苦笑着开口,一字一顿:   “她说,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心脏如鼓擂,血液在沸腾着,刺激着心脉。   关山月脸色更沉。   “山月,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江令窈笑着看人,垂下的手指却颤得厉害,连声线都在抖,她嘲着,是嘲自己,“为什么当初死的人不是我啊,如果是我的话……”   “江令窈——”   关山月兀地开腔,阻住了江令窈的后半句话,她面上维持的冷静终于破裂,几乎是压着怒气唤人:   “你特么在说些什么屁话?”   室内一瞬死寂。   四目相对,江令窈终究是在关山月那双眼的注视下笑出了眼泪,情绪野蛮疯长,牢牢缠住了她紧缩的心脏,眼泪积聚眼底,于半明半昧灯光下,晶莹似钻:   “山月。”   江令窈嘶哑着声喊人,是在外人前从来不会有的脆弱。   关山月心尖一颤。   “有时候我真的在想,如果死的那个人真的是我,是不是所有事情都不会发展成今天这样?”   江令窈靠着沙发抬头看着天花板,试图把眼泪逼回去,满眼红血丝夹杂着疲惫:   “如果死的人是我,不是令迢……”   “没有这种如果!”关山月几乎是压抑着开腔,她猛地伸出手将人拉了起来,“江令窈,这世上没有这种如果,这么多年过去,你不应该早就习惯了她的话吗,她就是个疯子——”   “她是令迢的亲妈。”江令窈垂下眼睫,不去看人,任由手腕被拽得发疼,“她死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山月——”   江令窈顿了顿,抬眼看人,扯了个笑:“可我不是。”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江令窈,半晌,终是松了手上的力气。   一室寂静。   当年,北城发生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绑架案,城中顶级豪门圈的儿女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绑了大半。   那是关山月与江令窈这辈子过得最漫长的三天。   在那三天中,尚且稚嫩的她们亲眼看见了这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污秽。   她们想跑的,可是有一个逃跑的例子在她们面前被绑着一寸寸地折磨、直至消逝。   关山月与江令窈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江令迢还小,她们找住了机会瞒着人将令迢推了出去,死死地叮嘱人:   不要回头。   令迢,永远不要回头。   可是小令迢没有听话。   被解救后,保镖们遍寻人不得,正问关山月和江令窈的时候,山上忽然传来了呼救声——   主犯潜逃,可能潜伏在山上,于是所有人都疯狂地往上涌。   可是晚了一步。   江令迢是江家后母生的女儿,却跟江令窈生得几乎一模一样,乖巧得要命,几乎是被安在淑女标签上长大的小女孩,可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岁。   入目是止不住的猩红,年幼的关山月反手挣脱出关宏毅试图捂住她的双手,飞奔到那里,只听见同样的年幼的江令窈的呢喃:   令迢,你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不听话。   彻夜的寒。   那场绑架案的主脑至今潜逃在外,为什么绑架、身份到底是谁——   没人知道。   可江令迢的死,跟明婷脱不了的干系。   忽然,一声低低的呼唤拉回了关山月的心神,回忆被打断,江令窈就这么看着她,轻声地:   “山月啊。”   关山月压下那点思绪,嗯了一声。   “我也不想这样的。”江令窈红着眼,压抑着,满脸痛苦,“可我控制不住,我真的控制不住——”   “太累了啊。”   山月,这些年真的,太累了啊。   关山月听出了她话里隐藏的意味。   “我很抱歉,令窈。”关山月默了许久,方才开腔,垂下的睫也颤着,轻轻地,“我知道你很累。”   江令窈眨眼,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关山月沉默半晌,终是上前轻轻默了默人的头,满是抚慰的意味,只是她自己的手也在颤,声线也抖着,可藏得很深:   “我很抱歉,令窈。”   “你累了,尽管休息,天大地大,随你去散心,把所有事情交给我吧——”   “我不会放过她们的。”   所有,任何。   她不会累,也不需要累。   当初江令窈曾问关山月,为什么会选择回来,也有很多人旁敲侧击,想问当年死也不同意继承庭旭的关山月,为什么一回来就雷厉风行——   可关山月谁也没说。   为什么呢……   关山月脸色渐沉。   只有站在权力的最高处,才能跟权利对抗。   庭旭是她最大的资本,关家……是明家当年倒台后最大的赢家。   年少轻狂时,她唾弃这污秽的一切,头脑清醒地批判这个世界。   可现在关山月懂了。   她需要庭旭。   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和物、想做到自己想做到的所有——就必须站在比对方更高的位置。   看着对方不甘、看着对方怨恨,却又不得不对你,俯首称臣。   沙发上手机不停地振动,连带着整张沙发——   打破了室内诡异的死寂。   关山月妥帖地在江令窈抬头前敛去了所有滚烫的汹涌,而后瞥眼去拿,视线落在来电显示上定了两秒,眉心一凝。   周佞……   又是他。 第二十七章 关山月挽着周佞的手,众目……   咖啡厅内。   关山月慢条斯理地夹了两块小小的方糖,咕咚一声,投进了桌上那杯美式中。   小小的隔间内,只坐了两个人。   捻着根小银匙旋转搅拌,银匙与杯壁碰撞,不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关山月眼也不抬,率先开口,打破空间内的沉默:   “说吧,周佞,找我做什么?”   倚着靠椅,一直沉默的周佞终于将视线从关山月的手上移到了脸上,扯笑:“没事就不能找你?”   “我时间不多。”关山月拿起那杯美式抿了一口,抬眼,“所以,你再说废话,我马上就走。”   两人对视一秒,周佞啧了一声,双手合拢,到底是正了脸色:   “江令窈昨晚回过江家?”   关山月瞳孔不自觉地微缩,只是掩得很快,她将咖啡杯放下,两瓷相碰,落得清脆一声响,看向周佞的眼中多了几分探究:   “你怎么知道?”   “我手伸不到那么长。”周佞看穿了人眼底的以为,轻笑了声,卷着微不可察的自嘲,“你以为我跟踪你呢?”   关山月不语。   周朝定定地看人一眼,而后垂下眼睫,拿起自己跟前那杯咖啡,撇开了那两粒方糖,直接抿了一口:   “今天早上,她蹲在江家别墅门前狼狈的样子被人拍到了照片,一个早上就传遍了整个圈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亮了手机屏幕,顺着桌面推了过去。   关山月眉心拧着,她顺着人的动作去瞧,视线落在了手机屏幕上——   照片中赫然是江令窈今早无力地蹲在江家别墅前的模样,被人刻意放大。   关山月几乎是嗤笑着开腔:“垃圾玩意儿。”   周佞伸手拿回手机,按熄了屏,抬眼看人:“那片是密集别墅区,被人拍到很正常。”   关山月冷脸,沉默不语。   “想查也不难,顺着这个角度的那一片别墅区摸索过去就行了。”周佞抿了抿唇,默了一瞬,终是开口,“你把她接走的?”   关山月看人一眼,呵笑:“废话。”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周佞对上关山月的双眼,一顿,“江令窈回江家做什么?”   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关山月深吸了口气,忍下心头那股火,夹着讽嗤:   “今天是令迢那个妈的生日,令窈想着回去帮令迢尽点孝心,结果,撞了个正着。”   她只说了这么多,可不用多言,周佞已经知道了再往后是什么情景。   无非就是那个女人发疯,对着江令窈又打又骂,而江家那个脑子不好的男人拦着,罢了。   十年如一日的鸡飞狗跳。   周佞的眼底也多了些冷讽,看着关山月未施粉黛的眼下那淡淡的乌青,五指轻微抬起,却又放下,只问:   “要查么?”   淡淡下揉着凛冽。   关山月抬眼看人。   周佞那语气,仿佛就是在等关山月说一个要字,他就马上把那个人拎出来一般。   像只努力藏着尾巴却又不自觉露出点马脚的藏獒。   关山月敛下眸中思绪,抬眼已是一片平静,她没有回周佞的问题,只是扯笑,抬眼去问:   “你打爆了我的电话,就为了叫我出来说这个?”   气氛稍稍有些凝固了起来。   周佞抿了抿唇,眸底像匿了团霾,暗藏深渊,半晌,他紧盯着关山月的反应,开腔:   “……他回来了。”   关山月微滞,像是一时没想到周佞说的是谁,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谁?”   周佞敛眉,吐出的二字夹杂着霜意:   “周睿文。”   关山月扯起的弧度渐渐平了下去。   她看着周佞,看他尽力忍耐却还是微颤的睫,关山月眸中思绪复杂,顿了顿,开口:   “什么时候的事?”   周佞冷声:“凌晨。”   一下飞机,他就收到了消息。   “那他这回是没打算掩藏了。”关山月若有所思,后又笑了,看向周佞的眼中掀起一阵细微的波澜,“怕是他在怕你下死手吧?”   周佞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关山月。   四目相对。   啧了一声,关山月收了面上那抹嗤,端在下面的也是一派稳稳的冷色,她往后一靠,双手抱臂:“所以,你现在想做什么?”   周佞兀地嗤笑出声:   “你猜我想做什么?”   “你逼得他从董事会中滚蛋,逼得他败走国外。”关山月也笑,“周睿文不会放过你的。”   周佞却跟着关山月的尾音去续:“是我不会放过他。”   “所以,周佞。”关山月眉眼不动,懒懒地撑着手,轻轻地支住了自己的下巴,“你想做什么?”   周佞定定地看人一眼,笑意更甚:   “关山月——”   “我们可是合作伙伴啊。”   目光在狭小的隔间中碰撞交织,诡异地默了半晌,关山月兀地笑出了声,打破了沉默:   “周佞……这才是你今天主要的目的吧。”   周佞挑了挑眉,半是调笑,眼底却端得认真:“如果我说我的主要目的是想见你,你只会叫我滚蛋吧。”   关山月笑意收了些,她直了直背脊,拿起咖啡又喝了口,抽了张纸巾拭唇:   “说重点。”   周佞眸底的光暗淡了些,只是很快便转瞬即逝,他压得稳稳:   “收到消息,他会出席今晚周氏成立六十周年的宴会。”   关山月抿唇。   周氏六十周年的盛宴……那还真是得聚齐整个北城圈的人了。   默了半晌,关山月掀起眼皮,目光定定:“说罢,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周佞面上稳稳,桌下合拢的双手却掐得紧紧,“做我的女伴。”   关山月似乎没什么惊讶的表情,早就料到了一般,她只是嗤了一声:“你还真敢啊周佞。”   周佞扯笑:“周睿文敢回来,就肯定有大动作要出——”   他尾音咬得轻轻,眉眼却冷了下来,只看着关山月,再续一句:   “关山月,大概不用我再提醒你吧?我们俩,真的是合作伙伴。”   关山月的食指轻轻在桌上敲打着,一下又一下,晃了周佞的眼。   她只沉默。   周佞桌下合拢的双手用力到骨节都泛出了白。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山月才开口,唇瓣张合,吐出一字:   “行。”   心头紧绷着的那口气呼了出来,周佞的双手兀地松开。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可以陪你出席今晚的宴会——以女伴的身份。”   关山月垂下眼睫,没有去看人,眸底掠过层层汹涌,她只把玩着自己的美甲:   “正好,我也很久没见过周睿文了,如果你要搞他的话……”   顿了顿,关山月掀起眼皮,眸底渡过去尽是讽嗤和狂妄:“周佞,记得算我一份。”   周佞笑出了声。   “好。”周佞慢悠悠地应了声,神情松了下来,“你猜今晚那群人看见我们俩同时出现,会是什么表情?”   他眯了眯眼,好像真的是认真在想,笑得恣意:“不会像见了鬼一样吧?”   “见你才像见鬼。”关山月睨人一眼,撩起了耳边的发丝,她拿起桌上的手机开始在屏幕上飞速敲打,“今晚几点?”   周佞慢条斯理地,半分不见方才的紧绷,只看着眼前人的动作:“九点,我去接你。”   关山月按下发送,她抬起眼来定定地看了周佞一眼,终究没有拒绝,只是回忆了一下周佞方才的问题,嗤了一声:   “你应该这样问——”   “周睿文看到我们俩同时出现,会是什么表情?”   不等周佞回话,关山月率先啧了一声,满眼都是期待,面上却冷冷:“想想就刺激。”   “那就……合作愉快?”周佞歪了歪头,笑着,“你今晚,可得拿出关家大小姐的气场来啊。”   关山月瞥人一眼,没有说话,她拎了包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戴上墨镜,嗤了一声:   “放心,我约了最好的团队——”   “你就等着吧。”   卫朗那边已经在着手安排高定了。   一字排开,尽供关山月挑选。   周佞挑了挑眉,不语。   关山月隔着墨镜,低头看人一眼,扔下一句“走了”,转身就想出去。   可身后的周佞却叫住了她:“既然打算好好出场,怎么能少得了珠宝呢——”   关山月脚步一顿,侧身看人。   只见周佞慢悠悠地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暗红色的小锦盒,顺着桌面,推到了关山月跟前:   “我知道你什么珠宝都有,可是,绝对没有这个来得值钱又唬人。”   关山月眸光微动。   她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果然,周佞看人没有动作,站了起身,走到关山月跟前,拿起那个小锦盒打开,里头赫然放着当初拍卖会上的那枚碧绿通透的玉扳指。   空气凝固了一瞬。   “这是你的东西,关山月。”   周佞看着关山月,无谓地笑了一声,兀地伸手去握关山月的腕,他将锦盒稳稳地塞进了关山月的手中,是强势的侵略,不容反驳,滑腻的触感转瞬即逝,松手时周佞眼眸暗淡了一瞬:   “拿好了,你自己说的,它刻着你的关字。”   关山月垂眸,紧了紧手中的锦盒。   有些发烫。   “啧,还白花了六千万买回来。”周佞笑着,吊儿郎当地撇开了头,往前直走,语气却莫名低沉,“这回,你可得拿稳了啊,关山月。”   门被打开又关上。   狭小的空间内只剩关山月一人,她透过一片墨色,死死盯着手中静静躺在锦盒中的玉扳指。   眸底汹涌翻滚。   一轮月,与落下的阳交替、碰撞,交融出一片暗沉的天,尽数泼洒在周氏集团旗下的五星级酒店顶楼门前的玫瑰束上。   周氏集团成立六十周年的盛宴,北城基本叫得上名字的都收到了邀请函,至于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人们也想破了头只为一张邀请函。   悠扬的华尔兹响彻在宴会大厅中,人们身着华服,用最虚伪的假面去与身边的每一个人交谈着。   宴会即将开场,所有人都在等着这场宴会的主人——   周氏如今的掌权人,周佞。   可角落里的薛幼菱和周朝却都一脸急色,他们焦急地捏着手机,都各自在上面敲打着什么。   忽然,宴会大厅的门由外至内被推开,所有人的目光都一瞬被吸引了过去,然后下一秒,都瞪圆了眼,眸底皆是一片不敢置信——   只得角落中薛幼菱一句惊呼的“卧槽”,贯彻了大厅。   宴会大门外,赫然是挽着手的周佞与关山月。   周佞一身西装,并没有过多的装饰,仿佛只为了衬托身边的那个人——   而关山月一身红裙,被镀上了大厅金黄的灯光,她露出大片削瘦的肩骨,极瘦又极锋锐的骨节,关山月笑着,黑夜中最艳冶的一抹是红色,是沉郁的,也是热烈的,招摇至极。   她的下颚微微扬起,眉目间尽是众人熟稔的高傲,赤忱又滚烫,热烈又糜丽。   关山月就这么挽着周佞的手,坦荡迎接着众人炙热的目光。   周佞微微偏头,他望向关山月的侧脸,在众目睽睽之下,笑得张扬。 第二十八章 一蹭一晃间,肌肤相碰——……   一室死寂的底下,是波涛潮涌的暗流,满堂宾客的目光先是直勾勾地落在那两张足够耀目的脸上,而后往下一瞧——   是关山月挽着周佞的手。   惊涛骇浪不足以形容在场人此时的心情。   他们两人名满名利圈,是华贵中矜持豪横的代名词,此情此景,一如当年关山月的成人宴时,关山月当场官宣恋情时的场景。   众人顿了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还是等大提琴与钢琴协奏出圣桑第十三曲的那一刻,众人才如梦初醒般纷纷回过神,在关山月略带讽笑的视线下,纷纷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宾客重新覆上了那张假面,跟身边人交谈着无关的事情,推杯换盏声间谈笑晏晏,可是眸光里分明全是同样的灼灼,视线在空中交汇,被周朝拉着的薛幼菱甚至觉得,在场所有人跟自己内心的两字是一样的。   都是一句:卧槽。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而门外在沉默的那半晌里已经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的关山月与周佞终于有所动作,周佞抬脚往里走,跟关山月并排,前者甚至还贴心地时不时为关山月整理裙摆。   “……”   一直偷瞥着动向的众人目光中全是诧异。   这两人……怎么忽然这么和谐了?难道是……复合了?   念头一出,似乎全场人的表情暗暗都惊诧了几分。   显然想到了一起去。   可周佞分明半分眼神都给过别人,他的视线一直紧紧锁着关山月,不轻不重地、却足以让两侧那些年轻的名媛们暗暗咋舌,只是关山月刚刚站定,紧跟在身后的元皓硬着头皮上前,向周佞附耳。   只一句话的时间,周佞低低地嗯了一声,望向关山月,两人目光交汇,后者眸色不动,径直往薛幼菱那边走了,周佞不动声色地紧了紧五指,只是面上不显半分,往另一头的走廊走去。   “……月月!”   关山月淡然地顶着全场目光走到薛幼菱所在的角落处时,薛幼菱猛地一把冲了上去,攀住了关山月的手臂,附耳咬字,却压不住底下的激动:   “你们俩……你跟周佞!”   “闭嘴。”关山月瞥人一眼,余光将周围那些视线尽收眼底,却毫无波澜,“给你个麦克风让你上台说好不好?”   薛幼菱瘪了瘪嘴,她拉着关山月到背对着众人的沙发上坐下,将裙摆摆好,然后才兴致勃勃地往关山月身旁一坐,压低了声:   “快!老实交代!”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不语。   旁边的周朝从微怔中回过神来,他敛好面上的表情,挂上了熟稔的吊儿郎当,往沙发上一靠:“薛幼菱,你也不怕山月明天就掐死你啊。”   “我怎么了嘛?”薛幼菱更委屈了点,“你说我干什么,那句卧槽你说得比我还快。”   关山月慢悠悠地将视线移到周朝身上。   周朝一顿,哎哟了一声:“这不是有您声音大,给我兜着底嘛。”   “滚蛋。”薛幼菱唾了一声,丝毫不顾旁人的目光。   关山月的面上终于泄出了分浅浅的笑意。   一直瞥着的周朝这才松了心,他凑前一点,弯腰附耳,一脸不敢置信:“山月,你居然真的肯来啊。”   关山月挑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薛幼菱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人对话。   “我哥之前跟我说过,我还以为你一定不会答应他出席的。”周朝啧了一声,好像隐隐有点肉痛,“失策了。”   关山月睨人一眼,她红唇馥郁张合,像是看透了一般:   “说吧,赌注是什么?”   “……”周朝一顿,嘿嘿笑了一声,“周氏旗下最新的那台越野车。”   关山月懒得看他。   薛幼菱迷迷糊糊地,听不懂两人在说些什么,好不容易找准了机会正想开口问,可场内的灯光却兀地暗了下来。   关山月眸光随着灯光暗下,在灯光所无法触及的晦暗一隅,也在众人灼灼的视线聚集,关山月兀地开口,很轻,是问周朝:   “人呢。”   周朝神色一敛,轻声:“来是来了,可我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人。”   关山月呵笑。   抿了抿唇,周朝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一束光却忽然打在了台上的正中央——   只见周佞还是那身板正的西装,在关山月身侧时不显,可当他单独一人时,连袖扣也熠熠,像渡了一层明光,鬓与发被修理得一丝不苟,在台上站定。   关山月双手抱臂的五指紧了紧。   台上的人与五年前的模样重合,可这样的他,却半分没有当年的影子。   仿佛五年后的周佞所有的情绪,都只在关山月一人面前撕破。   “各位晚上好。”   台上的周佞终于开口,他端得稳稳,眉眼间浮现的都是一派淡淡,他挺直着背脊,声音通过话筒贯彻了大堂每一个角落:   “我是周氏集团现任董事长,周佞。”   宾客们热烈的掌声跟着他的尾音响起,而关山月则是不动如山,只是在掌声末尾的时候,轻轻地拍了几个巴掌。   台上周佞的余光一缩,可转瞬即逝,面上不显:   “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出席周氏集团成立六十周年的晚宴,在此,我要特别感谢一位来宾——”   周佞顿了顿,淡漠的脸上扯了抹笑,只是不等他说下去,众人的目光已经自动自觉地投过了关山月那里,周佞光明正大地望过去,微微颔首:   “感谢庭旭副董,关大小姐能赏脸出席,是周氏莫大的荣幸。”   大堂中的众人手上鼓着掌,可互相交流的眼神却耐人寻味——   周氏如今的发展如日中天,是几多人争破了头都想合作的对象,可周佞居然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种话……   这是率先摆低了自己的姿态啊。   被聚焦在视线中心上的关山月却纹丝不动,只挂着得体的微笑,直勾勾地看着台上的人。   连身旁薛幼菱看关山月和周佞的目光都迟疑了起来。   这两人,搞的到底是哪一出啊?   “我接管周氏的时间不长。”周佞沉声开腔,夺回众人的目光,两三句就结束了对话,“感谢各位的支持,谢谢。”   说罢,周佞转身就想下台,可黑暗的角落处,一道拉高的男声却抢在众人的鼓掌与阿谀奉承之前出了声:   “等会儿——”   周佞驻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门被推开,有个人缓慢地走了进来,走到有光线的地方,他穿得得体,下颚处却有一道狰狞的烫伤疤,连接着脖颈,当他的脸完全出现在光下时,一阵密密麻麻的压抑的低呼瞬间响彻了宴会大堂:   “——周睿文啊。”   周睿文微微抬起下颚,就这么看着台上的人。   周佞却半分惊讶的眼神都没有,四目相对,目光碰撞间,是台上的周佞以俯视的姿态落下字句,笑了一声:   “四叔。”   角落处的关山月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周睿文笑着,他本身气质温润,可那狰狞的疤实在挽救不了,看着吓人,他啧了一声,颇为讥讽地开腔:   “周氏六十周年的晚宴,怎么不见我那大哥呀?”   宾客们的眼神飘忽。   “四叔,你这两年是去哪儿了啊?”周佞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问,神情认真,“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找了你好久。”   周睿文垂眼冷笑了一声,只是再抬首时仍是挂着笑:“我这哪儿能让您找到呀——周氏董事长,居然为我这么上心,实在是我的荣幸。”   “瞧您这话说得。”周佞面色不动,只垂眼看人,“您可是我亲四叔啊。”   周睿文只笑,笑意渐冷。   现在在场的人哪怕蠢如薛幼菱,都看出来了不对劲。   周睿文,是周佞父亲的弟弟,排行第四,曾是周父最得力的手足,也曾是北城翩翩贵公子的存在,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锒铛入狱。   外人不知道缘由,只知道周睿文出狱后被周父安插进了周氏董事局,本来混个职位当当,一年到头光吃分红也是天价,可周佞上位之后大施改革,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他一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把周睿文这个亲四叔给踢出了董事局。   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周睿文这是回来砸场子来了?   众人的目光渐渐凝聚了起来。   “阿佞,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周睿文低笑了一声,打破室内的沉默,他开口就是亲昵的一句阿佞,惹得台上的周佞眸光渐冷,周睿文则是扫视了一圈,像真的在找人一般,“六十周年,大哥怎么没来?”   不等周佞开口,一道女声自周睿文右侧传来,关山月从角落的晦暗处走出,一身红裙实在夺目,她那头长卷黑发偏在一侧,眼尾挑尽风情的殷红:   “周叔叔年纪大了,当然是退居幕后,颐养天年了。”   周睿文视线一定,眸底乍起一片波澜。   “您怎么用这个表情看着我?”关山月在光线中央站定,直勾勾地看着周睿文,光圈映在她的裙子上,一层又一层,她笑得恣意,“是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关山月呀。”   最后四字,关山月咬得轻轻,像是往内里波涛汹涌、可表面却波澜不惊的水面倏然扔进一块石子。   众人视线炙热。   周睿文定定地将关山月上下扫了一遭,又瞥了台上的周佞一眼,兀地呵笑:   “我说,你们——又在一起了?”   关山月掀起眼皮。   周佞的视线在关山月面上巡梭片刻,稳稳地移开,他两步跨下楼梯,走到关山月的身边,周佞背着光,旁人只能窥出一道年青的廓,只听他说:   “我跟关副董,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没有否认。   只有合作伙伴这四个字,旁人听出一层意思,落在周睿文耳中,又是另一层意味,他没有说话,只是嘴唇抿得紧了些。   周佞低笑了声,开腔打破诡异的沉默:“四叔是刚回来吧?稍等舞会时间过后,咱们再聚?”   关山月只笑,而后像是状似无意般,轻轻转动着左手拇指上那枚碧绿的扳指,玉扳指在她手上不显半分老气,反而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显矜贵。   垂下的五指收拢,周睿文的眸底愈发冷了些,他顿了好半晌,才咬牙吐出一句,是按兵不动:“好。”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两人一眼,在音乐声再响起时,沉着脸走到了无人的角落,一路避人。   于是中场的舞会,就在这么诡异的气氛下开始了。   关山月目送周睿文到角落,看着他翘着二郎腿开了瓶酒,关山月垂下眼睫,低低地嗤了一声,只入周佞的耳:“他老了不少啊。”   “这么逆来顺受,不是他的性格。”周佞近人一步,方圆几寸都没人敢靠近两人,他偏头低声,融进音乐中,“得小心。”   关山月掀起眼皮看人一眼,似笑非笑:“他这样,我很没有成就感的。”   “你预想的,是见面就你死我活?”周佞低笑了一声,自胸腔而出,连眉也扬,分明有笑意洒落,“关大小姐,你好歹也给周氏留点面子啊。”   关山月呵笑,瞳孔黑湛湛的,像今晚的夜:“那请问周董想要什么面子呢?”   小提琴与钢琴合奏的浪漫曲切入前奏,像是给今夜的两位主角作陪衬。   “今晚第一支舞——”   周佞兀地提高了声,恰好能被众人所听见,他微微俯身,极其绅士地向关山月鞠躬,再探出一掌,是邀请,周佞的眸中一片深邃,映出关山月的红裙摆,像揉碎了散落的星星:   “不知道关副董……是否赏脸?”   众人的动作都僵滞了一瞬,今晚的重要因素太多,他们还没捋顺,特别是角落处的薛幼菱,幸亏周朝眼疾手快,不然尖叫已经冲破了大厅。   珍香的水晶吊灯晃花眼,像光珠在转。   四目相对,关山月的视线从周佞探出的掌往上移,鸦睫刺作青影,讥笑只入周佞的眼中,几乎是气音:   “这好像不是今天的义务吧。”   周佞动作不动,只是微微俯身,扯笑回人:   “这当然不是今天的义务——是我的私心啊。”   关山月的指腹摩挲着裙摆,她穿着缎面裙,露一截踝,颈间的钻影射出一线光,在众人视线愈来愈炙热的情况下,关山月终于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将手覆上了周佞的掌。   一片压抑的倒吸气声。   周佞笑了,他牵着关山月,礼貌地覆上了她的背,很瘦——   一蹭一晃间,虚构出肌肤的相亲。   无视四周的视线,甚至连角落处的那个周睿文,周佞都暂时抛之脑后。   他只借昏暗的光描摹关山月的眉眼,背都绷得直直:“我还以为,你会直接甩我一巴掌呢。”   “想的。”关山月嗤笑一声,在旁人看来只是娇媚,她侧脸附耳,语气满满都是挑衅,“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你留点自尊——毕竟,再打第二次,不太好。”   可周佞却半分怒气都没有,喉管里生出笑音:“周睿文不对劲,你得小心。”   “不用你提醒。”关山月垂眸,睫下掠过一丝狡黠的意味,“你该担心下你自己。”   周佞一顿,还没问什么,就看见关山月轻盈地转了个圈,然后挨近——   借一道昏光,挑衅似地任尖头高跟脚踩上周佞的皮鞋前端。   一阵尖锐的剧痛自脚尖传上,可周佞眉眼却没有半分动静,只是笑着,挑了挑眉,落在关山月的耳边:   “不够的话,再踩一次?”   关山月敛笑,她睨人一眼,半晌,拖长了尾音说了句抱歉,转身往角落里走。   只余周佞一人在中央,舌尖顶着上颚掠了一圈,落得一声轻笑:   “啧。” 第二十九章 “就算做条狗,也是关家大……   啪嗒。   嘈杂散去,乐曲归于诡异的寂静,周朝拉着薛幼菱,面不改色地关了宴会大厅的灯,只剩角落那晦暗的一隅,而后不动声色地看了那边的三人一眼,拽着薛幼菱走了出去。   大门被打开,又沉闷地关上。   关山月手里摇晃着半杯朗姆,她就站在那里,迎着光,投下晦暗的影,视线在沉默对峙的两个男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遭,兀地笑出声,打破了一片死寂:   “怎么——真打算在这儿叙旧呢?”   周佞跟周睿文的视线碰撞被中止。   周佞顿了顿,敛下眸中的戾气,侧脸看向关山月,嗤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四叔这不开口,我们做晚辈的,不好先说话吧?”   沙发上坐着的周睿文呵笑一声,不语。   他端坐在角落的沙发上,跟前站着的关山月和周佞就这么俯视着他。   “是吗,这是什么规矩?”关山月跟着周佞的尾音去续,晃着手中的酒,像是真的在疑问,“我们是那种遵守规矩的人么?”   周佞扯笑,目光落在关山月侧脸,再下移时睫翕动:   “好像不是。”   两人一唱一和,丝毫不把眼前的周睿文放在眼中。   可周睿文只定定听他们说完,他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捏着手机,下颚的疤痕隐于暗处:“关大小姐不是出国了吗,怎么一回来,就又跟我这侄子好上了?”   “您可真是健忘啊。”关山月歪了歪头,发尾的卷曲弧度摩挲着身上的绸裙,“都说了,庭旭和周氏,是合作伙伴。”   最后四字,她咬得重重。   “合作伙伴?”周睿文嗤了一声,只是目光往下一看,落在她捏着高脚杯的手上时一顿,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旧情人罢了。”   周佞羽睫一抬,浑身的狂妄有些收不住,方才在台上时一派贵公子的模样已然没有覆盖:   “四叔,您要是不想好好说话的话……”   他一顿,向前一步,垂眼看人,面色渐冷,再续一句:   “我们就没必要维持这层虚假的客气了吧?”   关山月眯了眯眼。   气氛转向凝固。   诡异的对视半晌,终是周睿文率先破了功,他面上笑意尽收,只死死盯着周佞那张脸:   “我说,大侄子——”   周睿文微微抬起下颚,露出了底下那道狰狞的烫伤疤来,在晦暗灯光下显得狰狞又丑陋,疤痕蜿蜒而下,像是某种纹路沿着血液流动的脉络。   他冷笑着,眸间却如寒霜,一字一顿地,死死盯着周佞:   “我这里,你打算要怎么赔呢?”   周佞和关山月的目光一凝。   关山月不语,只抬手,抿了口高脚杯中的朗姆酒。   啧。   而周佞则认认真真地将那道疤看个了来回,看起来颇有意味般,他啧了一句:“可惜了。”   周睿文眸光愈的冷:“可惜什么?”   周佞抬起眼皮,从脖颈往上,对上了周睿文那双眸,没有半分惧意,轻描淡写的:   “怎么就只留了道疤呢……”   他像是怅了好长一声,却没有说下去。   可在场的两人都知道他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怎么就只留了道疤呢?   明明……   连骨灰盒都给你准备好了。   周睿文戾气更重,看向周佞的那双眼里翻涌的思绪像是头恶毒的兽。   当年,烈焰仿佛是要焚毁整个周家别墅,一蹙火焰死死撕咬周睿文的颈间,体脂就在那层烧焦的皮肤下沸腾,哪怕在浓烟把人呛得快要窒息的地方,都能闻到那股人-体-被焚-烧的气味。   就像是羽毛被点燃,或是生油脂燃烧时的味道。   周睿文的双拳紧握,几乎是咬牙切齿:“周佞!”   “啧。”关山月兀地出声,一脸讽意地偏头望向周佞,“是很可惜,这种场景都能被我错过。”   周佞垂眸闷笑。   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都是冷讽。   周睿文的手背蜿蜒暴出青筋,他眸中血丝清晰可见,眉宇间的阴鸷萦绕不散,似乎已经被激怒到了极致——   可关山月和周佞只站在那里,半分惧意都没有。   还笑得十分欠揍。   周佞对上周睿文的眼,唇边笑意渐敛,转而覆上更寒的霜:   “行了,四叔。”   他抬手,转了转自己手腕,而后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袖扣,像是想解开点什么束缚一般,冷声再续: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敢回来。”   关山月不轻不重地将手中的高脚杯放到小小的方桌上,落得清脆一声响。   周睿文一顿,忽然笑开,他往后一靠,双手放在沙发上,十分惬意的模样:   “我怎么说都姓周,为什么不敢回来?”   “是,你是姓周。”周佞也扯笑,“是被我踢出董事局,狼狈跑去外国的周董啊。”   周睿文笑意僵在脸上,只一瞬,转瞬即逝,咬着牙:   “是,你现在是周氏最大的掌权人了,可是周佞……你手段,是有比我干净到哪里去吗?”   “要那么干净做什么?”周佞面上讽笑更甚,只是眸底冷得吓人,“反正我现在,稳坐周氏不就好了吗?”   他笑着,松了松自己的领结,笑得恣意:   “是四叔你曾经差一步……就能到达的位置呢。”   关山月嗤笑出声。   周睿文脸色煞青煞白,来回变换,他忍了又忍,才硬生生将那股气吞了下去,转而将目光投向笑得夸张的关山月,扯出嘲讽:   “关大小姐,您当初不是说出了国就不会再回来了么?”   “周四叔。”关山月面色不动分毫,只笑着,双手抱臂,慢条斯理地,“您看我,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说话算话过呀?”   周睿文一滞,而周佞则是低低地笑了出声。   两人配合默契。   周睿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巡梭,面上戾气几乎快要溢出,兀地,他望向周佞,拉长了尾音,笑得夸张:   “大侄子啊,当初她当着整个北城的面把你的尊严踩在脚下——”   “你现在,怎么还跟条狗似的跟着她呢?”   死寂。   关山月笑意渐敛,在心头翻涌又被反复按下的那股思绪被兀地拉高,只是她面上不显分毫,只是偏头,去望身旁的周佞。   可周佞却没有任何一种想象中的表情。   他只是沉默得足够久,而后抬起了微颤着的睫,直勾勾地望向了沙发上讥笑着的周睿文,而后,扯了个张扬又得意的笑,在这气氛中格外诡异,他笑着,开口只说:   “就算做条狗,也是关家大小姐的狗——”   “四叔,你倒是想,可你老了,这也有心无力啊。”   诡异的沉默了一瞬。   在场的两人神情各异,只是都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你……”周睿文似乎没想到周佞会这样说,嘴角僵了僵,反应过来后,面上讽意更甚,“行,你真行。”   关山月的黑卷发遮住了她大半表情,她垂眼去望地上的砖,眸底掠过万千波涛。   半晌吗,她抬起双眼,已是恢复如常,关山月偏头,不紧不慢地开口:   “周佞,我没有耐心了。”   周佞余光微颤,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玩笑般应了句好,而后猛地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沙发上的周睿文,面上笑意尽敛:   “我也没有什么耐心了,所以,直入正题吧,周睿文——”   周睿文条件反射般往后一缩,巨大的压迫感席卷而来,他抬头看人,不现半分恐惧,只是放在沙发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怎么,你们还想灭口啊?”   周佞当然没错过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他看在眼里,嗤在面上,浑身戾气不再收敛,沉声冷冷:   “说吧,周睿文。”   “东西——藏在哪儿呢?”   下颚的疤痕因过度拉扯而微微发痒,肌肤紧绷感更甚,周睿文与周佞四目相对半晌,兀地嗤笑出声: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恐怕你们俩都不会好声好气站在这里跟我讲话吧?”   关山月冷眼看着他动作,指尖抵着自己的臂,有些用力:“你这废话可够多的。”   “是,我废话是很多。”周睿文笑得胸腔都在抖,可他的余光一直锁着关山月指尖的玉扳指,“可是你们俩能拿我怎么办呢?”   周佞定定地看人一眼,而后不紧不慢地转动起自己的腕。   周睿文看人动作,面色丝毫不变,只说一句:   “如果我半小时后还没有从这里走出去的话——”   他一顿,视线在关山月和周佞脸上来回扫了一圈,才慢悠悠地开口去续:   “不出两个小时,那些东西将会传遍华国,可不止北城呢。”   冷意在空间内升腾,周佞和关山月的眉梢都挂上了狠戾。   “你们俩现在是人上人了,而我不过是个阶下囚和弃子。”   周睿文满意地看着两人的表情,他没有丝毫恐惧地站起身,微微抬头,望向一脸冷意的周佞,扯笑:“你们真的以为,我没有好的准备,会轻易回国出现在你们面前吗?”   关山月嗤笑出声,眉梢满是戾气:“你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没办法呀,关大小姐。”周睿文紧了紧自己的领带,全然不顾那两道浇彻头颅脚底的霜寒,“人在绝境的时候,是真的会豁出一切的。”   周佞不语,只看着他。   周睿文说完这句,侧着身避开周佞,慢悠悠地往大门处走,脸上悠然自得,只是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左腿一瘸一拐——   于是就在周睿文即将走出去的时候,身后一把不轻不重的女声兀地在大厅内响起,硬生生阻挡住了周睿文惬意的脚步:   “周四叔,你说得真有道理——”   周睿文侧身回头,只看见关山月笑着看他,手上还转着那枚玉扳指,一字一顿地开腔,笑得放肆:   “人在绝境时,的确是会豁出一切的,可是你忘了吗——”   “我关山月可是不是个什么善茬,所以,周四叔,你的心肝宝……可还在我手上呢。”   最后一句,关山月笑意尽收,连尾音都卷着霜。   周睿文僵着脸,双拳紧握。   周佞则是偏头笑着看关山月,眉间狠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讥笑,他将目光移到周睿文面上,笑得更开怀:   “啧,您怎么不走了?”   “您刚才说,他手段不干不净。”关山月挑眉,从胸腔溺出一声嗤,“那您可以试试我的——”   她一顿,歪了歪头,笑得张扬:   “我做事,可绝对干净利落呢。”   周睿文几乎是咬着牙走出这个大厅。   门被重重的关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关山月面上笑意尽收,转而是沉沉的寒,连空气里都捎着冷,她瞥了周佞一眼,冷声:“能查到么?”   她不明不白地扔出这么一句,周佞却知道她在说什么,嗯了一声:   “给我点时间。”   “行。”关山月得了回复,抬脚就想走,走前还不忘嘲一句,“怎么,你让我拿出关家大小姐的气派来,足够了么?”   周佞只看人动作,眉梢的冷色褪去,只剩慢条斯理的笑意:   “够了——气场很足。”   关山月定定看人一眼,呵笑一声:“我还以为,在他说你是条狗的时候,你就会动手了呢。”   周佞看出了关山月眼里明晃晃的嘲讽,可他面上没有半分恼意,只是这么看着关山月,四目相对,边缘灯光黯淡,周佞借着光,去窥人如雕塑般的眉眼,笑得恣意:   “为什么要生气呢,是我还不够明显么——”   “关山月,我这不是一直试图,想再攀上你关家的高枝么?” 第三十章 “——不过是周佞的手下败将……   薛幼菱到底还是没放过关山月。   周氏六十周年晚宴上的那个场景几乎是往北城圈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宴上关山月和周佞的各种图片都被疯传,周佞公开讲话上主动提到关山月,庭旭和周氏又一个大型合作案也成了各家集团关注的动向。   更别提两人在宴上同跳的第一支舞,众目睽睽之下,谁看不出来关山月那一脚踩下去是故意的,可周佞却半分怒意都没有。   两人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简直是如今北城圈最热的谈资。   还有那个,忽然公开出现的周睿文。   于是薛幼菱终究还是没忍住,在自己憋了一个礼拜、看着一张比一张高清的偷拍照疯传而自己却不得解释之后,亲自跑到了庭旭大楼底下堵人。   “……”   关山月在看到卫朗一脸僵硬地递上手机、点开拍摄的小视频的时候,手上捏着的钢笔不自觉地在文件上凝出了一个黑点。   视频上,薛幼菱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面前摆了两杯奶茶,正专心致志地打着游戏。   “……”关山月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抬眼看卫朗,“为什么不请她上来?”   “薛小姐说……”卫朗顿了顿,似乎有点难说出口,“说她在生气。”   关山月再垂眼看了看屏幕上薛幼菱面前那一堆前台为了讨好她而上的甜品:   “……”   关山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一瞬,再抬眼时她就已经恢复了淡漠,关山月将手机顺着桌子往卫朗那儿一推,而后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上的文件:   “名字签了,接下来的活动你跟进一下就行。”   卫朗应了声是,他觑着眼前人的动作,心知关山月要走了,连忙上前帮忙收拾散落一桌的文件,踌躇半晌,最后还是在关山月即将走的时候出了声:   “大小姐——”   关山月拎着包,瞥眼看人,挑了挑眉。   “……”卫朗默了默,微微颔首,“关董让我问您,明晚,您是否有空回老宅一趟?”   关山月的目光微微一晃,她看着卫朗,面上表情不显,只淡淡:“一不是二老大寿、二又不是奔丧……”   她尾音一顿,咬得很轻,是明晃晃的讽:“叫我回去做什么?”   卫朗的脸色在听见奔丧二字时明显僵硬了点,他迟疑着开口:“大小姐,关董似乎是真的有点急事啊。”   “卫朗。”关山月开腔打断了卫朗断断续续的迟疑,她双眸不轻不重地落在人面上,不怒自威,“你现在是我的助手。”   卫朗抱着文件夹的双手一紧。   “我知道,你是关董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也的确是个人才,不然……我也不会留住你。”   关山月冷声,说得很慢,可听着的卫朗的脸色却越来越僵硬:   “但是,卫朗,这并不代表……我不能换掉你。”   卫朗抿了抿唇,沉默半晌,恭敬地弯下了腰:“抱歉,大小姐,绝对没有下次。”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是不用说那么直白的。   关山月垂下眼睫,目光定定地在鞠着躬的卫朗身上扫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般抬腕看了看时间,转过身踩着高跟鞋稳稳地走了出去。   等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偌大的顶层办公室重新归于平静时,抱着一堆文件的卫朗才缓慢地抬起头来,松了好大一口气。   当关山月走到茶水间一口气拎出薛幼菱并一路把她按到副驾驶坐下时,薛幼菱那口提拉米苏还塞在喉咙。   啪。   车门被关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在车厢内无言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薛幼菱将那口提拉米苏咽了下去,十分有骨气地将头拧向窗外,附带一声重重的“哼”。   关山月绷着的嘴角松了松,伸手去捏了捏薛幼菱脸颊上的两股肉:   “还生气呢?”   脸颊被凉凉的手指一夹,薛幼菱嘶了一声,委委屈屈地回过头来看人:“你跟周朝孤立我!”   莫名的控诉。   关山月笑了声,收回了手:“我们怎么孤立你了?”   “我不管,你说!”薛幼菱气鼓鼓的,“你跟周佞,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山月看人一眼,踩了油门,当汽车驶出停车场,走上大路的时候,她才平淡地开口问人:   “这几天,传成什么样了?说来听听。”   “……”薛幼菱扯了扯安全带,调整了一下坐姿,“还能说什么,无非是传你们俩复合了。”   关山月目不斜视:“仅此而已?”   “还有什么?哦,还有庭旭跟周氏那个新的合作案,再联想你们俩当晚那样,都以为你们要联姻了。”薛幼菱觑眼看人,“所以,为什么周朝都知道的事,我不能知道?”   关山月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只是面上不显:“还有呢?”   还有?   薛幼菱一顿,开始在脑内搜寻碎片,忽然,她一个激灵:“你说周睿文啊?”   关山月分了给薛幼菱半寸目光,只一瞬。   薛幼菱后知后觉的怅了一声:“你跟周佞周朝他们故意的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一个红路灯刹车,关山月侧脸,淡然地看着薛幼菱。   薛幼菱呵笑一声:“没事,没事……”   可关山月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到底是没说什么,在绿灯亮起后踩下油门:   “怎么,还生气吗?”   “不生气了。”薛幼菱讪笑一声,忽然正色,“那那天晚上,你们把周睿文怎么样了?”   关山月眼睫一眨,扯笑:“你觉得周佞对上他,能是什么场景?”   于是薛幼菱真的很认真地去思索了一下,嘶了一声:“他怎么敢回来的啊?”   关山月笑意渐敛。   默了半晌,她才嗤了一声:   “那晚,周睿文威胁我们,说他要是走不出去,藏着的东西就自然会有人放出去。”   薛幼菱冷笑:“果然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关山月觑人一眼:“外面的人是怎么说的?”   “周睿文啊……”薛幼菱啧了一声,“现在周佞已经在周氏站稳了脚跟,别人看周睿文不过是条败家犬罢了。”   是周家的弃子。   也是周佞的手下败将。   关山月眯了眯眼,语气很轻,听不出喜怒:“当年怎么说,他也算是天之骄子的存在。”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自己大哥的接班人。”薛幼菱抿了抿唇,“谁能想到后来那么多变故,他入狱的时候,整个北城都沸腾了,我记得当年我听我爸妈说了一晚上。”   扭头驶入城中最繁华的商业圈,关山月熟稔地往地下车库开。   “当年周家那位,是把周睿文当做准继承人培养的。”她眉眼在暗处隐着,看不清神色,“一朝锒铛入狱,再归来又被自己的侄子辈打败,不仅踢出了董事局,还败走Y国,换做是谁,心理都得变态。”   薛幼菱点了点头:“确实。”   当年周老爷子曾公开说过,艺术家手下最在意的璞玉,因只有被精心雕琢才能成为完美的作品。   可年少的周佞跟继承人半分钱关系都扯不上,他爸听周老爷子的指示,选择自己最小的弟弟雕琢培养,这无可厚非。   可后来……   关山月稳稳地将车停进了车位。   “当年的周睿文如果生在旁家,肯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关山月轻声,借着地下车库晦暗的光,去看若有所思的薛幼菱,“可他生在了周家。”   他可以被浇灌忠诚,他也可以被磨砺出风骨。   只可惜周睿文出生在周家——   注定只能做一头忠诚的恶犬。   可周睿文显然不是逆来顺受的那个人,不然后来,也不会闹出那么多事了。   但恶犬的獠牙,是锋利的,因为它要咬断猎物的脖颈。   车厢内诡异地默了默,薛幼菱像是微叹一声:“他自己的报应。”   “当周佞选择要周氏的那一刻起……”关山月拖长着尾音,“周睿文多年经营的乖巧人设,就显得不过如此了。”   周家封建,最重血统,周佞才是周老爷子的长子嫡孙,当年之所以选择周睿文培养……   关山月后话不提,可薛幼菱却知道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无言地对视了半晌,关山月终是开腔:“走吧,逛街去。”   薛幼菱点头。   在商场扫荡了一圈,薛幼菱拎着两大包战利品舒了口气,兴致勃勃地拉着身旁的关山月:   “我叫人留了两套珠宝,是姐妹款!我们去拿吧!”   关山月带着墨镜,垂眼看了看薛幼菱手上那沉甸甸的两大袋,又看了看她健步如飞的身影和精力充沛的脸,有些沉默。   “怎么了?”薛幼菱停下脚步,“饿了?”   墨镜下狭长的双眼轻微翻了个白眼,关山月懒得看人:“你以为我是你吗?”   “快陪我去吧。”薛幼菱瘪了瘪嘴,“我可特意给令窈姐也留了一条项链呢,花里胡哨的,很配她那一头粉发!”   关山月兀地扯笑,慢悠悠地转了个弯:“你也不怕令窈听见,在你脸上纹只猪头……”   “等会!”薛幼菱脸色忽然一变,然后拉着关山月就往回走,“哎呀,山月,我肚子疼,厕所好像在那边,你快陪我去……”   可从小一起长大,关山月哪能看不出来薛幼菱想干嘛,她只慢悠悠地回了句“是么”,然后在薛幼菱拉着自己往回走的前一瞬把人往旁边一推——   入目是珠宝店内的一对情侣,正在甜甜蜜蜜地挑选着戒指。   赫然就是明嫣与关嘉昱。   关山月慢条斯理地摘下墨镜,定睛一看。   “哟。”   她吐出一声冷笑,而后大步往珠宝店内走:   “——熟人啊。” 第三十一章 “你们——要订婚了?”……   “你看,那个怎么样?”   珠宝店内,店长一脸谄笑地看着眼前那对甜甜蜜蜜的情侣,只见男方看着摆出来的一桌珠宝,讨好地指给女生看:   “在咱们的订婚典礼上戴。”   穿着身公主裙的女生脸红红的:“嘉昱,你说什么好看,我就戴什么。”   关嘉昱脸上笑意更甚,转而面向店长,又变了另一幅趾高气昂的嘴脸,他扫了一圈,啧了一声:   “你们这,大颗的珠宝就这些了?”   店长脸上笑意不变:“先生,这都是最新的款,但如果您要是不满意的话,可以定制专属款的。”   关嘉昱抿了抿唇,斜眼看了娇滴滴望着自己的明嫣一眼,背也挺直了些:“定制来不及了,就没有别的好看的了吗?”   他说着,还像是巡铺似的背着手去看柜台里面的款式,才走了两步,关嘉昱就眼尖地瞥见了柜台里两套收起来的红锦盒,他一顿,呵笑一声:   “那两套藏那么紧,什么好东西啊?”   店长看着他的动作,挂着的笑一僵,只是转瞬即逝,她连忙迎上:“先生,那是别人定制的款式,客人快来拿了,我们是不公开的。”   “定制?”关嘉昱眼珠一眨,“只交了定金吧?”   明嫣拽着包包的手紧了紧,她站在那里,看着关嘉昱雄厚的背影,咬了咬唇:“嘉昱……”   关嘉昱却朝她摆了摆手。   明嫣眼底掠过一丝不明的嫌恶。   “……确实只交了定金。”店长不动声色地瞥了明嫣一眼,心里有了底,“但是先生,这是我们VIP客户的定制款……”   “什么VIP客户,我是谁你不知道吗?”关嘉昱哼笑一声,摆起了谱,全然不顾别人的目光,“你就拿来给我未婚妻看看,要是喜欢,我花三倍的钱买了还不行?”   说罢,他伸手就想去拿那两个锦盒。   店长连忙阻止,面上还赔笑:“先生,这真的不符合规定……”   “我说你怎么这么不会来事儿呢?”关嘉昱兀地提高了声量,引得众人侧目,“又没有卖出去,拿来给我看看怎么了,你这销售不也是拿提成?要是小爷我看中了,花三倍价钱买下,你不是有三倍提成了?”   店长脸色更僵:“那两套珠宝是被订下了的,关先生,这真的不符合规定。”   “定下又怎么了?”   关嘉昱有些气急败坏:“是哪家定的?到时候你跟她说,是我关嘉昱买走了,不就行了?”   店长看了看四周侧目的客人,朝柜台里的柜姐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联系客人,还想拖延时间:“关先生,您先听我说……”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关嘉昱猛地上前一步,怒气冲冲,“你朝北城人打听一圈,我关嘉昱是谁!”   就在明嫣实在受不了别人打量的目光,想要上前制止关嘉昱的时候,珠宝店的自动门忽然开了,两道身影走了进来,比脚步声更快到达的,是熟悉的女声:   “你关嘉昱是谁啊——”   才想抬脚的明嫣和盛气凌人的关嘉昱背影一僵,他们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关山月和薛幼菱走了进来,在白炽灯灿烂的珠宝店内压下两道黑影。   关山月唇角勾着笑,视线往明嫣身上一扫,而后脚步在距他们几步前停下,她就那么直勾勾地对上关嘉昱,讽声:   “说出来,让我听听?”   关嘉昱忽然就哑了声,他后退一步,只是头还昂着:“关山月……你怎么会来这里?”   不等关山月开腔,身后的薛幼菱就嗤了好长一声,她将手上的东西熟稔地往旁边的休息沙发上一扔,快步上前,直接对着柜台里正在打电话的柜姐冷声:   “你们店现在的服务就是这样的?如果我没来,我定制的珠宝岂不是成了别人的了?”   明嫣手拽得更紧了,她怯生生地看了关嘉昱一眼,关嘉昱会意,快步上前侧身,算是挡在了明嫣的身前:   “咳,薛幼菱,原来是你订制的啊……”   说罢,关嘉昱又恶狠狠地瞪了那个店长和柜姐一眼:“怎么不早说!”   关山月的视线顺着关嘉昱的动作往他护住的明嫣身上一顿,呵笑:“不是你让人家在北城打听打听你关嘉昱是谁吗?”   关嘉昱脸色僵了僵,显然没想到会巧成这样,低声:   “谁知道是你们的……”   薛幼菱满脸冷讽,直接朝着店长发难:   “我可是你们的VIP客户,你们却随便将我的珠宝放在这种显眼的地方存放?还能给这种人看上……怎么,你们现在是什么低素质的客人都敢往里请了么?”   店长连忙赔笑,柜姐也麻溜地将那两套珠宝包装好,店长鞠了个躬:“抱歉,薛小姐,这次是我们的疏忽,珠宝我们会亲自送到您府上的。”   薛幼菱哼笑一声,甩了个眼刀给被关嘉昱护在身后的明嫣:   “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了,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关山月睨人一眼,不语。   明嫣脸色更白,她扯了扯关嘉昱的衣袖:“我们先走吧,嘉昱。”   关嘉昱看着她这委屈样,心中愤愤的气更甚,顶撞了回去:   “薛幼菱,你说谁是阿猫阿狗呢,这家店是你开吗?怎么,VIP客户了不起啊?”   说罢,他还看向了一旁的店长,高声:“你们这儿什么VIP,要怎么加入,你说,我给钱还不行吗?”   关山月嗤笑出声,薛幼菱讽意更甚,她夸张地笑了一声,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哟,我哪敢啊,这不是打算去打听打听北城一条街,到底谁是爹吗?”   噗嗤。   相距不远在挑首饰的客人憋笑。   关嘉昱脸色僵了僵,身后的明嫣更甚,她见关嘉昱昂着头不肯服输,只得横下心去软声:   “关小姐、薛小姐……”   明嫣一向以娇弱示人,她眼眶红红地,不敢多看关山月一眼,反而是去看薛幼菱:   “我们不知道是你们订的珠宝,非常抱歉,我们现在就走……”   关山月的目光定在明嫣扯着关嘉昱衣袖的手上,微微眯眼。   薛幼菱则是一向讨厌明嫣这柔柔弱弱的做派,她对明嫣的称呼一向都是明莲花和明绿茶,这会儿看见明嫣这样,更是嗤之以鼻:   “哎,收一下,你的茶味都快溢出来了,在这儿装什么呢——”   “你要是不想要,他能在这儿闹这么久啊?”   明嫣咬了咬唇,抬头去看关嘉昱。   关嘉昱一向受不了明嫣这种眼神攻击,仿佛是朵只能依附着自己而活的娇花,他朝着薛幼菱就是一声:“你这是嫉妒我给明嫣买珠宝,而你只能自己定制罢了。”   薛幼菱简直要暴走,她踏步就想上前,吓得明嫣往后一躲,却被一直不语的关山月拽住了脚步,薛幼菱一跺脚,瘪嘴:   “月月!”   关山月只一个眼神示意,她安抚住了薛幼菱,而后双手抱臂,不轻不重地、将目光压在了另外两人身上:   “你们,这是来挑什么?”   明嫣往后缩了缩,她反应太大,旁人见了都暗暗诧异,还以为她是老鼠见了猫。   关嘉昱硬着头皮,他在薛幼菱面前还能过过嘴瘾,可对上关山月,先是气势上就矮了一半,他牵着明嫣的手:   “你不是说不屑过问我的私生活吗,你管我?”   关山月嗤了一声,目光明晃晃地落在了明嫣的指尖,开腔冷冷:“订婚戒指?”   旁边的薛幼菱一顿。   关嘉昱默了默,气势再弱半分,他身形庞大,遮着明嫣只露半边身,半晌才开口:   “是,我跟明嫣,要订婚了。”   语气像是前男友领着现女友在挑婚戒时撞上了前女友一般。   惹得店内的其他人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巡梭。   关山月眼睫一压,沉默不语。   明嫣垂下的羽睫颤了颤,关山月沉默时的威压太强,不怒自威,关嘉昱像哑了声,明嫣按了按关嘉昱的手,轻声打破沉默:   “关小姐……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但这门婚事,我父亲跟关叔叔都很满意,所以以后我们会是一家人……您不需要喜欢我,我会努力让您接纳我的……”   她像朵娇弱的菟丝花,在珠宝店内缩在关嘉昱的身影下。   薛幼菱心内一晃,只得一声:完蛋。   关山月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明嫣,不知过了多久,她兀地嗤了一声,扯笑,漫不经心的:   “那以后……我还得叫你堂嫂啊?”   关嘉昱被关山月眼波下的暗涌惊得条件反射般打了个冷颤,只是硬着头皮:   “那什么……你不喜欢就不用叫,明晚家里有个聚餐,都是关家的长辈,你要是想回去的话,一起吃个饭?”   环臂的手指微微用力,使得手臂微凹,关山月耳尖一动,捕捉到他的字句,开口:“明晚?”   关嘉昱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顿了顿,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去瞥关山月的脸色:   “……你会回去吗?”   他心里盘算打得好,虽然关宏博让他稳住不着急,但关嘉昱一向性子急又没脑子,他知道关山月接任庭旭已是板上钉钉,但自己要娶明嫣也是事实,要是可以缓和关山月跟明家的关系……   那到时候他的叔叔,也就是关山月的父亲关宏毅,肯定不会亏待他的。   可关山月却定定地睨人一眼,而后便若无其事般移开了视线,她看着薛幼菱低声甩下一句:“走吧。”   说罢便快步走了出去,丝毫没有薛幼菱想象中的打脸现场,薛幼菱跟另外两人看着关山月潇洒的背影愣了好半晌,终于反映了过来,薛幼菱拿起包就追,根本不管自己放下的东西。   脚步声远去。   快步往地下停车场走的关山月眉眼间已满是冰霜,狠厉挂满,她踏进无人的电梯,看着往下滑的楼层显示,掏出了手机打给最近一个未接电话。   那头只响了一声就火速接起,温柔的女声像是很惊喜,还未说话,就被关山月压抑不住的冷讽堵了回去:   “请问你跟关董——”   “是失心疯了么?” 第三十二章 关山月眸中恨意骤然翻涌。……   关家,别墅。   即将落下的黄昏斜斜地透过落地玻璃潜入大厅,却驱不走关家别墅内一丝一毫的死寂气息。   关宏毅坐在轮椅上,脸色铁青地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关山月,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打破了诡异的沉默,身侧默默落泪的魏舒云连忙帮他顺气,可关宏毅却推开了她的手,沉声:   “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低吼声透过紧闭的大门,惹得门外的佣人们纷纷对视一眼,又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低下了头。   刚刚,那位关家大小姐一脚油门踩了上来半山,又猛踩一脚刹车在幽静的山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响,还没等佣人们迎上去,就看见关山月一脸僵硬、大步走了进去,管家鼓起勇气上去询问,只是还不等关宏毅下来,关山月随手就摔破了玄关处那个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花瓶。   青瓷砸碎在大理石砖上,像是拉开了某场序幕。   “关董。”   站在一地碎片前的关山月兀地冷笑了一声,她双手抱臂,眉梢一抬:“您这样生气,迟早心脏病发,遗嘱写好了吗,可别忘了把股份先给我转过来啊。”   “你——”关宏毅瞬间暴起,颈间青筋凸显,咳嗽更甚,他猛地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膝上盖着的毛毯都掉落在地,“关山月,你这是盼着我死呢!”   魏舒云抽泣着捡起地上的毛毯,像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上前两步,像是想去劝关山月,却又被关山月冷冷的一瞥定在了原地。   她垂下的眼睫微颤着,像是掠过了一丝什么,只是转瞬即逝,魏舒云转而弯下腰,将毛毯重新盖上关宏毅的双腿,蹲了下来,我见犹怜般:   “老关,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你先别生这么大气。”   关山月冷眼看着她动作,心下更沉。   关宏毅定了几秒,到底是先吐了口浊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眼看人:   “你要么就不回来,一回来就砸东西,我跟你妈是又有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关山月兀地嗤笑:“您二老是真糊涂,还是在跟我装糊涂呢?”   关宏毅一顿,余光瞥了魏舒云一眼,沉声:“你二叔……又在公司闹事了?”   “我倒宁愿他是在公司给我闹事。”关山月呵笑,她慢悠悠侧身,拿起了矮桌上一个玉壶作了认真端详的模样,“刚在商场碰见了您那亲亲侄子,您猜,他跟我说了什么?”   半蹲着的魏舒云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关宏毅的眼神在关山月手上拎着的那只玉壶上顿了顿,看人:“什么?”   关山月直视着他,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玉壶,好一会儿,才开腔:   “他说,明晚关家家宴,商量他这关家单传的婚事。”   “……”关宏毅握着轮椅的把手紧了紧,“这不是你生气的理由。”   关山月的眼神一转,移了半分到沉默的魏舒云身上:   “那关嘉昱那位未婚妻,你们总不会不知道是谁吧?”   诡异的沉默。   关山月突然就嗤笑出了声,她猛地将手上那只不知价值几何的玉壶往地上狠狠地一砸,玉与石之间的碰撞声清脆,下一秒,便又是一地的碎片。   惊地门外的佣人们心头一颤。   关宏毅与魏舒云的脸色沉了下去,却没有了开头的怒气,关宏毅只是冷静地看了眼已成废品的天价玉壶,吐了口浊气:   “你听我跟你说……”   不远处,铜炉缭绕熏香。   “您想跟我说什么?”   关山月抬眼,视线落在关宏毅那比上回更瘦弱的手上,锐利如锋的眸内却没有半分松动的痕迹:   “关董,您比我更清楚——”   “明家对我、对你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吧?”   关宏毅有些浑浊的眼神忽然掠过一道精光。   他定定地将目光往身后的大门一看,还没说什么,身边的魏舒云却已经默契地会意,她冷静地用手绢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走到门外拉开大门,再对着那群佣人时已是一派当家主母的威严:   “到外面花园里去,不准靠近别墅一步。”   佣人们齐齐地应了声是。   当大门再度紧闭时,内里的气氛已经比别墅周围连绵的山脉更加萧寒。   “……关山月。”   关宏毅转动着轮椅,漫长的喀吱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他缓缓地在那堆碎片前停下,虽是一身病气,但多年上位者的气势仍在,低沉伴随着浓厚且久违的压迫感,在关山月耳畔响起:   “是我这几年,纵容你太过了么?”   魏舒云手中的手绢一紧。   可关山月却没有半分惧意,她只是就这么半垂着眼,看着轮椅上的关宏毅,好半晌,才笑着开口:   “您那可不叫纵容——”   “叫封口。”   关宏毅脸色愈发地沉。   “怎么,是我有哪里说得不对吗?”关山月笑了,只是眼角眉梢都挂着讥讽,“没有当年那件事,如今的庭旭能有这么风光吗?”   魏舒云抿了抿唇:“山月……”   “——妈。”关山月懒懒一瞥,“我的耐心已经到极限了。”   所以,我劝你不要说话。   不然最后绷紧的那根弦,下一刻就断。   魏舒云红了眼眶。   可关山月却没有再管她的神情,只是转回头去,重新望向脸色铁青的关宏毅:   “关董,你比我更清楚,当年如果不是我——”   “你根本推翻不了明氏。”   关宏毅冷着脸:“关山月!”   “作为当年那盘棋里最重要的那一环,也作为您亲女儿的我,对于被您推出去当棋子的这一件事,永远都不会原谅。”   关山月不理会男人的怒火,只一味地将心头浊气舒出,嗓音冷冷:   “而很明显,您这些年的动作除了弥补的成分,更多的,只是试图封住我的口——”   “用庭旭,来封我的口。”   关宏毅眉头拧成一团,他的胸腔起伏着,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怒气,他的双唇颤着,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关山月的脸色却不动半分,她甚至还慢条斯理地踩着高跟鞋跨过那一堆碎片,稳稳地走向沙发,而后懒懒地往矮沙发的背面一靠:   “我选择回国接手庭旭,跟我听了一耳朵您身体不行了的消息无关,我一直都以为,我们这塑料一家子,怎么也能做到个相安无事,可我今天才发现,原来真的不行。”   魏舒云定定地看着关山月,眼波微动,而关宏毅则紧紧抿着唇不语。   “你们二老比我更清楚——我一直都在等明家死了绝种。”关山月冷笑着,她倚着沙发,背脊却依旧挺得直直,“所以,你们怎么还敢来踩我底线的?”   她毫不客气地盯着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眼神如尖刀般锐利,似乎是想要把他们切割,搅碎。   关宏毅与魏舒云都清楚地看到了关山月眼眸中-含-着的意味。   气氛僵硬到极点。   关宏毅硬生生吞下口浊气,缓缓开口打破沉默:   “我知道,关嘉昱和明嫣要订婚的消息一出,你一定会回来闹这么一场。”   关山月几乎是压着他的尾音嗤笑出声:“那我还要夸您料事如神呢?”   “……山月。”关宏毅语气僵硬地软了几分,“但这次联姻的事,并不是要专门打你的脸。”   关山月冷笑不语。   关宏毅操控着轮椅,让自己正面对着关山月:   “明家一直苟延残喘,应该也不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这次联姻,当你那二叔求上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山月,我只是病了,还没有糊涂。”   关宏毅眸中的精光明晃晃地映入关山月的眼中,关山月冷笑的弧度渐下。   “不管你怎么说,至少有一件事,我跟你的目标是一致的——”关宏毅说得很慢,却让人不容置疑,“有明家在一日,对我们而言,都是最大的隐患。”   关山月冷眼看人。   “如你所见,关嘉昱,他一直都是个废物。”   关宏毅双手合拢,放在毛毯之上:“我从来都没有动过要将庭旭给他的心思,由始至终,都一直在为你铺路。”   沉默太久。   四目相对时,关宏毅却始终未能在关山月眼底找出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心下微顿,面上却不动如山:   “所以,我不想瞒你,这次的联姻确实只不过是我计划中的最后一环——”   “山月,不管我们闹成什么样,不管你有多恨我这个父亲,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属于你的东西给别人。”   依旧沉默。   关宏毅的眼神带着浓厚的期盼,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平常父亲在对女儿示弱。   可关山月,注定不会是一个常人。   她只是抬起双手,轻轻地开始鼓掌,清脆的声响在偌大又寂静的别墅中格外清晰,惹得另外两人目光一顿:   “如果换做是别人,说不定已经痛哭流涕,感谢您多年精心策划,为女筹谋了吧。”   关宏毅脸色微僵。   “可惜,你女儿我可不能用常人的心态去衡量。”关山月笑着,满是讽意,“关董,您刚才的话,真是很好听的故事。”   “你不信我?”关宏毅冷声,“明嫣的事,确实是个局。”   “我相信你不会做自损一千的事,也相信你对明家,确实会有自己的筹谋。”关山月仍在笑着,“可是另外那些部分……”   关宏毅听着人拖长的尾音,交缠的双手紧握。   “现在您是对我卖惨,试图洗白吗?”   关山月满面讥讽丝毫不加掩饰:   “可惜了,换做旁人或许会感激涕零,可我是关山月,是您的亲女儿,是您关董当年为了推翻明家狠心扔出去的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如果不是我,庭旭会有今天这么风光?”   “可是关董,您是不是忘了,当年被您亲手推出去的我,也不过才十三四岁。”   关山月字字珠玑,眸中恨意骤然翻滚,一寸一寸,都尽数渡给了眼前的两人:   “您现在来摆个样子,让我觉得接手庭旭是我的福气,是您的恩赐?”   关山月嗤笑着,笑得开怀,语气却冷得如北州的霜:   “可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庭旭,我该占几分!”   关宏毅嘴唇颤着,好半晌,才说了一句:“你还是记着当年的事……”   “我记着,我到死的那一天都不会忘记。”关山月双手环臂,满面冷讽,“是您亲手将我计算进去的,现在来跟我扯父女情深?”   “所以我一直都尽力在弥补!”关宏毅低吼,“他们两个不过是你的垫脚石!”   关山月呵笑:   “什么叫弥补——庭旭本就是我应得的东西。”   “您用我的东西,来试图封我的口?未免可笑。”   关宏毅沉默。   关山月定定地看了关宏毅许久,才缓缓开口,咬着腔字,接居高临下地扔下最后一句:   “是您亲手将您的亲女儿我推出去的啊——”   “现在来试图上演父女情深破镜重圆的戏码?嘁,做梦。” 第三十三章 周佞抓住关山月乱动的双手……   别墅区下无人的山路边上,一排路灯投下了盏盏摇摇欲坠的昏黄。   关山月倚着车窗,半身的影被拉成了纤细狭长的一束,伴着丝丝缕缕的风。   扔在一旁的手机被群内消息提醒的震动持续不休,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才吐了口浊气,抬手去拿,手机屏幕散发出微光,照亮她神情冷淡的面容。   弹出的信息全都来自那个小群。   薛幼菱和周朝大概都已经知道关山月回了关家,所以话里话外,全都是让她冷静。   特别是薛幼菱,几乎是滑跪道歉,说什么再也不去那家珠宝店了,晦气。   可关山月没有回复。   刚刚在关家别墅内,关弘毅几乎在她扔下那些话后的下一秒就捂着心脏喊疼,魏舒云急着喊人叫家庭医生,整个别墅乱成一团,唯有关山月坐在沙发上不动如山。   她就坐在那里,冷眼看着佣人簇拥着家庭医生上楼,而后魏舒云眼眶红红地下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低声说:   “山月,你为什么非要气你爸爸呢?你明知道他、他……”   “他什么?”关山月一脸漠然地抬眼,半晌,“我有哪里说的不是实话吗?”   魏舒云微滞,她在关山月身侧坐下,想伸手去握住关山月垂在膝上的手,却被后者躲开,魏舒云怔了怔,开始抹泪:   “你还是在怪我们……妈妈替爸爸跟你道歉,好不好?你能原谅妈妈,为什么不肯原谅你爸爸呢?”   关山月几乎是嗤笑着出声:   “妈——”   她咬着字,眼里一片默然夹杂着讽,顿了好半晌,才吐出下句:“为什么偏偏要是我。”   魏舒云眸底掠过了一丝莫名思绪,可她掩盖得很快:“乖囡,这些年,妈妈在努力向你补偿了,包括你爸爸,我们几乎已经倾尽了一切,你……还是不能消气吗?”   四目相对。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魏舒云的双眼,内心的汹涌被强行压了下去,归于了死寂。   于是她在魏舒云期盼的眼神中扯出了笑,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魏舒云能听见,关山月笑着,一字一顿:   “关董把我推出去的那天,自己估计也没想到除了我之外,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吧——”   “那么你,我的亲生母亲,在当年那场事故之中,又在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一直试图维持的平稳表面终究还是被撕破。   魏舒云脸上的温柔似乎僵了僵,她抽泣了一声,似是不解:“月月,你这是在说什么话?”   关山月却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脸上波澜不惊,剩下三分仅是嘲意:   “我以为,即便我跟关董之间再怎么撕破脸皮,但我跟您都起码能维持住那微弱的几点母女情分,可是,妈——”   关山月尾音压下几抹细碎,只是转瞬即逝,她只那么垂着眼,看着魏舒云那十年如一日的脸,半晌,才续了下去:   “我们都心知肚明。”   “当年的您,真的不知情吗?”   魏舒云怔怔。   “您是知情的。”关山月扯笑,“只是您任由他,将您的女儿我,推出去完成最后一步棋——”   “当年应该死在那场绑架案里的人不是江令迢,而是我吧。”   一室死寂。   唯有楼上佣人们急匆匆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魏舒云微微仰着头,指尖在发颤,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可有什么又没说出口。   “所以,妈。”   关山月半点怜惜的意味都没有,她只是轻轻地弯下了腰,用指腹触上魏舒云的脸,一点一点地、将魏舒云的泪水拭去。   冰凉的泪水粘在关山月的指腹,她脸上毫无生气,只余淡漠,半晌,关山月直起腰,红唇张合再续:   “我不管你们到底有什么筹谋,只想问您一句,您明知道我恨透了明家,为什么还要将那些人扔在我的眼前晃悠——这就是你们说的补偿?”   魏舒云一顿,似乎是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刚想说话,却又被关山月毫不留情地打断:   “我不管有多少弯弯绕绕,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妈,您刚才说和关董倾尽所有来补偿我……未免可笑。”   “我们都心知肚明,如今的庭旭,到底应该写的是谁的名字。”   魏舒云看着关山月转身,头一次倾泻出了除温柔外的另一种情绪,只是很快便被她掩了下去,她看着关山月的手,兀地站起上前,低喊了一句:   “囡囡——”   关山月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忍够了,不想再让明家那群跳梁小丑蹦跶了,所以,妈——”   关山月笑了一声,看不清神情:“我给你两个月时间,去做您所谓的补偿。”   魏舒云抿了抿唇,看着关山月的背影,轻声:“你这是在说什么,妈妈听不懂。”   “您听得懂的。”关山月微微回头,只看了人一眼,“您比谁都懂。”   也比谁都更有底气。   细高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魏舒云看着关山月的背影一点点缩小,直至转弯不见,她垂下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不知过了多久,魏舒云面上维持着的娇柔与温柔终究被撕破:   好。   她说。   寂寥的夜晚,连月光都悄悄躲了起来。   一脚油门,关山月驾驶着车子在山路上疾驰,手机仍然震个不停,可她似乎被如潮水般涌来的思绪吞噬了意识,握着方向盘的手一寸寸收紧,油门也渐渐加大。   一个拐弯出了山路,在柏油大道上疾驰,关山月双唇抿得紧紧,不久前拭去魏舒云泪水时的冰凉触觉仿佛还没有散去。   那是她心中最后的一点善意。   可当伤痕被恶意反复撕扯时,连血肉都将要溃烂弥散了,善意,不过是这黑色世界最令人作恶的臭物。   连带着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关山月连眼圈都泛了红。   表盘上的数字飙升至三位数,未关的车窗将她的脸刮得生疼,这种肾上激素飙升到极致的感觉,关山月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了——   上一次,还是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关山月跟周佞一起在无人的西边黄土地飙车,她永远沉堕于这种涉险感,比闻烟更凄艳淋漓。   关山月咬紧了牙关,脑内昏胀,思绪在震颤,几乎已经积累到了极点——   于是她油门踩得更紧,可是倒后镜上,却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车,也在加快速度,飞驰般向关山月驶来。   关山月却全然不管,油门踩得更近,可前方的岔口却忽然出现了一辆车,关山月眸光一闪,连忙踩下刹车,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响。   吱——嘎。   在相距几寸处时,关山月的车终究是停了下来。   那辆车却飞快地往相反方向离去。   耳畔嗡嗡作响,关山月脑子一片昏胀,她垂眼,却发现自己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一下,又一下。   关山月伸手,想去旁边的包里找些什么,可还没握住包,她的车门却被一把拉开,关山月心下一沉,猛地抬眼看去——   是周佞。   他浑身戾气,一把握住关山月的手,几乎是融了夜风低吼出声:   “关山月,你是想死吗!”   夜似黑布一般笼罩了整片天,手腕被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冰凉与颤意,一同传到了关山月的全身。   四目相对。   她看见了周佞那双狭长的眼里满是戾气,可戾气之下,却是满满的惊恐未定。   周佞的手也在抖。   他好像在害怕。   关山月不语。   周佞定定地将关山月全身来回扫了一眼,确定人没事后,怒气不减分毫,反而更甚,他一把将人拉了出来,眉宇间的戾气绕得满满,丝毫不掩:   “关山月,你特么是不是疯了!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你就——”   周佞兀地停下,后面那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可他们两人都很清楚,以关山月刚才的车速,如果真的撞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关山月被拉扯着站稳,她双唇褪去了血色,只余下薄薄的一层口红在强撑,连头发的乱了。   可她没有动作。   周佞脸上的表情太吓人。   疯长的狂气与戾恶已经藏不住,周佞满脸挂着的全是冰霜,释放在这个寒夜里、在这风里、在路边安静曳曳的花里。   每一寸,每一寸,都似乎在叫嚣着,他有多后怕。   “……”   关山月不语,她收回了目光,垂下的眼睫后掩着的全是自己难得的惊慌与失措,她抬起没被抓住的手,似乎是想要去顺一顺凌乱的发丝,可下一秒,又被周佞抓住了。   周佞抓住她乱动的双手,薄唇抿得紧紧,面上寒霜更厚,他对上关山月的双眼,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溢出来了。   于是,关山月听见周佞咬着牙,握着她的双手紧到颤抖,听周佞一字一句地说:   “关山月,我特么的忍够了。”   “如果你非要这个样子发疯——行,我跟你一起。”   关山月被拉扯着塞进那台黑色的车里时,倒是也没再怎么反抗,一是因为反抗没用,二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周佞那根理智的弦已经崩断,三是因为……   关山月累了。   与周佞对视的每一刻,都像在撕扯着生长在关山月体内的痼疾。   可就如同关山月方才也不敢望周佞的眼——   怕雾气上涌。   是霜雪夹生的冬。 第三十四章 周佞气音艰涩:“阿月,你……   这是关山月在第一次来周佞的家。   通篇的冷色调,落地玻璃前的轻纱半遮半掩着,任由那月光如偷窥者一般,被金属的支架切割成色块,洋洋洒洒地撒下一片银光。   空气近乎凝固。   关山月被周佞一脚油门带来这里,又被周佞拽着手腕拉进别墅跌落在沙发上,却半点要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她任由自己陷进沙发里,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还没有从那巨大的震感中拉扯出来。   反观周佞,他站在落地玻璃前一面沉声打着电话,一面用余光瞥着关山月,似乎是怕关山月又作妖。   关山月却视那目光如无物,还在短暂的眩晕过后,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了别墅。   “……”   身后的脚步声越行越近,背对着落地玻璃的关山月羽睫微颤,可她没有回头,任由沉稳的脚步在沙发后停下。   而后转为诡异的沉默。   周佞垂眸,望向关山月的发顶,看着昏黄的灯光融在她的头上,蒙上一层迷雾。   目光越来越炙热,可关山月依旧没有回头看人。   “……关山月。”   终究还是周佞率先打破沉默,他声音低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胸腔处一下又一下的跳动声——从那两辆车在周佞眼前几乎撞上的时候,就一直剧烈地跳动到现在,仍然没有落到实处。   关山月微微蜷缩的五指不动声色地一紧,可她还是没有回头看人,只是背脊有些条件反射般地僵硬着。   刚才在大街上上周佞的失态太明显。   那双眼里满是戾气和惊恐,连拽着关山月的手都在颤抖着——   其实他们都在后怕。   细碎的光束投映在关山月的发顶,斑驳地印在地板上,也尽数镀在了关山月和周佞的身上。   周佞的拳头松了又紧:“说话。”   “……”关山月微微偏头,像是在笑,毫不在意般,“你想听我说些什么?”   绷紧的弦又断。   周佞的后牙槽好像在作响,他大步一跨,直接跨到关山月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人,强硬又冰冷:   “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关山月垂下的睫一颤,只是面色仍然不动如山,她慢悠悠地理了理身上裙子的褶皱:   “我不一直都这样么?”   “刚刚就差那么一点——”周佞心头思绪翻滚,几乎要灼伤他的肌肤,他低吼着,几乎已经撕破了那层虚伪的伪装,兀地提高了声,“就差那么一点,关山月,你就死了!”   压迫感扑面而来,手腕又被扣住,关山月不动声色地一僵,她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生疼,没有说话,也始终没有抬眼看人。   如果她刚才有抬头看那么一眼——   都能看到周佞那捅破了最后的薄纸顶面而来的疯狂与脆弱,连眼角都沁着红。   周佞死死地扣着关山月的手,好半晌,再开口已是一片嘶哑:   “为什么不看我?”   他就那么看着关山月,明明发出的是嗤笑的音,却像是连标点符号都在用力自嘲着:   “是不想看,还是你不敢看?”   “——为什么不敢看我?”   “关山月,你说话!”   一句一句,都像是自胸腔中涌出的哀鸣——是居高临下的兽,也是在求人施舍怜悯的雀。   于是关山月终究是在最后一个低吼的音节消失在客厅的时候,缓缓地掀起了眼皮。   四目相对。   然后她看见周佞满脸狠厉下却是藏不住的猩红,也看见了被隐在最深处的那层名为脆弱的情绪,以及眼角因为激动而泛着的红。   再然后,关山月差点陷在那双眼里出不来。   “……你总是这样。”周佞就这么看着她,执着地、仿佛是想从那双眼里看出点什么,“关山月,你到底想做什么?”   关山月抿了抿唇。   “你回关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周佞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些翻滚的汹涌咽了下去,“那辆车是专门等着撞你的,你知道么?”   关山月眸光一闪,眸底掩着的那些莫名的思绪褪去:“什么?”   气氛好像更凝固了。   周佞定定地看了人一眼,终究是放开了紧握着的手腕,他的视线在被勒红的细嫩上一顿,后退一步,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影子映照在关山月的身上,一片晦暗:   “清醒点了么?你不会真以为差点撞车是意外吧?”   断断续续的耳鸣退散了些,关山月昏胀的脑子似乎是刚刚才重新运转起来,她微微仰头,背脊靠着沙发,面上漠然:   “说重点。”   周佞不语,转身往旁边的沙发一坐,脸上的冷怒丝毫不散,像是因眼前人的态度而更浓郁了;   “我让元皓去开走你的车,给你善后,顺便查了监控——那是辆无牌车。”   周佞一直跟着关山月,看着她的车速渐渐飙升,周佞知道她在发泄,却也在最后看出了关山月的失控——   所以他也拼了命地在赶。   当那辆车凭空窜出、眼看着下一秒就会跟飞速行驶的关山月撞上的那一瞬间,周佞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冷汗几乎浸湿了他的衬衫,瞳孔在瞬间收缩,满腔恐惧和惊怯让周佞几乎捏碎了方向盘,他近乎失神般眼睁睁地看着两辆车只差了那么几寸——   就那么几寸。   关山月刹住了车。   巨大又刺耳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声冲破了周佞的耳膜,于是他几乎是颤着手下了车、浑身僵硬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拉开了关山月的车门。   直至强硬地确保人没事,发凉的掌寻着关山月的手臂、将人拽在怀里的时候,周佞那把一向挺直的傲脊,仍在惊色里发酵着余颤。   差点死过一回的人,更像是周佞。   无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那副漠然的脸色沉了下去,她抬眼,避开了周佞那些复杂的情绪,缓缓开口:   “亡命徒啊……”   她啧了一声,再续一句:“可真舍得下血本。”   当时那个速度,如果真撞上了,对方估计也活不成。   “那个时机,是知道你会失控飙车。”周佞脸色沉得像是能滴出水,眉梢挂上了狠戾,“卡得可真准。”   关山月的羽睫来回扫了个张合,最终定在了周佞那紧握得泛白的骨节上,目光微不可察地一晃,不语。   “所以,关山月。”周佞冷脸看人,“你回关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山月目光不闪,不答反问:“所以,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周佞一顿,不远处的那个古董钟发出的滴答声笼罩了两人的耳膜,在偌大的别墅中格外清晰。   半晌,周佞抬眼,像是破罐子破摔般,露出了那副深藏在底的肆意样:“我在关家附近,蹲了你几个小时——从你进去开始。”   他语气很淡,可落在关山月的耳中却如在一片伪装的湖面上投下石子,泛起一湖涟漪。   四目相对半晌,关山月移开了视线,冷声:   “太多巧合了。”   没想到会听见这句回复的周佞一顿,收了几分寒意:“……什么巧合?”   “我说,现在仔细回想。”关山月抬起手,她转了转通红的腕,而后往后一倚,支着下巴,冷脸,“巧合太多了。”   周佞眉心一紧,不语。   关山月语气很淡:“我正在珠宝店正面遇上关嘉昱和明嫣,从关嘉昱那个废物口中得知了明晚家宴,他们要正式订婚的消息。”   周佞抬眼:“然后你就回了关家闹。”   不是疑问,是肯定。   关山月斜眼看人。   “关董叫了家庭医生。”周佞目不斜视,像是微讽,“看起来被气得半死的那个人更像是他,所以……”   周佞一顿,望向关山月的目光沉了些,半晌才续了一句,还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能让你失控的……是你母亲吧。”   关山月面上冷色更浓。   周佞看人一眼,率先移开了视线,正了脸色:   “你的意思是,有人算准了只要你一回关家,再出来时肯定会失控,所以……提前安排了人蹲在那里。”   关山月眉梢都像挂了霜,她的视线不知定在哪个虚空点,开腔时的讽意几乎将要溢出来:   “你觉得,谁比较想要我的命?”   随着话音一同落下的,是关山月兀地甩给周佞的一记眼刀。   山夜的寒风凄厉地呜咽着,像是一把利刃要割开紧绷着的心弦。   周佞双拳紧握,骨节泛白,像头蛰伏于黑暗的野兽,游走在暴怒的边缘,他直直地望向关山月,一字一顿,戾气萦绕:   “是明家——还是周睿文。”   关山月沉默。   “……”周佞强咽下那口浊气,黑睫垂下再抬,语气沉稳又冷硬,“我会查清楚的。”   关山月定定地跟周佞对视半晌,垂眸嗯了一声,不语。   “但是,关山月。”   周佞却紧追着她的视线,面上的霜寒又覆了一层晦暗:   “当年分手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任何东西都不会再成为你失控的理由——包括我。”   “可是,关山月,你食言了。”   关山月垂下的睫轻轻一颤,脸色都丝毫不变,她掀起眼皮,笑了:“你想说什么?”   “我说,你食言了。”周佞咬着字,他背着光,看不清神色,“关山月,我受够了。”   关山月勾起的一寸寸平了下去,她的心脏跳动开始加快,像是知道周佞要说些什么,于是关山月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眩晕,有些迷蒙,她转过身背对人,像是要走的模样,关山月冷声:   “周佞,闭嘴。”   可一把火一旦烧起,哪能再被轻易扑灭?   于是就在关山月一手撑着沙发背,咬着牙想挺过那阵眩晕感的时候,身后灯的开关忽然被人按动——   啪嗒。   眼前归于一片黑暗。   “关山月。”   关山月背脊僵直,她听见在一片黑暗中,身后的周佞嘶哑地开腔,在唤她:   “我为什么要闭嘴?你在躲避什么?”   关山月咬唇。   人在黑暗中的一切感官都像是会被无限放大,而在明面上覆着的那层假面,也像是在黑暗袭来的那一瞬间就会被随之撕下。   “从你回国至今,我尊重你的一切意愿,由着你、陪你去玩那些客客气气你来我往的把戏——”   身后的周佞像是要将牙的咬碎,他一字一顿,像是多年隐忍要在此刻尽数倾泻:   “我怕你……再甩下我走。”   “可是关山月,我忍够了也装够了,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只是在忍,生怕自己再做错什么。   堂堂周家唯一的继承人,张扬又肆妄的周佞,独独在关山月面前一败再败,且心甘情愿。   就连爆发都要切掉一切光亮的来源,才敢在黑暗中释放自我。   “关山月。”   周佞在黑暗中准确地望向关山月的位置,半晌,他踏前一步,脚步声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最后在距离关山月一寸处站定,周佞的拳松了又紧: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刚刚晚了那么一秒、如果你踩不住刹车——”   “我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你的我,该怎么办。   关山月撑着沙发背的手不自觉收紧,她死死咬着牙,始终沉默。   “关山月。”周佞轻声,气音艰涩,“你要把我逼疯。”   他看着眼前的一团黑影,半晌,像是嗤笑一般,只是嘲的是自己:   “说来可笑,明明在你面前,我已经一点尊严都没有了,可刚刚,我还是不自觉先关了灯,才敢跟你说这些——”   “我怕看到你那双眼里永远无边无际的漠然。”   太伤人。   关山月在原地凝成一尊塑像,连呼吸都停滞。   “可是你堂堂关家大小姐,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关山月——”   周佞连声线都带着细微的颤:   “你明知道当年,我是被冤枉的那个。”   “你明知道我爱你,爱得快要发疯。”   你为什么不敢承认——是因为你比我还胆怯懦弱吗?   关山月的视野漫上一片雾气。   “我从来都没有逼过你,我永远都不想去逼你,可是你不该食言的。”   周佞隆起的傲骨像是重新被一寸寸敲碎,他眉间寒绪凝成一纹霜,没有人知道,日光下蜕生的花为什么也会坠入极冬:   “阿月——那一瞬间,我怕得要死。”   熟稔久违又陌生的称呼被吐出,重重地砸进了关山月的耳膜之中,她死死地咬着牙,却始终不肯回头看人一眼。   周佞漆黑的瞳孔像是通往深渊的阶梯,当年初见关山月时眸中的熠熠星辉已然消弭:   “我为什么不敢看你呢——关山月,因为你永远淡漠,那双眼里永远都不会再装下一个我。”   “关家大小姐不论在哪里都活得恣意,这几年你在国外,比当年在北城更呼风唤雨,更纸醉金迷——”   “可是,我呢?”   关山月,我呢?   关山月垂下的羽睫一眨,好像有些什么湿润的东西从眼眶中滑落了下来。   这五年,周佞在每秒钟蕴含的千万年里,一遍遍被打碎灵魂、再重塑,而此时此刻,他眸底全是痛苦的呐喊:   “阿月,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我应该要怎么做——”   “你告诉我,好不好?”   连最后一句都是问句。   周佞自嘲。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年只有我——   被囚禁在过去的鬼打墙,心也贫瘠得像死海洋。 第三十五章 周佞小心翼翼地吻上了关山……   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心跳声砰砰重叠,此时此刻,两人仿佛是同频共振。   月光顺着落地玻璃窃入,投下两道虚虚幻幻的影。   一秒又一秒,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流转,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周佞唇角渐渐抿紧,在无人看见的黑暗处,他脸上隐忍的痛苦尽显。   可关山月始终沉默。   “……”   周佞几乎咬碎了牙关,忍了又忍,半晌,再开腔已是一片低沉的嘶哑,连音都在发颤、生卷:   “我不是想逼你什么,关山月,我只是想问问你——”   “能不能,对我公平一点?”   就那么一点。   好不好?   于是一直沉默的关山月松了紧握沙发靠背的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掉落、洇湿了她胸腔前的裙。   开口时,竟是跟周佞无异的沙哑:   “周佞,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说。   周佞的眸光亮得厉害,像是沉静的大海在夜空中衔着波光碎芒,是鳞碎的尖,他双拳紧握,再近一步:   “我是什么样?”   关山月闭眼。   她忍着,那副强撑了多年的面具几乎要在周佞的声声控诉与低吼中尽数扯破。   可周佞不该是这样的。   方才那一声又一声的“阿月”,几乎已经将周佞那一身傲骨一寸寸磨碎、挫灰,再由他自己双手奉上。   “你为什么不懂呢,周佞。”关山月似乎已经隐忍到了极点,“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有多卑微!”   沉默。   就在关山月咬着唇的时候,身后不语的周佞忽然嗤笑了一声,是由胸腔涌上、再从喉间挤出的嘲,然后关山月忽然被一把抱住——   像扯住线的风筝,稳稳地落入周佞的怀抱。   两颗心跳声都传入了对方的耳膜。   “关山月。”   周佞箍得很紧,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地抱着关山月,他将头抵在人的肩膀,微微偏头,透过发丝,贴着关山月的耳,一字一句:   “你不累吗。”   他的指灼烫,臂像是束缚的藤,牢牢地将关山月锢在他所能触及的范围,像是生怕下一秒,人就跑了。   关山月忽然卸了一身的力,没有去挣扎。   她只是闭着眼,轻声去问:“那你呢,周佞——”   “有意义吗?”   周佞笑了,讽笑声震着他的胸腔,也清晰地传到了怀里的关山月那里,他笑着,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你不用跟我讲这些话,关山月,你不会以为,就这样,就能把我推走吧?”   关山月紧紧抿着唇。   “是你先招惹我的,关山月。”周佞嘶哑着声,却异常用力,“我比你还清楚你自己。”   “退一万步来讲,你想做的事情、你想得到的结果,跟和我在一起,完全不冲突,不是吗?”   关山月死死咬着牙:“你在说些……”   “我不说感情,不说复合。”周佞打断她,自顾自地说着,“我只问你这么一句,关山月。”   他去握关山月的手,掌心像蓦然灼烧,拥了一簇烈烈的火:   “对我公平一点,行不行?”   “起码……”   周佞艰涩地停顿,他仅剩的那些尊严好像想反抗,不容他说下去,可怀里踏踏实实的人几乎让他整个脑子都停止了运转,是久违的满足,也是生怕再度失去的空虚。   于是他沉下心,强硬地拉着关山月,一路走到落地玻璃前,周佞食指和拇指钳住关山月的下颚,不容反抗:   “当年你留下的种子,没剩多少了。”   关山月顺着他手指力道的方向去看,入目只见外面的花园中,赫然一片小小的蔷薇花林。   “花开花落,五个春秋。”   周佞看着那片蔷薇,收臂将人拥得更牢、更紧,连指骨都泛了白僵:   “关山月,我等了你整整五年——”   “我错过了你五年的人生。”   喉间艰涩,周佞顿了半晌,才垂眸,去看怀里的关山月,声音低沉又嘶哑,像裹挟着一腔沙砾般,去续:   “对我公平点,好不好,起码……”   “起码,让我有那个机会,可以参与进你的计划里——跟他们一样。”   周佞闭了眼,将头抵在关山月的肩上,扔掉了最后一丝尊严,他眼尾猩红不掩,一字一顿:   “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你都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拖你的后腿。”   做你想做的,阿月。   错了算我的。   这是当年周佞的原话,彼时年少,他说这话时眼中的肆意张扬和底气沉稳着实惊艳了关山月的岁月。   可如今再说这话的周佞,却是卑微得要命。   关山月被抱得有点窒息,心脏也鼓胀,一颤又一颤,让人喘不过气:   “周佞。”   关山月开口,好像想说些什么,可周佞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你不要说话。”   关山月沉默。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周佞扯笑,一脸自嘲,“说来可笑,明明是我问你可不可以,但是你想问答的时候,我还是……不敢听啊。”   关山月垂下眼睫,闭上了眼,   “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吧,关山月。”   周佞睁眼,望着玻璃窗,去看映在上面的关山月脸的虚影,双眸像镶嵌在画布上的黑曜石,浅浅地流淌一层光华:   “我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分手。”   关山月强压着的心头翻涌终究是泛了上来,她死死咬着唇,没有抬眼。   “阿月。”周佞就这么看着玻璃上的影,指腹摩挲着关山月手臂的肌肤,眸底一寸寸地、溢上了名为疼惜的意味,“你不累吗?”   “你推开我,推开所有人,独自一人远走国外——你想的是什么?”   周佞笑了,眼底却毫无笑意,只余痛嘲:   “想放过我啊?”   “为什么不能问我一句——愿不愿意,跟你一起走?”   为什么不问我一句,愿不愿意带你离开。   “你明知道……阿月,你明知道,只要你肯问,我一定愿意放弃一切,抛下北城的所有,跟你去来一场大逃亡。”   周佞没有续下去,他怕再开口,就是哽咽。   关山月紧闭的双眼像是溢出了点什么湿润的东西,视线紧紧锁着关山月的周佞清晰地目睹了这一切,可他只当做没看见。   他可以没有尊严,他的骄傲可以被关山月踩在脚底。   可关山月不行。   周佞可以狼狈,可关山月必须永远是公主。   所以周佞只是视若无睹般垂眸,轻轻地抚平关山月的发丝:   “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北城这里有你最放不下的人和物,你一定会回来,亲自报仇。”   所以我将那些人全都踢出了局。   周佞的眸底很沉,却掩不住坚定的执著,开腔很轻:“我已经站在足以有底气配合你的地位了,阿月。”   “也终于等到了你回来。”   关山月的双唇被咬得发白,理智在被拉扯。   “我知道这五年里你最挂心的是谁。”周佞沉声,满腔暗哑,“我有帮你去看令迢。”   刚刚接手周氏跟那群人明争暗斗、烦心的时候,还有,想你的时候。   每回去,总是揣着一颗糖,就这么静立无言。   那是在这五年里,周佞觉得唯一跟关山月还有牵扯的地方。   在思念几乎压垮周佞的心脏、在最最想她的夜、在周佞几乎忍无可忍地打算不顾一切去找人的时候,一到往生墓园,也都冷静了下来。   周佞知道,江令迢在,关山月就一定会回来。   有一个夜晚,天空飘着细微的雨,周佞撑着黑伞,一步步走上山,在怀里掏出一颗糖,熟稔地放在了墓碑前。   静默半晌,周佞终是看着墓碑上那个女孩的照片,在无人的墓地开口,他一片嘶哑地说:   “小鬼——我好想她。”   说罢,他又好像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一般,面上勾出个淡淡的调笑,开口却又是另一句:   “要不,你给她托个梦……”   “让你的山月姐姐——快点回来。”   最后一句,周佞说得很轻,随着山间的风,江令迢墓前的落叶被卷起,吹到了不远处又落下。   墓碑上被定格了年龄的小令迢仍然笑着,安静地听人述说一切。   呼吸沉重而潮湿,像柏林夜深的空气。   关山月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是被人拽着往下,沉得让她窒息,她靠着周佞的背滚烫,后者传过来的热量毫无保留地传了过来。   她张嘴,想说些什么掀起眼皮时,先入目的却是随之覆盖上来的掌。   周佞在她睁眼的那一瞬间盖住了她的眼睛。   “嘘——”   周佞在人耳侧轻声:“你什么都不用说。”   “我说这些,不是想要你觉得愧疚和同情,只是想让你,对我公平一点。”   周佞感受着手掌下关山月的羽睫在颤,刮着自己的掌心,可他只是沉稳地、一字一句地说着:   “给我个机会,参与进你的计划。”   还有,你的人生。   一滴滚水颤巍巍地溢在关山月眼角,随着身后周佞的心跳声曳动,然后下一秒,在盖着自己双眼的掌心绽开。   关山月终是开口,难得地音也艰涩,是几近抵齿般的气音:   “要是我始终没有回来呢?”   一片沉默。   捂着关山月的手掌始终没有松开,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感觉身后的人似乎也在轻颤着,而后,在自己的发上落下一吻:   “我每个月,都有买一张机票。”   周佞垂目,唇齿在吻上关山月的发上后变得湿润且滚烫,像心底的焰都转移到了这里,交织的是灵魂,也是灵魂的苦涩与眷恋。   “阿月,在那五年里,我都有在好好地、在等你。”   关山月死死咬着牙,她想找回理智,可绽放开在周佞掩盖掌心下的水雾却越来越多。   几乎要将周佞的手掌灼伤。   周佞眼尾猩红更甚,连声也颤,可最后一句,却端得稳稳且坚定,一如当年:   “我从来都不需要你有任何回应,阿月,我永远都是那句——”   “做你想做的,错了算我的。” 第三十六章 “你走之后,周佞差点死过……   秋意凉,北城干燥的空气像是在燃尽睡莲,抽干夏日最后一点稀薄的氧气。   而别墅主卧内,加湿器里滴入的精油正在缓缓吐雾,像是舒缓般、抚平山间溪流泛起的涟漪,和床上那人的神经。   叩叩叩。   房门从外敲响,三秒后被推开,冒出个小心翼翼的头来。   薛幼菱捧着杯温水,鬼鬼祟祟地探了探头,像是在确认床上的人有没有醒一般,可下一秒,薛幼菱就对上了一双清明的眼。   “……”   关山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薛幼菱默了默,走了进去,反手关上门,她若无其事般笑着走到床头坐下,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落得清脆一声响:   “月月,你醒啦。”   关山月眨了眨眼,眼底没有丝毫困倦,只一片清明,她坐起身,倚着床头拿过那杯水抿了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半晌,才抬眼:   “……你没走?”   薛幼菱抿了抿唇,四目相对建,有种诡异的沉默。   昨晚半夜,是薛幼菱把关山月从周佞的别墅中带出来的。   薛幼菱依旧记得自己跟周朝一脸懵逼看着关山月从周佞别墅中走出来时,心底仿佛有一万个LED显示屏在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循环播放亮着两个大字:   卧,槽。   可昨晚的关山月明显一脸厌倦,而周佞则隐在大门后的晦暗处,不发一言。   于是薛幼菱跟周朝对视一眼,收起震惊,分工合作,一个把关山月带走,另一个顺手把周佞拉着往回走,明显是打算好好问问。   然后关山月一回到别墅就直奔卧室关上了门,留下薛幼菱一个人在一楼抓心挠肝地想了一晚上,又不敢上楼打扰,把周朝的手机打爆了都无人接听,到后来,薛幼菱还一度以为周朝怕不是被周佞给灭口了。   想到这里,薛幼菱就释怀了,她抬头看了眼时间,去厨房倒了杯热水小心翼翼地上楼,于是,就出现了四目相对、唯余沉默的这一幕。   “……月月啊。”   薛幼菱诺诺开口,好像想问点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敢说出口。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半晌,清了清嗓子,她倚着床头,就那么盯着手里的水杯,淡淡开腔:“想问什么就问吧。”   薛幼菱忽然觉得喉间有点哽,她抿了抿唇,踌躇了好一会儿,终是开口:   “你跟周佞,复合了吗?”   关山月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只是飞快闪过,她垂睫掩去,不动声色地叙叙:“我失控飙车,有人想撞死我,周佞跟着我,看见了,然后他……”   不等关山月说完,薛幼菱已经一脸震惊,她打断了关山月,替关山月说了后半句话:   “那周佞得发疯吧?”   十分肯定且理所当然的语气。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薛幼菱的脸,忽然就陷入了沉默。   正义愤填膺在那里开启长篇大论并且破口大骂的薛幼菱感受到投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她一顿,忽然好想知道了些什么:   “……他跟你撕破脸皮了?”   关山月不语。   这幅反应就是默认,薛幼菱忽然就住了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最终出口的,却只有一声沉怅的叹:   “真是造孽。”   关山月偏头去望落地玻璃外的山景,握着水杯的指腹却渐渐收紧。   “……月月啊。”薛幼菱难得沉了语气,却仍旧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其实当年……真的不关周佞什么事吧?”   关山月沉默。   薛幼菱抿了抿唇,看着眼前比当年更淡漠的关山月,半晌,忽然开口:   “其实你知道,周佞一定会等你回来的吧?”   所以肆无忌惮,所以底气十足,所以在回国第一天就能说出那样一番无所畏惧的话。   因为关山月知道周佞会等。   因为她笃定周佞一定会等,如果这个五年等不回来,那么到周佞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他一定会亲自去找人的。   这一点,那天聚会的一群人在这五年里都心知肚明。   关山月眸色微暗。   可薛幼菱却没有停下,她只是伸手,去抚上了关山月紧绷着的手掌,将快要被捏爆了的玻璃杯解救了出来:   “这些年,我们都看在眼里。”   “从你走后,周佞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几乎活成了你的模样。”   矜贵,淡漠,却又厌世。   “他正式接手周氏的时候,很多人都说,周佞一定会对庭旭下手,因为他要向你报仇。”薛幼菱没有看人,只是这么自顾自地说着,跟以往的没心没肺形象完全不同,“可我们都知道,他不会的。”   他只会帮你守着。   “我们这群人都心知肚明的,月月。”薛幼菱有些怅然,“周佞从来都没停止过爱你。”   反而压抑的爱意在这五年中反复煎熬翻滚,已然濒临倾塌的线。   关山月依旧看着窗外。   “……月月。”薛幼菱也不抬头,“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在你们这段感情里,周佞一直都是被动的那个吧。”   关山月垂下的睫毛在轻轻颤着,眸下好像压抑着什么,脑海里来回翻滚的,全是昨晚周佞在黑暗中的祈求与卑微。   薛幼菱没有看她,在一起玩的那群人仿佛都有十足的默契,在任何有可能看到关山月失态或者脆弱的时间里,都不会看着关山月。   一如昨晚周佞在关山月濒临落泪、在人抬眼的前一秒,几乎是同步覆盖上的、遮泪的手掌。   他们都在默默维护着她的自尊和骄傲。   “我跟周朝他们一直都没敢说什么。”薛幼菱面对着大门,跟关山月几乎是背对背,“可是当年宴会上明婷那件事……周佞确实无辜。”   “可是在这五年里,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在为那莫须有的罪名而买单赎罪。”   “月月……你还没回国的时候,周朝曾经跟我说过,说他哥,真的快要疯了。”   薛幼菱把平时不敢说出口的话都一一道出,仿佛背对着关山月,就不会有那种强烈的压迫感:   “我一直都没敢跟你说,月月。”   关山月微微侧耳,听着薛幼菱的停顿,听着她的踌躇。   不知过了多久,薛幼菱将那几句话在心里反复吞吐了许久,方才一字一顿:   “周朝说,在你回国的那天,周佞一直在机场门口等你出来——”   “那晚的酒局,周佞一直都在隔壁。”   他有来欢迎你回国。   他终于等到了你回国。   那天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知道。   周朝说,周佞每个月都会买一张机票,就那么捏着那张机票在机场门口等着、忍着。   等着你或许会出现的身影,然后忍着,等自己忍不住、冲进登机口上飞机去找你。   可周佞真的忍住了。   他守好了这里,然后也等到了你回来。   薛幼菱一字一顿,越说越轻,可她不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身后,关山月连唇都在微颤。   这一天内吸收的信息太多,强悍如关山月,也觉得快要强撑不住。   “月月啊。”   最后,薛幼菱像是低低抽泣了一声,像是自己也入戏,她叫了关山月一声,是微叹:   “——周佞是真的爱你。”   收拢后的掌成拳,指尖陷入细软的肉里,疼痛感顿出,却压不下关山月丝毫的情绪,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间一片梗塞。   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半晌,终是薛幼菱长长的一声叹打破了僵局,只是等她说完,气氛却像沉入了北极的冰,凝固冰冻了关山月的身心。   薛幼菱说:   “月月,你是清楚地知道,周佞爱你爱得要死的,是吧。”   所以你肆无忌惮。   包括你在内,当年那一群人都知道周佞是卑微的那个。   遇见你之后,他就从来都没有在乎过自己的尊严,哪怕最后将自己的傲骨寸寸磨碎,他都没有想过——   他都没有那么一秒钟,想过要放开你的手。   关山月迫切地需要一根烟,她伸手,想去床头柜里拿些什么,伸到半空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可薛幼菱看见了,她像是轻微地叹了口气,然后熟稔地拉开床头柜,拿出了包女士薄荷烟抽出一根,递给了关山月。   关山月沉默接过。   薛幼菱仍旧没有抬眼看人,睫也垂着,投下一片阴霾,她拿起那个大火机,啪嗒、啪嗒,清脆的几声,火苗又扑簌簌地绽开。   香烟被点燃,烟雾袅袅,可这回却怎么也压不下关山月的思绪。   薛幼菱看着地板,半晌,忽然开口:   “月月——你太累了。”   关山月夹着烟的两指一紧。   都知道关山月反骨天成,却不知道她爱恨痴嗔埋藏心里,欺诈性外表下的情绪高·潮坚不可摧,她肆意又明艳,只是在多少个无人的深夜里,她歇斯底里得无尽压抑。   但最亲近的几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他们不说。   “别以为我真的蠢,我什么都懂的。”薛幼菱闷声,“你当初走的时候,是真的不想要我们了,对吧。”   “们”字被咬得重重。   关山月哑声:“幼菱……”   “你知道这几年我们组局的时候,有人说过什么吗?”薛幼菱不理人,只说,“她们说,做朋友都比做你男朋友好。”   关山月沉默。   “你对周佞,是真的足够狠。”   薛幼菱轻声,终是偏头抬眼,对上了关山月的双眼:   “周佞是你的掌中物,只要你扯一扯那根线,他都会立马投降——”   “可是月月,你真的太狠了。”   关山月刚走的那段时间,他们都清楚地知道——   周佞差点死过一回。   交织翻涌的情绪将关山月压得差点窒息。   沉默凝固半晌,薛幼菱终是长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扯了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也饿了吧,我现在做……哦不对,我不会做饭,我给你点个外卖吧……”   可是不能薛幼菱说完,背对着的关山月却兀地哑声开口唤人:   “——幼菱。”   薛幼菱背脊忽然一僵。   然后她听见身后的关山月一字一顿却压不住尾音的颤,说:   “你说的这些,我很多都知道——”   “所以当年,我是真的想放过他。” 第三十七章 “——我爱你。”……   薛幼菱诧异地看着床上的关山月,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也错了关山月罕有的、流露出的猩红与脆弱。   关山月在薛幼菱震惊抬头前的那一秒背过了身从另一边下床,她手上夹着那根燃了一半的薄荷烟,就这么赤着脚踩在了冰凉的大理石砖上,   薛幼菱有些怔怔。   关山月走到落地玻璃前站定,她双手环臂,右手夹着烟,就这么看着窗外半山的景,在薛幼菱看不见的地方,关山月向来淡漠的眼尾已然攀上了一抹红,半晌,她才哑着声开口: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周佞之前,你是怎么跟我形容他的么?”   薛幼菱哽了哽,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默了默,才去答人:“……中二欠揍又张狂。”   说起来虽然封建,但在论资排辈的北城世家圈,周佞确确实实是周家唯一一个长子嫡孙,周家跟时代经商的关家和薛家不同,他们祖上曾出过一个赫赫有名的将军,近几十年,周家虽然经历了特殊时期在政-界逐渐没落,可到底是余威仍在。   周父那辈四个兄弟横跨政-商,周父一手创立周氏的集团,到三年前周佞接手改革,如今在商界也算是跟庭旭并肩的存在了。   所以当年关山月跟周佞公开恋情时,关周两家没有丝毫阻拦,一是因为知道他们两人的性子一个比一个烈,二是因为……   关弘毅想要周家的政-界靠山,而周家……则是想要当时在明家败落后一跃成为商界第一的庭旭支持。   当时整个圈子都说,北城两大最张扬跋扈的小魔头内部消化了,也好过来祸害自家,而两家联姻,即是强强联合。   “在刺青店见周佞的第一面,我就觉得这人可比周朝脑子好用多了。”关山月狭长的双眼微眯,看着窗外的云雾缭绕,不知是云,还是她指尖的雾,“起码看起来,就比周朝聪明。”   他们两人之间的气场太过相似,以至于第一眼,都明确地知道了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薛幼菱从来没有听关山月跟自己说过这些,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触及什么雷区,于是薛幼菱声也轻轻:   “当时令窈姐跟我们几个说,你跟周佞是一样的人。”   听身后人提起江令窈,关山月眸底晃了晃,像是一池深渊晃出了深邃的影,只一瞬,就被人压了下去:   “第二次见他前,你跟我说了周家那个私生子的事,当时我就在想——这人,可真有趣。”   于是后面周佞渐渐加入了他们这个小团体,几个人一起飙车、攀岩、拳击……不,应该是周佞来了之后,只有他能陪着关山月玩这些运动。   周朝和薛幼菱他们几人在一旁围观,那两人的眼神简直是如出一辙的——   肆意与张扬之下,都藏着对这世间一切的厌倦与不满。   轮到他们几个人玩的时候,则完全没有那种感觉,有一次几人几车在赛车场上狂飙,关山月跟周佞齐头并进,却在最后慢了关山月零点零一秒——   关山月赢了。   每次都是这样,周佞永远都没有赢过关山月。   薛幼菱记得当时自己正气鼓鼓地从最后一名的赛车上下来,结果正好撞见在一旁摩挲着下巴看不远处关山月和周佞的周朝,薛幼菱走过去一拍他肩膀:   “你干嘛呢?”   只记得当时的周朝目不斜视,面上是难得的深沉,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   完蛋,真陷进去了。   年少的薛幼菱尚且不懂是谁陷进什么了,直到后来关山月出国的那五年里,反应再迟钝的薛幼菱都琢磨出了那么点意味:   当时的周朝,就已经知道周佞陷进去了。   周佞爱上关山月的时间,恐怕比他们所知道的、还要早得多。   骤然回神,薛幼菱摸了摸鼻子,到底还是没有将回忆说出口。   可关山月没有去看薛幼菱的任何反应,她只是眺望着山景,像是想要将层层叠叠的所有都尽收入内,唇瓣张合,吐出字字都用力:   “你们所知道的告白,是他翻墙来别墅,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满十八岁吧?”   薛幼菱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哪怕关山月看不见,她都看着关山月的背影拼命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说:   “……难道,不是吗?”   关山月垂眸,半晌,低低地笑了一声,看不清神色:   “不是。”   那是关弘毅大张旗鼓为关山月办成人宴的凌晨。   钟声刚敲过十二点,月色清薄,萧瑟的道路上独独路灯昏黄,一柱又一柱地拉长了两道影子,树影与灯杆成群,在将要来临的漫天雪籽里,灯色一壁雾蒙。   当年的关山月内里仍旧只穿了条短裙,外面套了件针织的外套,而周佞倚着墙,里面也穿着短袖,只是外头套了件长款的黑色羽绒,关山月被萧瑟的寒风吹得双腿僵硬,只是面上不显,抬眼看人,扯笑:   “这种天气,这个时间,叫我出来?周佞,实在不行我给你凑点钱,你找个好点的脑科医院吧。”   可周佞只当做没听出人嘴里的讽意,他笑着,往下扫了人修长白皙的腿两眼,呵笑出声:“冻不死你。”   关山月拳头硬了,她深吸了口气再呼出,却呼了一片白雾:“有事快说,别耽误我睡觉。”   周佞啧了一声,歪了歪头:“我可收到你的成人宴邀请函了。”   关山月的脸色沉了沉,只是一瞬即过,她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就这?   “周董跟我说……”周佞顿了顿,眸色也有些沉,“你家那位打算在你的成人宴上,宣布你正式接他的班。”   关山月几乎是跟着他的尾音嗤笑出声:“放屁。”   “你不想接手庭旭。”周佞慢悠悠地垂眼再抬,“不怕往后真像别人说的,让关嘉昱那个废物接手了,踩在你的头上?”   “笑话。”关山月眉梢都挂着讽嗤,“就那个废物——你看我怕他?”   周佞哦了一声,尾音拉得长长:“那你现在十八岁了,想干些什么?”   关山月在听到“十八”这两个字时眸光闪了闪,她对上周佞的眼,脸色不变:“关你什么事?”   “没什么。”   周佞轻笑了声,忽然伸手,从黑色羽绒的内衬里拿出了个盒子,挑了挑眉:“就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我掐着点来的,总归是第一个吧?”   关山月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锦盒上,抿了抿唇。   口袋里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想来是过十二点后,薛幼菱那群人踩着点来祝她生日快乐来了。   可周佞是第一个。   半晌,关山月笑着,看不出别的什么情绪:“周少爷,你就为了做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所以这种天气把我喊下来吹风啊?”   周佞定定地看着关山月一眼,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渐渐收起,他半边脸隐在灯光照不到的晦暗处,就这么看着眼前的人,忽然开腔:   “我知道你想做些什么。”   关山月脸上扯出的一贯的笑意渐渐平了下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固,诡异的沉默半晌,只见周佞垂眼,用冻冰僵硬的手指,轻轻打开了那个锦盒——   里面静静地躺了一条星月相伴的钻石项链。   “关山月。”   周佞抬眼,钻石在他指尖熠熠发光、波光粼粼的,周佞凝人,罕见地、那暗色的眼深处泛出波澜,像未尽的碎泡: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想走的路有多难走——”   “不知道我能不能有那个机会,能得到陪你这位关家大小姐同行的机会呢?”   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年纪的他在罕见的紧张、在等待关山月的回答。   关山月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空好像飘下了小雪,是北城今年第一场的初雪,是白茫细碎的一片,她才缓缓地抬眼,对上周佞的双眸,唇瓣扯出惯有的笑,眸底却似一潭深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装傻,关山月。”周佞像是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目不斜视,雪花落尽在他波澜渐起的眸中,“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关山月轻笑了声,双手抱臂,不只是在为冻僵的双手取暖,还是在掩着些什么:“我可不懂。”   周佞定定地看了她两眼,吐出口浊气,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而后再对视,满目认真:   “那我说清楚点,关山月——”   “你想做的事,我陪你一起去做,在我这里,你可以永远做你自己,关山月——我喜欢你。”   关山月眸底晃晃。   “你不想要的东西就不要,关山月,做你想做的一切,我知道你不想靠别人,真巧,我也不想——所以,在你的计划和未来的人生道路上……”   周佞顿了顿,影子恰好将眼前的关山月尽数牢笼,他轻声,再续后句,是难见的温柔:   “我周佞,可以得到你关家大小姐的许可和垂青吗?”   一辈子太长,而我想要你的深夜到清晨。   关山月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周佞,不语。   一秒,两秒,三秒,一片死寂。   周佞举着锦盒的手被寒风吹得僵硬且麻木,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却越跳越烈。   就在周佞忍无可忍,张嘴像是想再说些什么,可面前的关山月忽然动了,周佞眸色一僵——   只见关山月脸上还挂着那幅笑,她伸手,拎起那条星月项链细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   “——是真钻吧?”   周佞一顿,气极反笑:“你看我像是缺钱买钻石的样子?”   “看起来不像。”关山月还真是认认真真地将人上下扫了几眼,点了点头,轻飘飘的落下一句,“下回记得钻石再买大点。”   周佞不语,两秒过后,像是才反应过来,瞳孔微睁:“你……”   关山月看人,那把瘦骨挺得直直,只轻轻一句:“行。”   然后,关山月就看见周佞那双眼里栽种了引诱与侵占,是佛罗里达的潮起海浪,迎合着华尔兹无声的节奏将两人的神经系统契合。   周佞兀地上前,一把将关山月抱在怀里,两躯相近间,暖意也在互渡、交融。   关山月有一瞬的微怔。   周佞的掌好轻、好轻地落在关山月如珍珠般流光的面上,像在捧一颗珍贵且易碎的珍宝,他另一只手抚着人那把瘦骨,双眼眼因洒落的雪花和灯光而变得澄澈,好像有蜜色在肆意流淌。   关山月忽然就陷进了那双眼里。   然后她听见眼前人轻声,却像是连灵魂都在颤着,说:   “做你想做的一切,不需要有任何改变。只一点,关山月,现在你的身后有我,做你想做的,错了,算我的——”   “以及,我爱你。”   “阿月。”   爱神的牵引将箭穿心,是踏入黎明的前奏。   那年深夜,从天而降的初雪,草木摇落,将整座北城都陷于萧瑟之中,候鸟衔银杏一路向南埋葬深夏与秋。   暮色将晚,归鸟打翻了橘子焦糖味的晚霞,以为这样便可以不用归家。   可年岁几度,如今,是将青葱岁月的惊艳与悸动全然埋葬了的深秋。   薛幼菱哑了声。   这是她们从来都不曾得知的过往。   “……”薛幼菱觉得喉间发痒,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踌躇半晌,只得一句,“月月……”   一直背对着薛幼菱的关山月微微偏头,长卷发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可薛幼菱还是捕捉到了半掩于黑发下的眼尾猩红,关山月余光锁人,轻声,一字一顿:   “我从来都没跟任何人说过——”   “那晚周佞眼中的爱意太浓,胜过我这些年见过的,所有星辰与大海。”   薛幼菱僵在原地。   关山月笑了,可那双向来淡漠睥睨的眼里,却再也没掩下那股名为绝望的意味:   “我知道,他爱我。”   你所说的所有,我都清楚。   当年的周佞强势闯进了关山月的生活,在浓郁的黑色中为关山月点起了漫天星辰,那是在胸口一点一点凿出的明亮爱意。   在所有人的心里,都觉得一切熠熠闪光都该属于关山月,她是无价的珍宝。   关山月身边的所有人都在维护着她的尊严和骄傲,不止薛幼菱,不止周朝,不止江令窈,不止那一群玩伴——   以及,周佞。   可这一刻,是薛幼菱第一次看见关山月所泄露出来的脆弱和绝望。   “幼菱。”   关山月看着薛幼菱,笑得薛幼菱心都在颤,可她却只是笑着,轻声:   “我跟周佞,有同样的仇人和目标,也有各自身上背负着的东西,我们可以是很好的对手,庭旭和周氏可以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可我跟周佞,我们两个人,唯独不能是恋人,你懂不懂?”   薛幼菱颤声:“月月,为什么?”   “当年,我早在走出宴会厅不久后,就已经冷静了下来。”关山月吐了口浊气,指尖的烟已然熄灭,“我知道,周佞不知情。”   薛幼菱有些急了:“那你为什么还……”   “幼菱。”   关山月彻底转过身去,直视着一床之隔的人,不施粉黛的面上唇色偏白,她定定地看人,开腔温柔,却像是带着无边的孤寂:   “我跟周佞之间,隔着两条人命。”   薛幼菱忽然沉默了下来。   “还有。”   关山月抿了抿唇,半晌,抬眼,她一字一顿,连尾音都带着颤:   “你们都看得出来,我们那段感情并不公平——连你都看得出来,周佞卑微得要命。”   “可是幼菱,他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关洇进骨血里的寒将关山月脱水皱缩的心腌渍浸泡、又干瘪瘪地风干。   关山月笑着,可薛幼菱的心却痛得无法呼吸:“月月,你不要这样……”   “周佞他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关山月只是轻轻地打断了她,重复,“他那双眼里,不该有我。”   当年的周佞张扬又鲜活,而如今的他,却在那五年中活成了关山月的模样,像是一潭死水。   “月月!”薛幼菱没有见过这样死气沉沉的关山月,她急得要命,“你不要这样,你明知道周佞他不是……”   “幼菱。”   关山月只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就让她冷静了下来,关山月静静地看人一眼,唇瓣张合:   “跟我在一起,周佞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爱人。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三两知己,不需要亲情,也不需要爱情——   去朝着那条未知的道路走去。   可是周佞不行。   那年雪夜周佞的笑意跟昨天卑微地去祈求关山月公平一点的脸庞重合。   关山月笑着,却罕见地、笑出了丝丝苦涩的味道,她说:   “幼菱,周佞不可以爱我。”   会被毁了的。   一室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看着受到了巨大冲击的薛幼菱许久,才缓缓转过身去,留给后者一个熟悉且挺直的背影,淡淡:   “我累了,你先走吧。”   可是回应她的却不是一如既往的安慰,而是薛幼菱显然不同于以往的沉稳哑声,她说:   “可是,月月啊——”   “你从来都没有问过周佞,他愿不愿意啊?”   他没有觉得是被你毁了,甚至当初你当众甩他一巴掌,他都只是心疼你,问你的手疼不疼。   甚至于当初你愤而离去,他都只是无措地、去问周朝:   阿月要怎么办。   “月月,你真的好不公平。”   薛幼菱轻声。   你为什么不问周佞,为什么要这么单方面斩断他爱你的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什么都知道。   清楚你的顾虑,也知道所有的事,可是月月,周佞他还是选择爱你。   周佞他知道你不会爱人,可他也从来不祈求你有回应啊?   他只是爱你,而已。   “他从来,都只是爱你,而已。”   关山月怔怔。 第三十八章 “你不必爱人,周佞会来爱……   薛幼菱低叹着离去。   而关山月始终没有再转身,她就那么站在落地玻璃前,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都开始麻了,关山月才缓缓地、坐到了一边的单人沙发上。   熄灭了许久的烟头被按到了茶几上的烟灰缸中,只余指尖几缕薄荷缠绕。   关山月微怔,她的大脑仿佛在一切有序中被按下了最深处、开启了无序的乱码。   方才薛幼菱一声声略带无奈的质问,一句句为什么,都跟昨夜周佞的话语重合——   周佞眼底满是痛意和自嘲,他低声地一字一句,去问关山月:   那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薛幼菱也问:为什么你不问问周佞愿不愿意。   关山月脑内一片混沌,来回反复的几句即是周佞的低吼,也是薛幼菱的无奈:   “你明知道……阿月,你明知道,只要你肯问,我一定愿意放弃一切,抛下北城的所有,跟你去来一场大逃亡。”   “月月啊,你真的好不公平。”   痛意太浓。   关山月抬头,忽然站起身,拉上了落地玻璃的遮光帘,偌大的主卧之中忽然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一如昨晚。   方才薛幼菱走前轻轻关上门的时候,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停顿,她微红的双眼看着关山月僵直的背影半晌,有无奈,更多的,却是对关山月的心疼,最后只化作一声:   “月月,放过你自己吧。”   关山月,放过你自己吧。   随着薛幼菱的泪水和叹一同落下的,是沉沉的一句:   “月月,你说你不会爱人,可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的周佞可能——根本就不需要你爱他啊。”   这五年里,北城就是周佞的牢笼,他只有这座凄清的牢笼,和一个无边苦海。   周佞没有摆渡人,就这么在这片苦海窒息着,关山月曾流露出的那些丁点爱意几乎是他半生不死的诅咒,可周佞始终甘之如殆,并自作沉舟。   五年的爱意在最晦涩阴暗的一隅被思念折磨、被烈火炼化、在苦海沉沦又被淹没,现在的周佞,可能根本就已经不需要你爱他——   他要你在。   哪怕你不爱他。   周佞只要你在他身边——不,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奢求你能在他身边,对如今的周佞而言,尊严骄傲任由你践踏,而他只想看见你的人,而根本不要你的爱。   “所以月月,你会不会爱人,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关系啊。”   因为有周佞会来爱你。   连一众旁观者都捉摸出了这个意味,为什么你不懂呢,月月?还是应该说——   你装作不懂,你根本不敢懂?   薛幼菱离开时终究是哭了,她心疼得一抽一抽,是多年好友的心痛:   “从小到大,你都是天之娇女,你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的领头人,可是月月——在感情上,你为什么这么胆小?”   “你说周佞不该是这样的,可是你呢?月月,你也不该是这样的啊!”   明明你有我们,明明你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是,你为什么不敢去爱?   “月月,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心脏太痛。   关山月的身心都被不知名的寒意浸透,仿佛要溺水、窒息,在眼前一片无尽的黑暗中,她忽然,就想起了昨夜周佞遮在她眼前的宽大手掌——   寻那宽厚的掌,替自己遮去这方昏光、湿润的眼。   半晌,黑暗中忽然传出了一声低低的嗤笑,糅杂着无尽的痛意与恨:   “放过我自己——那谁能来放过我呢?”   这五年,哪止周佞在苦海中苦苦挣扎?这五年,自作沉舟的哪止是他?这些年——   这些年,受害者岂止周佞一个?   关山月笑着,笑得脸上一片雾气,她紧咬着牙,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在那些醉醉醒醒的深夜里,难道她真的没有想过不顾一切,回国找人吗?   有过。   可是不行。   这五年里,拼命的人,可不止周佞一个。   旁人不清楚,可周佞一定明白,当关山月选择回国的那一天,一定是已经准备好了——   没有人知道,当关山月踏回北城土地的那一秒,很多多年前的尘封事件,就已经在周佞三年的布局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一环扣一环,都是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懂的、独有的默契。   在那些缠绕成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爱字之外,步步皆是关山月与周佞筹谋五载的局。   关山月掩去眸前雾气,面容逐渐回归清冷,理智回笼,关山月站起身,摸黑走回床头摸索出自己的手机,点亮屏幕,映入眼帘的是江令窈无数条未读信息,关山月抿了抿唇,回复一句:   【A:去看着幼菱。】   那头飞快秒回了一句ok。   无需多言。   关山月撇去一闪而过的思绪,丢下一群未读信息,指尖在屏幕上流畅地滑动着,点开通讯录,找到了号码,关山月直接按下拨通。   一秒,两秒。   电话被接起,那头传来了恭敬的一声:“大小姐。”   “卫朗。”关山月冷声,丝毫没有方才的沙哑,简洁明了,“在哪里。”   卫朗一顿,答复:“公司。”   关山月眸内暗色沉浮,半晌,她唇瓣张合,冷冷吐字:   “将那块地皮消息扔出去吧——”   “另外,给我去找到卫京承。”   想她放过自己,可以,只是……有些东西,必须得清算。   是时候了。   这么多年的罪魁祸首啊……   好戏也该上演了吧。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边的周佞别墅中,却是一片混沌的窒息。   周朝站在角落处,悄悄看了眼备注为“令窈姐”的发来的信息:   【速速滚到,薛幼菱在发疯。】   “……”   周朝轻叹一声,收好手机,练习了几个小时的话在舌尖捐了个来回,周朝终是开口,对着房间内背对着自己、已经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的周佞开口:   “……哥。”   周佞沉默。   周朝也没指望他能回答自己,只是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   “你跟关山月昨晚……真闹得那么大啊?”   似乎是听见了敏感的名字,一直僵立的周佞耳尖一动,微微偏头,像是在等人说下去。   “她今天根本没有回庭旭。”周朝一顿,“而且跟薛幼菱应该谈了些什么,现在薛幼菱在发疯。”   能让江令窈开口找到周朝,这回发的疯恐怕不小。   周佞沉默半晌,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开腔,嗓子沉哑得要命,是关山月走后这么久开口的第一句:   “周朝。”   这是周佞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叫人。   周朝一个激灵直从尾椎骨而上,他忙应了一声:“我在呢!”   可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眼前人的下一句话,周朝摸了摸鼻子,刚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看一直背对着他的周佞却动了。   周佞侧身,眼下乌青淡淡,他眸色如一潭死水,可平静无波下,却像死死在掩藏着点什么东西,在周朝惊悚的目光下,周佞轻轻地、笑了一声,压得很低:   “她为什么要放过我呢?”   周朝一脸懵。   可周佞根本没管人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又重复续了一句,像是在问人,但像是在问自己:   “五年前,她凭什么要放过我?”   “当自己是观世音菩萨么?”   周佞几乎低低嗤笑谢出声。   “……”周朝看着周佞,看着他面上晦暗与笑交织,着实诡异得吓人,可周朝什么都不敢说,只出声,“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但周佞却只掀起眼皮看了人一眼,也不聚焦,只一眼,就转回了身去,窗外的树影斜斜地映在他身上,周佞脸上晦暗不明,他垂眸,五指张合,好像想握住点什么。   昨夜怀里的触感太真实,甚至让周佞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还像是在五年中的错觉与梦境。   他眸内深处一片昏沉,像被黑云压盖后的海面,轰隆隆的,似乎要坠雨了。   半晌,只开腔得一句:   “昨晚忘了跟她说了……”   “千万不要放过我。”   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关山月,你可千万不要放过我。   声音很轻,几乎是随风而逝,周朝听不清,却又不敢开口去问。   半晌,一直僵立着的那个人终于动了,周佞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他伸手,带起了那副金丝眼镜,遮住了无尽的晦暗与寒意:   “这是元皓查出来的车牌资料,还有监控录像。”   笔记本被转了向,周朝正了脸色上前几步去看,只见屏幕上监控录像的截图中,只有模糊的半边侧脸。   “车是套牌的。”周佞冷脸,连声音都浸透着寒,“你去查。”   周朝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点了点头:“放心,我明白。”   敢对关山月下杀手……还真是不知死活。   周佞嗯了一句,他靠着椅背,抬手扶了扶有些滑落的金丝镜框,而周朝抬头去看,正好捕捉到了周佞那双眼里一闪而过的——   杀意。   周朝背脊僵直。   半晌,他才软了语气开口,眼底却也是一片坚定,:“哥,你放心,我绝对会查出来的。”   周佞不语。   周朝用笔记本把资料传到了自己的手机上,刚想转身出去,却被手机屏幕上忽然弹出来的信息阻住了脚步,下一秒,周朝脸色霎变,低呼一声:   “哥!”   周佞抬头看人。   “……快看消息!”   周朝一脸正色中掠过几分诧异,他将手机往人跟前一放,急匆匆的:   “——庭旭将城西那块地皮放出来了!”   空气像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近乎窒息。   周佞瞳孔微缩,镜框因低头幅度过大而有些滑落,卡在高耸的鼻梁上,可他根本没有去管,而是将那条短短二三十字的信息翻来覆去地来了好几遍——   然后那双眼里的晦暗,骤然燃起了光亮。   是太阳投下的鲜明,也是将要引火的光斑。 第三十九章 “来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在这个深秋的傍晚,一记重磅新闻从天而降,迅速席卷了北城豪贵圈与商界所有人的视线,众人皆震惊地、看着庭旭扔出来的最新消息:   城西那块封尘多年却价值千金的地,居然被扔出来高价拍卖了。   一片哗然。   也不怪他们觉得惊悚,因为北城这个圈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城西那块地,是当年明家落败,关家吞噬了它大半个商业版图后,收走的明氏旧址。   那里原是商业的中心,是当年北城最高的建筑,可是后来——   被关山月直接叫人碾为了平地。   有人说她胡闹,放着这么一片地皮沦为荒地,而当年的关山月一脸恣意加冷色说:   “关你屁事,我就喜欢在这块地上欣赏野草。”   所有人都知道,关山月这是在打明家的脸,是要将明家踩在脚底上践踏,可今天,关山月居然将这块早已荒废多年却价值千金的地给放出来拍卖——   这可就有点意思了。   一时之间,不止豪门和商圈,就连那些一向不在意这些生意事的贵妇和名媛小姐们都在私底下讨论得厉害,可她们讨论的重点却是:   最近所有人都知道了明嫣要跟关嘉昱订婚的消息,关山月这个时候出来拍卖明氏旧址,这是在公然打谁的脸呢?   还是说……是为了争夺庭旭而上演的家族争权戏码要拉开序幕了?   她们在背地里讨论猜测着,不得不说,虽然她们在私底下都视关山月如洪水猛兽且唾弃于关山月的高傲,可是在心底里,她们又确确实实地是羡慕。   不说以后如何,就关山月从小到大的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就已经活得足够精彩了。   她们唾弃于关山月,但又确确实实的,想要成为她。   可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丝毫没有影响到处在事件中心的当事人身上。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连绵不断,似乎是要缓慢地冲掉这座城市角落处的污秽,关山月倚着沙发,看着窗外的景,面色冷冷。   半个小时了。   关山月抬腕看了眼时间,眸色更暗,桌上的咖啡已然凉透,可关山月却一口都没碰过,心头隐隐地缠绕着烦躁。   她最讨厌下雨天,当年被绑架时的那天,昏暗无光的天空也是飘着这样连绵不断的雨。   雨水的味道微酸,似乎要混同泥土的腥气一起转入自己的每一寸肌理,铺天盖地的潮汽,是灰濛濛的蛛网织造出昼夜无明的世界。   正在关山月最后一丝耐性被耗光,站起身拎包就想直接去卫家找人的时候,包厢的门终于被推开——   来人依旧是一身白衬衫,上边挂着几道颜料未干的刷痕,他的视线跟正好站起来的关山月对上,只一瞬,卫京承反手关上们,受宠若惊般开腔:   “哟,关大小姐这是……想迎接我?”   关山月的眸色冷冷地砸了过去,她慢条斯理地将包放回原位,而后坐下,靠着沙发,冷笑着吐出两字:   “放屁。”   卫京承面上笑意不减,甚至更浓,他满不在乎地坐在关山月的对面,畅然地伸了个懒腰:   “本来还在专心画画,结果被人闯入强行拉来了这里——”   卫京承一顿,他睁眼,面上懒洋洋的,眸底却暗暗地浑浊一片,令人捉摸不透,半晌才续了一句:   “关大小姐,你的耐心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差呀。”   可关山月只定定地看人两秒,面上脸色不动半分,呵笑:   “半个小时——我还以为你终于淹死在颜料里了,啧,失望。”   四目相对,卫京承直起腰,笑着,说出的话却尾音三饶:“整个北城圈,都在你扔下的重磅新闻问情况而奔走着急——”   “关大小姐,这个时间……可比我预想的,还要早得多呢。”   其中时间二字被卫京承咬得重重。   关山月的目光逐渐转冷,她把玩着掌中的手机,垂下的睫压下一片晦暗,几乎是从喉间挤出的笑意:   “卫家前几天早上一开盘,股票几乎就跌穿了地心……”   一顿,关山月眼睫再抬,眸内却已然是一篇冷嗤,她慢悠悠地去续:   “卫京承,好手段啊。”   卫京承脸上笑意不减。   窗外的雨势好像越来越大了,雨水拍打在窗上,冷冰冰地动响,   “怎么比得上你呢……”半晌,卫京承才开腔,笑得轻轻,“城西那块地的拍卖消息一出,所有人都在揣测你的心思,我听说明家那位二小姐,可是跟你那位堂兄闹着……要退婚呢?”   关山月嗤笑出声。   “说来也奇怪呢,关山月。”卫京承慢条斯理地趴在桌子上,睁着那双丹凤眼去看人,似乎是想从人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周氏,居然一点都没有。”   沉默半晌。   关山月掀起眼皮,那双眼里满满当当的,都只有一贯的睥睨与嘲意,她开口,一字一顿:   “卫京承,你猜,我现在想做些什么?”   卫京承笑开,他眨了眨眼,像是什么也不懂的模样:“什么?”   “我现在想回到那个夜晚……”关山月将眸中冷意尽数渡过,笑得渗人,“一定会选择让你被人捅死。”   卫京承眸底好似好那么一瞬间微晃,可只一瞬,就无影无踪,他直起腰,笑出了声:   “可是怎么办呢,关大小姐,这世上又没有后悔药吃——”   “所以,我可得感谢你当初,救了我一条狗命,你说,是吧?”   气氛被诡异地堆积到了临界点。   关山月捏紧拳头,眉梢被冰霜一寸寸覆盖,可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卫京承就又再度开腔,一口别扭的北城话: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用最无害的表情,嘴里说着的全是全然不同的荒唐话:   “你英雄救美,我情不自禁以身相许,甚至为了你不惜回国,关山月,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感动吗?”   关山月冷眼看着人装腔作势,等卫京承用那口中西合璧的话语断断续续说完之后,关山月只冷笑一声,随手将手机扔在了桌面上,貌似不经意般,正中卫京承的手指。   疼痛在一瞬间席卷了卫京承左手的骨节,可他竟然纹丝不动,甚至笑出了声——   望向关山月的眼中,隐隐透露出了几分疯狂且炙热的意味。   他慢悠悠在关山月看变态一样的眼神中缩回手,揉搓着平时最为宝贵的指节,却没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啧,脾气越来越烈了。”   关山月眸色渐渐晦暗,半晌,只得一句:“当初就不应该救你。”   “可你偏偏救了。”卫京承掀起眼皮,一字一顿,“现在发现救错人,会不会太晚了?”   关山月冷眼。   “我山高水远地回来这一趟,可不只是为了做自己的事呢。”卫京承兀地起身,跨一大步往关山月沙发的扶手上一坐,一气呵成,他垂眼,俯视着一脸冷色的关山月,“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拉开了好戏的序幕。”   关山月掀起眼皮,而后慢悠悠地手握成拳,捏了捏自己的骨节。   咔咔作响。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呢……”   卫京承抬手,像是想摸人的脸,却在看见关山月热身般的动作时一顿,卫京承脸上笑意更浓,他偏手,撩起了关山月掉落在颊边的发丝,眸底沾着不易察觉的、名为虔诚狂热般的意味:   “你跟周佞之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关山月看着他的动作,忍了又忍,才扯了个冷笑,她抬眼对上卫京承的双眼,几乎是气音般:   “卫京承——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卫京承将她满目冷讽尽收眼底,半晌,才笑着,站起了身,离人一丈远,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这么大费周章地找我来,不就是想问——关于周睿文的事情么?”   关山月面上讽意褪去。   半晌,她眯了眯眼,终于说出了今天的重点:   “他想杀你,也算你的仇人,所以我实在是好奇……卫京承,当年你为了他来阴我一道,到底有什么好处?”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卫京承静静地看着关山月,宝箱灯光好暧昧,缠着关山月的眼睑、绕着她的指尖,道不清界限,不知过了多久,卫京承才慢慢地从那双眼里扯了出来,开口却答非所问,异常突兀:   “关山月,有没有人跟你说过……”   “你这双眼确实是你的大杀器,包括周佞在内的所有人心思都逃不过你这双眼,所以——”   “我可真荣幸啊,当年,能让你在我手上栽了一道。”   关山月眸前覆上了一片冰冷,似乎要将眼前的男人撕成碎片。   “所以,你拒绝我做什么呢?我们分明是棋逢对手,相见恨晚。”卫京承眨了眨眼,掩去了那一闪而过的晦暗,面上笑着,“明明我们才是——天生一对呀。”   关山月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跟着卫京承的尾音嗤笑出声,却没有丝毫笑意,她一字一顿地说:   “卫京承,我明明记得你是胃癌呀……怎么,现在癌细胞上脑,你脑瘫了?”   卫京承却半分怒气都没有,他只是笑着,笑得肆意,伸手点了点自己白得吓人的脸颊:   “想知道周睿文的事?可以——”   “来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跟着卫京承的话一同落下的,是关山月干净利落泼过去的那杯咖啡,咖色瞬间晕染开了那件白衬衫,夹杂着几抹颜料色彩,竟莫名有几分意味。   关山月慢条斯理地起身,她拎着包,抬眼看人,已然恢复了一派淡然从容,甚至扯出个笑:   “明年清明,我会去你坟前上香的,放心。”   说罢,她就嫌恶般挪开了自己的视线,踩着高跟鞋向外走去。   可身后只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关山月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只听卫京承笑得畅然,开口却是沾着炙热的狂,说出的话几乎让关山月在那一瞬间绷紧了脑内的弦——   “我不会这么快死的,关山月。”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到周佞的面前将你在加州的五年全都说出来——”   “我要看看,到底是周佞先发疯杀了我,还是他得知所有后,先因为悔恨没去找你而崩溃。” 第四十章 当年,关山月出国之前。……   某普通小区的居民楼内。   江令窈沉默地看了眼小小的茶几堆满了酒瓶,又偷偷望了眼从进门到现在几个小时都一言不发只喝酒的关山月半晌,终是伸手,想去夺走人的酒杯。   身上已然绕了酒气,眸底却一片清明的关山月却避开了江令窈的手,她将手中那杯满冰的酒一饮而尽,才抬眼,淡淡:   “就这点量,喝不死我。”   可江令窈却是定定地看人一眼,而后低低地嗤了一声,她收回手,重新蜷缩在沙发上,支着下巴:   “薛幼菱一下午在商场刷了三张卡,买了一卡车的东西,都没解气。”   关山月眸光微闪。   “我找周朝,这臭小子却像是失踪了一样。”江令窈一瞬不眨地看着关山月,像是想从人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我回来的时候,薛幼菱风风火火地叫了那群小姐妹跑去颐清了——”   “看来,也是不醉不归的阵仗了。”   江令窈说得很慢。   关山月抿了抿唇,将手中的空杯捏得紧了紧,却没有接话。   “那丫头从来都不会跟你生气的,山月。”江令窈看人半晌,终是低低地叹了一声,也在桌上拿了瓶啤酒直接对嘴喝了口,“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山月看人一眼,将手中的空杯往茶几的空隙一放,落得轻轻一声响,也像是怅:   “她只是心疼我。”   江令窈微微皱眉,她揉了把已经褪色的短发:“到底怎么了?”   关山月定定看人一眼,面上被酒气熏得微红,半晌,终是开口,将这几天的事慢条斯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江令窈的脸色在听见“撞车”二字时一沉,她忍下心中不安,安安静静地听人把话说完,江令窈没像薛幼菱一样歪了重点,只冷冷开口:   “你觉得,会是谁?”   关山月垂眼,呵笑一声,没有回答,反而去反问眼前人:“你觉得谁比较想我现在就死呢?”   江令窈心中怒气缠绕,可头脑却清醒在线,她捏着手中的啤酒瓶,眼睫抬眨间,一片清冷:   “明家那个明嫣费劲了心思想嫁给你的废物堂哥,明家暂且不敢动这个心思,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关山月淡淡接上,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周睿文。”   狭小的室内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   两人眼神交流一瞬,江令窈压低了眼眉,连眉梢都覆着冷:“如果你出了事,庭旭必定大乱,矛头也只会引到明家身上,最重要的是……”   江令窈忽然一顿,她抿了口啤酒,抬眼看关山月半晌,才目光复杂地去续:   “一旦你出了事,周佞一定会疯,说不定……”   他跟你一起死。   周佞做得出来。   关山月眸底波光漾漾,她没说什么,江令窈也就适时跳过了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那些话,继续往下说:   “要是周佞也没了,那周睿文……就成了整件事件的最大赢家。”   重中之重的是,三年前那场大火,烧毁了周睿文的身体,烧瘸了他的腿,也烧断了他在周氏的所有——   周睿文恨周佞,恨得要死。   但他聪明得要死,知道就算自己直接下手弄死周佞,成功率不但不高,也不会获得多大的复仇快-感-,但如果,是关山月出了事……   那整个北城的人,都能看到周佞痛不欲生。   杀人诛心。   关山月眸光沉沉。   窗外的雨从白天下到黑夜都还没停,漆黑夜色遮掩了喧闹的荒唐,室内,紧密贴合的帘布遮挡了窗外霓虹大半的光亮。   两人沉默。   “还有一个重点。”   关山月兀地开腔打破沉默,她慢条斯理地拧开了瓶新的烈酒,没有倒入酒杯,直接就这么对嘴喝了一口,烈酒入喉,几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关山月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笑了一声,她抬眼,全是肃杀的寒:   “只要我活着一天,周睿文就永远都别想找到那个在他心尖珍而重之女人的——骨灰。”   只要关山月不说,周睿文连祭拜的机会都没有——   更别提忏悔。   江令窈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她抿了抿唇,忽然有些胆寒:“那他怎么还敢对你下手的啊?”   “因为他以为周佞会知道。”关山月垂眼,呵笑一声,她语气淡淡,眸底寒意却更浓,“又或者……他想要周佞,也尝试一下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到底是种什么感受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   江令窈默了默自己手臂上一瞬乍起的鸡皮疙瘩,感觉冒出了冷汗:   “所以,当年,你是真的……”   “是。”关山月坦荡地抬眼看人,“连周佞都不知道,当年我带走骨灰之后埋在了哪里。”   “就周睿文那种垃圾……”关山月说得很慢,“就连抱着骨灰忏悔,都嫌脏了她的坟。”   晦气。   江令窈沉默半晌,终只得一句:“造孽。”   几口酒下肚,瓶身空了一大半,江令窈抬头看了眼沉默喝酒的关山月,忽然开腔:   “山月。”   关山月抬眼看人。   话语在江令窈喉间来回几绕,多年疑惑终是缓缓吐出:   “当年你伤了明婷,又从我这里走了,在你上飞机离开之前……是不是还见过明婷一次?”   诡异的沉默。   半晌,关山月又灌了口酒,而后猛地将酒瓶往桌上一放,重重地一声响,她坐直了身,眼神清明地直视着江令窈,坦然:   “是。”   “在我上飞机之前,去见过她一次——然后,将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江令窈眸底一阵果然如此的畅快。   “她被人送进了医院,脸上缝了几针,我进去的时候,她见我跟见鬼了一样。”   关山月说得很慢。   那天,刚在江令窈这里纹完蔷薇的关山月转个头就去了私人医院,在进VIP病房前,她让保镖清了场,整层楼,都只剩下关山月跟明婷两个人。   推开房门后,明婷正在一脸崩溃地照镜子,关山月拳头紧了又紧,才扔下一句讥笑开头:   “别照了,一定会留疤的。”   沉默了一秒,明婷的尖叫声几乎冲破了楼顶,她后怕地后退到角落,眼神却恶毒无比。   关山月就站在门口那里,半身隐于黑暗,她的身上还穿着宴会的礼服,上面交杂着猩红的酒渍与血-痕。   明婷在角落瑟瑟发抖,可她看见关山月的笑容时,万般思绪涌上心头,终是破口大骂:“关山月,你个毒妇!”   关山月的眼神瞬间阴沉下来,她向前走了两步:“本来是不想再看见你的,可是有件事,在我走之前,必须要做。”   明婷打了个冷颤:“什……什么?”   “可怜的、从小就精神分裂的明家大小姐呀……”关山月语气很淡,她照着病历卡上那虚假又冰冷的字念,一字一顿,“我是来送你进精神病院的呢。”   明婷一顿,脑内炸开一片惊慌:“关山月,你在说什么?你明知道我……!”   “你什么?继续说下去啊?”关山月猛地将病历本扔在地上,“是说你根本就没有精神病,还是该说你借病躲罪!”   明婷被吓得腿一软,她蜷缩在地上:“我没有,我不是!”   “那你就是承认你有精神病了?”关山月冷笑一声,没再说废话,“放心,那所精神病院可是我们关家投资的,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保证会让你和你父亲放心——”   “明婷,进去呆着,好好养病吧。”   既然你用精神病脱罪,那就好好地、享受我为你建造的病院牢笼吧。   明婷哑了声,关山月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可就在关山月即将触碰到门把的那一瞬间,身后的明婷却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一般,低喊一声:   “关山月!”   关山月驻足。   明婷脸上纱布厚重,她捂着自己的脸,笑得痴狂:“今晚的宴会,你开心吗?”   背对着她的关山月咬紧了牙。   “所有人都不要你了,连周佞都被你推开,你开心吗,关山月——”   明婷笑得癫狂,笑得面目扭曲,她低吼着,一字一顿:   “我对你最深的诅咒,是你明明眼睁睁看着有那么多人在爱你,可你却永永远远都没办法弯下腰,去触碰、得到那万分之一的爱!”   你活该永远孤寂。   身后明婷的嘶吼像是烧红了的铁,把关山月的脊骨烙得焦黑。   可五年前的关山月没有回头。   哪怕她满脸覆霜,眉梢攀上了不易察觉的悲鸣,都始终没有回头。   关山月只是驻足半晌,而后在明婷声嘶力竭后淡淡地留下一句:   “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   这世间的善意和爱意,从来都没有吻过我的肌理。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   关山月推门离去,一个小时后,坐上了飞往加州的飞机。   春去冬来,整整五个来回。   江令窈听得怔怔。   可说完了一切的关山月却没有一丝表情,连她自己都暗暗诧异,关山月抿了抿唇,开口想再说些什么,可眼前一黑,下一秒,就被江令窈抱住了。   关山月微顿,她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有些好笑:“我快被你勒断气了。”   可江令窈却抱了许久,才抬起头,只这么看着关山月,看得关山月收了脸上的笑意一脸正色,江令窈才轻声开腔:   “山月——”   “这五年在国外,你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关山月怔怔。   从她回国至今,从来都没有问过她这种问题,就连周佞,都觉得她这五年的生活,一定过得非常精彩。   可江令窈却像是看穿了什么。   她问,山月,这五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关山月眸前忽然蒙了雾。   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关山月垂眸,掩去了一瞬压起的雾气,转而覆上淡然:“为什么这么问?”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江令窈沉声,“这五年在国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如果江令窈看得足够快,她就会捕捉到关山月在自己说完后那一瞬即过、快到令人无法捉摸的名为躲避的情绪。   可惜,关山月早已将掩盖情绪练就得炉火纯青。   她只是说:“没有。”   江令窈显然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关山月的手机铃声却打破乐僵局,关山月点亮屏幕,下一秒,那道好看的眉轻轻地隆起。   江令窈心下一沉:“怎么了?”   关山月抿了抿唇,她站起身,不疾不徐地穿上了外套,冷声:“我妈……在江家别墅。”   江令窈沉眉,只一瞬,她就收好了所有情绪,站起了身:“等我。”   说罢,她就火速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等两人收拾好缠着酒气下楼,江令窈开伞的时候,正在打电话的关山月却眼光一瞥,而后有些微怔。   只见细飘飘的雨幕之下,有个身姿挺拔的男人撑着黑伞,就这么站在车边看着她们。   是周佞。   关山月抿唇。   周佞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关山月,那衬衫的质感像丝绸,在路灯下泛出光润的色。   像是在饮一杯满冰的酒,融开的凉化作了一颗颗露,于是周佞透过剔透如珍珠的雨幕、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像在月光下的沥青路上幻化出的虚影。   然后,他开口,是低沉的音:   “走吧。” 第四十一章 关山月心头怒火缠绕,几乎……   车厢内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驾驶座上的周佞一言不发,始终面容平静地开着车,而关山月与江令窈坐在后排,江令窈的视线偷偷在两人之间来回几觑,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如关山月刚刚也什么都没有问就上了车。   车子在一个红绿灯前踩了刹车时,一直望向窗外的关山月才轻飘飘地收回眼神,视线落在了周佞身上,淡声:   “你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没有问为什么。   周佞抬眼,透过后视镜对上关山月的视线,平铺直叙:“关夫人纡尊降贵出席江家宴会。”   四目相对,关山月目不斜视:“然后呢?”   “……”周佞平平地接过她的话头,“江家那位又发病了。”   江令窈抿唇。   关山月余光将江令窈的神情尽收眼底,只是扯了个笑,冷色:“要讲几次?有精神病的就该进精神病院待着。”   周佞五指覆着方向盘,稳稳地转了个弯驶入山路,才沉沉开口:   “你那天回关家,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不然以魏舒云的性格和行事,怎么可能会亲自去江家?   关山月眸底掠过一丝波澜,只是很快便隐了下去,她收回视线,微微偏头望窗,答非所问:“周朝失踪一天了……你让他去查了?”   旁边沉默的江令窈目光一凝。   周佞的面上却没什么变化,窗外的路灯投射入内,洒了半边在他的侧脸,周佞的目光像幽林至深一汪潭,无波无纹:   “是。”   关山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办到正事,他倒是靠谱。”   “……”   周佞余光透过后视镜牢牢锁着关山月的脸,路灯昏黄,打在他半张面庞上,又一半附进了黑夜。半晌,他驶进别墅区,稳稳地停下,而后偏头看人,沉声:   “放心——交给我。”   不是说的是那件事,还是映入眼帘的别墅闹剧。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补过妆的红唇被勾勒出饱满的形状,她没有说什么,呵笑一声:   “这种场景,我可最熟。”   说罢,她跟江令窈对视一眼,安抚意味甚浓,后者回了一个ok的眼神,关山月推开车门,就这么下了车。   风鸣绕山林。   别墅内,一群神色各异的贵妇正围着坐在最中央的魏舒云,她们的视线,却都定在了被佣人拉住的那位江夫人身上。   而魏舒云穿了身旗袍,脸上波澜不惊,像是在等些什么人。   大门忽然被拉开,众人的视线随之望去,魏舒云眸光一闪,下一秒,波澜不惊的脸色被骤然撕破,连眼圈都泛了红,她站起身,对着来人低低喊了一句:   “囡囡……”   她尾音三绕,层层叠叠都堆了委屈的意味,变脸速度之快,让那圈贵妇们都暗暗诧异。   关山月就站在那里,克莱因蓝的长款风衣外套将她裹得飒飒,可风却不肯静,她的视线首先落在了被拉扯住的江夫人身上,满场扫了一圈,才定在了魏舒云身上。   心头像是怅了一声,关山月面上不动,她肆无忌惮地拿起了门口侍应托盘上一杯果酒,在一片寂静中抿了口,内搭黑裙下-裸-着白皙双腿,关山月慢悠悠地上前一步,惹得江夫人警惕地后退两步。   关山月笑了,烈艳的红底鞋嗒嗒击地:   “哟——这是什么,大型疯人院现场吗?”   众人还没来得及对这毫不留情的话做出什么反应,那位后退一步却因眼尖瞥到了什么的江夫人却忽然大喊了一声,挣脱开佣人的束缚,就这么猛地往关山月身后扑了过去:   “你回来做什么!谁让你回来的?!”   站在关山月身后的江令窈像是早就知道会上演这种戏码一般,她熟稔地往旁边一闪,看着扑倒了地上的女人,冷眼:“这都多少次了?您就不能省点儿力气?”   佣人们赶紧上去拦住她,有眼力见的已经在不住地向关山月道歉,关山月却越过了一群佣人,视线牢牢地定在江夫人身上:   “你最好趁我还能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把那位江董事长叫回来——”   然后那群贵妇看见关山月垂眼,像是在看什么垃圾一样笑了声,眼底却满满的全是寒意,她顿了半晌,才续了一句,声音很轻,却足够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不然,你看谁能拦得住我?”   “如果你不是令迢的生母,你看你还能配在这里跟我说话?”   一室寂静。   可在地上被佣人按着的那位江夫人却像在听见“令迢”那两个字时就被刺激到了神经,她猛地抬头,却是对着一旁沉默的江令窈,眼泪夺眶而出,一脸狠毒:   “你个杀人凶手!令迢也是你的妹妹,你怎么敢……怎么敢丢下她!她才十岁!”   江令窈垂下的双手握得紧紧,可不等她说些什么,关山月就已经眼尖地向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跟前,垂眼看人:   “令迢当初为什么出的事,在场所有人都清楚——”   关山月心头怒火缠绕,太阳穴绷得发紧,她硬生生吞下那口浊气,一字一顿:   “唯独是你,江家名不正言不顺的后母,这么多年拿着莫须有的罪名对着令窈在纠缠不休!”   魏舒云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自己女儿,眸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流淌。   江夫人果然被激到了,她挣扎着爬起身,毫无仪态地抹了把头发,却又被身后的佣人拦住,她低吼着看着关山月:   “放屁!这些年都是你在护着她!当初我的令迢是听了你们的话才会跑出去,如果她留在原地……如果她留在原地,根本就不会死!”   谬论。   令迢为什么会有这种生母。   关山月满脸寒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宛如疯婆子的女人,每回想到她是令迢的生母时,内心就一阵颤颤。   她隐忍的情绪太浓,弄到那群贵妇都对视一眼,生怕关山月发怒又拿起酒瓶子砸人,魏舒云眉梢一沉,正想走上前,可一直沉默的江令窈却动了。   江令窈抓住了关山月因为死忍着怒气而微微发抖的手,一脸平静地接过了快要被捏碎的高脚杯,然后再众目睽睽之下——   将杯里残留的酒尽数泼到了面前这个后母身上。   一阵低低的哗然,连关山月都挑眉看人,江令窈干净利落地将杯子往托盘一放,眉梢都像浸了冰:   “这些年我忍着你,任由你辱骂,任由你泼脏水,一是因为我亏欠令迢,二是因为我懒得再跟你们家扯上什么关系。”   妆容有些花了的江夫人恶狠狠地看着她。   可江令窈根本丝毫不闪躲,她挺直了腰板,关山月反握住她手的同时,似乎也带给了江令窈正面面对的力量:   “可是你要跟我们谈起当年,那我就跟你好好正面回忆一下——”   “整个北城都知道,我跟山月当初,是拼了命让令迢逃出去的……当时山月抱了必死的心,只为了让令迢逃出去,如果不是她,那么我跟令迢的下场,绝不会比卫家那个女孩好半分!”   在场人听见卫家女孩这四个字时都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脸色暗了暗。   江令窈向来冷硬的心头被剖开了多年寒冰,将隐藏在最低下的过往尽数拿出来示众,她眼眶微红,一字一顿:   “你可以说我没有保护好令迢,可以将那些狠毒的话全都扔给我,但你不能说山月——”   “退一万步来讲,我才是江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你一个下九流出身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令迢,你猜我跟山月会不会容忍你这么多年?被人尊称江夫人——你配吗?”   你不能,你也不配。   一室死寂。   关山月颇为惊讶地挑眉看人,却在对上江令窈罕见的眼尾猩红时默了下去。   半晌,她重新抬眼,望向面上狠毒不减的江夫人,冷笑:   “我们理解你忆女成狂,所以这么多年,令窈一直都叫我忍,因为你是小令迢的生母——”   关山月一顿,再续时已没了半分笑意,寸寸皆霜寒:   “可是任你胡闹这么些年,也够了,谁给你的勇气,敢在我妈面前说那些话的?”   魏舒云适时开口,在一片寂静中捏着南方的细软腔调:“囡囡,妈妈没事。”   关山月斜眼看人。   关夫人纡尊降贵出席江家宴会,却在宴会上被忽然发病的江夫人破口大骂,说关山月和江令窈蛇鼠一窝、是杀人凶手的事,已经迅速传遍了整个北城豪贵圈。   那群贵妇在这里,一是因为想奉承魏舒云跟她同气连枝,二是因为知道关山月一定会来,想看好戏,三是因为……   江夫人这些年痴痴傻傻却仍能在贵妇圈存在,就是因为有关山月对江令迢的愧疚和江令窈的劝阻在支撑着,这群出身世家的名媛贵妇才肯正眼看这所谓的“江夫人”一眼。   不然,就像方才江令窈说的话一样,一个下九流出身的女人,名不正言不顺,哪儿配得上她们交际?   一个是正经庭旭继承人的关家大小姐,一个是跟关山月同生共死走过一遭的正牌江家大小姐,背后的利益交杂,孰轻孰重,傻子才不会选。   更别提跟她们玩在一起的那群小姐妹里,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况且身后,还有个商-政-两吃,如日中天的周家。   一时间,名媛贵妇们的嫌弃之色已然毫无保留地透了出来。   江夫人死死咬着唇,她面目扭曲,死死盯着江令窈,那双眼里满满的全是癫狂与恨,几乎是嘶哑着开口:   “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还给我!”   江令窈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眸底有掠过那么一丝怜悯的意味,却转瞬即逝,只余冰冷。   江令窈静立半晌,终是嘶哑着开口:   “就你这些年做的事,如果令迢泉下有知——你猜,她会认你这个妈吗?”   江夫人一怔,好像陷入了迷茫。   关山月垂眸,看着无力跌落在地的女人,眸光微闪,却终究被淡漠覆过。   她开口,好像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地上的江夫人反应过来,哭喊着向外委屈一句:   “老公……”   关山月眸色渐冷。   下一秒,那位匆匆赶到的江董事长看见室内的场景一顿,然后他避开了关山月的目光,视线往江令窈身上一定,后者冷漠地看人,江董事长讪讪地瞥开,正想扶起地上的人,可室外却传来了另一把男声——   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窜出来的周佞有些好笑,他面上清冷不变,目光从室内众人脸上逐一扫过,最后定在了有些惊慌的江董事长身上。   周佞言语间几分狂妄溢出,颇有好整以暇的态度:   “怎么?江董一路匆匆都看不见我——”   “我现在的存在感,已经这么低了么?” 第四十二章 “那我呢?”关山月一字一……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有些耐人寻味了起来。   江董事长刚想弯下腰扶人起来的手一僵,他抬头对上周佞的锐利目光,有些发白的鬓边冒出了些薄汗,顿了顿,他挺直了腰,开口:   “原来是周董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江董事长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示意佣人将地上的江夫人拉起来。   周佞不语,垂眸定定地看了人两秒,轻笑了声,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倒也不是大驾……”   他拖长了尾音,而后在众人闪烁的目光中,将视线投在了冷着脸的关山月身上,一顿,周佞才慢悠悠地续了下句:   “我来这儿,接个人。”   关山月觑人一眼,身后的江令窈挑眉,而被众人簇拥着的魏舒云则是不动声色地、细细看着周佞。   众人神色各异,唯有身处中心的江董事长脸色沉沉,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垂眸赔笑:   “周董赏脸,今晚让各位看笑话了,您放心,我会看好她的。”   佣人们收到了江董事长的眼神示意,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江夫人拖上楼,后者不甘心,在即将消失在楼梯转弯角处的时候忽然开口低吼:   “江令窈——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江董事长脸一黑,旋即抬头低喊一句:“愣着做什么?赶紧扶夫人回房休息!”   可直到那声重重的关门声传到楼下、传到众人耳中前,江夫人仍然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那个令人心颤的名字:   “令迢——”   “我的令迢……”   关山月垂下的五指虚拢成拳,耳膜仿佛还放荡着江夫人的嘶吼,她心尖在颤,只是面上不显,只抬眼,对黑着脸的江董事长冷笑一声:   “江董。”   被叫到名字的江董事长只觉太阳穴发紧,只是面上仍然赔笑:“关副董,有什么事吗?”   “现在江家又不是破产穷到没钱开饭……”关山月双手抱臂,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令夫人疯疯癫癫了这么多年,是没钱治了吗?”   江董事长咬牙,他觑了不远处的魏舒云一眼,微微躬身:“抱歉,让您看笑话、也让关夫人受到惊吓了,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给关家赔罪。”   关山月冷笑一声,她余光锁到一旁江令窈那明显因为方才江夫人的呐喊而沉下去了的脸色,关山月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而后她抬眼,望向一直沉默的魏舒云,放轻了语气:   “妈,我先送您回去。”   被忽视的江董事长眸底暗暗。   魏舒云对上关山月的双眼,没有多说什么,轻声应了好,就走到了关山月身边,视线装作不经意般往周佞脸上一放。   周佞捕捉到那抹视线,脸上原本挂着的讥笑忽然有些僵了,只是很快便略过,恢复了一派淡漠从容,他微微颔首,低声:   “……阿姨。”   魏舒云淡笑着点头示意。   关山月瞥人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可她身旁沉着脸的江令窈却悄悄地、泄露出了一抹名为窃笑的意味。   周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江令窈轻咳一声,不经意转眼,却对上了江董事长的热切眼神,江令窈的面色瞬间冷了下去,她开口,却是对着关山月:   “一起走吧——待在这里真够晦气。”   关山月嗯了一声,那些越来越炙热的视线几乎要将她灼穿,不知道从这里出去之后,明天的北城传言又该闹成什么样。   她沉着脸,正想走出去,可一直沉默的江董事长却忽然开口,颇为沧桑地对着江令窈:   “……窈窈。”   江令窈双手环臂,像是一阵嫌恶。   江董事长就这么看着她,像是细细地端详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续了下去:“你难得回一趟家,不如今晚就在这里住吧……”   江令窈的面上却没有除了冷漠之外的任何情绪,她只是嗤笑了一声,抬眼空洞一片,无波无澜:   “江董,你是不是记错了——”   “你的两个女儿,分明都已经死在当年了呀。”   一室寂静,江董事长脸色苍白。   关山月看着江令窈好半晌,像是开口想说什么,可她的手却忽然被魏舒云一把握住,关山月偏头,只看见魏舒云那双眼里满满的、都是歉意。   四目相对。   关山月心底却没有任何触动,只剩一片荒凉。   在一室神情莫测的视线下,江董事长颤着唇开口:“你还是在怪我……你阿姨她、她只是很想令迢,她没有恶意。”   江令窈面上讽意更重:“如果我怪她的话——这些年就不会上赶着回来给她找骂了。”   如果不是因为亏欠令迢,如果不是为了替令迢尽孝心……   山高水长,江令窈早已一走了之。   江董事长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可他看着眼前自己女儿的双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江令窈最后看人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就快步往外面走去,魏舒云拽着关山月的手,关山月也跟着江令窈的脚步离开。   一室宾客静静地、看着江董事长想追、却怎么也没动的脚步,都是一阵鄙睨。   周佞接收到关山月擦肩而过时的眼神,他定在原地几秒,才掀起眼皮,满脸嗤讽上涌,低声:   “江董——”   “原来你也知道,你有两个女儿啊。”   江董事长微怔地抬眼看人,有些不解。   周佞转身,像是不想再多扔给他半个眼神,开腔全是嘲讽的意味:   “这些年有些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当年那场绑架案,死的是江家唯一一个女儿——”   “那你另一个女儿呢?”   这些年,当年也算名满北城的江家居然纵着一个下九流出身的女人,明里暗里伤害过江令窈多少次,满城皆知。   这些年,江董事长不但没有补偿死里逃生的江令窈,反而心心念念的全是去世的小女儿,任由那位“江夫人”将莫须有的罪名全按在大女儿身上。   可这要论起那些个什么长幼尊卑、嫡庶分明来,分明江令窈才是那个堂堂正正的正房嫡出。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江董事长怔怔。   “你有弥补慰问过江令窈一句么?”周佞嗤笑,说出的话却丝毫不收敛寒意,“还是需要我一个外人来提醒你,你现在真的是连死了都没人送终了?”   江董事长一哽,像是怒气上心头,可他到底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佞却不管他什么神情,只抬腕看了看时间,而后最后斜眼撇人一眼,半边背光,晦暗地扔下最后一句,低低地嗤笑一声:   “与其你现在纠结该不该送那位江夫人进精神病院,不如先来好好想想——”   “天光大亮后,你该怎么……承受关董的怒火吧。”   北城谁人不知,魏舒云是关弘毅的心尖肉。   江董事长脸色发白。   周佞却快步往外走去,只留给身后众人一个挺直的背影。   天空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秋夜雨,袭来的是彻骨的寒。   江令窈站在车前,她扯出笑跟魏舒云寒暄了两句,就转头看着关山月:   “你让卫朗送我,你跟阿姨怎么办?”   关山月捏着把伞,眼底晃出几缕对她的担忧,只是很快便被覆过,她刚想开口,身后却传来颇为急促的脚步声,江令窈看见来人一挑眉,关山月转身,果然。   是周佞。   周佞在三人跟前站定,他没有撑伞,任由小雨飘落在自己肩头,他的目光在关山月身上定了一瞬,很快便移开,微微颔首,对着魏舒云:   “我要去找周朝——”   “阿姨,我送您吧。”   关山月隐在夜色中的嘴角似乎僵了僵,魏舒云的视线落在周佞身上几秒,那抹打量的意味一瞬即过,没人捉摸得到,她恬静温柔地笑了笑:   “那就麻烦周董了。”   周佞僵着脸,一字一板地:“不客气,您叫我周佞就好。”   江令窈压不下窃笑的嘴角,被关山月狠狠地瞪了一眼之后瞬间转身,一手提溜着卫朗:“冻死了,赶紧送我回去。”   卫朗眼珠子一转,连忙应声,两人一气呵成格外默契地同时上车,汽车飞驰离去。   “……”   关山月忍。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而车厢内,却比来时的路更为寂静。   后座的魏舒云瞥眼看了关山月好几次,兀地叹了一声,轻轻:   “妈妈还以为,你不会来。”   坐在她旁边的关山月眉眼不动,只望着窗外的景:   “您不就是想我来么?”   她一顿,微微偏头,扯了个笑:“我要是不来,这戏还怎么演?”   驾驶位上的周佞沉默。   魏舒云就这么看着关山月,眼圈迅速沾上几份红意:“你果然还在生妈妈的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去握关山月的手,腕上对玉镯叮当作响,可关山月却在她即将触上自己手的时候缩了回去。   魏舒云微怔,她喏喏地收回手,开口想说些什么,可关山月却不咸不淡地阻住了她后半句话,只淡淡:   “待会儿就送您到门口,关董肯定会生气——别让他动令窈,其他怎么都行。”   魏舒云细细德看着眼前人,似乎是想在从自己女儿眼中看出点什么,可除了淡漠,什么没有,她眸光微闪,轻声:   “妈妈明白的……只是令窈她,实在是太可怜了,她爸爸不该这样对她的。”   握着方向盘的周佞心下一沉。   关山月掀起眼皮。   气氛似乎有一点凝固。   魏舒云咬了咬唇,珍珠项链在她颈间闪烁着微光,她看着关山月:   “囡囡,你看,比起其他人,爸爸妈妈真的在拼命补偿你了……”   周佞抿唇。   完蛋。   果然,关山月哦了一声,尾音上扬,反问一句:   “原来您今晚纡尊降贵闹这么一场,是想告诉我这个啊?”   魏舒云不语,只是眼眶红红地看着自己女儿。   周佞靠边稳稳地踩下刹车,静默无言。   而后关山月眸色一寸寸变冷,她笑了声,一字一顿,连尾音都浸着寒,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母亲:   “妈,那让我来问您一句……”   “连那位所谓的江夫人都歇斯底里地要令迢、声声嘶吼句句都是自己女儿——”   “可是妈,您呢?我被绑架时您又在哪?”   “当初您放任关董将我作为棋子推出去、构成他商界大业的时候,有没有半秒钟想起过我——我也是您唯一的女儿!” 第四十三章 周佞看着她,连心都在叫嚣……   兴许是窗外的雨势太大,关山月竟然有那么几分错觉,觉得暴雨穿透了车窗,径直冲刷着自己的脸庞,如刀锋刮过般刺痛。   她余声振振,振得一向温柔娇弱的魏舒云面上竟然也透露出了几分惊慌失措的意味,只是转瞬即逝。   驾驶座的周佞抿唇,任由气氛僵硬蔓延。   “……囡囡。”   不知过了多久,魏舒云眼一眨,泪水就这么落了下来:   “妈妈知道当年对你的伤害很深,可是乖囡,你知道妈妈……妈妈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呀!”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她,眸色越来越冷,比窗外夜风更寒,她兀地扯笑,满脸讥讽:   “您要是身不由己——那这个世界上,就不该存在这个词了。”   魏舒云抽泣着,她从包里捻出一条手帕,细细擦着泪:“囡囡……”   “您知道这些年来,为什么我跟关董闹得那么僵、一句爸都没再叫过,却还肯叫你一声妈吗?”   关山月打断人的话,一字一顿,幽深的瞳孔寸寸扭转为空洞,无波无澜,充斥着浓雾的荒芜:   “就是因为我知道当年您不容易——”   “知道魏家倒台您难受,知道您苦苦支撑着关夫人这个名号有多辛苦,知道您怀着孕流产是多大的伤害,正是因为所有的所有我全都知道,所以这些年来,我还肯叫你一声妈。”   “可这并不代表,您在背后做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魏舒云微怔。   关山月冷声,心就像一个被紧紧拧死的空洞,只剩下零星的、熄将要灭的余烬:   “当年明家倒台,关家成了商圈最大赢家,几乎吞并了明氏大半资产——可为什么没人敢提起一句、没人敢问一句,北城那么多顶豪世家,竟然十几年来都没找到一个潜逃的主犯?”   魏舒云捻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她颤声:“月月,你想说些什么?”   “我想问——”关山月尾音拖长,一字一顿,直视着眼前人,“到底是那个主犯真的逃出了生天,还是北城那么多集体封口的人,根本就从来都没有去找过?”   魏舒云怔怔地看了人一眼,摇了摇头:“是你想太多。”   关山月兀地冷笑出声。   她松了僵直的背脊,就这么往后一靠,斜眼望向窗外的磅礴大雨,视线模糊一片,霓虹被折射入内,隐隐有越下越大的雨势:   “当年被绑架的那晚,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雨。”   关山月语气淡淡,却惹得车内的两人视线汇聚,这是第一次也是头一次,听到她肯提起当年。   “明婷抛下我们跑了,我和令窈为了救令迢,跟其他人根本跑不了。”   耳畔轰鸣,无数的雷声夹杂着少男少女们不死不休的嚎叫声充斥着耳畔,轰鸣声后,是力竭的悲伤与失望。   那是轰动华国上下的、北城豪门圈绑架案。   “后来也不是没有不长脑子的人问过我,为什么不逃——”   关山月低低地哼笑出声,全然不顾前面投来的目光有多炙热,只是低低地、就那么说着:   “逃?怎么逃?被绑架的第一晚,卫家那个丫头,就活生生地在我们面前被折磨死了。”   腥红的记忆几乎是当年所有被绑架的世家子女们此生最大的噩梦,饶是自幼冷漠至极的关山月与江令窈,当年也不过十几岁。   脑内无名的轰炸声让关山月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再次前进,她只是蜷缩坐在那个角落,看着猩红的液体流淌,流淌,流淌。   混杂腥臭的鲜红液体浸染他们的衣服华服,卫家那个女孩被绑匪们拖在身后,捻泥滑土,留下一道深刻的道痕,哪怕是当年那么的滂沱大雨也无法冲刷、洗涤干净。   “我们在那里呆了两天?还是三天?”关山月轻声,兀地低笑,在这气氛中莫名诡异,“时间太长,连我都有点忘了。”   所有相关的一切记忆,最终都定格在山顶江令窈那几乎冲破黑夜的嘶吼。   定格在江令迢的十岁。   魏舒云泪流满面,她忽然开口阻止了关山月的回忆,是罕见的强硬:“你别再说了,妈妈心疼。”   “您心疼什么?”   关山月抬眼,笑意更深:   “那时的您应该很开心才是呀——肚子里怀着关家的继承人,而我,不过是关董最后一步棋罢了。”   车内一片死寂。   周佞死死咬着牙,指甲几乎都要嵌进肉里。   魏舒云咬唇,一脸悔意:“不是的,月月,你听妈妈说……”   “关东这些年一直说要弥补我,弥补我什么?”关山月却只这么看着她,眉眼不动半分,“是事态超出了他的掌控,要弥补我差点出事……还是他心心念念的您肚子那块肉掉了,他也出事不孕,您二位唯一的女儿,差点也断送在他的手上了呢?”   魏舒云怔怔。   “您跟他到底在愧疚些什么呢?”关山月一字一顿,面上笑得渗人,“所有人都想知道——可您跟关董,还敢提么?”   敢提起当年的绑架案主脑,真的跟关董没有关系么?   还是关宏毅没脸提也不敢提——他纵横商界那么多年,居然被个下九流的人摆了一道且至今都找不到人呢?   还是说,他根本不敢去找?   “关董到底是怎么敢在我面前说这么多年都是为我好、庭旭都是弥补给我的东西呢?”   关山月每说一个字,弯起的嘴角就平下一分,直至最后满面都被讽嘲覆盖:   “没有我,哪来今天的庭旭?”   没有我这被亲手推出去的棋子,那么大的明氏怎么会倒台?   没有我,庭旭怎么会那么顺利地吞下了明氏留下的大半肥肉,一跃成为商界第一?   “您跟关董心里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   关山月眸中的灰暗似于黑云压过,看不见一丝光亮,外表的光鲜靓丽下似乎藏着一具疲惫不堪的残躯,透露着无尽的死气:   “庭旭不是你们拿来弥补我的东西——它的上面,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名字。”   上面刻着的,本来就应该是我关山月的名字。   那是我的东西。   除了我,谁都不配。   深藏心脏底下的晦暗随着这场与当年无异的大雨,肆意妄为地释放在这车厢之中。   魏舒云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这个女儿自懂事起就跟她不亲近,可绑架案过后,关山月跟关宏毅闹得再僵,却还是肯叫她一声母亲。   “你……”魏舒云颤声,“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生妈妈的气。”   关山月心底最后一丝怜悯也随着魏舒云不断的泪珠掉落,她开口,只一声:“妈。”   魏舒云抽泣。   “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死的那个不是令迢,而是我。”   关山月一字一顿:   “你会像那位江夫人一样,忆女成狂么?”   周佞几乎是瞬间偏头,直直地望向关山月。   而魏舒云只顿了一秒,低声:“你这样说,是在要妈妈的命!”   “可是那样的想法,只在我成年之前有且仅有过一次。”关山月全然不顾车内另外两人的脸色,只淡淡,“因为你不会。”   连那位下九流一个卖身的女人都知道护着自己的女儿,令迢几乎是她的命——   可魏舒云不一样。   当年的关山月,不是她的唯一。   这些年的愧疚,其中也仅仅只有那么几分是因为真的在懊悔,剩下的,全都是因为关宏毅和她,不可能再有别的孩子了。   而关宏毅——   “关董当年也没有想到,那个绑匪主犯只是想利用他吧?”   关山月笑了,可笑得眼前却涌上了一片白雾,她掐着自己的掌心,笑得前面看着她的周佞几乎心碎:   “他没有想到您会流产,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算计不孕,没有想到自己布下那么大一张网、还不惜搭上自己女儿的计谋——”   “到最后全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魏舒云泪流满脸,她心都在颤,关山月眼里那空洞的死寂几乎让她窒息,魏舒云头一回感受到了心乱的意味,她开口,好像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的机会。   关山月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说:   “还是应该说,你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兜兜转转,差点绝后的,竟然是你们自己呢?”   魏舒云颤颤,而周佞的内心却波涛汹涌,他那双眼底下,满是死死压抑着的痛意。   他在心疼。   关山月几乎是在魏舒云面前挖空了这些年深藏心底的所有,她语气平淡,无波无澜,可目睹了全过程的周佞却满是痛意——   他没有错过关山月一丝一毫泄露的不稳,没有错过她死死握紧的双手,没有错过她几乎嵌进肉里的指甲。   他比关山月更痛。   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关山月是怎么独自支撑着走过来的?   他的阿月——   到底有多痛啊。   周佞唇瓣轻颤。   神造世人,却只凭腐朽塑就关山月,而她偏生顽骨,翻转庸俗浑噩,直至暮色掩盖,才泄出底下三分荒凉。   她死命压抑着的、在心底叫嚣着的片片好像都在说——   你看,神明从不爱我。   关山月在一片死寂中偏头望窗,她落下最后一句,极轻,可弯弯绕绕却满沾自嘲:   “如果当年死的那个是我——当年该死的那个,分明是我。”   你听,那是脑内名为理智的弦被崩断的声音。   关山月不喜欢黑夜。   浑浊与阻滞照彻的另一个她,总是在每一个荒诞的梦境里急促地渴求氧气,想去平息战栗。   浑浊得像一盏冷雾灯,在桌上莹莹地亮,火一烧——   便要引飞蛾,去前赴后继地寻死。 第四十四章 “周佞。”关山月附耳,“……   后来,魏舒云是被匆匆赶来的元皓送回去的。   关山月自始至终都没有下车,她只是在一片寂静中靠着车背阖眼,直到到魏舒云抽泣着走后,都没有睁开过双眼。   磅礴大雨渐渐收小,残留的雨水顺着车顶流下敲打着车窗的脊背,最后滴落在龟裂的土地上,将裂痕填满。   滴答,滴答。   敲着单调的跫音。   周佞就这么在车里静静地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周佞轻微伸手、想拿薄毯去给人披上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了一声淡淡:   “周佞。”   关山月轻声。   周佞抿唇,他僵直着背,婆娑的树影在刺笼般晦暗的穹苍下窥入车窗,映在他的半面:   “怎么了?”   关山月睁眼,眸底无波无澜,一片清明,她兀地扯出个淡笑,抬眼看人,开口:   “刚给你免费现场直播了那么大一场好戏,你是不是——该给我点利息了?”   周佞微微抬头,透过后视镜对上身后关山月的双眼,乌云被拨开,露出底下被大雨冲淡成微弱的墨色星月印记:   “你想要什么?”   关山月定定看人一眼,几分不易察觉的疲倦被不轻不重地渲染在眉梢,像是染上了潮:   “你家藏酒不少——”   她一顿,在周佞那眼底骤然炸开的浓墨中笑了,停了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去续:   “我为刚刚收点利息,你请我去喝一杯呗。”   耳边像是刮起了忽来掠疾的风,周佞耳膜嗡嗡作响,一瞬的喜色还没完全涌上,他的心却又在瞬间完全沉了下去。   不对劲。   关山月不对劲。   身后的关山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不语。   四目相对半晌,周佞平静地收回视线,他什么也没说,只应了一声好,而后一脚油门。   疾驰的汽车似乎是要划破寂静的夜。   轻微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别墅中响起,大厅只点了盏昏黄的风,斜斜地照射在吧台那两人的脸庞上。   那是红酒瓶塞被拔出的声音。   周佞缓缓地将珍藏的红酒倒入醒酒器中,深红色的液体徐徐,清晰地在他眼底倒映着。   而坐在吧台另一边的关山月看人许久,兀地开口打破沉默,她懒懒地睨了眼红酒瓶上的字,是轻笑:   “……罗曼尼康帝?”   一顿,关山月抬眼,直直地望向周佞:   “你还真是破费了啊?”   周佞掀起眼皮,半边脸隐于背光的晦暗:   “关大小姐要收利息,怎么能拿便宜货敷衍你?”   关山月觑人一眼,兀地转了画风:   “……周朝查到什么了?”   周佞收了面上那微不可察的一抹笑意,眉梢间戾气上涌:   “他找到了被丢弃在废弃工厂的那辆无牌车。”   关山月冷意更浓。   “司机戴着口罩,一路都有在避人和监控。”周佞垂眼,轻轻晃动着醒酒器内的深红液体,“他查了那个区域所有的监控,才找出了两张模糊的图。”   醒酒器被兀地往吧台一放,落得清脆一声响,周佞伸手将角落处的平板拿了过来,指尖两滑拉开页面,才往关山月跟前一放,抬眼冷声:   “周朝看监控看了八个小时——才找出了那个司机脱下口罩喝水的一个侧脸截图。”   关山月垂眸,指腹在屏幕上放大。   “整辆车都有被那个司机清洗过,一个指纹痕迹都没找到。”   周佞沉声,他拿起醒酒器,将红酒缓缓地沿着高脚杯的杯壁倒下,再续:   “幕后主使很谨慎,知道我们一路追查,肯定能找得到那个工厂……”   “可他还是选择把车里痕迹全部抹掉放在那里。”关山月兀地打断人地后半句话,冷声?“而不是选择彻底销毁,是吗?”   周佞定定地看人一眼,他捏着高脚杯晃了晃,往关山月跟前一递:   “他在挑衅我们。”   知道我们会追查得到,可只剩一个空壳,我们奈何不了他。   关山月的目光在捏着高脚杯的弯曲骨节上一定,忽然扯笑,可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她慢条斯理地接过高脚杯:   “我这听你的语气,可不像什么都没找到的样子。”   慵懒且笃定。   四目相对,周佞的视线往关山月抿在高脚杯壁的红唇上一凝,暗了暗,他磨挲着指腹,慢慢:   “确实。”   关山月抿了口红酒,醇香入喉,不语。   周佞兀地扯笑:“……还记得我刚刚说,周朝是怎么拍到司机侧脸的么?”   关山月沉默看人。   “那个幕后主使只让他清除车内的指纹痕迹,确实很谨慎——”   周佞一顿,掀起眼皮看人,再续:   “可司机却没有他谨慎,那个暴露了他面容的矿泉水瓶,被他随手丢弃在了废弃工厂外的杂草丛里。”   关山月挑眉:“周朝他……”   “是。”   不等关山月说完,周佞似乎已经知道她后半句是什么,果断地应了一声:   “他在废弃工厂地毯式搜寻了一圈,没找到东任何线索,最后为了交差,周朝又对方圆五公里的草丛和山道进行了警犬式搜查。”   最后,生无可恋灰头土脸的周朝,终于在废弃工厂的杂草丛里双眼一亮。   关山月的指甲在高脚杯外壁轻轻敲击着,落下一串清脆的响,她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眸底浮现了三分笑意:   “他是怕两手空空回来,看不见明天的太阳罢了。”   周佞定定看人一眼,云淡风轻:“是他思想觉悟够高。”   关山月嗤笑。   相视无言过后,还是关山月率先打破沉默,她眸底笑意淡去:   “查出什么了?”   周佞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轻抿一口,喉结微动:   “那个司机出狱不久,在牢里蹲了很多年——”   周佞一顿,目光锐利地将高脚杯重重往吧台一放,再续:   “跟当年的周睿文,可是一个监狱的。”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闹剧延续了半夜,如今的北城天际线隐约泛出了鱼肚白,再过不久,朝晖会将黎明熔铸,别墅客厅中那不合风格的古钟声就会拉开昼夜拥吻的序幕。   关山月冷眼,她不声不响地将高脚杯中剩余红酒一饮而尽,而后将空酒杯顺着光滑的吧台表面往周佞跟前一推:   “果然是他。”   轻描淡写,不出预料的语气。   周佞垂眼,顺着她的动作,只望着人白皙纤瘦的指:   “他想杀你。”   眉梢缠绕的处处,皆是反骨之上凝结而成的狠厉。   周佞抬眼,一字一顿德重复再续,不知道是说给关山月,还是说给自己:   “周睿文想杀你。”   关山月的瞳孔清晰地映照着周佞的双眼。   半晌,关山月唇瓣张合,面色淡淡:   “周佞——”   她说:   “杀人诛心。”   周睿文想杀关山月,来诛周佞的心。   阴霾层层,尽数往周佞身上堆砌。   他几乎是冷笑着出声,压不下尾音的细碎:   “周睿文是真的不打算要他心心念念那人的骨灰了?”   关山月垂眼,看不清神情:   “他怕是失了智,也不怕我将那东西直接扬了倒进大海。”   周佞抿了抿唇,半晌,他吐出口浊气,握起醒酒器再倒:   “当年你连我都没有说——到底埋在了那儿?”   关山月看人一眼,嗤笑:“你想说什么?”   “周睿文看起来已经快要彻底疯了。”   周佞一字一顿,神情晦暗,捏着醒酒器的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泛了白:   “他对你下一次手,就会有第二次——”   “关山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关山月定定睨人一眼,目不斜视,只笑:“他回过神来,就不敢对我下死手——”   “只要他还清醒地想见他的老情人,就不会对我下第二次手。”   这个世界上除了关山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当年把东西带走过到底藏在了哪里。   关山月一死,周睿文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下落。   周佞沉默。   他心头狠厉缠绕,面上却不显分毫,甚至平静无波地推过去一杯酒,开口却是话锋突变:   “那明家呢?”   关山月沉眉。   “我姑且算这次是周睿文失了控,可你能保证他下次不会再发疯么?”周佞一字一顿,冷意上涌,“可是,明家呢?”   关山月抿唇,冷冷看人。   “你扔出城西那块地皮,就是正式拉开了序幕。”周佞就这么看着她,只说,“你很危险。”   四目相对半晌,关山月才开腔:   “你想说什么?”   焦灼与烧心交织,直击撑起的淡漠躯壳,周佞说得很慢,却也很重:   “上次我在这里跟你说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关山月只看人,不语。   “我可以抛开所有不谈,只一样,关山月。”   到底是周佞先退了一步,他垂眸再抬,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羽睫,投下一片晦暗:   “这五年你在做的事,我也在做。”   “所以,关山月,不要再独自一个人行动,我们的计划基本高度重合,只一样——”   周佞直直地看着关山月,眸底翻涌的思绪尽渡:   “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如果那天晚上的事再来第二次——   关山月,我会疯。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周佞,看着他眼里所有的压抑与刻进眸底的那明晃晃的后怕与生疼。   半晌,她什么也没说,只将推来的满杯红酒一饮而尽,眉间泄出三分倦意:   “随你的便。”   说罢,她站起身松了松僵直的背脊就想离开,只是刚转过身走了没两步,身后却传来的脚步声,下一秒,周佞就绕过吧台,站在了关山月的身后。   “刚刚在车里,我听得仔仔细细。”   周佞沉声。   关山月却一顿,万般情绪上涌。   可周佞再开口,却没有说任何一句她预想到的话,甚至关山月已经迅速在脑内想好了几个回应语,但周佞问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关山月——”   “你这五年在加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段他完全错失的人生里——   关山月过得似乎并不快乐。   或者说……她过得根本不好。   周佞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关山月的背影,他指节蜷缩,为自己脑海里的想法买单的心脏处已然泛起了惊涛骇浪。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确认。   周佞在害怕。   可关山月却没有回应他一句,她只是静默半晌,而后再回头,面上已经覆盖了熟悉的笑,她笑着,语气轻佻,眸底却没有丝毫温度:   “周佞,是我最近对你态度好了,让你有了错觉?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收你看完好戏之后的利息——”   “你用什么身份,来质问我这一句呢……合作伙伴,还是前任?”   她眼里淡漠与讥讽意味太深,换做之前,几乎要灼伤周佞的双眼。   可现在的他没有。   周佞只细细地将关山月所有强撑的面具妥帖收好,而后兀地扯笑,是跟关山月相同无异的轻佻。   周佞伸手,慢条斯理地扯了扯领结,在关山月略微晃动的眸光中开口:   “既然你跟我说这个,那我就不客气了,关山月——”   周佞兀地欺身,却没有碰到关山月分毫,只附耳,鼻梁轻碰着她的发丝,周佞笑着,将领结往地上随手一丢,几乎是气音:   “收我几杯红酒利息怎么够呢……”   “不如,我献·身肉·偿·吧?” 第四十五章 关山月指尖轻点着周佞的衬……   关山月只这么静静看着人。   周佞的气息覆在她耳侧,一轻一重,都尽数透过关山月耳边的碎发钻入她的耳膜,可关山月纹丝不动,只用目光一寸一寸地、顺着周佞的颈骨往上。   她的视线像带着火苗,惹得周佞眸色暗暗。   “你想……肉·偿·啊?”   关山月唇瓣张合,几乎是气音,唇瓣吐出的气息追逐般纠缠上周佞的骨。   周佞眸光微闪,兀地握住了关山月的腕往前一拉,自己则后退一步,坐在了高脚椅上,他一手环住关山月的腰,仰头,扯了促狭的笑,眸底却深似潭渊:   “关大小姐,赏脸吗?”   关山月没有反抗,任由人动作,她高跟抵住高脚椅的底座,只笑着,尾音要上扬,勾出故作迟疑的音,一晃又一晃,像吸引人上钩的鱼饵:   “就你么……”   她的抬手,食指轻点着周佞的衬衫纽扣,一个又一个往上,关山月将周佞那通红的耳尖缆入眼底,却没有续下去。   周佞喉间发紧,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竟然略带仓促般垂下了眼睛,只垂眸看关山月粉润如珍珠般的指在自己的扣上一点一点。   他第一次没有尝试生硬地去揣摩关山月的情愫,而是看着关山月要蔓延出境的、糜艳的一抹红,只一眼,便勾得周佞几欲退缩。   周佞眸湖也波澜乍起,即将要碎、要消融,半晌,周佞猛地抓住关山月那扰乱的指,指软而细,好轻易就被他握在掌中,拿捏着、像一团糯米捏成的软团,却是冰凉的温度:   “……怎么,不行吗?”   关山月笑了,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周佞好一会儿,然后猛地俯身,指尖直接递上周佞的肩颈,唇肉也只差一寸便要厮磨上周佞的耳廓,像是要落吻——   周佞强压下的那颗猛烈跳动的心在那一瞬几欲濒临倾溃的边缘,连呼吸都窒了一瞬。   可顺着那绕骨气息吐出的,是关山月轻柔婉转却字如寒霜扔出的剑刃,她说:   “以前是可以——”   “现在么,早就玩腻了。”   随着一个尾音落下的,是关山月猛地后退几步挣脱出周佞的怀。   一瞬间涌来的空虚感太浓,几乎要冲破周佞死死压抑的围墙,他环住关山月腰线的手还虚虚抬在半空,柔软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尖。   周佞抬眼,定定地看人一秒,看透了人眼中的讽意和狡黠,他面上波澜不动,只缓慢地将手放下,而后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吧台,扯了个笑:   “真不愧是你。”   夜光倒灌进眼底,露一种深深的琥珀色,周佞就这么望着她,有些汹涌的情感破土、生根,然后抽芽拔节。   关山月却只慢条斯理地撩起几缕掉落在脸颊边的碎发,她俯视着高脚椅上的周佞,这么些年,每一回都是俯视的姿态:   “你刚刚,真的以为我要亲你啊?”   周佞眸色渐深。   “周佞,都这么多年了……”   关山月一顿,似乎被昏黄的光淹得遍体通明,望向周佞时坦荡、却又生起暗涌,她顿了颇久,才神情莫名地续了下句:   “你怎么还栽在我这里起不来呢?”   周佞半边脸埋在阴晦中,他看关山月如同仰望皎皎月、深埋心底的,是仰望山上雪般望向那一簇光。   半晌,他轻笑一声,抬眼却满是嘲意,只是自嘲更浓:   “从我第一眼见你开始,哪次不是你的手下败将——”   “可是关山月,我明明什么都不需要你给我,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关山月不语,唇也抿成一道锋利的线,她背着光,身形落在周佞的瞳中,昏黄晕染开来,像静静燃烧的一团火:   “除开那些事之外的任何,都与你无关,周佞,管好你自己。”   她扔下这么一句,转身就想往外走去。   可身后的周佞却还是叫住了她:“关山月。”   关山月脚步一顿。   “当年那场绑架案,除开令迢之外,卫家无辜被掳的那个私生女就是最大的受害者。”   周佞将思绪尽数隐藏,再抬眼,已是一片晦暗的光,他转过身,拿起醒酒器给自己倒了一杯,可那分明是关山月的杯子,周佞脸色不动半分,只晃了晃高脚杯,看人:   “卫京承想给那个私生女报仇,对吗?”   虽然是问句,开口却是笃定的语气。   关山月侧身,目光定在他手上杯子一瞬,旋即移开,却没有说话。   “卫京承接受卫氏后,卫家的股价在这几天几乎跌穿地心。”   周佞面不改色,对着杯上的唇印就这么抿了上去,甘醇入喉:   “他想毁了卫氏——可是为什么呢,死的那个,分明只是卫家的私生女。”   卫京承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对自己继承的卫氏出手?   关山月眸色渐深。   “当年那个私生女被绑匪虐-杀的场景,是你们的噩梦。”周佞将红酒一口饮尽,用指腹抹去溢出的几滴,掀起眼皮,“他帮那个女孩报仇,照理来说,应该是跟你站在同一阵线的……”   诡异的一顿,周佞缓缓地放下高脚杯,在吧台上落得清脆的一声,他目光坦荡地看着关山月,却是看穿一切之后的清明:   “可是周朝从一开始就跟我说,卫京承在加州摆了你一道,你差点栽在他的手上——”   “所以,关山月,在加州那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灯光落在关山月的羽睫,投下一层斑驳的影。   可她什么都没说。   于是周佞在耐心耗尽的前一秒慢悠悠地起身,他身姿挺拔,向前两步在关山月跟钱站定,只轻描淡写地问一句:   “你不让我问详细,可以,但是关山月,我只问一句——”   “这五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快乐?”   我可以不问你发生了什么,可以不知道那缺失的五年你做过什么,我可以当一个瞎子聋子,可是关山月,我只想问你一句,就一句——   那五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快乐,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我放任你独自疗伤的这五年,是不是做错了。   我只是想问这个,而已。   周佞冷静得有些超乎常理,连外泄的情愫都被一一收束,他将骤然狂跳的心跳归咎于恰到好处的灯光和过近的距离,他开口问,却不敢、不敢听到一个否认的答案。   关山月静静地看着周佞。   他的话语跟江令窈一样,彼时她还自嘲,回国这么久竟然只有令窈看穿了那么一点端倪,可是原来并不是。   可能更多的是看出来,只是不敢问。   关山月只是沉默。   就在周佞情绪临近崩溃的线时的前一秒,关山月才终于开口,吐出一句:   “你想听什么答案?”   难得没有刺人的张扬与讽意,可这句话,却无疑在周佞的脑海炸开绚烂的重磅-炸-弹,周佞几乎在一瞬间听到了自己耳鸣的声音,同事,深藏在他心底的那个念头也压抑不住上涌,周佞几乎是颤声:   “……这五年在加州,你是不是遇上过什么人?”   关山月只静静看着他沉默。   是默认。   周佞眼底一晃,晦暗而破碎,好像要消散在空气里。   “是周睿文——”周佞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是,当年绑架案里的谁?”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半晌,她才开口,说的是平淡的音,可她眸底满是讽意,字字重如千斤:   “三年前,我从那群人手中,救下了卫京承——我当初应该让他死在那里的。”   那是关山月这辈子唯一后悔做的事情。   周佞垂下的掌心合拢。   关山月就站在那里,她进门时脱掉了那件大衣,内搭只有一条黑色的短裙,关山月的蝴蝶骨翕动着,支撑起她单薄的上肢、像是企图握一握昏黄灯光的影。   她仰头,上挑的双眼内却犹如一片荒漠:   “周佞,周睿文被你逼得败走国外时,你以为他没有来找过我么?”   “周氏晚宴那天,周睿文说你说得没错——做事不干不净。”   斩草不除根。   周佞脑海中残缺的空白摇摇欲坠,天际厚压一片乌云,厚到用最锋利的角都割不开分毫。   别墅内太安静。   周佞垂下地双手紧握成拳,连骨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了白,他的利眉和鹰目在这死寂的夜里仿佛能碾死那一轮月光,于是周佞再开口,声线在抖:   “他对你……”   “还能对我做什么?”关山月兀地打断了他的话,只淡淡,“左右不过还是那些罢了。”   周佞抿唇:“卫京承是怎么回事?”   关山月睨人一眼:   “他差点被周睿文捅死——”   一顿,关山月又咬着讽刺的音去续了一句:   “所以我一直都很好奇,周睿文到底跟卫京承说了些什么——惹得他来反踩我一脚。”   差点栽在他手里。   周佞死死咬着后牙槽,眸底狠戾渐涌,他沉默半晌,嘶哑着开口:   “我们都以为——你会过得很好。”   所有人都以为,关山月这五年在加州一定过得风生水起。   或者应该说,没有人敢去想不好的方面。   关山月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她不应该过得不好。   关山月只这么看着周佞,而后扯了个笑,是讽:   “倒也不必将我想象得那么水深火热,周佞,放下你那些苦大仇深。”   周佞垂眸,翻滚的情绪因子太重。   “所以我一直都说,你不要再披着深情人设啊……周佞。”   关山月下巴微扬,将眼前人所有色彩都拉扯成灰白,她声音很轻,却缠绕着胶着的空气:   “这五年,不是只有你才是受害者——”   “从头到尾,最无辜的只有一个令迢,另一个,是我啊。” 第四十六章 关山月的脑海嗡嗡作响。……   床上的关山月,好像陷入了噩梦。   惊悚的尖叫声自远处人群中炸开,慌乱的脚步声传至关山月耳畔——那是在加州进修时轮船聚会的场景。   关山月被那群金发碧眼的朋友好说歹说才请上船,她慢悠悠地晃了一圈之后拿着一杯鸡尾酒随便寻了个座位坐下,可刚刚坐下,外面就传来了巨大的一声响,而后尖叫声四起。   惶恐惊惧取代了声色犬马。   莫名产生的拨动让轮船的船身摇晃,关山月沉下来呢,不顾摔落在地的高脚杯碎片,就这么穿过人群往外走,摇晃的船身让她有些晕船,甚至有了作呕的感觉,好不容易走出VIP舱,她就看见二等舱的方向的窗户不断冒出浓烈的烟雾。   关山月的心尖莫名的一颤,她好像感知到了点什么,只是不等朋友的保镖来带自己离开,下一秒,二等舱那里忽然传来了惨烈的一声吼叫,几乎冲破了俯视着的关山月的耳膜——   殷红血四处飞溅时,关山月还瞧见远处不清楚是谁的断肢。   二等舱和VIP船舱内似乎逾越了一条鸿沟,二等舱的人们哭嚎、器物倒地,连足下的舱板都震荡不停。   忽然,海面窜出一条快艇,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关山月透过面前两个保镖站立的缝隙,清晰地看见了驾驶快艇的那个男人。   幼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那是绑架案潜逃的主脑。   关山月瞳孔猛地一缩,她死死扒住保镖的手臂,身体比脑子反应得更快,只是男人挑衅般冲她笑了一声,不过一瞬,快艇就消失在了轮船上人的可视范围。   直到被保镖护送回VIP船舱,那群朋友苍白着脸上前问她看见了什么、满嘴上帝的时候,关山月的眉心都始终没有松动过一分。   身旁那群金发碧眼的同学脸色吓得惨白,像是刚刷过大白的墙,满船惶恐不安的气氛更是感染了关山月,可关山月却不是恐慌和害怕。   他为什么会在加州?为什么会来搞袭击?为什么正好会是这一条轮船——   是无意吗。   还是应该说……目标就是关山月呢?   关山月的脑袋嗡嗡作响,胸膛快装不下她疯狂跳动的心脏,可她的脸上,却始终不动如山。   虽然这个场景在五年内无数个加州深夜时来回冲击着关山月的梦境,可有一个念头,关山月却始终不曾表露,亦或者说连她自己都始终不肯承认——   在看见遍地陌生断肢与那个男人的笑容时,她的确想起了周佞。   后来败走北城的周睿文找上门,关山月救下卫京承却又被人反咬一口、几乎是生死存亡之际时,关山月想起了几个人。   她想令窈,想令迢,想薛幼菱那个丫头估计会哭得很惨,最后一个,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周佞的身影。   关山月不想承认,但对于周佞——   她应该、大概、可能,真的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   手机铃声将关山月强行从沉浸的噩梦中拉扯了出来,关山月兀地睁开双眼,那双眸底带着浓浓的憎恨和厌恶,其中好像还交杂着点什么东西,可是只一瞬,就被关山月压了下去。   恢复了一片淡漠与清明。   她摸索到被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机,看见了屏幕上显示了两个字:   【幼菱】   “……”   关山月抿了抿唇,她半坐起身,揉了把因睡眠而略显杂乱的发,按下了接听。   那头的打闹声戛然而止。   一秒的停顿过后,那头的薛幼菱显然端起了一副“虽然我来找你但是我还在生闷气”的语调,她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   “那什么,我们在门口,忘记密码了,你下来开门呗。”   不等关山月说话,手机那头就传来了清脆的一声暴扣,薛幼菱低呼出声,嘴里不清不楚地说了句什么。   关山月静静地听了两秒,终是浮现出了隐隐的笑意,她嗯了一声,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往外走:   “我现在下去。”   电话被挂断,简单洗漱完,关山月顺着走廊往楼梯走,顺便点开了微信满满的未读信息,她抿了抿唇,滑到最底下,果然看见了备注为【周佞】的人发来的一条:   “对不起。”   时间是早上六点,那时的关山月刚被卫朗从周佞家里接回来。   周佞大抵,是在为她说下的最后两句话而道歉,在周家别墅,关山月丢下最后的话,是:   周佞,这五年,不是只有你才是受害者。   关山月眸光微闪,她知道,以周佞的性格,在自己昨晚说得那么明显之后,一定会派人去查。   那些她避而不谈的过往,会成为一份份文件放在周佞的桌面,可是关山月却已经不想压了。   随便吧。   那又怎么怎样呢。   别墅大门开的前一秒,关山月将那些细细碎碎的思绪尽数压下,她覆了平常的淡然,抬眼去看咋咋呼呼进门的薛幼菱——   以及江令窈。   薛幼菱的目光对上关山月时明显有些躲闪,她手上拎着两大盒外卖,径直往桌上走出,而后进门的江令窈则是站在玄关处顺手关门,斜眼看关山月:   “怎么样?”   关山月双手环臂:“什么怎么样?”   “你跟周佞。”江令窈的目光锁着忙活的薛幼菱,却压低了声对着关山月,“昨天晚上他送你跟阿姨的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关山月抬眼睨人,扯笑:“你就盼着我出事呢吧?”   江令窈啧了一声,也不再压低声音,径直往餐桌走:   “看你睡了一天,还不知道今天早上发生什么事吧?”   关山月跟在她身后,闻言一顿,想起被自己略过的那些未读信息,拉开椅子坐下,抬眼看人:   “怎么了?”   将外卖分装好的薛幼菱正嫌弃地擦着沾上的油脂,她一屁股往椅子上坐下,将纸巾一丢:   “我哥说,今天早上,江家的零碎散股在一个小时内被关董全部吸纳了。”   一旁的江令窈事不关己般带上手套,慢条斯理地拆分小龙虾:“江董吓死了,几乎打爆了我的电话。”   关山月垂下的羽睫映出一片浅浅的阴影,她开口,只说一句:“这么快么。”   她早就知道魏舒云跟那位江夫人公开闹这么一场,关弘毅是绝对不会放过江家的,还好——   在昨晚跟魏舒云撕破脸之前,她先说了一句,除了令窈,怎么动江家都行。   薛幼菱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脸颊因为气呼呼而鼓了起来,显得肉更多了:   “昨晚闹得这么大,为什么不带上我!”   江令窈干脆利落地剥出虾肉,往嘴里一丢:“带上你做什么,你不是在颐清开party?”   “那个疯女人都踩在阿姨头上了,还敢骂你们俩,这我能忍?”薛幼菱一拍桌子,白皙的桌面似乎震了震,“也亏得关叔叔做事够快,这不一个早上,所有人都以为关叔叔要收购江氏了。”   把江董事长吓得几乎打爆了江令窈的电话,想来,是想让她跟关山月求求情。   但是江令窈却只给他回复了四个字加一个句号:   可喜可贺。   那位江夫人当着那么多名媛贵妇的面直接将魏舒云和关山月的脸往地上踩,关弘毅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江家。   将薛幼菱那一掌的威力看在眼里的关山月和江令窈对视一眼,沉默了半晌,江令窈率先挑眉开口:   “哟,你不闹变扭了?”   正在义愤填膺破口大骂的薛幼菱忽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在两人隐隐含笑的脸色之间来回看了好半晌,才像是恼羞成怒般哎呀了一声:   “你们好烦啊!”   关山月眸底晃出几分笑意,她慢条斯理地带上手套,正想往那盘小龙虾里伸,可却被横空一只手阻拦在半空,薛幼菱气愤地看了她几秒,然后包里掏出一盒牛奶,开口依然是一脸不耐烦:   “赶紧先喝了再吃,不然又胃疼,烦死啦!”   关山月定定地看了薛幼菱几秒,兀地扯笑,面上淡漠散去,她接过牛奶,顺手往薛幼菱气鼓鼓的脸颊轻轻掐了一把,轻声:   “好了,不生气了,下回给你买包。”   薛幼菱一顿,旋即不太自在地拂开了关山月的手,她揉着自己的脸,揉着揉着忽然像是想起了点什么,又是猛地一拍桌:   “不对啊!”   关山月和江令窈嘴角不动声色地抽了抽。   “你们别想骗我,也别想瞒着我。”薛幼菱嘶了一声,收回因过度用力而通红的手,“我可都听说了,昨天晚上,是周佞送你和阿姨回去的。”   关山月定定,而江令窈则是挑眉,看着关山月:“说来听听。”   顺手撕开了牛奶的包装,关山月垂眼:“你们想听什么?”   “……”江令窈看她这幅样子,笑意淡了几分,她无视薛幼菱的捣乱,只看着关山月,“你跟阿姨吵起来了?”   旁边张牙舞爪的薛幼菱一秒安静。   两双眼睛都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关山月。   关山月不紧不慢地喝了口奶,浓郁的奶香绕在她的舌尖,甜味上涌,可苦涩更浓,她开腔淡淡:   “撕破脸了,还能怎么样。”   江令窈抿了抿唇。   薛幼菱的视线跟江令窈的余光在空中相碰,前者会意,她眨了眨眼,问得小心翼翼:   “那……周佞呢?”   关山月掀起眼皮。   半晌,她在注视中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做了一个噩梦。”   薛幼菱捏紧了手中的小龙虾:“什么噩梦?”   关山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们,看得两人心底发慌,好半晌,才轻声:   “一个很昏沉的噩梦——差点要桎在那怨憎悔惧的锁头里挣不出来。”   一室沉静。   关山月说完许久,薛幼菱才反应过来,她悄悄地跟江令窈对视一眼,可很显然,江令窈也一概不知。   她们都不懂关山月回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关山月将两人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只是她什么都没说,只低头慢条斯理地带上手套。   方才她说,做了一个很昏沉的噩梦,差点要桎在那怨憎悔惧的锁头里挣不出来。   所以,何必再把周佞——   拉进她这一摊死水。 第四十七章 周佞颤着,是得知真相后的……   周氏大楼。   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内,周朝正僵着脸,偷偷拿眼去觑沉默的周佞。   周佞手中握着支钢笔,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木质办公桌,两者相触发出的声响像一根线,钓着周朝的心,扯得不上不下。   “……哥。”不知过了多久,周朝终是没沉住气率先开腔,他哭丧着脸哀嚎,“您说句话吧,现在这样还不如一刀砍死我呢。”   周佞掀起眼皮,定定地在周朝脸上看了眼,薄唇张合,只吐出两个字:   “人呢?”   周朝抹了把脸,他向前俯身递上平板,滑动几下,往周佞跟前一放:   “这是我查出来他的资料。”   半晌,周朝见人没说话,就自动自觉地开始报告:   “我去查了出入境记录,那个司机已经在出事那天凌晨就被送出了国,虽然没有记录表明,但基本可以确定,周睿文就是背后的那个人。”   耳膜透入那三字人名时,周佞垂下的羽睫不动声色地一晃,压下的眸底思绪浓稠,深不见底,他两指快速将资料滑到最后,而后靠后一靠,抬眼看人:   “所以,你让人跑了?”   轻飘淡写的语气。   周朝背脊的鸡皮疙瘩瞬间竖立,他硬着头皮,开口:“是我慢了一步……”   等他追去机场时,还是晚了一步,不然……   周佞就这么看着他,也不说话,可浑身释放出的低气压在这层办公室中游走,独独像一片寂静的海,几乎让周朝窒息。   周朝抿紧了唇,内心涌起波涛骇浪,他顶着强压,问出了心底的那句:   “周睿文到底为什么要搞这一出,明明——”   “明明山月的手里,有他最忌惮的东西啊。”   周佞不语,诡异地沉默了半晌,他才低低开腔:“你想去揣摩一个疯子的举动?”   周朝微怔片刻,只轻叹一声:   “是我的错。”   周佞偏过头,望向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像是想用羽睫去掀落外面车水马龙高楼耸立铺上的阴影。   他的手掌猛地合拢,五指握紧的钢笔宛如荆棘下的锐刺,强硬却又温吞地,抚过欲绽的蕊。   “……”周朝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下沉沉,“哥,我不在的这一天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江家晚宴上闹的事,还顺便接受了薛幼菱无能狂怒的洗礼,搞清楚前因后果的周朝对于关弘毅的做法直觉大快人心,可方才进来周氏时,周朝可从元皓的嘴里问出话来了——   关山月在周佞的别墅里待了一夜,出来的时候一脸倦意,天微亮时才走的。   周朝当然知道他们俩人现在这情况不可能发生点什么,但聪明如他,心里显然已经琢磨出了点什么。   周佞回过头,正了脸色看人半晌,淡然开口:   “你还记得……三年前周家老宅那场大火么?”   周朝脸色一僵,脑子里那点杂七杂八的思绪被顺便排清,只余正色,他坐直了身体,去了吊儿郎当的样,正襟危坐:   “记得。”   三年前,周佞强势入主周氏,坐上了曾经所有人都以为是周睿文会坐的这个位置,彼时周睿文出狱不久,是被周佞他爸强塞进董事局的,后来……   就在周佞跟周睿文在董事局几乎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周家老宅出事了。   先是周佞那个“弟弟”莫名在家中泳池溺水,那么大一个周家老宅,那么多仆人,竟然一个都没看见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等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就晚了。   那位“二夫人”抱着自己儿子僵硬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然后竟然当着周家所有人的面,指着难得回一次老宅的周佞怒骂杀-人凶手。   可后果可想而知,周家老太爷虽然退居后位,却话语权集中,周家内部等级分明,用周佞的话来说就是封建愚昧,可什么都阻挡不住周家嫡庶有别,老太爷当场就让人堵住了女人的嘴,然后一拐杖扫在了周佞他爸的大腿——   当场就把周董事长疼得跌倒在地。   而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周佞,却安然无恙地在众多复杂的目光中被周老太爷带进了书房,他们谈了什么,外人不曾得知,只知道这件事之后,即便流言闹得满城风雨,可周佞在周氏的位置,却越来越稳固。   周老太爷放了权。   再然后,就是老宅着火的事了。   那是个燥热的秋,凌晨的周家老宅竟然莫名从旁墅起了火,火势蔓延得极快,等佣人们反应过来去救火的时候,醉得昏沉的周睿文所在的独墅已然被大火包围。   在一声烈焰焚毁横梁的惨烈巨响中,在场所有救火的人都好像听到了周睿文撕心裂肺的呐喊以及闻到了那股油脂在燃烧的味道。   瘆人至极。   那场大火,以周睿文脖子以下全部烧伤、小腿被倒塌的横梁砸下压瘸为代价结束。   可即便如此,外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在周睿文深度昏迷住院时,周家竟然——将周睿文的名字从族谱上剔除了。   这在北城顶豪圈,被剔除族谱,无疑比去死更难受。   后来趁人不备,伤得半死不活的周睿文竟然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悄悄地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是三年后周氏的周年晚宴。   这两件事之后,周佞彻底掌权周氏,即便流言四起说他是幕后黑手,可北城所有人,都对这位本就名声不好的周董退让三分。   一室死寂。   半晌,一脸淡漠听着周朝叙说会议的周佞兀地扯笑,他在周朝惊恐的目光中笑得极其渗人,眸光里的恨意与讽意毫不掩饰地溢出,周佞一字一顿,只说:   “这些年,所有人都说当年那场大火,是我下的手——”   “我从前嗤之以鼻,可是现在,我是从未有过的后悔。”   心尖颤抖的周朝压下不安,他颤着声开口:“哥……你后悔什么?”   “我后悔——”周佞虽然在笑,可不难看出他心底压抑的扭曲,“当年那场大火,为什么不是由我来放。”   那么,周睿文永永远远,都不可能被救。   也就不会在周佞不知道的日子里,让周睿文逃出生天去加州找上了关山月。   周佞整个脑海里都在回荡着凌晨时的关山月,她仰头看着自己,上挑的双眼内却犹如一片荒漠,她说:   “周佞,周睿文被你逼得败走国外时,你以为他没有来找过我么?”   心痛得无法呼吸。   “如果当年真的是我下的手——周睿文坟头的草都要三米高了。”周佞轻声,却死死咬着后槽牙。   周朝垂在桌底下的手都在颤,他的脑海快速转动,想到那个可能性,周朝心下沉沉,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他是不是去找过山月?”   周佞不语,似乎是沉浸在情绪中出不来,可对周朝来说沉默就是默认,他猛地站起,怒气几乎是瞬间冲上了他的脑门:   “卧槽,那这几年山月她在加州岂不是——”   话说到一半,周朝猛地住了嘴。   他好像也说不下去了。   周佞面无表情,缓缓地抬头,就这么看着站起身的周朝,一字一顿,异常用力,像是在自嘲:   “她这五年,好像过得不太好。”   可北城所有人,包括他们在内都觉得,关山月过得很好。   周朝怔怔。   这些年,好像所有人都没有、或者说根本没敢想,会是这个结果,所有人——   所有人都觉得,堂堂关家大小姐,再加上关山月那种性子,怎么可能会过得不好,怕是比在北城时更呼风唤雨罢了。   可是,关山月这些年不但过得不好,甚至可能从三年前开始——就已经过上了危险的生活。   周朝忽然就好像失了声。   室内一片死寂。   周佞忍了又忍,手中那支钢笔几乎被他折断,等汹涌的情绪到了临界点,所有积压的翻滚,终究还是冲破了防线——   砰。   钢笔猛地掉落在桌上,发出一声响,与之同起的,是周佞不再掩饰、几乎是撕破五年伪装的哀鸣,他就这么看着周佞,神情同当年宴会上被分手后的无措一般无二:   “所以这五年里哪怕我上过一次飞机——都能去加州救她。”   周朝怔愣地看着周佞,所有回应瞬间涌上,他颤着声:“哥,你先冷静一点……”   可周佞显然已经停不进任何话,只是那么强撑着说着自己的话:   “所以,我放任她在国外独自疗伤的日子,她却几乎跟周睿文斗得你死我活。”   “所以,在那些我以为她过得风生水起的日子里,关山月却可能过得连快乐都算不上。”   “所以,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夜——”   周佞兀地拉长了尾音,连声线都缠绕着颤,死压在伪装皮囊下的那几分悔恨与无措尽数浮现于面上,分毫不掩地堆砌着,好半晌,他才续了下句:   “她是怎么过来的啊?”   我的阿月,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啊?   是无措,是悔恨,是痛苦,无数思绪一拥而上,几乎要将周佞拖下无边的苦海中溺亡。   周朝就这么看着周佞,静默无言,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他好像该说着什么,可无数话语涌上喉间,最后挤出的,只有一声怯怯的叹:   “哥……”   周佞垂下眼膜,沉默良久,他缓缓地抬起双手支在了桌上,他撑住额头,掩住了大半面容。   那些猜测终究与现实缝合,桩桩件件如走马观灯般在周佞的脑海中回荡播放——   是在往生墓园,自己近乎嘲讽般无奈地对关山月说:五年,还不够你冷静下来解决问题吗?   是在晦暗包厢,自己一脸讽意冷声:关山月,你真的好自私。   回忆重重,几乎将周佞压垮。   氧气像几片太轻的羽毛,被风吹散了,悔恨无措夹杂着茫然把周佞攒紧——如果那些日子,他有半分注意到了关山月隐忍的疼痛和语调里一些断续的喘气。   可是没有。   懊悔自周佞脑海传递至全身的每一处血液,然后缓缓流淌至心脏。   那五年里,在多少个醉生梦死生死逃生的夜晚,关山月得有多绝望?   周佞缓缓抬头。   他怎么配说爱她。   不知过了多久,在周朝担忧的目光中,周佞缓缓起身,如果周朝仔细看,就能看出开头两步周佞的脚步似乎有轻微的晃。   周佞走到玻璃窗前,他缓缓抬头,就这么看着。   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不知道是在笑人,还是在笑自己——   厚厚积压的乌云蔽日,华光滞涩着、堪从云瓣中漏出几分。   你瞧,阳光从来都不愿意分一点到他们身上。   担忧几乎充斥了周朝的脑海,他沉默半晌,终是鼓起勇气开口:   “哥,你冷静一点……”   可不等周朝说完,背对着他的周佞就兀地打断了人,周佞身形不动,只一字一顿,却带着无尽的颤意:   “周朝——”   “我好像,做错了。”   周朝哑声。   周佞没有管身后人的表情,他整个人都已然浸入了困压自己的苦海——   想起当年在一起时,关山月虽然高傲,可在他们面前却还是鲜活的,不像现在,简直是一潭死水。   想起当年在一起时,关山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周佞面前醉酒失态,是积压太久的情绪决堤,她就握着酒瓶坐在那里,对着周佞,声也轻轻,是满满的自嘲——   她说,周佞,不要真心爱我。   她说,周佞,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人爱我。   她说,周佞——   你会跌得很重的。   因为关山月没有心去爱人。   俯视着北城车水马龙的周佞双眼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被悔恨与痛意席卷拖拽入深海,却又麻木了,只下意识紧紧握着掌心,借微弱疼痛献出一些苦笑来。   周佞眼是空茫茫,他笑着,视线却始终悲悯,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抱着关山月,一脸坚定地说:   “没关系,有我爱你。”   他说他们天生一对,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们更爱对方的人了。   当年的周佞狂妄且坚定地对关山月说:   放心交给我,有我来爱你。   不知过了多久,周佞缓缓回头,只一眼,几乎让沉默的周朝定在原地。   因为周朝看见周佞一脸死灰,像条失去了生气的丧家犬,眼眶通红地对自己说——   “我哪有资格说爱她。” 第四十八章 “自、杀?”   北城的秋过得很快,几乎是只有那么几日,便迅速进入了冬。   等到关山月处理完面前那堆满了办公桌的文件夹后再抬头,就只看见薛幼菱那脸上几乎溢出来哀怨:   “……”   关山月放下钢笔,隐隐透出几分倦意,她往后一仰,陷入了柔软的靠背中:“抱歉,一时忘了时间。”   薛幼菱瘪了瘪嘴,到底没说什么,她拨开那堆文件,将手地上的盒子提上来往桌子上一放,盒子鲜艳额色彩跟桌上一堆黑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刚来的时候看见庭旭附近的商场新开了家甜品店,买了点过来,你尝尝。”   她笑着,拿了一个递给关山月,颇有些谄媚的意味。   关山月将薛幼菱那微妙的神情看了个遍,只是没说什么,接过蛋糕咬了口。   是冬日橱窗里洒满糖霜的纸杯蛋糕,裹着层口感绵软的冰淇淋。   薛幼菱定定地看人一眼,笑意更深:“怎么样,好吃吗?”   关山月抽了张纸巾擦嘴,睨人一眼,语气轻描淡写的:“说吧,来找我想说些什么。”   薛幼菱一顿,在关山月看穿一切的眼神中往后缩了缩,她默了默鼻子:   “你看出来了啊。”   关山月只给了她一个【不然你以为这样这样拙劣的演技是能拿奥斯卡吗】的眼神。   薛幼菱后知后觉地收了脸上谄媚的笑,她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那我开始了喔,你不准生气啊。”   关山月只静静地看着她。   “是我早上刚得到的消息——”   薛幼菱的脸上消息尽褪,再开口,已是一片鄙睨的厌恶:   “城郊精神病院的主任给我打电话,说关在里面的明婷……昨晚自杀了。”   关山月瞳孔一缩,几乎是瞬间出口:“死了?”   “那倒没有,被救活了,为了防止她再度自杀,现在把她的手脚都绑起来了。”薛幼菱冷声,啧了一句,“想当年也是叱咤北城的明家大小姐,现在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握着小蛋糕的五指不自觉收紧,关山月眼角眉梢都冷了下来,她好像在想着些什么,半晌,抬眼看人:   “如果只为了这个,你不会过来找我,还买蛋糕哄我开心。”   薛幼菱顿了顿,有些懊恼:“为什么每次都能被你看出来,我有那么蠢吗,就不能让我装一下嘛?”   关山月只静静看着人,不语。   “……”收到眼风示意的薛幼菱显然乖巧地将话题转了回去,“我去了解过了,那边的人说,这不是明婷第一次自杀了。”   关山月眸底微晃,越来越沉:   “明婷那种性子,怎么可能会自己自杀——”   “她留着那口气,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翻身,来打我的脸么?”   薛幼菱冷笑着,几乎是脱口而出:“放屁!”   她显然是怒气上头,一拍桌子,就这么看着关山月,满脸嗤讽:   “她倒是痴心妄想,还想延续明家荣光呢?狗屁不通的脑子,她也不想想,现在明家对外几乎都快要说破嘴皮去否认有这样一个女儿存在了,就算她真有出来的那天,明家还会认她吗?明家还敢认她吗?”   略微尖锐的女声缠着怒气,在偌大的办公室中回荡。   白皙的灯光散开于关山月的乌睫,在她的眼底投下一层阴霾,默了半晌,关山月才冷冷开口:   “为什么她第一次尝试自杀到现在,我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估计前几次没什么大事,他们都不敢联系你,怕你直接杀去精神病院,他们怕担责。”薛幼菱沉声,“昨晚那次估计闹德很大,直接当场抢救,他们把电话打来我这里……”   一是因为之前都是薛幼菱负责,二也是怕关山月追责并撤资。   关山月冷笑一声,手中的餐巾纸几乎被揉成细碎:“明家知道了么。”   薛幼菱的脸色却在关山月说完之后变得有些古怪,她微微俯身,支着下巴撑在办公桌上,压低了声儿:   “说来奇怪——”   “那个主任在跟我报告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提起,明嫣曾经去探望过明婷。”   她声线压得很低,可听在关山月的耳中,却漾起了轩然大波,关山月掀起眼皮,一字一顿:“明,嫣?”   “……对。”薛幼菱抿了抿唇,显然是猜到了什么。“半个月前,明嫣曾经偷偷去探望过明婷,当时她装成护士的样子,后来走的时候被人看出了异样,才跑的,算起来大概谈了有半个多小时。”   关山月眸色更冷,她看着薛幼菱,蓦然发问:“你在想什么?”   又被捕捉到心思的薛幼菱睁圆了眼,她顿了好半晌,才开口:   “城西那块地皮的拍卖会快要到了,当时正是你放出消息后不久,明家颜面扫地、明嫣闹着要跟关嘉昱解除婚约的时候,明嫣偏挑那个时候去探望几乎是毫无感情甚至称得上是怨恨的明婷……”   薛幼菱越说越觉得心里有点慌:   “还有,偏偏是她探望明婷过后不久,一向疯癫却又自持傲骨铮铮的明婷竟然开始闹自杀……”   那天,明嫣到底跟明婷说了什么?   是说,还是威胁?亦或者该说……已经疯疯癫癫的明婷,被明嫣激怒了什么?   到底是真的自杀……   还是被迫呢?   是真的只有明嫣一个人,还是说他的背后,有明家当家人和女主人的授意呢?   偌大的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薛幼菱莫名地紧了紧外套,忽然觉得庭旭的空调好像调得有点冷。   关山月始终不语,她垂眸,将视线落在了被自己捏得有点变形的小蛋糕上。   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很爱吃甜食。   关山月爱尼古丁或酒精,爱猩红玫瑰,尽管都叫人难以相信,但她也确实爱绿植,爱生机勃勃,爱甜到发腻的白巧,爱回味香醇的牛奶糖,爱一切怪奇与疯狂。   就像是……   外人的眼里,关山月从小到大都是明艳而活力恣意,像是永远追逐着光而不惧黑暗的人,拥有永远鲜活滚烫的生活,可只有相熟的几个人知道,糖果盒子里爆在舌尖的甜味儿糖果,不过是她想尝尝“甜”到底是什么而已。   关山月过得太苦了。   她的恶劣或许会因皮囊、因权势而被宽恕,可骨子里的相悖的烂俗与洒脱却是她活得清醒的证明。   关山月轻轻地咬了口小蛋糕,一口一口地、直到整个都被顺着食管吞入胃中。   薛幼菱看着她动作,有些担忧,只是不敢说太重:   “月月……你在想什么?”   关山月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上最后一点糖霜,而后她轻轻地。将纸巾往垃圾桶一丢,满分投中:   “我在想,明嫣她这一场以退为进,惹得关嘉昱那个蠢货这半个月来将奢品像流水一样送进了明家,还鼓动关宏博在关董面前劝说,说要择日完婚——”   “她又在后面偷偷留了一手,想要逼死明婷这个明家最大的污点和我的定时炸弹,到底想做什么呢?”   薛幼菱听得一头雾水,她的脑电波只抓住了有关关嘉昱的信息,几乎是怕案而起,一脸气愤:   “你那个堂哥也是真的蠢,我以为他只是单纯的蠢,结果后来发现他是十足的傻逼,明嫣这些年靠着卖惨苟活在我们这个圈子,那么大一朵白莲花,摆明了就是冲着恶心你来的啊,也就关嘉昱上当觉得是真爱!”   薛幼菱余声振振,似乎是真的怒气上头。   可关山月听着,眉心却不动声色地越来越紧,好像有些什么联系在她脑海中莫名地勾在了一起。   薛幼菱吞下那口浊气,斜眼看人,在看到关山月深沉的脸色时一顿,语气软了几分:“月月,你放心,我已经交代了精神病院那边,以后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都会马上知道的。”   关山月还是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抬头,看着眼前明显在担忧着自己精神状态的薛幼菱,关山月沉声,拂去了眉梢上的寒意,却拂不走那浓稠的暗暗:   “幼菱,去帮我做两件事。”   薛幼菱一怔,连忙正了脸色,应了声好后还不忘补充:   “你尽管说,放心交给我,虽然我不靠谱,但如果是我做不了的事,我就回家找我哥!”   “……”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看得薛幼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关山月才开口,是带着讽意的冷笑:   “你去找周朝来见我——让那个狗东西不要再躲我,不然我立马就冲上周氏去打爆他的狗头。”   薛幼菱眼睛一亮,几乎是已经摩拳擦掌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去一般:   “放心,这个我绝对擅长!”   关山月看人一眼,没有说话。   就在薛幼菱在脑海中脑补完一出大戏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发问:   “不是两件事吗?还有一件呢?”   关山月慢条斯理地打开了个新的文件夹,拿起桌上的钢笔,她垂眸,视线聚焦在墨水上,开口是轻描淡写的一声:   “精神病院那群人——都换了吧。”   不中用的东西,就没有留下的必要。   薛幼菱一顿,旋即转为一脸正色,她沉下声去,应了一声:   “……我明白了。”   是时候来一场大清洗了。   与此同时,北城某处高级会所的包厢中,一个男人正拍案而起:   “爸,你知道关山月那天看见我说了什么吗——她说我是个舔狗!”   关嘉昱愤愤。   而关宏博也是沉着脸,他看着自己面前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不怒自威:   “难道她有说错吗?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连关山月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关嘉昱条件反射般往后一缩,片刻,他摸了摸鼻子,吊儿郎当地倚着沙发:   “当初不是您叫我去跟嫣嫣恋爱的吗,是您说的,那我现在花这么多钱去哄她不要解除婚约,很正常吧?”   “我是叫你去拿下明嫣。”关宏博冷声,凌厉的眼风狠狠地扫了过去,“我又没叫你真的去谈恋爱!”   被一个女人玩弄在掌心,像条狗一样成为整个北城的笑柄,真是个蠢货。   关嘉昱对他爸向来就言听计从还怂,他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暗戳戳嘀咕了几句,然后抬头扯开了话题:   “爸,你这样神秘地带我来这里,我们究竟是来见谁的啊?”   关宏博的脸上掠过了几分深沉只是转瞬即逝:   “来了你就知道了,闭紧你的嘴。”   关嘉昱瘪嘴。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了一条缝,关嘉昱偏头去看,而关宏博也是双拳微紧,掀起眼皮——   来人一身西装革履,走路时尽管他竭力掩饰,却始终掩盖不了小腿瘸了的事实。   是周睿文。 第四十九章 “从来都没有人爱我。”关……   “自己说吧。”   客厅的沙发上,关山月坐在角落处陷入柔软的靠背,她抬眼看着被逮来的周朝,手中捏着个抱枕,有一下没一下地与沙发相触:   “躲我干什么?”   一旁的薛幼菱满脸兴奋地按着周朝的肩膀,她一手按着,一手握着个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充气锤子,像古代官府升堂时候在两侧喊“威武”的衙役——   虽然她好像站反了方向,并且衙役也不会笑得这么狗。   周朝沉默地缩在沙发的另一旁,连屁-股都只敢坐一半,他悄悄地掀起眼皮,对上关山月若有所思的目光后又瞬间撇开视线,轻咳两声:   “那个……你不是知道我在查什么嘛,我这几天都忙得要死。”   不等关山月开口,薛幼菱就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拆穿:“月月你可别信他,我去周氏逮这小子的时候他还在办公室睡得昏天暗地呢。”   周朝嘶的一声,扭头就是一顿输入:   “你有病啊你,我们俩四舍五入也算青梅竹马,你至于这么落井下石?你好歹也算名媛小姐,知道刚刚周氏的员工都怎么看你吗?!”   薛幼菱收到关山月指示后,可是一脸兴奋地直奔周氏大楼,前台拦不住也不敢拦她,她就这么轻车熟路地上了这位总经理办公室揪着周朝的耳朵就出来了。   看得一众周氏员工目瞪口呆。   薛幼菱冷嗤,笑得阴切切,她小声,几乎是气音:“你完蛋了哟。”   周朝脸色僵硬。   “行了。”   关山月慢悠悠地看完戏,才端着冷声开口打断两人,前一句是看薛幼菱,而后半句很明显是对着周朝:“你,坐好——至于周朝,你知道我什么耐心。”   周朝抿了抿唇,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乖乖坐好的薛幼菱,片刻,终是在关山月的目光中收了嬉皮笑脸:   “我没躲你,就是觉得自己连个人都找不到,没脸来见你而已。”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不止这个。”   周朝微不可察地一顿,只是飞快便被抹去,他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山月,你别想那么多。”   “……”四目相对,关山月却好像轻而易举便看穿了人的伪装,淡淡,“你不说,那我来说?”   周朝似乎有一瞬间的怔愣:“你说什么?”   “来说一下……”关山月一顿,将手中的抱枕往怀里一拢,轻描淡写地,“周佞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是肯定的语气。   周朝忽然就停下了正在一秒转动五千下正在想应对的脑筋。   从小到大关山月看他们都像眼睛里装了雷达X光一样,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周朝往后一仰,闭上了眼,“薛幼菱,你先滚出去。”   一旁眼珠子转得贼快的薛幼菱一顿,差点轮起那个充气锤子就锤了过去,她看着关山月瘪嘴,关山月扫人一眼,开口:   “有话直说。”   薛幼菱点头,并做了个闭嘴的动作保证自己绝对不会乱说话。   周朝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他眨了眨,还是一片白,忽然就觉得有点无力:“我哥这几天,有来找你吗,山月。”   关山月眸光不动。   没有。   聊天对话框的截图停止在那天晚上的“对不起”上,而后再无消息。   没有听见关山月开口,周朝心中也猜了个大概,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心下却越来越沉:   “我很担心我哥——”   周朝轻声,却是难得的冷色夹杂着些许无奈:   “这几天,他连周氏都没有回。”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周朝,唇瓣张合:“为什么?”   “他没有跟我多说什么,但从他的反应里我也猜了个大概。”   周朝坐起身,他双手撑着沙发,微微凹陷,眼睛却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四目相对间,关山月清楚地看到了周朝眼中的无奈与无能为力交织,仿佛还夹杂了几分名为歉意的东西:   “山月,我不想绕圈子,你跟我们直说吧——”   “你在加州那几年,周睿文是不是真的找到了你,他对你……做了什么?”   难以启齿的话语在挤出喉咙的那一瞬间,似乎就变得通畅了起来。   一旁的薛幼菱瞳孔猛地一缩。   可关山月却面色不动,仿佛从那天晚上自己对周佞说出口的那一刻,就料想到有这么一天会在他们面前揭开。   所以她只静静地将面前两人所有的反应都细细地收入眼底,而后开口应了声:   “是。”   周朝和薛幼菱的脸色在一瞬间都陷入了各种交织与晦暗不明中,最后都化为了统一的震惊与不敢暴露却压抑不住的心疼。   “……”薛幼菱像是忽然被重磅消息砸下导致失了声,半晌只得一句,“月月。”   周朝则是在薛幼菱说完那一句月月之后,再开腔都沾上了几分怜意:“是不是……不止周睿文?”   关山月不动如山:“是。”   周朝死咬着牙,最后再探一句:“是不是……当年绑架案中那个潜逃的绑匪主脑?”   薛幼菱双手捂住嘴,充气锤子跌落在地,无声无息,她几乎是震惊地开口:“什么?!”   尽管他们两人内心都头一回不希望关山月说是,但收入耳中的却是最令人失望的那个答案。   “是。”关山月淡淡。   一室死寂。   薛幼菱瞬间红了眼眶。   不知过了多久,一脸死灰的周朝才轻声开口,说一句:“难怪。”   关山月静静地看着两人,她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刚刚那三句连续的“是”砸到的,只是面前的两人而已,而她自己则像个置身事外的无关人员,可分明,她才是那个主角。   关山月妥帖地将所有本应涌上的情绪都一一妥帖地收好,只问:“难怪什么?”   “……”   周朝张了张,好像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得出口,许久,才从喉间挤出细碎,他说:   “山月,那天我哥猜出所有之后,就找人去查了你的资料,可之前还什么都查不出来的人,在那天过后,竟然奇迹般查出了厚厚一沓文件——”   周朝一向肆意妄为吊儿郎当的脸上出现了裂痕,连声线也颤:   “是不是你,没有再压着了?”   之前查不出,是因为关山月不希望他们查。   只有这一个答案。   关山月静静地听人说完,兀地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扯出个笑,吐出了今天第四个:“是。”   周朝哑了声。   薛幼菱的视线终于从微笑着的关山月脸上移开,她心急如焚,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周朝的手臂,几乎是低吼着:“查出了什么——说话!”   周朝罕见地没有甩开薛幼菱的手,他只是这么看着关山月,似乎像是被人脸上的笑激起了怒火:   “那份文件中写着,四年前,你在加州公海的轮船上聚会时遭遇了袭击——凶手袭击了二等船舱,VIP舱却不损分毫,后来抓到的也只是几个零碎,那个主脑,是不是当年绑架案的潜逃的主脑?”   关山月不语。   “三年前,周睿文被剔除族谱后悄然出国,他去加州找到你,是不是死咬着你不放,为了找到你当年抱走的东西,他是不是——是不是差点杀了你?”   周朝一字一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双拳紧握。   关山月仍然沉默。   “在你回国前夕,卫家那个人是不是联合周睿文扭头反咬你一口——”   周朝一顿,下半句似乎怎么也说不下去,他深吸了好一口气,才缓缓吐出:   “可回国前一个月,你在加州的记录是完全没有的,唯独那一部分的消息在文件上是一片空白,为什么?”   你强压了这么久不愿意跟我们说一句的这五年,为什么现在愿意毫无保留地让我们知道,却唯独还是要瞒下那么一片信息?   周朝不懂。   薛幼菱听得心都在颤,她颤颤巍巍地放开了周朝的手,扭头看向面无波澜的关山月:“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关山月静静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薛幼菱,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可沉默就代表了一切。   周朝猛地站起身,几乎是忍无可忍:“关山月!”   薛幼菱都有些不敢置信的怔愣。   他是第一次叫关山月的全名,从小到大,他不是叫山月,就是叫月姐。   在没人看见的另一边,关山月抱着抱枕的指尖几乎要穿透表层的布料,直接嵌进棉花里。   “我们认识了整整二十年,不说青梅竹马,也算是死党了吧?”周朝双拳紧握地颤抖,“你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把我们当过朋友?”   关山月死死压抑的眸底似乎泄出了一丝诧异的意味,她以为周朝脱口而出的,会是……   “你一个人在加州五年,整整五年——”周朝死死压抑的怜意终是毫无表露的泄了出来,“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就算你因为我哥的原因,不跟我说,可以,我能理解,就算你因为不想揭开令窈的伤疤所以也不跟她说,可以,我也能理解,可是——薛幼菱呢?”   周朝抬手指着一旁的怔怔的薛幼菱,越说越轻,似乎是无奈,但更多的,竟然是毫无保留的名为无能为力的歉意:   “你起码,跟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说,都可以啊……”   起码我们都能在第一时间,得知你的消息——然后去帮你啊。   最后连声也颤颤。   薛幼菱泪流满面。   关山月死死咬着牙,她第一次在两人的面前,率先低下了头。   是避开那几乎将她的心灼得烫伤的目光。   “我们一直都把你当我们最好的朋友,一丝一毫都不敢逆你的意,因为我们知道你真的太苦了——”   周朝抬起指向薛幼菱的手都在抖,他就这么看着关山月,都是悲意:   “你知不知道你刚走的时候,薛幼菱哭了多少回,令窈姐又背着我们沉默了多久——为什么?因为她,因为我们,都很担心你,却又不敢打扰你!”   “我们连问都不敢问那么一句——这五年,你到底过得怎么样。”   不敢问,因为怕听到否定的答案;不敢问,因为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你知道五年里我们的聚会有多少次是因为提到你而沉默收尾吗?”周朝轻声,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又要多少次酒意上头,差点就拍桌而起一起去加州找你?”   关山月垂下的眼睫好像在死死掩饰着什么。   周朝越说越慢,到最后都转化为了满满的无力:   “可是,你为什么一句都不跟我们说?”   起码——   最起码,我们这么多人,都可以陪在你身边。   而不是你独自一个人,撑过了整整五个昏昏沉沉的岁月。   关山月手指控制不住地颤着,她想压住,却好像失了控。   “你为什么不肯跟我们说一句,关山月,整整二十年——”   周朝一字一顿:   “你把我们当朋友了吗?”   室内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一直在默默流泪的薛幼菱奋而起身,她猛地伸手将周朝推倒在沙发上,低吼一句:   “周朝,你给我闭嘴!”   周朝没有反驳,只是这么顺着薛幼菱的力道往沙发上一坐,他掀起眼皮,看着泪流满面的薛幼菱,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你不许——”薛幼菱指着周朝,手指在抖,她抹了把眼泪,“不准骂月月!”   周朝的视线平移到关山月身上,眼波明晃晃地递了过去——   你看,薛幼菱从小到大都这么护着你。   我们亦然。   所以关山月,所以山月啊——   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全部推开。   关山月将周朝的意味尽收眼底,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扼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想说——   对不起。   可她说不出口。   薛幼菱背对着关山月,她将泪痕抹了一遍,鼓起勇气转过身,却又在看见关山月的眼睛时泪水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薛幼菱终究是没控制住,她上前两步,满满的哭腔:   “月月——”   薛幼菱几乎是嚎啕大哭:   “你为什么不肯跟我们说?”   “这五年,你过得得有多苦啊!”   关山月几乎在薛幼菱那称得上是面目扭曲的表情里窒息。   “你怎么可以过得不好?”   薛幼菱可以说是说出了所有人对关山月的心声,她捂着嘴,低喊着:   “你为什么过得不好,你怎么可以过得不好,你为什么过得不好,你可是——你可是关山月啊!”   关山月死死咬着牙,几乎已经忍到了极致。   你可是关山月啊。   这句话几乎是诅咒一般,揭开了她所有死死压在心底的封印。   你可是关山月啊,你怎么可以懦弱,怎么可以脆弱,怎么可以做得不好,怎么可以不让人仰望,怎么可以走下神坛——   你可是关山月啊。   你是天之骄女,是北城顶豪圈的领头人,你是关家大小姐,是庭旭唯一的继承人——   你可是,关山月啊。   关山月内心防线终究是因为薛幼菱的话而决堤,她缓慢地、缓慢地缩起腿,低头,将脸埋在了抱枕之上。   周朝和薛幼菱几乎在看见她动作的下一秒,都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唇。   “对,我可是关山月啊……”   不知过了多久,看不清神色的关山月终究是在一片死寂中开口,是沙哑的声,缠绕着满满的自嘲:   “可是我-他-妈——真的,好累啊。”   从小到大,无数的目光将她推到最高处,鲜活的灵魂被黑暗笼罩,关山月从不回头也是不敢回头,因为每走一步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在她的身后燃烧,从脊背蜿蜒到那耸起的蝴蝶骨,所有人都在看着关山月,外人都觉得,这是她的荣耀。   可关山月觉得,这分明是对她的凌迟。   那么多年,她在无数的猜忌、抵触,还有所有无名的目光中成长,她没有时间去分辨好坏,只觉得那些目光好像千年的石碑般沉重。   这么多年关山月费力去撑,即便那么沉,可她却不能弯下腰半分。   也从来不敢弯下腰半分。   她永远对爱这一字嗤之以鼻,内心深处压抑着不得呼喊的却是——   为什么没人爱我。   为什么这个世界,从来都不肯对我有半分善意。   救救我吧。   救救我。   心底分明在呐喊、在呼救,可她一分一毫、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显露出来。   薛幼菱捂脸痛哭,而周朝垂着头,似乎也在竭力忍着什么。   “……月月。”   薛幼菱哭得喘不上气,她就这么看着关山月,满满的都是心疼:   “你回头看看我们——”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人,在爱你啊。”   放过你自己吧。   你听——那是谁的心底正在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埋着脸的关山月缓慢地抬起头,她额前发丝有些凌乱,头一回毫不遮掩地,将眼尾通红尽数显出,就这么看着周朝,轻声:   “周佞呢?”   周朝唇色苍白,他对上关山月的眼半晌,忽然抬手保住了自己的头,声色暗暗,他说:   “在看见那份文件之后,我哥站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在第二天清晨——”   “他就坐早机,去了加州。” 第五十章 “她到死,都没想明白是为什……   精神病院。   顶层VIP病房的长廊中空荡荡,只关山月站在那扇窗前,她不知站了多久,静静地望向窗外,看着庭院中那一整地的落叶,仿佛随着冬天的到来失去了生机。   平静、再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终于收回视线,她转身,背脊挺得很直,只往角落处那间特殊监护病房里走去。   大门被推开,又极轻的关上。   冰床上的人手脚都被捆得严实,她穿着一身病服,衣服下却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轻飘飘的,眼睛紧紧闭着,如果不是床头的仪器还显示出心电图,关山月甚至以为,那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一片死寂。   关山月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到病床前,只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刺鼻异常、令人生涩,几乎要贯穿鼻腔自脑干,涤荡净一切污秽。   床上的明婷微微动了动,似乎知道有人来了。   可她却没有睁开眼睛,好像是已经没有力气睁开了一般,只是满脸都缠绕着死气,她开口,似乎是被碾过的沙哑,连唇瓣都干得起皮:   “……关山月,是你吗。”   关山月不语。   她从踏进精神病院大厅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在缄默中到达顶层,然后站立良久,才走进明婷的病房,像笼罩一层自凛冽寒冬中裹挟的冷雾。   “我知道是你。”明婷像是想笑,却连扯动面部肌肉的力气都没有了,连话语都全然没了往日的疯癫,“除了你,没人会再来这里。”   关山月仍是沉默,她只是静静地望了人许久,而后抬手,将自己的包放在了桌上,她敛好外套,往旁边的单人沙发一坐:   “来看看你——到底死了没。”   床上的明婷笑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单薄的骨架笑得连胸腔都在振动:   “那我现在的样子,你满意了吗?”   关山月无波无澜,她只是平视着床上那几乎下一秒就会断气的明婷,连眉骨都抻得极平:   “还行,再接再厉。”   明婷面上撑出来的笑意瞬间收起,她顺着人声的方向偏头,连氧气罩都被扯得有点歪,明婷掀开眼皮,那双瞳孔里满满的都是讽意与恨:   “如果你是想来看我笑话的,那你可以放心走了——”   “如你所愿,关山月,我活不了多久了。”   明婷说得很慢,每说几个字都得停下来喘口气,断断续续地,却字字清晰。   关山月却没有因明婷的话被激起半分讽意,连她自己都略微惊诧,毕竟进门之前,关山月还以为话不过三句,自己就会忍不住上去拔了明婷的氧气罩。   可她到底是忍住了,心底满满的,都是凉薄。   “那可真是可惜了。”关山月倚着沙发背,红底高跟并着斜放,她瞥眼,望向闪烁着的心电图,“你不该死在这里的。”   明婷那双眼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如往常一般似乎要发泄着所有的怒火,可这次,竟然有几分夹在其中的自嘲:   “那我该死在哪里呢?让我回忆一下吧……”   明婷咳嗽了两声,缓了缓,才扯着笑,一字一顿地续了下句:   “你是想我,死在当年的山上,换回江令迢吧?”   关山月原以为自己无波无澜的内心,终是因为明婷提起那三个字,就能轻而易举地被挑起积压压抑的恨意与嘲:   “就算没有令迢那件事,当年,你也可以救下我们的,根本就不会有那么无辜的人被卷入——可是你没有。”   关山月魂灵深处旷野中仿佛夹杂着沙砾的、呼啸而过的风,刻薄又锋利:   “绑匪一开始最重要的目标,可是你这个明家大小姐啊。”   明婷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她恹恹的,像有气无力的莺:“你,胡说!”   “可是明明一开始已经跑掉了的你,三天,两夜,为什么最后又会出现在山顶的案发现场上呢?”   关山月冷笑一声,眉骨间的平淡随着字句一寸一寸地、被讽恨所覆盖:   “这是不是叫做因果报应啊?”   她什么都没有提及,可明婷在听见关山月的话后,却激动得连瞳孔都睁圆了,她挣扎着,仿佛想起身:“关山月,你闭嘴!”   “我对你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   关山月缓缓地站起身,她两步走到病床前,特地伸手,就这么解开了明婷左手的固定带,似乎眼前人拼命地挣扎对她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明婷。”   明婷撤掉了氧气罩,她发丝紊乱,披头散发地趴在冰床上,用尽了力气,想伸手去抓人。   关山月垂眼,看人动作半晌却什么都做不了时,忽然笑出了声,只是眸中恨色更甚,再续:   “——令迢做错了什么?”   明婷抬起头,在挣扎中露出了左手手臂上缠绕得死死的绷带,似乎已经开始沁出了血,可她除了这只手,其他手脚都被固定,根本动弹不得。   她就这么仰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关山月的视线只落在她腕上与手臂上一瞬便移开,用最后一点耐心重复:   “明婷,回答我,令迢她做错了什么?”   狠狠瞪着关山月的明婷忽然就泄了力,她脱力般将头重重地摔回了枕头上,笑得癫狂,明婷一字一顿:“那是她活该。”   关山月静静地看了人两秒,兀地冷笑出声,她抬手,明婷条件反射般闭上了眼,可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明婷再睁眼时,只见关山月拿起了床头的塑料花瓶。   关山月将瓶中鲜花拿了出来,从水中被捞起的百合湿漉漉的,不知摆了多久,看起来狼狈到濒临支离破碎,关山月抬眼,然后下一秒,直接将塑料花瓶中的凉水尽数泼到了明婷的脸上——   哗啦。   明婷有些微怔。   冰床上被水泼湿了大半,明婷散乱的发丝湿漉漉地黏在她的额前与枕头上,肩骨因被关山月关了暖气而被冻得泛着颤抖,被水浸湿的病号服早有难以抚平的皱折,此时都黏在了明婷瘦弱的骨架上。   “当年,最该被抓的那个的那个分明是你,明婷,是你有所察觉,丢下我们那么多人跑了——人性恶劣,我能理解,但是你竟然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有人疑心问起时,你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关山月垂眼,就这么看着明婷,她把玩着手上的百合,说得极慢:   “被绑的第一晚,那位你从小就觉得是贱骨头的卫家私生女,就被绑匪活生生在当时的我们面前-虐-杀致死——”   “那个时候,你大抵……也已经被抓住了吧?”   关山月一顿,兀地笑开,笑得畅意,笑得狠狠: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可是明婷,令迢她得罪你了么?”   “我跟令窈拼了性命避开绑匪将她送出去,我叫她听话,我叫她不要回头,你知道令迢从来不会忤逆我们,只是可惜,她在半路上遇到了你——”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仰望的你。”   她信任你,觉得你是去救她的。   可是谁也没想到,当年年纪也不过十四岁的你,竟然因为你肮脏内心的恨意,将你遭遇的所有都归咎到了令迢身上,你引她,你引她去死——   “你将她,往那群绑匪潜逃时的那条路上逼。”   床上的明婷瑟瑟发抖,关山月每说一句,她就更颤一分,可明婷依旧是死死咬着唇,什么都没有说。   “令迢逃走后不久,警-方就攻-破了绑架地点,我们得救,我跟江令窈死命地往下山的路找,我们想找到令迢,告诉她别害怕,我们得救了——”   关山月一顿,她深深地吐了口浊气,似乎用尽了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手,再续下:   “可是在半路上,我们就听到了呼救声。”   那时的关山月和江令窈明显心下一沉,她们好像想到了什么,却什么也不敢想,只跟着大人们拼命地往山上跑。   “可是就差了那么一点。”   可是就差了那么一点。   一声稚嫩、不敢置信且撕心裂肺的痛呼声,扯破了整个昏昏沉沉的黑夜。   明婷浑身颤抖。   关山月的手也在颤,她声线都不稳,无数回忆在冲击着她的脑海,几乎将要崩塌,于是她猛地将手中的百合,狠狠地砸到了明婷苍白枯瘦的脸上:   “令迢最后一句话,是姐姐救我。”   一阵急剧而又猖獗的疼痛在关山月身体的四处点燃了火:   “明婷,你猜令迢最后的这声姐姐,是在叫谁救她?”   那个时候,他们根本就还没赶到现场。   明婷狠狠地闭上了眼。   关山月却兀地伸手掐住了人的下颚,强迫人睁眼,一字一顿,眼眶通红:   “你不是很傲气吗,为什么不敢睁眼,明婷。”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即便令迢被你逼到崖顶见到那群绑匪时,她都还有最后那么一点希冀,在最后的那一秒,她都看着就站在那里的你,她在叫你,她在呼唤,她在嘶喊——”   “明婷姐姐,为什么不救她?”   从小就跟着的姐姐,为什么不救我。   她到死都没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江令迢到死都不敢置信。   江令迢到死都不肯去信。   “她生命的最后一秒,都是在叫你,明婷——姐姐救我。”   关山月吐出最后一个音节时,放开了掐住明婷的手,同时自己的眼前,也已经一片雾气。   那年,江令迢才十岁,她被江家和同父异母的江令窈保护得很好,对世界的印象是一片纯白,对鲜-血的印象也可能只停在了窗外的红树莓。   可是那天晚上,流不尽的红树莓浆从江令迢稚嫩的身体中不断涌出,关山月被赶来的关宏毅死死抱住不让上前,她只能看着,看着无数人在自己面前奔走,看着江令窈撕心裂肺,看着那位江夫人最后,上前死死掐着江令窈的脖子。   “可你到最后,都只想着让当年叱咤商界的明家为你脱罪。”   关山月笑着,几乎要笑出眼泪,可她忍得很好,一滴都没有掉:   “明氏倒台,明家败落,是你该受的果——”   “我最难明白的一点,是当年你竟然敢假惺惺地出现在令迢的葬礼上,甚至为她摆上了一束白菊。”   虽然后来,那束菊花被关山月和江令窈她们俩撕成了碎片,如果不是有人拦着,如果不是因为尚且年幼,如果换作是今天,关山月一定会一片一片将花瓣全部塞进明婷的嘴里。   从那天以后,关山月就见不得任何白色的花,太苦,太刻骨,只见了涟漪,见不得雨。   都是破碎。   明婷两颊和下颚一阵麻-痹,她似乎被关山月的话勾起了当年所有回忆,明婷面目痴狂,最后只得一句低喊:   “可你又有好到哪里去——”   “明家倒台,关家成了最大赢家,众星捧月的那个人成了你,关山月,你占尽了好处,可为什么还是死咬着我不放!”   关山月垂眼,笑得冷意更甚。   明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腕上的白纱布已然被沁红,可早已麻木:   “我是明家大小姐,从小到大只有你们追逐我的份!如果不是你,关山月,如果不是你——”   明婷泪流满面地续:   “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明婷,半晌,忽然开口,一腔讽意不掩,关山月一字一顿:   “什么地步?”   “是指你成了明家弃子,成了明家避而不谈的耻辱,明家两夫妻为了讨好我们直接跟你断绝了关系——”   “还是指你的妹妹明嫣为了攀上我关家的高枝……希望你去死呢?” 第五十一章 “——死不悔改。”……   明婷枯瘦的两颊一僵,她的瞳孔猛地一缩,只一秒,便像想遮掩过去一般迅速被熟悉的狂意覆盖。   可眼角才染上鲜活的恨意却被关山月轻而易举地收入了眼底。   关山月就这看了明婷半晌,兀地冷笑出声,她笑着,从胸腔往上,笑得畅畅,只是眼角眉梢都尽是冷意:   “我还怕是我猜错了——原来,真的是这样啊。”   明婷死死地瞪着她。   关山月收了笑,双手抱臂,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一片狼藉的明婷,冷眼:   “我说呢,就你这性子,怎么可能会忽然觉得活不下去了,闹自杀呢……”   明婷咬着牙,她面目扭曲,粗暴地打断了关山月后半句话:“关山月你闭嘴!”   “明嫣扮作护士避开人进了你的病房跟你聊了将近一个小时,离开的时候被人认出来了。”关山月才不管她,只唇瓣张合吐字,“然后,你就开始闹自杀。”   明婷眼眶通红。   “只是我实在是很好奇啊,明婷。”关山月睨人,“你跟明嫣分明半点亲情都没有,怎么可能她跟你说完,你就觉得自己活着没有意思了呢……”   关山月一顿,眉梢低压,再慢条斯理地续了下句:   “明嫣跟你说了什么,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击溃你的心里防线?是好言相劝……还是,威胁?”   室内沉寂了一瞬,面目扭曲的明婷忽然松了口气,她像是发病了似的大笑起来,笑得关山月都担心她那副皮包骨的外壳会散架。   半晌,明婷才像是笑累了、笑够了,她瞥眼看人,先是熟稔的恨与不甘在燃烧,灼尽了三分颓靡,可藏于其下的,却多了几分荒凉的意味:   “明嫣……真的要跟你家那个废物一样的关嘉昱订婚了?”   她声音沙哑,咳嗽了几声,才在关山月的目光中续了后半句:“……你居然能同意?”   “他一个废人,跟谁结婚是他的事。”关山月扯了个笑,“废物配废人,不是天生一对?”   一个已经被驱逐出庭旭的废人,跟已然败落在夹缝中求生的“明家二小姐”,不也挺般配。   关山月话下意味太浓,浓得明婷静静地听她说完后,忽然露出了貌似解气的讽意:   “你说得对……明嫣那个贱人,费尽心思往关嘉昱那个又胖又丑的废物床上爬,不过是为了恶心你罢了。”   “你觉得你现在说这些,能激得起我一丝怒气么?”关山月垂眼,她眸底波澜压得稳稳,不泄分毫。   明婷就这么看着她,笑意更深:   “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关山月——”   “你将明氏那块地皮在他们订婚消息放出的前夕扔出来,真的没有半分打脸明嫣的意思么?”   关山月不语,她兀地笑了一声,挑眉:   “看来你是真的讨厌明嫣,不过也难怪……毕竟,明氏落败过后,你就成了弃子,成了明家避而不谈的耻辱,你在这里五年,她们都从来不敢、也不想来探望你,到现在,连你自己的亲妹妹都想让你死——”   “因为你,让她被整个北城圈的人耻笑。”   明婷咬着牙,每听一个字,她面上就扭曲更甚,难得的几分清明渐渐被癫狂覆盖,明婷低吼一声:“闭嘴!”   关山月一顿,拉高了尾音:   “这些年因为你的存在,整个圈子都将明嫣排斥在外,就连现在眼看着就要摸上关家的门缝了,都因为你,而再度沦为整个北城耻笑的对象,明婷,难怪……她想让你死啊”   “是你!所有都是你!”明婷大喊一声,嘴里不断重复着,“如果不是你,关山月,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就连明嫣那个小贱人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关山月面色不改,只任由人发疯,嘴上仍然不停:   “只是我很好奇,到底明嫣是怎么击溃你的呢——难道是因为她的到来,是得到了你亲爸妈的授意么?”   最后几个字,关山月咬着音,说得重重。   真正拼命挣扎的明婷瞳孔一缩,忽然像脱力了一般安静了下来,她死死地瞪了关山月一眼,而后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关山月看得仔细,那双眼睛在闭上之前,分明掠过了层层名为悲戚与狼狈的意味。   “所以……”关山月开口,压低了声,“我又猜对了?”   她背着光,在病床上投下了自己斜斜地一道暗影,关山月就这么俯视着紧闭双眼的明婷,仿佛像是猎人在逼视猎物,刀锋吻上喉骨。   明婷的睫毛颤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一向倔强且倨傲的她竟然硬生生地、颤出了两滴泪来。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之前被关山月解开的手,胡乱地将泪水擦去,就像是已经被猎人看穿了内心,却仍然想维持自己那早已化为硝烟的骄傲。   打蛇打七寸,这是关山月的拿手好戏。   明婷擦着,却眼泪却像是断了线一般越擦越多,到最后,她抬起的手重重地摔了回病床上,明婷兀地睁开双眼,像是破罐子破摔,她笑着,笑得面目扭曲一脸痴狂:   “你赢了,关山月。”   关山月只这么看着她。   “满意吗,我认输,你赢了。”明婷重复着,越说眼眶越红,恨意曲折生长,“我得到报应了,我不想活了,你为江令迢报仇了,你开心了吗?”   “关山月——”   明婷低吼一声,她停顿了一秒,似乎还是想挣扎着捡一下那破碎的尊严,可对上关山月那始终无波无澜、看自己仿佛在看跳梁小丑的眼,明婷终是奔溃:   “就算当年是我做错了,就算当年我有私心,就算江令迢真的被我引去的——”   “可你至于吗?”   关山月看人,不语。   “明氏倒台,明家败落,当年的绑匪也几乎全落网了,我付出代价了关山月!”明婷哭得歇斯底里,“我已经付出代价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整间病房中,都弥漫着扼喉般的窒息感。   那天,明婷血缘上的妹妹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明婷那时候以为自己见到了曙光,她一把抓住明嫣的手,问是不是爸妈想到办法了。   可明嫣却吃痛抽开了手,她将明婷推倒在地,柔弱的表象被扯开,她一脸嫌弃地看着明婷,字字都犹如冷刃一般:   “姐,你不用等了。”   明婷面上的希冀因为明嫣这一句话而一瞬褪尽:“你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她听见明婷一字一句地说:   这么多年,我们明家因为你受尽了嗤笑,沦为整个北城都能踩上一脚的笑柄,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洗脱,那么大一个明氏怎么会一群人咬死,撕下一块又一块肉。   明嫣说,这些年,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爸妈身体不好,我好不容易才扒住关嘉昱,可关山月因为你,根本不同意,在订婚消息放出去的前一天,她放话要拍卖我们明氏从前的旧址,明家再次颜面扫地——”   “你比我清楚啊姐姐,如今的庭旭比我们明氏从前只强不弱,关山月是庭旭唯一的继承人,她一天不松口,我一天都进不了关家的门。”   彼时明婷气血攻心,只觉得整个脑海都嗡嗡作响,她死死盯着明嫣:“所以……你今天来是想说什么?”   明嫣就这么看着她,满眼厌恶只增不减:   “爸妈说,我嫁给关嘉昱,怎么都能分一杯羹,可只要你存在一天,关山月就永远不可能松口……”   “姐姐,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后来那些话,明婷已经不怎么记得住了。   明嫣说,从小到大因为明婷的存在,自己受尽了白眼,每次好不容易跟人打好关系,融进那些名媛圈,可宴会没结束,总能被匆匆赶来的薛幼菱几人讥讽得无地自容。   她说,姐姐,我因为你受了那么多年白眼,爸妈也因为你受尽了嗤笑——   你还活着干什么呢。   她说,姐姐,你放过我们吧,要是我能嫁入关家,每天在关山月面前晃悠,也能恶心死她,也算帮你解解气了。   她说,姐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吧。   她说,姐姐,爸妈不要你了。   你已经是弃子了。   最后的最后,貌似是明婷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愤而起身一巴掌甩在了明嫣的脸上:   “贱人,滚!”   弥漫的消毒水的味道像张网,明婷被笼着整整五年。   她以为能等来曙光,她以为爸妈会救她出去,毕竟当年,他们那么疼她——   可是那天晚上,明婷感受着自己抱紧自己时骨骼发出吱呀的紧迫声,像在催她赴约。   不是温吞的沉默,是死寂的示威。   那天晚上,明婷想起五年后第一次见关山月走进来这件精神病房时的场景,她狠狠地瞪着关山月,用言语激怒关山月,只想看关山月失控崩溃——   因为从第一眼开始,明婷不停打量她,渴求寻到过往岁月的痕迹,但是没有。   关山月依旧风华正茂。   所以明婷不甘。   就算当年,她真是故意的又怎么样,她分明已经为那件事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了——   关山月凭什么将自己送进这座囚牢?   江令迢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关山月也已经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她凭什么还咬着自己不放?!   如果不是她——   明嫣怎么敢!   臆症再度缠上明婷时,急风骤雨的病态已经擒住了四季的步伐。   关山月冷眼看着明婷发疯,她以为自己心中的恨意会消逝那么半分,可是没有——意料之外的,一点都没有。   因为明婷字字句句,都没有对当年那件事哪怕半分的悔意。   她悔的只是自己当时不应该站在那里,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那样所有人冲上去时,她就不会被看见站在绑匪的身边,冷眼看着江令迢被推下去。   明婷没有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她只是悔恨,自己为什么被抓住了。   死不悔改。   怒气几乎要碾碎关山月的肌骨。   “关山月,你说我当年仗着明氏脱罪,那你呢——”明婷声嘶力竭撤回关山月的心神,“你对我这样,不也是仗着关家吗?你不也是仗势欺人,你怎么好意思说我!”   关山月站在那里,恍然觉得灯光爬上了自己的脸颊,像墓穴里冰冷的蛇,蜿蜒着留下粘腻至极的悚然。   她身形微动,明婷住了嘴,可关山月却没有甩下巴掌,只是伸手,去将自己先前摔在明婷病床上的花一朵一朵地、收集了起来。   明婷狠狠地看着她。   “如果你非要这样想的话,也不是不行。”半晌,关山月终于开口,“我就是仗着庭旭的势来送你进这里赎罪,可那又怎么样呢?”   关山月一顿,她笑了,笑得满目寒霜覆盖。   关山月慢条斯理地在明婷惊悚的眼光中将花又一朵一朵地、摆放着明婷被锁死的四肢之上,像是在祭奠般整齐一排,画面极其诡异:   “明大小姐,这不是当年你教我的东西吗——”   “你说,位高权重就是比人微言轻要嚣张,你说明氏势大,所以逼得江家出面道歉对你是造谣,所以你以未成年和精神病为由脱了罪——”   “你说,上位者才有资格决定下位者的命运。”   所以我学了,所以我认认真真等到你成年,然后亲手,将你送了进精神病院。   关山月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朵花往明婷脖子间一放,而后平了脸上扯起的笑,一字一顿说出最后一句:   “明婷……这可是,你教给我的道理呀。”   万物归于阒寂。   关山月就那么坐在驾驶座上,隐于郊区的绿植之间,她倚着真皮椅背闭眼,连太阳穴都在胀胀发疼。   她知道明婷活不了多久了,方才看到的不过是行将就木、被被抢救回来的躯壳。   关山月以为,自己会有哪怕一丁点的畅意或者快意,可是没有。   一点都没有。   这么些年相互折磨着,早就将关山月的内心磨得麻木不堪。   手机的震动声拉回关山月心神,她兀地睁开眼,敛走眼尾一抹深深的倦意,关山月伸手拿起手机,却在看到来电显示时,久违地怔了一秒。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赫然是去了加州的周佞。   关山月眸底暗流汹涌。   五声响后,她平静地按下了接听。   诡异的沉默伴随着电流声,半晌,电话那头才传来了周佞嘶哑的一句:   “阿月——是我。”   是排练过千百次才敢吐出的字句,是只为反复凌迟着他们的昼夜。 第五十二章 “阿月——有我来爱你。”……   呼啸而过的风随着大门的开合偷偷窃进别墅里一瞬,就被暖气所驱逐。   关山月漠然地将外套一脱,她里面穿了条暗红的垂感长裙,像滚了一道金边的红得醉人的霞、夜幕前最艳的色。   裙摆细又窄,关山月走路步履生花,掩一双系带黑高跟分割开的雪白肌肤,是这钢筋水泥构建的沉闷别墅间里亮眼的影。   她在昏暗的大厅中站定,垂眼,望向沙发上隐于黑暗中的周佞,像是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关山月平静而漠然:   “……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始了。”   静默半晌,周佞才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撞上关山月那双眼,好像有些迟钝,单薄的衬衫将周佞单薄的脊背包裹,晦暗将他过于削的下颌半掩藏,遮掩他突兀的骨。   关山月借由落地窗窥入的些许光亮,看清了人明显憔悴的脸时,眸底深处死压着的滚烫终究是晃了晃,她抿了抿唇,无言地往身旁的沙发一坐,只是还没坐下,便被身边忽然一股强势的蛮力一扯——   关山月狠狠地撞入了周佞的怀里。   呼吸窒了一瞬,关山月脑海混沌了一秒,她敛眉,刚想抬手推开,耳边却传来一句嘶哑的:   “阿月……”   一晃,关山月有那么几秒钟还以为,这是多年前那个初雪的冬。   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一寸一寸地、吞噬着她的孤岛。   周佞紧紧地抱着关山月,他的双臂禁锢得死死,似乎要将关山月融进内里,火辣的触感酥进骨子里,引发一瞬间的战栗与失控:   “阿月……”   周佞又喃一句。   关山月闭了闭眼,终究是什么都没做,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不想再做任何伪装。   “……”许久,周佞才开腔,他颤着声,嗓子像是被水浸哑一般,“我是不是来晚了?”   他说。   关山月瞳孔猛地一缩。   她原以为,周佞就算不会像周朝那样大吵大闹,但第一句,一定会是: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是关山月猜到了周佞可能会说的各种疑问和质问,唯独没有想到他只是这么一句:   “我是不是来晚了?”   于是关山月那双眼里惯是平日示人的冷清,被掺进微不可察的悲意,她开口,像是微叹一声:   “周佞……”   “你听我说。”周佞却兀地打断了人,他死死锢住关山月,坚定得像困兽在悲鸣,“阿月,今晚,你听我说。”   关山月双手垂下,终是闭眼。   然后,她就听见周佞在自己耳侧,一句一句地、像陷入了一片沼泽:   “其实早在五年前,你出国之前,就已经知道宴会上出现的明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知道,我是被迫的那个,对不对?”   周佞轻声,一字一句却没有半分质问的语气:   “阿月,你早就知道我有多无辜。”   关山月沉默。   “这些年北城里很多人都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明明那么对我,把我当条狗一样将所有尊严踩在地底下,我为什么还是一点都不介意——”   周佞哑声:   “我也曾经真的有在那么几个深夜里,痛斥着自己的卑微。”   我们两个人其实分明都心知肚明,当年的明婷,不过是我们分手的莫名其妙的一条导火线,是外人以为的原因。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呢,阿月。”周佞低笑一声,笑得胸腔都在疼,“我知道,你是想放过我。”   你走的时候,是真的所有人都不想要了。   在加州那五年,你死死咬着牙扛过来的那五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你知道哪怕给我们任何一个人打电话,我、我们所有人都会奋不顾身出现在你的面前。   “可是,阿月,你没有。”   周佞喃喃。   他深吸一口气,别墅内分明开了暖气,可周佞却觉得,自己犹如身处冰窖,连呼吸都疼:   “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就那样死了也挺好?”   关山月沉默。   “可是阿月,在这五年里,我有那么一次,真的怨过你——”   周佞将头埋在人的肩膀上,似乎是这样,才有一点实感:   “可并不是埋怨你的离开。”   在周佞终于坐稳周氏掌权人这个位置的时候,他站在周氏大楼的顶层俯视着整个北城,看着携卷着漫天橘黄色的夕光,周佞整个脑海里来回回荡的只有一个名字——   关山月。   他手里捏着一张飞往加州的机票,第无数次想奋不顾身地去找关山月。   可周佞不敢。   他知道关山月在疗伤,知道关山月一定会回来,知道关山月回来后想做什么,甚至于只要周佞想知道,就一定能事无巨细地知道关山月的一切。   可周佞不敢——他选择让关山月独自一个人疗伤。   然后自己为关山月扫清北城的一切障碍,等关山月回来开启她任何方式的计划,而每一个计划,周佞都打好了草稿,并为之做好了保障。   他守着这里,等关山月回来。   “可是我唯独没有想到,阿月。”周佞哑哑,“原来真的哪怕有那么一次我选择奋不顾身,都可以去救你。”   波涛汹涌的思绪一重又一重的席卷他、吞噬他。   原来那么多张被撕毁、过期的机票,哪怕有那么一次踏上飞机,周佞都能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以为关山月过得很好的那五个岁月里——   关山月独自一人,困在绝望的野火上热燎,没有一缕柔风来吹去她的荒芜。   这场火中,烧没了关山月仅存的丁点善意,只余一片荒原。   那是关山月离开的这五年里,独自一人的野蛮生长。   “那份送到我桌面上的文件,有整整三十一页。”   不知过了多久,周佞终于再度开口,他颤着,仿佛最后一丝理智已经被击溃:   “三十一页,阿月,每一个字,都是对我的凌迟。”   关山月的唇被她死死咬得发白,几乎破皮。   五年前,关山月义无反顾般踏上的飞机似乎是盛大的出逃、她想逃离北城,想丢下所有的一切,是那个夏夜里最汹涌与震动的雨浪与默剧。   从小到大,关山月知道所谓亲情是假的、所谓父母对子女的爱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备选,从根就腐烂,亲情无法成为执着的纽带。   她见到的世界,从来都没有一点善意。   她不信爱,也不想侮辱爱这个字。   五年里有很多很多个深夜,关山月都曾经想过抛下一切——可是到最后那一步,关山月却还是退缩了。   算了吧。   她想。   没有人知道,最懦弱的那个,其实是关山月。   “那份文件上的每一个字都认识,可是合在一起,我根本就看不懂。”周佞几乎是气音,“我看不懂,我不懂,我不敢去想——”   “那么多个日夜里,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   周佞去加州,走过了关山月走过的每一遍路,他去了关山月租住的别墅,去了她念书的地方,也去了出事的邮轮,以及——   那份文件上描述的每一个地方。   最后,周佞近乎失神般在关山月曾经住过的别墅中,对着花园里那一大片已然枯萎的蔷薇,红了眼眶。   “阿月。”   周佞一寸寸松开自己的手,而后他抬起关山月的下巴,四目相对间,像在望一簇在凛冽中将折的春,颤颤着、就要折断:   “我来晚了,是不是?”   目光如汹涌着的黑色浪潮吞没着关山月,像是要将她沉入似梦的癫狂世界,紧紧缠上她的手脚,要沉入深海。   难以沾捉的情爱显形。   关山月动了嘴唇,可她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我回来之后,第一个见的人,并不是你。”周佞就这么看着她,颤声,“是薛幼菱。”   关山月瞳孔微缩。   薛幼菱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凌晨四点蹲在机场,将失魂落魄的周佞带走。   然后——   “她跟我说了一切。”周佞轻声。   她说了那天单独跟关山月聊天时,关山月透露的所有。   那么多字句被薛幼菱的哭腔死死塞进周佞本就混沌的脑海,到最后,周佞却只记得薛幼菱一句话:   “月月她说,你不可以爱她——会被毁了的。”   她说周佞,月月说不会爱人。   她说周佞——   你救救月月吧。   求你了。   所有亲近的人都看得出来,关山月几乎真的要溺死在那无边的苦海里了。   可是关山月那副淡漠无情的皮囊仿佛要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可那残缺的灵魂分明每一层都在叫嚣着——   来爱我呀。   为什么没人爱我。   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对我好一点。   为什么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对我好一点。   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有眷顾过她。   可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过。   周佞强势出现,进驻关山月的人生,关山月窥见最初的灵光,她陷在了那年雪夜里周佞眼中闪烁的光——那是她最渴望的东西。   后来,她的理由让周佞觉得可笑后,却只剩一片悲鸣——   关山月只是觉得,他、连带着薛幼菱她们,都不应该被自己扯进那个地狱。   关山月只是觉得,既然神明从不爱她——   那仅仅不要爱她就好了。   是她作茧自缚。   关山月知道所有一切爱意,可就如同明婷那个诅咒一般:   “我对你最深的诅咒,是你明明眼睁睁看着有那么多人在爱你,可你永永远远都没办法弯下腰,去触碰、得到那万分之一的爱!”   “你活该永远孤寂。”   那就,不需要爱吧。   关山月如是想到。   周佞只觉那颗心被反复煎熬,痛得几乎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他只是那么看着关山月,是呢喃:   “阿月,我在爱你——”   “阿月,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爱你。”   关山月眸前弥漫上了一层雾气。   “薛幼菱她没有说错——阿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会爱人。”   周佞几乎是祈求般,他颤颤巍巍地用指尖去触关山月的颈椎,他害怕,眼前的关山月仿佛失去了生气,像要要同这座城市的雪季一并颠倒破裂:   “我不需要你爱我,阿月——”   “我来爱你。”   阿月,有我来爱你。   不需要任何理由,你站在那里,我就爱你。   “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卑微,我也不需要你有任何回应。”周佞睫都在颤,呼吸像是在不断涨潮,不断折叠这,“阿月,不要放过我——”   周佞到最后几乎是低吼出声,他顿了一瞬,而后一字一句地看着关山月,轻声说:   “我来爱你。”   周佞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像是要将喧嚣与落寞都归于沉寂,理所当然地接受关山月赋予加注的所有。   他只是想告诉他的阿月——   那些无数梦魇,那些五年中所有的痛,都终将被磨平。   “神明它不需要来爱你,信仰都是什么狗屁东西——你才是我的信仰。”   周佞就这么呢喃着他的爱意,告诉关山月,那些爱意这样直白且炽热地、从初遇时浇灌,滋生疯长在每个相伴的长夜里。   也是击溃关山月心底防线的最后一击。   关山月喉咙生哑,好像是抑制不住的苦楚寻找到了宣泄口,她没有任何哭的前兆,偏偏地、无端地,两行泪就这么顺着颊淌下。   可是这次,周佞没有再躲开视线。   他只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用指腹拭去那几乎要灼伤自己的泪,他深吸了好长一口气,才开口,然后关山月就这么听见周佞说:   “阿月——”   “当年,刺青店外,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第五十三章 “周佞——来吻我。”……   早于刺青店初相遇前,周佞就见过年少时的关山月。   那时,他们俩被人笑称是“北城双霸”,周佞一腔热血,却也厌世,他以尖锐的讥讽唾弃着周氏的一切,他处处热血,却也处处疏离,淡泊得像云、似雾,好像每一寸曾驻足的土地都留不住他。   周佞从周朝的口中,听到过无数次“山月”的事迹。   当然,当年那场惊世骇俗的绑架案,周佞也得知了全程,后来第一次见到关山月时……   是在十六岁时,关山月跟那群人去周朝家找人。   楼下热热闹闹,周佞却独自一人待在二楼的平台上晒太阳,懒洋洋地,任凭周朝怎么说都不肯下去,后来觉得满耳聒噪,周佞烦躁地站起身,他悄无声息地寻了处被树遮住的地方,凭栏下望——   第一眼,就定在了站在玩闹的一群人身后旁观一切的关山月。   很奇怪,少女如同那些油画的肖像一般,红裙乌发、肌肤如雪,像是在一群淡彩里衬出了惊心动魄的浓艳,就这样锁住了周佞的目光。   周佞看着那群人把周朝架走,看着关山月全程不语,脸色淡淡,可眉梢上总归是挂了几分笑意,她就这样看着人玩闹,自己却像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太过相似的人,总归是能察觉到对方的想法的。   后来那些日子,周佞觉得自己像是见鬼了一样,明明之前从来都不会遇到,可在那次之后,周佞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莫名看到有关关山月的一切——   她有最潋滟与最娇滴的喜怒、有最寡柔的心尖、和恣意的夏浪。喜怒哀乐,嬉笑怒骂,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总会是关山月,她最能捉青春的影、捕焦灼的风、网扑腾的鱼、烧遍野的花。   可周佞却每一次,都能看出关山月那双眼下压着的波涛汹涌,与自己一般无二。   常常有人在私底下厌她疯,厌她骄横,说她张狂无礼、说她傲慢狂妄,说关山月就是个疯子——   周佞知道,对这一切的评价,关山月都心知肚明,面对薛幼菱她们的愤怒与维护,关山月却总是轻笑一声,像是与自己无关一般说一句:   “犬吠确实难听,但何必跟狗计较。”   但周佞状似无意地从周朝嘴里套出这句话时,他那双向来融不进世间一切的眼里,好像晃了那么晃。   周朝很容易被套话。他宣扬青春就是要热烈,于是每回都醉得七荤八素地回来,抱着周佞扔下的抱枕,就那么絮絮叨叨地将今天发生的所有都仔仔细细地说给周佞听。   然后周佞就那么听着,他坐着暗色的床单上,像温暖的巢穴,将灵魂也包裹住,周佞的眼在昏暗而晦涩的灯光之下流转,在周朝彻底醉昏过去的瞬间,好像有些什么东西——   是连他自己都辨不明的情愫,在肆意流淌。   周佞好像就这么,以旁观者的姿态,参与进了关山月的人生。   所有人都说,关山月拥有一切,即便受了点苦难,可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可是周佞从不这么觉得。   她像是被强行渲了彩的白,是童话中古塔堡垒上的莴苣公主,没有人看见,她连长发都被剪尽,被拿去抵押的,是鲜明的爱。   狂妄肆意是关山月加在自己身上的皮相与枷锁。   实则她只剩冷漠。   而这一切,都被周佞看在眼里。   当年刺青店前的初遇,不是偶然,是周佞精心策划的刻意——他作为旁观者看了关山月一年多的人生,于是他掐着点,出现在了关山月的面前。   其实周佞的心动十分简单,在那条昏暗的小巷里,当关山月慢悠悠地把他的名字念上一遍,似是将无尽风月连着他的名字缠绕舌尖——   周佞的心跳,就已经突破常态下每分钟一百二十拍的上限。   都说爱如金币,从开天辟地后便被世人辗转相赠、流通于世,而周佞,他是囊中羞涩的穷人,却想孤注一掷地参与这场豪赌——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然后也确确实实,一次都没想过回头。   飞蛾都会扑火,可它们不过是向死而生,就像周佞与关山月。   她总说爱太匮乏,她总爱让周佞不要太上心,每当关山月跟周佞说出这些话时候,周佞的笑脸之下总会是一片波涛汹涌。   然后,往爱这个泥潭里奋不顾身地越陷越深。   周佞有很多很多话,从来都没有对关山月说过,比如……   这个世界确实没有童话,我跟你相拥着、从晦暗中走出,现实会溺死所有虚伪,罗曼蒂克演也会变成燃尽的烟香,可是阿月——   我们身上的污痕终将会被彼此抹去,过去的淤泥终将会被彼此抹清。   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童话,所谓神爱世人也从不见得将那些虚伪的爱意倾洒过半分给我们,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阿月——   我跟你,我们一起,才是彼此的童话。   神明不需要爱你,信仰都是狗屁的虚妄。   我来偏爱你。   周佞说,神明或许真的在他十七岁那年降下过慈悲——他看见了那弯明月,带着万千光华而来,真真切切地照亮了他的人生。   后来的岁月里,周佞从来、从来都没有哪怕半秒,想过要放开关山月的手。   他想着守住这里,关山月总会回来的。   人们总说,爱意随风起。   可在关山月出走国外的那几年,周佞在无数个醉醉沉沉的夜里独自呢喃——   他说,他好像抓不住风。   别墅内,犹如死一般寂静,周佞一字一句地将心底所有和盘托出,他忏着、他悔着,他求着——   他说阿月,我真的在爱你。   而关山月低着头,只留下蓬松的发顶,和附魂在发梢的冷泥,她的双眼泛病白,眼尾却通红,空洞和钝感过重,像是引起了僵死化的反应。   泪流满面。   周佞则是深吸了口气,像机车行过后枯槁、濒亡的求氧,他开口,声线嘶哑:   “所以阿月,你从来都不需要觉得,会毁了我——”   “从一开始,卑劣的是我,目的不纯、精心策划的是我,暗涌浑水,想窃你一丝爱意的也是我。”   是我一开始就在筹谋一场失控。   我心甘情愿,并且甘之如殆。   周佞说,阿月,你并不缺爱,也不需要回应所有的爱——是我飞蛾扑火,义无反顾,不管再来多少次我都会来扑你这一束火。   周佞的掌很缓、裹挟着一点点的凉意,渐渐覆盖在关山月的脸上,二人的体温生出一圈迷迷濛濛的雾气,他们鼻息相抵,却如坠入深海。   “……”   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才好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半分情绪不掩,就这样看着周佞,满脸泪痕:   “周佞。”   她低低地唤了一句,周佞却连心尖都在痛,痛到麻木:“我在,我就在这里。”   可关山月以为已经麻木的泪腺却因为周佞这一句话而再度决堤。   懦弱是她。   这些年,她永远半昏沉着,任由记忆生长霉菌,关山月只是在等着,等着彻底崩溃的那天来临,可就是周佞,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筹谋、将自己层层剥开,声嘶力竭地表明着自己的爱意。   甚至从来都不要求回报。   哪怕周佞觉得,关山月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那些年,周佞听着关山月嘴上说喜欢,心底却认为她说的爱人不过剥过青柠后手指的涩苦水汽、是爱祈怜者搭抚她发上时极轻微的颤栗,是爱冠冕堂皇者虚与委蛇的论调。   可周佞却始终没有过一句抱怨。   关山月后知后觉地回想,这么多年,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觉得、也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爱这一个字。   可那关山月蔑视的爱这一字,此时此刻,却从周佞身上张牙舞爪地释放,围堵着关山月的喑哑沉钝。   关山月就这么泪流满面地看着周佞,两个人都在静默无言,而周佞只是在颤着、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擦去泪珠。   “周佞。”关山月终是露出了痛苦的意味,她开腔轻轻,说,“不累吗?”   周佞一顿,他抚着关山月的脸,眸底是比当年更浓的深情,四目相对间,他说: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那些躯壳里塞淤挤仄的脓血,在这一瞬间,全堵向关山月细密的、凌散的神经。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你爱我。”周佞只是那么轻轻地、将关山月耳边碎发撩至耳后,“是我卑劣,想窃你半分爱意。”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进的是苦海,阿月,只要这片海写的是你关山月的名字,那么,我请你不要再说出放过我这种鬼话——”   “我不需要救赎,我是一心,想往你的海里投。”   关山月怔怔。   在加州的五年,关山月曾经在一条偏僻的街上遇到了个祈神的老爷子,他顶着满头苍发与额间堆叠的皱纹,神神叨叨地递来一纸符咒。   而关山月向铁盆抛入两元硬币,谢绝所谓问神,踏着高跟往前走了几步,却又折回,她屈膝而蹲,眼如钩月地说——   如果神明以后哪天忽然想起来想补偿我的话……   那就……请帮我全部都补偿在他们身上吧。   那些真正爱我、却从来都不曾求回报的人。   是亏欠。   临冬的空气都干涩粘稠,骤然起风,将蔼蔼的山雾吹走。   关山月抬眼,任由光洒而影泼:   “你想……要我跟你重新在一起吗?”   周佞却摇了摇头,他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拿捏、□□,绞痛得难以呼吸。   说出这句话话,关山月眸底晃晃,可不等人思考,周佞却重新将关山月握起关山月的手,是最虔诚的姿态,也再次将自己、摆放在尘埃里:   “永远不要对我用问句,阿月,让我来说——”   “请问,我周佞,可以拥有留在你身边的荣幸吗?”   周佞永远,自甘跟随在关山月的影子里。   关山月闭上了眼。   她脑内混混沌沌,可全身上下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无数回忆夹杂着翻山倒海的喧嚣,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关山月所有的防线。   然后,关山月在周佞颤颤的目光中睁眼,他看见关山月笑了,耳边是轻轻一句:   “周佞——来吻我。”   一瞬视线的失焦,窗外好像下雪了。   又是一年初雪。   根本就不要回应,唇齿相抵间,关山月仿佛看着那片晦暗画布上浓郁的灰色被白皙的指尖一点、又一点地抹开了,太利落,好干脆——   一如周佞辛辣的、野蛮的吻。   他从来都没有变过,永远都坚定地站在关山月身边,告诉她——   深陷泥泞沼泽的人,也可以摘下炫目而璀璨的碎星。   而周佞的碎星是她、明月也是她。   于是关山月贴近,在人怀里埋得更深了一些,热源像是要穿透两人的肌肤骨骼。   在一如当年的初雪里,呼吸本就不够从容,可是却没有循序渐进、绵长缠绵的法式浪漫,只有来势汹汹、像杯烈酒,势要烧烫每一个细胞的——   抵-死-缠-绵。 第五十四章 “好好爱我。”   瓢泼大雨打在了窗沿,玻璃窗边蓄满了自上而下流淌的雨,窗外的天气阴沉,在乌云密布里却没有一分一毫的电闪雷鸣。   周佞的指尖轻轻地拂过关山月的发梢。   关山月在沉睡。   昨晚声嘶力竭地情绪决堤之后,关山月没有走。   她自顾自地抛下了周佞,无视掉激-情过后那无声的尬意,自己摸上二楼的主卧倒头就睡。   周佞半坐在地毯上,他的指尖像是冰袋的霜冷,蹭过了关山月略微滚烫的肌肤,看着熟睡中的人长睫抖了抖,周佞一顿,片刻后,又继续把玩着人的发梢。   他就这么看着关山月,眸底亮晶晶的,想在进行着一场无声却又冗长的倾诉,似乎是在试图添补那些碎裂的伤痕。   小心翼翼、欲说还休。   忽然,被随意丢在地上的手机振动了起来,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周佞眉一沉,抬手按掉,他无视手机里一堆未读信息,可想了想,周佞抿了抿唇,他举起手机,偷偷拍下一张手心中放着关山月一缕发梢的照片。   修长的骨节微曲,白皙的掌心中,是一缕微卷的发,配着室内晦暗的灯光,显得格外暧昧。   然后周佞按开朋友圈,上传图片,他在编辑文案时沉默良久,最终落下三字:   【等到了。】   我的月亮。   周佞按下发送,不到半分钟,朋友圈的红点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评论区一群统一的【卧槽】和问号中,还夹杂着无数不知真情还是假意的祝福。   不出所料,未读信息再度被挤爆。薛幼菱几乎是第一时间建了个群将周佞拉了进去,群里等着他的,是江令窈和周朝,一进群,就是整齐划一的:   【不瘦十斤不改名:?】   【。:?】   却唯独缺少了个周朝。   周佞面无表情地只往群里连发五个红包后就熄了屏,从屏幕折射到脸上的光褪去,周佞再抬眼时,却撞进了关山月一片清明的眸中。   不知道醒了多久。   “……”关山月眼睛都在发亮,不见半分倦意,她定定地看人一眼,轻声开口,“你偷拍我啊?”   尾音卷着才醒的慵懒,一卷、一尾,像火舌在燎原。   周佞晦暗的眼底不自觉晃了晃,他抿唇,沉着声,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意味:“……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删掉。”   言下之意是如果你不想公开,我可以不说。   关山月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人,她指尖没规律地敲击着床单,乱了周佞的心神,她开口,像是有意逗人:   “不找我算算利息?”   阴霾迅速将周佞笼罩起来,原本跳得飞快的心脏沉了下去,他默了默,才好像是艰难地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关山月却熄了心思,她坐起身,揉了把头发,垂眼看人:   “你比以前胆小了很多。”   周佞看人动作,沉默。   “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周佞。”   关山月觑人一眼,半晌,终于在周佞越来越沉的脸色中轻笑一声,她重新半躺下,手支着脑袋,斜斜看人,兀地笑出了声:   “逗你的,放心——我对你负责呀。”   她一双眼生得动人,如今混融了喜嗔娇媚,被那样一双眼盯着,周佞几乎酥了骨头,那颗心也瞬间从谷底被提了上来,震得他有些微微怔愣。   “傻了?”关山月伸手,捏了捏周佞冷峻的脸,啧了一声,“完蛋,真被我吓傻了啊?”   可是不等她说完,周佞却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他猛地向前在关山月唇边落下一吻,像是印章,盖棺定论,然后,那双晦暗的眸复而又落入一片艳阳之下:   “我等你说负责这句话,等很久了。”   他说。   昨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关山月抛下他自顾自上楼之后,周佞在沙发上静坐了许久,才怔怔地悄无声息上楼,然后看着熟睡的关山月,就这么在床边坐了一晚。   他怕是梦。   他怕关山月醒来,告诉他是做梦。   一瞬的气息太浓,关山月看着周佞亲完之后就这么看着自己,有些好笑,过后心尖却是一阵忍不住地泛酸。   于是关山月只是笑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周佞,轻声,一字一句:   “不要那么卑微,周佞。”   “好好爱我。”   她说。   周佞静默半晌,他坐到床上,将炙热纳入怀中,然后一个如风般轻飘飘的吻,落在了关山月的眉间,目光深邃。   他什么都没说,可两颗心的靠近却已经让彼此知道了对方所有的想法:   沉重的包袱也被卸下,以后的路上,他们两个都不会再是在踽踽独行里散落悲观了。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沉默着相拥,就在周佞内心百转千回,终于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关山月却先出了声:   “周佞。”   周佞心一晃,垂眸看人,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   可关山月却在那样的目光中,清醒地说了一句:“幼菱和令窈不会放过我们的。”   “……”   原以为关山月会说出什么话来的周佞默了默,他面无表情地捡起手机,跟关山月一起翻看着聊天记录,只看见刚刚发的那几个红包已经显示全被江令窈领取,而薛幼菱则是连发了几十个问号:   【不瘦十斤不改名:?】   【。:谢谢老板。】   【不瘦十斤不改名:???】   “……”关山月难得沉默,她躺在周佞的大腿上,抬眼看人,“你是不是发了一个红包一个人领取?”   周佞用三秒钟时间回忆了一下,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关山月眯了眯眼:“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一起时,薛幼菱也是最后知道的那个吗?”   “……”周佞垂眸,难得有些窘迫,“好像是,吧?”   当年两人在一起时,谁都不知道,是直至后来关山月自己在宴会上带着周佞自爆,即便那时候周朝他们早就猜出来了,可薛幼菱那向来不灵光的脑袋却炸开了。   当薛幼菱闹了一圈,最后发现原来就自己没看出来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崩溃的。   于是她吵,她闹,她在局里当着关山月和周佞的面嚎着唱分手快乐,闹到最后是江令窈忍无可忍一个暴扣过去才彻底安静下来。   现在复合了,周佞发的红包却全都被江令窈领走了……   又不知道能作出点什么妖来。   关山月笑了,她就躺在那里,黑而亮的眼珠笑得纯粹,伏有一丝谑意,她唇瓣张合,说的是:“你完了。”   周佞一双目轻轻地垂下,将此刻的关山月与之前的脸庞重叠,像黎明时分闯入的迷迷濛濛的颠倒梦,真假难辨。   他的手抚上关山月的脸,轻轻摩挲着,像是从喉咙滚出一句:   “是么……”   那就随她吧。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嘁了一声,她抬手去摸索着床头,果不其然,一打开手机便是不停的信息提示音,关山月粗略地看了几条,最后在那个群里砸了一串专属红包:   【A:红包x10】   十秒后,红包全部被领取,薛幼菱极其礼貌地回复:   【不瘦十斤不改名:谢谢老板,百年好合哟!】   【。:呵。】   关山月无视掉卫朗发来的信息,她点进朋友圈,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页滑不完的朋友圈留言,兀地挑眉开口:   “你这照片,拍得跟事后似的。”   周佞眼神暗暗,他那僵着的脸终于泄出了一丝笑意:“那,来坐实一下?”   关山月滑屏的指尖一顿,她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眼神暧昧地从周佞的眼直往下滑,半晌,啧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她挑衅的目光像是带着火,周佞以舌润湿有些燥意的下唇,想说些什么,关山月却推开他站起了身,她背对着周佞,身上还是昨天的裙子,关山月赤脚踩在地毯上,垂眼看人,满是挑衅的意味:   “我可是个日理万机的女总裁,周董——自重一点。”   周董二字绕着她轻飘飘的腔调吐出,听得周佞耳尖都在颤,他双手撑着床,抬眼看人,那身久压着的狂妄终究是上涌了来:   “那关副董……对我昨晚还满意吗?”   关山月眼神聚焦,四目相对间似乎碰撞出了火花,半晌,她笑得慢悠悠:“还行,下次继续努力。”   周佞轻笑出声。   像是野花压满枝头,沿途狂野生长。   关山月去了洗漱,周佞才有时间慢条斯理地回复信息,于是评论的那些人罕见地看着向来在朋友圈神出鬼没的周佞极其有耐心地一条一条回复【多谢】。   不管评论祝福的人是谁。   就在周佞评论到最后一条的时候,忽然,又多出来一条新的回复:   【A:不客气。】   心头被甜蜜一点一点攀上,周佞眸底骤然炸开一片名为快乐的花儿。   他说,终于等到了你。   她回,不客气。   语气是与当年一般无二的狂傲。   不出意外,评论区又因关山月的出现而炸开了锅。   两分钟过,名为【。】的江令窈也极其罕见地上传了一条朋友圈视频,点开视频,画面里的薛幼菱正在刺青店里,她一脚踩着沙发,一边声嘶力竭地唱着分手快乐。   “……”   周佞嘴角不着痕迹地一抽。   从卫生间里出来的关山月往门框一倚,她抬眼望向周佞的手机屏幕,又慢悠悠地将视线往上移,看到人暗暗的表情时,关山月挑眉,双手抱臂:   “你回复她——”   “唱得很好,下次不要再唱了。”   周佞抿了抿唇:“……好。”   忽然,楼下的门铃声急促不断地响了起来,周佞看了眼关山月,后者却自顾自地下了楼。   关山月慢悠悠地晃到大门前,微微漾着笑意的眸底却在开门时对上鼻青脸肿的周朝时沉了下去。   门外一身湿透的周朝刚蕴好了哭腔开始嚎,嘴刚长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在看见关山月时给吞了回去,瞳孔明显睁大。   周佞面无表情地站在关山月隔壁,看着周朝的眼神好像想杀人。   鼻青脸肿的周朝硬生生把尖叫给咽了回去,他的脑海高速运转,三秒权衡之后,他就正了脸色望向周佞,十分认真:   “姐夫——我被打了。”   关山月瞬间挑眉,而周佞则是抬眼,眉心明显一紧,泄出些许疑惑的意味:   “?”   你在叫什么屁话。 第五十五章 周佞环住关山月的后腰,怀……   “所以。”   关山月倚着沙发,面无表情地斜眼瞥着另一端的周朝,开腔说得很慢:   “你跟卫京承打起来了?”   周朝一顿,他讨好般想扯出个笑,笑到一半又因为扯到嘴角的淤肿而抽痛得嘶了一声,他面上淤青几块,隐隐透着红血丝。   关山月目光一凝,颇有些讥讽的意味:“看起来,比较像是你单方面被殴打吧?”   身旁的周佞冷眼不语。   “怎么可能!”周朝一脸愤愤,他捂着嘴角几乎要从沙发上蹦起来,“周氏的人可都看见了啊,我可没落下风!”   关山月白人一眼,收了面上讽意,淡淡地瞥向周佞,若有所思地开腔:   “卫京承去周氏做什么?”   沉默几秒,周佞目不斜视,像是在说些什么事不关己的事情:   “卫家那个老董事长已经察觉到是卫京承动的手脚了,将他逐出了卫氏。”   关山月挑眉:“然后?”   “我查到他的画廊资金来源,并不干净。”周佞淡淡。   关山月再问一句:“所以?”   周佞一顿,面不改色只看着关山月:   “去加州前,我让人借机从画廊合伙人的手上将画廊的股份全都吸纳了过来,然后,用大股东的名义将卫京承只作为展览的画,全给卖了。”   关山月眼皮一抬,兀地笑出了声,只是不等她说话,捂着脸的周朝还凑上前来补了一句,挤眉弄眼:   “我按照我哥的吩咐,这些日子里等卫氏股价跌到最低点时,他们抛售股价求周转资金,我以最低价全都买了进来。”   周佞无波无澜。   “……”   于是关山月沉默半晌,往后一靠,双手抱臂,斜眼望向周佞:“卫京承的画……可是他心头宝啊。”   “买入卫氏股份的资金,是用他卖画的钱。”周佞淡淡。   关山月定定看人一眼,忽然笑出了声:   “够绝啊你。”   一旁的周朝惯会审时度势,他冷笑一声:   “说来,那小子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还敢自己找上门来,我看见他就来气,不动手,我配姓周?”   关山月呵笑:“被单方面殴打的人没资格说话。”   周朝一顿,拍桌而起:   “我说了是互殴!”   “互殴?”关山月抬眼看着几乎是弹跳般站起的人,略微泄出几分嘲意,“自己还挂彩,丢不丢人呐你?”   周朝一噎:“他伤得也没好到哪儿去!”   关山月懒得看人。   沉默半晌,周佞终于分了一丝余光给周朝,他冷声:“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给我看你打架还打输了的?”   周朝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没厥过去,他忍了又忍,突然又坐近了点,笑得欠揍:   “所以……你们俩这是真的复合了?”   关山月睨人一眼,她抬起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咔嚓”一张,按下发送,然后心满意足地抬眼,笑得有点渗人:   “你猜。”   两道笑中带刀的眼风同时刮来,周朝脖子后凉飕飕的,他讪笑了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我是不是来的时机……不太对?”   周佞静静地看人,不语。   周朝僵着背脊,像是想掩盖什么一般,他打着哈哈走过去拿起先前死了机正在充电的手机,一看,又是一声卧槽,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关山月,拉长了尾音:   “什么时候建的群?!”   关山月看着群聊中刷屏的语句,眉梢攀上几分不自觉的笑意:   【不瘦十斤不改名:我丢,月月你怎么下手这么重?】   【。:……你觉得有可能吗?】   【不瘦十斤不改名:卧槽哈哈哈哈哈哈不是吧,那就是周朝在外面被揍了?完蛋哈哈哈哈哈哈哈嗝我立马到达现场】   【。:所以你觉得你现在过去,下场是会比他好到哪里去么?】   【不瘦十斤不改名:……今天太阳真大。】   周朝看着沙发上那两人几乎同步的戏谑意味,愤而打字:   【阿拉斯周:笑什么笑,很好笑吗!】   【不瘦十斤不改名:哈哈哈哈哈哈哈嗝我就笑你来揍我呀?】   【。:呵。】   【阿拉斯周:……令窈姐好(狗腿子.JPG)】   就在周朝咬牙切齿的时候,耳边终于传来了一句轻飘飘的:“行了。”   周佞站起身,他绕过周朝,往开放式厨房走去倒了杯温水,再回来时,瞥了周朝一眼,而后将温水递给了关山月:   “你还有事么?”   周朝眼珠子一转,飞快摇了摇头。   然后两道【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觉得你的存在稍微有些许多余吗】的眼光都微妙却又准确地投放了过去。   周朝几乎落荒而逃。   关门声响起,而后又归于平静。   关山月若有所思地透过落地玻璃看着周朝跑得飞快的身影,又微微抬头望了望窗外的雨,啧了一声:   “脸都丢尽了。”   周佞站在关山月身边,直至周朝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别墅外时,才偏头看人,轻声:   “他忽然找上周氏,是想做什么?”   关山月抿了口温水,将面上轻微的笑意收了回去,无波无澜:“卫京承不是冲动做事的人。”   周佞垂眸,扫了眼关山月被水浸润的唇,眸底暗暗:   “他知道周朝和薛幼菱在圈子里放话说不会让他好过,却在今天自己送上门,肯定知道周朝会忍不住动手的。”   “……”   关山月握着玻璃杯,眺望着外头花园的景,被雨水冲刷了一夜,显得格外萧条:   “他很擅长激怒别人。”   周佞顿了顿,沉声:“加州那次,是卫京承忽然反水,将你计划的地点告诉了周睿文,是么?”   关山月耳尖一动,偏头,四目相对,她看出了周佞眼底的意味,却没有说话。   即为默认。   周佞舌尖抵着上颚扫了一圈,脸色沉了下去,兀地冷笑一声:   “他确实是个疯子——”   “当年,卫家不肯出钱救那个私生女,那个时候……卫京承就已经对他名义上的父亲动杀心了吧。”   步步筹谋,回国搅得卫氏天翻地覆。   关山月眸底掠过几丝嫌恶的意味:“我只是怎么想都想不通……”   她沉默良久,才抬眼望向周佞,将手中的玻璃杯一递:   “周睿文到底为什么要杀他,又是为什么,忽然反水,跟着周睿文来反咬我一口。”   怎么想,都想不通。   周佞垂眸定定地看人一眼,他伸手接过水杯,下一秒,就将人轻轻地揽入了怀里,像是想驱走关山月眉间一瞬涌起的浓浓疑倦: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不需要解释的,比如,当年周睿文之所以入狱——不就是因为那个女人的丈夫重伤么?”   猛然听人提起当年的事,关山月的心一沉,面上却涌上了几分讥讽:“她老公死了,她万念俱灰跟随而去,周睿文出狱后,却连人的骨灰都想挖出来——”   “真特么恶心。”   当年的周睿文,可以称得上是北城年轻有为的代表,周佞的父亲曾有意培养他,可是后来,周睿文不知怎么地,竟然因为一个有夫之妇,大闹整个北城。   像是温润的表皮被撕破,他穷追不舍,强迫了女人,又用尽手段将那个男人搞到破产,后来不久,男人竟然遭遇了一场莫名的车祸——   后来,查到了周睿文的头上,是因为那个女人亲自出庭作证。   听说当初在庭上,女人声嘶力竭地控诉着周睿文的一切,而周睿文只是那么看着女人,最后,他面目狰狞地笑得癫狂,说:   “我认罪——可是等我出来,还是不会放过你的。”   后来那个女人的老公伤势过重,撑了不到一年,终是不治身亡,女人万念俱灰,在家自杀。   社会舆论压力巨大,周家被迫出面,妥善地安葬了女人,又赔偿了那个女人家里一大笔钱,只是后来……   谁也没有想到,周睿文出狱听到女人死亡的消息后,竟然疯到半夜去了墓地,想将人的骨灰挖出来,后来周家出面摆平了此事,是周佞的父亲,压下了一切。   并仍旧将人扔进了董事局。   至于关山月为什么会将女人的骨灰带走呢——   因为那个故事里的有夫之妇,是魏舒云的妹妹。   关山月的小姨。   而那个时候,魏舒云跟魏家人,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   “我当年还小,可什么都记得。”关山月背对着周佞,背面的温热透过薄薄的一层衣衫传输着,关山月眸底晦暗,“当年她不顾魏家的反对,执意跟那个男人出走,原本应该很幸福的。”   那个只偷偷被小姨瞒着魏舒云带去见过的小姨夫,温润如玉,还给关山月糖吃。   可是后来招惹上了周睿文那个疯子。   家破人亡。   关山月绝对不允许她死后,骨灰还被周睿文那个疯子膈应。   周佞将下巴轻轻地抵着关山月的颈窝,他背脊微微弯曲,眸底却满是冰凉的霜寒,周佞开口,说得很慢:   “放心吧,阿月。”   他环住关山月的后腰,怀抱与呼吸炽热,透过薄薄衬衫,熨帖过轻颤的心:   “所有人的报应,都不会太远。”   还有最后一点点时间。   很快。   关山月陷进周佞的怀里,她的目光透过落地玻璃,放在了花圃中凋零的蔷薇之上,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该在来年春日,种些新的了。   寒冬来了,春天不会太远。   就在两人沉默的时候,身后不远处的手机铃声,又突兀且急促地响了起来。   周佞眸底掠过一丝烦躁的意味,他几步上前,看到来电显示的【周朝】二字时,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阴郁,他按下接听,下一秒,眉间的阴郁却只重不轻。   关山月眸光微漾。   只见周佞按下挂断,然后四目相对间,笑也像泛着森冷的寒:   “周睿文回周家老宅了。” 第五十六章 当年那场大火,是他放的。……   盲目的雨滂沱地浇下来,似乎是用力地想将北城角落的污垢都洗刷干净,缠绵的,潮湿的,雾蒙着城市。   当周佞走进周家老宅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地上那个跪着的人。   周睿文就跪在那里,在周家老太爷的面前,跪成一尊石膏像。   “……”   周佞目不斜视地路过周睿文,他身后跟着垂眸的元皓,周佞略过了所有人,就这么走到了最中央的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面前,微微颔首,表情平淡:   “爷爷。”   身旁的周父被无视得彻底。   周老太爷两鬓斑白,却精神抖擞,他掀起眼皮,看了周佞一眼,不怒自威,半晌,才开口:   “回来了。”   周佞嗯了一声,才状似不经意般瞥向地上死死咬着牙的周睿文,哟了一声,语气颇有些讥笑的意味,在肃静的老宅中格外清晰:   “这不是四叔吗,怎么在地上跪着呢?”   两旁的人心思各异地对视了一眼,而周睿文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锁着周佞的眼,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始终没有说话。   “阿佞。”半晌,周老太爷终于开腔,他抬眼在地上的周睿文身上扫了一眼,复而望回周佞,沉声,“他刚拿回一份东西——”   “两年前的口供,说周祁,是你指使人推下水的。”   一室死寂。   周佞面不改色。   周老太爷口中的那个周祁,就是周佞那个溺水而亡的“弟弟”——周父的私生子。   众目睽睽下,周佞背脊不弯半分,他只是轻轻地、扯了个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连半分眼神都没给过其他人:   “是么……”   “说来听听。”   十分无谓的语气。   “两年,你指使保卫调走了当天所有巡逻的人,那么大一个老宅,在那天下午,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地上的周睿文兀地开腔,声声质问,“我找到了当时的保卫队长,他现在就在乡下。”   周睿文猛地抬头,望向正襟危坐的周老太爷,身形微动:   “爸,他什么都招了——当时,是周佞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调走保卫队,还将周祁推进水里,时候又给了封口和安置费,目的就是为了封口!”   周睿文余声振振,两侧站着的周家人却互相交互着眼色,半句话都不敢说,周佞已经掌控了整个周氏集团,他们便是想说什么,也不敢。   周佞垂眸,面无表情地听完全程,最后微微嗤讽,沉声:“就这?”   周睿文咬着后牙槽。   “弄死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么?”周佞笑意渐深,开腔却冷冷,眸露不屑,“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就算平平安安地长大,也绝对踏不进周氏半步——”   周佞一顿,好整以暇地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再续一句:   “我弄死他,做什么?”   谁都懂的道理,可偏偏那么聪明的周睿文,却拿着这件事回来闹——   不是因为他疯了。   在加州的那几天,周佞已经摸清了周睿文在加州所有的防线,查出了他背后的支持者,查出了当年助他潜逃的人——   也查出了当年当场几乎将周睿文烧死的大火,究竟是谁下的手。   周睿文听到了风声,或者说,他同样也知道了什么,所以,今天才会踏进周家老宅,闹这么一场,他的目的不在周佞。   逃不掉,不如铤而走险一回。   周佞眸底微漾,只是转瞬即逝,他在一群复杂的眼神中转身,微微颔首,身后沉默的元皓马上递上文件:   “爷爷,这是您想要的东西。”   周老太爷身后的人接过文件,在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中,递到了周老太爷的手上。   那上面每一句话,都足够周睿文永劫不复,严重的,连整个周家都得拖下水。   半晌,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周睿文咬紧了牙关,他死死盯着地板,只觉膝盖生疼,泛着无机质的冷,然后周老太爷猛地挥手,狠狠地将手上的文件砸到了周睿文的身上,冰冷的文件夹划过周睿文的脸,一片生疼:   “逆子!”   周老太爷大怒,冷过三九冰霜:   “我周家世代清白,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一个逆子,当初强迫一个女人也就算了,帮你压了下来,现在你竟然敢——”   “竟然敢在外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怎么配得上周家世代勋贵的祖宗!”   周睿文被砸得额上生疼,他咬紧着牙,脑海里那个念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昨天就已经得到消息,不过几天加州的一切都已经被周佞连根拔起——   可是他还是回来了。   只想问一句话。   “……”周睿文笑了,他抬起眼,稳住了麻木的双腿,只望向周老太爷,“是,是我做的。”   他回答得坦荡。   周父眸光微闪,而两旁的周家人一时分不清,周睿文是不是真的疯了。   “当年,大哥一手提拔我,所有人都说我是天之骄子,可当我被人指控上法庭的时候,周家分明只需要说一句话,都能将我捞出来——”   周睿文眼尾猩红,像是要把周家外壳的尽善尽美撕碎,碾进泥泞荒芜的沼泽里:   “可是你们没有,行,我做的事,我认——我出来之后,大哥将我丢进董事局,所有人都嘲讽我,说我是阶下囚、丧家犬。”   “周佞说不要的时候,我是他的替补,可我分明尽心尽力为周家做了那么多事,您为什么看不见我——周佞一个字,我就成了您的弃子!”   周睿文一直以来的信念,都因为昨天得到的一条消息而全然崩塌,他面露癫狂,面目扭曲:   “是,我是做错了事——可是我也是您的儿子,论资排辈,我比周佞有资格得多!您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看不见我?”   可他的声声控诉,在如今的周家人看来,不过是笑话一场。   周老太爷不动如山,仿佛地上跪着声嘶力竭的那个人跟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他只面不改色地听周睿文说完,而后一杵拐杖,声音轻飘飘的,却震进所有人的心:   “你早就不在周家的族谱里了。”   周睿文一怔,而后,嗤笑了出声,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也全然熄灭,只余癫狂,他兀地开口:   “是,周祁的事,是我下的手。”   周父双拳瞬间紧握,可她看了眼不动如山的周佞,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周佞就这么看着地上的周睿文不语。   “当年董事局里所有事,也是我做的,我想踩死周佞——”周睿文改了跪姿,就这么在地上坐了下来,毫无仪态,“加州的那些事、境线上的交易,也全都是我做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老太爷猛地站起,举起拐杖就狠狠砸了下去:“逆子!”   剧痛自手臂袭来,周睿文面目一瞬扭曲,可他仍然笑着,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全是我做的——可是您不能把我丢进监狱。”   “那样整个周家、整个周氏,都得完蛋。”   都得跟着我,一起完蛋。   周睿文疯笑着,笑得旁人一头雾水,却什么都不敢问。   周老太爷居高临下地看了地上的周睿文好一会儿,才沉声,开腔:   “关进祠堂。”   周佞眸光微动,而其他人早已面露讶异——周家祠堂。   那不是个人呆的地方。   周睿文却像是早就知道了会是这个结果,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笑着,笑到周老太爷拂袖转身的那一秒,周睿文停了下来,他就这么瘫坐在地上,眼底泄出了难得的清明,只一瞬——   他开口,看着那个老态龙钟的背影,咬牙问:   “爸,当年,是不是您……”   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被周佞忽然开口打断,身后的保镖马上上去捂住了周睿文的嘴,将他压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其他人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周佞已经平静地扫了一圈,开腔逐人:   “我跟爷爷,有私事要聊。”   周父一顿,压着怒气开腔:“周佞,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家的面……”   “周董。”周佞余光瞥人,扯了个笑,微微扬起下颚示意背对着众人,身形不动的周老太爷,“这是爷爷的意思。”   一句话就堵住了周父的口,其他人看出了周佞的示意,纷纷打着哈哈离开。   最后,偌大的老宅中,只剩下背对着的周老太爷,站着的周佞,以及地上瘫着的周睿文。   周睿文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他艰难地爬着坐起来,被打了一棍的手臂已经失去了知觉,挣扎间,他喉咙的伤疤显露了出来,瘸了的那条腿也使不上力。   整个人,都像一条名副其实的丧家犬。   周佞冷眼看着他,眸中恨意更深。   “阿佞。”背对着的周老太爷终于开腔,音色沉沉,像是翻不起半丝波澜,“都交给你了。”   一句话,两个意思。   都交给你了。   挣扎着坐起来的周睿文眸底绝望意味更浓。   周佞微微俯身,应了声是,可背对着人的眼底却没有丝毫恭敬,周老太爷嗯了一声,拄着拐杖,毫不留情地往楼上走去。   脚步声在二楼沉重的关门声后戛然而止。   偌大的室内,只剩下周佞与周睿文二人。   “……”周睿文就这么定定地看人一眼,兀地笑开,“关山月的事,你都知道了。”   所以才会飞去加州,用两天时间,几乎捣乱了他所有老巢。   周佞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睿文,像是在看一堆死物:   “你该庆幸我现在才知道——”   他一顿,眸底乍起恨意如潮,仿佛撑起躯体的不是骨骼,而是一腔死戾:   “不然你连再踏进这里的命都没有。”   周睿文笑意渐敛,连舌尖都沾染苦涩:“他的意思,是想让我在祠堂等死呢吧。”   不是疑问,是肯定。   周佞不语。   “那条信息,是你发给我的。”周睿文痴痴笑了,眸底讽嗤不掩,“你想逼我走这最后、也是唯一一条路,是吧?”   周佞面不改色。   “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前,我再问你最后一句,周佞。”   周睿文掀起眼皮,他臂上骨骼铮铮作响,扯出一丝冰凉的笑意:   “她——葬在哪儿?”   沉默半晌,周佞终于给出了一个回应,一脸淡淡:   “阿月说,等你死的那天,会去她坟前告知,替她祝贺的。”   周睿文似乎有那么一秒钟的怔愣,只是很快,便彻底被无尽的癫狂与自嘲淹没,他笑了,笑得胸腔都在抖,而后他猛地一扯,衬衫上的纽扣被扯落——   袒露自己出皮肤上血红的烧伤瘢痕,几乎覆盖了周睿文自脖子往下的所有肌肤,狰狞又丑陋,是一片与死人无异的青白之色。   “一身的瘢痕,烧瘸了的腿,当年几乎要了我整条命的大火——”   周睿文兀地拉长了声,连尾音都带着无尽的恨意与自嘲,颤颤:   “是……爸动的手?”   周佞就这么看着他,浑身戾气不减半分,那些丑陋的伤疤映入眼帘时,他满心满意,想的都是——不够。   “我一直都以为是你想我死,周佞。”周睿文笑着,似乎笑出了眼泪,“现在你来告诉我,当年那场火,是他觉得污了周家的门楣想替天行道吗?!”   周佞冷声:   “当年是你强迫她,是你用手段害得她老公破产瘫痪,你出狱之后——还特么想挖人家的坟。”   周睿文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几乎是声嘶力竭,他看出了周佞毫不掩饰的讥诮,半边脸藏在阴翳之中:   “难怪,难怪从来都没有人追究,难怪北城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   “难怪你掌权了整个周氏,连大哥都得靠边站。”   “难怪我认还躺在ICU,周家就这么着急将我从族谱除名。”   周睿文痴笑着,却如濒死般喘息:   “可是凭什么?从前我只是以为他偏心,可是凭什么——”   周睿文挣扎着起身,可双腿早已麻木,他挣扎半天,最后只是重重地跌落在地,朝着周老太爷方才上楼的方向,信念全然崩塌,几乎是崩溃大喊:   “爸——”   “我也是你的儿子啊!”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一室的回音与窃入的山风。   周佞就这么看着他,半晌,他耳尖微动,瞥眼楼梯间,却空无一物,满腔恨意的心脏处,终究是沾上了一丝感到凉薄的寒意,只是转瞬即逝。   他看着声嘶力竭跪坐在地上控诉着的周睿文,拿出手机按了两下,保镖鱼贯而入,堵住了周睿文的嘴。   元皓走到周佞身后,垂眸不语。   周佞扫了门外神色各异的周家人一眼,面上淡淡,抬脚就往外走,只是走到门外,却被周父给拦住了。   周佞掀起眼皮,无波无澜。   “……”周父吐了口气,好像想说些什么,“阿佞……”   可周佞却打断了他,激不起一丝波澜,只淡淡一句:   “以后,可得把你那些私生子看牢了——”   “别死了,又将罪名安到我身上。”   周父一怔,脸色清白交接。   周佞抬脚就往外走,只是走到一半,又兀地回头,在周父略显期待的眼神中,诡异地扯了个笑,笑得讥讽,一字一句都恰到好处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毕竟掌控那么大一个周氏——我也挺累的呢。” 第五十七章 亲吻、掠夺、占据。   北城又下雨了。   而就在这个寒冬的午后,一则爆炸性新闻迅速笼罩了整个城市——   那个人们口中的疯子、败家犬、被驱逐出周家的周睿文,在一处不知名墓地前,吞枪自杀。   被发现时,他浑身狼狈、一身伤痕、沾满血迹,僵硬的身躯已经被一层薄薄的雪所覆盖,似乎就这么,就能掩盖他生前所有污秽。   北城顶豪圈子的人多多少少都听到了点风声,比如在发现周睿文吞枪自杀之前,似乎已经在周家待了许久,联想到被发现时他身上的那些伤痕……   可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周家由始至终都没有站出来说话,只是等周睿文排除他杀可能、被火化后,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他已经不是周家人了。”   骨灰一直没人认领。   黄昏落到城市上空时,两侧的街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而别墅内,隔绝了室外的所有冷空气,暖得像四月的春。   关山月面前放着一沓文件,等她终于处理完,签下最后一个名字时,关山月才抬头,扭了扭有些僵直的颈椎,而后对上了不远处那张办公桌前戴着金丝眼镜目光灼灼的周佞。   “……”   复合之后,正常的日常生活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庭旭和周氏都忙得不可开交,关山月跟前的文件换了一沓又一沓,会议一个接着一个,一段时间后,周佞终于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反抗:   “我个人觉得,既然都是忙,为什么不能一起忙呢?”   于是在关山月略带意味的注视下,当天晚上,她别墅的书房就被搬进了同样规格的书桌,与关山月那张遥遥对望。   “……”   看了眼元皓和卫朗如出一辙的笑意,又看了看周佞祈求且又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关山月忍了忍,觉得自己好像还能继续再忍忍。   然后在被薛幼菱周朝等人围观了好半天之后,薛幼菱一拍大腿,怅然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原来霸总与霸总之间的恋爱模式,竟然是这样的。   “……周董。”关山月挑眉,往后一靠,“我脸上有字?”   周佞手上的那份文件似乎半天都没翻动过一页,他闻言,托了托有些滑落的镜框,目光从细腿金边镜框中向关山月聚去:   “关董。”   他一顿,扯笑,慢条斯理地咬着音:“你长得真好看。”   关山月定定看人一眼,兀地笑了:   “你眼光真好,我也觉得我很好看。”   “生怕你会自卑呢。”   四目相对间,笑意在交融。   关于为什么复合后,关山月和周佞两人还执着于互相叫“关董”与“周董”的问题,薛幼菱、周朝和江令窈曾就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那天就在这栋别墅中,薛幼菱吃着吃着,听见关山月与周佞的互动,忽然就举起了西餐用的刀叉:   “你们为什么还是客气地互叫称呼?周董、关董?Cosplay很好玩吗?”   江令窈首当其冲,一个眼刀飞过去:   “再一惊一乍,我就捅你。”   薛幼菱猛地放下手中的刀叉,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你说你单身那么多年,懂什么?”周朝不屑地嗤了一声,他面上的淤青还在,只是淡了很多,“情趣,情趣你懂不懂?”   “她不懂。”江令窈慢条斯理地叉了块牛扒入口,“母胎单身24年,她懂个屁。”   薛幼菱一拍桌子,像是整张餐桌都震了震,看见周朝夸张地想去扶稳,薛幼菱心中更气:   “笑我做什么?我只是没见过猪跑,又不是没吃过猪肉!”   一直保持沉默的关山月挑眉,哦了一声,语调上扬:“你吃什么猪肉了?”   “……”薛幼菱一滞,乖乖将拍红了的手收了回去,低头,缩小了声,“这不是该见的都见过了么……”   其余四人反应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周朝率先夸张地惊呼一声:“我草,你居然背着我看片?”   “?”   薛幼菱拿起叉子就想往周朝头上叉去:“我看你妹!”   “不是,你看就看呗。”周朝敏锐地一闪,满脸戏谑,“但是看了还不分享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吧?”   薛幼菱气急:“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   “好了,转得我头晕。”看着两人就围着餐桌跑,江令窈看着看着就烦躁,她喝了一声,“两个加起来五十多岁了,还是小学鸡吗?给我坐下!”   周朝和薛幼菱对视一眼,迅速回到位置上坐下,薛幼菱还若无其事地聊了聊吹乱了的刘海。   “……”   满意地看着安静如鹌鹑的两人,江令窈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她放下刀叉,笑眯眯地望向看戏的关山月与周佞:   “所以,这是二位私下的性……乐趣吗?”   她好像想说些什么,但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又被关山月的一瞥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关山月白人一眼:“你要喜欢,我叫你江董也行。”   江令窈看出了关山月眼底的意味,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浑身嫌恶:   “谢邀,但大可不必。”   而周佞呢?   他慢悠悠地环视了众人一眼,最后在众人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周佞晃了晃红酒杯,笑容在周朝眼里格外渗人,周佞轻声开腔,一字一顿:   “你们不懂——”   “这叫,情趣。”   最后二字自他舌尖吐出,显得格外诱人且……骚包?   毫不意外,打破那个僵局、将大家从周佞那个笑容里拯救出来的关山月呵笑一声,而后拿起身后的靠枕就砸了过去,毫不留情地做了个嘴型:   “滚。”   思绪拢回时,周佞已经走到了关山月的身旁,就那么倚着沙发,垂眼看人,灯光在他的金丝镜框上凝成一个亮点,也在镜片上蒙一层很淡的光。   对视半晌,周佞忽然开口:“我以为,你到他死的那天都不会告诉他墓地的位置在哪里。”   嘴里的“他”,显然就是周睿文。   关山月倚着椅背,微微抬头看人,眯了眯眼,眼底没有半分波澜:   “我只是觉得,他死在那里——她看见会很高兴。”   是赎罪,是要周睿文亲眼,看着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死后也只是跟老公合葬。   而周睿文只配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在他们两人的合葬墓前吞枪自杀。   是赎罪。   也是被火凌迟的冬。   百年之后,周睿文满身的污秽与罪恶随着人的火化,只剩一捧无人认领的骨灰。   永远孤寂,是最好的惩罚。   周佞沉默,他背着光,看不清神色,只是掌心里把玩着关山月的指。   “我也是真的没有想到。”关山月就这么看着他,“当年那场大火,竟然是你爷爷放的。”   周佞眼前好似闪过了那晚周睿文满是悲愤的癫狂的脸,可周佞那些深压着的恨意却半分都没有随着周睿文的死亡而减轻:   “是我在加州拿到所有资料发给他后,他给我打的越洋电话。”   即便是周佞也从来都没有想到——当年那场大火,竟然是周老太爷亲自动的手。   他想让周睿文葬身火海。   周睿文说得没错,他是丧家犬、是阶下囚、是周家的弃子,他让周家成了笑话,蒙了羞,周老太爷那种人——   心狠手辣,即便周睿文是他的亲儿子,也绝对不会手软。   难怪。   难怪周佞这几年怎么也查不到凶手。   关山月抿了抿唇,她心里痛快,仇恨也不减半分,可深究起来,终究还是为大火的始作俑者而感到寒心。   所谓世家,不过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即便你手上找到了那么多东西,周睿文都可能会选择再次潜逃。”关山月冷眼,“而不是选择回周家老宅等死。”   周佞垂眸,他拿捏着关山月的指,揉着指腹软肉,像是想要将自己的指纹与关山月的相叠:   “打蛇打七寸,杀人先狙心——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   关山月抬眼,看着周佞冰凉的手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沉声:“那你怎么知道,周老太爷在收到你的资料后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没有别的用意呢?”   周佞动作一顿。   四目相对,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寒意。   借刀杀人。   周老太爷知道周佞拿到那些资料,绝对会选择公开扳倒周睿文,可那样,肯定会牵扯上整个周家,所以,他选择告诉周佞,当年那场大火,是他下的手——   是想稳住周佞,给了周佞一张最大的底牌。   可谁能说,周老太爷没有别的心思呢?   周睿文这辈子,先是因为一个女人而癫狂,可他最大最深的心结,不过是在于“弃子”二字。   他拼了命地为周氏做事,只是想要得到周老太爷的首肯,周佞年少的时候,周父是将周睿文当成接班人培养的,可后来周佞只是说了一个“要”字,那么周睿文所有的努力,都显得不过如此,不值一提。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帮周佞铺路。   周睿文出生在周家——   注定只能做一头忠诚的恶犬。   当然,如果他忍得下来,那么他将会是周佞最好的左膀右臂,可他不肯,周睿文闹出丑事锒铛入狱还让周家蒙羞,那么周老太爷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允许,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所以周老太爷给了这张底牌,在周睿文得知加州事情败露想潜逃的时候,周佞放出的一条信息,就能让周睿文心理防线全然决堤。   他的这么多年,都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天大的笑话。   “……”关山月陷在椅背中,兀地开口,淡淡,“其实有时候想想——真的挺没意思的。”   关山月和周佞两人,几乎是所有人眼中天骄的存在,所有人都羡慕他们身上加冕的殊荣,可是他们从小到大独自熬过了那么多年,直到遇到对方,才明白“爱”这一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亲情对周佞与关山月来说,是假装柔情的交易,是不对等的明码标价。   “不过幸好——”   在周佞越来越深的眸色之中,关山月巧妙地转了个话锋,她慢悠悠地站起身,也倚着办公桌,凑近了周佞,轻声:   “幸好,我们都遇到了彼此。”   这是复合后,关山月第一次对周佞说这样的话。   可这杀伤力却远远比一句“我爱你”来得更猛烈。   周佞眸底波涛汹涌,他伸手握住关山月的腰,抬眼便是一波星光,开腔暗哑:“是啊。”   “幸好。”   在未相遇前,年少的关山月与周佞都曾以为自己不过是造物主恶劣的玩笑,可当相遇后,他们才知道——   自己心底那些扭曲的爱意,全都化为了爱彼此的本能。   我知道你的根部在溃烂,可我本能告诉我,应当爱你。   爱你是不用修习的本能。   关山月笑了,她开口,好像想调侃些什么,可是唇瓣才刚张开,支离破碎的声音就被周佞俯身吞并,关山月抬眼,却被覆盖住了眼眸。   于是她的指尖只能攀附着周佞的颈,太滚烫、太炽热,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气息,像是进入了鼻腔,亲吻、掠夺、占据。   而就在气氛炙热达到最高点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关山月有些迷蒙地睁开了眼,她推了推周佞,眼尾带着抹蕴出的媚,勾得周佞眸色更暗。   就在关山月伸手去拿手机的时候,周佞还顽劣地用下牙齿磨着关山月的唇瓣,像是在为她描绘唇形。   关山月瞥了人一眼,撩了撩耳旁的碎发,按下了接听,而与此同时,周佞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周佞眉心一紧,拿过手机在看,而听完了卫朗谨慎话语的关山月“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四目相对。   关山月挑眉,一字一顿:“看来我们的信息,是同步的。”   而周佞则伸手,慢条斯理地去整理着方才被扯松的领结,他眸底还染着一片欲色,声色哑哑,轻笑了声:   “走吧——”   “我早就说过,所有人的报应,都不会太远。”   “阿月,这一次,我陪你一起走。” 第五十八章 她不是别人,她是关山月。……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经历。   当关山月和周佞在关家别墅门前下了车,被一群记者汹涌围堵的时候,关山月微微下垂的羽睫下掠过了一丝别样的光。   元皓与卫朗指挥着早有准备的保镖开出一条道,冷着脸的两人才看到了被遮挡住的场景——   那是在今早开盘时彻底宣布破产清算的明氏夫妻,以及苦得不得自己、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明嫣。   而在明嫣隔壁,赫然是不知所措的关嘉昱。   换做是从前,关山月和周佞显然是北城这群记者们不敢惹的对象,即便是被拍到了什么,最多也不过是找上庭旭或周氏,要点小钱打发掉罢了。   可是今天他们异常兴奋,手里举着长-枪大-炮,连眼底都明晃晃地映着兴奋的光——   明氏破产,亲自放话给狗仔,要上关家求情。   这群记者围堵在保镖的警戒线周围,活像一群等着开饭的秃鹫。   关山月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望向关嘉昱,后者条件反射般打了个冷颤,心知躲不过,可还是强撑着咬牙低声劝着:   “趁她还没发飙,你赶紧跟我走,不然……”   不然谁都保不住你。   可低声抽泣着的明嫣却像是入了死牢的困兽,她垂头抹泪,掠过丝恶毒的光,从她们满心欢喜地往关宏毅身边攀,却被引入死胡同,明嫣就知道没有退路了。   关山月当初放出来羞辱明家的楼盘拍卖只是个引,而退居幕后的关宏毅却在明家人低三下气讨好想入门的背后反手推了他们,明氏一把清光所有流动资金,还倒欠庭旭几个亿。   而庭旭却在那个合作案刚出来、明家股价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放掉了所有手持的股份。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个局。   一个引明家输得连最后的底裤都不剩的局。   于是明嫣在绝望与不甘之中,带着心如死灰却同样不甘心的明家夫妇来到这里,还亲自通知了记者。   “山月姐——”   明嫣颤颤巍巍地冲上前去,却被保镖拦住。   周佞不动声色地以保护姿势笼罩着关山月,他什么都没说,但看着明嫣的眼神显然透露出两个字:垃圾。   闪光灯不绝于眼。   “山月结,我求你了。”明嫣在环绕的摄像机下露出最委屈最无助的姿态,她惯会用这招,眼也红红惹人怜,“你放过我爸妈,他们真的不是故意得罪你的!”   闪光灯闪耀的频率明显更密集了一些,关嘉昱是北城八卦头条的常客,他跟明嫣订婚的消息当然也曾占据头条新闻。   可关山月只冷眼看着人表演,她双手环臂,不语。   明嫣低低抽泣着,看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摄像头,像是想找寻同情:   “我知道您觉得明家配不上关家,我会乖乖听你的话,离开嘉昱,你可不可以高抬贵手——”   “放过我爸妈,放过明家?”   明嫣哭得伤心,鼻尖都红红,可咬字清晰,清楚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记者们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兴奋——   乖乖,这是什么年度狗血伦理大新闻啊?   抽泣的声音就在耳边明晰,每一滴泪的存在感都太强,关山月就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我还以为你只是单纯的白莲加眼瞎,到底是什么时候降的智啊?”   她啧了一声,睥睨味道十分明显。   明嫣一顿,对上关山月目光时显然头皮都在发麻,可她强撑住了,因为她笃定关山月不敢将那些事公之于众——这也是她叫来记者撑腰的原因。   舆论会压死人的。   “山月姐……不,关董。”明嫣眼一眨,怯怯地落了两行泪,“我爸妈年纪大了,真的受不起惊吓,我们家破产,我认了,可是您能放过我们吗?不要死咬着我们不放了。”   周佞压下眉心两抹燥意,他扫了一眼,对上关嘉昱苍白的脸,兀地扯笑。   关嘉昱一僵,无言。   可关山月很显然,不仅不吃这一套,还对那些摄像头视若无睹,开腔讽意不减半分:   “我说明嫣——”   关山月一顿,略微挑眉,她的外表极具侵略性,蛮横且霸道,让对紧她的摄像头轻微晃了晃:   “还珠格格要翻拍不找你去演紫薇真是可惜了,眼泪跟不要钱似的。”   “这种戏码我三岁就见过了,你现在是打算在关家门口上演一出古早玛丽苏懦弱女一狗血伦理大戏吗?这一身绿茶飘香带着白莲属性都要穿透到三公里之外了。”   关山月字字珠玑,除了标点符号语气都不带停顿地一气呵成,好像震的闪光灯都停顿了两秒,明嫣抿了抿唇,才反应过来:   “关董,这么多年,您一直不待见我,我认了,可是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您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呀……”   说罢,她作势又要哭了起来,关山月扫了她一眼,而后越过人,直视着目光闪躲的关嘉昱,锁住视线,嗤笑一声:   “哎,那边那位明小姐的未婚夫,躲什么呢?”   记者们的目光随之望过去,眸光灼灼。   关嘉昱头皮一紧,硬着头皮上前,他看见明嫣的模样,好像想伸手去扶,却伸到一半,却还是放下了,垂头:   “……”   “看看你的未婚夫吧,明小姐。”关山月略带鄙视地扫人一眼,“像个缩头乌龟一样。”   她向来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   “嘉昱……”明嫣深深地看人一眼,却被后者眼中的闪躲刺痛,她掩下嫌恶,“我不怪你,可是你能不能帮我求求关董,我爸妈是无辜的。”   关嘉昱咬牙,头一次觉得这个女人是真的蠢。   也不看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以为带上记者,关山月就会畏惧几分吗——笑话。   他这个堂妹,谁的眼色都不会看,外界的纷纷扰扰都当饭后笑话。   “既然如此,那就顺着你刚刚的话回应一下各位媒体记者吧。”   关山月眼风一扫,似笑非笑地对上关嘉昱的眼:   “关嘉昱,对于你跟明嫣的婚事,我一直以为都是什么态度,说出来听听。”   关嘉昱深吸了口气,双拳紧握,能屈能伸:“是我瞎了眼。”   一片低低的哗然。   明嫣瞳孔一缩,却只抬着那双鹿儿似的眼抽泣:“是,一直都是我缠着嘉昱哥,是我不要脸,求求您了,关董,放过明家吧!”   她这话一说,倒是以退为进,有些不知情男记者看着咄咄逼人盛气凌人的关山月,又看着一退再退的明嫣,天平还是会有倾斜。   周佞敏锐地听到了所有议论,他偏头望去,如冰刃般的目光直直照射在那几个男记者面上,后者一僵,可周佞只是对着他们的工牌眯了眯眼。   记住了。   “明嫣!”关嘉昱忍无可忍,自从得知周睿文吞枪自杀的消息之后,他就知道没有指望了,还不如当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别闹了!”   可明嫣这一闹,头一个被推上台的,就是夹在关山月与明家之间的关嘉昱。   关嘉昱烦躁至极。   明嫣像是被吓了一跳,委屈地低下了头。   “让我想想,你们今天闹这一场的目的是什么呢……”   关山月慢条斯理地沉吟了一会儿,又忽然像想到了一下,轻笑了声,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想用舆论压我,说我以权逼人,因为跟你有仇,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抱团欺负你,所以不满你嫁入关家,从明氏入手,导致明氏破产……对吗?”   最后二字,关山月尾音微扬。   现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关山月却越过了明嫣,将视线投放在了一直沉默的明氏夫妇面上,只是看来他们还尚且顾着几分从前的顶豪圈礼仪,自持着,没有随明嫣一起闹。   诡异地安静了半晌,被一群摄像头包围的关山月兀地笑了,在明嫣略带惊慌与明氏夫妇强撑的笑意下,关山月慢悠悠地开口,主动去提:   “我还以为,明家只是教不好一个女儿——”   “原来,两个女儿都是一个德行。”   记者们一愣,旋即像是嗅到了什么八卦的光,明家这些年对外宣称大女儿出国留学,然后一直都没有露过面,现在关山月这样说……   怕不是有内情。   明嫣咬了咬唇,她还以为,关山月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种豪门秘闻,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是明嫣忘了——   她不是别人,她是关山月。   近乎睥睨地、看谁都像是纡尊降贵。   明氏夫妇听关山月主动提及,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弯的余地,明夫人已然沉默,而明董脸色一沉,上前阻住了关山月后半段话,几乎是讨好般:   “关董,是我教女无方,打扰了,我现在就带她回去。”   说罢,他扯住明嫣的手,想要带人走,明嫣咬着唇,还想说些什么,可手被掐紧,她心有不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扯走。   就在所有记者都以为这是一场闹剧的时候,却有人伸手,拦住了明家的去路——   是彬彬有礼的卫朗。   卫朗身后跟着两个保镖,他面带微笑地在关山月的示意下拦住了人,而后翻开手上的文件,将早就准备好的复印件分发下去。   关山月看着记者懵懂却又兴奋的眸光,又看向僵住的明家三人。   她笑了,而后关山月挺直着背脊,她永远昂着头,永远像个高傲的白天鹅,而她存在本身,即是底气:   “这些年,八卦新闻只知道报道我关山月跟明家水火不容,是不是很想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周佞只垂眸看人,面上清冷,映在眸底的全是关山月。   记者们蠢蠢欲动,也在看清了分发的复印件时瞪圆了眼。   关山月环视一圈,将所有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她笑了,笑意更浓,嗓音却夹着山间的寒风,一字一顿:   “当年震惊北城的豪门绑架案,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江家幺女,一个是卫家小姐——而这一切跟明家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以为的明家大小姐明婷……根本就没有出国。”   “她就在城郊的精神病院,当年年仅十四岁的明婷——”   “是江家幺女坠亡的帮凶。” 第五十九章 因果报应,天道轮回。……   哗然,喧嚣,怪诞不经。   一阵死寂般的沉静过后,无数惊呼爆发,连现场直播的直播间弹幕都被铺天盖地的问号刷满,记者们只怔愣了一瞬,而后便汹涌而上围住了另一头面如死灰的明家三人。   当年北城绑架案震惊了整个华国,而当年的案件公告中那两个豪门千金死得有多惨烈,至今仍是人们时不时拿出来讨论的谈资。   关山月无疑是公开扔下重磅-炸-弹,“精神病院”“帮凶”等字眼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经,事情的发展可远比记者八卦的本意精彩得多。   于是记者们纷纷举起收音采访,虽然被保镖挡在警戒线外,可眼底兴奋的光却越燃越烈:   “关小姐,请问您说的是真的吗?”   “这就是您多年与明家不合的原因吗?可这跟关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尖锐的声音杂七杂八地钻进关山月的耳膜,关山月将被围堵住正在否认的明家三人面上尽收眼底,兀地笑开,却字字冷硬坚定:   “你们手上那份文件中的每一个字,我都保证能负法律责任。”   明嫣面上毫无血色,她到刚刚卫朗分发文件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关山月是有备而来。   她原以为……   应该说正在看着直播的整个圈子里的人,都以为关山月不会当众挑起这件事。   因为这无疑是将江令窈架在火架上烤,也是关山月自己的噩梦——可关山月还是做了。   “这个场景熟悉吗,明嫣。”关山月在众目睽睽下,踩着高跟一步步走到明嫣跟前,垂眼,满目讥讽,“你们明家人对这个场景,不陌生吧?”   明嫣咬着唇,搀扶住了后推一步险些滑倒的明母。   “当年明家大小姐明婷因为尚未成年,所以审讯过程并没有被公开,而你,当年叱咤商圈的明氏董事长——”   关山月将眼神锁定在明父脸上,看着他疲态尽显的脸,可知破产后的他已然是走投无路才会跟明嫣来这里闹:   “在当年江家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想带着一帮记者去围堵你明家门前,为那可怜无辜的幺女讨个公道,可当时的你不仅压下了所有记者,还站在明家别墅前高高在上地对他们说——”   “低贱的人斗不过你,不要做无用功。”   明父被炙热视线看得抿紧了唇角,多年强撑的面子毁于一旦,他不敢硬碰硬,只是想走,可卫朗和元皓可不是吃素的,不仅有记者围着明家人,在外面那一圈,还有保镖守得水泄不通。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他,一如当年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是如今,身份角色全然调换:   “那么当年的明董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做了哪些事呢?”   记者们一脸兴奋。   “尚且不提明婷当时只有十四岁,还未成年这一个理由。”   关山月环住手臂的五指发紧,下一秒,却被周佞略带凉意的手给环住,关山月睨人一眼,吐了口浊气,面上不显半分,一字一顿:   “明董串通医生伪造明婷患有精神病,以此脱罪。”   为了保住明婷,明家当年几乎倾尽所有,也给了蓄势待发的关弘毅他们几人钻空子的时机。   一片哗然。   记者再问:“那关小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感觉到周佞安抚地紧了紧揽住自己的手,关山月抬眼,直视着提问的记者,冷眼,眉梢都携带着寒:   “因为当年,是我亲眼看见江家幺女的坠亡——而明婷,就站在绑匪身边。”   震惊声不绝于耳。   关山月冷静地述说出当年的一切。   比如明婷是如何抛下她们自己躲起来,看着她们被绑匪抓走;比如当年明婷才是绑匪的重中之重;比如江令迢是如何被信任的姐姐哄骗逼上山崖;又比如当关山月和江令窈她们冲上山崖时,只听到最后一句:   姐姐救我。   便是再冷静自持,可当关山月对着所有人以及无数摄像机的面说出“姐姐救我”这句话的时候,到底还是颤了颤。   周佞无声地将人抱紧,而他自己,也已经将在场所有人给记了下来。   鸦雀无声。   “关……关小姐。”刚才提问的那个记者变了脸色,小心翼翼地,“您刚才说,明婷也是绑匪的目标,那为什么后来……她又站在绑匪身边呢?”   关山月面不改色:“这是警察才知道的事情。”   记者一噎:“那……您还有其他证据吗?”   关山月直直地盯着那个记者好一会儿,不远处的卫朗一顿,不疾不徐地上前示意一众记者安静,而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跟元皓一起将关山月给予的录音笔连接至蓝牙音箱,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是两次去精神病院时,关山月录的音,录音中的明婷时而癫狂,时而愤然,时而尖锐且绝望:   “这么多年我们已经尽力在补偿了,关山月,你还想要怎么样?!”   “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江家那个小丫头,死的时候,嘴里还喊着:姐姐救我……”   “可我才不会救她。”   字句清晰后,是一片死寂。   “这些年,我知道你们在背后是怎么编排我仗势欺人,孤立明嫣的。”关山月慢条斯理地将每个人的脸色都看了一遍,“也许有人会觉得,即便如此,明嫣也跟当年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应该迁怒于她。”   明嫣颤了颤。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关山月轻声,笑得讥讽,可眸底汹涌下分明藏匿了几丝名为凄然的意味,是对长埋往生墓园、冻结了年龄的江令迢:   “不论是作为当年事件的亲历者,还是作为受害者最亲的姐姐好友和我,这么多年,没有人比我更有底气、更有资格说这句话——”   她一顿,满腔恨意浓稠,深入骨髓,她再不掩半分,直直地尽数投向闪躲的明家三人,一字一顿:   “你们明家上下,全他妈没有一个好人,都是帮凶。”   这是关山月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失态。   “你们作为父母,纵容女儿脱罪,不惜将脏水全倒在江家头上,江家当年一忍再忍,你们明家还咄咄逼人——”   “明氏破产,是报应。”   明氏夫妇脸色难看,多次想走不成。   “而你,明嫣。”关山月将视线锁定在闪躲的明嫣脸上,像是在看什么垃圾,“你想攀上我关家的高枝,像嫁进来恶心我,是吗?”   明嫣满面泪痕:“不是……”   关山月看着她十年如一日的示弱模样,眸底满是厌恶与讥讽,她后退一步,扭头望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记者:   “你想知道更多豪门秘闻吗?”   被点中的记者一顿,旋即拼命地点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关山月身上,明家三人隐隐觉得不对劲,可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山月笑得讽刺,拖长了尾音:   “当初被死命保下的明婷,在进了精神病院后就成了明家的弃子、污点,他们为了讨好庭旭,不惜出面声明跟明婷断绝关系。”   “而当他们的小女儿明嫣看起来有机会攀上关家的门楣、可以有给明氏注资机会却又怕我不点头的时候——”   关山月眼睫一垂,声声讥讽,似乎要将明嫣看透,她顿了顿,在一片寂静中再续一句:   “明嫣去到精神病院,劝她的姐姐……不要再活下去了。”   卫朗适时按下另一个录音的播放键,是明婷陷入癫狂后以明嫣视角的呢喃口述:   “爸妈说,我嫁给关嘉昱,怎么都能分一杯羹,可只要你存在一天,关山月就永远不可能松口……”   “姐姐,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还活着干什么。   明嫣拼命地摇头否认,她祈求得到周围人的注意,可很显然,到现在这个地步,所有人看向她的视线都是明晃晃的嫌恶与鄙视。   包括被无视在一旁,满目震惊与不敢置信的关嘉昱。   可录音笔中的播放没有结束,明婷的声嘶力竭在空中回荡:   “你说得对……明嫣那个贱人,费尽心思往关嘉昱那个又胖又丑的废物床上爬,不过是为了恶心你罢了。”   “就算当年是我做错了,就算当年我有私心,就算江令迢真的被我引去的——”   “那又怎么样?明家败落,已经得到报应了,关山月!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死寂在关宅前奏响了交响曲。   桩桩件件,都是明家的罪过。   关山月就站在那里,在一片无声与复杂的视线中,她始终没有低过头,背脊挺立着,清高和傲慢从来都显于色,是埋在骨髓里的,滋长、生根、淌入每一寸的血液。   而周佞,他下车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始终站在关山月身后,以保护的姿态——   却从没有过将她揽在身后的举动。   因为关山月不是那些娇弱的笼中鸟,也不是丝绒花,她是他的阿月——   她存在本身,即是底气。   周佞在身体力行地用行动表达当年告白时的那句话:做你想做的,错了算我的。   周佞不越于人前,他永远在关山月身后。   沉寂半晌过后,关山月开腔轻轻,对着明家三人扔下最后一句话:   “当年你站在我现在的位置,说这世界上的因果报应都是上位者的掌中物,今天,我把这句话还给你们——”   “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就是想站在这里对你说,当年你们亲自造下的罪孽和因,今天我关山月亲自来给你们送报应来了。”   天道好轮回。   保镖开路,关山月与周佞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一直紧闭的关家大门终于打开,管家面对这种场景没有一丝慌乱,只是躬身恭敬地:   “大小姐。”   一行人走进了关家大宅。   就在大门即将关上的时候,处于震惊混乱状态的关嘉昱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来,他厌恶地拂开了失声痛哭的明嫣想进入大宅,却被佣人拦住。   关嘉昱想也没想,大喊一声:“关山月!”   无数摄像头越过大门对准了站在台阶上的关山月。   只见她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大门外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关嘉昱脸上,关山月兀地扯笑,对着所有摄像头,嘴型清晰地吐出两字:   “傻-逼。” 第六十章 由始至终,他们都是彼此的唯……   一行人穿过庭院,在别墅大厅内站定。   魏舒云就坐在沙发上,不知等了多久,自从那晚撕破脸皮之后,关山月就再也没有回复过她任何信息,魏舒云看着背着光的关山月,视线又落在了周佞的手上,她眸光闪了闪,站起身:   “囡囡……”   一如既往的带着细微祈求的眼神。   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   关山月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定定地跟魏舒云对视片刻,而后面无表情地开腔:“关董呢?”   “你爸他刚喝了药。”魏舒云在人前向来都得体大方,只是今天,竟然罕见地稳不住尾音,“囡囡,你……要上去看看他吗?”   关山月凝眸,蓦地扯了个笑,看不清眸底的色:“外面闹得那么大,真的一丝一毫声音都没有传进来么?”   魏舒云顿了顿,好像想开口说些什么,楼梯处忽然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带着沉重的拐杖杵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知坐了多久轮椅的关弘毅在佣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下楼梯。   身形很稳,只是如果仔细看的话,不难看出他握着拐杖的手因太过用力而泛了白。   一阵恭敬的“关董”声此起彼伏。   关弘毅下了最后一阶,在距关山月几步处站定,魏舒云连忙上去扶住他,可关弘毅只吐了口浊气,沉声:   “都出去。”   卫朗有序地带着保镖和佣人退出去,而元皓则是看了眼不语的周佞,接收到后者眼神示意后,才跟着卫朗他们走了出去,关上了大门。   室内只剩下四人静立。   关弘毅的目光在周佞身上一定,可周佞目不斜视,关弘毅沉默半晌,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在魏舒云额搀扶下坐到了沙发上。   “……坐。”关弘毅难得心平气和。   可关山月却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就这么直视着他。   关弘毅也不说话,心情看起来好像还不错的样子,他的目光落在关山月身侧的周佞身上:   “你们,又在一起了?”   关山月不语,而周佞只是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终是说出了今天第一句话:   “关董。”   关弘毅的视线来回巡了几次,只说了声好,而后便淡淡地,接过了魏舒云的茶抿了口:   “这个结果,你满意了么。”   是问关山月。   室内的气氛好像有些冷却了下来。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他,无波无澜:“那您看戏看得还开心吗?”   关弘毅捻着杯盖的手一顿,掀起眼皮,声也缓缓:   “明氏已经宣布破产清算,那份合同也还在我们手里,你要是还是觉得不解气的话,可以将他们告上法庭,以庭旭的名义向明家追回那几个亿——”   “当然,如果他们还有钱赔的话。”   最后那句,关弘毅好像蕴含着满满的讥讽。   关山月忽然笑了,她双手环臂,眼尾是如出一辙的讽意:“关董,您为了彻底扳倒明氏,不惜将您最疼爱的弟弟推出去做引——”   “这么心狠手辣不近人情的招数,可真是跟当年一模一样。”   关山月在面前两人愈来愈复杂的脸色中笑得恣意,可讽恨不减分毫,她顿了顿,再沿着尾腔续了一句:   “关董,宝刀未老啊。”   关弘毅脸色一沉,魏舒云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眼圈已经开始泛红,而周佞……   周佞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关山月身边。   果然,关弘毅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他将白瓷杯放下,脸色冷了下去:   “当初,是你说只要等明家彻底倒台,就会回心转意的,我没指望你能说些什么好话,可最基本的教养,你总能捡一捡吧?”   “教养?”关山月嗤笑出声,“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感恩戴德是吗?”   “关山月!”关弘毅兀地低喝一声,被魏舒云祈求的目光稳住,他忍下怒气,“我再说一次,我从来都没有动过将庭旭给关嘉昱的念头,这些年我做了这么多,都是在给你铺路,你懂不懂?”   关山月脸色冷了下去,她没有丝毫关弘毅以为会出现的表情,只是冷笑一声:   “是,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给我铺路呢——”   “因为你生不出别的儿子了,你当年心心念念她肚子里的儿子流掉了,这辈子,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了,不是么?”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但凡关弘毅有别的选择,都不会心甘情愿忍了关山月这么多年。   关山月从一开始就知道,关嘉昱不过是关弘毅放出去的一条狗,一个专门为关山月挡下所有负面的替死鬼,就关弘毅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放权——   他由始至终都没信任过关宏博。   哪怕那是他的亲弟弟。   魏舒云眼一眨,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而关弘毅面上浮现的怒气竟然收了回去,他只是默了默,而后沉声:   “我知道,你一直在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觉得是我对不起你。”   关山月笑了。   “当年明氏如日中天,我那么做,不过是下下之举。”关弘毅捏紧手中的拐杖,耐着性子,“当年的绑架案,我从头到尾都没想过……他会叛变。”   关弘毅口中的他,是潜逃在外的绑匪主脑。   “当年闹得那么大,如果单单是你置身事外,那么我们关家就脱不了干系。”关弘毅的语气到底是软了几分,“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着好算盘。”   “他跟卫家有私仇的事,我事先不知情,在他得手后,所有的一切都脱离了我们几个原本的掌控,他失联,我找不到你们。我知道被绑架的第一晚,你们就亲眼目睹了卫家那个私生女被虐待至死的场面,对你是个很大的冲击——”   “我也没有想到,在解救你们出来的那一晚,明家那个没有脑子的竟然会……会连累了江令迢。”   关弘毅越说越慢,似乎是真的在后悔:   “我跟老薛他们在警-方找到地点的时候,不是也跟着一起去了吗,山月——”   关弘毅一顿,他掀开眼皮,眸底一片浑浊,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关山月,似乎包含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无声的愧疚:   “我很抱歉,但是我真的从来都没想过推你去死。”   “你从来,都不是被放弃的那个。”   一室死寂。   周佞垂下眼皮,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眸底汹涌的怒气。   而就在关弘毅与泣不成声的魏舒云那灼灼的目光中,关山月兀地笑了,他笑得讥讽,笑得烫人:   “好感动啊。”   关弘毅脸色一僵。   “如果换了个人,可能就真的会相信你这个说法了呢,关董。”   关山月一字一顿,笑意渐敛,取而代之的,是满面霜寒:   “您刚刚那么长篇大论的叙述和忏悔,恐怕只有一句是真的吧——”   “就是你被那个男人摆了一道,事态脱离了你的掌控。”   关弘毅咬了咬牙:“关山月!”   “如果还存在的话,那就先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关山月冷声,看向魏舒云,“如果不是因为被解救那晚,你的夫人流产,你也早就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再有孩子了,还会冲上去找我吗?”   “关董,你去找我,将我抱在怀里,是因为你在害怕——”   “害怕被你亲手推出去作为棋子的我,也差点成了你亲手害死的唯一的女儿,关家……差点绝了后。”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的死活,你还会放在眼里吗?根本不会。”   关山月眸底漾漾,几乎就要完全浸没在那片阴影之中:   “因为那天晚上本来该坠亡的那个,是我。”   令迢只是阴差阳错,替了她的位。   周佞死死咬着牙,没有人发现他内心的波涛汹涌,他只是站在那里,轻轻地、牵住了关山月因为激动而垂下的手。   掌心微颤,关山月垂眸,仿佛吸取到了周佞想传过来的话:   别怕。   阴影被驱散。   室内似乎有一瞬的僵冻,关弘毅将关山月所有的讽意和恨意都尽收眼底,半晌,他稳住了半颤的心脏,声调也微微提高: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可是关董——”关山月也拖长了声,尖锐不掩分毫,“在你为了庭旭将我推出去送死地时候难道就没想到过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会遇害吗?”   关弘毅一顿。   关山月敏锐地抓捕到了他那抹名为闪躲的意味,冷笑出声,却更像是自嘲:   “你有想过。”   可是你还是做了。   不是吗?   “你说你没有想过要放弃我,你说我从来都不是被放弃的那个——”   关山月一顿,终是泄出了一丝忍到极致的颤意:   “可我是在你权衡下可以被放弃掉的那个,不是吗?”   没有人想到,原来张扬恣意、洒脱不羁却又底气满满的关家大小姐,在那场绑架案之前,从来都不是谁的唯一。   “你们以为,我真的这么铁石心肠,真的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渴求过父母的爱吗?”   关山月忍了又忍,眼尾终究还是沾上了红意:   “如果当年不是无意中听到绑匪的对话,我都不敢相信,原来我的父母真的可以推我去死——”   “我从来,都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唯一。”   “所以,你们这些年所有的愧疚和弥补,不就是因为你们良心不安,怕死了都没人送终吗?”   关弘毅苍老的面容好像晃了晃。   关山月的情绪也仅仅只泄了那么一瞬,周佞握紧了关山月的手,她咽下上涌的雾气,理智重新回笼:   “所以,关董,不用再做那么多无用功,你想父慈女孝这辈子都不可能,不让你没人送终已经是我仅剩的仁慈了。”   “不过你也放心,我既然接手了庭旭,那就一定会负责到底,而你们二位——”   关山月一顿,面上又扯出一贯地、妥帖的笑:   “已经拥有滔天的富贵了,也不需要虚假的亲情。”   “别忘了百年之后将股份全部过户给我——毕竟,关董如今也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   关弘毅脸色黑沉,却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关山月收了笑,她偏头望向周佞,好像想说些什么,入目却是视线交错,周佞的轮廓在澄明的光影下清晰可辨。   冷峻瘦削的脸,高挺的鼻梁,和一双仿佛不属于这里的,格外澄澈的眼。   他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光雾飘荡,像是在说着,要跟自己一起向世界的对岸逃离。   他们在遇见彼此之前,都不是被坚定选择的唯一,长满了刺的刺猬相识相知,露出最脆弱的肚皮相互取暖。   没有谁更爱谁。   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知道——   彼此,都是彼此坚定选择的唯一。   而不是可以在权衡利弊下被抛弃的那个。   半晌,周佞沙哑地开口:“走吧。”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难得应了声:   “好。”   而就在两人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时,痛哭的魏舒云忽然低喊一句,她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东西,真的要从自己的身边逃离,心彻底慌了:   “月月——”   关山月停下脚步。   在诡异的沉默中,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后也是真的无波无澜,仿佛眼前的两人再也激不起自己一丝情绪:   “妈,我由始至终都没有彻底恨过你。”   “但我能做到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最后两字,是真的想跟过去一切割裂的——   “保重。” 第六十一章 心起野火,与爱沉沦。   周佞原本以为,关山月跟关家彻底撕破脸之后,不管怎么样,她都会彻彻底底地疯一场。   为此,周佞还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可关山月却平静得有点过分。   在网上舆论为她当天的话发酵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关山月照常回庭旭上下班、照常开会训人,晚上还去了薛幼菱组的局喝到半夜,然后继续清醒地回庭旭。   转机是在一周后,明氏夫妇和明嫣被人发现现身机场、狼狈上了飞机匆忙出国之后。   三个人的正面憔悴照被放大发在新闻头条,薛幼菱兴致勃勃地第一时间将新闻截图发到群上,得到了周朝和江令窈难得的刷屏嘲讽。   周佞那时刚结束一个跨国会议,等他将信息翻看完、敏锐地察觉到关山月一直都没有说过话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他回想了下关山月今天的行程图,并亲自给卫朗打了电话,并得知关山月下午将原定的计划全部推迟,一个人开车走了的时候,周佞那颗心在瞬间往下沉了沉。   下了一周雨的北城在下午终于停了雨下来,周佞挂了电话望向窗外,只听见雷声像密集的擂鼓。   沉默半晌,周佞转身,他拿起西装外套,沉眉往外快步走去。   他想,他大概知道关山月去哪儿了。   厚积的乌云在一阵阵闷雷后终于四散,月光笼罩下是一片静谧的世界,光影透过叶子的罅隙,女人的身影半隐在阴影中,半山下的那万家灯火跟她好像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格外诡异。   往生墓园。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稳步而来,而后,肩上被披上一件外套,熟悉的气味带着暖意瞬间将关山月包裹。   关山月没有回头,她目不斜视,仿佛满心满眼,都只有墓碑上那个熟悉而又稚嫩的脸庞。   墓碑前放着一束祭奠的花。   “我一猜,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身旁的周佞缓缓开口,声线很稳,却似乎融了凌晨的风。   关山月不语,周佞也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说完这句话,然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弯下腰,放到了那束花的隔壁。   周佞眼尖,一眼就瞥到了地上有些被焚烧过的灰烬痕迹,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气氛有些压抑。   半晌,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的关山月终于开腔,她吐了口浊气,略带沙哑地、却又异常平静:   “明家那三个人丢下明婷,飞往Y国了。”   周佞站在关山月隔壁,垂眼看着她,应了声嗯:   “明家夫妇的财产被冻结了,但明嫣本身名下有些不动产,她变卖了,虽然不算多,但照他们的生活方式,能维持几个月正常开销就不错了。”   明家的人,一个个全是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蠢货,也是个露宿街头的命。   “我的意思是。”关山月冷声打断,“这次狼狈上飞机走的人,是他们。”   关山月咬着音抬眼看人,眸底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闪烁,她重复着:   “是他们。”   在周佞抿了抿唇,他定定地看人好半晌,而后将关山月垂下的手彻彻底底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中,冰凉传渡,周佞压下些许细碎,开口:   “是你赢了。”   他大概也知道关山月在墓前烧过什么东西了。   关山月垂眸,看了看被包裹住的手,顿了顿,她重新望回墓碑上由始至终都在微笑着的女孩,兀地开口,一向无波无澜的面上隐隐约约透出了些许名为温柔的意味:   “我在这里,跟令迢说了好多话。”   说着她们从前的回忆,说着江家那个江夫人,也说了江令窈的现状,只是最后,当关山月掏出打火机在墓碑前冷眼烧掉明家远走国外的新闻报纸时,漆黑中的火焰照亮了墓碑上江令迢稚嫩的脸。   是笑着的。   然后关山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火光渐渐熄灭,又看了看江令迢始终如一的笑容,终是万般哽咽涌上心头,在无人的墓园中,她好像很轻地说了一句,是叹,是愧疚:   “小令迢——”   “当初为什么,不听姐姐的话呢?”   周佞静静地听着。   他就这么看着关山月自若从容地叙说,墓前太黑,路道昏黄的灯光照不到这里来,辨不清关山月的神色。   周佞只见在寒冬中,关山月被自己外套罩住下的长裙被风摇得凌乱,像是在迎着主人的回忆,描述着多少次梦回时的恶魇,像隐形的手,推向失氧的空间。   周佞眸底波涛汹涌,他垂下眼睫,静静地将人的手握得更紧。   “在加州的那五年,我没有一天晚上睡得着。”许是情绪做崇,关山月轻声,在漆黑中叙说着一切,“我一闭眼,不是明婷当年在酒会上的样子,就是令迢入我的梦里,问着:姐姐,你为什么骗我。”   当年,是她死死叮嘱令迢,绝对不能回头。   梦里,是令迢哭着问关山月:姐姐,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说会没事的。   姐姐,你骗人。   悲伤,痛苦,那五年中,关山月仿佛是造物主用那双皲裂手下的造物,是以花团锦簇堆砌出的一件死物,美貌是不堪一击的面皮,里面装着的、是一个破碎的灵魂。   周佞的心被狠狠地往下拽。   “其实我们所有人的知道,我们小令迢,是最听话、最乖的孩子。”   关山月轻声。   她永远不会对关山月说出这种话,甚至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抱着满满的希冀,让明婷姐姐救她。   她永远以最大的善意、最柔软的内心面对这个世界。   “每次梦醒,我都知道是我自己在庸人自扰。”关山月声音很轻,“可是到了黑夜,那种想法还是会伴随着梦魇梦境持续袭来。”   关山月逃不掉。   褪黑素是她最好的伙伴。   周佞死死地忍着那股戾气。   “可是现在很好。”关山月终于将话语绕了回来,她垂眸,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似乎是扯了个笑,“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沉默半晌,关山月才收了笑,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   “在明家那三个人上飞机的同时,我收到了精神病院打来的电话,明婷快死了。”   周佞掀起眼皮。   关山月一字一顿,异常用力:   “我帮令迢报仇了。”   “令迢——姐姐没有骗你。”   姐姐帮你报仇了。   姐姐真的帮你报仇了。   山间的墓园周遭为雾气掩盖,四周唯有发青的石块,硬冷而鲜明,墓碑上的江令迢笑得恬静。   周佞看着关山月因为最后那句话说得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身躯,他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将人抱在了怀里。   关山月没有反抗。   “阿月。”周佞紧紧地抱着关山月,他摩挲着人的背脊,安抚意味太浓,“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周佞哽了哽,好像有些雾气迷了眼,可是只一瞬,就被他驱散了去,他低声:   “令迢是个很乖的孩子,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阿月,一直以为,你都做得好,以后——以后的路,会更好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你,薛幼菱、江令窈、周朝等等等等,连带着令迢的那份。   所有人,都在爱着你。   怀里的关山月静立半晌,忽然开始小幅度地颤抖了起来。   这些年,她身上压着的担子太重太重,如今一朝卸了大半——情难自控。   有些湿润的意味透过白衬衫传到了周佞的感官,他的胸腔处却好像被湿润灼烧着,太烫,太烫。   烫到周佞的心尖一阵一阵地发疼。   “我一直都知道,你最最挂心的就是令迢。”周佞死死将关山月抱在怀里,沉声,“我没有见过她,可是我听周朝口述,知道她很乖很乖。”   在关山月出走国外的那些日子里,周佞找过江令窈一次,他没有问关于关山月的任何,只是问了一句,江令迢喜欢什么。   然后在那五年中,周佞每次来往生墓园,总是会随身带上一颗糖。   “我曾经在这里,祈求过令迢。”周佞轻声。   那五年中,在无人的墓地开口,周佞曾经一片嘶哑地说:   “小鬼——我好想她。”   “要不,你给她托个梦……”   “让你的山月姐姐——快点回来。”   关山月死死拽着周佞的衬衫,眼泪止不住。   周佞低头,将头埋在关山月的颈间,几乎是气音,低声一句:   “阿月,你看——”   “令迢她真的很乖很乖。”   我曾经求过她托梦。   然后你回来了。   所以,她永远都不可能会去怪你。   “太阳会升起来的,阿月。”周佞在关山月耳边呢喃,仿佛全世界都停止了运转,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我们都会好的。”   那些午夜梦回时的心头阴霾,都终将被驱散。   周佞喃着,像梦呓似的,唯独心脏剧烈跳动声始终无法忽视:   “我们走过来了。”   分针滴滴答答绕过界限,这些年,我们仿佛是同时间赛跑的旅人,可那么多人和事,我们都已经走过来了。   阿月,看见了吗。   那是黎明的曙光。   我们要看见太阳了。   关山月缓缓抬头,然后她撞上了周佞的眼睛,是一道晃目的影子,烙在关山月的瞳仁里,心脏上。   不知过了多久,关山月终于转过身,对着静立的墓碑沉默半晌,终是开口,嘶哑地:   “令迢。”   “下来再梦见,希望你会是笑着的。”   周佞咽下汹涌的酸意,应了一声:“会的。”   有些伤,即便伤愈,疤痕也永远作痛,但是,我们都会好的。   越多越好。   “走吧。”   周佞牵着关山月的手,缓慢却又坚定地往山下走,风在呜咽,卷过关山月的发丝时却轻而又轻,仿佛是在绕着几句:   姐姐。   慢慢走。   一定,一定要乖乖哦。   两人越行越远,而山间静立墓碑照片上的少女,笑容永远恬静且温柔。   漫天星河是世界给予的馈赠和华丽修饰的永别,可是我们不说永别——   我们永不永不说再见。   只是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即便可能已经不再认识,但是,希望你的脸上,一定要是笑着的。   看——   乌云散却,今晚竟然是轮圆月。   周家别墅。   周佞将人带回到别墅的时候,时针已经踏正两点了。   两人携了一身寒气,被运作起来的暖气驱散,周佞站在那里打了个电话,斜眼瞥见一路沉默的关山月似乎满身倦意,他快速说了几句,就走了过去,开腔温柔:   “明天上午合作案的会议改期了,你上去洗个澡,好好休息,好不好?”   关山月不语,沉默地看了眼衣柜中一溜自己尺码的衣服,半晌,才拿了一件进去浴室。   自从复合之后,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周佞死皮赖脸蹲在关山月家不走,可他却让人置了很多当季新款放在自己别墅内,元皓旁敲侧击地问,周佞只说一句:   你不懂。   元皓就会心领神会。   周佞站在浴室门口,眼神晦暗地听见水声响起,许久,才拿自己的衣服进去客房的卧室洗澡。   其实他没想做什么,今天晚上的关山月精神太疲惫,周佞只想好好抱着她。   毕竟他知道关山月这几年入睡,基本全靠褪黑素。   太累。   可周佞不知道的是,浴室里的关山月却是衣衫完整,她倚着浴缸,一手玩着花洒上的水,眼睛却是透过磨砂玻璃往外看,直到周佞的身影消失在外面之后好一会儿,她才缓慢地褪-去衣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才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在热水之中。   周佞穿着睡袍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同样穿着睡袍的关山月坐在主卧的沙发上,一手晃着红酒杯,一手支着下巴,眼神有些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佞的视线先是落在她松垮领口露出的脖子上,而后才落到白皙的腿肤,周佞眸光暗了暗,只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将人抱入怀里,垂眸:   “在想些什么?”   关山月姿态慵懒地抿了口红酒,而后递给人,掀起眼皮:“在想我不在北城的那段日子,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周佞接过酒杯,顺着关山月方才喝过的地方将唇抿了上去,一饮而尽,他将高脚杯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才看着人开口:   “详细点,你想听什么?”   关山月窝在人怀里,慢条斯理地,问出口的却是另一句:“幼菱说,我回国的那晚,你就在包厢隔壁?”   周佞一顿,他的视线顺着随关山月的动作一瞥,抿紧唇,周佞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回神,沉声:“对。”   鹅黄灯光镀暖,似弥漫梦雾,关山月看着他的双眼,捕捉到那抹不自然,于是眸流转光、生出几分漉漉:   “那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你都知道?”   周佞几乎陷进关山月那双眼里出不来,他眸色越来越暗,连声音都染上了几分沙哑的意味:   “是,知道你说,你要做我的白月光,要我一辈子都记得你,要我从此以后爱上的人都像你——”   “可是如果以后我身边的人有半分像你,你都会看我不起。”   一字不差。   关山月挑眉,凝神端着周佞,是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没有了迸溅的火星,只是一如既往的明亮、温暖,映着光,在发光,关山月轻轻小心地,连尾音拉得长、像沾了潮气:   “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周佞看着关山月那么说着,像是天生怪诞铸就最最滚烫的灵魂,他脑内汹涌似乎顿了一顿,才找回自己的听力。   他的阿月白得显眼,耀得厉害。   “我是怎么想的?”半晌,周佞才掐着掌心移开了视线,声音更哑了,“我忍了一个晚上,才忍住了——没有过去掐死你。”   关山月微微一怔,兀地笑开,明媚且俏,热气扑洒得颈间那片肌肤变得烫烫,关山月附耳,像只在试探着什么的幼兽,灯光斜斜将她的影子投下:   “你什么意思啊?”   周佞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可不过三秒,关山月像是要摘去玫瑰的嫩红花叶,在他心里留下划伤的抓痕,不是在悄悄耳语,而像是在施下许他作为裙下臣的咒语。   温热气息在漂浮着,勾勒出周佞耳廓形状,所过之处仿佛在颤了栗,过着电。   周佞在努力提高着自己决堤的底线:   “你不仅是我的白月光,还是我的朱砂痣,我以后爱上的人不会像你,因为只会是你,除了你,我周佞这辈子眼里不会再看得下第二个人,什么替身文学在我这里都不起效果——”   周佞说得深情,且越发坚定,然后他低头,死死地咬了咬后牙槽,后才继续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他吐了口浊气,才续道:   “其实我比你想象中更卑劣啊,阿月。”   关山月是不知卑劣,在荆棘丛中盛放的玫瑰。   “如果我身边的人不是你,那连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阿月,我本身就是贫乏的代名词,是你让我知道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能从黑暗中窥见光明。”   遇见了你,我才找到了生存活下去的意义。   我的心脏告诉我,你就是我缺失的那一心瓣。   很多人都说,周佞现在拥有了一切,可这是错的——   周佞除了关山月的爱,其余一无所有。   他说的很轻,却很认真。   关山月抬眸、却携狡黠碎星撞进周佞深情的海里——邃远、神秘、望不到头的海。   竟愿与爱共沉沦。   关山月只顿了一瞬,而后便将双臂作曼蛇,是逐渐变暗的火星,在往下坠,恰如消失在半空的雪。她转向周佞,眸中是比月色更亮的熠熠,温缭绕,钻齿隙:   “那你行动。”   她想,大抵是在加州的那天的神佛听到了她的祈愿。   周佞按了按眉心:   “阿月……你太看得起我了。”   关山月的指在周佞脸上不着力地掐了掐,她眸光狡黠,那双星眸也不再沉默,以澄澈映着周佞的模样,而爱意就是它的底色。于是关山月再开口轻轻:   “你行动,我们再来谈爱。”   周佞仅存的理智弦崩到最后,那堪比美神的脸悄然贴近,高耸的鼻相抵,已然在溃堤的边缘:“阿月……”   蛇行缠绕心中,意识越发混沌。   关山月笑了,附耳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于是周佞眸光彻底晦暗,他暗骂了一声,关山月就像一块浸满枫糖的松饼,表情过分软甜,先后被零碎的火光、和皎洁的月光在眸里揉开。   “你要把我逼疯……”   周佞像是低低一声喟叹。   他的阿月是难以读懂的诗集,是最明艳的花,不失锋利且高贵的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   是九十六度的生命之水,致命、醉人。   于是周佞用心去朝圣、去虔诚地膜拜着,亲吻更像是缠绕的藤蔓,一寸一寸地、像是要深入骨髓,更像是要攀附着明月而生。   他直白地叙爱,却根本不需要得到回应。   眼前是他的阿月,是他闭眼也能细致地不差毫厘地刻画出的爱人。   关山月笑了,传入周佞耳中却像呢喃、像呓语,宠物张牙舞爪的本意是渴求爱,关山月一字一顿,像是在挑衅:   “又不是第一——”   “周佞,几年过去,你别是不行了啊?”   周佞动作一僵,而后他站起,挺直身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出,下一秒,周佞猛地将人抱起就往丝绒里丢,咬牙切齿:   “这种时候,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关山月陷在丝鹅绒里,笑得明媚。   纤脖玉白,暖光淌游过她支起的高耸的骨,无一例外染了暖色、油生不可耐的因子,然后在周佞关灯,软肢被覆上温热掌心的时候,关山月看见周佞年少时的狂妄尽数溢出:   “整整五年——关山月,你好好受着吧。”   他是狡狯的兽,饥饿终沦癫狂。   挑开漫漫炽焰灼火,杀尽凛冬季的冰海冻泽,灼灼仿佛要烫伤两人的灵魂,撕开所有伪装皮囊,烧得心起野火。   而后周佞抬手,轻盖住了关山月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将她眼神中的来爱我、来抱我、来摧-毁我的意味化成行动:   “阿月——闭上眼。”   再然后,是月神钦点的救赎,让深处埋藏的心脏重新燃起跳动。   才于清晨雾霭,为他的明月献上一束霑露的玫瑰。   最后的最后,是周佞于关山月耳边轻声一句:   “我爱你。”   怯于望你的眼睛,却把心里话剖来你听,我不想赢,也不想做第一名,不是想跟你势均力敌,而是想做永远陪着你的影子。   我爱你。 第62章 结尾“我爱你——”“真巧,我也……   古钟在整点扣响,是中午三点整的钟声。   关山月迷蒙地睁开双眼,迷茫翩跹,却终跌落倚着床头的周佞温柔的目光:“醒了?”   声线沙哑。   眸底清明显现,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没有半分羞意,她对上周佞的双眼:   “每次醒来都蹲在床头——你这是什么爱好?”   周佞笑了,他眸底烁着零星的光,而后眼睑下垂、盯着关山月眼尾自然洇开的雾蒙蒙一抹红,于是周佞伸手,抚了抚关山月的颊,然后站起:   “我让人送了吃的过来,起床吧。”   话音刚落,周佞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往被子一瞥,轻咳一声:   “咳咳……你,累不累?”   关山月眨了眨眼,好像碎雪花落在心上,轻轻、细微,慢慢化开成泠泠春水。   她没有说话,翻了个身瘫在床上,无视四肢酸软,关山月摸出手机看了眼永远99+的未读信息,点进了卫朗的夺命连环Call,一目十行看完,兀地将手机往软枕上一丢,埋脸:   “周佞。”   闷闷的一声。   周佞看着人动作,眸底漾出久违的温柔笑意,他应了声:“怎么了?”   “到底是谁说霸总和富二代只需要混吃等死的?”关山月闷在枕头里,难得沾染上些许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气息,却隐隐咬牙切齿,“有四个会议在等着我。”   周佞闷笑:“那就推了。”   半晌,床上才传来悠悠一句:“也不是不行,只要周氏肯将计划的金额线提高那么一点点,我都能休息半天。”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周佞终于失笑,他上前将人揽了起来,笑得胸腔都在微抖着,要纳入心头般,连句尾也似碧波荡漾:   “关董说什么就是什么——”   “反正周氏到最后,也是你的。”   关山月撩开额前的碎发,就这么躺在人的怀里,四目相对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周佞,听着人温声哄语,脑内竟不可遏地浮现曾读过的一段话:   “爱足矣打破所有壁垒,所有人类学的东西在他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他驱使我鼓起所有勇气挣破自己所笃行的障碍,去接纳他的海洋。”   ——《德萨罗人鱼》   “周佞。”关山月忽然开口,打破一室的缱-绻与沉默,“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常去北江边看日出的地方吗?”   周佞一顿:“那个秘密基地?记得。”   他垂眸,手掌温柔地捧着关山月的脸,再续一句:   “你当初,说要将日出分我一半。”   关山月拂开周佞的手坐了起来,她垂眸看了眼自己已经被穿戴整齐的身体,斜斜嗔了周佞一眼,而后站起身的瞬间,关山月眉心不自觉拧了拧,只是面上不显直往浴室走:   “想去看看吗——”   “等个日落。”   周佞看着关山月的背影,耳尖好像有些微红,他低咳了一声,应了句好。   好像有点过火了。   等他们吃完那顿不知道该叫午饭还是下午茶、再去到那个久违的秘密基地的时候,已经踏正五点了。   关山月穿了身长裙,外面套了件厚外套,看了一如当年的斑驳白墙,身手灵巧地踩着墙角的凳子就垮了上去,稳稳地坐在了墙头上。   周佞就这么仰头看人,不语。   北城的冬天,这个时候已经能看见日落了。   日落西山,火焰般的云朵与远处的山头河流浑然一体,形成一副极其好看的水墨画。日落的阳光投射在枝丫,映照在地面。   关山月难得惬意地眯了眯眼,然后干净利落地掏出震动不停的手机好,毫不犹豫地按下关机键,她啧了一声:   “烦人。”   周佞笑了,他也同样动作了一遍,而后把关机收了回去,踩着凳子往上一跃,稳稳地坐到了关山月身边,偏头:   “我还记得当年在这里看见你的时候,你还在这里画画。”   关山月感受着腊月的寒风,紧了紧外套,瞥人一眼: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尾随我。”   周佞顿了顿,没有理会关山月的打岔,只是看着远处的景,似乎陷入了回忆:   “那个场景,我记了好多年。”   关山月面上的调笑渐渐敛去。   “在刺青店跟你见面的时候,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你,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周佞笑着,大掌将关山月的手包裹,似乎是怕人受冻,只是嘴上不停,说得很慢:   “阿月,在你不知道的日子里,我以旁观者的姿态,参与了你的人生。”   年少的周佞看了关山月太久,看她根扎在石缝里却如野草疯长,看她混迹在顶豪圈里,像是一群昂贵的家养猫里盘算着餐食的猎豹。   看了太久太久。   才鼓起勇气,算准时机,出现在了关山月的面前。   周佞等了太久。   “所以我说,从一开始,我就是卑劣的那个。”   我看你在驳杂色彩中挣扎行走、来去自如,看着你在霾暗浓缛里淬琢修整反骨与逆节。   周佞偏头,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像是漫不经心般,将玫瑰的艳尽数收进眸光,连心跳脉搏都深情:   “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哪怕一次,向命运妥协过。”   关山月只是永远挺直着背脊,半寸不弯,好的坏的都照单全收。   关山月无声地抿了抿唇,周佞陷入回忆的目光与缓叙的语气都太烫,烫得关山月心尖颤颤。   “阿月啊。”周佞轻声,“从当初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别人。”   一直都是你。   步步为营、蓄意接近的反而是我。   沉默半晌,关山月终是开口,问出了久压心底的话:“我走的时候,你真的,一次都没有怨过我么?”   周佞定定地看人一眼,他收紧了相握的手,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   “我只是在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你。”   关山月眸光微闪。   “我知道,从小到大,你都觉得自己是不被爱的那个,你不会爱人,也不想交付给别人爱。”周佞说得很轻,似乎揉着寒冬的风,吐出的却是暖意,“可是阿月,从一开始,我就没奢望过你来爱我。”   “你不要觉得不对等,不要觉得对我不公平,因为我的爱也并不纯粹——”   “阿月,是你的出现填补了我人生的缺失,是我在汲取爱你的力量而生,卑劣的那个,一直都是我啊。”   所以你有没有如同我爱你一样爱我,根本就没有关系。   周佞就像是掉在世界边缘的偷愉者,他张扬恣意,实际灵魂却寡淡至极、总敛言,沉默时像喃吟暮春诗,神色太空泛、太淡。   而在周朝家看见关山月的第一眼,那一点孱弱微火以心脏为源仗着风势蹿腾、心动一点就着,就像是溺水的人,贪婪地不放过一丝生机。   关山月沉默,却好像在在周佞温柔的面色中渐渐红了眼眶:“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呢?”   她轻声道。   关山月自懂事起,最先教会她的不是爱,不是恨,是灰色地带——她的父母言传身教,亲身告诉她爱会消逝、会降温、会终有一日乏乏无味。   物质富足,精神匮乏,于是关山月叛骨生的早、埋得也深,是带着痛来的、无声潜藏。   关山月轻声,红色燃烧了半边天空,追赶白日的残阳缓缓爬过眼前周佞的侧脸: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啊,周佞。”   她淡淡笑了,难得低头,靠在了周佞的肩上,再续一句:“这个世界上,好像真的,没有比你更爱我的人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周佞更爱关山月的人了。   周佞的出现于关山月而言,是她漫长等待里的一束光,后来也成了她绝望时的救赎,像天降之神一样拉她上岸。   没有谁更爱谁。   因为周佞说:“我永远比你爱我要多一点。”   他说,阿月,这是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事情。   他们相互依偎,成了彼此世界中唯一的救赎与光明。   沉默,沉默。   忽然,周佞直起身,好像想到了点什么,他在关山月的目光中跳下了墙头,轻车熟路地在角落里找着点什么,片刻,他忽然从角落里掏出了点什么东西——   然后关山月的眸光忽然顿住。   那是一沓画纸。   是她从前烦心的时候就独自一个人来这里画画、随手留下的画纸。   周佞微微仰头,扯了个笑,只是笑得罕见地、露出了些许名为苦涩的意味:   “你在加州的那五年,我时常会来这里。”   “找不到抒意的方式……只能在你留下的画上写点东西了。”   关山月的瞳孔猛地一缩,她只怔了一瞬,而后伸手,接住了周佞递来的一沓厚厚的画纸,画纸已经泛了黄。   每张画纸的背面,都是熟悉的张扬的字迹,只是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趋于沉稳:   【想你。】   【很想你。】   几乎每一张纸的背面,都是想你两个大字,直到最后的两张,墨黑的字体穿透了纸,牢牢地映在了上面:   【我怕,控制不住我自己。】   【阿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的一张,是陌生的画,是周佞用关山月留下的画笔,随手画的一幅——   月亮。   周佞就这么看着关山月,看着人眸底的震惊与愧意越来越明显,他笑了,开口,却是一片嘶哑:   “你刚说的对,就说你真的很聪明呀,阿月——”   “这个世界上,好像真的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我的爱自私,卑劣且沉重,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汹涌的欲望,我想捆住你,想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一遍遍地,在无人的深夜独自呢喃,与虚妄中的你絮道着其间所有的爱意。   可是我不舍得。   你是高高在上的天鹅,我像蒙了灰的落败乌鸦,裹挟去往昔的张扬劣性,人们说,谁在爱里都不值得被怜悯,都是一厢情愿和作茧自缚。   “现在你看见的,已经是努力压抑、改正过后的我了,阿月。”   我低头认真地找了好久好久,才从一片污浊之中捡出最干净的自己,来爱你。   周佞笑得认真,眸底却是明晃晃的翻滚与隐晦的占有欲:   “阿月,我会越来越好的。”   “你永远不必回头,就站在我前面,让我追逐着你就好了啊。”   关山月捏着画纸的手颤颤,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笑了,笑得眼前蒙了一层水雾,关山月跳下墙头,走到周佞跟前,敏锐地发现了他垂下的手也在抖。   是将最底下那面撕破后的卑意。   关山月垂眸,牵住了周佞的手,再抬眼时只低低地嗔了一句,声线却是不稳:   “周佞。”   她笑中带泪,说:   “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啊?”   一步一步,算准了进入我的世界,将我从泥泞中拉起,可现在却来告诉我,其实一直在泥潭中仰望的人是你,其实你也满身泥泞,只是藏好了,才来抱我。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周佞,仰着头,夕阳的余晖给她棕褐色的瞳孔镀上一层浅亮的橙红,她开腔,又重复一句,更为颤颤:   “哪有你这么傻的人啊?”   周佞静立半晌,终是笑着,却像微叹,他伸手,轻轻抚上关山月的脸,摩挲着,视若珍宝,近乎虔诚:   “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关山月轻声:“什么心理准备?”   周佞摸了摸她的发顶,然后温柔地将人拉入了怀中:   “永远将你自己摆在第一位,阿月——”   “不然,我会发疯。”   如果神明不佑,如果光明晦暗,在苦海之中,关山月,我来渡你。   只求你,在我身边。   灵魂躲在皮囊后面,周佞将关山月抱得紧紧,关山月也辨不出是淤积着苦恨还是酸涩上反,只知道自己眼周被雾气烧得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被拥在怀里的关山月轻柔且坚定地应了声:   “一定。”   周佞的心脏胀到极致,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尾调烫在喉舌在唇角滚过三巡,却始终说不出口。   于是周佞低头,用行动证明一切。   然后他们拥吻,敲乱了被湖面吞噬的霞光,在眼下燎成一片滚烫的白汽。   影子在日落里被拉得很长。   可是以后的很多很多年,周佞都能守着他的山月,在每一个日落后,迎来新的日出了。   “我爱你——”   “真巧,我也是。”